大堤窝子 作者:费尽贤


 

  大堤窝子

   
        费尽贤水粉速写

 一

那天下午,大爹在大堤窝里霍地擒住我,绿眉绿眼就一阵乱打,那股子凶狠劲,就像打一条野狗。我当时简直没弄懂为啥要挨他打。当时我和石点儿在芭茅丛里捉草蜢子玩。我捉住的比她多得多,她耍赖冲我要,我大大方方给了她好几只。然后她说要屙尿。却半天解不开裤带。她憋得哭了,叫我。我上前一看,她把活结拉扯成了死结。我就伸手去帮她解,手解不开;我就埋下头用牙齿咬——,鬼晓得这时大爹的手从哪里伸了出来,像鹰爪抓住我的蓬乱的头发……开先我还晓得鼻涕眼泪的哭,呵伙喧天地叫。不一会儿就给他揍得稀里糊涂了。只晓得抱头蜷腿哎哟哎哟地草窝里打滚。大爹浑身酒气冲天,气吁吁地骂:坏坯子,小流氓,小狗崽子。他扬起巴掌朝石点儿小脑瓜上空一搧——滚!石点儿就在大爹扬起巴掌的刹时,哇地坐在地上哭起来。本来就憋急了那泡尿哗地撒了一裤裆。石点儿吓得从地上爬起来就跑。大爹冲她背里破口大骂。这回骂的是石点儿的妈,就是船厂老楞的女人。骂她妈养不出好货儿。我昏懵懵地见石点儿跑得远了!我不记得是自己爬回去的,还是被大爹揪着衣领拖回去的。总之,我真像狗样的蜷在了那间用烂船板钉成的小屋里。当我渐渐晓得疼痛,晓得呜呜哭泣的时候,大爹已习如往常地喷着酒臭烂睡如泥。

大爹睡着时比醒着时好百倍千倍。他那颗像顶着乱草样的头颅变小了,变得更加皱皱巴巴;那些乱发不再是干杀杀的愤怒冲天翘起,而是汗浸浸的又软又湿地贴在头皮上;满脸的皱纹也不再倔强得令人憎恶,而是怪和气的挤挤一堆儿;眼坑里弯眯眯两条缝儿,似睁非睁对着弧形的顶蓬闪烁出浑浊的光辉,像在回忆一桩遥远的舒心事;皱密密的头颅红红的,像一颗泡在酒罐里醉得红熟的大枣。可惜他这可爱的睡相持续不了多久,他不一阵就开始打鼾了。很阔的嘴巴就张成一个翘翘的圆筒,红腮巴一鼓一鼓……渐渐就像有了远方的雷声,由远及近,从缓到强然后就震耳欲聋地在木屋里滚动,擂得咧牙翕缝的板壁嘎嘎响,震得黑朽的蓬顶簌簌抖!他鼾声稍一停歇,就开始磨牙,磨得金属响。牙齿磨锋利了,就笑,先吃吃的,然后就打哈哈,笑得打嗝哽气;于是就说梦话。说那天阳婆如何喜气,如何骑舅公的马马肩,像只小瘦猴跨在牛高马大的舅公的宽肩背上……他说的是那回相亲,重复了无数百回的梦话。有一次,他对我说过,那年他若是与那个比他大十八岁的胖姐姐好事成了,现在我就会有个像婆婆般年岁的腰如黄桶的妈妈心疼我。梦话说得东拉西扯了,就唱戏。先是唧唧哝哝地哼曲牌儿,然后就道白,就大唱。自然永远是那两折戏,一折南阳关,一折洋河堂,先大骂昏君杨广,谗臣当道,再痛斥麻叔谋,尚司徒;然后就追洋河大令,很悲壮地叫宋廉、喊赵凯,呼钦差,唤旗牌,把个小木屋搅得鬼神不宁。


 二

我蜷缩着哽哽泣泣地哭,很委曲,很孤独的样子。我晓得不会有人疼我,就是我立马哭断了气儿,大爹仍不会梦醒,那两折戏仍是要反复地嚷嚷下去。我算不得大爹的儿子,大堤沿的人都晓得,我是大爹那年从大堤窝里捡来的。

那天满世界下黄沙,天不青草不绿,河滩上灰灰一片沙雾得不见了河,浑沌中只听得见汤汤水响。阳婆呢,厌厌地,苍黄的天空中显出黑晕晕个圆。我那阵说是已没气儿了,从一块破布片里挣脱出来,滚得一身一脸是沙。眼睛死死闭着,脸皮土白土白,变乌的嘴巴上沾着枯草茎。大爹正好从城里喝罢酒,醉意洋洋,飘歪歪地从堤上走了下来,嘴里自然没忘了吼戏,肉锣鼓敲得咙哐咙哐哐——他一瞪眼看见我了!他半跪下去,俯着身子,嘴里不住轻声地“噢,噢噢”,很小心地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他用袖头拂去我身上的沙粒,用手拈去我嘴上的草茎,忍不住用发颤的指尖去摸了摸胯里那个小鸭鸭,咯地哽出团酒气:

“哈,是个娃崽!”

他勾下头,对着我的嘴巴哈了口气,然后用巴掌在我屁股上一拍——我竟奇迹般地憋出丝哭音儿!我活转来啦!

过后,他一用巴掌搧我就骂:小狗崽子!那天不是老子一巴掌,你小狗日的早死荒地里呐!于是他打起我来就决不忍手,仿佛就是用巴掌把我朝死里搧,于我也是不亏,也是功德齐天。有时我痛得实在忍不住了,直诅咒那天他捡了我。谁个稀罕你朝我屁股上拍那一巴掌呐?就让我滚在荒滩窝里死了不就没事儿了!省得没完没了挨你打。那回我真想去死。那是我读四年级因为逃学,老师告上门来。他恼了,一把揪住我拧到河边,骂我不争气白吃食,害他枉缴了学费。他问我从今往后还敢逃学不逃学?他问一句就抓住我的头往水里按一次。我的头每次被他提出水面,我就哭嚷:大爹嘞!我再不敢逃学呐!他又骂我没耳性,没待我下一句嚷出来,我的头又被他按沉水里……我呛得眼睛翻白哽不过气来,懵懵的了。他才把我一头扔在河滩上。我水溜滴哒地爬进岸上的一只破舢板里。石点儿来了,泪麻麻地用手替我抹头发上脸上的水。我伤心极了,拉住石点儿的手,说:“石点儿,我要死呐,我不想活呐!”石点儿忙捂住我的嘴,说:“我不准你死!我不准你死!哥,你要活,活大了学木匠,像我爹在船厂锯木头,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做老婆。”我捧住石点儿的脸,她脸颊上那一对逗人爱的酒窝窝给泪淌湿了,太阳旋在酒窝里,金晃晃炫眼。或许就是这对金阳闪闪的酒窝儿使我感到活的希冀。我感动得笑了。认真对她说:保证不死了,活大了一定学木匠,像她爹那样使大锯锯木头,再娶她做媳妇儿。哦,哦哦——石点儿很兴奋地发出音儿——天上如雨般密密地落下一阵小白花!小白花落在沙岸上。小白花落在舢板上。小白花落在我和石点儿身上。大地和天空顿时郁香浮动。河风把船厂栅栏旁边那棵老槐树上怒放的槐花吹送过来。我和石点儿很兴奋地扭头望。老槐那头工棚旁边,几株樱桃正喜气洋洋地朝蓝天里举着满树满枝晶红的硕果,堆堆簇簇像红玛瑙。望着这奇景的一刹时,我和石点儿都听见对方的心子激动得怦怦乱跳!……

想着那些飘扬的白槐花,玛瑙样的红樱桃,我睡了一阵。

我是感到胸脯上一阵冰凉才睁开眼的。朦胧中,板壁缝里血红的夕阳已不见了,月光正银汤汤地满屋溢淌;大爹梦的高潮已经过去,又归复到开先的安详状态,深沉而有节奏地发出鼾声;小木屋外四野空寂,月光抖簌着芭茅的长叶片,远处如乱雪的河滩汩汩如泣;屋后那棵梧桐在泻露,伸到蓬顶上空那些宽肥的绿叶上不时有露珠滴下来,清响,有一阵滴得密了,哒哒哒地像落雨。我忽地看见清澈的月光中晃动着一条弧线——噢,是一条绿蛇!我一点不觉得恐惧,只觉得美丽。刚才大约就是它从我胸膛上冷冰冰地梭了过去。这阵它把很长截尾巴缠在块窄板壁上,浑圆柔长的身体上的绿鳞在摇曳的月色中闪出诱人的幽幽磷光,它弯昂着脑袋正对着大爹酣睡的胸膛,吐出的信子在大爹的脸上抖动。大爹打鼾每喷出一口酒气,它的头就要朝后晃缩一下。我惊奇无比,觉得大爹在冲它笑,逗它。大爹常说,蛇会变女人,变极美的女人。他说峨眉山下有条白蟒蟒,变个绝色的美女腾云驾雾去杭州搞了个男人。蛇是天下头号多情种。屋外芭茅窝里有旱蛙叫了,吸引了蛇,蛇恋恋地掉头钻出板缝,缓缓退脱缠在窄板上的尾巴,唏唏簌簌地游走了。

这时,河滩上传来歌声,是石点儿在唱。我想这时她兴许正倚着船厂的木栅栏,仰望着月空。

大月亮
    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我想出去,动一动却没爬起身来。我觉得就该这般躺着听她唱。

于是我静静躺着。

大月亮
    小月亮
    ......


 三

石点儿大约已吃过晚饭了。她总爱吃完晚饭就倚在栅栏上唱歌。我常看见她嘴皮上油光光的。她妈爱煎那种饼,白面的,馅是一片肥肉多瘦肉少的腊肉。夹在饼里,咬一口一口油流,满嘴喷香。她给我吃过那馅饼。今夜里石点儿或许正吃过了那煎饼。我这样想,就仿佛嗅到了那油香,忍不住用舌尖舔了舔嘴皮。

大爹很厌恶我和石点儿一堆耍,根本原因就是厌恶石点儿的妈和老楞。然而大爹厌恶的又远不止老楞两口子。仿佛船厂的汉子女人小姑娘乃至一切活的能蹦能跳的东西他全厌恶,看着全不顺眼,窝着一腔火。就连船厂那黑伯,怪讨人喜欢的,堤窝里嗅嗅闻闻地从他身边过,他也决不容忍地朝它屁股上狠踢一脚,踢得那倒霉蛋大叫汪汪,没命往木栅栏那边逃。

当然,这世界上也有一样东西大爹不厌恶——那就是大堤!

我每回见他从城里喝罢酒,醉洋洋地眯着眼儿,昂着黑脖颈吼着戏,飘歪歪地从堤上走过来。要下堤了,他那高昂的头就必定要低低勾下来,迷迷离离地寻堤坡上那些散落的草棵。草棵一蓬蓬,自然很绿,绿得朦胧,绿得美丽,招惹人疼。他就显出十分小心的样子,用打晃的脚去踩草棵间的土,活怕踩了草棵。就分了心思,就把戏文吼得时断时续,走了大样。可是,船厂的人哪个下堤坡不是脚丫翻翻跑一趟子?有一回他脚底土滑了,滚瓜般跌到堤足里,一只鞋甩落老远,不去捡,却忙疼惜地用手去摸那些草棵,好像他全然没跌痛,倒是草棵被他压痛了。草棵才不怕他跌滚呢,仍那般招招摇摇,冲他绿光闪闪。他咯咯笑得像个孩子。

那天雨后放晴,天空蓝得像一块才从染坊大缸里霍地抖起来的靛布。大爹大声喊住我,吓了我一跳,以为是啥奇罕事。结果他指着雨后远处的大堤嚷:“娃嘞!快看那狗日的绿得乌墩墩的!”

广阔蓝天压住的那饱饱满满的一横确实很绿,绿得要流了!大爹那两坑眼窝也变绿了,闪射出亮晶晶的泪光。

道理似乎很简单:有了这条妩媚的绿堤,大爹每天才有一把皱巴巴的角票扔进街头酒店里,才能灌得个酩酊大醉,才能不忧天不愁地地仰天吼大戏,才能活得那般自信凛然,目空一切地看世界,才能恶狠狠地扬巴掌扇我,才能蔑视大堤窝里所有能蹦能跳的生灵……一个守堤人虽没得个编制,他却能每月初五按时去镇保会领取四十元生活费。这笔钱雷打不动旱涝保收。大爹能不疼这大堤吗?

于是大爹酒气冲天地摇晃着头颅,唱啊唱地飘歪歪过来了!

路过船厂栅栏时,老楞就要一撇嘴巴:

“呔,看那副烂贱劲头,倒像真活得鲜哈哈的!”

老楞女人马上冷丁丁紧戳一句:

“鲜哈哈的?哎嘿——夜里耳聋没听见吗?荒野里狗哭哩!”

于是满栅栏里的人都齐声嚷荒野夜里有狗哭,哭嚎得忒惨忒凶,远不止一条狗。

于是众多的目光就穿射过木栅栏上端,像群激怒的飞虻,一并朝堤沿上大爹那黝黑的背脊蜇去。这时我总站在船厂的人这一边,见大爹在群体的目光的追射中,怪可怜地显得歪歪扭扭,踉踉跄跄。

每年,涪河上一浮满洁白槐花,涪河就像个正在长身子的少女,一日比一日变得饱满丰腴。整个冬天都在铅色云层里躲躲藏藏的太阳,现在每天早早地就从对河懒蛇梁子上蹦了出来,露出鲜红滚圆的脸盘,把母体莹莹晃动的血汁注入横在大地上的逶迤娇柔的女儿的躯体。太阳母亲全能的手里满捧着光焰万丈的珠宝。当这位贪睡的女儿还梦呓喃喃之时就抚弄她,给她精心装扮。女儿光裸如绸的躯体眨眼间就金光斑驳……涪河一声哈欠,把漫长冬月罩在她身上的那层黯淡萎顿的色泽抖掉了,陡地容光焕发春色灿然,竟美美地显出几分妖冶!看她摆浪浪扭啊扭的多高兴,不时却像有只手在给她搔痒痒,总不住吃吃咯咯地笑。她绰然地跑往远处山谷,左顾右盼,像蕴藏着太多太多的情。这时节,船厂里人们总是格外地生机勃发,男人女人的胸膛里都莫名的昂奋,躁动不已。河滩上,栅栏上,都尽涂上暖暖的光辉……每个人脸上都阳光灿烂。女人们乐疯了,个个两颊红喷喷,弯眉笑眼泪水婆娑;男人撅着屁股,用粗巴掌拍膝头,用脚踢尘土,大笑大叫——哎嗨!好啊,狗东西!狗东西!

“鲜哈哈,哈,这些狗东西才鲜哈哈哩!”

“老野物不如一只鸡!”

“老野物不如一条狗!”

尖声浪气的大嚷大笑声中,男人女人的影子都在闪着光粒的灰雾中乱乱地抖动,就连停留在栅栏上的阳光也给惊得颤颤晃晃。

仿佛,船厂的人拿大爹糟蹋开心从不避讳我。这或许就是他们的个性。或许他们压根就不把大爹和我的关系当回事儿。荒窝里捡来的崽子嘛。我见他们红嘴白齿笑呱呱地把大爹撕咬得血肉模糊,有时我觉得混搅在这栅栏里是对大爹的背叛,感到惶惶不安。有时我确实又觉得十分彻底地快慰,谁叫他打我那样不忍手呢!有时老楞女人一边咒骂大爹,一边用多肉的手摩挲我的脸和脖颈,活像安抚一只狗或一只猫:可怜这娃!跟那个老野物活遭罪!我听着感动极了,就要勾下头偎依在她软绵的大腿上。当然我感动得肚子饿了,还是得溜回去向大爹要饭吃。

船厂的人在阳光下干活,倘若不大笑大嚷,不叽喳拉呱,那活就会干不好。我爱在旁边用眼睛定定地看他们。他们却笑我给大爹吓木了,看世界眼珠子不活泛。其实是我用心在看。船厂女人仿佛永远地刮竹麻;男人呢,叉木马,剁大斧,锯木头,调桐油,万般啥样都能干;褐色圆木横七竖八乱躺在地上,淡绿色嫩竹一捆捆堆抵在栅栏足里;刨木花透着阳光,让野野的风吹卷着低贴着地皮乱跑,像中了魔法;粗壮的木马架着的木头给锯开了,露出乳黄透红新鲜的木质,闻着那清气味就想狠皱一下鼻蛋。我头靠栅栏坐在青草上,双手抱着并拢的双膝,听着剁木头的声音闷闷的,刮竹麻的声音绵绵的,嘭嘭嘭——嚓嚓嚓——如行云慢板,困困地伴着栅栏里的嗡嗡营营……这时候,栅栏里节奏舒缓,气氛从容。于是,关于大爹,关于大爹的一切一切,就在人们敞咧咧的口里抛过来掷过去。我觉得大爹像只落汤鸡儿,被这些人七手八脚按住拔毛,直拔剥得露出光光的丑陋的躯壳,乃至他身上最隐秘处的隐秘都要被毫不留情地高挑出来示众。于是场子里又是一阵热闹。

都说大爹烂贱,是指他干过那宗——偷屎吃混命儿的勾当。解放前他偷大地主兼大染坊主张老三坑里的粪。张老三叫老翟举着杆双铳撵他。老翟冲他脑壳上空轰轰地放炮。黄硝铁砂子儿就贴着他头皮嚯嚯地飞!吓得他屁滚尿流逃进大堤窝子,恍恍惚惚蜷着迷糊了三天三夜。解放后他仍偷粪,而且偷得更理直气壮更来劲儿。常见他拧着粪刮扛着粪箕冷不丁从街上冲过来,一路屎尿汤汤,吓得路人掩鼻鼠窜。他逢人就嚷:“解放呐!共产党叫老子翻了身,看哪个狗鸡巴日的张老三再敢来压迫老子刮粪!”他偷四城门公共大茅坑,偷人委会、剧团、医院大茅坑。他把偷来的粪用河水掺汇成桶,卖给城郊菜农。梓城地方有卖粪史以来就都兴掺水。有一回他正勾着背在县医院大茅坑里刮粪,不防冤家路窄,给守大门的老翟捉住了。大爹把屎刮子粪箕一扔,抱膝蹲到地上:“好哩!我是寇,你是王,看你发落吧!”老翟虎着脸带大爹去妇产科,罚他抱个死婴去埋。大爹沮丧地把死婴刚抱出医院大门,老翟追了上来。倏地把张五元的大票塞进他手里,仍虎着脸狠声说:“快别干那种肮脏烂贱勾当呐!干点正经活挣钱,也活个爽气!”大爹望着老翟,愣了半天,眉眼忽然笑开,乐不可支地抱着个死婴跑了。梓城人干其它啥样都像不在行,唯独很能繁殖。那阵还没嚷计划生育,夜里满城遍野的汉子女人扑地一口吹灭灯,大约全都不管天不顾地干着那桩快乐事儿,天晓了自然满世界都有小东西呱呱落地。繁殖得快自然夭折的比例就大,但夭折了也不痛,又生么!这就使得大爹毅然抛刮子扔粪箕,三天两头能从医院里抱出个死婴娃,埋进大堤窝子荒地里。收入居然十分可观。

偷粪,掺水坑农民,替人埋死婴,大抵同样是不分上下的烂贱勾当。大爹一经人家敞口道出,必定是败华容道的曹操,走麦城的关公,总是怆皇,总是可悲。其实大爹珍藏着一张报纸,先是端端正正贴在板壁上的,后来发黄了,风吹松了,破裂了,他又揭下来用几层纸把它裱糊成一张纸壳。报纸上有豆腐大一块登着他的那件事:那年深夜涪河发“偷儿水”,他和前任守堤人王得山大堤上疯跑着“镗镗镗”地把两个大锣捶得惊天响,发出洪水警报。大爹见堤坡一处下陷,就抱来草连儿被卷儿舍命堵进陷口,大伙一哄赶来,填牢陷口,救起他,他已成了泥汤日糊个鬼样!县长镇长热泪盈眶地握紧他的手使劲摇。他的事迹一上报,连地区乃至省里都有领导晓得他了。可人们偏从不提他那回事,只是如此一声喟叹——“哎哟!他狗日龟孙那天早晨不去拉痢巴子就——咳!”他,就是王得山。铁打金刚个汉子。那天早上去大堤窝里大便,不待裤子提上胯放个屁就脱了阳。都说那天早晨王得山不解大便就不会放屁就不会脱阳。王得山不脱阳大爹如何能当上守堤人?人们有意无意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王得山屁股里夹着的大便那早晨不解那晚上或第二天早晨总得解。王得山一大便就保不准放屁就不保准脱阳。人要得那个毛病死你就是绕山远水也躲不脱!况且最要紧的是,大爹要不是舍命救堤报纸上扬了名,那王得山就是一百次大便一百次脱阳恐怕镇上头头也不会点大爹去守堤。那么大爹还仍得去埋死婴。后来生又控制了,先准生二,后只准生一,肉疙瘩一怀上娘肚子就像兜着颗金蛋蛋,打个喷嚏闪个尿噤儿都要慌忙用手去护着,还有舍得死的吗?埋死婴的路子断绝了,大爹说不准仍只好去重操旧业,拎着屎刮子扛着粪箕去偷大坑。

大爹当了守堤人除却按月有地方去领钱,派出所还给他发了根新崭崭的五节电棒。电池是实报实销,就换得勤,电棒的电经常很足。夜里哪个若在堤窝里给他撞上了,他霹雳一声断吼:“哪个?站住!”那五节电棒就唰地伸了过来,喷射出一道雪亮光柱,把你从头照到脚,眩得你两眼炽白迸星星,忙埋头,用手蒙脸,狼狈不堪。

大爹那会真够威风呢。

“威风?那大泡子一团膨出来才威风嘞!哈哈哈哈!”

老楞女人总是最狠口地朝大爹最怯痛的地方戳。老楞女人做姑娘时最面浅,人群里放个屁追查起来都不敢认账,要虚火得面红耳赤;听别个说一句蹊跷话就要跺脚捂耳朵。自从那次让大爹扯破了脸皮,船厂栅栏里一泡三磨练,变个人呐!一个大汉子被女人们掀倒了,她敢冲上去几把扯脱他裤子,往肛门里塞胡萝卜;哪个爱耍贫嘴的小青头惹上她了,她敢把胸脯当众像鞍驮子样横搭在那倒霉蛋面门上,憋得他只顾得上在她裆缝里蹬腿儿!一个婆娘发了疯,十个汉子难抵挡。

只要每回老楞女人把大爹那一大泡东西挑出来了,满世界就尽只听见女人的声音。自然就要说大爹那回相亲,但绝不像大爹梦中大嚷的那般喜气洋洋风和日暖。说大爹像只小猢狲儿,舅公像个耍猴儿的江湖汉那般把他托在掌心里翻过懒蛇梁子。女家摆了大桌酒席招待他爷儿俩。开席动了筷子,远近四邻都挤在晒坝竹林盘边。踮脚翘首地想争先一睹小相公。一双双鼓瞪瞪的眼睛朝桌席上数过去点过来,天上地上搜找遍了,都只见着七个人,独不见了小相公。小相公呢?偏没个坐相,屁股蛋悬空坠在板凳后头,两条小腿高高离了地,蜷腰勾背缩一堆,下颏儿趴在桌沿上,正尖着嘴壳去衔舅公挑落在桌子上的花生米。有人终于白眼一瞠——看见盘盘碗碗冒出的热气中有顶瓜帽尖儿一动一晃!就嚯地喊了声“哈哈!快看哩——瓜皮帽儿!瓜皮帽儿!”林盘边的人都兀地如同发现新大陆,笑炸开了锅。舅公早让那许多目光戳得毛讷讷的,这阵给哄笑得浑身不自在。偏脸看见他那屌相,好不气恼,就冲着他那悬空倒坠的屁股蛋蛋猛地一巴掌——“尽死吃!看相!”他骇了大跳,惊慌地撑腰扬头,满嘴油乌的猴脸脸是让人看清楚了,可他把头一下仰得太猛,瓜皮帽在头顶稳不住甩落下来,在他背后院坝坎边蹦跳了一下,就骨碌碌从斜坡上滚落下去了。他翻身跳下地,连爬带滚追到坡足,不料一条狗抢先扑上一口把帽子叼跑了。他一屁股坐在地里,裆叉叉地耍泼,踢起一天尘土,大嚎。
“日妈X——舅公嘞!帽子!呜呜,帽子!帽子!呜呜……”

他一爆哭,一叉裆儿乱踢,裆线缝挣裂了——嗨嘞!小相公原是个气泡卵!

臊得人家大姑娘一头钻进屋里,躲着再不敢出来。

“听说,那原本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是哩,是哩,人家宁肯守寡不嫁人,也不愿恶心憋气地捧颗气泡卵子!”

“哎——你说,他这辈子尝过么?”

“耳朵聋呐!没听见荒野里狗哭!”

“是嘞!许仙借给他个日怪的鸡巴!”

哈哈哈哈!……

阳光在木栅栏上更凶地震晃起来。

过后,有一回,他忍不住暗里对老楞的师傅说,语气十分恳切:

“老师傅哩,我,我那个,已好啦。”

好啦?老师傅笑了笑。老师傅给老楞说了。老楞又给老婆说了。老楞女人又对别的女人说了。就有女人堤上拦住他逗乐:

“嘻,老泡,嘻嘻。”

(人们自然常喊他“老泡”)

安——红唇白齿的女人们把那声安故意拉得极长,怪里怪气,声调里流露出极大的讪讽,极大的不信任。

他感到侮辱,脖子涨红,愤然嚷起来:

“你们这些婆娘!未必,未必我还哄人?嘿,若不信,晚上,晚上我敞开门,你们爬上我床头来试试!来试试!”他嚷罢,粗野地擂了擂腹部,不无报复地拖出长长声“安——”

顿时,女人们全傻了眼儿!全都语塞,全都正色,全都跺脚,全都冲他吐沫沫。

“呸!死你大老泡!短命大老泡!呸!呸呸!”


 四

石点儿好一阵不唱了。多美的月光啊,往回遇着这样的月夜,她总是一支歌接一支歌地唱。我有点忍不住了,就爬了起来。大爹仍死睡沉沉。我从他身上跨过,拉开门,一探头出去,不防撞倒了那根长竿子,竿子稍尖碰动了头顶的枝枝叶叶,满头满肩背顷刻就给水滴湿了,一阵凉气透彻心肌,一颤,顿时神志清爽得如醍醐灌顶。

还好,没惊动大爹,我从破败的吊脚楼沿绕到屋屁股上,从那里踩着堤坡下去。这时我听见大爹在翻身,而且咯咯笑出两声。很奇怪,我竟又霍地想起那条美丽柔顺的蛇!我屏住气,竖起耳朵,想听见什么。终于像有了那唏唏簌簌的响声,河滩上堤坡上的草都神秘地萋萋摇动起来。我似乎又听见屋里大爹在咯咯笑!我下到堤足,绕过几蓬芭茅棵子,立即望见了空旷沙滩上那矮矮一横黑影——船厂的木栅栏。

涪江河上在涨雾,迷迷蒙蒙。许多雾花正努力朝月亮上飘去。

兀地,堤坡上呯呯隆隆滚下一砣石头,火星迸溅,来势汹汹,像是直端端地击在了木屋背后,叭啦炸出声损响!我慌忙原地立稳不动。完啦,屋后那排板壁完啦!大爹该不会被砸死吧?我脑瓜里刚浮出这个念头就见一道强烈电光怒冲冲直刺夜空。随即响起大爹浑浊的吼叫:“我日死你祖宗——”接着,见个发疯的黑影舞着雪亮的光柱奔上堤坡(这刹那他忘记了痛惜那些绿草棵)。他横着五节电棒,叉腿跨裆立在堤上,活像当阳桥头的张翼德。他冲船厂那边破口大骂:
“老子在这嘞!贼种!你出来呀,站出来呀!畜牲!该杀的,该阉的。该割下鸡巴喂狗的……想谋算老子呀,休想!只要老子堤上守一天,就不准哪个敢胡日搞!听着,狗杂种,老子要活万万年呐!……

船厂那边蓝幽幽一片寂静。只有黑伯朝这边呼噜呼噜咆哮了几声。

我跑回屋时,大爹正气咻咻地从堤上下来,余怒未消。

“娃崽!你狗日的刚才啥去哪?”

“屙尿。”我低声扯个谎。

“日你娘!天大爷,你这泡尿胀得命上呐!”

那砣石头打断了板壁,端端蹦落在我躺的地方。大爹蹲下身子眼坑里有些湿了,他很动情地用两只巴掌合捧住我的脖子。

“娃崽!狗贼种些要害你嘞!要看我断后嘞!——傻瞪瞪个啥!还不快去找笔来——”

大爹很着力地捏住那仅有火柴棍长截铅笔,抖歪歪地在石头上画出记号——X年X月X日。

他对我说:“等天亮了,跟老子扛上筐去见派出所!”

我瞥了一眼屋角,那里装着一篾筐石头,小如鹅蛋大如人头。石头上都画有X年X月X日字样。有铅笔画的,有粉笔画的,有油漆画的。


 五

我不相信那砣石头是端端要我的小命儿。因为在大爹未捡到我之前,就常常有石头从堤坡上滚下来砸房子。派出所曾派大个子民警李长顺来看过现场,发现堤坡上有松土,有野物粪。就望了眼上游河谷里的老林子,推想是否是野物蹬垮了堤沿上的石头。

“野物?屁!要说野物就是船厂那些野物!”

大爹咬定是老楞要想谋算他。

派出所根据大爹提供的线索对老楞进行过背靠背的审查,无结果。X年X月X日夜间十时,老楞正在船厂和人拼裤裆棋赌酒,他的棋子儿轮轮被别个困在裆足里。给灌醉得像滩烂泥瘫在桌子底下;X年X月X日九时二十分,老楞用自行车搭老婆一并回到瞿家河娘屋,远离大堤窝三十里;X年X月X日夜间十一点半,老楞与船厂几个汉子正在老鸹山通宵帮镇长挖金井,镇长死了老丈人。镇长为此作硬证。

大爹恼火异常,心里直怨派出所笨蛋无能。石头砸破了屋,居然从未能与一个具体的人或一桩险恶的阴谋诡计连扯上!于是堤坡下不断有石头深夜里滚下来,或擦屋边蹦跌下堤窝子,或打在屋板壁上。大爹把屋后板壁做成夹层,仍不踏实,总感到身边隐着许多危险的黑影时不时地威胁他。这时,他就十分忌恨那个打屁脱阳呜呼了的前任守堤人王得山!

那条大骚棒!总与船厂那些王八蛋打得火热!

大爹深信不疑王得山起码与十个船厂的老婆有网扯。他鄙视船厂的男人全没得血气儿,眼鼓鼓见自家的婆娘与别个男人疯狂,却旁边站着憨笑,像看戏儿。有一回七八个女人扯翻王得山“抬死狗”,阳光下把他浑身剥得精光,掩埋进河滩热沙里,上头只露个三个洞洞出气,下头就只露出那个戳眼的物件,全没个德性廉耻!日的,天上老鹰鹞子全他妈死光绝迹呐!有一回,王得山在大堤窝里捉住镇上劳改犯女人小荷香,与那个县中的右派正干那号事儿。那俏货儿霍地跪倒他跟前,白净净的额头就像捣蒜样不停地磕碰在他脚背上。茂茂密密乌亮柔长的青丝黑发把他的双脚全盖住了。“大哥!大哥!你若不嫌,就,就……只求,求大哥抬抬手……”王得山呢,叹口气,在女人光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就一撇脸把人放跑了。这事后来发了,那两个狗男女被押在大卡车上去全县十大区游了乡。王得山也被弄进派出所,叫大个子民警李长顺臭训了一顿,扣了一个月工资。王得山垂头夹尾回到大堤窝子,却让船厂那些人像接显客样这家拉那家扯,那个月他妈的反倒每天吃得嘴巴油流光亮饱嗝连天。

大爹一当上守堤人,就发狠诅咒要把大堤窝子的风纪整个清风日白。大爹一出马就拿住了船厂老楞!老楞那阵才二十岁,狗日的色胆包天。太阳刚落坡,还天青草绿的,就与合同女工小枝芭茅丛里滚一堆。当大爹横着五节电棒立在他背后时,老楞那大巴掌正伸进小枝薄薄的胸衣里……

大爹猛吼一声::“不准动!”

兀地,两个人骇得魂飞魄散。

“站起来!”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小枝那会儿还是个苗条身儿,一张脸绯鲜红地勾得低低,绞扭着手背过身去,吓抖得象一片当风的细叶。老楞稳了稳,镇静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沙土,挖了大爹一眼:“吼球个啥!咋啦?”

“啥?哈哈,你娃娃犯法喽!”

“犯球法!你吓雀雀飞!老子这是谈恋爱!”

“谈恋爱,你狗日的谈恋爱兴整别个女娃胸口子!”

“恋爱自由,老子想啷个整,你管得了吗?”

大爹气得双目一瞠,一挥电棒:

“少罗唣!有屁上派出所放去!走——”

“嘿,嘿嘿,老子若是不想去呢?”

“你!——

结果大爹被老楞打倒在地,然后老楞招呼小枝一溜烟跑了。大爹从地上爬起来,又疼又气又恼,就对直跑去派出所报告。老楞咬他诬告,始终只高嚷那一句话: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船厂里起码有十几个女人跑去派出所作证,证明小枝那时节根本没去啥子鬼大堤窝子。那时小枝和他们正脱得精光在苇席棚里洗澡,并端去尖尖一盆水溜滴哒的小衣花裤衩作物证。

大爹瞠目结舌傻了相儿!吃了个哑巴亏。

大爹对派出所大个子民警李长顺说:

“你们要叫我把大堤整清白,给我杆连枪!”

李大个子自然不会把别在腰上的枪摘下来给他。大爹一搔头,去找到翟老头。他记起翟老头有杆双铳。

翟老头对大爹说枪只是个胆,切记只许冲天放,切勿伤人。大爹说:“明白。”于是白晃晃的五节电棒加双铳立马就使大爹建功立业。那天夜间十点半钟光景,大爹神气活现地扛着双铳,把个光着上身只穿条内裤的中年男人和一个体态丰腴却衣衫不整赤着双白脚浑身哆嗦淌大汗的女人对直押进了派出所。李大个子迎头撞见,先猛一愣,眼眶大瞪,然后鼻子尖尖就汗浸浸地发亮。他有点慌乱地朝那中年男人跨步上去,很挺的腰也不直了,他低声招呼了一声“吴主任!”就冲大爹黑穿了脸。

“快,快给人家穿衣服!哎嘞——你,你真他妈乱弹琴!你先回去!回去!”

大爹顿时给弄得懵了、怯火了。先前还气昂昂热得烧烫的脑壳一下变得晕日戳戳了。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手抖抖地把高挑在枪筒上那包衣物取下来小心地放到桌子上,朝后退了几步,然后又怎样匆匆跨出门,匆匆走回大堤窝子。

几天后,大爹正困在屋里双手抱头忐忑不安焦躁异常,不料大个子民警李长顺大出意外地笑嘻嘻找上门来!民警一进屋就在大爹没几天光景便瘦枯了的肩膀上着力一巴掌,把大爹惊得兀地浑身毛乍!

“狗日老泡你龟儿他妈这下立大功啦!哈哈哈哈!”

大爹大惑不解,皱眉虚眼苦兮兮地望着大个子民警,抖缩着嘴唇:

“我有啥日天本事,立啥卵功?你莫要胡日弄我。”

大个子民警朝大爹当胸掀一掌,大爹一个趔趄,民警笑着忙倾身把大爹扶住。

“你狗日走大运呐!歪放一枪,却丢翻了一条大老虎!”

大个子民警又是一串响哈哈。

“你愣着瞪我个球哩,还不快跟我走!”

大爹晕日戳戳地跟李大个子屁股进了城,又晕日戳戳走进大礼堂后台偏门穿过六道耳幕霍地立在无数盏雪亮杀杀的碘钨灯下!他双眼一黑,台沿下就霹叭叭炸开满堂掌声,他脑壳嗡嗡乱鸣,一阵莫名的惶恐惊愕手足无措,腿肚子抖抖地抽筋发软就只想往下蹲。他鼓足劲虚翕开双眼——嗐!一个漂亮非凡的年青姑娘正笑盈盈地把一朵大红花往他胸襟上别。他赶忙撇仰起青筋鼓胀的脖颈,起码憋了三分钟没出一丝气。县委书记软和的大手握住了他发僵的手。他脸上做出的不知是笑相还是哭相,满头大汗地咧着嘴巴“嘿嘞嘿嘞”地像呻吟,活像肩上压着方大石。县委书记笑呵呵地问:“你就是张飞鹏?”县委书记是山西南下的干部,怪撇腔。他愣了刹那,仿佛记起了张飞鹏就是自己大名,就直点头。“你从前抢救过大堤?”他点头。“你还有杆双铳猎枪?”他又点头。然后县委书记转过身站到讲台上朝场子里声若洪钟地大讲特讲起来。他大约听清楚了这些:大河,大堤,洪水,治安,警惕,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打击流氓犯罪坏人坏事……最后他又听到讲猎枪——“群众自觉地握住枪杆子好哩,很好哩,枪杆子打天下哩,也能驱邪扶正哩,很好哩,抓紧枪杆子哩,革命好传统哩……”他思想一溜跑了马:蓦地想起自己那年偷张老三染坊大坑里的粪,老翟一边撵他一边冲他头顶嚯嚯地放炮。他不禁猛缩了缩脖子!
会场散了。大爹捧着毛选四卷,一个硬壳笔记本,一支钢笔,一个带玻璃框的奖状。大爹问李大个子:

“你把我日弄糊涂了,这算啥子会?”

“治保工作先代会。我说你狗日的好凶,把吴正全给整垮呐!”

吴正全就是那夜里在派出所李大个子叫的那个吴主任。大爹从李大个子口里得知,吴正全是县人委办公室主任,高中生,过去参加过地下党,极能说会道极自大。县长也是地下党,拿他当智囊。县委书记拿他很恼火。那夜里吴正全搞那女人是军婚,吴正全挨了“双开”,说还要坐班房。大爹先听着听着心里有点发毛,但一转念马上又昂奋起来:哈!从今往后,看船厂哪个狗杂种还敢跟老子作对?

不出半月,大爹又在大堤窝子捉住了老楞。这回老楞小枝可不止是亲亲搂搂。这次大爹手里不光只多了杆双铳,头上还添了一圈灵光。于是大爹就更加气壮那声断喝也就更加震耳。老楞仿佛泰山架子不倒,好像并没因大爹的气势就变软蛋儿。老楞先避着雪亮的电光呼噜噜地骂了声娘,然后想撑身起来。大爹见老楞这种时候仍不把他放在眼里,怒不可遏。就把透凉的铁铳端端地抵在老楞的光屁股上。

“不准动!你狗日的老实点!”

老楞惊得痉了一下,只得趴了下去。

“老泡,你龟儿莫开玩笑,把细点莫走火哟!”

“哪个跟你狗日的开玩笑——”

大爹说着把抵在老楞屁股上的铁铳又使力抵了一下。

“你狗日的还是怕老子枪子走火呀?嘿嘿,这回又咋个说?嗯——”

“任便啷个!”老楞趴在地上,嘴壳子仍不软。

大爹冷笑一声,把电棒一挥:

“还敢嘴硬!快爬起来,走!”

老楞从地上起来拿衣服穿。小枝一旁背着身子已穿好了衣服,老楞拿眼乜着亮杀杀的电棒脑壳。声调不阴不阳。

“老泡,这夜深了,还朝哪里走呀?”

“你狗日的少装相!走!上派出所!”

老楞扭头望了大爹一眼。大爹始终用铁铳对准老楞。老楞竟然一笑,二话不说,把小枝膀子一挽,就只顾往前走。小枝穿好了衣服。见自己男人那嬉皮样子,脸皮也陡然变厚,没啥怕怯了。大爹万不谙两个逗情卖臊的走得竟比他还快!使得大爹跟在后头晃着电光放小跑,不时还得大吼一声:

“充军呐!慢点!走慢点!”

一跨进派出所,大爹就昂着头神气活现地一路高嚷:

“看呐看呐!捉贼捉赃,拿奸拿双呐!”

老楞劈头一瞪眼:

“你龟儿口头干净点!莫喷屎!”

大爹眼睛瞪得更圆:

“还想赖?这是不是拿奸拿双哇?!”

“老子是正当关系——”

大个子民警出堂来了。老楞像早有准备似的从腰间摸出来个纸卷卷,哗地抖伸了,是张结婚证明!老楞不紧不慢把结婚证递给李大个子。

“和自家婆娘睡觉,看犯哪家王法?”

李大个子捧着结婚证瞟了一通,又扫了眼大爹,面微显难色。大爹逼近身去瞠圆双眼朝那纸上看了半天,急嚷道:

“球!未必凭揣张纸纸你就该光天荒坝里乱搞呐!”

“凭这张纸纸小枝就是我婆娘,就光明正大!”

“球婆娘!球光明正大!母狗!公狗!畜牲!流氓!”

老楞见大爹气得歇斯底里,反倒宽和地嘻嘻一笑:“老泡嘞,别干叫,要说这回事你还不懂,嘿嘿。”大爹呛得脸膛发紫发黑,顿时语塞。他掉头冲李大个子一撒手:“李同志,看你嘞,这号事都不整,堤上巡夜我不干了!”

李大个子立即正起脸色喝住老楞,不准进行人身攻击,有结婚证也不该荒地里乱搞,人与动物有区别,中国不是外国。要讲高尚文明。老楞说船厂的人没法讲高尚文明,一溜芦棚子里堆挤着二十几个婆娘汉子,哪个换内裤搔脑壳满棚子都是臊臭都是风癣皮皮,两口子干那号事儿只与别个隔层麻帐,像演灯影戏,挠个痒痒欢喜几声咯咯腾个身子压出个屁儿别人都一清二楚……

老楞瞟着民警,眉梢眼角全是嘲讽。

李大个子噎了一下,霍地火了:

“胡说!未必你硬搞得在理?”

老楞不虚,也提高嗓门:

“说齐天,“我跟自家婆娘滚窝窝,受法律保护,我光明正大!”

“你!你牙巴子硬,老子今夜关你班房也是光明正大!”

李大个子终于被激怒了要动真格的。

老楞立马泄了气。李大个子黑着脸叫老楞女人回去抱被卷儿。老楞女人哇一声哭了。大爹冷笑了一声,扛起双铳提着电棒大步从老楞两口子身旁走过去,昂首挺胸,神气飞扬,活像个得胜班师的大将。

老楞挨了拘留。小枝每天三顿阴着脸给男人送饭。船厂栅栏里鸦雀不叫。这于大爹无疑是个空前绝后的伟大胜利。大爹那几天都上城喝酒。每天醉醺醺大堤上吼戏。把个洋河堂南阳关重三叠四地吼得喧喧沸沸。夜里巡堤也更一丝不苟。雪亮的五节电棒漫天漫地扫射,大有欲把一切毛虾小虫都一网罗尽的气慨。老楞回来了,头发蓬乱胡茬茬满腮巴,但仍不倒翎子,扬言要“刨”大爹。大爹呃,仿佛正气凛凛何所惧,仍每星期长麻吊线地有猎物往派出所押送。

那一阵子,捉住城里的人不算,船厂的昌全与田凤凤,雷麻子与王大珍,马儿与三翠,刘海子与邱黑妹,大徐与九九,几乎所有上谱儿的男女都叫大爹弄进派出所亮过相了。后来这些人个个都精了,一进派出所就俯首认错,无条件投降,连连大声悔过:“下次不敢了!”到底是法不治众。何况不就是青年男女野地里亲亲搂搂吗?诚然那年月这号事场面上虽属大忌,但人人骨子里又是很贪婪的。公鸡母鸡公狗母狗畜牲们都懂哩,奈何人!更奈何船厂那帮粗汉!大爹对这号事深恶痛绝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大爹铁面尽责地押着一对儿一对儿上派出所走得频繁了。那被押的也就不再羞耻。就连大个子民警李长顺对这号事也烦躁了,就一次比一次处理得马虎。有时大爹把人扭送去派出所,才转身返上大堤,不料那犯事的竟然也就受完训被放出一路嘻哈连天地撵上来,弄得大爹尴尬万状。不得不加快步子与后头的人拉远距离。那根亮杀杀的五节电棒也只好忍气吞声地瞎着。有回避不及了,就慌不择路一脚踢开堤上篾笼子钻进去蹲下拉假屎。几个人走过来,有人嚷了句屙不屙尿?于是就有纷乱的脚步朝篾笼子响过来。那些人一边嘻笑怒骂地拿大爹糟蹋,一边憋足气稀里哗啦滥扫射!大爹矮在笼子里气不敢出,把头勾进裆里,任那臊臭难挡的尿滴儿满身满脸地溅!熬到那些人抖着尿痉儿,搂起裤子走开了,笑笑咧咧畅然地下了堤坡,才从那肮脏的篾笼里撑起身来,浑身湿粘粘臭腥腥的,窝着满腔恼怒回屋。

大爹找大个子民警发怨,诘怪他不为他整治大堤窝子的风化撑腰张目。大个子民警反叫他注意政策,要把握好打击面,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嘛。

夏月到了。河谷风浩浩。涪河遍身挂满银闪闪的鳞甲。大堤窝子到处是凝重肥厚的绿,七色招摇的花,一阵风过就一阵哧啦啦快活的喧哗。这节气又该是大爹最辛劳的时光。

冤家路窄,大爹又在大堤窝子捉住了老楞!

老楞这狗日的,硬把整女人当饭吃呐!他明白要治船厂那帮人首先得治服老楞。他自信这回整准了打击面。但老楞分明是在向他挑战,他想到这点就愤怒而又感到一股莫名的虚怯。他始终防着老楞要“刨”他那句话。五节电棒是端端地射过去了,却故作不知地吼了声:

“哪个?站起来!“

风在草尖上瑟缩。老楞半晌不动不吭声儿。

大爹焦灼地耐不住这悄静,捏双铳的掌心汗湿了。

“你他妈嚎丧呐!闻不出老子气味呀——”

老楞终于响炸炸地吼出句话。老楞侧身拍了拍躺在身旁的女人。故意又用很柔情的音调:

“小枝,小枝,天凉了,起来,收席子。”

哦,狗日的还玩派铺上席子整哩!大爹瞪着老楞慢吞吞伸了个懒腰,立了起来。老楞偏不正眼看他一眼,霎地放大嗓门:

“马儿!昌全!刘海子!大徐!天凉啦,你们回不回?”

霎地,四周草丛都唏簌响动起来。隐约冒出来一个个黑影!这情况大爹始料不及。大爹环顾四野骤地惊恐发怵,额头渗出密密层汗,就下意识地把双铳举过头顶。

“老泡!龟儿子管束好手头的刨火棒哈!”

刘海子从大爹背后钻出来,一边戏谑地叫嚷,一边用手把大爹的双铳朝天上托了托。接着遍野地都是抖折塑料布的声音。

有人故意问:“又朝哪走呀?老泡?”

“严肃点!老规矩,上派、派出所——”

大爹仍嚷得大声。但喉头发干感到涩痛。

那边,高坪朦胧黑黑一抹。天空特别显得幽蓝透明,像大汪压着一线低岸的美丽海子。月亮如宝气晶莹的玉盘低低贴在坪上,无限妩媚地摩挲那些纤黑的草影。很叫大爹意外,那些人一听说上派出所就变得出奇地规矩,一对儿接一对儿走得秩序井然。一种力量回复了并涨满满地充溢大爹胸间。邪恶歪道仍要最终驯服于凛然正气。他们敢不规矩?大爹渐渐重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持枪断后。控制大堤局面的自信心理一恢复,大爹就浑身舒展,很惬意地耸了耸鼻头,感到夜气甘凉清爽,异常清晰地听见那些脚踩着润润的地衣的音儿极为美妙动听。

那路人从堤窝里朝高坪上走去。大徐和九九第一对踩上高坪。大徐那熊腰虎背,九九那纤纤俏影,活活地一叠进天幕就把大轮满月遮了刹那,一刹那两个人影外廓就特别明白,美极。后面的对对儿就这般节奏有致地跟上去。走过月亮,月亮就在成对的黑色剪影后面一遮一显……大爹屏住呼吸,万不谙这些狗男女印在满月里竟是那样生动美好。心子一动,一时间也看得走了神儿。大爹有点神秘地紧跟着踩上高坪,他很诧异:原来月亮竟是稳稳地悬在半空里!他一下觉得月亮似乎有意远远避着他,在向他扮着鬼脸。他感到沮丧。

大爹倏地发觉:这些人上派出所应该朝左拐上大堤才对。而他们却是从容悠然地沿着高坪斜坡朝船厂窝棚鱼贯而去!

大爹大叫起来:

“转来!转来!你们这帮昏虫,混蛋!去派出所该上堤走!”

“老泡哩!你他妈一个人慢慢上派出所去吧!我们快困倒呐,失陪啦,呵呵——哈哈哈哈!”

顿时满滩滩哗地爆开笑声,很放浪,很开心,很带挑惹嘲讽。

大爹觉得奇耻大辱,分明被这伙人有预谋地耍弄了,他气得裤裆膨满满的就抖抖地叉开瘦腿,骂出声狗杂种就“轰——”地朝天放出一炮,一团绚丽的火花疾速地冲上如梦的苍穹。满世界的宿鸟都惊腾起来,昏懵惶乱地吵吵飞扑,密麻麻一天黑点,不见了月亮。

突然,黑伯愤怒地狺狺咆哮,一团白影向高坪冲了上来——

大爹没回过神,愣愣瞪着一双圆眼。那团白影快冲到跟前了,才一眼认出是昌全婆娘田凤凤。那婆娘可是船厂头号泼妇!大爹先大为惊讶惑然,心旌为之震颤了刹那,紧接着就立即感觉到田凤凤的目光——充满疯狂敌意与寻衅的目光!他顿时没了主见,虚了,迅速地扫了眼高坪下月光中一横黑色的身影,就怵怵地显出傻相。他含糊其词地骂了句什么,稳不住后退了几步,仍抵不住那婆娘逼人的气势,就赶忙倒提双铳转过身急走,然后索性没命飞跑起来。

“贼野物!跑啥嘞!转来,转来呀!嚎丧呀!叫春呀!可恶烂贼东西!嚷得爷娘们没一天安宁日子!你有种转来呀,贼野物!老娘陪出来奉侍你一宵,让你浪荡快乐尝回趣儿,嘿嘿,你转来呀,贼野物!”

女人昂然挺胸头顶满月立在高坪上。她蓬松的散发任河风吹散,年轻赤裸的胴体丰腴雪白,金红的月光就放荡地在她双肩跳跃闪烁,那光辉十分诱人美丽,使这古老原始的大河沿陡添出无限的神秘气氛。女人豪放无忌骂得无法无天,女人恣肆纵情骂声节奏如歌,如一串钢铮铮的音符在大河上下碰撞回震。直骂得大爹抱头鼠窜无影无踪了,方才气咻咻地罢了。

过后,大爹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就一级一级向上告。上头领导批示下来,派出工作组专门处理这事。工作组具体由李大个子负责。工作组驻扎船厂一月余,不见整出个名堂,反传出工作组几个人的闲话。尤其指名道姓说李大个子扯不清白。大爹先不信。过后说到人头有眉有眼儿了——是九九!那嫩货妖娆风骚。他有点信了。工作组不了了之后又过了些日月。九九生了儿子,大徐闹离婚,嚷娃儿不是他的是李大个子的。大爹方才全信了。大爹痛感人心不古,叉立在堤坡上仰天叹口气:日妈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六  

我靠着吊脚楼柱用手朝额上搭个蓬遮挡太阳。见大爹面向堤足抖抖撒泡尿,不见封拢裆口,就上堤去了。我想他八成又是上城喝酒。我正好趁机去找石点儿,想要她与我去见她爹老楞,央他收我做徒弟学木匠。我十二岁了,该有个本事手艺什么的。

我到河边舢板那儿去找,黑伯正伸长脖子立在舢板船头眺望江天。就是不见石点儿。于是又回来,屋前蹲着呆呆看会儿太阳。又沿堤足走去,上了高坪,又下堤足,就一头钻进船厂窝棚背后茂密的芭茅丛里。我朝下面棚顶掷了三颗小石子儿,又学了三声咕咕叫。往回这时石点儿就会像猫一样悄声没气地绕到背后倏地用双手蒙住我的眼睛咯咯笑。船厂一片空寂。我记起有人说今天下午城里开公判会,人们大约全去会场了。石点儿怕是也去了。我扫兴极了,在草丛里闷了许久。

忽地,下边窗洞传出“哎,哎哎——”的声音。接着就看见有人动。哦!是老楞和女人在屋里!哎哎声就是女人发出的。不好,他两个干架呐!老楞外头怕女人是有名的,不谙在屋里这样逞凶,唬得女人除去哼哼唧唧竟无半点反抗。女人朝后一仰被老楞掀翻了。立马就听见很沉的响声!老楞如狼似虎扑了下去,整得床吱呀吱呀哀叫。我仿佛觉得老楞一定卡住了女人的脖子,她那哀哀声显得非常憋气紧涩!这不是要整死人吗?我心儿一颤,屏息良久。正感惊恐惶惑之时,倏忽,女人竟出人意料地发出畅快娇媚的嬉笑!我好奇异常地想近前去看个究竟明白。刚小心翼翼钻过几蓬芭茅,不防被几个软软的东西绊了个狗啃地!我正欲嚷开,立即觉到从背后伸出只大手捂住我的嘴。眼一瞪,妈天,是大爹!奇了,他伏在这荒草丛里干啥?待不及往下想,大爹一声不吭把我拦腰挟起,朝茂密的绿荫中钻。他一气把我挟回小木屋前,才气咻咻将我扔到地上。我翻着眼张大口坐在地上哽了半天气。

这些狗杂种,坏,坏得很,我埋伏在那儿,老子要监、监视......"

我先心里暗暗叫苦喊天,满以为大难临头他要吼问我大白天钻草里干什么坏事,或者又要抡起巴掌扇我个晕头转向。这反常情形好叫我意外,难于相信,他倒反向我解释,语气讷讷巴巴的,一副窘态,脸孔竟赤红如燃炭,模样很是古怪滑稽。我突然想笑,终于不敢放肆强忍住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破天荒见大爹对我这顶不顺眼的青尻子现窝囊相!我尽管潜意识里沾沾自喜,然而整个下午仍是怯怯忐忑地瞟着他,总担怕他啥时间会突地烦躁耍起凶来。他始终呆在屋里不见出去,神情惆怅黯然。阳婆落土天就暗了。大爹身影变得模糊昏黑。我诧异大爹咋个陡然萎萎缩小呐!我躺着,盯着倒立在木桌上的五节电棒在墨黑中隐约闪白。大爹居然没了去巡堤的意思。他蜷着不落觉就不停翻身。我也是一夜不平静。先很纳闷了一阵,后来听见大爹渐渐有了鼾声,就感到一种放松,一种自由。于是就莫名地振奋起来,而且不能自已。仿佛绿芽破土。感到一种无以言状的奇异变化。手心渗汗,心跳别别,浑身毛孔都在发烫冒烟。于是就透过破壁隙口去看旷野,十分热渴地期盼着天亮。明天,明天,晴空湛湛,艳阳高照。然后蹬腿起床,掀开门,叉腿挺立在吊脚楼沿,馋馋吸口早晨的新鲜空气,伸个懒腰,痛快淋漓地长娓娓扯个哈欠......

第二天我给石点儿讲了我昨天看见的事,她只是笑。她说她也看见过我看见的那些。我们兴奋地对视半天,一阵哦呀唏嘘。直到后来我十九岁那年的一天黄昏,石点儿大堤窝浓荫里一头偎进我怀里,刹那间我才顿时彻悟到那事儿是世界上头等快乐的事儿!


 七

我和石点儿不止一次在荒草丛里亲亲搂搂了。她总是百般温顺地对我盈盈含笑,酒窝儿灿然旋动,明澈的眸子里总显示出一种鼓励。即使黑夜混沌中,也能会心感到那神秘的召唤。我就如醉如狂扑向她。在被无限幸福激越的情潮冲击得地转天旋之后,就把头恬然地枕在她柔软美丽的大腿腹间,闭着眼听她心跳,听她鼻息,听旷野虫吟,听远处江涛,听肥叶泻露......

开先,我很警觉地嗅到一股浓烈的酒臭,然后就听见我听惯了的那沉重飘歪的脚步,那破哑的叱吼。然后被一道突然扫来的强光刺瞎了眼!我疾速撇开脸,直觉得那晃动的电光像那只手,那只抓惯了我的头发扇打惯了我的大手!许多年习惯性的恐惧使我紧张慌乱不顾一切地从石点儿身上弹跳起来,虎口脱险样地夺路逃窜。我一气跑出老远,才刹住脚,眼前还晃动着那只恐怖的大手,似乎每根发根都在隐隐作痛。我口喘着气愣了一瞬,四野一望,石点儿呢?石点儿呢?她逃了没有呢?她不是还躺在草窝里吗?荒唐啊,窝囊废啊,我惶愧汗颜,直把拳头捏得嘎嘎响,一击头,捶得自己双眼金星乱迸——哦,自己力气多大啊,眼睛瞪得看清自己原是粗胳膊粗腿。苦苦一笑。才恍然明白我已长大呐,十九岁呐,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呐,未必我还要惧怕他么!长期积淀在心底的屈辱羞愤顷刻将一切恐惧自卑烧成灰烬。不能让大爹抓住石点儿,不能让他把石点儿押送派出所去——石点儿哪!我像头睡醒的怒狮凶猛地转身扑了回去。

我目睹的情景使我震骇使我愤怒使我疯狂!

大堤窝子阴风惨惨,那根五节电棒扔在草丛里吐出冷冷白焰。大爹身影黝黑十分可憎地骑压在石点儿身上。石点儿的衣衫被掀起来蒙住了脸,口腔被堵塞死了。石点儿在地上脆弱地绞扭挣扎,......我脑壳“轰”地像炸裂了,浑身乱颤双目喷火,我抱紧双拳毒狠狠地对准他那颗被乙醇醺得膨胀发昏的丑陋头颅重重砸了下去。......我抱起嘤嘤哭泣的石点儿跌跌撞撞地走出大堤窝子。

第二天,老楞提把菜刀四处捕杀大爹,结果没把他撞上;老楞又举起火要烧大爹的屋。大个子民警李长顺出来把老楞拦阻了。李大个子痛心疾首。为一个人的可悲堕落感到不可思议。那几天大爹像条丧家犬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满船厂的人群情激愤。成天对着那间歪歪破败的吊脚木屋诅咒痛骂。

我忿然离家出走,住进船厂遗留在上游荒岛上的一间旧工棚里。一星期后,我正在工棚前给一只新桶加箍,撒上锯木面用棒筑桶底。不料大爹兀地出现了!当我抬脸一眼瞥见他,大骇了一跳。几天时间大爹形容陡变,黑了瘪了萎缩苍老了。蓬头垢面满腮胡须疯长似乱草。眼坑深陷黑黑如两洞枯井。眼球死灰灰半天不动一动。昔日醉洋洋飘歪歪走在堤上仰天吼戏的神气荡然无存。一根草绳束住肮脏的汗褂。两个悬空的裤筒愈见宽松肥大,鼓鼓浪浪灌满河风,像两张旗。奇大的鞋头后跟泥水浸浸地沾满闪烁的沙粒。他黯黯地定立着如同一截枯死了几千年的朽树桩。我看他的样子也一定把他骇坏了。他一头跪倒在我跟前。我冷嗖嗖打个哆嗦,心子剧烈一颤,硬着脖子偏过脸去。

“娃崽,娃崽!大爹不是个人,是猪,是狗,是畜牲!我,我尽管,尽管......可大爹一辈子都守规矩都没,没......娃崽呐,呜,呜呜,念大爹养你的丁点好处,娃崽,你拿眼看大爹一眼,就饶恕大爹这一回吧......"

大爹声泪俱下,头颅蓬蓬磕地,伏倒一团。

我咬紧牙关不偏脸,狠命使木棒筑得桶底呯呯响!
我偏过脸时,大爹已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走了。走得那般万般无奈那般绝望那般歪歪扭扭踉踉跄跄。我心子像被尖刀狠挑了一下,木木一痛:他那枯黑虚弱的背影说不准走不出多远就会倒在啥子地方!永远永远爬不起来。我鼻尖一酸,眼睛潮湿粘糊,颤颤地差点就要冲他喊出一声——终于,没有张开口。

蓦地,荒岛四合腾起雾罩,眨个眼,白茫茫天下弥漫,迷雾里大爹背影很快淡了。依稀如隔了个世界。雾里听见汩汩河上有行船。有水手在大声说:噫!怪雾罩,谨防要发偷儿水!

早晨,我还睡得昏日沉沉。有人来打门,很急很响,开门一看,是石点儿!她双眼泪水泡泡肿如红桃,抖声说,你还不快回去!

大爹是把头倒栽进水缸里呛死的。屁股冲天撅着,裤裆里湿巴巴黑粘粘浸满血。脚边扔着一把刀。刀上也是血。

屋里屋外堤坡堤足都站满人,都紧张地屏住气,都瞪着惊愕的眼球,都茫茫然惶惶然作面面观。大家都被大爹这种死法震慑了弄糊涂了不明白大堤窝子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

死一般沉默了一阵之后,终于有人憋不住了,悚然而低声地叽咕起来。

“这老泡!这算为啥,为啥哩?”

“哎哟!有啥子日天的事想不开哇?!”

“遭瘟的!啥子死法不好挑选?偏偏——唉!”

“看裆里那道口子!那多的血哟!”

“狗日的心好歹毒!朝那地方也下得手!”

突然,老楞师傅在人堆里很响声地哽了口气,接着就如同老妪般尖声哑气地呜呜悲泣起来。人堆里七嘴八舌的议论刹时悄息了,一片鸦雀无声。那些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朝老楞师傅扫来。

老楞师傅颤微微地抹了一把浊泪。

“老泡——老哥嘞!独人,一个独人啊,要死好死嘛,好死嘛,浑人!它犯你哪条呐!你真浑唷!......天呐!罪过哟!罪过哟!”

红日冉冉凌空,艳如血浆的红霞鲜润润地把大堤窝子涂抹了个够。美丽的霞光中,历尽荒唐的噪动不安的大堤窝子显出从未有过的庄重肃然。人堆里个个都倒嘘着冷气。

我仰起脸对着那轮奇大滚圆的红太阳,泪水禁不住夺眶狂流。满世界紫气千条万籁空寂。耳边渐渐呜呜锵锵,竟是戏文,那饱含着酒气的高亢嗓门,反来复去吼唱的是南阳关洋河堂,只两折戏。

   
        费尽贤水粉速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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