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靳之林先生写生》:第五章 山桃花年年开
作者:邢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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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靳之林先生写生》: 第五章 山桃花年年开 对我们现在的油画艺术教育体制我的观点是不要跟在西方的技术后面跑。首先要教学生中国传统的文化和艺术,教中国的民间艺术。一个中国美术学院的大学生没学到这些就没有毕业。 2006年3月24日又是一年的春天了,靳先生先我来到陕北,我利用休年假提着画箱带着画布坐火车随后赶到延安甘泉。上官开着车来接我,他边帮我把东西往汽车上装边对我说:“我们和靳老师上午去画了一幅桃花,画完画靳老师就累得不行,在地里的麦垛上睡了半天。可刚才还非要亲自来接站,你来还用他接吗,他年龄那么大,身体又不好,被我硬是挡住了。”汽车直接开到一个火锅店,靳先生几人已坐在里面,是延安画家马健飞请大家吃饭。 马健飞比贺丹更年轻,也算我的小师弟。靳先生最高兴给别人介绍马健飞的是:这是我的接班人,现在的地区文化馆美术组长,就是我原来在地区文化馆的职位。在座的还有延安画家田沄等。 当天晚上这个临时写生小团队聚在甘泉文化馆长上官永祥的家,大家围坐在客厅里,上官的婆姨端上来大红枣和南瓜子,小型艺术沙龙又开始了。 主讲人靳之林先生— 靳先生:我是从中国画进入油画的,走的是一条探求油画中国化、民族化的道路。我的家是书香门第,我祖父是小学校长,家中有丰富的藏书和藏画,所以我从小就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到北京以后,曾在吴镜汀、李智超老师指导下,上窥唐、宋、明、清各大家,潜心临摹,融会吸收,并聆听齐白石等国画大师的教诲,获得了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学养。 我47-48年在北平美专的时候严格按徐悲鸿的路子画素描,师从徐悲鸿、吴作人等大师学习油画,接受的是弗拉芒克的北欧油画技法和法国印象派的理论,开始研究外光。到49年我很疯狂自己编美术史,从塞尚研究开始,自己搞立体派素描,立体派的色彩,编了一大本,热衷了一年。到50年徐悲鸿的素描不练了,现代派主流也不搞了,解放后就崇拜古元,搞线描,画连环画。主要攻“中国化”,临摹中国画长卷,学蒋兆和的人物画,蒋兆和的国画人物有笔有墨,刘文西的国画人物如果解决了山水画的笔墨会更好。 我的学画道路分三点:一点是从徐悲鸿到北欧到印象派;二点是塞尚的立体派;三点是古元的版画,古元版画对我的影响就不只是艺术上的了,而是人生道路上的了。 后来西方现代艺术玩主观,中国的年轻画家也跟着玩西方的主观,我不以为然,我为什么搞西方的主观?我有我自己的主观,我的主观是东方的主观。 对我们现在的油画艺术教育体制我的观点是不要跟在西方的技术后面跑。首先要教学生中国传统的文化和艺术,教中国的民间艺术。一个中国美术学院的大学生没学到这些就没有毕业。另外中国的艺术院校的大学生要进入生活,毕加索也进入了社会生活。社会生活是指几千年的社会生活,所谓生活就是社会,而社会是指大多数人的生活,在中国农民是大多数,不能离开农民。解决不了生活也解决不了艺术。 了解中国必须了解中国的文化,这就涉及到考古学,考古和哲学一样都被神秘化了,其实考古学就是美术学。考古根本就是器物排队,是造型排队,所以说考古学就是造型艺术。造型艺术的历史发展,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造型艺术特点,可视的形象就是美术,从考古中就找到了美学观的变化,找到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规律。 中医学把一个人的身体看成一个小宇宙,缺阴补阴,缺阳补阳,调解矛盾。懂不懂中医?懂不懂考古?这是试金石,是分水岭,这么说好像与艺术无关,但太有关系了。 中国的哲学也是起源于考古,起源于最早的造型考古,从孔子时代,三千年前中国就有了很完整的哲学体系,重要的是要改造中国大学的哲学教育,现在的大学把哲学课变成了知识,而不是文化,历史和考古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文字写出来的就是历史,图像实物的东西就是考古。西安美院院长杨晓阳懂得这一点,他自己就收藏了七千件彩陶、玉器等文物,这是在中国的美术学院中是很突出的。杨晓阳决定成立中国本源文化研究所,从学术上讲是独立的,民间美术没有上升到哲学领域,而必须上升到哲学领域才有普遍意义。杨晓阳让我带民间本源哲学的博士生,放开讲,补上这一课,这个大的战略是西安美院的气魄。我主张在西安美院开:本源文化、考古、中医、中国画和书法,把这些作为全院的必修课。杨晓阳给学生提出的要求,作为人生的理念,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画万张画,看万件宝,我要加的是写万篇文,我指的是一辈子的目标,这点我自己做到了。杨晓阳打破省的界限,从北京,从法国聘请专家教授,还从陕北聘请了剪纸大师高凤莲。 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是我在西安美院的工作室的根本,教印象派那一套让别人去带。下乡我自己带,我教学生下乡,带学生考古,从商、周、秦、汉、元、宋、明、清的瓦片找来让学生辨别,使学生的整体素质提高,在下面学,不是在课堂上学。不管是什么专业,每一个学生必须要学国画、学书法。 油画是外来的,变成中国的必须改造,印度的石窟在敦煌就变成了中国的。油画如何改造?哪些是油画的规律?哪些是必须接受的?这个要弄清,如果说必须把西方的造型、色彩的一套全学会,中国人办不到。打个比方:让毕加索学中国的书法,他不会比中国小孩学得好。罗工柳从苏联回来,我请他给我们的学生讲课,要让他讲讲苏联的油画我特地安排了三个小时,可他上来就说,没什么好讲的,全是照相,学那个干什么呀?你们都去学黄宾虹就行了。 徐悲鸿油画画的山不是山,树也不是树,他是借山和树表现中国式的情感。我的油画已经有了自己的独立的语言,语言一出来就有了哲学。靳尚谊最喜欢我的那幅“雪景窑洞”,我用中国画,中国书法的笔法,画一笔也能解决色彩问题。如果真正了解了西方的油画,了解到底了也就知道了西方的局限性。 我当年在美院毕业时是被徐悲鸿先生留下的,全班只有我一个人留校,留校后让我协助冯法祀建立绘画系。我的毕业论文有两万字,是关于中央美院的教育改革,我是针对教学大纲提出意见,过去的教学总是断开的,尤其创作课不能断开,我提出单元制,教学应该一个单元一个单元的完成,单元制教学是我提出来的,徐悲鸿院长说太好了,江丰也说太好了。于是江丰让我协助冯法祀建立教学单元制,我们建立了油画系、国画系、版画系,后来又成立了工作室。我和董希文建立第三工作室,董希文先生提出文艺百花齐放一定是要在中国化的基础上的,第二油画要民族化,第三要有个性,培养每个学生自己的个性,还有一个贡献是下乡,深入生活。 此时我插话问:陈丹青说现在的艺术院校的学生不如文革前的,不如十七年的,甚至不如文革时期的,对吗? 靳先生:非常对,过去画画靠情感,现在是玩,是五花八门的样式,但没有一件能感动人。中国的年轻画家问我的法国朋友班巴诺:“你们需要什么样的画?你看我画什么好?”班班诺非常奇怪,“你是画家,你要画什么画,怎么能问我呢!”说明现在的年轻画家都是向钱看,纯净的艺术本身不具备商品的功能,如果把艺术实用化、商品化必导致艺术中真诚的丧失,把艺术等同于商品,就完了! 现在的美展选画入展不该只是看来路,是哪一派,哪一个路子,认祖归宗,才能入展,应该考虑老百姓喜闻乐见。 现在世界上流行一个学派:艺术回归人民,哲学回归人民。这个学派的理念和分支很多,巴黎蓬皮杜中心有一个展览把四川的小茶摊、摆龙门阵、说书、喝茶的全搬上来了,摆在博物馆,意思是艺术是人民的,艺术就在人民中间,应该回归。 有人问:可生活并不等于艺术呀! 靳先生:这实际上是行为艺术,和我不一样,我要的是传统,传统是一个标准,是不是艺术,是不是民间艺术,而民间艺术必须是有传承的。我讲的原生态的民间文化和她的本原哲学是通过符号来表达的,这就是观物取像。符号有几种,动物的、人格化神的、植物的、器物的,还有几何形图案的等等。中国动物的图腾和人类学所讲的一些落后民族的图腾是不一样的,中国的图腾是哲学的图腾,中国的动物图腾分成天和地,阴和阳,没有不带阴阳观的动物图腾,两个动物的合一是天地合一、阴阳合一的哲学符号,是阴阳相合繁衍人类万物与万物生生不息的文化内涵;植物图腾是生生不息的生命符号象征,因为植物是春来秋往生命延续不断的生命之树,也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学符号;还有其它的器物,比如扣碗。扣碗表示的不是茶碗器物本身,它表示的是天地合一的宇宙本体。扣碗上为天,下为地,天地相交,阴阳相合,繁衍人类万物。有的扣碗开了,钻出一条鱼来,这条鱼就是繁衍人类万物的图腾神。鼠年春节的扣碗剪纸窗花,是由扣碗钻出一只老鼠来,叫做“鼠咬天开”,鼠是子神,是人类万物繁衍之神。中国民间群体文化所表达的文化艺术,不是表达个人的一种情感,这和文人画不一样。文人画是表达个人的情感,鱼在水中游是表达如鱼得水的作者个人感情,是作者个人心态的体现。出淤泥的莲花是我自己人格的象征,那是艺术家个人的情感,表达了我自己的情感情操。但是原生态的民间文化艺术不一样,在这里,民间文化艺术作者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以中国本原哲学宇宙本体论在创造一个宇宙。就这一点来说,作者是宇宙的创造者,是上帝。每一幅作品都是作者创造的一个宇宙,只有这样才能解读它。我记得那个时候普查,有一个剪纸“老鼠吃南瓜”,老大娘怎么会对老鼠吃南瓜感兴趣?南瓜被老鼠吃了,本来不是个好事情,我百思不解,诗人艾青的解释是今年南瓜大丰收,老鼠来吃吧,以此表现作者对劳动大丰收成果的心情。后来我才明白这里的南瓜是宇宙的母体符号,老鼠不是人人喊打的老鼠,在这里是子神的符号。它在十二生肖里面是排第一的,是作为子神存在的,而不是老鼠本身。这一点是和一直上溯到七千年、六千年、五千年的文化符号是一脉相通的,没有断裂。 “本原文化”这个词在西方是没有的。80年我在欧洲一个国家考察时,我提出想了解它的本原文化的传承发展,我当时感觉到他很反感,我想我冒失了,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美国也只有几百年的历史。只有中国的本原文化没有断裂。 中国民间艺术造型体系的宇宙空间观,既不是西方传统自然形态的三维焦点透视,也不是中国画的二维散点透视,而是多维心点透视。它的宇宙空间观是阴阳观与生生观合一的哲学空间观。它的纵向空间观是通天通阳,通天通地,生命永生的一、三、五、七、九阳数纵向宇宙观,即所谓“三阳开泰”与“羿射九日”;它的横向空间观是阴阳、四方(五行)、八卦(九宫)的偶数及偶数旋转的横向宇宙观。并由此构成中国本原文化的建筑格局,也构成中国民间艺术的超时空的多维和心维空间观。它的景观造型平面展开,互不遮挡。如表现四合院建筑中心院里的春节闹社火场面时,常是以我为中心的五行观念的平面展开,互不遮挡,完整地表现整个场面。四合院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房基建筑和闹社火的人物,也都是底部朝向中心的五形八卦本原哲学的空间观造型。它表现的侧面人物与动物造型,把透视看不见的两只眼睛也表现出来,平面展开互不遮挡。它表现的圈腾动物是四足呈“万”字旋转的五行旋转的哲学符号;它表现的器物罐和瓶的造型,也是口圆底平的天圆地方的宇宙母体观念造型。它把不同时间与空间的现实生活事物统在一个画面,这种超时空观念组合的造型艺术的艺术形态,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龙、虎、鸟、凤各种图腾神祗动物都进入这个大千世界空间,使单调的生活画面立即生机勃勃。
靳先生说他进到过每一个石门的里面,这石山曾是刘志丹当年打游击时的据点,这石洞里有教室,有会议室,有休息室,还有的石洞很大,可以做礼堂。 2006年3月26日星期日我们一行六人两辆车,靳先生,上官永祥、马健飞兼司机、田沄、我还有一位专职司机。早上9点30从甘泉出发,两个小时的车程,中午11点30到志丹县。找个饭馆吃完中饭,下午一点多,我们来到了永宁山下。这是一座奇特的石山,在黄土高原的陕北地区很少能见到这样一整块大石头样的山,沿山向上呈之字形凿出一条山路,可以像爬楼梯那样攀登,沿路有许多方形的石门洞,靳先生说他进到过每一个石门的里面,这石山曾是刘志丹当年打游击时的据点,这石洞里有教室,有会议室,有休息室,还有的石洞很大,可以做礼堂。早年间这里是羌族的遗址,是宋代羌族的堡垒兼寨子,住人,也能御敌。 大家各自选好角度支好画架,竖构图,顶天立地一座大山,脚下有一条细细的流水,山的颜色是暖暖的土红和土黄色,水是淡淡的绿,天是浅浅的蓝,但没有明确的前景和远景。我心中无数,没有“意”在笔先,三个小时已没什么可画的了,靳先生看了说:不错,不用画了。 本来空旷无人的河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人,先是学生娃娃,后是老乡,坐在后面看,或是挡在我们视线前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大家在这里画了四个小时。下午5点多我们收拾好画箱,开车向沟里纵深进发,我们的目的地是去看一座宋代的古堡,靳先生说他三十年前就来这里考察过,这座古堡是宋代范仲淹的军队为防御西夏的入侵而修筑的。提到范仲淹,靳先生说宋朝的军队在陕北修了四十多个寨子,为修寨子烧砖砍了不少树,此外还大量的伐树为的是扫清视线障碍,有利于观察西夏军队的进攻,那是第一次大面积的毁坏了陕北的风土和树木,以后陕北地区就出现了大旱大涝,在县志和地区志里都有记载,明清时期就有人吃人的大灾。第二次是王震的359旅砍树开荒,这样两次大面积破坏陕北生态的结果就是如今看到的样子: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了。 靳先生还说到他在上世纪的74年到84年的十年间,曾走遍延安的所有区县,考察到陕北地区几乎所有的石窟、庙宇和古堡。特别是从84年春节开始靳先生在蒙受不白之冤后悲壮的踏上了考证秦直道之路,他用脚丈量了整个的延安和陕北高原。有时一夜步行一百二十里,为了去赶开一个美术现场会;有次在考察古道时掉进了泥沼,陷进大半条腿,怎么办?想起红军长征时的经验,在这种时候,就要把身体躺下来,躺倒在泥地上,这样腿就可以慢慢浮出来;另一次是踩塌了冰河,掉进去半个身子,冰水漫到了胸口…我们大家闻听后惊呼,靳先生平静地说:这种经历太多了。我问道,是什么动力让您有如此大的毅力做这件事?他回答说,因为我对延安的一切都喜欢,我都想知道。 古堡建筑在一座半山的制高点上,当我们一行人站在下面观望时,靳先生不满的大叫起来,完了!完了!全破坏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在古建筑的前面和左右又修盖了些非房非窑的花花绿绿的建筑。为什么非要盖在古堡的周围?几个人愤慨又无奈,连爬上去看古堡的心情也没有了。
靳先生高声赞叹道:这是一等的风景!我们大家说那就在这画吧,话音未落,一阵又一阵的狂风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我们被刮得东倒西歪,难以分辨对面的同伴。只听靳先生在风中大声说:不管他!一定要画! 2006年3月27日星期一昨晚住在志丹县的宾馆,考虑到靳先生的年龄晚上需要休息好,大家一致决定住的条件要好一些,宾馆有澡洗(延川的宾馆有澡盆没澡水),让被狂风沙尘欺负了一天的我们受宠若惊。早晨吃了宾馆的早餐开车出去画画,风又刮起来了,搅得浑天昏地,从车窗望去,马路两旁山川雄健多姿,可入画的景太多了,但不凭经验也知道,这宽阔的川道也是狂风的畅通大道,画架是无论如何支不住的。时间已近中午,大家无心吃中饭,开车拐进了一条叫白沙川的沟,这白沙川靳先生在三十年前也走过,他说曾步行考察过这条川里的宋代石窟,记得石窟的规模很大,里面有很多石刻的雕像,画不成画就去考古。我在脑海里勾画着那许许多多的精美的石刻,同时担心会不会又是已遭毒手。 白沙川是条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宋代的古道,平展的土路沿着早已干枯的古河床弯曲向前,万年的河水冲刷出的层层岩石优美的走势勾勒出河道的模样。路边的古树华发帔肩,盘根错节,下面的树根长出地面,上面的树枝扎下土里,相互纠缠成一团团理不清的结。汽车随着弯道左拐右转,散落在山坡上的窑洞时隐时现,让你觉得这沟里窑洞的布局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有章有法,毕竟是千年古道的千年风韵啊。大家都在叫唤说:太美了!靳先生说在这条沟里可以画一百幅画。靳先生不时的叫停,下车拍照,几乎是几步一停几步一照。 在山沟里风是冷不丁的就刮起来,没头没脑,铺天盖地,混屯一片,地上的干土面被刮起来搅匀了天地,活像是在月球上干得没了生命。那边土路上过往的车辆带起的土面“狼烟”似的白白的一团团的,像飞机划过天空留下的一道道白烟。靳先生竟然追着那“狼烟”拍照,他认为这色彩是太美了,太有调子了。 开过重叠的山路又一美景在眼前,只见左边是片开阔的河滩,河滩上有老树,有老牛和白羊,远处是层层的山峦,右面沿着山边一条弯曲的山路伸向远方,时有汽车开过带出的“狼烟”升腾起来。靳先生高声赞叹道:这是一等的风景!我们大家说那就在这画吧,话音未落,一阵又一阵的狂风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我们被刮得东倒西歪,难以分辨对面的同伴。只听靳先生在风中大声说:不管他!一定要画!其实我知道靳先生肯定会是这样说的,他是“死不了就画”!真正做事的人是需要干脆的性格的,否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去做,一个人能否有成就,是他做出了多少努力,是他在各种常人不做的时候所作出的坚持,不要感叹自己不如别人,要想有成绩就是要有异于常人的付出啊。 靳先生接着对我们说,画这个风景是个考验,全在于你的油画功夫了。画风景画要用色彩和色调来表现,色调是风景画的表情,不是画素描,是画颜色画色调;春天有春天的色调表情,风景画家一定要讲究调子,调子就是风景画成败的关键,调子是立意,色彩是表情。而人物画家是要画出一个人物的内心和情绪表情,否则就不成其为人物画家和风景画家。 待这阵大风过去,大家支好画架,举起画笔仔细观看眼前的景色:三面环山,一片开阔的河滩,一条细细的流水,几棵老树,一群牲畜牛、马、羊散落在刚刚萌生绿意的草地,因为刮风显得雾气召召,色阶变化很小,浑然一体,是初春那种柔和的暖暖的红,那种若有若无的绿,不由人人想起十七、八世纪欧洲古典油画,太美了,但太难画了。 一阵阵的狂风劈头盖脸,黄土把我们罩上,又把我们露出来,大家全然顾不得,一个个都成了彻彻底底的土人,一切的一切都包裹在风里和土里,我回头去看靳先生的画:啊!一幅暖暖的有大风的春天。 晚上宿住乡政府,我因女士的身份受到照顾,分配我住在乡政协主席的窑洞(主人下乡去了),是个两孔窑连起来的里外间。上官他们三个男士嫉妒我这里宽敞、清闲,跑到我的窑里来打扑克,输了的喝酒,田沄不能喝却输得多,于是让我替他喝,而那两位又不干,为找平衡我替他们三个都喝了酒,喝了酒可以香香的睡一觉。
一个老汉说你们画的这几孔窑是三十年前给知青打的,男女知青各住一孔窑,知青走后这窑面要塌,就加了木架加固和防雨。 2006年3月28日星期二在乡政府吃过早饭,我们又驱车开进了白沙川,来到一个叫榆树院的村子,靳先生无意间的向上一瞥,“噢,那不是带雨棚的窑吗?”靳先生讲他一直在找有雨棚的窑洞,不想在这里看到了。我们几个爬上去一看,太好了!这是一处座西朝东的三孔土窑洞,土窑洞的顶上有嵌进土里的短圆木做成的“雨棚”,为保护土质的窑面防止雨水冲刷,一般稍富裕的人家会用石料箍住窑面,那就叫石窑,雨棚是穷人的办法。带雨棚的窑洞虽简陋,却很上画,它使平面的窑门有了体积感,有了进深感。早晨的太阳从东方的天空斜射下来,我们坐在院子里向上看去:雨棚处于暗面是极暖极深的红,在画面上是最重最暖的颜色。物体在院子里投下淡紫兰色的影,八卦图样的花门帘,门框上残旧的对联闪着亮红的光,几只鸡在院子里走动,春天早上的阳光暖洋洋的充满着整个小院落。靳先生说春天的阳光是柔和的,不是夏天的阳光,夏天的冷暖对比更强烈,要画出春天的调子。 院落较狭窄,我们的画架只能挤在一起。有几个老乡也爬上来,坐在一边观看,一个老汉介绍说你们画的这几孔窑是三十年前给知青打的,男女知青各住一孔窑,知青走后这窑面要塌,就加了木架加固和防雨。这些窑洞曾住过知青!一股暖流涌上来,于是我的这幅写生也就有了名字:“这里曾是知青窑”。 一位小个子的干部模样的人从坡下爬上来,“靳老师,还认识我吗?”来人是志丹县文化馆馆长,也是靳先生当年在延安时的熟人和朋友,闻听靳先生在这画画赶来了。志丹文化馆长在村里找了个老婆儿给我们准备午饭:绿豆小米粥、白面馍馍、豆角烩菜还有两只炖土鸡,土鸡太香了!这顿饭文化馆长付了三百元,说老婆儿是五保户可怜也算扶贫吧。 下午四点多我们接着开车往沟里进,在一个大山口的地方停下来。靳先生他们三人画,我和田沄在旁边看,因为我们俩把此次出来带的画布用完了。跟靳先生多年,每次写生总是只顾得匆匆忙忙画自己的,还没有从头至尾看靳先生画完一幅画。靳先生象在美院带学生那样,边自己画还边给我们讲解:画风景如果近处是暖的,远处一定是冷的;而远处是暖的,近处就一定是冷的;如果近处是大冷大暖,远处一定是灰色的。具体每一个画面因固有色不同,颜色也有不同的变化,总之画油画要记住颜色不能重复,色相不同,变化不同。提到用黑色,靳先生总结自己的经验说,如果找不到用什么颜色去表现时,没办法了,就用黑。越是黑的地方越是不能用黑,要用暖的熟褐或者重的暖颜色。越亮的地方越是可以用黑,白加黑一下子就亮起来了。法国印象派不用黑,俄罗斯画画用黑,北欧的尼德兰画派没有玫瑰色。说到画法,像梵高是一笔一笔,很有力度,而伦勃朗画画用接和柔的方法。每个画家有每个画家的习惯和方式,保持个性是最主要的。最后他总结说画风景画要讲究,色彩要有关系,多画,要有数量。 六点半起身回甘泉,到上官家已是晚上九点了,上官的婆姨给我们做了豆腐稍子荞麦合落面。
他接着说风景画要画意境,这意境一靠色彩,二靠构图,三靠笔墨。 2006年3月29日星期三结束了志丹县的写生,下个目标是靳先生每年必来的写生基地-延川县的小程村。从甘泉进入延安的公路修的很好,在公路的左侧保留着一个山口,上世纪的三十年代这里曾是进入延安的南大门,当年周恩来骑马摔伤胳膊就是在这个地方。靳先生把画箱支在这条已经废弃不用的古道上,画面的构图是从山口向外,也就是向延安方向,山口处在暗影,山口外却是阳光一片。三月底的早上九点多种,靳先生坐在冷风飕飕的山口里画画,我们三人(除上官有公干在身未同行)躲在汽车里聊天。 到延川县政府时靳先生要我们先去小程,说他自己要留下来两天,明天他要亲自去延安机场接一位北京来的客人,因为这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来过延安,而且在北京时他曾答应过会去接他并为他作向导。我们对靳先生的决定不以为然,说以靳先生的身份和年龄,这点小事请司机一人去接机无可厚非。但靳先生严厉地打断我们:这是我答应过的,说话要做到,你们不要再多言了!无奈我和马健飞、田沄自己先行去了小程村。 我们都已是多次到小程村写生了,轻车熟路直奔艺术村的公窑,前面说过这院子里的五孔窑洞是美国福特基金会拨款修建的,三孔做展室,两孔接待艺术家。第一个去拜访房东小程,小程的婆姨郝秀珍是美术组长,兼管公窑的钥匙。一番热情地寒暄,眼睛扫过挂在她窑里墙上的镜框,发现有几幅是我去年来过后寄给她的合影照片。吃饭自然还是在她家,伙食标准已有规定。 2006年3月30日星期四早饭后,我和马健飞、田沄就急着去看桃花。发现我们还是来晚了,黄河边的桃花已开始败落,一阵风后,红缨满地,仍然盛开着的是亮白的杏花。我们坐着马健飞的高级吉普车,翻过一座山梁来到位于黄河边的碾盘村,碾盘村与小程相距两里地。我们找到一个角度,有黄河又有杏花,于是开始画以黄河为背景的杏花。选好的位置开始时很舒服,但太阳在天上走,渐渐我们就腹背受晒了,画没完成,地方是不能动的,我几次被晒得跳起来,大腿烫的不敢摸。下午选的地方角度构图都很好,但美中不足又是周围一无遮拦,马健飞毅然坐下去,我也决然坐下去。太阳慢慢西斜我们正对着夕阳,方才感受到春天夕阳的热烈。如果说狂风、日晒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抚摸和热吻,那么在别人看来风景画家的疯狂和激情四射,可能就来源于大自然的撩拨,风景画家与大自然交融乐此不疲。 2006年3月31日星期五下午我们正坐在碾盘村的山坡上画画,一辆绿色的吉普停在坡下,靳先生走下汽车爬上山坡,看了我的画一眼说,色彩终于解决了。马健飞跑下山坡,将靳先生的油画箱提上来,靳先生在我们选景的地方,也画了一幅60x50公分的杏花黄河,用时一个半小时,靳先生的构图十分的中国化:左下方是亮白色的杏花,没画树干,只是一片繁茂的杏花树冠,右上部份是弯曲的黄河,暖调子的玫瑰的银灰色的远山,反射着天光的微冷的河水,色彩变化丰富又十分的微妙。 晚上回到窑里,按习惯大家的画摆开请靳先生点评。靳先生首先表扬了田沄,说田沄才是风景画家,因为田沄的构图有意境,他想画的东西他有自己的设计。而邢仪和马健飞的色彩虽然不错,但不是风景画家,风景画家的画要有意境,而你们充其量只是写生,都是艺术家了只会写生怎么成?写生和风景画的区别是构图,你们的问题是构图不行,构图就是意境。靳先生总是语出雷人,他在几天前对我们说色彩调子是风景画成败的关键,今天又提出新的高度,不只是画好风景画,还要成为风景画家,除了色彩的立意,还要有构图体现的意境。他接着说风景画要画意境,这意境一靠色彩,二靠构图,三靠笔墨。有写生的素养,才会有色彩魅力,色彩必须是真的,体现意境必须是真的,不能是假的。我和马健飞将靳先生的画与我们的摆在一起对比一下,醍醐灌顶。你看到什么被感动了?你最想表现什么?那么你就要在画布上经营好你的色彩调子和构图。
一斗谷村的山桃花、杏花开得的确烂漫。大风统一了宇宙间的色调,亮粉色的桃花在风中劲舞。 2006年4月1日星期六大自然像一个强悍的巨人,他性情所至以风之手爱抚众生,春天的大风不请自到。靳先生执意要去一斗谷村画那六年前画过的山桃花,六年前的4月1日也是星期六,为了画山桃花我们的汽车半夜坏在山顶上,为纪念那难忘的一夜,靳先生说:意不在画。 一斗谷村的山桃花、杏花开得的确烂漫。大风统一了宇宙间的色调,亮粉色的桃花在风中劲舞。无法在山坡上支画架,我们决定下到山沟里去画,在那里风施展威力的场地相对窄小一些。借老乡的一把老镢掏了个小平台,刚好够我们几人支起画架。六年前我们画的是俯瞰山沟里的桃花,现在我们需要扬起头画山坡上的桃树,但无论横看竖看沟里山上的桃花都是很美的。正画得兴起,劈头一阵大风,飞沙走土后,揉揉眼睛再看画布上的画,没有了,成了一张土片,调色板上的各种颜色也不见了,盖上去的土足足有五分厚,想一下原因就在于被刚刚翻起的松土活埋了,呜呜!气得我们张口结舌。见靳先生铁青着脸无语,我委委屈屈的用刮刀和笔杆刮掉浮土重新来过,几次三番与狂风和黄土争夺着小小的方寸画布,我们的画笔舞动得又急又快。尽快逃离了那个土窝窝,我们几人提着画躲进了老乡家,这时才仔细看清自己的画面,嗬!还不错,大感觉大意境大色调,掺了黄土的颜料不用找调子也是统一的,用笔杆和刮刀刮亮的桃花,越发显出生命在恶劣环境中的顽强和娇艳。 几个人带着满身满脸的土下午驱车赶到靳先生早就看好,早就多次画过的一处大山坡。汽车无法开下去,我们提着画具在土捱上艰难地走到半山腰。从这里看去,近处是黄土群峦,远处是九曲黄河,大场面大气魄。靳先生用大号的扇形笔飞笔走色,画得酣畅淋漓,天空,远山,中景,近处,一层层迭进,越来越精彩。马健飞和田沄站在靳先生身后观摩。我硬着头皮开画,这样宏大的场面首先把我镇住了,我不知该如何区分那由远至近的层层叠叠的群山,明知不对无奈我开始用线勾勒山形。靳先生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太复杂,掌握不了。靳先生说:你看的东西太多,远山只是一大块颜色,先是整块颜色画上去,暗面用冷色用小号的毛笔点一点就全有了,画面越是复杂越要看简单,哪有那么多变化?盯着前面的山看,后面就是一块颜色,平涂都行。整体问题就是素描问题,素描解决不好,色彩就是割裂的。靳先生最后总结说:邢仪的问题一个是意境;一个是要重感觉。 在回程的汽车上,马健飞和田沄都说,看靳老师画一幅画,胜于自己画十幅画,太有收获了。靳先生对大家说,不要当一幅画来画,色彩要当玩。要画侧光、逆光、平光,如果永远画平光色彩感觉永远上不来。这是色彩练习,色彩练习必须玩,不要追求完整,色彩用不着完整,色彩永远不会完整,俄国一位大师说:放弃形,颜色就出来了。要乱画(色彩),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运动战、游击战,不要只打阵地战,没有习作的练习,怎么创作?一幅画有几块颜色特别精彩,这是好画;画得太完整是素描;如果一块颜色都不对就不是油画。看一幅画好坏,除了形和色以外,还有气质、风度、笔墨,笔墨要有气质素养和文化素养,有情感才有笔墨,是多方面的。评价一个画家年轻时看才气,中年看能力,晚年看智慧。 谈到自己的画,靳先生说:在大自然中写生,我大都用西方扇形油画笔,迅速完成画面色调的覆盖与调整,同时以中国狼毫笔,以抑扬顿挫、起承转合之势,完成宇宙之气的流动运行,因为我在实践中感觉到,只有中国毛笔才能做到得心应手。应该说,它得益于我过去的中国画基础。靳先生说他追求的是生命的律动,感情的抒发。寄情、示气、用天地旋转,生生不息的符号,形和色全可以不要了,不考虑了。
有位外乡老汉打这儿路过,老汉好奇地问身边的人,声音虽小却听得真真:“这老汉和这些人对着那些窑洞,点点划划不知弄些个啥?” 2006年4月2日星期日头天晚上说好要去画乾坤湾的日出,我们5点半起来,难得的好天没风。6点出发,6点半已在山坡上支好画架,面对着东方等待。黑黑的山坡上,坐着几个黑黑的人影,这黑黑的人影都仰望着东方,都在期待着东方每天早上都会发生的奇观,正因为每天早上都会发生,所以人们司空见惯了那个奇迹。 靳先生事先铺陈好深沉的画面。天空从淡紫到粉红,从橙黄到橘红,到跳出来又圆又大的红日,我们要画的是太阳出生的一霎那。太快了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太阳完全跳了出来。只见靳先生迅速画好红日,再用大量的白稍加黄调出亮色扫过画面上的所有山川河流。 我们都手忙脚乱地在画布上忙活着,很快就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了,大家只好收兵。 上午去画碾盘村,滚滚黄河在碾盘村下面流过,黄河边上的村落个个都美好。靳先生亲笔提写的《碾盘黄河原生态文化民俗博物馆》座落在碾盘村中央,民俗博物馆选址在最漂亮的老窑洞群中,我们就把画架支在了民俗博物馆的路口,美丽的碾盘半个村子展现在眼前。 一行人支起一排画箱,早晨出工的老乡走过来,有抗着铁犁的在我们身后站一会,走开了。有拉着叫驴的在我们身后站一会走开了。又来了些老汉和老婆,还有抱娃娃的婆姨站在我们身边不走了,他们一会看看这个的,一会看看那个的,但都知趣地不加评论。时间长了看烦了,他们则蹲在一边小声拉家常去了。这时有位外乡老汉打这儿路过,老汉好奇地问身边的人,声音虽小却听得真真:“这老汉和这些人对着那些窑洞,点点划划不知弄些个啥?”初春的早晨温暖的阳光,天空是暖暖的蓝,远山稍加玫瑰和紫罗兰色,近处的土坡呈亮亮的土黄色和淡淡的绿意。靳先生这幅画画得老窑新春,一派生气盎然:温暖的、柔和的、明亮的土窑面,窑顶山坡上覆盖着鹅黄色的嫩草,深褐色的老树舒展着枝条,淡粉色的桃花悄悄地羞答答地若有若无地闪现在画面上。 下午我们随靳先生又来到乾坤湾,这是今天的第三幅写生,画“夕照乾坤湾”。没有大风太阳很毒,在乾坤湾的右岸,在那片松林前,在一片开阔地上,四周找不到遮荫,但这里是最好的角度。靳先生和马健飞把画架支在赤裸裸的日头下,我和田沄没有画,田沄想观摩,而我则拿着照相机和笔记本,计划完整地记录靳先生这幅写生的全过程,当然也是我怕晒的借口。我和田沄在更远的地方找到几棵树,我们趁他俩准备调色板的时候,先躲到树荫下。远远的就见靳先生的光头皮上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滚动,是汗珠。马健飞虽然头发茂盛,可他裸露在外的脖子却被晒得通红。
时间是下午四点多钟。 靳先生曾一再告诉我们调色板上的颜色是否排列正确是画好油画的关键。现在靳先生调色板上的颜色排列顺序是:淡黄、中黄、土黄、桔红、土红、生赫、熟褐、深绿、群青、钴蓝、湖蓝、粉绿、玫瑰、深红、紫罗兰、黑。 1、用调色板上的脏颜色(高级灰)勾出大形。 2、刮刀接形,画出黄河中的土峁-飞碟形山。 3、用笔中的颜色加加减减铺大形。 4、加白、土红、钴蓝、桔红铺出周边的山峦,用笔灵活,旋转。 5、以上一直用大号扇形笔。 6、白色加桔红、玫瑰画出受夕阳光照的远山,并用笔连接前山。 7、以笔上的颜色为基础加白、湖蓝画出暖暖的天空-呈浅绿色调子。 8、远山用粉红、群青、紫罗兰加白,然后以笔加土黄系列扫下来,画面越发呈现暖粉绿调子。 9、玫瑰、群青、紫罗兰、土红用刮刀画出黄河,加土红、粉绿、土黄继续画黄河水,加钴蓝扫出河水反射出的冷色的天光。 10、笔上颜色加绿画出对面的河水,加桔红、钴蓝画近处的河水。 11、远处的河水加紫罗兰、钴蓝。 12、顺便扫过近处的河水,加钴蓝扫出河水中的天光。 13、画河岸的投影,先用土红勾出线,再加钴蓝重叠。 14、用笔上的冷色点出远山的暗部。 画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是下午的5点多钟。靳先生对我们说,到6点钟光线才是最好的,在这之前都是铺大颜色,等光线。靳先生边看表边慢慢地整理颜色刮画板。 15、时针指到6点,开始抢感觉,慢慢加深加热河水的颜色。(此时换中号狼毫毛笔) 16、继续细画河水,在小岛上加玫瑰、白画出受天光的冷色。 17、近山左侧的受光面用朱红加白。 18、加朱红画近山的亮色,反反复复,又加柠檬黄提亮。 19、近景右侧山的暗面在上述颜色基础上加黑,所有暗面都用了黑、桔红,同时勾出河岸的边缘。 20、中黄、黑画岛的重色。 21、土红、生赫、群青画山的影子,近处加熟褐和深红。 22、生赫、土红加深影子中的重色。 23、河岸的边缘用土红、钴蓝、玫瑰勾勒。 24、用笔扫上白色加少许朱红画岛的亮面,点画,不是平涂。 25、远处的河岸用黑加柠檬黄。 26、用一只小些的毛笔勾画山的年轮。 27、利用笔上的颜色加群青、玫瑰点划出山的暗影-暖暖的灰兰色的影子。 28、此时山头变红了,加朱红色以扇形笔从上向下扫过去,大面积的扫出夕阳的暖光,速度加快。 29、加朱红、白到处点划画出山受夕阳的暖光,手法灵活。 30、画远山的暗部,用中号毛笔,加玫瑰色-灰灰的颜色,从左至右,按山的结构反复点画,小笔短划。 31、生赭、群青画近山的暗影。 32、少量朱红、大量白画受光面,近山逐渐亮起来。 (先画中间灰调子,铺大颜色,再画重色,然后提亮,现在进入提亮阶段) 33、当画面有一种倾向的时候,用笔上的颜色到处点画,不限一个地方。 34、继续丰富画面。 35、此时是4月2号下午6点10分,靳先生说写生的最后半小时是关键是出效果的时候。集中精力该加重的加重,该提亮的提亮,加粉绿、柠檬黄点染,画出四月的高原之春。 现在是6点35分,太阳已落山,景色暗下来,靳先生继续点染。 36、退在远处看出点毛病,加一笔山的立面。 6点45分“夕照乾坤湾”写生结束。 端详着靳先生这幅画,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它使你有种想走进去的冲动,使你产生一种更加热爱留恋自己生活的世界,珍惜自己短暂的人生,哪怕是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陕北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村,哪怕是在一个被年轻人淘汰的土窑洞! 2006年4月3日星期一小程村村头有一所老院子,那个老院子里有几孔土窑,土窑洞前盛开着一树杏花。上午我和马建飞随靳先生提着画箱爬坡来到这个院前。我们三人选坐在院子前的小路上,左前景是一座石磨。 我撩开窑门上的花门帘进去讨水喝,炕上坐着三个老婆儿,都是七八十岁的样子。她们说,哎如今这破窑年轻人都不住,他们搬进新的石窑,贴了漂亮的瓷砖,窗纸换上了绿色的玻璃,这土窑里就净剩下我们这些老人了,你们画这?还看着这破窑好? 我们这幅画画了四个小时,开始天空阴阴的没有太阳,画着画着天晴了,有了阴影,我没有敢追着光线画,我留在画布上的是个阴天的农家小院。靳先生抓住了太阳出来的最后半小时,把小院画得光感十分,加上了冷色的投影,提亮了受光面的暖色,土窑洞、杏花、石磨、鸡,靳先生有意弱化了处在前景的石磨的冷暖色彩对比,春天温暖的阳光在画面上闪动,丰富又绚丽,古老又逢春。 我端详着靳先生这幅画,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它使你有种想走进去的冲动,使你产生一种更加热爱留恋自己生活的世界,珍惜自己短暂的人生,哪怕是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陕北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村,哪怕是在一个被年轻人淘汰的土窑洞!一幅好画不是看画家把客观世界表现得有多么的逼真,而是看他在画中寄托了多深的情感和意境,靳先生高超的画技和深刻的灵魂世界,感染感动观者浮想联翩,一幅好画何止只是赏心悦目! 靳先生看了我和马健飞画的小院说:也可以走进去。 下午房东的大女儿瑞瑞从外地回来了,让我们几个画家眼睛一亮,耳边响起陕北民歌里的唱词:“一对对鸭子一对对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瑞瑞就长着一对毛眼眼,黑黑的长发,粉嘟嘟的脸。我和马建飞好言劝说瑞瑞给我们当模特,在院子里开始画瑞瑞时已是下午的5点,离天黑只有一个多小时了,得抢着时间画,这个女孩太可爱了。 2006年4月4日星期二昨晚上10点多靳先生敲我的窑门,说炕没烧是凉的,他的脚又抽筋了,我赶忙给他倒了一盆热水端过去让他烫脚,马健飞因画画太晚没顾上烧炕,他这时睡在炕上早已酣声大作。我回到自己窑里听见靳先生一直在接电话直到午夜,朦胧中又仿佛听见一声轻微的呻吟,猛地激灵再仔细听又没有了动静。 早上马健飞慌慌张张拍我的窑门说:“靳老师难活(陕北话:有病)了”。我过去一看靳先生脸色难看坐在炕上大口的喘气,问他药在哪里?他张着嘴但已无法说话,我们手忙脚乱的找药,我翻靳先生的塑料包,马建飞翻靳先生的红箱子,还是马建飞一眼就看到了小葫芦形的丹参药瓶。吓坏了我们!心口砰砰乱跳。靳先生后来说昨夜一夜都非常不好,想叫我们但已叫不出声,而马建飞人年轻在旁边睡的很死。 吃过药我们叫靳先生睡觉休息。昨晚的电话是西安美院的客人打来的,他们到延川县城时已是深夜,人生地不熟住不上宾馆,打来电话请靳先生为他们帮忙联系县宾馆。 中午11点多,西安美院的小车到了小程村,一位院办公室主任陪同一位德籍教授来参观艺术村。靳先生立马又变得生龙活虎,带客人参观展室,又去碾盘村看博物馆,并且自己充当讲解员,然后又带客人一个一个拜访村里的剪纸能手。我和马健飞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无法劝说,想起已年近八十的靳先生最近常说:“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我要以一当十,把没有做完的事最后收尾,达到百尺竿头”。 小程国际民间艺术节靳先生这次来和他以往每次到陕北都不同,往常是自己来画画,这次他是来组织一次大型的国际民间艺术交流活动。好多事情都要他面面俱到地去安排。 会议时间定在大年初六,靳先生带全家初三就到了延川。2006年春节在陕北高原黄河边上偏远的小程村,将有一个不同以往的、空前的春节。这里要来一群外国人:有非洲人、欧洲人、美洲人。他们既不观光也不旅游,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手艺,有瑞士搞剪纸的、法国搞泥塑的、巴西搞绘画的、格鲁吉亚搞木偶的、非洲搞壁画的。他们是来自7个国家的23位民间艺术家,他们是要和当地村民一同住在陕北的窑洞里,来参加中国的第一届国际民间文化交流。 中外艺术家陆续汇聚延川县城,他们已坐上中巴车向小程开过来了,他们将在三天的时间里共同展示和交流各自国家和民族的民间文化。为了今天的这一切,靳先生已经忙活好几年了。不,靳之林先生为了这一天,已忙活了大半辈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法国一个学者团来到陕北,他们对住窑洞感兴趣,对这些大娘的剪纸更感兴趣。团长吉莱姆称这是“大师的艺术”。他希望中国不要重蹈法国的覆辙,在建设现代化的同时,一定要保护好民间艺术。于是就有了1980年的应法中友协邀请延安剪纸首次漂洋过海到欧洲,山村妇女的奇妙手艺使法国人狂热了,无须语言的交流,他们完全能够理解。正是从剪纸开始,靳之林踏上了保护、抢救民间艺术的道路,这也许是连他本人也没有想到的。 靳先生这次来和他以往每次到陕北都不同,往常是自己来画画,这次他是来组织一次大型的国际民间艺术交流活动。好多事情都要他面面俱到地去安排。他坐着程文的牛车来来回回,从村里跑到村外新盖的宾馆号房,安排食宿,取暖的问题,热水的问题,洗澡的问题….今天更让靳先生着急上火的是:开幕当天晚上要上演的木偶戏的戏台还没有搭好,靳先生说:我这着急啊,我着急啊。这个…… 靳先生说:像这种情况,我还没遇到过。这十年来,我还没遇到今天难度这么大的问题。 靳夫人也跟在后面忙,但一直担心他的身体,希望他有更多时间休息,毕竟他已经是80岁的人了。后面还有很多事需要靳先生亲自安排,可他却执意要亲眼看着彩排。 靳之林在电话中对我说:我已经把老命拼上了,少活5年。我这一生里边也没有出现过高血压,110。我虽然有冠心病,但是我血压不高,是我的幸运。这次血压一下子上来了,160。幸亏还有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那也是全力以赴,他们命也拼出来了,我的命也拼出来了,大家都拼上命来了。半个小时以后,搭戏台的床板终于到了,靳先生才松一口气。 第二天,中外艺术家面对面交流正式开始了,和我们的民间艺术家交流的有来自巴西的壁画艺术家、来自法国的彩陶艺术家和拼缝艺术家等。而最具有代表性的剪纸交流也马上就要开始,对方是来自瑞士的剪纸名家,中方高凤莲是全国闻名的剪纸大师,如今她的女儿和孙女也都是剪纸高手,她们和小程村里的剪纸妇女们都很看重这次和瑞士剪纸艺术家的交流。在看似轻松的艺术活动中,双方心里都在暗自较劲。 高凤莲用陕北方言说:会生孩子就会剪纸。 靳先生说:拿起剪刀来才有剪纸,拿起剪刀来才有刺绣,才有面花,其它什么都有了。民间艺术是通过劳动妇女来传承的,剪刀一放下,艺术就中断了,传承不了。 有记者现场采访,问是否剪纸能给妇女们的生活带来改变,较早过上好日子?刘小娟说:在这里那种大团花开始是卖25元,后来我卖到50元,再后来100多元也卖,我一年反正也能卖一万多块钱。 高凤莲说:两幅布堆画,能卖上一千几百的,就能吃的好穿的好过的好了。 靳先生说:原来她们没有啊,一分钱挣不到。陕北退耕还林后,只能靠她的丈夫出去打工。吃啊,孩子上学,都出来问题了,在县城打工一年的收入是3500块。现在婆姨的剪纸比她们丈夫的收入高一倍,平均剪纸的收入是7000多块钱。 友人伊丽莎白说:我觉得她们的剪纸非常棒,我尤其认为中国女人应该着力将剪纸卖到别的国家,特别是欧洲,因为中国剪纸在世界上不是很出名。如果中国女人能把剪纸卖到欧洲去,会是一件很好的事,那样中国剪纸就会得到广泛的关注。 友人昂里埃特说:这里的剪纸出现得比我们更早,因为对我们来说,剪纸就是200年历史,我想说得更久一点,但是剪纸的传统是大概200年。我们听说中国的剪纸更加悠久更加传统时都很震惊,在这里,象征符号在所有剪纸作品中都被运用得非常好。 刘小娟说:比方说抓髻娃娃,拉手娃娃,这些都是几千年传下来的,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有丢。外国人她们剪的就是现在的生活。 高凤莲说:抓髻娃娃,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抓髻娃娃一把抓。我小的时候就是爱剪,剪刀常在兜里装着的。人家没事就踢毽子,而我就光爱好剪。 当被问道这些剪纸孰优孰劣时,高凤莲说:谁剪的是谁的风格,我剪得也好。 爱得蒙?木卡拉先生对记者说:我发现中国的许多年轻人并不尊重本国的民族文化。因为他们很少接触、并不了解本民族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就没有认识到这些文化遗产的价值,当然也就不会去尊重他。木卡拉举例说,在挪威,国家规定一个学生在15岁以前至少要学习掌握一个本国的非物质传统文化,也许他今后去从事别的工作,但对本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却有了一个基本概念。木卡拉建议中国教育部门应该考虑将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内容比如剪纸等引入中小学课堂,让学生从小就接触中国丰富的非物质传统文化。 最后靳之林先生总结说:整个国家教育和经济的发展,是应该给民间艺术很大的关注,而不是简单的改善村容村貌,盖了一间房子或把墙上贴成瓷砖的,那就是新农村了。新农村建设更要保护传承民间艺术的土壤,如能很好的传承民间艺术,所能带给村民的经济和文化效益是长远的。而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国外,民间艺术本身都是遵循着一种自然传承的方式。我到国外考察,看见他们在自己的民居上画的壁画,那些符号我一看,和中国彩陶上是一样的,法国的拼贴还是这些符号。到了瑞士,在剪纸上还出现有这个符号,剪的是一棵大树,这个树就是象征这个民族的生命之树。在咱们的剪纸里面这种生命之树太多了,大量的。虽然每个地方每个国家每个民族不一样,但是它的共同东西,共通的文化基因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现在的现象是:我们现在很专业的美术家关注的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自己个性的差异。而民间艺术家,中国的、世界的民间艺术家,他们关注的是人类的共同的文化基因。 今天是艺术交流的最后一天,中外艺术家们都要在这天把他们的作品完成并且展示给同行,大家都在紧张地忙碌着。非洲民间艺术家用非洲的颜料和当地的牛粪创作壁画,这种做法吸引了村民,靳之林提议在这幅作品完成后要永久地保留在小程村。 艺术节圆满结束,小程村沸腾了。老艺术家80岁的靳先生和中外艺术家们在村民的带领下兴奋地扭起了秧歌,靳先生当了一会伞头,他举着花伞高声唱道:来小程啊,和我们一起来联欢。来年啊大家再相会啊,今天晚上啊不一般。 靳之林事后说起来还很兴奋,他说:有六十年没扭了,二十几岁的时候迎接解放,那个时候是扭秧歌扭得欢。今天晚上当了一回伞头,也是扭得简直是疯了,今天晚上大家都是一种生命的焕发。这个在民间群体中的艺术是最有生命力的,为什么这么多国家的人都集中到小程来,一起狂欢,我想它有一个共同的东西,那就是被艺术连接在一起。古老的文化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的财富。 现在日本、韩国正在大量地购买我国民间艺术品,我们没有立法,这些东西随便就流出去了。有个日本人对他说,将来你们到我们那里看中国民间文化吧。为此,靳先生感到要做的事情很多。
油画中的哲学命题 哲学家的灵魂是深刻的,艺术家的心灵是敏感和激情的,激情和深刻的灵魂就会产生深刻和伟大的作品。 在北京一个冬天的上午,我们如约来到煤渣胡同9号老中央美院宿舍靳之林教授的家。我们来看靳先生新近写生的油画,靳先生在油画艺术上的成就令我们这些晚辈仰止,但他虚怀若谷,会经常让我们这些作学生的看他的画,给他提意见。 靳先生常年奔走于全国各地,考察和抢救民间艺术,足迹遍及全世界,有多部巨著出版。令我们惊奇和感慨的是先生做了那么多的学问,却还有时间画了这么多的画!七十有七的靳先生在最近的一年中就画了六十多幅写生作品。靳先生的小书房里堆满了他早期的画作,老美院三楼的一间小画室内,有他近年的几百幅油画作品,画室也只能作为储藏室了。就是在先生这处小三居室的家中也堆满了油画,墙上挂着,地上放着,狭窄的一米多宽的过道占了一半的面积堆画,一层上边又摞着一层,走人要横过身子才行。 靳先生学养深厚:通历史,懂考古,学富五车,中外贯通,从民间艺术、美术考古到研究人类学和符号学,学者型的画家靳之林先生将他的哲学和他的油画融为了一体,他的油画中有哲学内涵,在他的油画中表现出了他的哲学思想和他的文化意境。靳先生在油画中特别注重表现的是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的“意境”,那种画外之意,画外之音,“画”虽尽而意犹存的境界。但靳先生画中的“意境”,已不仅是停留在个人质朴的情感上的意境了,一个画家和一个哲人在他身上的统一,使他的油画中的意境上升到一种哲学的高度,表现出一种对人类思想和心灵的深刻的探求,他的油画也就自然而然带有哲学的命题。中国传统文化对美的认识,集中表现在对"阴"与"阳"的认识,以及对"心"与"物"的认识两个方面。中国传统美学思想是在本源哲学中产生的,这是西方美学无法达到的美学境界。靳先生在油画中体现的正是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追求的是“阴阳”变化和“生生不息之气”,是“天人合一”的中国本源哲学的命题。 我们看到客厅的地上放着三连幅的油画“玉米地”,像国画一样的竖幅构图,三幅连在一起。比起先生以前画的玉米地,这三幅“玉米”更加的“表现”和写意。画面色调是蓝绿色的——中间调偏冷,受光面是亮蓝色,背光的暗面是一种暖绿色,色阶变化不大。长长的玉米叶子向左、向右、向上、向下伸展着,旋转着,一大片的玉米地,转动着一大片的玉米叶子,玉米的形画得很松,凑近看一团乱糟糟的颜色线,远看却有一种深沉的意境。靳先生说他已不太在意具体的物体的形,也不太在意颜色的冷暖关系色彩,其实凭先生的绘画功力:印象派精准的色彩关系妥帖到位,中国画的写意笔法,靠饱满的情绪一气惯之,发乎于情止乎于理,随心所欲不逾矩,已是怎么画怎么有了。 靳先生多次说到他喜欢画玉米,因为玉米的叶子长长的并向上旋转,正好符合先生在油画中的要表现的“天人合一”的哲学命题和“生命之气”,这生命之气的符号在他的画中是向上的一勾加一点。像画中国画那样,靳先生在画一幅油画之前,已经多次观察对象,在心中经过了无数次的构想,早已意在笔先。开始阶段,靳先生用大量的松节油稀释油画颜色,用中国的长毫毛笔蘸上油彩在画布上迅疾地铺陈,很快完成一幅酣畅淋漓的油彩“水墨画”。然后还是用长毫毛笔一笔带过数种厚厚的油画色,在画布上拉出长长的线,边画边旋转手腕,或者用伞形的油画笔在调色板上同时蘸上不同的颜色,在画布上横铺竖扫,看靳先生作画会使人感到眼花缭乱,先生的笔法极其生动、鲜活。靳先生的写生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写生,看先生的风景油画,在欣赏那片景色的同时还像是在聆听一位深刻的哲人向你讲述他对世界的看法和他对自然界的热爱。 靳先生回忆他画这幅“玉米”正是在六、七月的大伏天,头上骄阳烈日,玉米地密不透风,老画家支起两米多宽的画布,几乎是赤膊上阵,经受着生理上的极限,这样的写生像是在打仗,又像是在拼命,你看:那画面上的形和色哪里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更像是一场色彩的暴风骤雨。给人感觉这是玉米地又不是玉米地,画中表现出的运动,呼吸,旋转,生长和生机,是一种生命的本质,是大自然的本质。这“气”也早已不是印象派画家所表现的空气,而是一种生命之气和“魂魄”之气。 从系统上讲,靳先生的油画无论色彩关系还是造型都是学院式的,我曾问过他:您既是研究民间艺术的专家,为什么在您的油画中,看不出有多少民间艺术的形式呢?靳先生回答说:我向民间艺术学的是精神,是内在的,不是形式上的,民间艺术的精神凝练在我的灵魂之中,民间艺术的灵魂融化在我的画中。 靳先生的油画在色彩关系上是西方的,但表现方法却是中国式的,是他自己的,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法国人评价他的油画是:莫奈的色彩和中国的笔墨。他用西方的油彩和色彩规律,用中国的笔和笔法,在画布上随意的挥洒。这不就是“中国式的油画”吗?多年来中国的油画家在“油画中国化”的道路上艰难探索,靳之林先生走在了前面。 靳先生用外国人的油画工具,用中国人的心,中国人的哲学画出中国人的山水、花鸟油画。哲学家的灵魂是深刻的,艺术家的心灵是敏感和激情的,激情和深刻的灵魂就会产生深刻和伟大的作品。作为油画大家,关心的不是个人的、一己的小情感和艺术上个体的小样式,也不是跟在西方人后面搞所谓的与世界接轨。中国的油画大家追求的是画出让中国人看得懂,悟得透的意思和意境;让中国人赏心悦目的绘画形式。我认为靳之林先生正是这样的一位中国现在的油画大家。 记得评价中国画有四级之分,既能品、精品、神品和逸品,我认为靳先生的油画“玉米地”已是在神品和逸品之间,从神品向逸品的飘逸了。玉米叶子扭曲“挣扎”着向外伸展,透露出艰难人生、蹉跎岁月留给画家的烙印。人生不就是这样吗?要么随波逐流,要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个画家要成就自己的艺术,何其艰难。世俗的羁绊:如家庭、名誉、评价、学院式的技术等等,都会成为破茧而出之前的挣扎。一旦破茧而出,那将又会是多么的舒展和开放!那就是凤凰涅磐! 凤凰涅磐一切的一,更生了。一的一切,更生了。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大致写完书稿,打印出来我拿去给靳先生看。 靳先生正在为明年的回顾展忙活,地上墙边堆放着大张的塑基板,书桌上摊放着稿纸。靳之林先生将于2010年5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大型油画展暨80岁回顾展,展览由中央美院、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美术馆主办,为此美院专门成立一个工作室为他编辑画册、筹备画展。而他则需要将八百多幅作品分批一幅幅包装后运去拍照,许多重要的作品还要再亲自配上千字文。他告诉我说已经忙了一个夏天,秋天也快过了,心里着急呀,今年还没画画呢,想再去陕北的吴旗县,吴旗县深山大沟,有延安地区最大的油田,很想去画那深山里高高的井架,还说画这幅画最好用方构图。 我恍然大悟似的问他:您每次写生前都是早已想好画什么,怎么画,连用什么尺寸的画布都想好的吗? 靳先生嗔怪(悟性慢怎么会到现在才明白)道:当然了,当然是意在笔先了。如果不是意在笔先,就不可能画出好画! 我说:临时提着画箱出去写生也是吗?没有看到那里的景色之前如何能意在笔先呢? 靳先生说:最好事先看好,如果临时被感动,也是要想好,构思好,“意在笔先”把意境画出来才是创造。这就是写生和风景画家的区别。(是啊!靳先生每次到一个新地方都会先去踩点) 八百多幅作品将一间房子堆得满满。靳先生让我帮忙从其中抽出两幅画来摆到客厅。这是他新近画的两幅画,一幅方形构图,还是在玉米地,满天飞舞的转圈的狂放的线条,秋天的橙黄色的暖调子,亮面的白和暗面丰富的色彩形成深邃的空间,在空间的深处一红一蓝两个人物背对观众在掰玉米。画面前景有两堆掰下的玉米棒,像两堆燃烧到炙点的亮黄色的火焰。 还有一幅也是玉米地,通篇都是转着飞上去的宽宽的颜色线,已经没有了扭曲,叶子飘逸舒展,像是只只排列着的火炬,玉米杆是火炬把,玉米叶是火苗。非常印象,非常抽象。如果说是抽象的,也绝不是冷抽象,给人感觉的是情绪、情感、感觉、表现和渲泄。如果说是中国画样式的大写意,却构图丰满,色彩厚重。 看的出来,靳先生的这两幅“玉米地”一定是在精神极度饱满的状态下的一种狂风暴雨式的挥洒,我似乎可以看到先生作画时那癫狂的状态,这就是画作的最高品级“逸品”了。何为逸品?那就是抛开一切的刻意,连神韵也不去刻意了,超越了目的之外,随性挥洒。像齐白石晚年八十、九十以后的作品,那就全是性情所至了。到了这个时候,其作品是无法模仿和临摹的了,色彩、笔法、造型毫无规律可言,随手,随性,决不可能重复,自己也重复不了自己。 我的脑子里蹦出了两个字:狂草!于是我的心突然收紧了。 我说:这么抽象啊! 靳先生马上纠正我说:不抽象,很写实,我是忠于现实的,那天刮着大风,一刮风全没形了。 靳先生问我有什么感想,我一向反应慢,最怕别人突然提问,看靳先生已拿出笔准备记录,我更是不知如何说好,而且我不想说出那两个字“狂草”!思维混乱之际,脱口就说道:您这是乱画开了。马上觉得不妥,接着弥补说:不是一般的乱画,不是一般人的乱画,是您自己的乱画,换一个人的乱画不会是这个样子,您这画色彩关系不乱,空间关系好,画面包容了那么丰富的语言,给人一种沉甸甸的份量和厚实感。我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靳先生沉思着说道,他现在的画画已不在那东西本身了,没有心情再关注那个具体的形了。 我说:是不屑了吗?靳先生说:是不屑了。 靳先生接着说,以前送画给人,常画百合花,画白色的百合花。白色是纯洁的,圣灵的,背景再配上兰色的天空,挂在墙上很好看,人家看着心情也会好。现在不行了,画的百合就像火焰,画白百合花、白玉兰也都不白了,不圣洁了,全是火焰了。当这样一幅画出来后自己也吓了一跳,怀疑自己画不了画了吗?就又画了一幅,还是这样,明白了,这是一个转折的到来。 靳先生又拿出第三幅画:一米多宽的画幅,满篇大朵的深紫红色的鸡冠花衬着黄褐色的叶子。他问我这些花像什么?又自答说,是火焰。说开始画这幅画时先是绿色的叶子红色的花,画了两个小时画不下去了,放在那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夜里下了霜,叶子不绿了,花也变得更深,变成紫红色的了。这时情绪来了,又画了半个小时,完成。 靳先生又问我,为什么花都像火焰了呢?我—— 这是凤凰涅磐!这是能量的喷发!我现在画画时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是情感的,也可以说是情欲的,像火焰一样喷发出来! 我提心吊胆地问:狂草了吗?靳先生回答:狂草了。 我心中一惊,双眼定定地看着靳先生:“能量出来了?!”靳先生肯定地,平静地点点头:是能量出来了。 为了安慰我,他接着说,这个时间有长有短,每个人都不一样的。 然后靳先生缓缓说道:我自小在家乡农村的仲夏之夜,万籁俱静之时,与小伙伴一起钻进玉米地,屏住呼吸,倾听那“嘎巴嘎巴”玉米拔节的声音,感到了玉米的生命律动是那么的神秘,觉得自己已经与玉米与大自然融为了一体,玉米地是我一生都最倾注情感的地方。连续多年,每到夏日溽暑,我都会回到我的家乡,不顾年近八十苍苍白发,不顾烈日当头,当我钻进浓重墨绿深沉有力茁壮成长的玉米地里,当我支起画箱摆开画布,与大自然玉米地融为一体,合二为一之际,就会瞬间激发出我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进入画笔飞舞的狂草符号状态。我觉得那棵棵玉米拔地而起,节节通天如巨大的生命之树,旋转飞舞的条条长叶,如旋转火焰喷薄出铿锵有力的生命符号,如凤凰涅盘在玉米地里永生。 我被靳先生带入了一个神圣的境界。 靳先生吟诵出一首诗—— 一切的一,更生了。 这是谁的诗?这么熟悉?写的如此的好! 靳先生说这是郭沫若的《凤凰涅磐》 靳先生说《凤凰涅盘》就是生命的符号,是生命永生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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