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旧事》:一腔热血变冷血 作者:逍遥


 

《家族旧事》:

  一腔热血变冷血

(一)

抗战爆发前,父亲衣食无忧,除了做出国留学梦,精力大部分都放在了教书上。思想上对国民党的统治无甚坏印象,认为社会还算安定。对共产党他则没机会了解,也不想了解。其实学校里既有国民党员,也有共产党员,只是他混沌无知。当然,从报纸上有时会读到“共匪”如何如何。他只知道他们与普通土匪不同,但对共产党的威胁几乎没有感觉。

随日本帝国主义由东北而华北再侵上海,他也和全中国人民一样,希望蒋介石政府团结御侮,救亡图存。而国民党政府虽不放弃抗日,但武器装备比日本落后了许多,有些部队也确实缺乏斗志,一路节节败退,尤其在宣传上,强调先安内而后攘外;共产党的宣传则是主张坚决抗日,建立民族统一战线。给一般民众的印象,国民党对外辱取妥协求苟安的态度,对内是积极围剿,自相残杀;共产党给民众的印象则是积极抗日,团结大度。因此,蒋政权在争取人心上逐渐失去了人心。父亲的堂哥是国民党部队的高级军官,父亲也确实看到不少高级军官只顾升官发财喝兵血,捞到钱后,他们除买房买地就是不断娶小老婆,黄埔一二期毕业的没有几个没有小老婆,没有也是两个三个地轮番换……由此,国民党高级军官在父亲的心目中大打折扣。

1937年下半年,日寇已然逼近南京,父亲所在的实验中学只好迁往安徽屯溪。屯溪位于皖南,与江西上饶一带接近,属于安徽省的小城,市面萧条,商品质差且极度匮乏。由于是匆忙迁校,根本来不及筹建校舍,学校只能安顿于简陋的旧式民房中。因是逃难,教职员工与学生不分批次,慌乱无章地陆续到达该城,只有少数未来。

宿舍与备课的办公室均在低矮的旧砖房内,屋里难见阳光,阴暗潮湿。在屯溪的那个学期,父亲很少上街。没有象样的东西可买,连他爱吃的普通桃酥都见不到。学校只有一个小图书室,并无什么可读的书籍,印象中他似乎从没迈进过那个门槛。当年在南京,他也从未去过中学图书室。中大图书馆离实验中学仅仅几步之遥,藏书甚丰,那才是他经常出入之地。物非人是,回想起南京城当日的繁华,就连校舍也设在三层小洋楼内,不由使他感慨万千,愈加痛恨日本人。心绪不好,又没有可读的参考书,他懒得再像过去那样花时间去备课,讲课遂完全用以前的讲稿。山河破碎,考留学生已是无望,闲来无聊,他只有靠读手头的两本英文版的希腊史与罗马史解闷儿,那还是他备考时在南京买的。

小小的屯溪也不是安稳之地,大约1938年春,日寇向安徽进犯的消息又传开来,学校准备进一步南迁,迁至湖南长沙岳麓山下。仅仅半年,实验中学便一迁再迁,犹如丧家之犬。由屯溪到长沙,南昌是必经之地,没有火车,只能坐汽车。偌大一所学校,人员、器具皆由汽车搬运,又兼人心惶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逃难路上拖泥带水,父亲走得心急火燎。因离开屯溪前,他刚收到大伯写来的家信,说祖父病重。等不急了,他决定独自赶往南昌。临行,校长劝他迟一步再走,可他哪里听得进去。战火逼进,人心已乱,校长也只好听之任之。

父亲刚踏进家门,南昌城便已告急。家里人也像城内的居民一样,仓皇中雇了艘小船,打算顺江而行,准备逃往丰城。途中,七十八岁的祖父原本有病,旅途劳顿又连吓带惊,终于在一个月黑风起的夜晚在睡眠中逝去。国破家亡,虽是死在逃难的船上,生命却结束于睡梦里,也算大难中的福份。

家族墓位于南昌郊区,为安葬祖父,父亲只有跟随大伯扶柩返回,其余的家人则继续南逃。

祖父安葬之后,大伯又去追寻家人,父亲却不愿再逃,而选择留在南昌,住进自己妹夫家中。姑父因要跟随流亡的江西省政府,所以没跟家人一起逃难。在人心惶惶的南昌城内,他除了见到一些由京沪等地返乡的熟人,还由姑夫介绍,结识了不少流亡青年。此时,他与实验中学已失去联系,对学校的搬迁进度、何时复课等一无所知。

与当时的众多热血青年相同,面对日寇欲亡中国的狼子野心,他对做教员完全失去了兴趣,精神主要集中在如何抗日救亡上面。那时的青年大多认识不到抗战将会是严酷与漫长的持久战,以为轻易、快速地就能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持这种速胜论的思想,他更觉得为了区区一点薪水,便回实验中学钻进故纸堆里实在属于卑下的行为,于多灾多难的国家无益,对陷于水火的老百姓无补。他决心留在江西,与这些流亡青年一起搞救亡活动。

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若没有后台与经费,所谓的救亡活动无疑属于纸上谈兵。多亏姑夫出面说项,将他们介绍给保安处中将廖处长,由廖介绍他们去他的家乡修水执教,并答应给他们一部分经费。利用廖处长原来建的校舍和给予的经费,这批热血青年打算将小学变为一所抗日救亡的新中学兼小学。其实,廖给的经费少得可怜,每个教员每月大约只二十元,仅够吃饭而已。而在实验中学,父亲的工资每月有一百多元,丰衣足食,但为了抗日救国,他甘愿承担此种牺牲,无怨无悔。

新中学的校长是姑夫大学的同学姓李,教务主任兼小学校长是父亲中大的同学柴某,而他则任小学教务主任。另外的同事是几位女士,有柴的妹妹、外甥女及同学等。八九个人既管中学,又管小学。好在无论中学还是小学只设一班,忙归忙,尚可应付。

初到修水,父亲就收到实验中学的来函,催促他回校任教。学校逃来逃去,从湖南又到贵州,此时已迁往重庆。虽是较比安全的大后方,但国恨家仇使他决心为抗日略尽绵薄之力,希望通过办学唤醒民众,同仇敌忾抵御日寇侵略。他丝毫没有犹豫,立刻给学校回了一信说,我已在修水办学,抗日救亡,不回去了。

不久,学校来函允许他辞职,还意外地寄来三个月的薪水。天上掉馅儿饼,喜得他请同事们大餐了一顿。当时,很多同事都是没有工作的流亡者,他却把一个好端端的工作辞掉。席间,有好几人为他惋惜,他却不以为然。自己又没有家室拖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并不觉得钱对人生有多宝贵。那时,他认为最宝贵的是民族气节,佩服的是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雄。

他们这些城市青年热血沸腾,本意是为搞抗日救亡教育。除正规授课外,他们经常带领学生走出校门,进行宣传鼓动。例如打着宣传抗日的标语游行,唱救亡歌曲《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等等……

这样搞了整整一学期。从正规教育看,教职员的质量很好,却由于学生素质太低,学习积极性又差,他们成了高射炮打蚊子,毫无用武之地;从救亡宣传看,刚开始领着学生上街,还有许多群众围观看热闹,久而久之,失去了新鲜感,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他们搞的是不切实际的大轰大嗡,老百姓关心的是具体的油盐柴米。日本人从未来此扫荡过,你让他们仇恨日本人,他们也确实不知怎么去恨虚无中三头六臂的妖精。

地方上国民党的保守派对抗战则诚意不足,甚至消极。而该校设备、校舍、甚至经费全由廖处长供给,教员也全部由他养活。廖的身份相当于现在的省军区司令,他是日本仕官生出身,老牌国民党员,他让流亡青年到他的家乡教书,是为国民党网罗人才,以免这些人投奔共产党或日伪。而当地国民党的书记长,是廖的本家和代言人。教员们在修水大喊激进的抗日口号,并不合他的口味。因此,他对这伙青年渐渐露出了不满。

他们在地方上毫无势力根基,又组织不起民众,失败的结果使热血青年的血一点点冷了下来,学校的不稳定因素也进一步暴露。

这批教员来自四面八方,有男有女,只有姑夫的同学与父亲纯粹为了抗日救亡,才辞去原来待遇相对丰厚的工作;其他人原本就没有工作,只是出于无奈出来混碗饭吃,对将来早就另有所图。人心不齐,群众不支持,乡绅又不满意,大多数人自然难以坚持,只盼暑期降临,卷铺盖走人。

这时,发生了一桩不幸,犹如火上浇油。

学校附近有条小河,水不深却湍急,一没到膝盖人便站立不稳。教员都是受过教育的青年男女,忌讳不多,夏季天热,水浅不能游泳,就常到河边洗脚降温。当地群众见男女混杂一处,露出白森森的脚丫子,便认定这是“伤风败俗”。可学生们不懂事,看到老师们勇于暴露,也就学起老师的样子纷纷到河里冲凉。暑假将临的一天,两个小学生在水中不慎摔倒,竟不幸被水冲走淹死。这不幸掀起了悍然大波,许多学生家长早就对这些教员看不顺眼,他们以此为借口,带着学生来校滋事。乡里人毕竟老实,他们觉得教员们有廖司令作后台,并不敢深惹他们,只大叫大嚷一阵,气出够了,校方赔了些钱,也就作罢。

学校再也难以为继,这批人只得作鸟兽散。

1938年11月12日深夜,长沙的一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消息辗转传到父亲耳中,有说烧死两万多人和大部分房屋的,有说烧死了三千多人,长沙变成一片焦土的……但都指这是执行蒋政府的“焦土政策”造成的恶果。听说为平民愤,大火后第三天,蒋介石来到长沙,下令逮捕了肇事长官,并枪毙了辱职殃民,玩忽职的长沙警备司令、省警察局长等人,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等也被革职留任。汪精卫在重庆还发表了一篇反对焦土抗战的报道,他说:“如果‘焦土抗战’就像长沙那样毁灭自己,那还不如不抗战的好!”

父亲当然不赞成汪的言论,不抗战中国不就灭亡了吗?可是,抗战似乎也无出路,中国积贫积弱,仿佛只能令人宰割。自己不也想抗日吗,可却在命运的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到头来连吃饭的家伙都丢了。满腔的抗日热情一旦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碰壁,他不由百感交集,心情亦矛盾而灰暗。


(二)

父亲只能灰溜溜由修水返回南昌,家人此时已迁往老家遂川。在城里住了没多久,日寇已逼近九江城。眼看南昌不保,他只有像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夹着尾巴一逃再逃,逃到正在宜春修铁路的二伯家暂住。做兄长的已然供养他到大学毕业,自己已过而立之年,若再张着嘴在哥哥家吃闲饭,不要说嫂嫂会有意见,他自己也觉得甚为丢脸。如今,如何为抗日奔走已经谈不到了,首先要解决吃饭问题,他开始四处寻找工作。

当时,文职人员的级别很有讲究。一等文官即部长以上的叫特任,厅长以上的叫简任,而科长以下的叫荐任。荐任顾名思义,没人推荐比登天还难。正在找不到推荐人时,从一同学口中得知程先生已经出任湖北省教育厅长。程公一直对自己颇为照应,他也只能赶赴武汉,又一次去麻烦恩师了。

说明了来意,先生满口答应,说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要安排他做总务科科员。做小小的科员,还搞总务,他觉得面子太不好看,也没意思,第二天便不辞而别。

返回宜春,却仍旧没有工作机会。1939年3月底,日寇已经占领了他的家乡南昌,现实已容不得他挑挑拣拣,他只有厚着脸皮第二次去找先生。日寇进攻之下,武汉也已不保,教育厅已搬往宜昌。先生再次见到他,已没有了往日的和颜悦色,脸色颇为难看,却也没有断然拒绝,只说让他等等看。

这一等就等了近一个月。在宜昌住旅馆,每日两元,他的旅费已然告罄,只好至函二伯,给他寄一百元来。二伯对这个最小的兄弟几乎有求必应,很快将钱汇来。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开口向哥哥要钱,印象深刻到终身难忘,一方面对二伯充满感激,一方面相当惭愧。当初若不是不告而走,惹恼了先生,也不会有今日的坐冷板凳啊!

天无绝人之路,恰逢中大教务主任来教育厅任第一(总务)科长,替他向程公说项,冷板凳才变为了热板凳,发表他为义务教育视察员,任厅出纳兼庶务。其实,义务视察员与科员属同一级别,只不过名称稍许好听一点。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头来想想也颇为好笑,为图一个虚名,不但浪费了金钱与时间,最后还要苦苦求人。

出纳管现金,庶务负责厅内日用办公用品的采购,这种工作与教书完全不同,高小毕业也能干。他自认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高中教员,干这种活计实属大材小用。可既然已在实验中学辞了职,目前又无路可走,便只能混日子了。

刚开始也不好混。出纳虽只用简单的加减法,第一遍却往往算不对,自己都不理解怎么会这么笨。

采买日用办公品,他认为不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同样是低层次的活儿,没想到竟然也有奥秘。到商店买货,店员往往问他,要发票吗?

给公家办事发票当然不可免。人家会进一步问,要折扣吗?

父亲不懂什么叫折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这时人家会用讥讽的口吻说,就是回扣啊!

我不要回扣。他立刻回答。

人家像盯着一个怪物说,一般都给回扣的,你不要将来不好交代。

听人劝吃饱饭,也幸好听了店员的话。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便你不要回扣,也没人会相信。如今回想起来,程公让他干这个工作,实际上是把他当作嫡系,他却始终不明底里,真是读死书不通气的呆子。

这时的宜昌,人简直成了过街逃窜的老鼠,头顶上整日盘旋着耀武扬威的日本飞机,疯狂地大张着嘴,喷吐出一枚枚大小不一的炸弹,吞噬着大小不同的生命。人疲于奔命,自然谈不上正经工作。他挨过多次轰炸,其中两次炸弹在离他身边仅十米左右的地方炸开。侥幸只是小型炸弹,否则他就得粉身碎骨。经常听到拉防空警报,看见血肉横飞的尸体与还在呻吟的活人,他对死亡的感觉已然麻木,到后来,他干脆就懒得去防空洞躲避轰炸了。

有时,他们也跑到城外躲避敌机。日机盘旋而下,一干人等趴在地上,而他喜欢仰面躺在地上,为的是能够看见蓝天,他不愿意在黑暗中死去。有好几次,他看到飞机往下丢的不是炸弹而是纷纷扬扬的传单。看来,日寇就是不要他们的命,也想在精神上杀死他们。头顶上,天不再蓝,云不再白,硝烟中是一片没有太阳的昏暗。他突然就想起了卢作孚,听说只是一个普通实业家,1938年,靠着自己创办的民生公司的运力,仅用短短40天,就完成了宜昌大撤退,将三万多人、九万多吨器材成功地撤退到大后方重庆。期间,民生公司损失轮船近二十艘,一百多名公司职员牺牲,七十多人受伤致残,运力也比战前减少一半。卢作孚和民生公司以鲜血和生命的代价换来国家命脉的留存……可自己为抗战究竟做过什么有效的工作呢?他悲哀地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与无奈。

随着日军逼近宜昌,教育厅又迁到恩施,他在那里呆了近一年。地处偏僻小地,消息闭塞,既没广播也无书可读。当时,他并没觉得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他认为蒋介石打不走日本人,是由于本事只这么大,国力太差。而绝大多数中国人,只是因为不愿当亡国奴,才跟着国民党政府跑来跑去。可时间一长,人的精神就真一点点被杀死了。伴着对生死感觉的麻木,他逐渐变得迟钝,抗日救亡的决心也在慢慢死去。

百无聊赖中,白天在机关混几个小时,晚上回到住处就与同事谈吃喝玩乐,算是精神享受,更多的时间则是用麻将牌消磨时光。麻将犹如变相的毒瘾,一玩起来就不可收拾。他就这样吃饱了混天黑地活着。

大概1939年底,教育部突然来电,批准程公辞去教育厅长一职。实际上他从未提过辞职之事。内中原因是抗战期间教育本就难搞,他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湖北代省长,而老人家是陈诚的老师,就到陈诚跟前奏了他一本,说他把教育管得一塌糊涂。老师的话当然有斤有两,陈诚便要教育部长撤他的差。他和教育部多少有些关系,为给他留些面子又不得罪陈诚,便来了个“辞职照准”。

接电后的程公准备离鄂赴渝,新厅长尚为接任他就不再来上班了,让一个姓裘的科长替他办交代。一朝天子一朝臣,父亲明摆着是程公的人,当然也得跟着走人,至于去哪儿,先生已然自身难保,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与造化了。由于有些购物单据没报销完,他还得在恩施逗留一些时日。

一天,裘科长忽然来问他,你那里还剩多少钱?问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天回答不出。

科长只好明说了,采购买东西的回扣还有多少?

没有多少,只有几百块。本来应该再多一些,但他已经花去几百,只剩这么多了。

次日,科长又来找他。对他说,厅长说几百块太少,就给你了。你那里还有几本银行存款簿,你去厅长家,一定把它们交到厅长本人手里。

他来到程公家,将三四本存款本交给程公。陈神色诡秘地说,赶快走,千万别叫人看见。

走出程公家老远,他蓦地大悟,原来,先生放着几百块回扣不要,是看中了存款簿中几千块的利息。不过,他可得替先生背黑锅了,旁人一定以为是他把利息吞没的。但既为学生,先生又多次提携,这口黑锅不能不背就算是借花献佛吧,想到此处也就释怀。

可能因为在利息这件事上他帮过先生一点忙吧,后来他到重庆时去看过先生,先生执意要请他吃饭。他看先生赋闲在家,怕麻烦先生,便没有吃。

对先生的处置,陈诚与曾身为教育部长的陈立夫或许多少有些内疚,不久便安排他在某委员会做了个只拿钱的挂名委员。抗战末期,还将他安排到广西大学当校长,解放战争中做到了部长级的西南监察使。

若像他的几位同学,他一直能靠拢先生,很可能就会到广西大学去教书,后来有幸成为学者,而不会在无奈中穿上军装——那身误了他后半生的军装。

1948年,他以民社党的身份、先生以国民党的身份同时竞选江西遂川的国大代表,最终先生获胜,还寄信向他致意过。他当时已加入小民革,无意与先生拉拢,仅回了一封不咸不淡的应酬信。

他和先生的缘分仿佛还没有走到尽头。解放后,听说先生也加入了民主党派,但不在北京。他从来没想过去拜见先生,或哪怕寄去一封信。生存的艰难是耶,他的不通人情事故是耶?

程先生在他的一生中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抛开政见不谈,对他一直有着情谊与厚恩。而他则像个冷血动物,只在需要的时候去找先生。孔子的门徒去见孔子,还要提着两条肉去。而他,别说是拿出自己买的一条肉,连一张薄纸都没给过先生。


(三)

失去靠山正为工作彷徨之际,同学柴某来信,介绍他去重庆教书。柴在国民政府参军处工作,地位等同于上校科长。参军处的参军长相当于武官的角色,军衔大约为中将,经常陪同国民政府主席也就是蒋介石接见外宾。柴深得参军长器重,很有背景。他曾是二伯中学同学,在中大又与父亲同学,只比他大一级,由于与二伯情谊深厚,所以对他这位弟字辈一直颇为关照。

到重庆后住在柴家,邻居是中央党部的,来串门时得以彼此认识。那时的国民党正与共产党争夺青年,怕他们跟共产党走,跑到延安闹革命,因此多方拉拢,对他这种青年很是客气。

那人一见面就说,先加入党再参加工作吧!

对加入党派他其实无所谓,只点头应酬并未明确表态。心想,由他去办,办不成拉倒。

没想到,仅过了几天,这位邻居却拿着党证来找他了。糊里糊涂,他成为了国民党员。后来他才知道,这叫特别党员,是由两位中央委员介绍的。至于两位中央委员为何方神圣,他根本没见过。光荣入党之后,他没参加过任何活动,只空有一张党证而已。以后,他到了军队,军队要求一律加入国民党,他又第二次加入一遍,算是两番加入过国民党。

老柴介绍的学校叫萃文中学,是有名的私立教会学校,是由安徽迁到重庆。校方安排他当文史教员兼训育主任。该校位于山上,环境很糟,连个图书室都没有,且只设初中部,学生水平比实验中学差了很多,学校要求教员一律住校,他感觉不自由又累……所有的一切都令他不满意。此时的他脱离教育已经两年,对教书基本没了热忱。几乎天天都在盼着周末来临,好去柴家通宵达旦打麻将。训育主任查夜主要是查有无共产党在学校搞地下活动,但没人明确告知他这点,他既不懂为何要查夜,又因沉醉于麻将之乐,对训育主任一职只是敷衍,把每晚查夜的职责完全抛在脑后。为此,校方对他很不满意,扬言要辞退他。老柴知道后,让他与校方理论。可他认为,翠文中学并没给他下过聘书,他对这所学校方方面面都不满意,连实验中学的教员都可以不干,又何必食此鸡肋!因此,一听说这消息,他就下山走人了。

离开萃文后他又住进柴家,终日陪朋友打麻将消磨时光。日子过得相当无聊,打麻将的技艺却日渐提高。到后来,一桌人只有他手气好,天天挣钱。找工作可没这种运气,一直找不到合适的。

工作也不是没有,但大多是国民党特务控制的机关。军职机关几乎都与复兴社(军统)有关联,文职机关则跟CC(陈立夫、陈果夫)有牵挂。他在重庆几乎跑断了两条腿,工作范围就是跳不出这两个圈圈。而声名狼籍的特务他是坚决不干的,这违反他做人的原则。

一日在街上闲逛,路遇中大的同学况某,此人与他在南昌一中和中大都是同学,比他高一级,过去上过军校,跟复兴社有关系,上学时就在外面有工作,他当时就怀疑况是特务,曾心生反感,甚至鄙视。不是他的觉悟有多高,而是不愿受任何组织的束缚,有些追求自由主义。见面后况某热情异常,非要请他吃饭,并说自己所在的铁道部门缺一少校,要请他去做。两人谈话中间,他了解到况是该部门特别党部的少将书记长。现在可好,这人成了特务头子,还要把他网罗为部下,跟况既是同学,又鄙夷他的为人,如何能到他的手下去工作,他当然一口回绝,更没有去吃饭。

特务的饭可以不吃,但人是铁,饭是钢,没工作就无饭碗可捧。在重庆闲住两三月后,所谓饥不择食,因父亲三叔的儿子在甘肃保安处长任上,他只有离开雾都重庆,去到边远、荒芜的甘肃省兰州市,投奔军中的堂伯,看能否通过这一关系,找到做教师的工作。

1941年春夏之交,父亲风尘仆仆来到兰州。

堂伯见到从内地来的堂弟,仿佛闻到了家乡泥土的气息,虽不善于表白,心中却也荡起温情,表示会尽力帮助父亲。从他口中父亲得知,边远的兰州其实也非安全之地,同样遭到了日寇飞机的袭击。从1937年至今,日寇已先后出动飞机一千多架次,投弹四千余枚,轮番对甘肃省的兰州、皋兰、平凉、天水、武威、陇西等地狂轰滥炸,死伤计一千二百多人,亡者几乎占到一半,损毁房屋更是达到两万多间。除民生财产受到重创,兰州的文物古迹更是遭到空前浩劫。如1939年12月下旬,日机曾连续轰炸三天,兰州有名的普照寺、嘉福寺、东华观及柏道路、道升巷等一大批古建筑全部化为灰烬……若大的中国,到哪里又能找到安居的乐园呢?父亲心中惟有苦笑。

果真来得不巧,父亲的屁股尚未坐热,堂伯就接到调令,不日要去西安上任。临走,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将堂弟介绍到教育厅。厅长却说,干教员清苦,还要等机会,现在也没有空位置。万般无奈,堂哥只有把他介绍到保安团队特别党部任少校干事,书记长竟也是复兴社的。

父亲属于文职人员,不算正式参军。官衔虽为少校,但只是同少校待遇。

在命运的面前碰来撞去,造化弄人,撞到身上的还是同一批人,这就是他逃不脱的宿命。在重庆时,同学况某请他当少校干事,他认为与特务沾边儿,不识抬举;现在可好,四处求人作揖,才求到一个类似少校干事的职位。偏僻闭塞落后的兰州又怎能和陪都重庆的热闹与信息灵通相比!可为了混口饭吃,也只能屈就。

当时的兰州竟连一栋砖结构的房屋都没有,住的统统是茅草房。喝的水是从黄河挑上来的。老祖宗果然聪明绝顶,将黄河称为黄河,打上来的水是货真价实的黄泥浆,需要盛在缸里摆放大半天,澄清后才能下咽。城内只有一条所谓的大街,又窄又短,只有北京现今较比大胡同的宽长,街上的店铺均不起眼,又黑又小,基本只买本地货,京沪等大都市的货物根本见不到,甚至连普通蛋糕都难买到。因为是抗战时期,局势维艰,经济发展一路滑坡,不知抗战前货物供应是否好些?

他所在的机关也很可怜,驻扎在一栋平民院落,里面十来个人,除书记长稍微富裕一点,多少还像个少将阶级,其他人则个个一副寒酸相,意志也都消沉,丝毫抗日救亡的热情都不见。这是一个国民党保安队的特务机关,也叫党务机关,可在部队里却起不到什么作用,往往被人骂为卖狗皮膏药的。当时,国民党军队中,党务完全服从军务。军官个个都是党员,而军官以军阶分高低,下级须严格服从上级,没有平等关系好讲。书记长是少将,保安处长是中将,因此书记长得看处长的眼色行事。总之,国民党军队中的党务是决不能跟共产党军队里的党务相提并论的,更不能与希特勒的党卫军相比。

他一直想恪守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做事的原则,依仗堂伯胡闹的念头从未有过,更不愿在特务的泥塘里淌这路混水。因此,他从来就没在岗位上安心过,初一赴任便多方活动,时刻想调换工作。在保安团工作不到一年,他终于被调到保安处任中校秘书,后又由中校升至上校秘书室主任(仍是文职同上校)。最终还是沾了堂伯人情的光;因为处长吉某与堂伯是黄埔一期的同学,过去曾有交往。而他自己也通过重庆的朋友写信给甘肃省政府秘书长,要求调动。这些恐怕便是他调升较快的原因吧。

他是上校级的办公室主任,按理也算高级干部了,但文职人员没有实权,他的工资不过二百四十元。若在战前,敞开了花还能积攒不少,而现在,竟连填饱自己的肚皮都不能够。到后期,他另外还有一二百元的津贴,却杯水车薪,买不了几斤粮食。好在军队还有一份口粮,每月供给他五十斤大米或面粉之类,吃不了,可以拿去卖。他就主要靠这五十斤军粮才维持了基本生活。至于下级军官和士兵就更惨了。比如他的勤务兵,仅有几块钱的津贴和一份比他少得多的口粮,若不是跟他同灶吃饭,那真要食不裹腹了。

从1942年起,他又由友人柴某推荐,兼任军委战时新闻检查局下属甘肃新闻检查处中校级副处长。这只是个空有其名的机关,但可以检查或禁止与政府口径不同的新闻。实际负责人是位处长,级别为上校,属于地方指派,政治倾向偏于CC派系。对跟特务沾边的事儿他一向反感,本能地就敬而远之,根本没去办过一天公。他任这份工作只为多一份中校待遇,除拿一份干薪,还有一名勤务兵的待遇。他因已有一名勤务兵,所以只领勤务兵的口粮,等于又多出一份收入,何乐不为?

以他一个光棍儿汉,一个上校、一个中校的薪饷,再加一个勤务兵的口粮,生活应该比较富裕,他却节余无多。

抗战期间,国统区物价飞涨,法币贬值就像李白的诗句,“飞流直下三千尺”。国民党一般干部的生活实际上相当清苦,靠薪水养家几乎个个力不能及。譬如他们的少将参谋长,家在外地,他一人在此生活,衣着之差出人想象;又一上校科长,由于缺钱花,竟去市上敲诈商人,结果犯法予以处罚。

部队中,也只有团长以上的实权干部能从军饷中揩油。他们的秘密是吃空额。就是虚报士兵数额,多领军饷。另外,办军需的干部也可在办理军用物资的过程中饱私囊。这些人有机会发国难财,一般干部是揩不到油水的。

为吃饭而奔忙的人仿佛爱恨都麻木了,他们的视野只在搜寻食物的范围内,理想就是混个温饱。所以,他们甚至对沦陷区的人包括汪精卫之流都说不上痛恨,只觉得他们不应当做中国人看不起的汉奸,对他们有些看法,仅此而已。


(四)

父亲是利用到重庆受训的机会结婚的。抗战时期,一切从简,就连这等人生大事也只能从简到草率,仅凭一张照片,几封通信,便与母亲结合。

受训相当于现在中央党校的短期培训班,规格较高,都是少校以上的军官。因正是1943年——抗战最艰苦的时期,学员进门只发一套布军装、一律要求打绑腿,以显整齐一致及艰苦朴素,只有少将以上的教官才穿高级料子的军装。按说,上校以上的级别平时是可以穿哔叽军装的,但需自己掏腰包。一套哔叽军装造价颇高,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且全国只有洛阳有这种草绿色的料子卖。他有机会去洛阳时曾做过一套,却轻易舍不得穿。

由于是高级培训班,委员长蒋介石每礼拜必到一两次,或亲自训话,或讲演、讲课,父亲得以有机会从近处观察蒋介石。他讲的是略带宁波口音的普通话,并不难懂,口才也还不错。有时,他只略微讲几句,便让秘书照他的稿子念,他则坐在旁边听。根据他的讲稿,后来出过不少小册子,似乎称为领袖语录、训示一类。在南方人中他算个子比较高的,偏瘦而皮白,没什么头发,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来培训班时,总着一身军装,戴着军帽,与穿长袍马褂时不同,显得眉清目秀,蛮精神的样子。

父亲已记不清培训班上究竟讲了些什么,那时,他正一心筹划着学完就去成都接新娘子。

学习一结束,他就赶往成都,将新娘接到兰州,王老五总算有了家室。

大约1944年,吉处长调任,换了新处长。新处长原为第三兵团司令,仍是堂伯黄埔的同学。不知为何,堂伯的影子在新处长这儿却变为阴影。或许怪不得堂伯,是父亲的孤傲性格使然,或许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总之,新处长表现出的态度是对他相当疏远。他又没有做年糕沾上去的本事,人家疏远,他也就主动拉开了距离。办公室主任历来工作上该是与上司最接近的,双方这一疏远,连正常的工作关系都难维持,就这样别别扭扭坐了半年冷板凳。每日的公文均是官样文章,历行公事,味同嚼蜡,使他时时产生辞职不干的念头。最后,因推荐一名文书未获批准,终于成为他提交辞呈的导火索。

他没有骑马找马的韬略,脑袋一热就辞职撂下挑子。好在母亲此时已在银行工作,自己还有一份新闻检查处副处长的工资。手头却比过去吃紧了许多。今非昔比,他已是拖家带口之人,养家活口应是男人的本分。这时,新闻检查处处长主动找到他,说自己与二十九兵团司令长官是广东老乡,彼此捻熟,可以介绍他去该部任上校秘书。二十九军在甘肃酒泉,比兰州更加荒僻,但上校的待遇肯定比中校高,又是头脑一热,他竟同意了。书呆子没有意识到,处长的“好心”实为将他甩出去,好腾出副处长的位置,安插自己的心腹。

他将母亲留在兰州,独自先赴酒泉,正式加入了陆军部队。可只在酒泉呆了不足两个月,部队就移驻到新疆哈密。到哈密后,他才将母亲接了过来。

父亲的办公室紧靠总司令的办公室,房子还不错,听说是过去苏联红军修建的营房。但军队生活与机关生活不同,平时住在机关,只有星期天才允许回家。家属宿舍亦分等级,上校以上住一栋好点儿的平房,上校以下住的房子就很差了。

哈密的气候与兰州相差不远,可是当地煤炭奇缺,取暖做饭都用木柴。数九寒天靠木柴取暖有点像打摆子,木柴烧起来时过热,火焰熄灭时又太冷。

该地的风土人情与生活习惯与内地区别更大。昼长夜短,早上三点天就放亮,晚上九点天也不黑。居民维吾尔族居多,基本是回教徒,以农牧业为主,看不到什么工业生产。小小的县城街道很少,商业比兰州更见萧条。该县以盛产哈密瓜闻名于世,却很少见到哈密瓜出卖,小商店多数只售葡萄干与杏干,仅有几家商店有点儿从苏联运来的东西。因为是回民,只吃羊肉,市面上也只卖羊肉,见不到猪肉,也难得见到蔬菜,迎面碰到餐馆及牧民均是膻气逼人。吃惯猪肉、初来乍到的汉民确实难以适应。

寻常时间,生活若平淡得像小溪倒也罢了;但非常时期,不少将士都在前方流血牺牲,父亲更加感觉生活无聊之极。司令长官的秘书窝囊得很,整日价无所事事,不过是代司令回几封不相干的应酬信。牵涉到司令私家机密的也不叫他写,而让司令的心腹代笔。回信内容相当于千篇一律的烂八股,一个月也没有几封。难道这也叫抗战?当然了,现在的他主要在为吃饭与家庭活着。

百无聊赖,刚开始是用翻报纸打发时间。他发现当地报纸转载外国的消息不少,常常是国军在某地又被日军击溃……抗战时,内地的报纸有个传统,就是报喜不报忧,凡负面消息一律砍头。看惯了那种报纸,对这种多少有些实话实说的报纸他颇感奇怪,为何不经过检查呢?况且,心里对辞去检查处副处长一职正颇为后悔,想要重返岗位。于是,提笔给重庆新闻检查局的实际负责人副主任秘书写了封信,将上述情况告之。不久,局里来了电报,委派他去迪化筹建新闻检查处。

他通过副参谋长向司令请了假。不料请假未几,新闻检查局又来电说该处暂时缓办。这叫他很是为难。若厚着面皮向司令请求留任,有失自己的风度与颜面。且这个秘书的工作既无自由又过于乏味,他决定还是走人为上。

又是通过友人柴某的关系,父亲请人将他介绍到迪化(现为乌鲁木齐)民政厅,想某个县长当当。

现实颇具讽刺意味,父亲年轻时一直渴望清高,一心想做学问。他曾不顾祖父的心愿,拒绝在政界钻营,而选择了做教师这一行。世世难料,时间兜了个大圈子,他终于又回到祖父的愿望上来。可县长的位子,难道能为他这丝毫不懂政治的书呆子预备?

到民政厅拜见过郑姓厅长,郑热情异常,对他的要求满口应承,说一有空缺立刻安排,并暂时将他的编制安置在第三科做视察。

兵荒马乱,没有固定住处,总不能带着老婆孩子乱奔前程。为安全与节省开销,他向郑请了假,打算将母亲和出生不久的咪咪先送回兰州。

将她们安置好,留了些钱,又盘恒了十来天,父亲打算回去了。

新疆地处荒漠,历来物质匮乏,物价一直比内地高。不少人借出差或往返之机,都会带一些生活用品回去倒卖,赚个价差。甚至有人专营此道,也有发了财的。他若空手而归,白白放弃这发小财的机会,非被人讥为白痴不可。他决定利用这个机会随波逐流一回,叫人不要小瞧了自己,更能赚钱贴补家用。

回新疆时,他采购了不少鞋、袜、毛巾之类的日用品。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交通又不便利,半路乘的汽车抛锚了,他只好搭空军运油的车返回。已经能看到迪化破败的房屋了,他们一行却被空军检查站扣住。理由是军车不能载客,而客人又带了这么多货物,明显属于偷税。

货品与人在检查处扣了一夜,第二天把人放了,货却被扣留。这些东西在兰州花了千而八百买的,几乎花光他一半家底。原本打算运到新疆卖后赚些零用钱,没想到赔本儿连声吆喝都没赚到,刚见到迪化的影子就全军覆没。

若抓紧时间找关系,这些货本可以原封不动退给他。但他认为自己是有点儿身份与面子的人,不能为了这种亏理的事情同人家去纠缠。谁叫自己身为官员却干二道贩子的勾当呢!没抓到属于幸运,抓到了只能打碎了倒霉吞进肚里。

东西中有一箱茶叶是替朋友稍给一位姓张的。张与堂伯认识,是西北最高军事长官的女婿,本人在新疆也有一定的地位。丢了东西大约十天后,张给他来了个电话,叫他拿一张他写的便条去找空军负责人,当面也没有明说叫他要回没收的东西。他看了条子,尽管自认中文底子不薄,却看不懂写的什么意思。于是自作主张,将便条剪下一半,只留一句介绍他去见空军负责人的客套话。

到了空军司令部,负责军官对他相当客气,但没谈他的东西被没收之事,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张嘴,哼哼哈哈不着边际聊了几句,他就赶紧告辞了。出门便把这事丢在了脑后,也未做东西能失而复得的美梦。


(五)

从兰州回转新疆,又见到郑厅长。郑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异常冷淡。估计郑原先以为他是重庆有地位的朋友及二十九军司令长官介绍的,所以对他非常热情。后来,该司令介绍了好几位秘书来谋县长的位置。与他相比,这些人的后台或背景更硬,人也比他活络能钻营。权衡之下,郑的圆脸自然要抹成长脸了。看到郑的脸色,他明白自己做县长已毫无指望,从此,他再没去找过郑厅长。为了有饭吃,也只好安心在民政厅做视察。

视察,视而不察也,这历来是个有职无权没具体事情好做的差使。每天在第三科混上几小时,晚上很早就回到住处。因为军部军需处的处长是过去的熟人,他便借住在军需处。人一无聊就容易沉沦,不知不觉,他的手又痒痒起来,只苦于没有牌友做搭档。

这时,一个中央银行办事处的人到军营来找同乡。此人是个小职员,却非常活络,特别愿意跟高级军官拉关系。由他介绍,几位家不在当地的银行职员很快与军官们熟悉起来,与父亲凑成了对子,整晚整晚撮麻、打扑克。从此,这成为休息时间他们唯一的消遣,很快演变为赌博,甚至豪赌。

麻将和现时的玩法差不多。其中有一种扑克牌的玩法叫“梭哈”,名称来自外文,最多四个人打,凑不够数,两三个人也成。玩时一人发一张牌,问再要不要,要多少钱,然后把牌扣到桌面。第二、第三家跟牌要出同样数目的钱。如此出牌一直推到第三轮,牌是四明一暗。最后,第一个出牌者或最大的一家首先有看牌权。但他们谁想先看牌须再出五万块钱,别人想看的话,要再加钱。总之,赌的数目很大。这种玩法如今或许也有,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民政厅待遇极低,收入仅够自己吃饭,自从带到迪化的东西被没收,他的身边几乎没有什么现钱。但他的手气真好,每场都是大赢家,因此越赌越凶。

除了父亲,牌友们虽个个赌瘾十足,却老是输钱,常常弄得三个对手中有一两个输得精光才罢手。输家急于翻本,愈输愈下大注,由于没多少文化,脑筋比较糊涂,性子又躁,结果当然血本无归。有时就是输光了也不罢休,欠着对方的钱继续赌。父亲与他们不同,出牌特别慎重。或许由于当年数学学得不错吧,他会算计更善于记牌,相比之下,他自然成为了高手。令人有些不可思意,三五个月的时间里,具体数字他没有统计过,却差不多赢了新疆票子一百万左右,相当于内地钞票几百万。一个科长的薪水一年也不过两三千块,这就是说,他赢的钱几乎等于一个科长三十年赚的,能买几十两金子。牌友们几乎都欠过他的赌帐,离开新疆时,也还有人欠着他的。他的规矩是全凭自觉,从不催人还帐。当时,母亲没有工作,多数钱他都寄给了兰州的母亲。

虽然理想已被生活磨平,这仍不是他愿意过的生活,所以时常会觉得烦闷异常。似乎老天爷也不愿让他继续过赌徒的生活,无所事事的视察当了没多久,当地便爆发了民族革命。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新疆曾长期脱离国民党政府控制,盛世才政权曾得到苏联的全面援助与支持。尽管盛世才有心使新疆脱离中央政府,斯大林却无意承认一个独立的新疆政权,以免由此刺激中国。而中国面对日本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也十分需要得到苏联的援助与支持,不愿为一个鞭长莫及的新疆与苏联形成对抗。于是,保持新疆的相对独立,即成为斯大林和蒋介石都可以接受的现状。

苏德战争爆发后,在苏联初战失利的情况下,盛世才见风使舵,转而投靠蒋介石,并采取种种措施迫使苏联的军事和经济势力全部撤出新疆。

就在苏联势力被迫撤出新疆之际,欧洲战场的局势已发生根本性转变。到1944年夏季,苏联不仅能够正式提出在远东参加对日作战的政治条件,而且还完全有时间和精力策划如何对新疆卷土重来。

早在苏联势力退出新疆的时候,莫斯科就开始策划一次以少数民族反抗汉族统治为特征的武装行动,并为此进行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组织准备和军事准备。苏联曾一度试图在新疆少数民族地区推行共产主义措施,指望通过宣传共产主义鼓动人们反对盛世才和国民党统治,但由于少数民族都不接受这些宣传而没有成功。苏联便改为利用当地民族的反汉情绪与宗教信仰,特别是泛突厥主义,来达到控制新疆的目的。

1944年夏季,在迪化、塔城和伊犁经常发现地下组织散发的传单,而这些印刷精美的传单显然不可能在新疆印制。而传播最广、效果颇大的是一种专门对伊斯兰教民的传单,该传单介绍了在莫斯科召开的伊斯兰教人民大会,并直接号召伊斯兰教徒团结在苏联周围以争取民族的幸福和解放。

苏联积极帮助新疆少数民族建立各种秘密团体。新疆最大、最有影响的地下组织,就是在苏联驻伊宁领事馆的支持与帮助下,于1944年4月成立的。苏联还大量向新疆少数民族反抗组织提供武器,并在苏联境内为武装暴动培训军事干部,并派军事顾问参与对新疆游击活动的领导与组织。早在1943年,苏联红军撤退回国时,即将武器悉数藏匿于新疆民间。还在阿拉木图和安集延建立了两个军事训练基地,专门训练逃亡到苏联的新疆少数民族反抗人士。阿拉木图基地负责正规战训练,而安集延基地负责游击战训练。

1944年10月,在苏联支持下,趁伊宁国民党驻军的主力部队调往巩哈县的机会,新疆地下组织秘密发动和武装了百名以上的群众,同时派人与巩哈游击队取得联系。11月,阿巴索夫偕同苏军少将,率领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从苏联经霍尔果斯口岸潜入伊宁,会同地下组织,组成了以伊万-格乌科维奇-波里诺夫为首的军事指挥部,并决定在11月7日举行全城暴动,打出的口号是民族起义。

对一般民众来说,这些内情当然不可能知晓,他们只知道这是穆斯林发动的民族革命或曰起义,是要脱离国民党政府闹独立。

穆斯林们果真个个骁勇剽悍,国民党整整一个军都败下阵来,死伤众多,连总司令部少将参谋处长也被打死。新疆省会岌岌可危,汉人们都准备逃离,民政厅也同意放这些汉人官员走。

父亲的一位老乡是败军的团长,吃败仗后从前线跑回来,找到他,两人商量从迪化往哈密方向逃。尚未成行,突一日,海关通知父亲:速将没收的东西领回。

匆忙逃命前,他总算领回了失而复得的货物。如今钱已成小事,命更要紧。他只好雇了一人将东西廉价抛售,虽只收回血本的十分之三或二,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当日,空军也好,海关也好,拿到这批东西肯定想充公。但发现那箱茶叶是大人物的,烫手的山芋谁敢碰啊,只有立刻送往张府。大约请示了张,这批东西该怎么处置,张一定为他说了话,东西才得以完璧归赵。可惜他过于木讷,当初拿便条见空军长官时,若能直接提出要求,也不至有今日的赔本,更不会耽误了张家品茗。

了结了这桩事情,他立即与老乡逃往哈密。白天不敢露面,只在夜间行走,用了十几天才回到哈密。

无所事事,兵荒马乱……种种景况使他下了回转内地的决心。他决定先回兰州,将家小安顿于四川再做打算。又要重打鼓另开张,前途渺茫,一直只为吃饱饭奔波……想到此处,心情黯淡到了犹如南方的霉雨天。

父亲终于从新疆回到兰州。那时,母亲带着咪咪借住在一家山西商号内,房子很小。就是这样的房子,还是军队的朋友帮忙,强要商人借给她们母女暂住。

回家不久,抗战胜利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那是一个傍晚,他在兰州的街上听到胜利消息。太阳将要下山,余辉落在低矮、灰蒙蒙的屋顶,给人的印象一半光明,一半灰暗,他的心情也是如此。中华民族总算盼来了曙光,整整八年哪,背井离乡,人生能有几个八年?胜利了,部队和政府都要复员,他们也该回家了。自己是快四十岁的人,已近不惑之年,虽不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他和全国人民一样,听到这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对未来的憧憬仍旧忍不住在心田蹦跳……未来真能美好吗?现实冷酷地摆在眼前,一只无情的手正在扯碎他的幻想。也曾热血沸腾过,也曾想为抗战尽绵薄之力,可自己究竟为胜利做过什么有益的工作呢?惟有一腔热血变冷血而已,他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此时,回到兰州的他连工作都已失去,甚至连个固定的住处都没有。空虚与茫然漫上心头,扯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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