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说话人的传记(5) 作者:胡发云


相识以来,他们第一次用玩笑的口吻说着话。他们各自在电话线那一头微微笑着,心里有一点感动,有一点温暖,还有一点酸酸的、想流泪的感觉。 
  又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 
  009是一个永远让人陌生的地方,在这儿待的时间越久,这种感受就越强。这儿据说有上万人,但它总是静静的,看不到什么人,连食堂澡堂这些最热闹的地方,也没有它该有的喧哗。人们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平和,自足,谨慎,木然。相互间认识的人也不多,像那一幢幢神秘又沉默的建筑物一样,人们也神秘又沉默。即便在以嘴巴子和笔杆子为主要工具的大批判组,人们也不多言多语。这一点,让嘴巴放任惯了的齐齐很别扭。开始,他以为是大家给脸色他看,后来发现,他们互相之间也是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中的一些人,倒和齐齐的话多起来,特别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们常常问一些外面的事,省城现在有多少人了?哪一条街现在什么样子?某种小吃还有得卖吗?工厂生产恢复得如何?队里农民一年能分多少钱?谈得多了,又问一些时政方面的事,评法批儒是对谁来的?中央是不是给大寨补贴?那艘沉了的风庆轮最后咋处理了?听说林彪还没有死……有些话题,在城里已说过几年了,连乡下也不再新鲜。一问,原来这儿许多人多年没有出过这山沟沟,有一部分人是规定的永远不能离开者。连家里父母亲死了,也不许回去。有些人可以探亲,有的五年一次,有的三年一次,但有很严格的纪律,连自己在哪个地方工作也不许暴露。探亲时间短,出山不容易,大多数人老家遥远,加上规矩又多,一些人也渐渐放弃探亲了。这儿单身汉也多,有熬到老,终究没娶上媳妇的。 
  齐齐是个架不住人家提问的人,人家不提问,都想给说点什么。本原就有小学里课堂插嘴的传统,加之后来又领悟了伟大领袖关于说话的许多教导,我们共产党人从来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人家说话,天塌不下来。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于是,一个问题会勾出他一大串话来。知道不知道的,明白不明白的,都说,似乎不说个透彻,不说个充分,就不坦荡,也对不住人。齐齐因了那第一场宣讲和后来的多次宣讲,被很多人熟识。加上善解人意又见多识广,久而久之,新来者齐齐,倒成了009的一个大众熟人。你经常可以看到,在菜场,在邮局,在幼儿园的大门口,在俱乐部或随便哪一条小路边,有人和齐齐打招呼,有人和齐齐长长短短地说上几句话。所以,当齐齐一年后与秦老师结婚时,来贺喜的人几乎要在大礼堂他那间临时新房的门前排队。那小屋不大,十几个平米,放上几件简单家具,满满当当可以进去六、七个人。这六、七个人在里面说上几分钟话,便前客让后客。来贺喜的也有秦老师的熟人,她那些娃娃们的家长,都很喜欢她,因为那些娃娃们喜欢她。那天送的礼物很多,简直可以开一个小百货商店。光那种专为新娘准备的高脚痰盂,就有七、八对。各种尺寸的钢精锅,摞了半人高,枕巾,床单,布料,还有婴儿小衣裤,堆满了床头。秦老师后来把一些多余的,都捐赠出去。像高脚痰盂,就放在幼儿园的小班了,娃娃们大小便,比原来那种矮的舒服。还可以挪到课桌前,一边解手,一边玩玩具或吃饭,非常惬意。成为孩子们的争夺之物。常可以见到一个孩子抱着它跑,另几个孩子在后面追的场景。 
  稳定,舒适,新鲜的新婚生活,让齐齐夫妇幸福得都快溶化了,在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凄风苦雨之后,秦老师像变了一个人。她身上那些孩子般的顽皮和少女的娇嗔都渐渐苏醒,洗衣唱着歌,走路带着舞步,她眼里的阴翳渐渐散去,肤色也红润光洁起来,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得多。齐齐高出她一个半头,腰一挺直,秦老师只要把脑袋一偏,就刚好贴在齐齐的胸口上,特别踏实。而齐齐把她一搂呢,就像将一只小猫揣进怀里,让秦老师乖乖的,软软的,一动也不动地蜷缩着。齐齐便感叹地说,天造地设的一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齐齐的家,渐渐成为热闹地方。单主任夫妇当然是常客了,有时包了饺子,给带来一碗。放完电影,拐进来坐坐。一些老家在省城的或在省城工作过的,也常常往这儿跑,聊聊熟悉的街道,聊聊风味小吃,聊聊故乡往事……解解思乡之苦。有些外省人呢,因齐齐去过的地方多,总想能听到齐齐说,去过自己的家乡,好把自己的家乡也当个话题说一通。一个海拉尔来的,听齐齐说去过那个尿尿就冻成冰棍子的“咱那旮褡”,激动得泪花闪闪。说唉呀妈也,十多年没回去了,做梦都梦不出啥了,给你这一叨咕,一下都记起来了,唉呀妈也,就好像昨儿一样啊。谈了一晚上那儿的大雪泡子呀,那儿的老林子啊,那儿的爬犁呀,那儿的狍子,山鸡和熊瞎子呀,那儿的酸菜冻豆腐粉条子炖猪肉啊……几个东北老乡把烟屁股头扔了一地,将屋子熏得像个澡堂子看不清对面的人。 
  秦老师好客,来谁都热情招待,就是晚了,也从没有脸色。碰上爱音乐的,要秦老师拉个琴,也应承得痛快,说拉就拉。大伙儿要唱歌,她便伴奏,从大海航行靠舵手到语录歌,从各地民歌到电影插曲,从丢手巾到戴花要戴大红花……秦老师简直绝了,啥都会。还有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歌大家唱起来有些拘谨,又有些兴奋,小小声音,欲唱又止。因为那时,这都是苏修黄歌了。倒是齐齐不吝,说,在乡下,我们常唱的,这是苏联变修以前的歌嘛。 
  后来,有了一帮“发烧友”,几乎是定期星期六晚上来唱歌,要哪一次秦老师当班,或正放电影,便会很失落。 
  009的时间,总这样平平缓缓地向前流去,肉眼看不出来似的。就是全国上下四海翻腾云水怒的文化大革命,在这儿也安安静静的。中央规定,009属于不搞文化大革命的单位,只学习理论,读毛选,传达一些规定给大家传达的中央文件,也算太平。就像伟大领袖给他夫人的那封密信中说的,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关于这封信的真伪,齐齐们当时是有争议的,有人说是假的,起码是后来补写的,如果当时就看透了林,为何给全国人民开了这样天大的一个玩笑?让大家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地祝福了好几年?有人说是真的,伟大领袖当时也有难处,集中有生力量各个击破嘛…… 
  009的人,偶尔听那些探亲或出差回来的人说起外面的乱象,大家都很庆幸。庆幸自己这儿没有武斗,没有停产,没有夫妻反目父子决裂没有左邻右舍视若仇敌,也没有停电停水粮食断档。外面没有肉卖,这里有肉卖,外面没有蔬菜,这里有蔬菜,外面一个月三两油,这里一个月半斤,这里还有火柴,肥皂,手纸……这样的幸福生活,还能说什么呢? 
  第一线的人们,每天每天在那些巨大的水泥方盒子里做着别人不知道,自己也不清楚的活。生活区的人呢,则过着一种与两重世界隔绝的日子,山洼里,那一幢幢没有窗口的灰色建筑,犹如远处的山头一般,是与自己无关的,日子久了,已至视而不见了。哪怕自家就有人在里面工作。而山外的世界,则更陌生。有的人已在这两三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生活了十年以上,从未出去过。一个傍晚,齐齐和他那快乐的妻子出去散步,他们走得远了一些。他们是向山那边走的。在009走路,必需时时注意那些白地红字的禁行牌,你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撞见它。你如果大意,可能会出大麻烦。据说前些年,有个不知哪儿来的采药人,走进不该走进的地方,被哨兵发现,一喊,拼命跑起来,结果被一枪撂倒,不明不白地死了。 
  齐齐和他娇小的妻子沿一条林中小道漫步。一路上听齐齐说一些好笑的浑话,让秦老师几次笑到蹲在地上不起来,要齐齐背。在离路边不远的一个山坳上,他们发现一片墓地,说是墓地,是后来才明白的,远远望去时,只见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一片水泥小方块,像是一个预制件工地。走近一看,上面都刻着名字,籍贯,和生卒年月日,1940――1960,1938――1962,1944――1962……两两相减,竟都那样年轻,二十几,三十几,还有十七、十八的。从籍贯上看,他们都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现在却无声无息地躺在这样一个天远地隔的山坳里。 
  天色渐暗,山风刮了起来,林涛呜呜作响。娇小的妻子紧紧抓着齐齐的手,身上的哆嗦传到齐齐手上。齐齐赶快拉着妻子一溜小跑返回。后来,单主任说,那些都是建设初期,死在这里的工程兵指战员,后来的人,也埋在这里。去年一次事故,有五个人去了。这儿的规矩,一律就地安葬。安葬后,再通知亲属,发一份立功奖状,一份烈属证书和200元抚恤金。单主任说,你们看四周那些山头,就一个壳壳呢,里边都是空的,有些啥,这么些年,咱也没弄明白。也别去弄明白。那水泥板板下面的人,大多是在那些洞里面死的。 
  洞中七日,世上千年。就在009世外桃源般捱着日子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却日益躁动起来,许多冲突已白热化,用一句电影台词说,连瞎子也看得出来。终于,一些风声雨声,通过种种渠道,向009无声地浸润着。据传,009的高层,也在不动声色地频频换人,一些人突然就消失了,又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听说还有人被抓。一些私下的谈话,渐渐弥漫着某种神秘诡谲之气。常有人无言无语,就摇摇头,就叹一口气。果然,北京闹腾起来,先是总理去世,一条长安街的人哭得天昏地暗。弄得多年不动感情的009人,在看新闻片的时候,也跟着落了很多眼泪。圣上在世哭宰相,是犯天条的。有人这么说。中国人,向来有借他人坟头哭胸中块垒的传统。有人跟着说。这不,清明一到,天安门便白花花一片,整个首都变成一个大祭坛。这个样子,老头子如何容得了?有人竟这么说。这不是明摆着,为那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鸣不平嘛?有人跟着说。紧接着,天安门大打出手了,这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009的广播传出这个事件时,许多人都傻了眼。009的人特别单纯,特别听话,也特别胆小。009的人如圈养的小鸡,噪音大一点,都会心脏破裂死去。009的人知道,他们比别处生活好,比别处安全,他们害怕失去这些。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小。而且只在极私密处说话。齐齐来了,一个以说话为生活方式的人来了,一些人才知道,也能这样说话的。齐齐带来了语言。 
  多年来,除了招工的挫折,齐齐竟总是平平安安的,甚至可以说是浑浑噩噩的。齐齐很幸运,总是鬼使神差地避过了许多厄运,所以,他在说话方面,没有危险感,就像一只小羊,没有被狼追过,咬过,没心没肺的。这种糊涂,让他得到许多喜爱许多欢迎,也最终让他一脚踏空掉进了陷井。      
  齐齐交往的人,主要有三处,一处当然是他眼下所在的大批判组。前面说过,这里十多人,多数是一些老大学生,都是理工科出身。他们来009时间已久,与外界联系不多,文化功底好,但言辞拙滞,缺少活气。还有几个是基层抽调上来的“理论骨干”,都是黑板报出身,是那种能说会写心气大于才气的人。齐齐说了一辈子话,读了半辈子书,又在农村那样鲜活无忌的语言环境中摸爬滚打了多年,对于上面两类人来说,都有优势。这就是为什么花工夫将他调来的原因。齐齐来的时间很短,来不及和大家积累矛盾,平日又低调,所以与众人相处都说得过去。 
  再一处是以齐齐家为活动场所的那群歌唱者,这批人以一帮上海技术人员为主。离开那座文化大都市多年,对艺术的迷恋依旧,对那种高雅的生活方式迷恋依旧。用他们的话说,唉呀呀,一听到手风琴声,就像回到阿拉上海,阿拉的弄堂,阿拉大学的舞会。来坐坐,听听歌,唱唱歌的,也有其他地方的人,南北东西的都有。 
  另一处是俱乐部。齐齐的关系在这里,家也在这里,常常回来帮忙干活,守个门,清清场,上上下下也很熟。俱乐部十多个人,大都有一技之长。两个美工,都画得很棒。文革初期,要画宣传画,画领袖像,专门从美院要来的。两个电工,强电弱电都在行,算是当时的专家。谁家的电器坏了,都拿来给他们修。他们的工作间里,永远摊着一些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或新式半导体收音机,还有电扇,台灯,电熨斗什么的,这是当时普通人家的全部电器了。到了修黑白电视单缸洗衣机,已是七十年代末的事了。还有几个木工,水电工,手艺都很好,连几个检票的扫地的,见识都不一般,大约是电影看得多了,报告听得多了,又有许多空闲,可以切磋交流,相互长进。单主任是一个爱才的人,性子直爽,大家都过得比较自在,嘴巴比009其他地方随便。齐齐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后来又多出个秦老师,大家更加高兴。这是俱乐部里唯一一个异性,又漂亮,又大方,又善解人意,还会拉手风琴。有时候,大伙儿干活单调了,或生活寂寞了,会朝楼上喊一声,秦老师,给咱们来一段――于是,那琴声便透过放映室的窗口,在空旷的大礼堂中回响起来。碰见会唱的歌,下面的人便跟着哼哼,寂寞与空旷一下变得温馨。齐齐得空时,也到单主任那间大办公室坐坐,那里是全俱乐部人的聚集地,开会,学习,布置任务,抽烟,喝茶,甩老K,都在那里。 
  远离厂区,远离人群,他们十几个虽然行当不同,脾性各异,却情同手足,亲如家人,气氛非常好。是009最有人情味的地方。说话当然也没什么遮拦。渐渐地,俱乐部这一帮人,在这种情同手足亲如家人的气氛中,说起许多当时犯忌的话题。那种私密性,犯罪感及肝胆相照的情怀,使大家陶醉不已。 
  就在这时局暧昧又阴沉的当口,齐齐夫妇俩爱情的结晶出世了。一个女孩,像齐齐的个子,像秦老师的眉眼,婷婷袅袅,一表人才。让小两口心花怒放。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有电话打到大批判组,要齐齐接。对方问了齐齐的姓名,然后要他到楼下,说有人找。       
  齐齐下楼,门厅有两个人一直看着他,然后向他走来,很和蔼地问:“你是齐齐。”齐齐说是。他们说,有点事情,想找你聊聊。然后做了一个请齐齐前面走的手势。齐齐走到门口,见停了一辆灰色上海车。那个年月,上海车是很好的车,而且稀少。车里已有司机。来接他的一人坐前排,另一人陪齐齐坐后排。这是齐齐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小轿车。来人很随意地和齐齐聊天,来009多久啦?老家在哪儿?结婚了吧?你的宣讲很有水平呢!009的人都爱听……齐齐以为又是一次宣讲任务,又谦逊又自得地应对着。上海车开了很久,弯弯绕绕,齐齐因一直在答话,没注意路径,下车四处一望,已找不着北。只记起进了树林中一座很普通的小院,院当间立着一幢很普通的平房,像个庄户人家。绕到房屋后面,又上了一条小道,然后在一坐两层楼房前停下。那两人将齐齐带上楼,进到最后一间屋子,对屋子里的一个人说,来了。那人让齐齐又进到里屋。那两人就离去了。那人面孔平板,没有特点,齐齐只要一离开他,便不能回忆起那人的模样。那人说话没有声调,没有起伏,像一只机器匣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不知怎么,那声音有一股叫你不寒而栗的力量。 
  那人没有任何客套寒喧,连开场白都没有。径直说,你最近散布了很多性质极其恶劣的言论。齐齐一听,浑身肌肉就缩紧了,像准备抵御一顿狠揍。他竭力稳住自己,但声音还是稀塌塌的。齐齐可怜巴巴地问,您说是……哪些方面的言论?那人说,这个你自己清楚。齐齐愈发可怜了,极力真诚的说,我确实不清楚,我希望领导帮我指出来。那人说,我要给你指出来,你就不是到这个地方来了。虽然语焉不详,但齐齐一下听出了杀伐之气。齐齐的脑子疯狂地转动起来,他一方面要迅速搜罗出这段时间里自己确实说过的“性质极其严重的言论”――一天到晚嘴巴不停,谁能保准不说出几句有问题的话呢?一方面又苦苦思忖这到底是一个多大的事,好掌握分寸。他想给自己拖延一点时间,用几乎是讨好的语气说,首长,我确实不清楚,或许我会在无意间说过错话,但可能正是因为无意间说的所以会没有多少印象――齐齐的嘴巴一边不停地动,一边抓紧时间想着上面两个问题。那人没上当,打断齐齐的话说,我知道你很会说话,这一点,在这里没有用。齐齐又急又怕又委屈,竟突然嘤嘤哭了起来。那人不理他,也不再说话,让齐齐哭去。齐齐哭了一会儿,强力打住,哽咽着说,我是一直努力跟党走的,跟毛主席走的,刻苦改造世界观――那人说,那就如实交代。不要挤牙膏。说完又是沉默。齐齐像被一架巨大又冷漠的机器一分一分地压榨着,压得喘不过气又挣扎不脱,几乎想一死了之。 
  这一切,只发生在从进门到现在的短短几分钟内,从暗暗自得到痛不欲生。 
  那人却不让齐齐死。平静地说,自己讲,把一切讲出来,不管你认为是不是问题,你的时间不多。 
  在那一瞬间,齐齐崩溃了,他从自己到009的第一天讲起,一直到与所有人的长短闲聊,包括与秦老师那些床第上的私房话,凡能记起来的,都劈里啪啦往外倒。那人听了近两个小时,也不提问,也不插话,只偶尔在纸头上记一点什么。 
  那人不做声,齐齐便停不下来,像一头发情的疯牛。齐齐讲得筋疲力尽,他甚至希望那人打断他,质问他,呵斥他,这样,他就可以喘一口气,不至于被自己的话语憋死。但那人一动不动,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他也不抽烟,他如果抽烟,也会让齐齐在那烟雾的冉冉律动中感到某种活气。齐齐不停地讲,讲得口舌生焦,讲得眼冒金花。但有几处,他一直未讲,倒不是他齐齐狡猾,而是本能,是一种潜意识,就像野兽在狂奔的时候,依然会敏锐地避开水洼或刺棘。 
  墙上的时钟当当敲响11下的时候,似乎是让齐齐主动交代的时限已到,那人做了个篮球裁判暂停的手势,平静地说,你很聪明,看来,我还是不得不提示一下。你们说到过一个什么遗言。齐齐顿时定住,像猛然间被人吸去了精魂。这就是齐齐在狂奔时敏锐避开的一汪水洼。见齐齐这般模样,那人淡淡一笑,说,能记起来吗?齐齐说了,某日某时某地,与某某、某某、某某说到过。那人说,再提示一下,关于毛和林的关系……往下,齐齐记忆全部恢复,将那些避开的水洼刺棘一一重踏了一遍。 
  说完已是12点。有人送进来两份饭。那人说,吃吧。齐齐五脏六腑已不知去向,哪里吃得下饭?那人说,先吃。别急。你还有一条路。 
  那人说了吃,便不能不吃。那人有这种力量。齐齐不知是如何将那一份饭塞进肚子的。齐齐吃得干干净净,像一个饕餮之徒。吃完饭,有人来收走碗筷。那人兀然换了一种脸色一种语气说,你已经给我们的事业造成了巨大危害,但你还可以将功折罪。齐齐一听,几乎要跪下,用一种孩子般无助的声音问,怎么才能将功折罪?那人简洁交代了齐齐往后需要做的事情。然后说,从现在起,我们将考察你。好自为之。 
  送齐齐出门时,那人说,回去一切照常。你爱人刚生孩子,不要让她受任何干扰。你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所以,一定要自律。你这个工作很重要,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你所在的党组织。齐齐这才记起来,自己还是一个党员。 
  依旧是那辆上海车,弯弯绕绕,将齐齐送回。车停在生活区一条闹中取静的小道边,车上人说,以后接你,就在这个地方。 
  一瞬间,齐齐仿佛做了一次灵魂的整容。人还是那个人,但内里系统已全然打乱。 
  没有一个人看出齐齐有任何变化。包括他那娇小的妻子。只是一段时间之后,妻子暗暗纳闷,齐齐对她的要求非常稀少,偶尔有一次,也全然没有从前的热情与力量,常常半途而废。秦老师想,大约是怀孕期和哺育期禁锢太久,憋出了什么毛病,于是尽力给齐齐弄点有营养的东西吃。她还偷偷问过婶儿。婶儿告诉她几个膳方,说,可管用。我们家的,原来也出现过这个问题。一吃就灵。后来不敢再给他弄。 
  齐齐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了解他这一次的神秘经历。他细细观察所有人的反应,没有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一切一如既往。那天下午回到大批判组,组长还安排他第二天到食堂宣讲“4号文件”,讲“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指示说,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难讲,要做到准确理会,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走在路上,依然有人招呼,站住说几句话。周六的音乐会,只要不放电影,秦老师不上夜班,也照常进行,唱歌间,人们该说啥还说啥。那些关心时局的,碰见齐齐,也依然要说一说这类话题。便是在大批判组,人员稀少时,相互间也说一点心里话。渐渐地,齐齐对自己领受的工作惶惑起来,那个上级对他说,一切照常,该说什么说什么。齐齐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按照指示,在不同的场合里适时加入让他说的话题,如对某个事件的看法,对某个人物的评析,对某个理论的理解,对时局的展望……齐齐尽可以放开来说,如果说,从前那样说是犯错误,那么如今是工作需要。然后把群众的反应收集上来,作为一种思想动态,为领导决策作参考。为此,齐齐苦苦思索很久。他不知该如何理解自己的这一份新工作,是革命事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还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做法?抑或对自己来说,是一个更深的陷井?但齐齐已无可选择。他只有继续说话。他已经不能不说话了。以往,齐齐在009的说话,还常常注意一点分寸,新来乍到,又活了这么些年年,知道哪些话该说到哪个程度。如今,齐齐却常常说到亢奋说到失态。那天和单主任几个人一起由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一下又说到副统帅。这个话题不在上级近期的任务之中,但齐齐不能停下。齐齐说,伴君如伴虎。在平日,齐齐也会说这类含含糊糊又似有所指的话,没想单主任一下听懂了,冷冷地说,批人家是草包,是胆小鬼,常败将军,辽沈战役谁打下来的?平型关谁打的?说人家草包,干嘛不早说?还树成接班人,还写进党章?又说人家出身大地主大资本家,几十年了,你组织部门干啥吃的?现在才说?单主任是四野出身,打过辽沈,说起那位副统帅,心情总很复杂。这一次却太过线了,这矛头对准谁,不是太露骨了吗?齐齐思虑很久,决定不提这一次谈话。这样的情况有过几次之后,也没见露什么破绽,于是,齐齐在汇报时便开始偷工减料,重话轻说。齐齐想,既给上级反应了动态,也别让人家担太大责任。于是,一周一次,十天一次,齐齐接到电话后,要去那地方谈谈话,领受新任务。 
  许多日子过去了,也没见有什么事发生,渐渐成为一种例行公事。但齐齐心中的恐惧并没有消失,常常作恶梦,梦见自己被吊在电线杆子上,梦见自己刚刚回家,就被几个人摁倒在地,还梦见自己被执行枪决,站在一片荒野上,一枪,一枪,打得魂飞魄散但怎么也没打死……梦醒之后,齐齐怀念起乡下的日子来,怀念那儿的明月清风,老树昏鸦和那些眸子清纯的孩子们。 
  天安门发生反革命暴乱之后,上级要齐齐与尽可能多的人谈论这件事,了解各种反应。那一年,是中国风雷激荡又云诡波谲的一年,连一向宁静祥和的009,也充满隐隐的不安,就像蚂蚁在暴风雨来临前一样。透过人们眼中惯常的木然,能看到忧虑和惶恐。 
  从4月到10月,半年间发生的事儿,让人目不暇给喘不过气来。连大批判组也不知所措了。准备得好好的材料,隔夜就过时了,一桩事儿还没弄清楚,又一桩事儿来了。到了9月,干脆,连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也去世了。一瞬间,中国像塌了天,009也像塌了天。恐惧与哀伤还在心头,中央又出了大事,据传还把那三男一女抓了起来。男的有笔杆子,理论家,最年轻的副主席,女的是伟大领袖的夫人学生和亲密战友。而且,他们竟然和那个副统帅还是一伙的,很早就勾结在一起了。不久,英明领袖上台。一向单纯的009人,全然糊涂了。单纯的人,想法也单纯,他们怎么也理解不了路线斗争的复杂性,常常就用老百姓的家长里短来解释。私下说啥的都有。许多时候,无须齐齐按指示抛出某些话题,人们自己就说到上面去了。 
  那些日子,齐齐在一种双重惊骇中煎熬。一是怕那人突然将自己叫去说,你得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去了。二是怕有人会因为自己而突陷灭顶之灾。他每天每日都紧张地清点自己周围的人,有没有突然就不见了的。 
  直至第二年,全国上下唱起那首怀念总理的《绣金匾》,“天安门暴徒”释放,而头年追查的那个遗言,人们已堂堂皇皇往笔记本上誊抄了……齐齐心里那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定时炸弹,才被拆除了引信。齐齐曾含蓄地问过自己那桩事。那人说,你这种心理很不好,很不健康。当时追查,有当时的背景,有当时的道理。不要认为今天形势发生了些变化,你那时就是正确的。有这种情绪很危险。你知道,有的人直到现在还是被关着的。那毕竟是政治谣言。况且,你当时说的那些话,不光是这一点点吧? 
  齐齐被兜头敲了一棍子。从此不再为自己鸣冤叫屈。 
  大家惶惶惑惑过了一段时期,到了一个较为清明的时期。一些被封杀十多年的影片复映了,大礼堂里,加映一场又一场,从黄昏,到天明。一些老歌,黄歌,可以在大马路上唱了,那帮发烧友们,还在野外举行了一次演唱会,引来许多人围观。几个食堂都在周末晚上举办舞会,大人孩子挤得水泄不通,看的人比跳的人多……人们隐隐觉得,一个世道过去了,尽管留下了许多糊涂账,但新的生活毕竟更有魅力。 
  大批判组早已撤消。齐齐正式回到俱乐部。定位在宣传组,和那两个美工一起,他们画,齐齐写,任务不多,也还清闲。齐齐依然不定期地去那个神秘小院,只是间隔越来越长。因为原来加之于他的那些罪名已日渐模糊,所以即便去,也轻松了许多。再往后去,原来那人已不在了,另一个人接待他,那人很和气,甚至还来一点哥儿们义气,带齐齐下过馆子,还送齐齐香烟抽。当然,依然会有一些话题让齐齐说,目的是社情调查。其实那一类话,渐渐容易在公开场合听到了。与齐齐联系的人员也换了。有一次,他们去接齐齐时,没认出来,错过了。齐齐一看时间已过,便自己去了。几年来,齐齐已对那个地方很熟悉。齐齐去后,在办公室等候。不一会,进来两个人,问办公室另一个说,那个媒鸟5来了没有?齐齐认为在说一个姓梅的,没有答话。办公室的那人用下巴指了指齐齐。 
  齐齐回去后,寻思了很久,不清楚自己和一个姓梅的有何关系。下次去也没好问。便渐渐淡忘了。 
  几年后,有一种说法突然散布开来:不要和那个姓齐的说话。他是个探子,他们的行话叫媒鸟。 
  齐齐是在许多人知道这一说法后,才无意间听说到的。在此之前,他已有隐隐不安的察觉,一些和他交往密切的,突然就断绝了往来。在一群人正说话时,如果齐齐去了,大家立刻闭嘴。连多年来情同手足亲如家人的俱乐部同仁们,也一下对他疏远了。单主任不再给他带来饺子,也不再听他说古。那一天,妻子秦老师眼睛哭得红肿肿地回家,齐齐问怎么回事?秦老师又哭了,说,今天和一位调来不久的小丫头为一件小事争执起来,争着争着,那小丫头突然诘笑着说,不能和你说话,你是个媒鸟婆娘呢!大家都哄笑起来,一点都不帮她。而且,一向聪慧的秦老师,竟不知道那小丫头说的啥意思,吃了亏,却无法反击。但其他人显然是知道的,要不然她们不会笑得那么厉害。秦老师向齐齐哭闹着喝问,你到底干了什么卑鄙龌龊事,让人家这样说?这一段时间,我是觉得有些不对头。齐齐记起那个什么“姓梅的”,绞尽脑汁地想这两个词的联系和意义。面对哭得直抽抽的妻子,齐齐只能说,我向你指天发誓,我没有做一星半点对不住你的事。深夜,秦老师在满腹委屈中睡去,齐齐爬起来翻字典,翻辞海,查有关鸟类的书刊,都没有得到答案。 
  又一次去小院时,齐齐说了外面的种种反映。上级说,对这样的事,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不睬,硬着头皮顶着。革命事业中,有多少这样忍辱负重的人?不是你一个。你要是违背纪律,说了什么,对我们不好,对你更不好。齐齐问了那个媒鸟是什么意思。上级不解地反问,什么媒鸟? 
  那个年月,009的探亲已放松许多。齐齐每年都可以回去了。不久,齐齐夫妇双双返回省城。在省城期间,齐齐向许多有学问的人打听那个媒鸟或是梅鸟的问题。没人知道。有一天,齐齐去看望自己小学的老师,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闲聊间,又问起这个问题。那老先生说,哎哟――你说的是媒鸟啊,那是从前捉鸟人养的一种鸟,养熟了,用笼子挂到树林里去,那个媒鸟啊,就叫呀,叫呀,像求偶那样叫,引来一些公鸟,有的钻到它的笼子里,捉鸟的人就用机关将那个笼子关上,把公鸟捉住,哦,如今这个行当早就没有了,那时,城里有一些闲人,爱养鸟,所以捉鸟也成了一门职业呢……齐齐的老师又说了许多。这个古旧的词儿,似乎勾起他久远又亲切的怀想。但后面的齐齐都没有听进去。 
  齐齐探亲回来不久。俱乐部一个美工考取了母校的研究生。大家为他饯行。没有通知齐齐。齐齐从前与这个美工关系不错,人家喜事,又要远行,便买了一份礼物,硬着头皮去了。齐齐去时,大家已喝了几轮酒,都略有醉意。见齐齐到来,脸色都很难看。只有那个美工阴冷地笑。齐齐硬着头皮向他敬酒,祝贺他。那美工借着酒劲,将一杯酒泼在齐齐胸前,恶狠狠地说,姓齐的,我真佩服你,居然到今天还不动声色。齐齐脸色一下涨红了,也狠狠地说,有事说事,这样阴阳怪气干嘛!那美工冷笑说,你还配说阴阳怪气?你该知道,前年我第一次考研究生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录取?齐齐说,不知道。那美工依然冷笑,摊开了说吧,反正我所有的手续都办了,今日也不再是当初,我的档案里有两个字,你想知道吗?那两个字,字字千金哪――“内控”!什么叫“内控”?知道吗?齐齐脸刷白了,呆站在那里。那美工依然不依不饶说,知道那两个字哪儿来的吗?齐齐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美工说,我们这儿有一种鸟,叫媒鸟你知道吗?齐齐再也无言,只是不断低声嘟哝,我指天发誓,我没有说过你什么,我指天发誓……那美工接着说,这一次,要不是学校告诉了我这件事,帮我查了个清楚,这黑锅我还不知背到哪年哪月?你问问单主任,咱们俱乐部都内定为“裴多菲俱乐部”了。一多半人成了“内控”啊!连咱们单主任都在里面―― 
  原来,那个美工再考的时候,母校说,不是你的成绩,是政审。他的导师说出了那两个字。那美工听了,如晴天霹雳,他要求母校帮他调查清楚,究竟为何“内控”?一查,是前些年的私下言论,如今看来,不光没错,简直可以说是提前正确了。单主任听说,还涉及自己的俱乐部,也跑去了解,一打听,自己手下十多人,一小半给“内控”了,连他自己也在其中。再看材料,都是已成笑话的那一类。后来上边说,这是当时定的,有当时的背景,按政策本该撤消,后来疏忽,没有及时撤消…… 
  见齐齐已经不死不活地愣在那儿,单主任阴沉沉地吼了一嗓子,还不快滚,在这儿惹我们恶心!齐齐又羞又恼,心里绞成一团,他觉得自己要被这种仇恨与轻蔑给烧成灰了。齐齐转身离去。那美工对着他踉跄的背影喊,你作了这么多贡献,还留在这儿干嘛?亏不亏啊―― 
  齐齐知道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美工说到的几件事,特别是涉及领袖私生活的那件事,他并没有反映上去,他当时还觉得,自己在为朋友承担子哪!但有了“媒鸟”这两个字背在身上,一切都无须辩解。 
  齐齐在009的社会生活,在不久之后结束了。 
  那一天在大礼堂开大会,散会后,齐齐感觉后面有些异样,很多人尾随他,有人在笑,有人在悄声议论,但他没有回头,一直走回家去。不一会,秦老师也带着女儿回来了,问齐齐,你背后贴了个啥呀?一把扯下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千万别和此人说话!秦老师把孩子往床上一扔,痛哭起来――你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齐齐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张纸条,一任妻子哭,孩子哭。最后齐齐也哭了。 
  齐齐病了一场,在家躺了两个星期。人瘦下去一圈。 
  后来,齐齐被调到离厂区七八里的一个油料库,又不久,秦老师也带着孩子来了。油料库有两个老职工,性情都很孤僻。齐齐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孩子也不说话了。在山坳里,过着一种地老天荒的日子。秦老师养了一只狗,那狗也不爱叫,山里没生人,狗也没有叫的理由。秦老师本来就是临时工,一直没有转正,到油料库来,还是临时工,负责记个账什么的。山坳里买菜不便,他们便学那两个老职工,在四周找了几块空地,种了菜,那意境似乎又回到了乡下。 
  009的人背地里说了一阵子,也渐渐将齐齐淡忘了。 
  再往后,昔日辉煌的009开始一日日败落。原来的产品已过时,生产任务越来越少。后来,一部分生产单位转做地产,质量不好,成本很高,做了几年,做不下去。职工们常常拿不到工资,拿到的那一点,和外边比,也是越来越少了。有一点门道的,都已调走。齐齐也开始想调走的事,孩子上学远,学校也摇摇欲坠的样子。家中父母日渐衰老,每次来信,都说到自己的病痛。有一次,两人同时住院,连个送汤水的都没有。让齐齐觉得自己真是不肖。只是齐齐两口子都已四十出头,齐齐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秦老师也不再能跳能唱了,让父母联系过几个单位,还找过他们从前的学生,都被婉拒。有一个学生生意做大了,说可以帮齐齐两口子弄点货,代销,做做无本生意。这样,齐齐办了“内退”,每月有一百多块钱,通过邮局汇寄。 
  终于少小离家老大回了。齐齐一家返城的时候,奶奶已去世几年,齐齐下乡之后,他和奶奶相处的时间很少。加起来就几个月吧。齐齐在自己老家附近租了一个门面,卖蔬菜种子,那是他们唯一熟悉一点的商品。别人叫齐齐齐老板,叫秦老师老板娘。店里的事,都由老板娘当家。进货出货都是她,很辛苦。齐齐坐店,收钱,夜里结账。客户都说,齐老板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 
  一些旧友听说齐齐回来,又三三两两邀约着聚到那小巷老屋来,兴致勃勃地述说当年人事。可他们发现,多年不见后的齐齐,像变了一个人,冷漠,寡言,甚至不近人情。又疑惑又气恼,悻悻离去。从此很少再来。 
  辛辛苦苦做了几年,也积攒了一点钱。后来父母的老屋拆迁,给了一笔钱,加上齐齐两口子挣的,在较远处买了一套廉价商品房,两室一厅,六十多平米。父母一间,齐齐两口子一间,女儿渐渐长大,把阳台包了,放一张床,一只书桌,也算一间。搬家后,终于断了和从前的所有联系。 
  过了几年,齐齐的父母相继去世。 
  前年的秋冬之际,种子生意最火的时节,秦老师去外地进货,遇车祸身亡。那是命运对齐齐的最后一击。 
  那时,女儿刚做新娘不久,离家远嫁。突然间,世上就遗下齐齐孑然一身。 
  齐齐从此一蹶不振,完全无力操持生意了。在女儿女婿攒掇下,把店盘给了别人。 
  齐齐一下苍老了,数月间,头发一片一片地花白,白得很脏的样子,牙也一颗一颗掉落,说话关不住风,好在齐齐已不说话了。干瘦细长的身子,像一株行将枯萎的老树。那年齐齐正好五十,知天命。 
  老齐齐不再与任何人往来。那栋楼房里的人,相互都不认识,碰了面,连点头都无须点一下。 
  有一天,老齐齐上街,无意间碰见一位当年那小院的人。那人几乎认不出齐齐。老齐齐嗫嚅说,媒鸟5。那人拼命笑起来。那人说,自己也早已离开009 ,如今在一家公司,一家很有背景的公司。老齐齐那天很激动,许久没怎么说话,有些嗑嗑吧吧,他固执地问起当年那美工的事。那人很负责任地说,那事和你无关。你这个家伙狡猾狡猾的,很多事情瞒而不报。不过没关系,还有人呢。老齐齐问,还有什么人?那人说,还有“老头儿”呗。齐齐问,什么老头儿?那人说,就是关鸟笼的人,那才是真干事的,你嘛,就是只“媒鸟”。老齐齐又问,那个5呢?那人说,是你的号头呀,又不止你一个!说完又笑了。分手时,那人说,都过去了,别提它了。我好心告诉了你,你可别去说,说了我也不会认的。 


         2001年8月8日-28日武昌关东  9月6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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