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说话人的传记(4)
作者: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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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评法批儒时代,县里要求每个公社培训几个宣讲辅导员,因为那些孔子孟子柳下跖一类的事情太古老,贫下中农们怎么也听不懂。也想不清楚,这些死了几千年的老祖宗,和如今有个啥关系。上面发了一些材料,许多是文言文的,没几个人能看懂,运动进行得很干巴,更不要说联系实际了。齐齐是老高中生,那一张嘴又是远近闻名的,便被抽到公社,和其他几个抽上来的人一起住在公社大院的客房里。吃饭和公社干部一起,不要钱,学校待遇不变,依然由大队记工分。多年脱离政治,脱离社会,脱离主流文化, 初来时齐齐感到很兴奋。 齐齐算有些古文功底,那些材料他觉得读起来很过瘾,加之许多典故传说,从前小人书上也看过,并不觉得生涩。至于这些和如今是些啥关系,齐齐也不太懂,只知道表扬法家,批判儒家,一个是革命派,一个是反动派。几年来,齐齐的判断力大不如从前了。每次回城,都发现一些新名词新事物自己已很生疏。常让他自卑。 齐齐在公社住了一个多星期,夜以继日地看材料,作笔记,与其他宣讲员们相互切磋。其间还到县里去取了两天经,听县一级的“脱口秀”们示范。回到公社,在大队以上干部中作了试讲。没想到竟然一炮打响,效果出奇的好。 齐齐讲得流利生动深入浅出。最绝的是,几年来,齐齐已说得一口地道乡音,完全可以乱真。他便在宣讲中,将一些书面语言适时地转换成地方俚语乡音,顿时 就化腐朽为神奇。许多话,本来枯燥无味平淡无奇,不知怎么一换成土语,便让人来了精神,就像当年候宝林用各种方言说撒尿一般。或像一些地方剧团用方言移植样板戏。一堂课宣讲下来,笑倒了半场子人,连公社书记都说,效果好,效果好,这样的宣讲,我们的贫下中农就爱听。只可惜那些俚语乡音,大多有音无字或有字无味,无法在此转述,实为一大憾事。 公社决定,宣讲团第二天便下乡。 宣讲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和唱大戏一样,在一块最大的禾场上,搭台点灯,四乡八里的人便打着手电举着火把,沿着山间小道辉辉煌煌地来了。宣讲团一般是吃过午饭出发,到了目的地稍事休息,便要吃晚饭了。因为是公社来的,又有公社领导带队,当然就享受公社一级待遇,伙食很好。有的队还提前几天去集上采购,甚至还派出打猎队到山里打一些野鸡野猪野兔回来,至于平日当作佳肴的熏肉腊肉,后来是吃得不要吃了。那一阵子,齐齐把好几年缺失的营养都补了回来,回去后差一点让秦老师认不出。 公社培训的七、八名宣讲员,先是分成两组,三四个一组。原来这样分,是怕一晚上几个钟头,人少了讲不下来,冷了场就很不好,也达不到效果。没想到齐齐一上场,几个钟头便完了。有时剩些时间让其他人讲,台下便开始说话,开始走动,开始上厕所。住得远的,不顾喝叱,三三两两点了火把赶回去歇息了。天黑,也看不清谁是谁。那些和齐齐一组的宣讲员们,觉得齐齐太抢他们的戏,只要有齐齐上场,他们连搭头都不是,因此又沮丧又窝火,深怕这碗宣讲员的饭吃不长久,便纷纷要求另搭一个班子。公社乐得扩大宣讲规模,便齐齐一个人一个组,由公社派一个副书记全程陪同,名曰样板组。其余的三两个人一个组,这样,评法批儒宣讲团就轰轰烈烈撒开下去。样板组规格高,名声大,去的都是一些富裕地区红旗点,招待也好。其余几个组则要去那些贫困偏远处,条件差多了。但没有齐齐抢戏,也成一方诸侯,感觉反倒好些。大家各得其所。 就这样马不停蹄走乡串寨讲了一两个月,将春秋战国,秦汉魏晋,五代十国,隋唐宋元明清都讲到了,一直讲到近代最大的法家孙中山和当代最大的儒家走资派。几乎是向全体山民进行了一次中国通史中国哲学史的突击教育。弄到山民在吵架的时候都会引经据典了。割草割到邻家的后院里,邻家便出来骂,看你就像个孔老二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咧。提亲时对方要的彩礼太多,回去便发脾气,这老东西,满脑壳儒家上智下愚的思想咧,把个女娃子当猪娃子卖? 齐齐是过足了嘴巴瘾。那种述说的快感,那种被倾听的快感,真是无法言表。他联想起,世上许多大人物,都是这类言说好手,几千人上万人的大会上,一说就是五六七八个小时。他们的即兴演说,总比苦苦思索写出的文字好。 齐齐记性好,从来不用稿子,发挥能力强,每一场都有新东西,齐齐自己都暗暗吃惊,怎么嘴一张,便会出来如此惊人妙语,简直是神来之笔。所以,有些齐齐的崇拜者,也就是今天所谓的追星族,常常会丢弃几天的工分,尾随齐齐跑上附近的几个点。到得后来,与其说是听齐齐宣讲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品味齐齐说话的神韵,如那些戏迷一样,戏文唱的什么,已不重要,做的动作,也无须看,只闭上眼过瘾,足矣。以致齐齐的一些话,成为了山民们的流行语言,有的一直沿用至今。齐齐干活略显单薄,但讲起话来却元气充足。往台上一坐,茶水泡着,香烟供着,话匣子一开,三四个钟头不咳不卡不上茅房,害得下面的听众也不得不憋着。你看只要一宣布说今天的宣讲到此结束,数百人找到哪儿就是哪儿地方便起来,暗夜中,场地周围,哗哗哗一片水声。便是妇女,也就是往稍远处的庄稼地里一蹲,火把光晕中,花花绿绿隐没其里。 后来有人说,齐齐真可惜,早生了二十年。不然的话,今天哪有窦文涛崔永元之类的活路呢?不早已名满天下身价百万了。 齐齐的名声很快传到县里。县里发话,将齐齐调来讲几场。 公社非常重视,要齐齐作好更充分的准备,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那天夜里,公社书记来到齐齐房间,慎重地作了一些指示之后,很亲切地问,小齐呀,组织问题已经解决了吧?齐齐想,这样的问题,书记哪会不知道呢?当初调他来做宣讲员之前,家里祖宗八代都查过了。立刻谦逊地说,没有没有,还有很多差距呢。书记斩钉截铁地说,该解决了。 于是,齐齐在去县里之前入了党。这就是当年说的火线入党。 数年之后,齐齐的火线入党,曾多次遭人诟病。而他在宣讲团的风光历史,也成了他一段不深不浅的污痕。这是后话。 齐齐到了县里,三场讲下来,便被留在了县革委会大批判组。优秀新党员,知青红旗手,学理论标兵,一下戴了许多帽子。日后,批林批孔,评水浒,学习马列原著新六篇,反击右倾翻案风,揭批四人帮,欢呼科学的春天,迎接四个现代化……那张嘴巴一直就没消停过。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开了,才渐渐没他多少事了。 初到县里,还是借调,身份依然是某公社某大队某小队知青。 县里安排他在县革委会招待所住下,给他一人一间房子,吃饭也在招待所食堂吃,只是那食堂更大一些,饭菜更好一些。 一天夜里,齐齐突然想念起秦老师来,那想念来势很猛。几个月来,天地翻复,日月生辉,每天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如年节一般,齐齐几乎忘了那座山村小学忘了那个身材娇小眉眼清秀还会拉手风琴的秦老师。齐齐想念了半宿,依然无法入睡。爬起来,拉亮灯,坐到桌前给秦老师写信。信写得很规矩,介绍了自己几个月来的生活和感想,询问了学校目前的情况,然后说:“我离开后,我的教学任务都压在了你的身上,又不安又感激。为了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我给你准备了一点礼物,希望不久能当面赠送给你。”写到这里,齐齐自己也有些诧异,不要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礼物,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连她这个人都还没有想到。齐齐最后写到,很怀念在学校的日子,怀念我们的孩子们。这是信中唯一蕴含了一丝柔情的地方。齐齐说话如行云流水,妙语连珠,但一动笔,就不知所措,觉得自己笨得很。信写好,齐齐便开始想礼物的问题,想了很久,决定去给秦老师买一本《战地新歌》,他曾听秦老师说到过这本歌集。但无法去县里买。 信发出去,歌本也买到,连歌本上的赠言都写好了。但秦老师却一直没有回信。齐齐心里开始发慌,熬了半个月,又写了一封。这次很快就得到回信。秦老师的信很短,半张材料纸。信里说,两封信都收到。学校很忙,国庆节还要参加公社汇演,没有及时回信,请原谅。《战地新歌》已托人买到。谢谢。致以革命敬礼。信写得像一份公文,连齐齐那一丝丝柔情都没有。齐齐看了很失落,也很痛苦,有一种失恋的感觉。没拆信时那种满心期待满怀激越的幸福感,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心情比没有收到信时还沮丧。齐齐决定不再去信。但秦老师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那是一段相对清闲的时候,白天,在县革委会大院后面一栋平房的大批判组办公室里学文件,看材料,读报纸。下班,在食堂吃过晚饭,回招待所。有时也到街上走走。县城不大,用当地话说,就一条直肠子,吃进去,拉出来,15分钟。地盘虽然不大,却也一应俱全。大县城有的,这里全有。甚至还有冷饮店,卖冰棒和冰冻果汁。这两样东西,齐齐下乡之后,就没有见过,除非回城才吃得到。店里还有几张桌子,可以很舒坦地坐下来慢慢享用。冰棒3分,果汁5分,还有一种很硬的点心,也是5分。花两毛钱,可以吃得很好。也可以坐很长时间。齐齐是县里的小名人了,售货员认出了他,对他很热情。两个售货员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十八九岁,话很多,说着说着,便问齐齐娶媳妇没有。齐齐说没有。年纪大的那位说,看不上我们小地方人?年纪小的那位说,听他说呢?他们这些知识青年,下来的时候,都已经对好象了。我三爷那里,都是成双成对的,连吃饭都按对子起伙。要是以往,面对这两个亲切可人的女性,你就等着齐齐放开话闸吧,可现在,齐齐却无意多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喝完杯底的那一口,离去了。电影院在放一部几年前的阿尔巴尼亚影片《宁死不屈》,刚开演不久。这部电影齐齐已看过几次,里面的对话都背得下来,但还是买了票,摸着黑进去了。看着看着,银幕上那个女游击队员,还有那个要去参加战斗的美丽的女中学生,又让他想起了秦老师。他狠狠心,决定再给她写一封信。电影没完,齐齐就出了场,回到招待所写起信来。这一次齐齐就坦率多了,将自己近一段日子的所思所想痛痛快快地抖落出来。他第一次觉得文字比说话更能表达自己的情怀。写完信,依然了无睡意,干脆就跑到邮局,将信扔进门口的那只邮筒,这才释然。五音不全地哼着一首歌回去睡觉了。 秦老师依然很久没有回信。但这次齐齐倒没有特别的焦虑和期盼,虽然每天也去传达室装着若无其事地翻翻邮件,要是没有,也就算了,回去该干嘛干嘛。又过了几周,依然无信,总是个没指望了,齐齐反倒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很平静地写了第四封信。齐齐说,我在第三封信中(某年某月某日寄出),向你表达了我的感情。我是认真的,经过了思考的。尽管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们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暴风雨的洗礼,经历了上山下乡劳动生活的磨炼。我想我们不会很轻率地对待这一件慎重的人生大事。我希望听到你的意见,哪怕是不同的意见。我最后地等待你的回信。致以革命敬礼! 这一次,齐齐反倒不再往传达室跑了,抱着一副听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专心专意去做大批判组交给的各项工作。学大寨则学大寨,反回潮则反回潮,评水浒则评水浒,编歌谣则编歌谣……当时,中央有人发现天津附近有一个叫小靳庄的地方,那儿的农民个个都会写诗编歌谣,于是,全国农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赛诗台。不论是个谁,一张嘴就是七言八句的,全都变成了社会主义新秀才。县里为了凑数,好超过小靳庄,让县里全体文化人每人上交一百首,要有农民气派,看起来就像贫下中农写的。齐齐也算在这些文化人之中。好在他在乡下生活多年,对乡村俚语熟,倒也不太犯难。比如天津叫“林秃子”,本地则叫“林瘌痢”。林瘌痢,狗东西,怀鬼胎,使鬼计,孔老二的大徒弟,黑良心,搞复辟,还想谋害毛主席……又通俗,又顺畅,像三字经一样易学易记。让人一念,还真有贫下中农的味道。 十月,山里已经秋凉了。秦老师带了她的那一支山乡红小兵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县城参加全县调演,这对于一个大队民办小学来说,无异于登上维也纳金色音乐厅。真不知道这个小个子姑娘花了何等的心血才走到这一步。 齐齐与秦老师的相会是极其平淡的。 县里有演出,是一件大事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县里的那些笔杆子嘴巴子,当然都要去看,有的还要当评委。评比在正式演出前进行,也就是在审查的时候就定下来。齐齐不是评委,但也去了。在这个偏远小县,一年一度的调演,算是一桩文化盛事。齐齐刚走进县委礼堂,站在门厅里和一些人说话,就看见秦老师满头大汗张罗着一群满脸惶恐的孩子们进来了。孩子们后面,是公社的一干人。书记副书记文书宣传部长武装部长都来了,他们有的帮忙背乐器,抬道具,扛红旗,拎服装,浩浩荡荡很威风。齐齐兴奋地喊了一声秦老师,秦老师看见他,也笑笑,点个头,继续招呼孩子。孩子们见了齐齐,兴奋得大叫齐老师――齐老师――齐老师――弄得齐齐很感动。紧接着公社的人和齐齐久别重逢般地聊起来。齐齐随队伍来到后台,秦老师正风风火火招呼孩子。化妆!换服装!抓紧时间再对一遍词!不要紧张,就像在队里演出一样!千万不要出错!今天县里首长都要来看,谁出错要开除谁的!化完妆集合!再排演一遍……看着秦老师忙成这个样子,齐齐有些心疼,便有一搭无一搭应付着公社那些人的闲聊。公社干部们鼓励了秦老师和孩子们几句后,到台下坐了。齐齐说,这里我熟,我来帮秦老师一把。 齐齐想给秦老师帮个忙,又无从插手,便到舞台沿边给秦老师倒来一杯茶水。秦老师接过,咕隆咕隆就倒进喉咙了,说,还要一杯,从一早到现在,饭都没有来得及吃。齐齐赶紧又去倒来一杯,然后一溜小跑出了礼堂,到附近饮食店买来几个包子几张油饼,塞到秦老师手里,说,先吃,有什么事我来。人是铁,饭是钢。秦老师接过,一边大嚼,一边依然张罗着事。 秦老师是个聪明人。山里的孩子,唱歌跳舞都无功底,容易露怯。秦老师便给他们编排了一个方言快板活报剧,大意是讲一个老地主,听说林秃子摔死了,在自己家祖坟上痛哭,哭醒了孔老二的阴魂,两人互诉愁肠,策划变天,被一群上山开垦大寨田的红小兵发现,对他们一阵狠追猛打,狠揭猛批,终于将他们统统赶进了坟墓。或许是受了齐齐宣讲的启发,语言非常乡土化,尽管节目有很多缺陷很多漏洞,但演出效果很好,比那些光唱光跳的要受欢迎,加上秦老师漂亮的手风琴配乐,加上山里的传统响器营造气氛,中西结合,古今贯通。居然还得了一个三等奖。在有县里各路英豪参加的最高级别演出中,着这等于是穷秀才一举中得了个探花。 齐齐本想等演出完,约秦老师到外面走走,到自己那里坐坐,但秦老师还要照顾孩子们洗睡。齐齐只得一块去驻地,给秦老师帮帮忙。忙完,秦老师已经浑身散了架,眼睛也散了神。接下来几天,又观摩,又修改,又排练,还要参加汇报演出――就是将获奖节目凑成一台,给县里领导看,根本没有花前月下的闲暇与心情。连齐齐本人,除了本职工作,所有的时间都搭进去了,也累得不行。但他能天天见到秦老师,见到那一群淳朴可爱的学生,还是很高兴,再苦再累也心甘。直到调演活动结束,一切收拾停当,等候班车之前,才算有了一两个小时的空闲,但秦老师不能离开孩子们,怕人生地不熟,出问题。所以两人只好从头到尾,陷在一堆孩子们中间。发车时间快到了,孩子们已上了车,东西也上了车,秦老师从车上下来,谢谢齐齐几天来对她和学生的关照。齐齐问,收到我的信没有?秦老师收起几天来那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惶乱,说,都收到了。齐齐逼问,怎么不回信?秦老师眼里突然润出几星泪花,硬生生地说,目前这个样子,能考虑这个问题吗?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只要在这个地方一天,我就一天不去想它。直到老。 那一刻,齐齐见到秦老师那张眉眼清秀的脸上,已有了细微的皱纹和山里日光烤出的黑晕。有一种隐藏深深的凄婉。秦老师说完,迅即转身上车,淹没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然后车就开了。 齐齐望着那辆破旧失色的长途汽车在一阵黄浊的烟尘中渐行渐远,心里淤塞得疼痛起来。 那一年,齐齐25岁。秦老师也25岁。她还大齐齐的月份。 齐齐本希望就这样在县里留下来,也算有个归宿,脚跟站稳后,再把秦老师弄出来,这样她就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了。他曾试探着和有关领导说到这件事。领导总大大咧咧一笑,拍拍齐齐的肩说,你前途远大得很咧!哪里看得中我们这个小地方?后来有人私下对他说,很难咧,几多人,到县里好些年了,还不是个乡下户口?还不是个临时工?就是大批判组里,某某某,某某某,关系还在队里呢,吃皇粮,不容易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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