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说话人的传记(4) 作者:胡发云


转眼到了评法批儒时代,县里要求每个公社培训几个宣讲辅导员,因为那些孔子孟子柳下跖一类的事情太古老,贫下中农们怎么也听不懂。也想不清楚,这些死了几千年的老祖宗,和如今有个啥关系。上面发了一些材料,许多是文言文的,没几个人能看懂,运动进行得很干巴,更不要说联系实际了。齐齐是老高中生,那一张嘴又是远近闻名的,便被抽到公社,和其他几个抽上来的人一起住在公社大院的客房里。吃饭和公社干部一起,不要钱,学校待遇不变,依然由大队记工分。多年脱离政治,脱离社会,脱离主流文化, 初来时齐齐感到很兴奋。 齐齐算有些古文功底,那些材料他觉得读起来很过瘾,加之许多典故传说,从前小人书上也看过,并不觉得生涩。至于这些和如今是些啥关系,齐齐也不太懂,只知道表扬法家,批判儒家,一个是革命派,一个是反动派。几年来,齐齐的判断力大不如从前了。每次回城,都发现一些新名词新事物自己已很生疏。常让他自卑。 
  齐齐在公社住了一个多星期,夜以继日地看材料,作笔记,与其他宣讲员们相互切磋。其间还到县里去取了两天经,听县一级的“脱口秀”们示范。回到公社,在大队以上干部中作了试讲。没想到竟然一炮打响,效果出奇的好。 
  齐齐讲得流利生动深入浅出。最绝的是,几年来,齐齐已说得一口地道乡音,完全可以乱真。他便在宣讲中,将一些书面语言适时地转换成地方俚语乡音,顿时 就化腐朽为神奇。许多话,本来枯燥无味平淡无奇,不知怎么一换成土语,便让人来了精神,就像当年候宝林用各种方言说撒尿一般。或像一些地方剧团用方言移植样板戏。一堂课宣讲下来,笑倒了半场子人,连公社书记都说,效果好,效果好,这样的宣讲,我们的贫下中农就爱听。只可惜那些俚语乡音,大多有音无字或有字无味,无法在此转述,实为一大憾事。 
  公社决定,宣讲团第二天便下乡。 
  宣讲一般都安排在晚上,和唱大戏一样,在一块最大的禾场上,搭台点灯,四乡八里的人便打着手电举着火把,沿着山间小道辉辉煌煌地来了。宣讲团一般是吃过午饭出发,到了目的地稍事休息,便要吃晚饭了。因为是公社来的,又有公社领导带队,当然就享受公社一级待遇,伙食很好。有的队还提前几天去集上采购,甚至还派出打猎队到山里打一些野鸡野猪野兔回来,至于平日当作佳肴的熏肉腊肉,后来是吃得不要吃了。那一阵子,齐齐把好几年缺失的营养都补了回来,回去后差一点让秦老师认不出。 
  公社培训的七、八名宣讲员,先是分成两组,三四个一组。原来这样分,是怕一晚上几个钟头,人少了讲不下来,冷了场就很不好,也达不到效果。没想到齐齐一上场,几个钟头便完了。有时剩些时间让其他人讲,台下便开始说话,开始走动,开始上厕所。住得远的,不顾喝叱,三三两两点了火把赶回去歇息了。天黑,也看不清谁是谁。那些和齐齐一组的宣讲员们,觉得齐齐太抢他们的戏,只要有齐齐上场,他们连搭头都不是,因此又沮丧又窝火,深怕这碗宣讲员的饭吃不长久,便纷纷要求另搭一个班子。公社乐得扩大宣讲规模,便齐齐一个人一个组,由公社派一个副书记全程陪同,名曰样板组。其余的三两个人一个组,这样,评法批儒宣讲团就轰轰烈烈撒开下去。样板组规格高,名声大,去的都是一些富裕地区红旗点,招待也好。其余几个组则要去那些贫困偏远处,条件差多了。但没有齐齐抢戏,也成一方诸侯,感觉反倒好些。大家各得其所。 
  就这样马不停蹄走乡串寨讲了一两个月,将春秋战国,秦汉魏晋,五代十国,隋唐宋元明清都讲到了,一直讲到近代最大的法家孙中山和当代最大的儒家走资派。几乎是向全体山民进行了一次中国通史中国哲学史的突击教育。弄到山民在吵架的时候都会引经据典了。割草割到邻家的后院里,邻家便出来骂,看你就像个孔老二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咧。提亲时对方要的彩礼太多,回去便发脾气,这老东西,满脑壳儒家上智下愚的思想咧,把个女娃子当猪娃子卖? 
  齐齐是过足了嘴巴瘾。那种述说的快感,那种被倾听的快感,真是无法言表。他联想起,世上许多大人物,都是这类言说好手,几千人上万人的大会上,一说就是五六七八个小时。他们的即兴演说,总比苦苦思索写出的文字好。 
  齐齐记性好,从来不用稿子,发挥能力强,每一场都有新东西,齐齐自己都暗暗吃惊,怎么嘴一张,便会出来如此惊人妙语,简直是神来之笔。所以,有些齐齐的崇拜者,也就是今天所谓的追星族,常常会丢弃几天的工分,尾随齐齐跑上附近的几个点。到得后来,与其说是听齐齐宣讲的内容,倒不如说是品味齐齐说话的神韵,如那些戏迷一样,戏文唱的什么,已不重要,做的动作,也无须看,只闭上眼过瘾,足矣。以致齐齐的一些话,成为了山民们的流行语言,有的一直沿用至今。齐齐干活略显单薄,但讲起话来却元气充足。往台上一坐,茶水泡着,香烟供着,话匣子一开,三四个钟头不咳不卡不上茅房,害得下面的听众也不得不憋着。你看只要一宣布说今天的宣讲到此结束,数百人找到哪儿就是哪儿地方便起来,暗夜中,场地周围,哗哗哗一片水声。便是妇女,也就是往稍远处的庄稼地里一蹲,火把光晕中,花花绿绿隐没其里。 
  后来有人说,齐齐真可惜,早生了二十年。不然的话,今天哪有窦文涛崔永元之类的活路呢?不早已名满天下身价百万了。 
  齐齐的名声很快传到县里。县里发话,将齐齐调来讲几场。 
  公社非常重视,要齐齐作好更充分的准备,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那天夜里,公社书记来到齐齐房间,慎重地作了一些指示之后,很亲切地问,小齐呀,组织问题已经解决了吧?齐齐想,这样的问题,书记哪会不知道呢?当初调他来做宣讲员之前,家里祖宗八代都查过了。立刻谦逊地说,没有没有,还有很多差距呢。书记斩钉截铁地说,该解决了。 
  于是,齐齐在去县里之前入了党。这就是当年说的火线入党。 
  数年之后,齐齐的火线入党,曾多次遭人诟病。而他在宣讲团的风光历史,也成了他一段不深不浅的污痕。这是后话。 
  齐齐到了县里,三场讲下来,便被留在了县革委会大批判组。优秀新党员,知青红旗手,学理论标兵,一下戴了许多帽子。日后,批林批孔,评水浒,学习马列原著新六篇,反击右倾翻案风,揭批四人帮,欢呼科学的春天,迎接四个现代化……那张嘴巴一直就没消停过。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开了,才渐渐没他多少事了。 
  初到县里,还是借调,身份依然是某公社某大队某小队知青。 
  县里安排他在县革委会招待所住下,给他一人一间房子,吃饭也在招待所食堂吃,只是那食堂更大一些,饭菜更好一些。 
  一天夜里,齐齐突然想念起秦老师来,那想念来势很猛。几个月来,天地翻复,日月生辉,每天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如年节一般,齐齐几乎忘了那座山村小学忘了那个身材娇小眉眼清秀还会拉手风琴的秦老师。齐齐想念了半宿,依然无法入睡。爬起来,拉亮灯,坐到桌前给秦老师写信。信写得很规矩,介绍了自己几个月来的生活和感想,询问了学校目前的情况,然后说:“我离开后,我的教学任务都压在了你的身上,又不安又感激。为了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我给你准备了一点礼物,希望不久能当面赠送给你。”写到这里,齐齐自己也有些诧异,不要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礼物,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连她这个人都还没有想到。齐齐最后写到,很怀念在学校的日子,怀念我们的孩子们。这是信中唯一蕴含了一丝柔情的地方。齐齐说话如行云流水,妙语连珠,但一动笔,就不知所措,觉得自己笨得很。信写好,齐齐便开始想礼物的问题,想了很久,决定去给秦老师买一本《战地新歌》,他曾听秦老师说到过这本歌集。但无法去县里买。 
  信发出去,歌本也买到,连歌本上的赠言都写好了。但秦老师却一直没有回信。齐齐心里开始发慌,熬了半个月,又写了一封。这次很快就得到回信。秦老师的信很短,半张材料纸。信里说,两封信都收到。学校很忙,国庆节还要参加公社汇演,没有及时回信,请原谅。《战地新歌》已托人买到。谢谢。致以革命敬礼。信写得像一份公文,连齐齐那一丝丝柔情都没有。齐齐看了很失落,也很痛苦,有一种失恋的感觉。没拆信时那种满心期待满怀激越的幸福感,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心情比没有收到信时还沮丧。齐齐决定不再去信。但秦老师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那是一段相对清闲的时候,白天,在县革委会大院后面一栋平房的大批判组办公室里学文件,看材料,读报纸。下班,在食堂吃过晚饭,回招待所。有时也到街上走走。县城不大,用当地话说,就一条直肠子,吃进去,拉出来,15分钟。地盘虽然不大,却也一应俱全。大县城有的,这里全有。甚至还有冷饮店,卖冰棒和冰冻果汁。这两样东西,齐齐下乡之后,就没有见过,除非回城才吃得到。店里还有几张桌子,可以很舒坦地坐下来慢慢享用。冰棒3分,果汁5分,还有一种很硬的点心,也是5分。花两毛钱,可以吃得很好。也可以坐很长时间。齐齐是县里的小名人了,售货员认出了他,对他很热情。两个售货员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十八九岁,话很多,说着说着,便问齐齐娶媳妇没有。齐齐说没有。年纪大的那位说,看不上我们小地方人?年纪小的那位说,听他说呢?他们这些知识青年,下来的时候,都已经对好象了。我三爷那里,都是成双成对的,连吃饭都按对子起伙。要是以往,面对这两个亲切可人的女性,你就等着齐齐放开话闸吧,可现在,齐齐却无意多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喝完杯底的那一口,离去了。电影院在放一部几年前的阿尔巴尼亚影片《宁死不屈》,刚开演不久。这部电影齐齐已看过几次,里面的对话都背得下来,但还是买了票,摸着黑进去了。看着看着,银幕上那个女游击队员,还有那个要去参加战斗的美丽的女中学生,又让他想起了秦老师。他狠狠心,决定再给她写一封信。电影没完,齐齐就出了场,回到招待所写起信来。这一次齐齐就坦率多了,将自己近一段日子的所思所想痛痛快快地抖落出来。他第一次觉得文字比说话更能表达自己的情怀。写完信,依然了无睡意,干脆就跑到邮局,将信扔进门口的那只邮筒,这才释然。五音不全地哼着一首歌回去睡觉了。 
  秦老师依然很久没有回信。但这次齐齐倒没有特别的焦虑和期盼,虽然每天也去传达室装着若无其事地翻翻邮件,要是没有,也就算了,回去该干嘛干嘛。又过了几周,依然无信,总是个没指望了,齐齐反倒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很平静地写了第四封信。齐齐说,我在第三封信中(某年某月某日寄出),向你表达了我的感情。我是认真的,经过了思考的。尽管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们都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暴风雨的洗礼,经历了上山下乡劳动生活的磨炼。我想我们不会很轻率地对待这一件慎重的人生大事。我希望听到你的意见,哪怕是不同的意见。我最后地等待你的回信。致以革命敬礼! 
  这一次,齐齐反倒不再往传达室跑了,抱着一副听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专心专意去做大批判组交给的各项工作。学大寨则学大寨,反回潮则反回潮,评水浒则评水浒,编歌谣则编歌谣……当时,中央有人发现天津附近有一个叫小靳庄的地方,那儿的农民个个都会写诗编歌谣,于是,全国农村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赛诗台。不论是个谁,一张嘴就是七言八句的,全都变成了社会主义新秀才。县里为了凑数,好超过小靳庄,让县里全体文化人每人上交一百首,要有农民气派,看起来就像贫下中农写的。齐齐也算在这些文化人之中。好在他在乡下生活多年,对乡村俚语熟,倒也不太犯难。比如天津叫“林秃子”,本地则叫“林瘌痢”。林瘌痢,狗东西,怀鬼胎,使鬼计,孔老二的大徒弟,黑良心,搞复辟,还想谋害毛主席……又通俗,又顺畅,像三字经一样易学易记。让人一念,还真有贫下中农的味道。 
  十月,山里已经秋凉了。秦老师带了她的那一支山乡红小兵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县城参加全县调演,这对于一个大队民办小学来说,无异于登上维也纳金色音乐厅。真不知道这个小个子姑娘花了何等的心血才走到这一步。 
  齐齐与秦老师的相会是极其平淡的。 
  县里有演出,是一件大事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县里的那些笔杆子嘴巴子,当然都要去看,有的还要当评委。评比在正式演出前进行,也就是在审查的时候就定下来。齐齐不是评委,但也去了。在这个偏远小县,一年一度的调演,算是一桩文化盛事。齐齐刚走进县委礼堂,站在门厅里和一些人说话,就看见秦老师满头大汗张罗着一群满脸惶恐的孩子们进来了。孩子们后面,是公社的一干人。书记副书记文书宣传部长武装部长都来了,他们有的帮忙背乐器,抬道具,扛红旗,拎服装,浩浩荡荡很威风。齐齐兴奋地喊了一声秦老师,秦老师看见他,也笑笑,点个头,继续招呼孩子。孩子们见了齐齐,兴奋得大叫齐老师――齐老师――齐老师――弄得齐齐很感动。紧接着公社的人和齐齐久别重逢般地聊起来。齐齐随队伍来到后台,秦老师正风风火火招呼孩子。化妆!换服装!抓紧时间再对一遍词!不要紧张,就像在队里演出一样!千万不要出错!今天县里首长都要来看,谁出错要开除谁的!化完妆集合!再排演一遍……看着秦老师忙成这个样子,齐齐有些心疼,便有一搭无一搭应付着公社那些人的闲聊。公社干部们鼓励了秦老师和孩子们几句后,到台下坐了。齐齐说,这里我熟,我来帮秦老师一把。 
  齐齐想给秦老师帮个忙,又无从插手,便到舞台沿边给秦老师倒来一杯茶水。秦老师接过,咕隆咕隆就倒进喉咙了,说,还要一杯,从一早到现在,饭都没有来得及吃。齐齐赶紧又去倒来一杯,然后一溜小跑出了礼堂,到附近饮食店买来几个包子几张油饼,塞到秦老师手里,说,先吃,有什么事我来。人是铁,饭是钢。秦老师接过,一边大嚼,一边依然张罗着事。 
  秦老师是个聪明人。山里的孩子,唱歌跳舞都无功底,容易露怯。秦老师便给他们编排了一个方言快板活报剧,大意是讲一个老地主,听说林秃子摔死了,在自己家祖坟上痛哭,哭醒了孔老二的阴魂,两人互诉愁肠,策划变天,被一群上山开垦大寨田的红小兵发现,对他们一阵狠追猛打,狠揭猛批,终于将他们统统赶进了坟墓。或许是受了齐齐宣讲的启发,语言非常乡土化,尽管节目有很多缺陷很多漏洞,但演出效果很好,比那些光唱光跳的要受欢迎,加上秦老师漂亮的手风琴配乐,加上山里的传统响器营造气氛,中西结合,古今贯通。居然还得了一个三等奖。在有县里各路英豪参加的最高级别演出中,着这等于是穷秀才一举中得了个探花。 
  齐齐本想等演出完,约秦老师到外面走走,到自己那里坐坐,但秦老师还要照顾孩子们洗睡。齐齐只得一块去驻地,给秦老师帮帮忙。忙完,秦老师已经浑身散了架,眼睛也散了神。接下来几天,又观摩,又修改,又排练,还要参加汇报演出――就是将获奖节目凑成一台,给县里领导看,根本没有花前月下的闲暇与心情。连齐齐本人,除了本职工作,所有的时间都搭进去了,也累得不行。但他能天天见到秦老师,见到那一群淳朴可爱的学生,还是很高兴,再苦再累也心甘。直到调演活动结束,一切收拾停当,等候班车之前,才算有了一两个小时的空闲,但秦老师不能离开孩子们,怕人生地不熟,出问题。所以两人只好从头到尾,陷在一堆孩子们中间。发车时间快到了,孩子们已上了车,东西也上了车,秦老师从车上下来,谢谢齐齐几天来对她和学生的关照。齐齐问,收到我的信没有?秦老师收起几天来那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惶乱,说,都收到了。齐齐逼问,怎么不回信?秦老师眼里突然润出几星泪花,硬生生地说,目前这个样子,能考虑这个问题吗?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只要在这个地方一天,我就一天不去想它。直到老。  
  那一刻,齐齐见到秦老师那张眉眼清秀的脸上,已有了细微的皱纹和山里日光烤出的黑晕。有一种隐藏深深的凄婉。秦老师说完,迅即转身上车,淹没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然后车就开了。 
  齐齐望着那辆破旧失色的长途汽车在一阵黄浊的烟尘中渐行渐远,心里淤塞得疼痛起来。 
  那一年,齐齐25岁。秦老师也25岁。她还大齐齐的月份。 

  齐齐本希望就这样在县里留下来,也算有个归宿,脚跟站稳后,再把秦老师弄出来,这样她就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了。他曾试探着和有关领导说到这件事。领导总大大咧咧一笑,拍拍齐齐的肩说,你前途远大得很咧!哪里看得中我们这个小地方?后来有人私下对他说,很难咧,几多人,到县里好些年了,还不是个乡下户口?还不是个临时工?就是大批判组里,某某某,某某某,关系还在队里呢,吃皇粮,不容易咧。 
  齐齐照样四处宣讲四处辅导,嘴巴依然不歇着,心里却多了一份苦涩。像一层冰水,原来冻结着,也就冻结着,现在化开几处,那水便往外漫溢了。 
  几个月后,县领导说,离县城几十里处,有一个单位,想请我们县的宣讲团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大批判组选调了一支精干队伍准备前往。齐齐也在其中。 
  那一天,对方派了一辆当时很少见的军绿色面包车来接宣讲团一行。 
  出了县城,上了城西北一条还未贯通的公路,驶出十几里,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山沟。那山沟入口处大树丛生,绿荫覆盖,一般人很难想到此处还有另一条岔路。驶进山沟,就像进入一条绿荫编织的隧道,曲曲弯弯,一下就迷失了方向。走完这条山沟,驰入盘山公路,上上下下,左曲右拐,又行了十多里路,下得山来,刚拐过一个山口,眼前突然一亮,一座奇特的世外之城出现在面前――群山之中,一片开阔地上,矗立着一排排,一座座灰色的建筑,那建筑大多没有窗,也很难发现门,像一个个巨大的长方体。每个长方体外面,都有院墙或铁丝网圈着,进口处还有岗亭。四周山坡上,则是一幢幢红色的办公楼宿舍楼,还有各种各样的设施,商店,邮局,菜场,医院,储蓄所,百货商店……一个大城市有的,这儿几乎都有。见齐齐他们诧异,来接他们的人说,这是一个三线厂,叫009。生产国防产品,很重要的。以后打起世界大战来他们就会发挥作用。齐齐一行更诧异了,没想到,一个如此巨大的城市加军火库,就在他们的山背后,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宣讲团不能进入生产区,对方说,连他们自己,也只能进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每个地方的通行证都不同。每个地方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也不能说。所以,这儿的事,大家不要问。这是纪律。 
  对方将他们接到一座很豪华的三层楼房里,先在一个会议室休息,喝茶,抽烟,吃水果。接着几位说着北方话的首长来了,说欢迎,谢谢,致敬,向地方同志学习。那作派,又威严又亲近,和县里首长很不一样,总之,有一种魅力。然后吃饭。菜很好,几乎是山珍海味,还有茅台酒,不喝茅台的,有颜色很漂亮的葡萄酒。首长们都很能喝,很豪爽。给大家一杯一杯地敬酒,说欢迎,谢谢,致敬,向地方同志学习。大家都喝,开始吃得有些拘谨,后来放开了,撑得肚子涨。对大家来说,这可能是有生以来最高级的一餐。带队的县领导悄声告诫,别撑狠了,说不出话来,宣讲完,还有宵夜的。于是众人恋恋不舍地打住。 
  宣讲在一座很高级的大礼堂,灯火辉煌。舞台上是厚厚的红色金丝绒幕布,舞台下是一排排整齐的靠背椅,带扶手的,坐板上有两个屁股窝窝,坐一坐,很舒服。不像县委礼堂,尽是一溜溜长板凳。宣讲在晚上7点准时开始。在那之前,一队队听众早已安静整齐地鱼贯入场。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军黄色帆布工装,像雕塑,像战士,像机器人。一两千人往那儿一坐,一片麦田似的,一垄一垄,整整齐齐。 
  面对这样一群陌生的听众,齐齐心里有些打鼓。俗话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齐齐排在最后讲,压轴,便偷偷溜下台去,到后面找一个空位坐下,一边听听前面几位宣讲的效果,一边和那些听众们聊几句家常,摸摸他们的脾性喜好。在这一点上,齐齐已经具备了那些专业艺人的品德,观众是上帝。一聊,才知道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且以北方人居多。自己要是仍以县里那一套语言,他们怕是一多半听不懂,听得懂也听不出味。当即决定用普通话。前面说过,齐齐是一个语言天才,又有过许多的锻炼,卷卷舌头也可以乱真。他迅即用剩下的时间,在心中将原来那些方言出彩处,置换成普通话,置换成河南话,山东话,山西话。这儿的人,这三处的最多,其他地方的,也大多将这三处话听熟了。当齐齐一开场,先用这三处话向大家问好,学习,致敬时,话音未落,全场已是掌声一片笑声一片。刚才沉闷得要打瞌睡的局面,顿时活跃起来。及至齐齐往下讲去,那笑声那掌声就没怎么停过。齐齐是个人来疯,下面来劲,他更来劲,口舌生花妙语连珠,那多年没怎么练的各处方言竟张口就来,弄得他自己都兴奋不已,用演艺界行话讲,是演疯了,怎么想怎么来,怎么来怎么有。当讲到东汉王充的名著《论衡》时,那效果就如同相声大师候宝林的专场演出。论衡中有两篇法家经典,《问孔》和《刺孟》,都是刺刀见红的文字,属批判孔孟之道的力作,光看那题目,便知其凌厉。所以是每场必讲的。其间故事本原就生动,加之一批大学者已快快将古文译成了白话,又快快地由大名鼎鼎的中华书局出了书,原文,注释,译文俱全,齐齐早已读得烂熟于心。里边的人物鲁国,晋国,卫国都有,于是,齐齐一会儿山东话,一会儿山西话,一会儿河南话,许多地方换用了现代政治用语和三省乡土俚语,一人演了一台戏。待到齐齐最后说,我今天的学习宣讲到此结束请同志们多提宝贵意见时,下面掌声雷动有人还喊“再来一个――”这种失控局面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一位首长面带笑意上台作指示,才结束了这个僵局,因为宣讲团从未准备过要翻场。首长在台上接见全体宣讲团成员,当众给每人胸口别上一枚毛主席像章。到底是代号单位,气魄大,水平高,那像章做的有碗口大,工艺精美,设计别致,材料优良。有保存至今的,说已成为文革像章中的极品,那价值,够一个三口之家后半辈子的饭钱。 
  齐齐上台之前,县领导还在为今日的宣讲效果忧心,心想,要是在乡下,社员们怕是早已回家睡了一觉了。齐齐力挽狂澜掀了个高潮,也算是有个善终。 
  对方果然有宵夜,让众人吃惊的是,原以为宵夜不过是面条馒头稀饭包子之类,最多还有几碟泡菜卤蛋花生米,在县委食堂就是这样的。没想到又是满桌酒菜,与正餐无异,依然有好酒。对方几位领导陪宣讲团的领导坐上座。那位首长叫来齐齐同桌,吓得齐齐不敢动筷子。席间,首长说,我们这儿要多有几个小齐这样的,政治思想工作就好开展多了。齐齐一听,心都蹦到嗓子眼来,他几乎就要喊出口来――我太愿意来了呀!可县领导在场,无法开这个口。酒桌上话题转到别处,齐齐却一直紧张寻思如何表达出自己的心愿。今夜不说,再无机会。过了一会儿,首长离席去上厕所,齐齐稍后也跟了去。在那种壁式小便器前,见首长还在进行,也站到邻近的一个,边尿边很敬重叫了一声首长。首长也回应一声。齐齐一狠心,径直对首长诉说了自己想到这里来的愿望。齐齐必需在解完一次小便的时间中,既简洁又动情地表达好这一切。首长听他说完,简短答复说,商量商量,回去等信,别跟人说。 
  一周后,县里一位领导将齐齐叫去,说,小齐呀,要离开我们啦!齐齐故意吃惊地问,要回去啦?领导说,想到哪里去了,要去个好地方唷。说着便将一份招工表递给齐齐说,好好填,我们再给你写个好鉴定。舍不得你走啊,可是人家庙大呢。领导诘笑着,一副底细全知的神态。齐齐也装着不舍,心里却说,你们哪曾真想留我呢?含着是块骨头,吐了是块肉。终于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但一想,没有这一块跳板,也到不了那座山头,心头热了一下,也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齐齐后来得知,前几年,县里支左的军代表,都是009派来的,如今台上的人,大多是人家扶上去或保下来的,人家发话,哪能不送一个顺水人情呢?县里那么一点公家指标,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去009报到前,齐齐回队一趟。一来是取自己的那一点家当,和队里结清财务,到公社转户口,转粮油,转组织关系。二来对秦老师慎重表示,只要我齐齐去了,挖墙打洞,我也要让你进去。秦老师依然淡漠,只是眼中的阴郁更浓。几天中,没说几句话。齐齐临走时,秦老师说,如果麻烦,别太费神。 
  那一夜秋风瑟瑟,寒意浸骨。有一种让人欲哭无泪的凄凉。齐齐坐在秦老师屋里,听秦老师拉琴。平日欢快的琴声,今夜呜呜咽咽。听到后来,齐齐说,小秦,我跟你把话说到底,万一你进去不了,我回学校来。秦老师说,我说了,只要在这里一天,我一天不考虑这个事。你要回来你回来。过一会儿,见齐齐一副苦样,又说,最好不这样做,我不想拖累你。再说,你去了以后,环境变化,还不知会怎么样呢。一辈子把话说得能翻花花的齐齐,这天晚上却常常语拙。最后只说,你等着。我来接你。 
  齐齐年龄偏大,又没有技术,不能到第一线。齐齐不是干部编制,也不能去机关,好在009也有一个大批判组,成员是各处抽来的。于是,齐齐人在大批判组,关系放到俱乐部――也就是他第一次来宣讲的地方。工人编制,工资从学徒工拿起。这个单位级别高,还有保密补助等一些额外收入,加起来相当于县里一个二级工,齐齐也很满足了。在队里,一年都不定有这么多钱。 
  其实,这里的大批判组也是人才济济,文化程度比县里高,有许多名牌大学毕业的。虽然学理工,但教养在那儿。齐齐一去就很谦虚谨慎,见谁都恭恭敬敬地叫老师,叫师傅,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脏活杂事抢着做,腿脚勤快,拿个文件,送个材料,滴溜溜就去了,滴溜溜就回了。渐渐也讨众人喜爱。齐齐是一个有心计的人,知道自己的窝,终究在俱乐部,一有空就回去看看,有事帮忙做点事,没事和俱乐部主任聊聊天。俱乐部主任是个转业的老兵,营职,姓单,山东人。性情又阴沉又豪爽。当他听到齐齐说,单主任可是水浒里,那个地奇星圣水将单廷圭的那个单吧?高兴得将大腿一拍说,嘿!可真有你的,还能记得七十二地煞里的人――就那个单,那单廷圭还是我老乡呢!娘的,一些人至今还叫我丹主任,丹就丹吧,红丹丹。齐齐想单主任可能说的是红彤彤,但也不好说什么。单主任喜欢那些绿林好汉江湖侠义的故事,只要有得空闲,没什么外人,齐齐便倾其所有一段一段讲给他听。后来,弄到几日不见,那单主任会找到大批判组来。有几次,干脆就将齐齐接回家去,弄点吃的,斟上两杯酒,慢慢喝,慢慢吹。那俱乐部主任的妻子是幼儿园的主任,也是个部队上下来的老兵,天长日久,也喜欢上了齐齐,一口一个咱侄儿地叫。齐齐从见到这个婶儿的第一天,就有了一个念头,他要把这个念头一步一步变成现实。009的幼儿园又大又多,厂部有,东南西北各区也都有。阿姨和老师大多是职工家属,有点文化的是老师,文化差点的当阿姨,所以,谈不上正规幼教那一套。许多技术人员有意见。 
  寒假到了,一些孩子的父母仍在大干快上大战100天。所以,一些孩子还得留在园中。齐齐便对婶儿说,他有个女朋友,春节不准备回家,是否可以让她来,一来两人见见面,二来可以到幼儿园帮一把忙。婶儿说,你就说想见见对象不得了呗,还弯弯绕?齐齐笑笑,不再言语。 
  009来个人,哪怕是探亲访友,规矩都很严,婶儿帮齐齐办了一应手续。齐齐欢天喜地,请了一天假加一个礼拜天,风风火火翻山越岭将秦老师接来,还背来那一架死沉死沉的手风琴。一个春节过完,厂部幼儿园的那些孩子们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一个个都像小红花艺术团的,唱是唱,跳是跳,还排了一组节目到大礼堂演出,让这些长年累月埋头工作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们幸福地淌着泪水。节日期间的家庭聚会,也多了许多欢乐。一打听,都是齐齐那个没过门的媳妇教的。那首长说,我们的幼儿园,要多几个这样的人,家长工作起来干劲也会大一些。假期到了,秦老师也回去了。孩子们一个个哭着喊着要秦老师,教学秩序大乱。婶儿对齐齐说,你干嘛不把你媳妇也弄来呢?齐齐很沉重地说了秦老师的情况。婶儿说,我去试试。好几个首长的孙子也在幼儿园呢,还有那些技术骨干。再说,教教孩子唱歌跳舞,能出啥事儿?不是有我把关嘛?她那个美国老子,人家一面都不曾见着,能有多少反动影响?咱不是 还说重在表现吗?怪可怜见的,等于是个遗腹子呀。 
  婶儿把对齐齐说的这番话,去向几个关键人物说了一遍又一遍。又让那些哭着闹着非要秦老师的孩子,回家找家长哭闹去。 
  有关部门里里外外去调查了一番,最后决定,只能先以临时工安排。有关部门还说,生活区里,许多出身比她好得多的,都是临时工。有的临时工当了十年。临时工就临时工,只要离开那个地方,秦老师就可以考虑那个问题了。再说,这个临时工不比农村那个固定工好到天上去了?齐齐连通个气都来不及,跑去将秦老师接了过来。齐齐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齐齐住在俱乐部大礼堂楼上放映室旁边的一间小房里。秦老师来了后,幼儿园将一间老师休息室给她用。幼儿园有全托,秦老师夜里还可以给其他老师代代班。两人住得也比原来好到天上去了。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像共产主义一样。吃饭有食堂,洗澡有澡堂,每周还有电影看。电话是内部电话,不要钱,随便打。秦老师住下的当晚,齐齐打来电话。 
  齐齐:秦老师! 
  秦老师:我是。 
  齐齐:我是齐齐。 
  秦老师:齐夸夸。 
  齐齐:都还好吧? 
  秦老师:谢谢你。 
  齐齐:自家人,莫客气。 
  秦老师:哪个跟你自家人? 
  齐齐:迟早的事。 
  秦老师:还没有一撇呢! 
  齐齐:左边一撇有了,还差右边一撇,马上也该有了。 
  秦老师:这一撇,那一撇,都由你来画吧? 
  齐齐:我们一起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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