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悬疑小说连载五):第四部 封狐死兮必首丘(下)·尾声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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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指 第四部 封狐死兮必首丘(下) 8、七签名(以下为常大夫的日记) 天上的父,宇宙的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向你祷告,愿你的爱行到人间,行到那些需要爱的人。主啊,原谅我,宽恕我的怯懦,怜悯我的痛苦,拯救我的心灵;你必救我,伸出你能力之手,拯救我这个罪人吧!我的罪源于怯懦,我的怯懦已非一日,几个月来我一直惶恐不安,每天路过那所学校,我就会心惊肉跳,心境茫然;而今天发生的惨剧,更让我魂飞魄散,成了迷途的羔羊! 主啊,那所学校曾是我的最爱呢。她有那么美丽的校园,那么整洁的楼舍,那么高雅的老师,那么欢乐的学生!是的,那是一所女子中学,她的历史悠久,校风良好。我去医院上班,总要从校园路过,总会停步观望,听朗朗书声和欢歌笑语。我一次次祈祷,将来我若有女儿,求上帝保佑她能到这所学校念书;但我知这是贪欲,因为这不是一般的中学;在这上学的,有多少高级领导的女儿呢?中央的,国家的,军队的,部委的,还有许许多多外省的领导们,所以她被称作贵族学校呢!像我这样一个年轻医生,真不该对她抱有奢望呢! 可是近两个月,那里忽然大乱!朗朗书声没有了,代之以嘈杂的吵闹和震天的吼叫,那些女孩子不知中了什么魔,竟对她们的恩师反目成仇!原本整洁的楼壁,糊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纸,写满诅咒老师的污言秽语;原本播放音乐的喇叭,成天发出刺耳的狂叫,拼命攻击学校的领导。上帝呀,是什么蒙蔽了孩子们的眼睛?让她们以罪为义,以恶为善;校园里,瞎子领着瞎子,骄傲地在黑暗中行走;聋子指着聋子,义愤填膺地对骂;罪人论断罪人,个个以为自己是上帝! 更骇人听闻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批斗大会,主啊,那真是滔天的罪过!她们竟然让师长们跪在台上,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手弯在背后,就像遭到判决的死囚。那些女孩子,站在校领导身后,向他们吐口水,往头上泼墨汁,肆意污辱谩骂。最惨的是那位钟校长,这些年,我多少次看见她站在台上讲话,始终微笑,对人和蔼,举止优雅;如今她成了最大的黑帮,成了孩子们集中攻击的对像。6月的一天,一个恶毒的女人,听说她叫古水鹗,跳到台上对校长破口大骂,说她是淫妇,是破鞋。主啊,原谅我引用这么卑劣肮脏的字眼儿!这个恶毒女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该遭天谴!学生们被她所蛊惑,一拥而上,对校长拳打脚踢,撕头发,揪衣服,像一群疯子亵渎她们的母亲,个个眼里冒着凶光!那时我不忍再看,心中禁不住抱怨我的主,你为何允许人间发生这样的惨剧? 我知道国家又在搞运动,那些生涩的政治术语,隐晦的报刊词汇,不是我所能理解,所能领悟。但我知道人类不该自相残杀,彼此伤害,更不该以残杀为公义,以伤害为善良。那些残害他人的人,个个以自己的义愤来表达自己的圣洁,可他们自己就真的圣洁吗?真的无罪吗?没有一个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没有一个人可以任意诬陷他人,迫害他人,更没有一个人可以凭个人意志搞乱一个国家!祖国刚刚摆脱自然灾害,难道又要陷入一场人为的社会灾难之中吗? 主啊,原谅我的啰嗦,因为度过这样骇人的一天,目睹这样惨痛的景象,我的心智真有些混乱了。事情是这样的,今早下夜班后我没回宿舍,因为下午五点还要值班,就在医院睡了一觉。午后醒来,想去京师女中门口的小饭馆吃碗炒饼,刚向那走,就听到校园内一片嘈杂骚动。我从校门望进去,原来学生们又在批斗校领导。我不由自主走进校园,远远地观望。天气异常炎热,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头顶,操场像个大火炉。批斗还是在操场北侧的水泥台上,让我惊讶的是,竟看不到一个工作组的干部。以前批斗会都是由他们主持的,学生打得太重时,他们会出面制止;即便场面火爆,还不至于失控。可今天台上台下,干部们沓无踪影,全是无知的学生们在胡闹。跪在台上的校领导有五个,四女一男,包括那位钟校长。那些女孩子们,小的十四五,大的十七八,有的打着赤脚,有的却穿着牛皮靴。她们在台上,将校领导的胳膊向后撅起,拼命将头压下,管这叫“坐飞机”;那个叫古水鹗的女人,使劲煽动学生下狠手。斗了一会儿,五人被拽下台,每人塞给一个破脸盆或铁簸箕,边敲边喊:“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该死!”无人约束的学生们,像窜出囚笼的群狼,兴奋地追逐着受难者,视她们为口中之物。 很快她们就嫌拳打脚踢不过瘾了。有人打开木工房,拿出桌椅腿;有人去体育器械室找出包着铁头的木枪;她们劈头盖脑将校领导暴打。很多桌椅腿上带着钉子,打下去鲜血四溅!我是医生,知道那样暴打的后果,不禁吓得浑身颤抖,想要逃离却又挪不动脚步。 忽然有个少年跑进校园,他大约十五六岁,容貌很清秀,身体略显单薄。他冲向挥舞着棍棒的女生们,高喊着“不许打人!”我当时暗暗祈祷:“主啊,面对那些疯狂的学生,一个瘦弱的少年,敢于赤手空拳,制止强暴,莫非他是你的使者?是你派他来拯救受难者吗?”那些女孩子突遭变故,一时愣在那;少年跑到钟校长跟前,一把扯下她头上的高帽,哭喊了一声“妈!”发愣的女生们勃然大怒,高叫“他是破鞋的儿子!打死这个狗崽子!”她们一拥而上,乱棒将那少年打倒在地。钟校长哭喊着扑过去要替儿子遮挡,也被打倒,那少年挣扎着趴到她身上,为她抵挡,被一棍打晕。多亏一位工友将他拖出来,背着他跑向大门,我连忙迎上,将他们带到医院急诊室。我给孩子检查了伤口,万幸,没有内伤,只是受棍棒重击,有轻微脑震荡。我叹息着,给他伤口作了处理,又打了一针镇静剂。那位工友站在一旁,一直默默地流泪。 “多好的孩子!”我对他说,他却不说话。“是钟校长的儿子?”我问他,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你是工友?”我又问他。他点点头。“你是工人阶级,成份好,应该劝劝她们,打人是不对的!”我对他说。他沉默许久,轻声说了一句:“我是右派。”我无语。尴尬之间,我对他说:“把孩子送回家吧,我给他打了一针,他会睡到晚上,不能再让他跑去学校寻死了。”工友依旧默默流着泪,背着孩子走了。 主啊,那时我向你祈祷平安,也向你诉说迷茫:人类沐浴着同一个太阳,寄居在同一个地球,繁衍于同一个血脉,为何会自相残杀?你说大自然的真谛就是爱,要我们爱亲人也爱仇人;你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你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人;你拯救我们的方法不是惩罚人间的罪,而是显明上帝的爱。可是,当我看到善良被残暴所欺,师长被学子所辱,黄钟弃毁,瓦釜雷鸣,我又怎能宽恕那些暴徒呢!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那些本该是淑女的学生们,竟对师长那样丑化污辱,那样棍棒交加!上帝呀,即便那位校长像圣子一样,是你派来人间代我们受苦受难,难道一定也要将她钉在十字架上吗?你愿人们都尊你的灵为圣,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可你行在天上的旨意究竟是什么?你为何不阻止这人间的暴行呢? 我竭力平息心头的怨恨,知道自己不该抱怨主;我听到耶稣在十字架上说:父啊,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 我一直倾听马路对面的校园里的声音,期望校园暴力尽快平息,期望那几位鬓发斑白的师长能够熬过今天这个受难日。我没想到,更残忍的暴行,还在后面! 五点钟接了班,处理了几个急诊病人,大概到了六点多钟。我回到休息室刚想歇一下,护士长苏大姐跑进来叫我:“常大夫,京师女中送来一个病人,”她又小声对我说:“听说是校长,打得很厉害。”我正要起身,忽然心头火起,主啊,关键时刻,为何有心魔在作怪?我不想俯首帖耳,听那些暴徒们使唤。“告诉她们,我不给牛鬼蛇神看病!”我气呼呼地说。苏大姐愣了一下,转身出去。不一会儿,走廊里就传来争执声。我推开门,见几个学生,正和苏大姐争吵。 “救死扶伤是医院的责任,你们为什么不接收病人?”一位姑娘说。我看看她,不禁一愣,这是一个很漂亮很有气质的姑娘,年龄有二十出头,显然不是中学生。她身边的几个女孩子倒像是中学生,其中有个女孩我知道叫林霜,她在学校很活跃,常在台上讲话,所以我记住了她的名字。说实话,这几个女孩,都很文静,很有礼貌,不像校园中那些打打杀杀的女生。可是,当我看到躲在她们身后的那个女人时,我不禁火冒三丈!她不就是那个古水鹗,那个上窜下跳,煽动打人的女人吗?上帝呀,那些打人的孩子我可以宽恕,可这个邪恶的女人我要诅咒她一辈子!如今她猥琐地躲在后面,她想干吗?难道她还要将祸水引到医院来吗? “你们终于把黑帮打垮了,你们折腾了一下午,现在想起要救她们了,对不起,我们不给牛鬼蛇神看病!”我气呼呼地对她们说。 “您弄错了,打人的不是我们。我下午不在学校,听说学生打人我才赶来的。毛主席说不许虐待俘虏,连俘虏都不许虐待,何况校领导?她们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吧?医生您必须马上抢救病人,她已昏迷很久,越拖越危险!”漂亮姑娘高声对我说,她的话不怒而威,无法反驳,我点点头,拨开她们,快步向急诊室走去。 我走得很快。当我走到急诊室门口时,我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钟校长浑身血迹,躺在一辆手推车上;几个中学生,显然不是京师女中的,因为都是男生,围着她叫骂。刚才那个工友,被逼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看上去年龄最大的那个男生,个头很高,肤色黝黑,满脸怒气,手里握着一根大棒。他血红的眼睛盯着钟校长,“打死你这个破鞋!”他骂了一声,大棒呼啸砸下,瞬间银光一闪,天哪,那棒头竟有根一寸多长的铁钉!钉尖扎中心脏,深深刺入;钟校长一声惨叫,已成冤魂! 我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你们干什么?”漂亮姑娘在我身后厉声喝到。几个男生却满不在乎,高个男生拔出棒子说:“我们打黑帮,怎么了?”说完把棒子一扔,扬长而去。瞬间我脑中蹦出两个字:谋杀!我目睹了一场谋杀!听男生骂的那句话,我猜测他是受古水鹗的指使!难怪她跟到医院,她一定要将钟校长置于死地呀!我想抓住那个男生,可我的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像瘫痪一样。主啊,我的赌气导致了犯罪!我的怯懦纵容了犯罪!天使在我面前死于魔鬼,我却眼睁睁地看着魔鬼溜走,我真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啊! 很快我清醒了,飞快思忖该如何弥补我的罪过?我不认识他,不知姓名、住址,无法证明那致命一击出自他手,更证明不了他受古水鹗的唆使。况且,举报又有什么用?眼下牛鬼蛇神命如蝼蚁,谁会为黑帮的死追查凶手?忽然我想到在场的女生,她们或许认识他吧?她们应该看到他动手吧?只要记下她们的名字,有朝一日,当国家走上正轨、社会恢复法治、死者得以申冤时,她们都是目击证人,都有责任说出那个行凶者! “大夫您赶快抢救病人哪!”女生们催促我。 “你们必须签名!证明是你们要求我抢救的;光有学生签不行,学生一毕业就不好找了,必须有老师的签名。”我说着,递给她们纸笔。“我是教师,我来签!”漂亮姑娘接过纸笔,飞快地签下名字,我瞟了一眼,她叫蒙婵媛;接着她写下女生的名字,最后写上古水鹗。我接过签名,小心地装进口袋,假装给钟校长检查一番,无奈地摇摇头,“晚了,她死了”。 “死了?”她们全愣了,“怎么死的?刚才还活着呢!”一位女生忍不住抽泣,我相信她的悲痛是真的。 “简狄,哭什么,人已经死了,哭得活吗?”一位女生说。 “应该做尸体解剖!”蒙婵媛说。 “这必须家属同意,而且这样的死亡,只能由法医做尸解!”我提醒她们。 林霜想了想,对蒙婵媛说:“蒙老师,请你给钟校长爱人打个电话,我和刘婕妤去市委报告情况,看看市里怎么说。”说完,她们都匆匆离去。这时我才发现,刚才站在角落里的工友,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我拾起地上的棒子,长钉上的血迹刚刚干涸,那是钟校长的心头之血呀!我用刀劈开棒头,取出长钉,和签名一起收好,然后把尸体送到停尸间。不一会,钟校长的爱人赶到了。看到妻子的尸体,他放声痛哭。我上前安慰,他抓住我的胳膊大声问:“她怎死的?你为什么不救她?”我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告诉我死因!”他怒吼起来。“非正常死亡必须由法医做尸解,我想能给的死因,无非是心梗、脑溢血,这对她有利吗?”我对他说。 起初他不理解我的话,我对他小声说了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忽然醒悟,流着泪向我点点头。我默默递给他一张死亡证明:“死因不明”,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妥当的说法了。 这就是我今天的遭遇。我的主啊,我求你怜悯,你是怜悯的神,忧伤痛苦的灵你绝不轻看。你的爱必会格外临到那些迷途的羔羊,那些受难的儿女,因为在你心里,软弱的儿女比坚强的儿女更需要帮助;有病的儿女比健康的儿女更需要照顾;离家出走的儿女比守在身边的儿女更令你牵挂。而今,我正如那软弱、有病和离家的儿女,需要你的帮助,你的照顾,你的牵挂呢! 我不知国家何时才能安定,也不知是否有一天我也会因言获罪,我不敢把日记放在家里,我已想好将它藏在父亲的墓地,还有那签名和凶器的物证。如果有一天我突遭不测,我希望那时候我已有后人,我希望我的后人能够看到这篇日记,(愿上帝庇护我的后人),你们要像相信日出日落一样,相信纸上的每一个字!时机来临时,你们一定要找到签名人,要她们说出凶手,为谋杀举证。我也希望我的后人像我一样追随上帝,如我一样虔诚地祈祷和忏悔。正如格言所说: “公正的神明会惩罚那些有罪的人,但是没有诅咒会重到不能以祈祷与忏悔来消除。” 常静江 记于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夜 刘芳几乎是哽咽着念完日记,我们眼里都噙着泪水,就连没有经历过红羊劫的小河,也忍不住流下热泪。云鹏拿过日记,一声不吭,从头细看。看着看着,忽然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露,双眸迸出怒火!我吓了一跳!我知道他在极为震怒时,才会有这种表情,我只在干校张湾看到过。当年干校批斗“5.16”,造反派李沙牛在会场上殴打季诗雨的妈妈,云鹏当时气得满脸通红、青筋直蹦,恨不得冲上去跟李沙牛干上一架。自从人到中年,他阅历多了,脾气好了,很少动怒,更不曾如此震怒。虽说是头次看常大夫日记,虽说常大夫的日记真实地记录了那惨痛的场景,但这些凶残场面,在《逝者如斯》中,在对参与者的调查中,我们不是早都反复听到看到过了吗?此时他为何会如此激动呢?我猜测他一定是悟出了什么,可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有何玄机。 云鹏的脸色慢慢由通红转向苍白。他背靠大树,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不知小声嘟囔着什么,过了一会,他又拿起日记细细察看,然后闭上眼睛,陷入冥想沉思。我们不敢说话,怕打扰他的思路,墓地中除了蝉鸣,就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渐渐平复,轻轻把信纸夹在文件夹里,放进皮包,又打开那个用油纸裹得紧紧的小纸包。油纸一层又一层,一共包了五层;当最后一层打开时,里面露出一根两寸多长、半截呈暗褐色的大铁钉,和一张折叠着的白纸。 他拿起铁钉,看了我们一眼;“这是凶器,上面有钟云的血迹。”我说。他点点头,轻轻展开那张白纸。阳光穿过树冠,将婆娑光影投洒在纸上,光影之中,赫然显现七个人名,七个人的签名!不,准确地说,这是蒙婵媛签下的七个人的名字!是常大夫急中生智留下的人证!在纸条上签名的人是:“京师女中:蒙婵媛、尹翔、徐黎黎、刘婕妤、简狄、林霜、古水鹗”。 签名用的是张医院的处方纸,比信纸要小些,薄些,质地也差些;签字用的是钢笔,笔画较粗,一些笔锋顿挫处,纸被划破,可以看出写字人的焦急。奇怪的是,签名不是按现在的习惯,横写纵列,而是像古人的写法,竖写横列,形成这样的格式: 古林简刘徐尹蒙京水霜狄婕黎翔婵师鹗 妤黎 媛女 中 看着字条,我一下想起了《四签名》!仿佛时空交错,我又回到张湾,在张家大院,石榴树旁,我给云鹏第一次讲福尔摩斯,就是讲《四签名》!当我讲到《四签名》中那个经典情节:“一缕月光照进房中,通过钥匙孔,我(指华生)看见光影里有张诡异而僵硬的笑脸……,死者已经冰冷,他手边有张纸,上面有四个人的签名。”云鹏立刻醒悟,“这是仇杀!”他叫起来,从此他就和福尔摩斯结缘了。《四签名》,福尔摩斯的经典!破案小说的圭臬!在那个故事里,四个人签名的字条隐伏二十年,最终被复仇者用来作为报复独吞亚格拉宝藏的薛豆少校的复仇标记;而眼前这张字条,这张七个人签名的字条整整蛰伏了三十四年!复仇者会用它来进行报复吗?它是不是解开封狐案的钥匙呢? “看来封狐的报复是按照这个签名进行的,”刘芳说出她的想法。“他已经报复了三个人:林霜、简狄、古水鹗;还有四个人会是他接下来的目标吗?”“封狐怎么知道七签名?这字条可一直藏在墓地里呀?庄生你怎么看?”云鹏问我。 我理理思路,很有把握地说:“小庄当然没见过这张字条,他也用不着看见字条,因为那天在场的不单有常大夫,还有庄永海!”云鹏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说”,他催促我。 “那个冲进校园的少年不是钟云的儿子小宝,小宝当时上小学,年龄不符;那个少年肯定是小庄。他被学生们打晕后,将他抢出来送到医院的正是他父亲庄永海。”“没错!常大夫问他,那孩子是不是钟校长的儿子,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因为小庄是钟云的干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永海点头摇头都对;而且他说自己是右派,这更证明他是庄永海。”刘芳为我的话找到证据。 “推车送钟云到医院的肯定也是庄永海,他目睹了谋杀案,常大夫要求签名时,他也自然知道了这七个人的名字。他自杀前,一定将他看到的一切告诉了小庄,他一定像常大夫一样,要求小庄在时机来临时,通过签名者查找凶手,惩罚罪犯。可以想象,庄永海的自杀,是因为愧对钟云;而小庄所为,正是遵照父亲遗愿,为钟云复仇。”“可是,他为什么要杀林霜简狄呢?杀了知情人,反而无法复仇了呀?”刘芳提出一个疑问,一下把我问住了。 “道理很简单,因为她们没看到谋杀。”云鹏平静地说。 我和刘芳都很惊讶,“常大夫和庄永海都看到了,她们会看不到?”我俩不约而同地提出质疑。 云鹏掏出信纸,找到其中一处,念到: “您弄错了,打人的不是我们。我下午不在学校,听说学生打人我才赶来的。毛主席说不许虐待俘虏,连俘虏都不许虐待,何况校领导?她们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吧?医生您必须马上抢救病人,她已昏迷很久,越拖越危险!”漂亮姑娘高声对我说,她的话不怒而威,无法反驳,我点点头,拨开她们,快步向急诊室走去。 我走得很快。当我走到急诊室门口时,我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钟校长浑身血迹,躺在一辆手推车上;几个中学生,显然不是京师女中的,因为都是男生,围着她叫骂。刚才那个工友,被逼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看上去年龄最大的那个男生,个头很高,肤色黝黑,满脸怒气,手里握着一根大棒。他血红的眼睛盯着钟校长,“打死你这个破鞋!”他骂了一声,大棒呼啸砸下,瞬间银光一闪,天哪,那棒头竟有根一寸多长的铁钉!钉尖扎中心脏,深深刺入;钟校长一声惨叫,已成冤魂! 我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你们干什么?”漂亮姑娘在我身后厉声喝到。几个男生却满不在乎,高个男生拔出棒子说:“我们打黑帮,怎么了?”说完把棒子一扔,扬长而去。 云鹏念完,对我们说:“当时常大夫在前,女生在后;常大夫停在急诊室门口,没进屋,他看到的情况,身后女生可能没看到,这是其一。其二,就算女生们看见了,她们也不会想到谋杀;在她们眼里,钟云只是又挨了一棍子,这一棍子和钟云一下午挨的无数棍子没什么区别;只有常大夫和庄永海,注意,庄永海曾是校医,只有他们才清楚那一棍子的后果。他俩以为她们也清楚,这是职业错觉,就好像你会写诗,就以为人人都懂平仄一样。我打赌,她们根本没有察觉谋杀。当常大夫告诉她们钟云已经死亡时,注意这句话:‘死了?她们全愣了,怎么死的?刚才还活着呢!’如果她们察觉到谋杀,她们会这样说吗?当然不会!常大夫如果对这句话稍加思索,就不会产生错觉了。其三,就算她们当中有人看见了并且意识到了,可她们认识那个男生吗?女校没有男生,那个男生是外校的,她们根本不认识他。要求她们在三十四年后揭发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云鹏的分析让我眼前霍然一亮!我说:“我怀疑,那个打死钟云的男生,真是古水鹗唆使吗?现在有雇凶杀人,那时有吗?反正我没听说过。挑唆打人跟雇凶杀人不是一码事,就算古水鹗有这个贼心,恐怕也没这个贼胆儿。我觉得那个男生很可能像那些女生一样,觉得打人很过瘾,忍不住要打一棍子,可男生手重,一棍子下去又恰好打在心脏上,造成钟云死亡。其实那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钟云之死,并不是谋杀,还是死于群体暴力。看来小庄一定是找到了林霜简狄,要求她们揭发凶手,可她们根本不承认有什么凶手。小庄报仇心切,心智失常,对她们怀恨在心,连下杀手。果真如此,那剩下四个人也有危险呢!”我的话让小河惊叫起来:“那得赶快找到她们呀!”我拍拍小河,“会找到她们的,只要有名有姓,你云鹏叔都有办法。云鹏,我有个感觉,”我对云鹏说。 “什么?”他问。 “你说那个神秘的婵媛,会不会就是这个七签名中头一位?”“你说蒙婵媛?”“对呀,怎么那么凑巧都叫婵媛呢?”云鹏想了想,“有可能,如果真是她,可有点危险!”“什么危险?”“我刚才推测七个人都没看到谋杀,下边还有句话我没说:如果有人看见,那人只可能是蒙婵媛!她当时紧跟在常大夫身后,那男生打人后,是她厉声喝问‘你们干什么?’这说明她有可能看到了,她最有可能成为目击证人,所以也最危险。”“你说她也像林霜简狄,不提供凶犯情况,会成为小庄怨恨者?”“这是一面,还有另一面。”云鹏欲言又止,不说那另一面是什么。他话题一转说:“不过,如果她就是网上那个婵媛,那她从头就应该明白这案子是咋回事,还让你大老远的跑去湘西找什么媭娘呢?”云鹏反我问住了。“不管怎么说,咱们得赶快找到蒙婵媛,她的确身处险境呀!”“还有一个人更危险!”云鹏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完忽地站起身,拉我们上车回城。 “尽快查找她们,我们要赶在封狐前面!”他急切地说。 那天晚上我在QQ见到了婵媛。我把白天的发现告诉她,特别提示,云鹏认为七签名中,蒙婵媛最有可能成为小庄的下一个目标。谁知她不以为然。 “这不可能,难道你们忘了小庄放的视频了?结尾那段‘诬她者’是怎么说的?”我想了想,马上背诵出来:“诬她者,已在地狱第八圈忍受寒热;杀她者,将在地狱第七圈遭受神矢!”“对呀,小庄明确告诉你们,他下一个目标,就是杀害钟云的人,那个人决不是蒙婵媛!”“你是说他要杀那个男生?”“对,尽快找到那个男生,才是阻止下一个凶杀案的关键!”我忽然想起云鹏那句半截话:“还有一个人更危险,”难道他也在说那个男生?可那个男生到底在哪?他又是谁呢? 过了夏至,京城已进最难熬的暑期。骄阳似火,湿气蒸人,白天城市像烤箱,马路烫脚,热风吹脸;夜晚城市像桑拿,湿雾迷漫,无孔不入。人们都躲在空调屋里,把冷风开足;满城窗下都拼命喷吐着热气,更加令人窒息。专案组冒着酷暑,再一次展开搜索,这次的目标是七签名中的四人。 调查喜忧参办。喜的是三位女生情况不到两天就已一清二楚;忧的是蒙婵媛让调查卡了壳,她竟然早在1966年秋天就失踪了!调查组跑了十来天,访遍当时知情人,仍旧一头雾水。蒙婵媛的失踪,使案情更添神秘;如果说永海自杀是愧对钟云,那蒙婵媛失踪却又为何? 七月初,云鹏再次召集专案组全体成员,听取刘芳领衔的调查组汇报情况。会议室又坐满了人,开空调不敢开窗,空气有些憋闷。像老董这样的老牌烟民们不能抽烟,只得端着大水杯拼命喝茶。云鹏正襟端坐,紧盯着投影,这次调查时间很充裕,刘芳的PPT图文并茂,很吸引人。 “这次调查,徐黎黎、刘婕妤和尹翔的情况很快就摸清了,因为她们有的当时很出名,有的现在很出名,有些情况在先前调查时已经掌握了。很有意思,名单上的女生,包括林霜简狄,观点对立,表现各异,不是一股道上的车,却一同送钟云去了医院。”“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一个小伙子打趣说。 “别耍贫嘴!”云鹏说了他一句。“听刘芳讲。”“先说徐黎黎。”刘芳用鼠标点了一下,屏幕出现一位少女照片,不算漂亮,但很有个性,目光冷冷,嘴唇紧抿,神情刚毅。 “徐黎黎革军出身,当时上高三,与林霜同班。她也是运动的积极参加者,但和林霜观点不同。林霜拥护工作组,当时在工作组下面成立了革命师生代表会,林霜是学生代表之一。徐黎黎更激进,她不但反校领导,还反工作组。她集合了十三名学生写了一篇大字报。”投影出现一张大字报的照片,标题是《工作组把我们引向何方?》,没想到当时居然还有人照相。 “这是一位女生照的,她有相机,喜欢摄影,常常在学校拍大字报,很多珍贵的历史镜头都是她提供的。这张大字报认为工作组阻碍了学生运动,对校领导温良恭俭让,是叶公好龙。她住空军大院,据说她在大院听到一些主席对派工作组不满的传闻,便挑头对工作组发难。”“这倒像聶、蒯二人呢。”我叹息到。 “工作组是中央派的,当时反工作组就是反党,所以徐黎黎被孤立,成了少数派,成了批斗对象。但她一直坚持反工作组观点,拒不认错,所以7月份她在学校的日子很不好过。”“老人家回京撤销工作组,她该翻身了?”我说。 “是,工作组一撤,她们少数派马上成立一个组织,叫‘毛泽东主义兵’,这个‘主义兵’存在时间较长,和后来成立的四四派‘东方红公社’、四三派‘红色战斗队’并称女中三雄。”投影中又出现一张大字报,标题是《毛泽东主义兵成立宣言》。 “那么说8.5事件一定是这个‘主义兵’策划的?”老董问。 刘芳摇摇头。“有人参加,但不是她们策划。据当事人讲,8.5带头的也是部队大院子弟,是高一的,她们说主义兵反工作组反对了,现在成革命的了,我们也要革命,也要斗黑帮。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把火拱起来了,挑头揪斗了校领导。”“徐黎黎打人了吗?”老董又问。 “没人看到,我想她没打,因为8.5之前她爸出了事,当时她正情绪低落。”“她爸出了什么事?”我问。 “她爸是空军的一位高级将领,不知为何事,在电话里和空军司令吵起来,盛怒之下,竟开枪自尽了。” “啊!”满屋人都惊呼一声。 “那时自杀叫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她爸出了事,她哪还有心情搞什么批斗?就是她想搞,也没资格了,她已经从红五类一下变成黑五类了!”“这可能是因祸得福呀,要是她组织8.5批斗,这一辈子就洗不清了!那她对医院的事怎么说?”我问刘芳。 “她没法说了,她已经在70年死在北大荒了!”“啊?”满屋人又都一声惊叹,花季之年,怎么就死了? 屏幕上出现一张老照片,是欢送知青插队的场面,一位少女在车窗口探出头笑着挥手,那正是徐黎黎。 “她于68年去了北大荒,很受重用,当了连指导员。半年后,她患上怪病,浑身无力,不能坚持劳动;回京检查发现得了红斑狼疮,这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疾病。她在家休息了半年,兵团不断来信催促她返回,她妈也认为她应该回到兵团边劳动边治病,万般无奈她只能返回兵团。最终忍受不了体力和精神双重折磨,她服了过量药物,告别了人生。她那个营的营长是个好人,很体贴知青,为她办了一个很隆重的葬礼。”屏幕上出现送葬场景,鲜花和松柏覆盖棺椁,知青们列队相送。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年轻人没经历过知青生活,但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大家全都沉默不语。云鹏打破沉默,“说下一个吧。”刘芳又轻点鼠标,屏幕出现又一位姑娘,文静,清秀,戴副眼镜。“刘婕妤,情况较简单。出身高干,当时也上高三,与林霜不在一班,但关系很好,二人观点相同,一起写了第一张大字报。工作组进校后,也成为革命师生代表会里的学生代表之一,但她不像林霜出头露面多,也就没林霜那么出名。8.5那天她一直与林霜在一起,没参与打人。8.18以后,她俩退出了学校的运动。69年她去内蒙插队,78年参加第一届高考,考入北京农学院,大学毕业后赴美,在斯坦福大学留学,获生物化学硕士、博士,后一直在新泽西州环保局任职至今。”我不禁感叹:“和林霜很像啊,都是第一届高考上的大学,都学生物,毕业后一个去英国一个去美国;都获得博士,林霜回国创业,刘婕妤留在美国。幸好没回来,要回来没准又多一条人命!”“能和她联系上吗?”云鹏问。 “她老母在京,但坚决不提供联系方式。她说她女儿为钟云愧悔几十年,现在还摆脱不了阴影,她不允许我们再找她女儿谈钟云的事。”云鹏叹了口气。“说下一个吧。”刘芳再次点击鼠标,大家眼睛一亮,好俊的姑娘,有些像《苦菜花》里那个赵星梅。 “刚才我说三个女生,有的当时很出名,指的是林霜刘婕妤;有的现在很出名,指的就是尹翔,她现在可是个名人呢!爱好音乐的同事,对她的名字应该熟悉吧?”“我知道中央交响乐团有个指挥叫尹翔,难道是她?”一个女警员问。 “正是!尹翔,著名作曲家,指挥家,现任中央交响乐团指挥,就是七签名中的女生尹翔!”会议室一阵骚动,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谁也想不到案子会涉及到这样一位名人。 “她是革代会的还是主义兵的?”我好奇地问。 “都不是。她家不是高干,不像高干子女浑身都是政治细胞。她出身音乐世家,父亲大名鼎鼎,叫尹盛国!”屏幕上出现了尹盛国演出照片。 会议室又是一阵骚动。尹盛国,著名小提琴大师,他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当年轰动一时,是我们从小听到大,伴随一生的名曲!有这样的父亲,可谓出身名门,能成为大师级人物也就不奇怪了。 “她打人了吗?”李工好奇地问。 “肯定没!生长在艺术世家,怎么会打人?”我马上否定。 “错了,她是我们访问的所有人当中,唯一坦承自己打了钟云的人!”我目瞪口呆!这样美丽、聪慧、有教养的姑娘,怎么会打人?一个成名作曲家指挥家,敢于承认当年打过校长,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 “她为—为什么—打—人?”我结结巴巴地问。 “很遗憾,当时没细谈。我们是五月份走访8.5事件当事人时同她接触的,那时还不知道有谋杀这档事,也不知道她参与送钟云去医院,谈话主要围绕校园内的事情,注重过程忽视细节。当时她说年代太久,很多情况她记不清了,但她很坦然地承认自己参与了打人,说一直为此事很痛苦,想求校长原谅,可校长已死,连忏悔的机会都没有。”“你说五月份走访是什么意思?你们这次调查没去找她?”云鹏严肃地问。 “找了,不湊巧,她率团赴欧洲巡回演出去了,大概要到月底才回国。”“这倒好,一个死了,一个在国外,一个出国了,全指望不上!”老董有些焦躁。 “也好,起码这一个月不用担心她的安全了。”云鹏倒想得开。“说说蒙婵媛吧。”刘芳点点头,再次点击鼠标,屏幕上出现一行文字:“蒙婵媛,大约1944年生人,烈士遗孤,山东诸城人,1962年保送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1966年4月派到京师女中实习,任语文老师,1966年9月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就这些?”云鹏问。 “就这些。”刘芳回答。“因为是实习,不是分配工作,所以档案没过来,连张相片都找不着;她在北京没亲友,住集体宿舍;来校刚两个月就开始搞运动,没教几天课,认识她的人很少。这些情况都是一位曾和她一起住的老师讲的,除了这个老师对她有印象,很少有人能想起她来。”“她怎么失踪的?”云鹏又问。 “和她住一起的老师回忆,那年9月她说去大串联,走了就没回来。她以为她回南京了,也没在意。第二年复课闹革命了,她还没露面,学校想起这个人,向南京师范寻问是不是回去了,那边说没回。这边人走了,那边又没回,两头不见人,只能报失踪。那时这种情况挺多,派出所也没功夫找,就不了了之。”“她的家人不找她?”我有些奇怪。 “据说她是烈士遗孤,她家在诸城,曾是国共拉锯的地方,她父母参加革命,打土豪分田地,被还乡团抓住,满门抄斩,只活下她一个,所以没什么亲人了。”“奇怪,烈士遗孤,绝对红五类,能有啥想不开的事呀?怎么会失踪呢?”云鹏自言自语。“南京师范应该有她的档案吧?他问。 “和那边联系了,那边说66年之前的档案在运动中严重损毁,已找不到蒙婵媛的档案了。我们还向南京公安局发了协查函,到现在没有回音。”刘芳回答。 “别是让那个男生害了吧?云鹏不是说最可能看见杀人的,就是蒙婵媛吗?”我推测到。 “有可能,但他要是为此事杀蒙婵媛,他怎么没接着杀常大夫呢?他可是确凿无疑的目击者呀?”云鹏说。 我点点头,醒悟自己想岔了。 云鹏思索片刻,斩钉截铁地对大家说:“看来必须查清蒙婵媛的下落!”此言一出,全场愕然,有个警员偷偷嘀咕到:“这倒好,谋杀案未了,又来个失踪案,要把人累死,没天理呀!”老董瞪他一眼,回头对云鹏说,“三十多年的失踪案,可更难查,大热天的,兄弟们真有些钉不住劲儿了!她不过一个实习生,来校没几天,有一搭无一搭,至于为她下那么大功夫吗?”云鹏点点头,站起身对大家说:“大家很累,我也很累,可蒙婵媛必须查!你们不知道,自从庄生参与破案后,网上出现一个神秘网友,就叫婵媛,自称是霏霏的朋友。她三次帮庄生解析封狐短信,全都言中;她引导庄生去湘西找媭娘,去看《逝者如斯》,去查医院一环;我们每进一步,都与她的判断不谋而合!我断定,她熟悉钟云,了解内幕,有她协助,我们可以少走许多弯路。现在庄生怀疑,她就是七签名中的蒙婵媛!”警员们全愣了。婵媛之事,只有老董和刘芳略知一二,别人都不知道。听云鹏一说,大家都瞪大了眼睛。 “我们可以追踪她的IP呀!”李工兴奋地说。 “她与我有约法三章,一旦发现警方查她,她立刻从网上消失,再想找她可就难了!”我大声说。 “这个神秘的婵媛是不是当年的蒙婵媛,我也拿不准,但都叫婵媛,又料事如神,不能不让人怀疑。我们不能追踪网上婵媛,可我们能追查蒙婵媛呀!我的直觉,查出她的下落,于破案大有帮助。我知道,大家连轴干了大半年了,人困马乏,天气又热,确实辛苦。有句老话:‘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话可能年轻同志觉得俗,那咱们不想老前辈,咱们就想一个人:常大夫!”云鹏说到这,拿起信纸晃晃,动情地说:“在座多数是党员吧?常大夫不是党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在恐怖的8月,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写下这篇日记;车祸重伤,他强撑一口气,要向亲人传达日记信息。为了揭露谋杀,他连死都不怕,难道我们共产党员还怕困难吗?我们不把七签名弄个水落石出,我们对得起常大夫吗?对得起钟云校长吗?”多少年我没见云鹏这样激动过。他一席话,说得大家热血沸腾,警员们一扫疲惫之态,李工喊到:“头儿,你说怎么干吧!”“兵分三路,小李带一组,去诸城老家调查,查清她的身世,她有没有亲人,66年以后回没回过老家;刘芳你带一组去南京,咱不能指着南京公安局,人家自己的活儿还忙不过来呢。你们去南京师范查找档案,同时找她的班主任和同学,搜集一切线索,哪怕有张照片也好。我知道南京热,三大火炉之一,就算它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你们也要去!”“我呢?给我也派个活呀!”老董也主动请缨。“咱俩留守京城,继续查找封狐。”云鹏说。 “那个男生呢?不查他?婵媛说他最危险呢!”我问云鹏。 “‘个头很高,肤色黝黑,’就这点线索,怎么查?只能等尹翔回来,看看她还能提供些什么再说。”云鹏语气很坚定。 “那我干什么?”“你就两件事:守候封狐短信,与婵媛保持联系,她有什么新见解,你立即告诉我!”云鹏口气很重,我没意识到,真正的“猎狐”行动,从此拉开了序幕。 两个外调组出发后,专案组冷清了许多,除了云鹏、老董和我,就剩两个值夜班的警员。我很想知道云鹏接下来的行动方略,谁知他神秘兮兮,什么也不跟我说,还打发老董陪我,只身一人早出晚归,不知在外面干啥。白天我和老董守着空房,两人大眼瞪小眼,无所事事。我还有网可上,老董即不爱上网,又不爱看书,打麻将敲三家又不够人手,憋得他像笼中老虎,要么背着手来回在屋里转磨,要么一根接一根地喷云吐雾,让我苦不堪言。 “这个云鹏,搞什么名堂!老庄,你推理推理,他在干吗?”老董气呼呼地问我。 “干吗?查封狐呗!”我回答。 “还查什么,封狐不就是小庄吗?”“是小庄,可小庄在哪呢?干什么呢?不查清这个,上哪抓他呀?”“这我知道,可北京这么大,又不知模样,又不知干啥,他上哪查去呀?”“也不能说没一点线索。咱们从湘西回来那天,云鹏听我讲了小庄的往事,马上归纳出几条:小庄本姓庄,但现在可能改姓贺或姓金,名字可能与‘贺新郎’或‘金缕曲’谐音;男性,老三届,现在50岁左右;大本以上学历,曾在溆浦插队,第一届高考上的大学;懂蛊术;独身,或独居,或有多处住宅;有私家车;从事职业可能经常用刀,所以刀法精湛;智商很高,虑事周密;熟悉楚辞,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可能有特异功能和心理疾患。你看云鹏灵吧?我想现在他又有新几条了,比如父亲是庄永海,母亲早逝;小时家住西养马营;头上可能有伤疤;8.5事件后可能去了湖南;懂电脑,熟悉古水鹗的生活规律等等。你看,线索还是蛮多呢。”老董仰着头想了一会,“还真是不少。不过有一条我没理解,为什么说他是独身或独居或有多处住宅?为什么说他有私家车?”“他将霏霏尸体割肉剔骨,细细切成片,这活只能在家干,而且要花很多功夫。如果家里有老婆孩子,能干吗?所以判断他没结婚,或独居,或有多处住宅;而移尸昆玉河,肯定不能用自行车驮着去吧?”“哈,云鹏这小子脑筋就是快。”老董啧啧称道。“不过,就算知道这些,还是云遮雾罩,没着没落儿呀?他老爱说你是他师傅,你分析分析?”我笑了,“你听他的!我只是小时候给他讲过福尔摩斯,算什么师傅?其实破案思路只有一个:‘解谜’;一切调查,都是围绕‘解谜’进行的。”“那你说说,这案子有多少谜呢?如果把案子分成‘食指案’和‘封狐案’,现在食指案清楚了,他大概就是在解封狐案的谜了吧?”“食指案也不能说都清楚了,比如霏霏的尸体究竟如何运出翰林院的,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当然最大的谜还是封狐案,林霜简狄均死于窒息,但媭娘说毒花只会使人疯颠,不会让人窒息,而现场又没有外人足迹,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若凶手到过现场,必有痕迹;若凶手未到现场,必无窒息,这个悖论至今无解。”“对,那天局长听汇报时,秦老也这么说,他说这是鬼神案。这案子真是挺复杂,像霏霏的死,原来咱们都以为是封狐杀的,谁知她竟是自杀呢!”老董感叹到。 “是,他杀自杀,一字之差;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线索就像支点,支点找对了,你可以撬动地球;找错了,你连个小石头子儿也撬不动。”说到这,我心里忽地一动,“他杀”、“自杀”,这两个词儿在心里猛然碰撞,撞出石破天惊的火花!天哪!盲点! 我忽然发现,对霏霏失踪,自己存在盲点。我呆呆地望着老董,思绪却回到千禧之夜。云鹏对翰林院的叙述浮现脑海,我忽然悟出霏霏失踪之谜的答案,当盲点突破后,这个答案像瓜熟蒂落一样自然而出,虽然我极不希望这答案是正解,但它看上去的确无懈可击。 难道是他?难道他是小庄?难道云鹏是在调查他?这个答案让我震惊而又恐怖,虽然屋里空调很凉,我却满头大汗。我的样子把老董吓坏了。“老庄你怎么了?哪不舒服?”他用手摸摸我的额头,“不发烧呀?”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在心里反复推敲答案,终于我找到一根救命稻草:这个答案与霏霏绝命词中那四个出律字的提示不符。如果我对出律字的提示理解正确,那这个答案就不能自圆其说。我得到稍许安慰,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你又想岔了,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这想法只能埋在心里!” 那年中伏头一天,李工组回到北京。云鹏在车站把组员们打发回家休息,只将李工接到专案组汇报情况。老董买来西瓜和冷饮款待小李,“西瓜败火,拉稀别找我,”他乐呵呵地说。小李风卷残云干掉半个西瓜,抹抹嘴,开始汇报。 “这次去,还真受教育,不像办案,倒像红色旅游。这蒙婵媛一家,真称得上满门英烈呀!她老家在沂蒙山下,潍河岸边,那真是青山秀水,沃土良田,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秦始皇灭六国,置郡设州,这里叫琅琊;宋改称密州,苏东坡曾任过两年密州太守。”“他有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赶情是在诸城写的?”我问。 “正是,‘老夫聊发少年狂’,‘西北望,射天狼’,在课堂里品不出味道,一到诸城郊野,极目远眺,你就咂磨出其中滋味了!”“行了,赶紧说正事!”老董听得不耐烦,催促李工。 “是。蒙婵媛老家在诸城县灵芝镇南边的五羊村,那一带土地肥沃,盛产红高粱,适宜酿酒,电影《红高粱》就是在灵芝镇东边的高粱地里拍的。蒙家曾是灵芝镇上酿酒大户,家境丰裕。但到了晚清,德国人占领山东,兵荒马乱,蒙家店铺被土匪抢劫,烧个精光,从此家业衰败,到蒙婵媛父亲这辈,都是贫苦农民了。抗日期间,小日本在山东烧杀掳掠,灵芝镇一带也被日寇占领。一次鬼子扫荡,蒙家一个闺女被鬼子轮奸至死,蒙婵媛的父亲正当青年,血气方刚,偷了鬼子一枝枪,一枪一个,打死仨鬼子,投奔了八路军。后来受他影响,蒙婵媛的六祖父、三个叔叔、大哥二哥,都参加了革命;她母亲也成了村里妇救会主任,加上父亲,蒙家有八位共产党。惨的是,在和国民党张步云军队作战中,她六祖父、叔父和二叔,两个哥哥,都陆续牺牲了。她父亲那时任区中队队长,她三叔任区委书记,在和国民党打拉锯战时,被张步云的部下,一个叫王金铭的铁杆反共分子设计诱捕,铁丝穿锁骨,冰天雪地游街示众,最终被活埋了,她母亲也让还乡团砍了头。那时蒙婵媛才两岁,只剩老祖母相依为命。解放时老祖母也去世了,她成了烈士遗孤,一直由村支书抚养成人。她中学念的诸城一中,历年成绩名列年级第一,62年保送南京师范学院,从此离开家乡,情况大体就是这样。”李工一口气说完,抄起另半个西瓜狼吞虎咽。 “那个村支书还在世吗?”云鹏问。 “不在了,不过他家还收藏着蒙婵媛的两个证书,一个是革命烈士家属证书,上边还印着老毛和朱德的头像呢;另一个是土地证,户主的名字就是蒙婵媛。”“没有照片?”“没有,我们访遍全村也找不到一张她的照片。”“66年以后她回过村吗?”“也没有,老乡们记得她65年回过一次,那以后再也没回去过了。”我们对李工调查情况合计一番,看来除了受到一次革命传统教育,并无有用线索,希望只能寄托在刘芳身上了。 7月28日接到交响乐团通知,尹翔率团于30日抵京。29日那天,刘芳组终于风尘仆仆地返回北京。在南京这个大火炉里蹲了半个多月,姑娘们全瘦了一圈。“这样好,不用减肥了!”云鹏和她们打趣说。和李工组一样,云鹏给女警员们放了假,只接刘芳到专案组汇报情况。吃完老董买的西瓜,刘芳赶紧掏出笔记本作汇报。 “这次调查我们先集中力量去南京师范大学查档案,查了一个星期,没有一点线索。运动期间学院打派仗,两派都想从档案里查对方的毛病,上演一场档案争夺战,结果许多档案遗失或损毁,蒙婵媛的档案也找不到了。我们只好查找她的老师同学,她的班主任已去世,但找到了当时教她古典文学的教授,还找到了十多个同班同学。教授和同学对她的一致评价是:正直,聪慧,乐于助人,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但不太关心政治,对党团活动不太积极参加。”“哈,整个一简狄!”我乐了。 “是,她俩情况是很像。”刘芳点点头。“那个教授对她赞不绝口,说从没遇到这样有灵气有天赋又肯钻研的学生;她对古典文学非常痴迷,可以熟练地运用文言文写作,可以背诵大量经史子集的名篇,对古典文学中的许多问题有独到见解,尤其对诗经和楚辞钻得很深。那个教授说,他当年非常想让她留校作他的助教,谁知她到北京实习竟一去不返,至今让他遗憾不已。蒙婵媛当年的毕业论文底稿他还保留着,他特地找出来给我们看,标题是《屈原流放与楚辞创作之关系》。”我一愣,想不到这个蒙婵媛对楚辞也有偏好。 “她的同学们也都称赞她古文特别好。有的同学回忆,当时要求用文言文写作文,很多同学不会写,找她帮忙代写,她说这是作弊,不能干;但你们写完我可以帮忙看看,提提修改意见。有的同学就耍滑头,随便划拉几笔,请她帮忙改;她很认真,逐字逐句修改,跟重新写一篇差不多。”“难怪她签名会竖着写,那正是古人的写法呢。”我恍然大悟。 “66年以后她回过南京吗?”云鹏问。 “那会儿学校很混乱,回没回去大家拿不准,但粉碎四人帮以后肯定没回去过。大家很担心,说她长得漂亮,可别大串联时遇上歹人。”“有她的照片吗?”云鹏焦急地问。 “有!”刘芳很得意,“苍天有眼,我们找了十七位同学,都没她的照片,没想到第十八位、也是最后一位,是她同桌,保留了一张合影!”刘芳拿出个信封,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有两个姑娘。“呶,左边那位就是蒙婵媛。”我们一齐伸头观看,其实不用刘芳说,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蒙婵媛,因为她真是很漂亮,漂亮得光彩照人。 就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间,我和老董一起惊讶地“啊”了一声!那姑娘的相貌,眼神,身材,还有笑容,活脱就是媭娘呀! 那一刻我宛若做梦:难道当年的蒙婵媛,竟是如今的媭娘?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霏霏叫媭娘孟姐,原来孟姐是蒙姐! 那一刻我忽然领悟,媭娘分手时说的话,因为她与钟云有关!
那一刻我问自己:蒙婵媛会是网上那个神秘的婵媛吗? 从上网条件看,似乎不可能。身处湘西雪峰山里,没有电,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她怎么能够上网?不过,天星河镇可以上网;从穷石暗洞出咸池,穿过彭咸居峡谷,即可搭长途车去镇上,路并不算远,蒙婵媛到镇子上网也有可能。 审视半年来的QQ信息,她熟悉霏霏和钟云,熟悉楚辞,熟悉忍术和忍花;她对三条短信分析准确,对封狐的预判丝丝入扣,这些似乎只有蒙婵媛才能做到。 可她若是蒙婵媛,她让我千里迢迢跑去湘西干吗?若是想当面讲,为何见了面一字不提? 好不容易弄清楚蒙婵媛的下落,可网上婵媛仍是个谜。 要不要马上回咸池?我问云鹏。他摇摇头,“等见了尹翔再说。”8月1日上午,我们来到尹翔家。以往访问当事人,总要带个女警员作记录,可云鹏这次很怪,他谁都不带,只要我跟他去。 尹翔不住城里,她有个别墅,靠近十三陵。哥特式的尖项小楼掩映在绿树丛中,小径旁盛开着郁金香和月季花,中西合璧,别有风味。一群白鸽在蔚蓝的天空欢快地飞翔,鸽哨呜呜悦耳动听。伴随着哨声是动听的钢琴声,琴声从小楼中传出,时而激昂时而悠扬。身处这样美好的环境,有种飘飘欲神的感觉,好像自己也要化作音符,飞上天去。我忽然觉得此时此地谈8.5事件,实在有些亵渎艺术;但云鹏仍步履坚定的走进门去。 保姆带我们到客厅,刚坐下,琴声便停了。片刻,尹翔微笑着来到客厅,我俩赶紧站起来。“坐,坐,不要客气!”她亲切地招呼我们,没有一点儿名人派头。我悄悄打量她,一身黑色长裙,虽人过中年,但身材保持得很好;大概日晒较少,她脸色有些苍白,但长长的卷发如丝一般光滑,挺直的腰板彰显自信和稳重。她的脸部线条柔和,可见昔日的美丽,目光机敏而略带忧郁。沧桑在额头雕出浅浅的皱纹,举手投足间,透着艺术家风度。让我奇怪的是,大热天,她却带着副雪白的丝织绣花手套。 “二位久等,很抱歉,不知何事,我能帮忙?”尹翔说话极简洁。 云鹏笑笑,“真不好意思老打扰您,上次刘芳她们找您了解过情况,有些事情我们想再核实一下。”“刘芳?”尹翔想了想,“那个女警员?问钟云的事?”她的脸色阴沉下来。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她会不会轰我们出去。但云鹏不动声色,依旧语气平稳地说:“我们只想核实一下,8.5那天,送钟云去鸿翔医院的,有没有您?”“送钟云去医院?”尹翔沉思许久,缓缓地说:“可能有吧?时间太久,记不清了,怎么了?”“据我们掌握的情况,钟云在医院被人谋杀了。”云鹏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声声入耳。尹翔浑身颤抖了一下,紧盯云鹏问:“谋杀?你有什么证据?”她的语气非常严厉,脸色越发阴沉。云鹏从公文包中拿出几页信纸,递给她,那是常大夫的日记。她接过来,急迫地读着,读着,慢慢地,她眼里盈满泪水,双手颤抖起来;终于她读完了,缓缓放下信纸,双手捂着脸,开始轻声抽泣,从抽泣到哭泣,再到放声痛哭。她完全陷入悲恸之中,忘记身边还坐着我们。“校长,原谅我!”她边哭边哽咽地自责,好像犯了大错。 我和云鹏很尴尬,看着痛苦万分的她,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默默坐着。突然,尹翔用手捂住胸口,脸色铁青,像被人掐住喉咙,透不过气来。她的手伸向茶几,云鹏眼疾手快,迅速拿起茶几上的一个小药瓶递给尹翔。她服下一片药,闭目养神,痛苦的表情慢慢平复了。 “您身体不好,要不我们改天再来?”云鹏轻声问。 尹翔摆摆手,“老毛病,心绞痛,吃点药就好了。”她看着茶几上的信纸,一声叹息:“往事不堪回首啊!”“三十多年了,我不愿回想那段往事,一想心就像刀剜一样。随着时间流逝,我的确忘掉了许多,可今天读了这篇日记,往事又清晰浮现,原来它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有幸福的童年,生活充满欢乐。在校园里我是骄傲的白天鹅,在家里我是受宠的小公主。守着父亲这样的音乐家,我从小与琴声相伴,一起欢笑,一起流泪。从小学到中学,我一直是三好生;文艺演出我总是压轴,钢琴表演多次获奖。我痴迷于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我也沉醉于梁祝、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鲜花和掌声,奖章和证书,前途一片光明。”“可那年夏天,一切全乱了。父亲从一个人民艺术家,忽然变成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变成宣扬封资修的罪人。一夜之间门外贴满大字报,历数爸爸的累累罪恶,我才知道原来眼中蔼然可亲的慈父,竟然是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我感觉受骗上当,满腹怨气,不知该如何发泄。我不愿再待在家中,便搬去学校,远离父亲。 可是,学校里同样天翻地覆。在一次批斗会上,一位叫古水鹗的女人,揭发校长是破鞋!自入京师女中,我最尊敬最崇拜的人就是校长呀!她是那样美丽,那样温文尔雅,脸上总挂着微笑,把每一位学生都当作自己的女儿。她的谈吐风趣而幽默,讲话富有号召力;她请卓娅的妈妈来校作报告,母亲与母亲站在一起,她是我们的光荣和自豪!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校长,一个学识渊博、品行高尚的师长,竟会勾搭有妇之夫!那一刻我像亚瑟得知他是蒙泰里尼主教的私生子一样,心中爆出晴天霹雳,世间一切美好都被击得粉碎!”“我像牛虻,为人所骗,伤心欲绝。我怨恨父母,怨恨校长,怨恨琴弦,怨恨曾经信仰的一切!世界在眼中颠倒,鲜花变成毒草,美德变成恶习,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骗子!骗子!’怒火在心中燃烧,这是魔鬼之火,吞噬我的道德,吞噬我的良心!”“8.5那天,我在广播中听到《炮打司令部》,‘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又何其毒也!’这话火上浇油,使我原本糊涂的心灵愈加蒙昧。我听到窗外响起口号声,跑到操场一看,同学们正在揪斗校领导。邪恶操纵着我,飞快地冲进操场,冲上主席台,用手指狠狠杵了校长的脑门,骂她‘不要脸的婊子!’天哪,这是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吗?这简直是心魔的腹语!是我有生以来说过的最肮脏的话!我骂完她,又狠狠踹了她一脚,把她踢倒在地。校长惊愕地望着我,眼神极度恐慌和悲哀。我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脸要打她耳光,忽听她低声说:‘不要用手,那是弹琴的手!’”“我愣了,呆呆地站在台上,看着跪着的师长们,看看自己修长的手;每次比赛获胜,校长为我发奖时,都会拉着我的手说,‘爱惜你的手指,像爱惜你的眼睛,因为这是弹琴的手!’这话她不知说过多少遍,但从未像今天这样令我震撼,令我羞愧,令我无地自容!”“我哭着跑回宿舍,不知如何是好。我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时日已偏西。我木呆呆地走出宿舍,操场上的学生已经散去。我徘徊到小操场,见北门内停着一辆手推车,车上盖着一堆大字报纸,纸下隐隐露出两只脚。我跑过去揭开大字报纸一看,天哪,是校长!脸庞浮肿,身上血迹斑斑,痛苦地呻吟着。我发疯般冲进教学楼,找到林霜和刘婕妤,拉着她们来到北门,这时简狄和蒙老师也赶到了,还有那个可恶的女人古水鹗,她一定是害怕出人命对她不利,才跟我们去了医院。后面的事,常大夫都写了。”“当常大夫告诉我们校长已死时,我犹如五雷轰顶,感觉天要塌下。我不敢回宿舍,一个人浑浑噩噩往家走,耳边总响着一个声音:‘刽子手!刽子手!’我捂着耳朵跑到家,家中无人,父母都被关牛棚了。我看看屋里的钢琴,又看看自己的手,这只手亵渎了天使,亵渎了师长,亵渎了母爱,它还有什么资格弹琴!疯狂之中,我拿来菜刀,将手指一刀剁掉!”“啊?”我和云鹏一齐惊呼起来。 尹翔慢慢摘下右手的手套,她伸开修长的指头,食指短了一截。 “从此我再不碰琴。到北大荒,要我进宣传队,我拒绝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演奏家了,于是偷偷学习乐理,偷偷创作歌曲。78年我考进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手指残疾还能被录取,除了考得好,也因为我是尹盛国的女儿。学习是艰苦的,作曲要弹琴,有人为我做了一截假指,戴上它勉强可以弹琴了。学作曲的同时,我又选修了指挥课,我的愿望是为校长创作一部交响乐,并亲自指挥演奏,作为我的忏悔。”“听说您这次巡演,每场都要演奏一首交响乐《红烛颂》?”“是的,《红烛颂》,我为校长写的。从粉碎四人帮我就开始写,写了二十多年。一边写,一边哭,回看血泪相和流;泪水流进音符,痛苦缠绕音节;我把爱与恨、美与丑、赞与责、愧与悔全写进了五线谱。我用她赞美钟云!赞美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师长们!让后人不忘校耻,让校园爱心永存,这是身在天国的校长,最希望我们做的吧?这是身处尘世的我们,唯一能洗清罪孽的吧?”尹翔说完,起身拿来一打精美的请柬,“5日我要在京师女中举行汇报演出,请你们赏光!”“8月5日?京师女中?”我和云鹏不约而同地问。 “是的,8月5日是校长的祭日,也是我的生日。校长死时52岁,我马上也要到52岁。到了校长的年龄,设身处地想,如果现在把我揪到校园,被一群女孩子痛打,在生命垂危之际,我还能关心一个弹琴的女孩子的手指吗?我的父母、爱人和儿女们,对我的死又该怎样的悲恸呢?将心比心,只有到了和她一样的年岁,才能真正理解她的伟大、她的悲哀呀!京师女中是校长灵魂归天处,我要在她的祭日,在母校为她演奏《红烛颂》,相信校长在天之灵一定会倾听,一定会欣慰的。”“只有到了和她一样的年岁,才能真正理解她的伟大、她的悲哀!”云鹏深有感触。 “我想问一下,当时您在急诊室门口,可曾看到屋里的情况?”他问尹翔。 “没有,”尹翔摇摇头。“看了常大夫的日记,我想了起来。当时他站在门口,蒙老师站在他旁边,我们几个女生站在后面,屋里发生了什么,我一点没看见。不过,那几个男生出来时,我倒是看了他们一眼,我对那个高个、肤色黝黑的男生还有印象。”“真的?那太好了!”我正想仔细询问男生的特征,却被云鹏拦住话头。“这些年,有没有人问凶手的事?”尹翔叹了口气,“我正要说呢。1990年8月5日,我收到一封陌生地址发来的电子邮件,就一句话:‘请说出谋杀钟云的凶手!’我很奇怪,群体暴力,能说谁是凶手呢?我回复:‘我不知道’,那边也没再来信。可第二年8月5日,我又接到同样的邮件,但地址变了,我依旧回复不知道。此后每年8月5日我都会收到同样内容的邮件,发自不同的地址,口气越来越强硬。我一概不予理会。人命关天,岂能乱说?”“明白了,”云鹏松了口气。他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庄生,不好意思,请你在外面等我,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尹大姐说。”我不太高兴,但云鹏严肃的目光不容我质疑,只能起身出去,大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 我漫步花园,眼前繁花似锦,我却视而不见,耳边总响着尹翔的话音:“让后人不忘校耻,让校园爱心永存,这才是身在天国的校长,最希望我们做的吧?这才是身处尘世的我们,唯一能洗清罪孽的吧?。我从尹翔想到蕙芬,尹翔自剁手指,是知耻而后勇;惠芬不记家仇,是宽怀以待人;都令人感叹、钦佩!从尹翔和惠芬,我又想到食指案中的众多女性:钟云生死关头保持人格自尊;简狄乱境之中不失怜悯之心;媭娘守护忍花除奸济世,还有小桃,为母求医甘愿出生入死;即使误入迷途的林霜,也良心未泯,一旦醒悟,回头是岸,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一句话脱口而出:“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进!”歌德的话,我心与同。 云鹏走出别墅,向尹翔挥手告别。不知云鹏对尹翔说些什么,但见他脸色苍白,走路打晃,像得了重病。 “你怎么了?中暑了?”我问他。他一言不发,拉我上车,飞奔而去。开到北三环,他让我下车,“你打的回家吧,今天没事了”,他说。 “你呢?”“我去找个人。”“你气色不好,别太累了,也回家休息吧。”我劝他。 “快了,就快彻底休息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勉强笑笑,驾车飞奔而去。 “这家伙,中了魔了!”我叹息一声,打的回家。 8月3日专案组全体集会。经过几天休整,警员们又都生龙活虎,会议室里欢声笑语不断。 “大家辛苦!”云鹏说。我仔细端详,见他神情稳定,脸色如常;目光一扫迷茫困惑,重拾自信,似乎心里有了底。 “如今蒙婵媛去向已明,七签名水落石出。前天拜访尹翔,证实事发时,只有常、庄、蒙三人目击杀人,封狐显然对此有误解。从90年开始,每年8.5,尹翔都会收到电子邮件,逼问凶手;简狄的先生说,简狄每年也同样收到邮件。看来封狐作案动机,是惩罚包庇凶手的人。”“为什么今年动手?”老董问。 “钟云死时52岁,林霜简狄今年也到52岁,尹翔有句话:‘只有到了和钟云一样的年岁,才能真正理解她的伟大、她的悲哀!’我想,这就是封狐选择今年动手的原因。”“尹翔今年也52了?”云鹏点点头,“很凑巧,后天是钟云的祭日,又是尹翔的生日。她要在京师女中演奏她创作的《红烛颂》,以示忏悔。”云鹏说着,拿出请柬,“她邀请咱们观看演出。”“万岁!”年轻人高兴地欢呼起来。 “她在校园演出?那该怎么保护?”老董问。 “是呀,万一封狐在生日对她下手呢?”刘芳也有些担心。 “甭担心,踏实听音乐;防范的事,我自有安排。我分析,七签名中,现在要说还有危险的,只有媭娘;三位目击证人,只剩她一个,封狐有可能去找她,也有可能对她下毒手。”“你知道目击仅有三人,封狐并不知道呀?万一他认为尹翔也包庇凶手呢?”我对云鹏的说法表示质疑。 云鹏冲我笑笑,“放心,封狐不傻。”说完拉着老董到隔壁房间,关上门不知嘀咕什么。过一会,俩人出来,老董匆匆离去。云鹏看看挂历,大声宣布,“今明两天各组整理内务,清理案件材料准备归档,把各屋卫生打扫干净,5日是周六,晚上都去京师女中听音乐会,下周一上午九点开结案大会,全体参加。”“结案大会?“警员们都愣了。封狐还没抓着,怎么就结案了?难道说云鹏有把握在这两里抓住他?刘芳开口想问,云鹏用手势制止她,“谁都别问,一切行动听指挥,赶紧归置去吧!”警员们一头雾水离开会议室,屋里就剩云鹏与我。我看着云鹏,满腹狐疑,“你有事瞒着我,你一定知道谁是封狐了!”我生气地对他说。 云鹏笑了笑,小声说:“我之所知,君也知之;危险不在封狐,有人比封狐更危险!”“你是指那个男生?”云鹏点点头。 “他是谁你知道?”云鹏又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我之所知,君也知之。突破盲点,自会明白。回去静心思考,理清线索;如果想不明白,可问婵媛,让她帮你捅破这层窗户纸。你这两天没别的任务,仍然是守候封狐短信,和婵媛保持联络。”我俩走出会议室,忽然我的眼睛被一双温柔的小手捂住,“谁呀?别开玩笑!”我叫喊着使劲掰开手指,见小桃笑吟吟地转到我面前。 “小桃!”我高兴地叫了一声,从湘西回京后,一个多月没见到小桃,还真有些惦记她。“你妈的病治得怎样?忍香灵吗?”我拉住小桃的手问。 小桃不回答,只是四下张望,“董伯伯呢?怎么没见他?”小桃问我。 “刚让云鹏叔给派出去了,你这丫头,来也不先打个招呼。”小桃乐呵呵地拉着我往前走。我抬头一看,不远处大柳树下,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小桃拉我走近她,调皮地说:“两位老同学,见个面吧!”我才知她是秋月。我记忆中的秋月,还是个小姑娘,明眸皓齿,清纯如月,如今人到中年,华发早生,变化真是太大了。 我俩干站着,不知该说啥,还是我先打破僵局,向她伸出手:“老同学,还记得我吗?”秋月握握我的手,“记得,班上最能臭拽的一个!”我俩都笑了。 “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好!”我笑着说。 “这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和董哥出生入死找到媭娘,我这辈子可能都是个疯婆子了!”“别谢我,要谢小桃!她千里寻医,那份孝心感天动地呀!”我指着小桃说。 小桃插话:“第一个要谢的人呀,就是媭娘阿姨!她的忍香真叫绝了,妈用了一周,人就清醒了;用了两周,就全恢复了。那些大夫都看傻了,一个劲儿向我打听这香是哪弄的,用什么做的;我说告诉你们也白搭,这叫还魂草,只有天宫瑶池有,你们去得了吗?”小桃说完哈哈大笑。 “别光你们聊呀,也给我介绍介绍。”云鹏突然笑嘻嘻地站在旁边。我忙把云鹏介绍给秋月。 “也不知是你大我大,我就冒叫一声大妹子吧。大妹子,你可有个好女儿,像小桃这样敢闯敢干的女孩儿,少!正好我这案子有个事要求她帮忙,你把小桃借我用两天行吗?”云鹏问秋月。 “行,行,只要能破案,用她多久都行!你们一定要抓住凶手,为我那几个姐妹报仇!”说着秋月的眼圈就红了。 遵照云鹏嘱咐,我闭门两日,守候信息。这是卷入食指案以来最清静的两天,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似乎一切都已了结。尽管暑热逼人,骄阳似火,我足不出户,倒也不受罪。两天来,我把食指案从头想到尾,总解不开心中那个疙瘩。我想念婵媛,她有一个多月没上QQ了,莫非是她察觉了什么,人间蒸发了?8月4日晚饭后,忐忑不安中上网守候,婵媛的头像忽然亮了。我大喜过望,忙点开对话窗口,发去个握手表情。 “七签名查得如何?”她开门见山。 我把徐黎黎、刘婕妤和尹翔的情况告诉她,又讲了拜访尹翔的经过,最后谈到蒙婵媛:“你一定想不到,蒙婵媛就是现在的媭娘!”我打上几个惊叹号,表达我的惊讶。 “是吗?”婵媛看起来也很惊讶。“这太神奇了,一个北京姑娘,跑到湘西大山里,当了秘术传人?”看了这句话,我断定婵媛不会是蒙婵媛,因为媭娘此时没必要再对我隐瞒身份。 “你知道吗?我曾怀疑你就是蒙婵媛。”我对她说。 婵媛发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你可以看IP呀,我可是北京人呢。”“这两天回顾食指案,思虑万千。这案子从头到尾都不可思议。当年学生为一本人体画册,批斗霏霏父亲至死,不可思议;当年京师女中的女生们,为一个谣言殴打校长,不可思议;那个男生在医院打死钟云不可思议;如今小庄杀林、简也不可思议……,没有红羊劫,就没有食指案;没有屈原投水,就没有忍花;没有霏霏与小庄的恋情,就没有秋月柔荑之死;没有榝草毒汁,忍花成不了杀人利器……;一切看似偶然,但无数个偶然导致了必然。从行凶,到复仇,人人走火入魔,这是为何?”“心魔。”婵媛飞快地打了两个字。 “心魔?”我一下想起常大夫日记中提到过“心魔作怪”,尹翔也讲过“心魔的腹语。”“什么是心魔?”我问。 “西方人认为,人一生下来,即拥有各式各样原始的、激进的、不可驯服的心智,谓之心魔。西方人还认为,常常有某种无法控制或压抑的力量,驱使人们去做某些不该做的事,谓之诱惑。”“就像蛇引诱夏娃偷吃智慧之果?”“是的。蛇的引诱是外力,夏娃的贪欲是心魔。心魔人人都有,平日为理智掌控,心魔潜伏不露;一旦受到巨大诱惑,理智丧失,心魔就会跳出来作怪。一个人是这样,一个国家也是这样。国泰民安时,心魔都隐藏着,一旦天下大乱,心魔就跑出来,制造邪恶,毁灭文明。红羊劫惨案不断,正因国家大乱,伦常颠倒,各种心魔破笼而出;像那些女孩子殴打钟云,正是她们的心魔作怪。”“可简狄没打,蒙婵媛没打,难道她们就没有心魔?”“人各走一经。简狄和蒙婵媛热爱文学,心无旁鹜,其心魔即对文学的痴迷。那些打人者,心魔也各不相同。像尹翔和古水鹗,是怨恨的心魔。由怨及恨,由恨生魔,恨极之时,出口诬人,动手打人。也有些孩子,是避害的心魔。像那些黑五类出身的孩子,有时打人更凶,究其原因,只为了自己不挨打。这些心魔还不算太恶,最危险的,要数理想的心魔。”“理想也有心魔?”“当然。‘理想’是崇高的字眼儿,但‘理想’也很危险。理想者都自认理想崇高,必想推行,必想扩大,必要求他人遵从。万一其理想并非崇高,甚至邪恶,就要坏事。若理想者只是普通人,影响尚还有限;倘为一国之君,疯狂地要求国民遵从,怎能不祸国殃民?为了理想,可以杀人,可以灭族,可以毁国;希特勒,波尔布特,都是样板。”“那正确的理想也会变成心魔吗?”“理想即使崇高,倘若违背规律,强制推行,也是心魔。大跃进就是样板。”“这么说,心魔常驻,无法驱除,所能做的就是克制它,不让它作乱?”“正是。红羊劫时期,国君有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成为学生们的最高理想,于是心魔暴乱,人即疯狂,林霜如是。小庄在红羊劫中能守住良知,红羊劫后却被复仇的心魔俘虏,丧失了理智。正所谓心魔一出理智无存,不想杀人也要杀人了!”婵媛提到小庄,我心里一动,云鹏说我要想不通,可问婵媛,让她帮我捅破窗户纸,看来他是信任婵媛的。我思忖片刻,决定把心中秘密对婵媛说。 “小庄的身份,我有个想法,但又拿不准。”“说说看。”“我觉得,小庄可能是汝砚扉,一位心理医生。”“喔?根据?”“霏霏失踪那天,他是唯一去过翰林院的外人,他每周二五给古水鹗做抑郁心理治疗,看了有半年了。当时小时工小张在一层大厅与霏霏通了话,霏霏打开电梯门,小张乘电梯到15层进入霏霏家,发现霏霏失踪。看监控记录,小张到霏霏家时,汝砚扉正开车离开翰林院。从时间推算,小张上楼时,他正下楼,电梯方向相反。古水鹗住5层,霏霏住15层,他要杀霏霏,得先向上坐10层,杀完人再坐电梯下到地下车库,时间对不上。所以没有把他列入怀疑对象。”“这有何破绽?”“排除汝砚扉的前提是霏霏死于他杀。湘西归来,我们认定霏霏是自杀,汝砚扉就应该列入调查对象,这是我们的盲点。前几天老董提起霏霏自杀的事,我突然意识到思路有误,如果汝砚扉与霏霏是情侣,霏霏又是自杀,那她失踪就有了合理解释!”“说说你的解释。”“她知道汝砚扉看病的时间,她有汝砚扉的车钥匙;她让座钟停在4点8分,在蒙子上画好云彩,把绝命词和食指放在桌上。她给小张打开电梯后,光着脚乘另一部电梯下到车库,偷偷溜进车里,躲在后座,随车离开翰林院。当警方封锁公寓时,她可能已在汝砚扉家里了”“很有可能。”“我们罗列的小庄的特征,汝砚扉都吻合:比如男性,老三届,50岁左右;大本以上学历,有私家车,学过解剖,智商很高,虑事周密,懂电脑,熟悉古水鹗的生活规律等等。如果他真是单身,或独居,有在湘西插队的经历,那就八九不离十了。”“那还有什么让你困惑?”“霏霏的绝命词。”“绝命词?”“是的。绝命词那四个出律字,‘与’、‘重’、‘词’、‘名’,我们认为应组合为‘与词重名’,意思是凶手的名字与词牌名相重。如果这个解读正确,那小庄现在的名字应该与‘贺新郎’或‘金缕曲’谐音,可‘汝砚扉’一点不靠谱。我一直问自己:如果小庄真是汝砚扉,那‘与词重名’又该作何解释呢?”“对这个疑问,我有合理的解释。”“你有?”“是的。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一天偶然在网上发现了答案,原来嫌疑人可以不姓贺,不姓金。”“真的?那姓什么?”“我给你网址,你自己去看吧。”“那个男生呢?你说他是谁?”“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问云鹏吧,我今晚要出差,去很远的地方,咱们要分手了。”我吃了一惊!“你去哪?到深山老林?为什么不能上网?我还要靠你解读封狐短信呢!”我把键盘敲得啪啪响,生怕对话一停婵媛就会消失。半年多的接触已让我有依赖感,没了她,就没了主心骨。可是无论我怎样敲击键盘,也挽留不住她的身影,随着一行网址在窗口出现,她的头像一下变黑了。 我呆呆坐着,心里无限怅惘。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用鼠标点击她发过来的链接。网页打开,“龙榆生先生纪念网站”几个隶书大字赫然在目。页面古色古香,底色浅棕,隐约透出梅花水印;版首一副照片,一位老人端坐书斋案旁,案上有砚有书,还有一盆细竹。老人持笔凝神,似在沉思。首页栏目有“龙榆生先生纪念专辑”和“龙榆生先生词学著作选”,“词学著作选”中有“唐宋词格律”。我点开“格律”,再点开“贺新郎”,网页出现一段话: 《贺新郎》,又名《金缕曲》、《乳燕飞》、《貂裘换酒》。传作以《东坡乐府》所收为最早,惟句豆平仄,与诸家颇多不合。因以《稼轩长短句》为准。一百十六字,前后片各六仄韵。大抵用入声部韵者较激壮,用上、去声部韵者较凄郁,贵能各适物宜耳。 我耳边像打了个炸雷!“乳燕飞”,“汝砚扉”!天哪,霏霏早已将小庄名字告诉了我,可我竟然拖了8个月,在婵媛指点下才找到答案!我真想抽自己嘴巴,如果当时我能破解,汝砚扉早就进入警方视线,林霜就不会死!简狄就不会死! 留谜给你猜想谜底词中隐藏食指指向天空终止千年绝唱 霏霏小诗响在耳边,我欲哭无泪。她希望我阻止复仇,我却一事无成。默坐许久,我用颤抖的手拨通云鹏手机。 “汝砚扉就是小庄,我猜你已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与词重名’有了答案:这首词除了叫‘贺新郎’、‘金缕曲’,还叫‘乳燕飞’。”云鹏在手机那头听着,沉默片刻,问我:“你还没接到封狐短信?”“没有呀?”我对他的问话感到奇怪。 “你挂断手机吧,我想他快要发了。”他说完挂断手机。 我莫名其妙地挂断电话,没一会儿,手机就呜呜震动了。打开机盖,一条短信蹦了出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明晚聚穷石。” 封狐终于发出必杀令,他要杀谁?
我匆匆赶到专案组。警员们都歇了,屋里只剩云鹏一人,在看时尚杂志。他放下杂志看了短信,不慌不忙地对我说:“不出所料,封狐真的要去湘西。”我匆匆落座,满头大汗,抓起遥控器下调温度;“没用,缺氟了,不管你调多低也是二十多度。心静自然凉,落落汗就好了。”“我静得了吗?这可是必杀令呀!赶快抓汝砚扉吧!”我急得喊起来。 “不忙,老董盯着呢。”云鹏放下杂志,悠闲自在地点上一支烟,眯着眼看着我,深深吸了一口,“好烟,‘踹死’牌的(Treasurer),一盒要几十欧呢!可惜你不抽烟,享不了福。”他说完仰起头,向上吐出一个烟圈,一边看那烟圈飘忽而上,一边自言自语:“原来‘汝砚扉’是‘乳燕飞’,有意思!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的?不会又是婵媛的点拨吧?”“还就是她的点拨。”我羞愧地说,“都怪我一根筋,就没想着多查几本词书,要早知道这个词牌还叫‘乳燕飞’,林霜简狄就不会死了!”“不见得,即使早发现,也只是怀疑。不知忍花,不知钟云,我们还是盲人摸象,找不到准星儿。”“你什么时候怀疑他的?”我问。 “玉渊潭那天。你说霏霏是自杀,我就想到汝砚扉有嫌疑,霏霏可能乘他的车离开翰林院。但‘汝砚扉’与‘贺新郎’、‘金缕曲’都不谐音,不符合‘与词重名’之义;调查钟云案时,也没发现和汝砚扉有关,我就暂时把他放下了。随着案情深入,小庄逐渐清晰,他与汝砚扉的诸多相似,加深了我的怀疑。我便暗中调查他。”“我就猜你在查他,可你还瞒着我,太不够哥们儿了吧?”我恼火地说。 云鹏笑笑,“这事以后再解释。我看了汝的档案,他未婚独居,第一届高考从湖南考入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精研中心。他工作努力,专业很强,撰写了多部心理学专著,对老年抑郁症治疗有独到见解。虽然他很像小庄,但档案记载他是生在长沙长在长沙,从小就叫汝砚扉。如果属实,他就不可能是小庄。”“会不会造假?”“档案里有出生时间、父母是谁,家住何处,从小学到中学,读的哪个学校,证明人是谁,全都有;插队也在天星河,但不是小庄那个苗寨,是一个汉族村;书记叫什么,生产队长叫什么,都写得很清楚。我马上与汪队联系,把汝砚扉档案和照片传真给他,请他帮助查证;同时请他顺便查一下响水洞村知青庄云龙的去向。过了十来天,汪队回复,汝砚扉的情况属实,他确实生在长沙长在长沙,确实在溆浦一个汉族村插队,确实头一年高考考上北京医科大学。”“他老家还有什么人?”我问。 “很遗憾,他父母都已去世,老家也没什么亲人。他家住址早已拆迁建了商业区,老房子都没了,街坊四邻也都迁走了。汪队找到一位当年的邻居,老人看了照片,说很像年轻时的汝砚扉,应该是他。”“汝砚扉如果是长沙人,他怎么会认识霏霏?怎么会为钟云复仇?小庄又在何处?”我的脑子有些混乱。 “汪队在天星河查到当年知青分配的档案,那上边记载,78年长沙汽车制造厂到溆浦招工,小庄进厂当了工人;汪队去汽车制造厂找到了小庄,他在翻沙车间干了二十多年,现在已经是车间主任了。”“啊?”我惊讶的瞪大眼睛,难道小庄是从长沙跑来作案?草蛊婆说他考上了大学,怎么会当了工人呢?汪队有没有发张照片过来?”云鹏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位身穿工作服的中年汉子,容貌神态与汝砚扉真有七八分相像! “太神奇了,两人居然长得这样像!到底谁是小庄,谁是汝砚扉,你弄清没有?”“我去找了汝砚扉,以给亲戚治病求他帮忙为由,和他聊了半个多钟头。聊他小时候,聊他的父母,聊他插队,他说得严丝合缝,不打磕贝儿;他还用长沙方言讲笑话,完全是正宗的湖南人。”“你不是湖南人,问湖南的事肯定没戏。”“我知道,咱不了解湖南,可咱了解北京呀。和汝砚扉聊完,第二天我就去了趟长沙。”“什么?你去了长沙?我怎么不知道?”“当天打来回,想不到吧?”“你成了神行太保了,你找小庄谈了?”“谈了。我和他聊北京,聊小庄的家事。大面上他倒说得不错,住西养马营,和钟云家一个院;钟云四个孩子,从惠芬到小宝,名字也叫得上来;院里有枣树,有海棠;出门不远是工人俱乐部,北边不远有政协礼堂,说得都靠谱。我冷不丁问他一句喜欢吃炒肝吗?他忙说喜欢,猪肝炒着最好吃,这下漏馅了,炒肝是什么做的?小庄能不知道?等再问他喜欢看什么小说,《神曲》作者是谁?雨果写过什么?他吱吱唔唔,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最后我跟他玩锤子剪子布,他玩一把输一把,根本不会猜对方的心理。我笑着对他说,你不是李逵,是李鬼;真的李逵在北京呢,对不对?”“他承认了?”“开始他死活不承认,后来我蒙他,说小庄当年入团,在志愿书上按过手印,是真小庄还是假小庄,一对手印就知道。这下把他唬住了,只得说了实话”。 “原来当年小庄有个姑姑在长沙,是个寡妇。庄永海自杀后,小庄就投奔了姑姑。那时他上初中,户口迁到长沙后,就转到长沙二中上学,正好和汝砚扉一班。偏巧他俩模样长得很像,高矮胖瘦也差不多,同学都叫他俩双胞胎。汝砚扉觉得和小庄投缘,佩服他见多识广,和他特别亲热;小庄也喜欢汝砚扉为人忠厚,和他学湖南话,向他了解当地风俗,还喜欢给他讲自己小时的事儿,讲北京的掌故,两人好得形影不离。 谁知长沙也不是桃花源。67年湖南武斗愈演愈烈,长沙打得最凶。当时分两大派,一派叫‘湘江风雷’,一派叫‘高司’,两派势同水火。汝砚扉家,爸爸是湘江风雷的铁杆,妈妈是高司的骨干,两口子外面斗完家里斗,整天打得不可开交。6月6日那天,湘江风雷与高司大打出手,连迫击炮都用上了。打得最凶的是湘绣大楼,窗户和楼顶都架着机关枪,子弹如水银泄地。这边汝砚扉的爸爸率敢死队往上冲,那边汝砚扉的妈妈架着重机枪一个劲猛扫。汝砚扉他爸还没冲到楼根前,就被子弹打倒;这边急了眼,架起迫击炮一阵猛轰,把他妈炸得粉身碎骨。汝砚扉跑去救他爸,被子弹打中大腿,倒在街中。是小庄舍命将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背着他狂奔数里送到医院,抢救及时,保住性命。等小庄回家,却发现姑姑倒在血泊中,原来城门失火殃及鱼池,造反派在街上武斗,流弹飞进小庄家,把姑姑给打死了。两个孩子一日之间全没了亲人。”“太惨了!”我不禁叹息。 “汝砚扉为谢救命之恩,要和小庄拜把子,两人便同饮血酒,对天盟誓,结义金兰。小庄大,为哥,汝砚扉为弟。汝砚扉对小庄说,从今往后,任凭大哥分付,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小庄说我不用你赴汤蹈火,将来或有一事相求,到时希望兄弟不要推辞,于是两人击掌为盟。69年他们一起插队,本来小庄和汝砚扉分在一个村,可小庄执意要去苗寨,汝砚扉想一起去,被小庄阻止。”“78年省里来招工,一天小庄突然来找汝砚扉,说他得到名额,去省城汽车制造厂当工人,他要汝砚扉替他去。汝砚扉很吃惊,问他这么好的工厂为何自己不去?小庄说我不想当工人,听说很快就要恢复高考,我要考大学。汝砚扉又问私下换人工厂能同意吗?小庄说不是换人,去还是庄云龙去,只是从今往后,你就是庄云龙,我就是汝砚扉了。公社那边我已疏通好了,你去就是,保证不会有事。咱俩义结金兰,亲如兄弟,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将来不管谁问我,我都是汝砚扉;谁问你,你都是庄云龙,这就是哥哥我唯一求你的事情”! “就这样,汝砚扉高高兴兴冒名去了汽车厂,小庄则在年底以汝砚扉的名字参加高考,考入北京医科大学。当响水洞的乡亲们敲锣打鼓欢送他时,他们不知道此时的小庄已经变成汝砚扉了!”“原来是这样,难道他初见汝砚扉时,就想到将来可能变换身份了?”“我想是的。我打赌,他从得知钟云被谋杀那一刻起,就开始策划复仇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去苗寨?显然是想学习蛊术;他为什么一定要考回北京?因为回京是复仇的基础。他在人生道路上每迈出一步,都离复仇的目标近了一步,几十年他锲而不舍地向这个目标迈进,如今终于就要抵达终点。”云鹏的手机响了。他接通手机,我听出是老董:“汝砚扉买了最后一班去长沙的机票,还有十分钟就要登机了。”老董压低嗓门,想必离汝砚扉不远。“知道了,你跟紧他,但不要让他认出你。”“放心,我化装成个老头,就是走到跟前你也认不出!”老董很得意。 云鹏挂断手机,对我说:“小庄今晚飞到长沙,明天就到咸池了。”“为什么不逮捕他?”我忧心忡忡地问,耳边好像听见霍霍磨刀声。 “逮捕?凭什么?就凭他和汝砚扉交换身份?这是两人自愿,好像没有哪条法律管这事吧?”“可他杀了林霜简狄呀!还有柔荑!秋月发疯也是他害的呀!”“你有证据吗?我们只能证明他是庄云龙,是庄永海的儿子,是钟云的义子,但这能成为逮捕他的理由吗?在杀人环节上我们没有一点证据:足迹、指纹、凶器,哪怕是一根头发一片皮屑都没有!只有猜测和推论,检察官是不可能批捕的。”我愣了,没想到费了这么大劲,还不能抓他,难道眼瞅着他去咸池?我稳定情绪,思索片刻,想到一个主意:“对了,你们可以搜他家,霏霏的骸骨应该在他家藏着呢。”“我已三次潜入他家。”云鹏平静地说。“他家里干净得很,别说人骨,就是一丝血迹都没有!我想象不出,他将霏霏尸体做了那样精细的切割,煮熟,他会怎样一遍一遍地清洗房间和工具?怎样保证没有一根毛发,一滴血痕留在地上、墙上、刀上、水池上?我相信,霏霏的骸骨早被他悄悄火化,一抔骨灰是很容易隐藏的。”我默然。面对这样一个深谋远虑,大脑如计算机般精确的复仇者,简直让人无计可施。 “那怎么办?看着他去杀蒙婵媛?”“别急,有老董跟着他呢,再说他也未必会杀蒙婵媛,你不是说现在最危险的是那个男生吗?”云鹏这一说,我才想起那个男生至今还是个谜,“你知道那个男生是谁?现在在哪?”“还在推测中,但我相信:明晚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所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回去睡觉,明早六点跟我去机场。”“去机场干吗?”“去咸池呀,封狐短信不是说了‘明晚聚穷石吗?’人家既然发出了邀请,咱们不好意思不去吧?可惜呀,尹翔的交响乐咱们听不上了,我多少年没听过音乐会了,还真是很想听听呢!”“你不告诉我男生是谁,我就不睡觉!”我和云鹏赌气。云鹏笑了,“与其磨我,不如回去自己想,你先想想网上这个神秘的婵媛是谁,想明白她是谁,你就明白谁可能是那个男生了。”那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婵媛是谁。我与婵媛相识于“婵媛葬花冢”,那里面收录了霏霏回国后化名柳依依在网上发表的一百多首古体诗,还把我和柳依依的诗也一并收录;显然她与霏霏的关系非常密切;再往后想,她劝我去湘西寻找媭娘,原本是为探寻封狐之谜;可我从湘西归来,与她网上对话时,她所关注的却是咸池出山路径,这是为何?她引我看《逝者如斯》,告诉我缺失的一环是医院,似乎她知道8.5事件全过程;她熟悉楚辞,熟悉格律,吟诗填词一挥而就;她能从封狐短信迅速推断小庄的作案手法,说明她了解他的思路;她思维敏捷,逻辑严谨,眼界开阔,似乎从不存在盲点;她在翰林院之夜一眼发现电脑是最大危险,与其说是直觉,我倒宁可相信她知道古水鹗的生活规律…… 我思来想去,越想越乱,渐渐神志迷茫。眼前慢慢有幕布拉启,朦胧中看见霏霏站在台上,身后残阳如血,血色渐暗;一轮明月缓缓升起,霏霏衣袂飘扬,随月升空,口中轻轻念诵: 幕布缓缓拉上 看透人生目光 别怨演员疯狂 留谜给你猜想 我想起这是霏霏的诗,标题叫《谢幕》。此时大幕真的缓缓拉上,霏霏和明月都被幕布遮住,我急得向她高喊:“请告诉我,谁是婵媛!”猛然眼前一片波光,我身处昆玉河畔,河水中有霏霏身影,若隐若现,我耳边又响起她的吟诵声: 我的归宿是门前小河 原谅了我不曾原谅 若鲜血不能化解心魔 当最后一句传到耳中,就见霏霏蹙眉立于波涛上,右手持忍花,左手指着忍花说了一个“他”字;猛然抛出忍花,花瓣如血,纷纷四溅,映得一条河水赤如血水;风骤起,卷起狂涛朝我扑来,我大叫一声,猛然惊醒,原是南柯一梦,耳中那个“他”字还嗡嗡作响。 难道霏霏在向我托梦?“他”是什么意思?我略加思索忽,忽然醒悟:此诗第二段写给小庄,第三段写给我;霏霏说的“他”是指小庄。写给小庄与我的诗,却在婵媛手上,婵媛是谁,昭如日月。 婵媛就是小庄!就是“汝砚扉”!就是封狐! 这个推论让我震惊。若婵媛是小庄,小庄对警方就了如指掌:警方掌握的情况我都向他通报,他的主意也借我的口说给云鹏,可以说他始终在参与破案;从第一条封狐短信开始,他就在引导我们。引我们去死亡谷,去凤凰城,去湘西,引我们寻找媭娘,寻找谋杀线索;引我们发现七签名,直到最后一次引导:解读“与词重名”。 他为何这样做?从来只有杀手误导警方,哪有杀手引火烧身?我打开QQ,把所有聊天记录调出来,从头细看,一直看到最后一次,婵媛分析心魔对人的影响,有这样一段话: “小庄在红羊劫中能守住良知,红羊劫后却被复仇的心魔俘虏,丧失了理智。正所谓心魔一出理智无存,不想杀人也要杀人了!” 若婵媛是小庄,这段话就是他的自我剖析。难到一个医术高超的心理大夫,竟会被心魔所控,身不由己?难道他将警方一步步引向自己,是希望警方阻止他的报复行为? 我想到《沁园春.和五十弦问依依词》,若婵媛是小庄,这诗便是小庄所作。我忽然明白这诗另有深意,“奈网间虚拟,鱼书难寄;屏前幻境,空自折磨,”这是暗示他有隐情;“汝为诗痴,诗将人误,焚砚烧书血溅戈,”这是隐喻钟云惨死;“钳恨口,便椎琴裂画,不许长歌,”这是表白无处申冤;“酒酹红颜,士哭知己,劝得君么?”则一语双关,既劝我,也是自劝。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小庄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把警方引向钟云,引向杀害钟云的凶手。开始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又多年追问未果,遂为心魔所控,对林、简下了毒手。想必他后来知道了凶手是谁,他才会在视频中说“杀她者,将在地狱第七圈遭受神矢!”这句话又使我联想起从西山归来的当晚,和婵媛有一段对话: 庄生:“云鹏认为七签名中,蒙婵媛最有可能成为小庄的下一个目标。”婵媛:“这不可能,难道你们忘了小庄放的视频了?结尾那段‘诬她者’是怎么说的?”庄生:“诬她者,已在地狱第八圈忍受寒热;杀她者,将在地狱第七圈遭受神矢!”婵媛:“对呀,小庄明确告诉你们,他下一个目标,就是杀害钟云的人,那个人决不是蒙婵媛!”庄生:“你是说他要杀那个男生?”婵媛:“对,尽快找到那个男生,才是阻止下一个凶杀案的关键!” 我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小庄去咸池,不是杀蒙婵媛,是杀那个男生。媭娘分手时,说我们很快还会回去;在返京列车上,聪明的小桃猜到了媭娘这样说的原因,但她以为是封狐在咸池,其实不是,在咸池的是那个男生!可他是谁?他为何会在咸池?我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但我知道,云鹏已经猜出来了。 天蒙蒙亮,手机闹钟响了,8月5日到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向地平线缓缓踱步。晨曦微露,鸟雀初鸣,沉静了一夜的城市开始醒来。窗外的老槐树在晨风中低语,偶尔抖落叶面的露珠;一群麻雀在楼檐下叽叽喳喳叫着,像是互道早安。这是一个平凡的早晨,,可她让我想起海子的诗:“黑夜比我更早睡去,黑夜是神的伤口,你是我的伤口,羊群和花朵也是岩石的伤口”;在我眼中,晨曦正像是神的伤口,淌着血水;被晨曦染红的野菊像是大地的伤口,充满痛楚。我站在窗前,似乎看到钟云从两楼间的夹道走过,走向她的学校,走向生命的终点。8月5日,钟云之死赋予它特殊意义。史铁生说“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我想应该补充一句:“死也是一个让生者永远怀念的祭日”,如果一个死者可以被忘却,死就没有了意义。 我打开衣柜,拿出一套深色西装穿上,打好领带,又用剃须刀仔细刮净胡须,照照镜子,把头发梳整齐。我什么都没带,一身空空走出门去,像是出席一个隆重的典礼。 当我推开专案组的门时,我愣了一下,云鹏站在窗前看着晨曦,他也穿一身深色正装,笔挺而潇洒,脸也刮得很干净,看上去年轻许多。他回过身来,面色凝重对我说:“每次结案我都很高兴,像打了胜仗;可今天我没有这感觉,我不知案子的了结是好是坏?我不知缉拿的案犯是好是坏?作为一个刑警,有时真的很无奈:道德判定不是我的责任,可有时你不得不充当道德法官。”他说完和我一起出门,李工开车送我们去机场。 路上,云鹏一直注视着窗外,看着飞快掠过的白杨林,沉默不语。抵达机场后,李工开车返回,我与云鹏经过安检进入候机大厅。候机的人不算多,我俩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我忍不住小声对云鹏说:“昨晚想了一夜,婵媛就是小庄。”云鹏不动声色,他平静的对我说:“我相信你会猜到,婵媛正是小庄。”“可我想不出那个男生是谁,我只想到小庄去咸池并非要杀媭娘,他是去杀那个男生。”云鹏点点头,却不吭气。 “你是什么时候猜到婵媛是小庄的?”“和你一起看《逝者如斯》那天。我问你婵媛是怎么回事,你说婵媛是霏霏网友,屡次帮你指点迷津,从那一刻起,我就在怀疑婵媛,把她假设为小庄。”“为什么怀疑她?”“她的分析那么准确,让我怀疑;她每次解读短信的时间也让我怀疑;她知道媭娘和忍花,知道钟云之死,这更让我怀疑,直到翰林院那个夜晚,她指引我们坐在电脑前,看那段视频,当我看到视频的最后一段话时,我已经确信,婵媛就是小庄。”“最后一段话?”我想了想,“福尔摩斯的第一定理?”“正是。‘当一切可能都不存在时,那看来最不可能的,必定是事实!’这是小庄向我们传达的一个非常重要、非常关键的信息。那天晚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虚的,真正目的就在传达这句话。”“这句话不就是提示我们,钟云的确死于谋杀吗?”“不是,谋杀钟云虽然离奇,但还不至于不可理解。”“那他在提示什么?什么是我们认为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我问你,林霜简狄两案,婵媛总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你解读短信,使警方及时赶到现场,这是为什么?”“为了看警方笑话?虽然发现了作案地点,但每次都晚到一步,谋杀总能成功,这可能给他一种快感。”“但谋杀是如何成功的?媭娘确定忍花只会使人疯颠,不会使人窒息。”“这点我一直没想明白。”“如果你把谋杀想成两个人作的案,你就明白了!小庄的提示是针对谋杀,但不是谋杀钟云,而是谋杀林霜简狄;婵媛在关键时刻解读短信,也并非想看警方笑话,而是希望警方及时赶到现场,搭救她们。”“你说小庄并没杀她们?”“没杀,他只想给她们一个恐吓。”“可她们确实死了!”“所以你要把谋杀想成是两个人作的案。”云鹏说到这,登机已经开始。我不得不中断询问,与云鹏一起上了飞机。机舱狭小,前后都有人,无法密谈。云鹏闭目养神,一会儿发出轻轻的鼾声。我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怎么会有两人作案?难道小庄还找了个帮手? 终于飞抵长沙。一出机场,就见汪队向我们招手。“都安排好了?”云鹏问他。“安排好了,”他答到。“见着老董了吗?”我握住汪队的手问,他笑着点点头,领我们来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疾驰而去。长沙也是大晴天,太阳比北京更毒,车中已如蒸笼。汪队赶紧打开空调,“盒饭在座下纸箱里,你们赶紧吃吧,再等会就馊了。”我没有一点胃口,随便吃了两口;云鹏狼吞虎咽,五分钟干掉了两份炒河粉。等他吃完,我马上发问:“现在可以告诉了我吧?”“还记得秦老说过的悖论吗?”他抹抹嘴说。 “记得,秦老说若凶手到过现场,必有痕迹,可五桩现场痕迹皆无;若凶手未到现场,必无他杀,可至少林、简二人死于他杀;这意味着凶手不到现场,却能取人性命。”“当时我听秦老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因为还有另一种可能:凶手到了现场,可没留痕迹,这个秦老没说。这两种可能摆在面前,你觉得哪个可能性更大呢?”我被云鹏问住了,这两种情况都匪夷所思。 “林霜死在高速公路的缓冲坡上,简狄死在电梯口,现场只要有人进入必有足迹;警方到得很快,凶手不可能清理现场。但我们最好的痕迹专家,反复搜索,最终都认定没有任何足迹,第二种情况可以否定。”“可第一种也很难让人相信呀!”我叹息说。 “我进一步想,会不会还有其它可能呢?我用盲点方法思考,忽然发现第三种可能:凶手到了现场,也有足迹,可我们对它视而不见,如同没有一样。”“怎么会?凶手留下足迹,你们却视而不见?”“因为足迹是‘合理’地出现。”“你越说我越糊涂,足迹还有什么合理不合理?”“当然有!有一种足迹,它可以出现在任何犯罪现场,却不会被怀疑,这就是警方的足迹!”“警方的足迹?”我吃了一惊,顺着再往下想,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你说老董!”我惊讶地瞪着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老董,两个现场都是他独自一人第一个赶到,如果他杀死二人,不就出现了第三种情况吗?小庄正是提示这个可能。”“这么说,我们去湘西之前,你已经怀疑老董了?”我盯着他问。云鹏点点头。 “我靠!你怀疑老董杀人,还让他陪我去湘西,你就不怕他在大山里把我掐死?”我气得想揍云鹏。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断定他不会杀你,我不是还给你找了个贴身保镖吗?”“贴身保镖?谁呀?我怎么不知道?”我气呼呼地问。 “汪队,你给我作证,”云鹏说。汪队扭头笑笑,“没错,刘方不是陪了你一路吗?”“刘方?他当我保镖?开什么玩笑,他岁数比我还大呢!就我们俩这干巴瘦,绑一块也打不过老董一个手指头!他可是你师兄,天女散花,白眉老人真传呀!”“你小瞧他了!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不调开老董,怎么查他?让你担点风险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成了套狼的诱饵了,”我一肚子怨气。“你查得如何?”我克制自己,尽量让心情平稳。 “说实话,我真希望我错了!我俩多年战友,打从特务连就天天吃一锅饭,睡一个炕头,一块摸爬滚打;我俩一块转业到市局当刑警;有一次抓罪犯,那小子身上绑了炸药,是老董扑到我身上保护了我,他背上却被炸了个血窟窿,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呀!他的婚事儿是我牵的线,紫怡喊我干爹,你说我要抓了老董,跟嫂夫人,跟紫怡,还怎么见面?再说他干吗杀她俩?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两个人。人家父母是高干,她们从小住机关大院;老董爸卖包子当狱卒,他从小住胡同;根本不沾边儿,杀她们干吗?”“那时我把人马都撒出去查钟云,我一个人悄悄查老董。你们走了一个月,我查了一个月,他过往经历,从穿开裆裤开始,全查遍了。结果没发现他与她们有任何关系。最终我下了结论:老董不可能杀她俩,杀就不合你说的那条第二定理。”“你是说福尔摩斯第二定理:作案必有动机,查明动机,案子即可迎刃而解?”“对,反过来说,作案必有动机,没有动机,不会作案,对吧?”“是的。”“既然我查不出老董有作案动机,我当然乐于把他的嫌疑排除。当你们从湘西归来,我如释重负地迎接你们。”“怪不得我看你精神焕发,原来背后有这事。”“是,我否定了第三种可能,又翻回头去想前两种,当然不会有结果。随着钟云死亡案浮出水面,‘谋杀’二字频繁出现,我注意到老董神色有些异样,这让我惴惴不安。当常大夫日记被发现,当刘芳念到一个男生在急诊室杀死钟云时,我像被雷电劈了一样,差点晕过去!个头儿很高,肤色黝黑,那不是老董是谁?”“当时你的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露,眼里冒火,把我吓了一跳!”我想起了云鹏接过日记细看时的表情。 “当时的心情真是五味俱全,既庆幸发现了真凶,又悲痛钟云的惨死,更愤怒老董的所为。我在心里把老董骂了千遍万遍,你不该伤天害理!你让兄弟我怎么办?当时你说那个男生很可能只是觉得打人很过瘾,忍不住要打一棍子,那一棍子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你给了我启发,那个时期,杀人也可能没有动机!老董为何杀钟云?只有他自己才能说清了。我再翻回头想林霜简狄之死,一切都顺理成章:老董认为她们是目击者,他害怕背上罪名,恰好小庄又给他提供了绝好机会:既可杀人灭口,又可把罪名推到封狐身上,何乐而不为?”“原来小庄开头只是想恐吓她们,让她们品尝钟云受到的精神折磨,谁知却让老董钻了空子;而老董一动手,却又让小庄找到了杀害钟云的真凶,这真是环环相扣,歪打正着呀!”我感叹到。 “不如说这是命。为什么老董忍了这么多年,突然要下毒手?一定还有我们不知的隐情。虽然我相信自己的猜测,但总抱有一丝幻想,希望自己又错了。那天和尹翔谈完,我请你先出去,我把老董年轻时的照片和其他人的照片混在一起,请她辨认;她毫不犹豫地挑出老董。三十多年了,她还能记得老董的模样,这不是他命中注定吗?”“难怪那天你从尹翔家出来,脸色煞白,像要虚脱。”我这才明白,云鹏当时精神上受到多么大的刺激。“你为什么不马上逮捕老董?还让他跟踪小庄?”“与小庄同理,说老董杀林霜简狄,你有证据吗?现场有他脚印合情合理;在钟云案里,日记只能是旁证,没有法医的尸体解剖报告,仅靠日记说棍子打在哪,钉子扎多深,是不足为凭的,万一钟云死亡在前呢?况且涉及红羊劫的案子一贯是宜粗不宜细,哪个法院会因为三十四年前学生打了老师一棍子,就判他死刑呢?”我默然无语了,云鹏说的都是实情,不论小庄还是老董,目前我们掌握的,全是推理推出来的东西,唯一的实物只有忍花,但现在看来,能说它是凶器吗? “小庄已经知道老董是那个男生了?”我问云鹏。他点点头。“他得知林霜死讯时,就已经怀疑老董;得知简狄死讯时,他就确定老董是那个男生了。”“他怎么知道的?”“想想你和婵媛的通话。”我回忆与婵媛的沟通,恍然大悟,那天晚上我向婵媛介绍林霜之死,有这样一段对话: 婵媛:“五十弦你好,死亡谷的事有结果吗?”庄生:“有,你猜对了,的确是车祸。”婵媛:“人死了?”庄生:“是的,但并非死于车祸,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婵媛:“闷死的?难道杀手一直在跟踪?见人没死又动手杀人?”庄生:“似乎如此。不过现场没有发现脚印,杀手好像从天而降又腾空而去。”婵媛:“没有目击者吗?”庄生:“没有,出事地点在八达岭高速,受害人的车脱离公路开上了缓冲带,最后与挡墙相撞。由于气囊及时弹出,受害人并没无大碍,但却死于窒息,法医断定她是被人捂住口鼻闷死的。”婵媛:“是谁报的案?”庄生:“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是云鹏的副手老董。多亏你的提醒,我搜索出八达岭高速有一段路被称作死亡之谷。我告诉了云鹏,他立即派老董前往那一段公路搜索,结果他晚了一步,凶手还是得逞了。”婵媛沉默片刻,又问:“现场没有脚印?难道他会飞?”庄生:“不知道,作案者像是鬼魅,来去无踪。”婵媛:“世上没有鬼。” 当婵媛听说林霜死于窒息,马上问谁报的案,其实是问谁第一个到现场;我说是老董,婵媛沉默片刻,显然,此时小庄敏锐地感觉到老董有问题,然后特别暗示"现场没有脚印难道他会飞?"又说"世上没有鬼";简狄死后,当他得知又是老董第一个到现场时,想必他已经确信无疑了! 我忽然有个疑问,我问云鹏:"小庄要杀老董,应该在北京动手,他为何要去咸池?你又为什么派老董跟踪他?"云鹏叹了口气,"这是我和小庄谈的一笔交易。""交易?"我愣了,"什么交易?""自从猜到老董是凶手,我就一直在想怎么办?于法,我该抓他,让他吃枪子儿;于情,我却想保他,毕竟他救过我。再往深处想,老董是重案组的刑警,女儿紫怡是影星,如果他的事让媒体知道,得爆出多大料来?'红羊劫杀害校长,三十四年后再夺两命,重案组警官、著名影星紫怡之父竟成连环杀手!'想想这新闻会造成多大轰动?紫怡怎么办?嫂夫人怎么办?我们重案组丢多大脸?我真是不敢往下想,一想就哆嗦。""的确很残酷,可只能面对,别无选择,"我说。 "真的没有选择?我可是闪过好多念头,设计了好多办法,最好的招儿就是嫁祸小庄。""嫁祸小庄?小庄那么聪明,能让你们嫁祸?""双拳不敌四手,他毕竟孤掌难鸣。我们完全可以设个套,制造小庄要谋害尹翔的假象,然后将他击毙,再将几起谋杀都推到他头上,反正他有柔荑一条人命,抓了也要枪毙。这么做,老董保住了,家属脸面保住了,公安形象保住了,破案任务也完成了,皆大欢喜。要做成这个局,并不难。""你竟会这样想?"我盯着云鹏,觉得他要疯了!你也有心魔了你!你就不想想小庄冤不冤?他苦苦追凶这么多年,要替钟云报仇,如果你让凶手逍遥法外,让他背黑锅,天理难容啊!"我冲他喊起来。 "我是有心魔了,幸好我还没糊涂。左右为难时,我又看了一遍《逝者如斯》,又读了一遍常大夫日记,看着死去的钟云,想到常大夫的遗愿,我猛然警悟,知道自己险些走火入魔。老董三条人命在身,自作孽,不可活,他必须偿命,否则我就辜负了头上的警徽,罪过比他更大!左思右想,最后我想到个辙:不逮捕他,不走法律,让他自己了断;这样做可以把对家人、对组织的损害降到最低,虽有风险,但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你想让老董自杀?"我惊讶地问。 "他能自己了断最好,若不能,我帮他了断!"云鹏说得斩钉截铁。"可这事不能在北京办,保不了密;最好去个荒山野岭,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我想到咸池。媭娘说你们很快会回去,很可能她当时认出了老董。让老董去咸池,让他面对媭娘,让媭娘证实他就是杀死钟云的男生,我相信他必然会心理崩溃,彻底坦白交待;而咸池就是他最好的葬身之地!可是怎么让他去咸池?我想到小庄,小庄是最好的诱饵。我想小庄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死前必须去趟咸池,因为霏霏托他将骨灰洒在那里。如果既实现霏霏的遗愿,又能看到真凶受惩,他肯定会欣然前往。"我想起霏霏那句诗:"拜庄君葬我西江月",就凭这句诗,小庄肯定要去咸池。 "那天从尹翔家出来,我就去找了小庄。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孩子,聪明机智,爱读书,爱思考;他在红羊劫奋不顾身保护母亲,父亲自杀后他去了湘西;插队时他向草蛊婆拜师学艺,并和一位姑娘结为情侣;78年他考入大学返回北京,隐姓埋名寻找杀害母亲的凶手;99年恋人从美国回来,要将神秘的忍花送给童年的伙伴,甄别谁是告密者。他对恋人爱得太深,憎恨所有可能伤害过恋人的人,借送花之机,他用榝草毒汁浸泡忍花,导致一人疯颠,一人惨死;他久寻凶手未果,迁怒于知情人,在生日送上毒花,本想恐吓她们,谁知真凶乘机杀死二人。如今他知道了凶手是谁,他要惩罚凶手,但警方已经掌握一切,他的复仇不可能完成。如果警方马上逮捕他,他不但杀不了凶手,就连恋人的嘱托都无法实现,他唯一的选择是配合警方。""小庄什么反应?""他很镇静,他默默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一丝胆怯,我也看着他,我们俩的目光相互碰撞,那一刻他已读懂我的心。要我做什么?他问我。去咸池,我会派老董跟踪你,你只要将他引到咸池,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做。我对他说。他爽快地答应了。""难怪你知道他会发短信,这是你俩策划好的。""前天我告诉老董,汝砚扉就是小庄,就是封狐,估计他很快会去咸池杀媭娘;虽然老董当时故作镇静,可从他眼神儿中,我看出他内心既有惊恐又有庆幸,他一定在想如何偷偷干掉小庄和媭娘,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一旦小庄被捕,或是媭娘认出他来,他的事都会暴露。他马上要求监视小庄,我顺水推舟,派他盯梢。小庄昨晚发短信后,坐飞机去长沙,老董一直跟着他。今晚小庄将把老董引到咸池,约定他七点到;我们先到一步,在那里等他俩。""老董会不会在路上对小庄下手?""我要求他只许跟踪,不准动手;他要是在路上动手,无法向我交待。所以他肯定会跟踪小庄到咸池,见到媭娘后,他才会动手。他会将小庄和媭娘都杀死,然后编造谎言,说小庄杀死媭娘,他又不得不杀死小庄,这样一箭双雕。""媭娘知道吗?""那天小桃母女来,我不是跟秋月说要借用小桃吗,我就是派她给媭娘送信的。""给媭娘送信?小桃已经去了咸池?""对,我写了封信给媭娘,告诉她案子的详情和今晚的行动;昨天小桃和小河已带着信去了咸池。""这么说,今晚食指案就要终局?""是,小庄和老董的仇怨今晚将要了结,咸池将是他俩共同的归宿。"云鹏这番话让我陷入沉思。经历千辛万苦,如今除了当年老董行凶的原因,其他一切都有了答案。我望向窗外,不远就是沅江,岸那边层峦叠翠,是连绵起伏的武陵山脉。车向着溆浦飞奔,过沅陵、泸溪、辰溪,一路风光旖旎。我不由得想起暮春的湘西之旅,我和老董、一个杀手一起,寻访媭娘,而她又恰好是凶杀案的目击者,这真让人不可思议。我又联想到两千年前的屈原,他沿着沅江溯流而上,一路行吟,写出《哀郢》、《怀沙》等灿烂诗篇,却也让百草沾染上无边的怨气,酿成蛊毒,不得不用忍花与之抗衡。没有屈原,就没有忍花;没有忍花,食指案就不会那样离奇,那样诡异;有谁会想到,今天的恶果,结于两千年前埋下的种子? 远方一趟列车在铁路线上飞奔,我想起奔赴湘西那个夜晚,在列车上与老董谈推理。当我看到他钱包里夹着的照片,以此推断他的女儿是电影明星时,他嘿嘿笑着,忍不住掏出紫怡的照片来看,目光充满柔情。我难以想象,一个对女儿那样疼爱的好男人,竟会杀死三位女性,她们也都有儿女呀! "你知道吗?红羊劫时,老董和大名鼎鼎的小浑蛋是哥们儿,绰号骆驼,十三把刮刀之一,月坛和中山公园与老兵两场血战都有他!"我对同样沉思着的云鹏说。"他在火车上给我讲了一路。他说自己生于低贱,又不甘于低贱。解放前他爹在天津开个包子铺,划成份定了小业主。公私合营后,他爹靠定息不够养家,只能投奔京城的老丈人,在西城区看守所谋了个做饭的差事。他由天津到北京,满口天津腔,总被同学嘲笑,在班上不敢讲话。学习不好,不招老师待见,心情很郁闷,就跟邻居杨大爷学打拳,和小浑蛋就是学打拳认识的。他长小浑蛋一岁,可小浑蛋学拳比他早,算他师兄。小浑蛋他爹是资本家,老董他爹是小业主,都入不了红五类,两人自然投机。红羊劫一来,停课了,无人管束,一天到晚在外边野,打打杀杀,想混出个模样来,谁想混来混去,小浑蛋把命混丢了。我当时还挺为小浑蛋感叹,没想到,老董混来混去,竟也要和小浑蛋作伴去了;小浑蛋好歹史书留名,老董却要销声匿迹,葬身湖底了。"说到这,我心里有些酸酸的。 云鹏皱着眉头,目光一直看着车窗外。过了一会,突然问我:"庄生,古人有'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的说法;你说,真有那样的社会吗?"我一愣,不知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想想这句成语的出处,"这话好像是形容战国时候的秦国。秦国经商鞅变法,讲依法治国,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带来社会安定,国力强盛,老百姓'夜不闭户,道不拾遗。'我想当时的社会可能真是那样,要不秦国怎么能打败六国,一统天下呢?""惭愧,过了两千年,我们还不如古人!"云鹏发出感慨。"一个好社会,应该是让所有人都丰衣足食,都安居乐业;如果红羊劫不搞什么红五类黑五类,老董和小浑蛋他们是不是不会那么郁闷?那么打打杀杀?"云鹏提出的问题很大,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时候我们最时髦的一句话就是'要解放全人类',"云鹏接着说,"可什么是'解放'?什么是'全人类'?如果'解放'就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那就必定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如果'全人类'就是'红五类',那些黑五类怎么办?只能肉体消灭?"云鹏的问题愈加深奥,"你的问题大概只有中央党校的教授能够回答。"我说。 "我只是个警察,不懂那些理论。但是我知道,看一个社会好不好,有个很简单的标准,就看我们这行累不累,我们要是每天很轻松,很滋润,社会一定不错;我们要是成天东奔西跑,累得半死,社会一定有问题。靠我们创造盛世是不可能的,盛世是天下人的盛世,要靠天下人共同创造,包括林霜简狄,也包括老董小浑蛋!""王队,到了!"汪队打断了云鹏慷慨激昂地议论,把车停在公路边。我俩看看窗外,才发现已经到了彭咸居山谷,太阳也已经向西边山脉落了下去。云鹏看看表,时针指向六点,他推门下车,伸伸懒腰,说了一句:"再过一小时,尹翔的演出就该开始了。"我们走进山谷,来到密洞。进洞走约百米,出现一条暗河,河边有条小舟,我们上舟前行。水面离洞顶不过一尺,我们只能平躺于舟中,靠双手扒住石缝,挪移前行。走了约二三十米,河流又入地下,我们将船靠边,我和云鹏上岸,汪队乘舟返回。"明早来接我们",云鹏嘱咐他。汪队点点头,对云鹏说:"对老董手下留情,毕竟都是战友。"我见他眼里含着泪。云鹏点点头,目送汪队离去。 前面是个高大的溶洞,我们走进洞厅,云鹏用手电四下照照,见大厅有许多小洞,四通八达,犹如迷宫。 我指着两处洞口对他说:"这两处洞口,一个向上,直达峰顶,出口处有块平坦的大石台,就是'穷石';另一个向外,出口是在咸池湖畔,直通媭娘居所。"说着我要向通往咸池的那个洞口走,被云鹏拉住。"咱们去穷石",他说着走进另一个暗洞。 半小时后,我俩登上了穷石。这里上摩青天,下临绿湖,绝壁千尺,异常险峻。石崖下有飞泉奔涌,直击咸池,搅起巨大旋涡。四下眺望,视野开阔,但见群山蜿蜒,夕照如血,不禁让我想起大观楼对联中的四句话:"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这真是个隐居之地。 "传说后羿曾居住在此,并在这练习射箭。"我告诉云鹏。 "果然是个习武的好地方!"云鹏也不禁赞叹。他看看表,"再过半小时,尹翔的演出就要开始了;不能在京师女中现场聆听她为钟云创作的交响乐,真是一大憾事呀!"他无限惋惜地说。 此刻,在首都北京,在晚霞映照下,晚风吹拂中,京师女中的校友们,从四面八方赶到母校。他们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步履沉稳的中年人,有充满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他们身穿深色正装,或手持花朵,或手捧花篮,神情庄重地走进校园。花朵有纯洁的白色,有悲哀的黑色,有凝重的黄色;茉莉、菊花、玉兰、丁香……;绽放的鲜花使校园充盈香气。在操场北侧,那个曾是主席台的位置,搭起了一座高大的乐台,乐队一律黑色礼服,肃穆端坐。在乐台一侧,有一物放置于紫绒面四方型高台上,被一面宽大的红旗覆盖;所有的人都将鲜花放在高台下,铺成一片花丛。 当时针指向七点,校园内瞬间灯火辉煌,乐台被聚光灯照得雪亮,一位气度高雅、神态庄重的女士,身着黑色长裙,胸别一朵白兰,款款走到台前,深深鞠躬。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可当她抬起头时,掌声忽然停止,全场人都默默看着她,她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此刻,小庄出现在穷石上。 在他身后,紧跟着老董。小庄登上穷石前,我和云鹏已藏在洞边一块巨石后,石壁上爬满葛藤,藤蔓交织,恰好隐身。小庄西服革履,衣着笔挺,脸刮得很干净,看上去年轻许多。他背着一个彩绣挎包,很像苗女用的那种,用五彩丝线织成,包底缀有一排丝穗,这包和他的装束很不协调,看起来怪怪的。但我马上悟出那包的用处,里面一定装着霏霏的骨灰! 小庄从洞口走上崖台,神色从容,不慌不忙。他走向崖边,伸头向下眺望。穷石凌空千尺,他竟敢站在崖边,真让我替他捏一把汗。这时老董也气喘吁吁来到穷石,他浑身湿漉漉的,样子有些狼狈。我想到小庄是乘舟入洞,老董没了船,只能游泳进来,自然全身湿透。 老董走上石台,小庄也转回身来,两人相视许久,都不说话,好像两个武林高手在暗暗较劲。落日余辉照着两人,宛若两尊石象。 "庄云龙!"老董终于绷不住劲,率先发问:"你不是要杀媭娘吗?为什么跑到这来?""董建国!"小庄也道出老董大名。"我要杀媭娘?笑话!这世上我要杀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老董咬牙切齿地说。 "无冤无仇?三十四年前,你在鸿翔医院杀死我义母,这冤还不大?仇还不深吗?"小庄忿怒之情溢于言表。 "我杀你义母?你有证据吗?"老董色厉内荏。 "常大夫的日记你看了吧?那个男生不就是你吗?"小庄冷笑着说。 "不是我!不是我!"老董声嘶力竭地喊着。 "那我问你,既然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杀林霜简狄?""我杀林霜简狄?你血口喷人!她们明明是封狐杀的,封狐不就是你吗?""我只是用忍花让她们产生幻觉,你却捂住她们的口鼻,把她们活活闷死!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的杀戮就没人看见吗?""我谁也没杀,你别用话套我!""你一定想不到,你动手时,有人目击了你的罪行。"小庄的话让老董一愣,也让我一愣,林霜死在高速路的缓冲带尽头,简狄死在22层电梯口,都是夜间,哪来的目击者? "谁?把他叫来,我和他对质!"老董很强硬。 "不用叫,他就在这!"小庄向老董走了一步。 "你?""对,就是我!"老董故作镇静,"你这是贼喊捉贼呀,你说说我是怎么杀的?""老董上套了!"云鹏对我耳语。 小庄笑笑,"那天晚上,你驾车驶过营城子,穿过潭峪沟隧道,进入死亡之谷。你放慢车速,借着车灯四下眺望,突然看见不远处一条缓冲带的尽头,似乎有辆车。你迅速将车停在缓冲带入口处,飞身下车,沿着土路一侧,向尽头跑去。跑到那堵麻袋垒成的挡墙旁,你看见那辆宝马,你使劲拉开变形的车门,见一位妇女被气囊包裹着,动弹不得。你用手电照她的脸,她用尽全力对你说了两个字:'救我'。忽然你愣住了,你认出她是林霜,目击你杀害钟云的七人中的一个。她当时正痛苦地呻吟,那像是临死的恐惧的呻吟。你激动得颤抖起来,你发现了绝好的机会,一个你做梦都想不到的绝好机会!一个声音在你耳边喊着:杀死她!杀死她!那时你已丧失理智,你迅速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捂住她的口鼻,用尽全力捂住。她拼命挣扎,想要喊叫,却出不来声。但是,在那一刻,你的耳边却响起一连串短促而沉闷的声音,就像被蒙住的钟表发出的声音,那是她的心跳声!你被那声音吓得喘不过气来,感觉那心跳声大得像原子弹爆炸,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劲再使劲,仿佛你捂着的不是一个弱妇的口鼻,是一个马上要喷发的火山口!""终于那该死的心跳声停止了,她死了。你摘下手套,用手指放在她鼻前试试,确信她真的死了。你检查了手套,确认没有咬痕,抹去头上的冷汗,拨通了王云鹏的手机,报告说:'在八达岭高速进京方向53公里一处缓冲带上,发现一辆撞坏的宝马轿车,车主是位女性,大约50岁上下,车内有一支玫瑰花。''人活着吗?'王队焦急地问你。你停顿片刻,声音嘶哑地说:'已经死了。'这就是你杀害林霜的经过。还要听简狄的吗?""不可能!不可能!"老董被小庄活灵活现的描述吓呆了。 "那我再讲讲简狄。那天晚上,简狄在回家路上闻到忍花香气,她产生了恐怖幻觉,她拼命跑进电梯,可电梯似乎成了真空,她成了陷入泥淖的鱼,身体似被麻醉,软绵绵地靠在电梯门上。电梯升到22层,门开了,她慢慢倒在电梯门口,一条腿卡住电梯门。她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楼道的灯灭了,只有电梯的缝隙有一线光芒逃出,其它空间都被黑暗攫取,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了。这时,保安带着你和刑警小刘冲进楼内,使劲按着电梯按钮。电梯停在22层不动。'简阿姨就住22层!不会出事吧?'保安焦急地对你说。你命令保安和小刘看住电梯和楼梯,不许任何人出去,独自往上跑。当你跑到22层电梯口时,你看见了一个妇女倒在地上。'救救我!'她拼尽全力喊出来。这时你突然发现她是简狄,七人中的另外一个!你感觉是上帝在眷顾你,把目击者一个一个送到你的手上,让你杀死她们又不会被怀疑。那一刻你毫不犹豫地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捂住她的嘴,既然已经杀了林霜,再多杀一个又何妨?""简狄拼命挣扎,但与你对抗无疑像小羊对抗恶狼。这时你听见了什么?是的,你又听见了她的心跳!砰砰作响,越来越大,简直像战场上的鼓声,震耳欲聋!你被激怒了,你左手搂住她的头,右手加大力量死死捂着,她总算咽了气,那砰砰的心跳总算消失了。你又仔细检查了手套,还掰开她的嘴看看,确信没有留下把柄,才拨通王云鹏的手机:'我们又晚了一步,他得手了!'你的话音听起来很沮丧。这是你杀害简狄的经过,我说得对吗?""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老董几乎要崩溃了。我明白了小庄是在用心理分析打垮老董;云鹏已将过程告诉他,他再加入老董心理活动的叙述,不由老董不信。 "你虽然得手,但毕竟心里有鬼。你夜夜都会梦见她们,在梦中听到她们咚咚的心跳声。那心跳将你一次次惊醒,你不断问自己:她们真的死了吗?为何她们的心跳声总在耳边回荡?为何你走到哪里那心跳声就会跟到哪里?是的,即使是现在,就在这穷石高崖之上,难道那无限悲凉的心跳声不是又响起来了吗?难道全世界不是都听到了那响彻四方的心跳声了吗?你对它早已忍无可忍了,你的情绪马上要变得暴怒,你就要口沫横飞、语无伦次、大声诅咒、心跳过速!你再也不要承受这无休止的精神折磨了!再也忍受不了这咚咚心跳的嘲笑和作弄了!如果再不大声喊出来,你就会像林霜简狄一样憋死了!你喊吧!你用尽全身力气,把深藏内心的那句话大声喊出来吧!""人是我杀的!"老董狂呼一声,同时他右手食指用力一弹,三枚硬币呼啸着射向小庄! 校园内所有灯光都一齐熄灭,只留下乐台上一盏巨大的聚光灯,投射在乐台一侧。灯光下的尹翔泪流满面,台下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屏住呼吸,注视着她。她手持麦克,沉痛地对观众说: "今天是我的生日,生日的我很伤心。三十四年前的今天,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一位严厉而宽容的校长,一位慈祥而坚毅的母亲,倒在这个校园里,不是因为劳累和疾病,是因为学生们的集体暴行。在她倒下前,一个酷爱弹琴的女孩儿,正要挥拳打她,却听到她轻声说:'不要用手,那是弹琴的手。'她就是我们的校长钟云,那个女孩儿就是我!"操场上一阵骚动,那些八0后、九0后们全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三十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忏悔,求她饶恕;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思,反思当时我们为何会那样灭绝人性?沧桑之后,不堪回首;或许不该追溯是谁先动手,是谁先向心魔屈服?月圆的晚上,或许一切错误都可以被原谅,都不必再重提和追悔?但是月光对我说不,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我们必须面对那个本应是青春花季、却演成青春悲剧的日子。""那时我们总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是什么煽动起我们满腔的怒火,让我们像一群恶狼扑向校长?是造谣和诬陷?是诽谤和欺骗?是谁在我们心中种下仇恨的种籽,让它在疯狂的八月集体爆发?是谁教唆本该温文尔雅的淑女,让她们用带着铁钉的棍棒打死自己的母亲?""'爱'原本与生俱来,可我们的后天被加入了太多的'恨'!亘古以来所有的母亲都疼爱自己的孩子,可校长对我的疼爱我今天才真正读懂。当'恨'充满心灵时,我变成一个愚蠢的睁眼瞎,将恶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母亲的心!那时她内心一定充满悲凉,她目光茫然地倒下,停止呼吸后,眼里还噙着泪。如今我也是母亲,作了母亲才知道那时自己是一个多么恶劣的孩子!我多想重回童年,蹒跚地走到母亲身边,攀住她温柔的手,对她说:妈妈,你别哭了;妈妈,我知道错了;妈妈,我后悔了;妈妈,我爱你!"说到这里,尹翔已声音哽咽,全场人也都泪影潸潸。 "一位哲人说过:'如果我真正爱一个人,则我爱所有的人,我爱全世界,我爱生命。如果我能够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则我必能够说在你之中我爱一切人,通过你,我爱全世界,在你生命中我也爱我自己。'校长正是这样一个爱所有人的人,我们纪念她,怀念她,思念她,最好的纪念、怀念和思念,就是像她那样,做一个永远充满爱心的人。我写的《红烛颂》,正是为了歌颂她、歌颂所有死于那个八月的教育工作者;让我们的校园永远充满爱,永远远离恨,让校长的英灵在天国微笑着看到我们,看我们为她祭奠,为她歌唱,为她祈祷,为她祝福;看我们将她的塑像竖立在校园,为了母校的同学们世世代代纪念她------我们的校长,钟云!"说到这,尹翔走到那个紫绒布覆盖的方台旁,轻轻揭去红旗,露出一尊铜像,那正是钟云,微笑着俯视校园。全场校友一齐起身向她默哀。瞬间所有灯火又一齐打亮,尹翔快步走上指挥台,随着指挥棒优美地点击,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响彻校园上空。 三枚硬币激射而出,像子弹一样打向小庄。忽听崖上一声长啸,三道银光似箭,将老董的硬币击成粉碎。我抬头一看,见一人从崖上旱地拔葱般高高纵起,又雄鹰归巢般缓缓落下,稳稳站在老董跟前,那人正是刘方。 老董面如死灰,呆呆看着刘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也会天女散花?"此时我与云鹏快步走出,媭娘带小桃小河也从石洞中上来,食指案的关键人物,一起聚会在咸池了。 云鹏阴沉着脸对老董说:"还不拜见大师兄!""大师兄?他是白眉老人的儿子?"老董看着刘方惊呼到。 "正是在下,岳刘方!"刘方笑眯眯地说。 "你,你早就怀疑我了?你派大师兄监视我?你怎么找到大师兄的?"老董瞪着云鹏,难以相信这一切。 "我只托了大师兄一件事:确保庄生的安全;无论谁,只要威胁到庄生,格杀勿论;大师兄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你问我怎么找到大师兄的?找人是我的强项,和师傅分手不久我就打听到师兄在湖南社科院工作,偷偷和他联系上,只是怕你嘴不牢,没告诉你。庄生要去湘西,我马上想到大师兄,有他保护庄生,万无一失。老董,咱俩战友多年,兄弟一场,我万万想不到你会滥杀无辜!如果说杀林霜简狄是怕她们指认你,那你如实说,当年为何杀害钟云?""我杀钟云?天大的冤枉啊!"老董满脸痛苦,一个劲用手捶打脑袋。"那时社会那么乱,报纸广播里整天都在喊打倒牛鬼蛇神。我看到戴红箍的学生拿着棒子打人,我手就发痒!我也想戴红箍,也想打人,可他们不让,说我爸小业主,没资格,要想入,就得打黑帮,杀几个牛鬼蛇神!那天看到京师女中斗校长,女生们都在打,我真想加入,可那是女校,我不敢进。后来几个女生把钟云送到医院急诊室,她们去找大夫,急诊室只剩下庄永海。我和三个小兄弟就冲进去打钟云,我就打了那一下呀!我是下手重,我是打在她心脏处,可那是凑巧,绝不是要杀她呀!棍子打下去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好,赶忙扔下棍子跑了。第二天我听说钟云死了,我很害怕,心里哆嗦,浑身发抖。我回忆急诊室都有谁,想起庄永海、常大夫、还有两个老师和五个女生。我偷偷打听到他们的名字,留意他们的动静。多少年他们的名字,钟云的名字,死死钉在我心里。庄永海自杀,常大夫车祸,蒙婵媛失踪,徐黎黎死在北大荒,刘婕妤出国了,古水鹗抑郁了,证人每少一个,我就念一声阿弥陀佛。这么多年,我不敢要求入党,就怕政审,一听政审就肝颤;每年8月5,我都偷偷给钟云烧柱香,求她放过我。我也有家庭,有妻子女儿,我不能让她们受伤害呀!我就是个凡人,我不想当官,不想发财;我只想过安稳日子,守着我的小家,护着我的妻女,这有错吗?为什么你们要苦苦逼我呀!""你怕你的家人受伤害,你就不怕林霜简狄的家人受伤害?钟云算你误杀,可林、简二人你可是故意杀害!"我气愤地斥责老董。 "都是魔障作怪!我看到她俩那一刻,耳边立刻响起魔鬼的叫喊声:杀死她!杀死她!杀了她们,目击者就只剩尹翔一人了,尹翔是名人,没功夫想到我,我就彻底安全了!我受了魔鬼的诱惑,捂死她们时,我的确听到她们砰砰的心跳,那心跳声总在我耳中鸣响,令我精神几乎崩溃。报应呀!"说到这,老董嚎啕大哭。 云鹏等他情绪稳定些,接着问他:"你这么多年都瞒过去了,为什么突然走火入魔,连下杀手?""都怪那个老外!"老董恨恨地说。 "老外?哪个老外?"我们都愣了。"别以为我不会上网,其实我在家经常偷偷上网,盯着钟云的信息。去年我看到一个帖子,说有个美国人看了反映红羊劫的电影叫《晨日》的,对钟云的死亡很忿怒,要替她追凶;这消息把我吓坏了!78年为钟云平反时,郑先生说当年收到过匿名信,说钟云是被人谋杀。那时我刚转业到市局,听到这个消息很紧张。心惊胆战等了几年,也没见写匿名信的人出来。我知道常大夫78年车祸去世,心想但愿是常大夫写的信,但愿他没把事情告诉别人,没把事情写下藏起来。可心里总不落底。去年这个老美一掺和进来,我心里更打鼓;他是检察官,有经验,万一访着什么蛛丝马迹,找到这几位目击者,我就完了!越这样想,越焦虑,越觉得绞索就快套在脖子上了,唯一解救之道,就是赶紧灭口!要没这老外瞎掺和,我怎么会急着杀人呢!"老董说完,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 我与云鹏对视一眼,都想到那天在校园里见到的本杰明.哈里森。没想到一位美国老人为正义感所冲动,跨国追凶,竟成了老董行凶的催化剂,世间事真是鬼神难测。小河在天星河乡说到父亲遗言,老董非常在意,原来他早就知道小河爸爸是那位急诊室的医生。老董在分析会上主动提醒我小河爸有古怪遗言,显然是希望云鹏派他去查;一旦查到确与钟云有关,他可想法销毁证据。可云鹏或者亲自出马,或者用刘芳李工,偏偏不用老董,原来云鹏也多了个心眼,担心那句"找到黑点"最终会指向老董。 云鹏转向小庄。"那天和你商量引诱老董的事,有些案情来不及细谈。现在请你告诉我,霏霏是不是乘你的车离开翰林院的?"小庄悲恸地点点头。"我开出翰林院才发现她藏在我车里,她到我家,告诉我她已服了蛊毒,最毒的一种,无药可解。我痛哭流涕,我害了秋月和柔荑,没想到也害了自己的恋人!"小庄说到这,痛苦地流下热泪。他将彩绣锦包抱在胸口,透过暮色,眺望朦胧的远方。"三十四年前的今天,妈妈惨遭毒打,我冲进校园救她,被乱棒打昏。爸爸将我抢出,常大夫给我打了镇静剂。我昏昏沉沉睡到半夜,睁眼时,见爸爸坐在床头,无声涕泣。'钟校长死了',他对我说。'在医院急诊室,被一个男学生打死了,棍子头上带着粗大的铁钉,刺穿了钟校长的心脏,这是谋杀呀!'我翻身坐起,抓住爸爸的手臂:'他是谁?告诉我!'爸爸无奈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他个子很高,皮肤黑黑的;不过现场有八个人,医生、两位老师,五个女生,他们都是目击者。'爸爸将八个人的名字告诉我,'如果我死了,如果干妈有平反昭雪那一天,你一定要找到她们,抓住凶手,为干妈报仇!'三天后,爸爸自尽了,当他在火葬场化成一缕青烟飘上天空时,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复仇!在溆浦与霏霏相恋后,我告诉她干妈的事,她也告诉我爸爸的事,我要惩罚杀人者,她要查出告密人。我们对天发誓,共同复仇。她偷偷给我花种,帮我在大山里种了一片忍花。""这就是'一诺与君重'的含义吧?"我问小庄。 小庄点点头。"离开湘西时,我俩将花圃毁掉,各自带了少量忍花。她出国后,我一直为复仇做着准备。我暗自调查,逐步查清了她那三姐妹和目击干妈死亡的八个人的下落。粉碎四人帮后,郑先生开始为钟云平反的事奔走,我则暗中观察,等待那些目击者站出来检举揭发。让我忿怒的是,她们全都保持沉默。我一年一年地等待,毫无结果。十年前我开始给她们发信,敦促她们说话,可没人理睬。愤怒的火焰在我胸中燃烧,心魔冲破理智的囚笼,我决定在她们五十二岁生日时惩罚她们!让她们体验当年干妈的痛楚!恰好去年霏霏回国,她想在三姐妹生日时送去忍花,查明谁是告密者。我早已了解她们的住址,要求霏霏让我送花,霏霏答应了。她想不到,此时我心里的仇恨已经失控,魔鬼对我说她们都应该受到惩罚,不管是不是告密者!我偷偷用榝汁浸泡忍花,使圣洁之花变成恶毒之草。第一个受难者是秋月,午夜时分,我用意念催动花香散发,她立刻疯了。她头脑里出现恐怖的幻觉,无数恶魔包围了她,说她是告密者,要将她赶入地狱。'不是我!不是我!'她拼命叫喊,咬断食指。""柔荑的生日到了,我照样送去毒花,照样在午夜催动。我没想到由于体质差异,同样份量的毒汁,恐惧程度会有不同。柔荑大概体质柔弱些,她对花香的反应比秋月强烈得多;她不但疯了,而且极度恐惧竟使她撞破飘窗,堕楼而亡!听到柔荑的死讯,霏霏感到不对劲。三姐妹中,她认为柔荑是最不可能告密的人。她连忙去医院看秋月,一眼看出那是忍花浸泡蛊毒的结果。她立刻联系春芳,两人在西落坡相见,春芳告诉她事实真相。原来三姐妹都不是告密者,泄漏此事的,正是霏霏爸爸自己!""啊?这怎么可能?"我们全都惊呼起来。 "当时盛行谈心,一位党办干部找霏霏爸谈心,说他迷恋画画耽误工作;她爸承认不对,把收藏人体画的事也说了。谁知那个干部把画册的事透露给学生们,鼓动孩子们去抄家,造成她爸惨死。这事是春芳打听到的,她一直想告诉霏霏,可找不到她;直到在西落坡相见,才有机会告知。霏霏真是命中当有此劫,若她早知实情,哪里来的食指案?"我们全都默然。惨烈的案件,三位女性全都伤及食指,谁知全是冤枉! "当时春芳已是癌症晚期,不愿留恋尘世,霏霏便用忍花助她安乐死。那一刻她自己也萌生死意,要去黄泉与姐妹相会;尘世让她厌倦,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我。于是她做了周密安排,导演了一出密室失踪案。到我家后,她流着泪说:你复仇的心魔太盛,稍有不慎就会滥杀无辜。我当年应允帮你复仇,助你培植忍花,想不到你还会蛊术。如今酿成一疯一死,实是我虑事不周,不该托你去送忍花。咱们相爱多年,我不忍揭发你,让你身陷囹圄;可也不能眼看你为复仇走上不归路。我已作绝命词一首,赠给我的小学同学、诗友庄生;一年来他与我在网上唱和,不下百首。我在网间建了《婵媛葬花冢》,将唱和尽收其中,还附了一首新诗《谢幕》,算是我对这尘世的遗言。我另有一首新诗《葬》,既赠你,也赠庄生,里面暗喻钟云之死;庄生来葬花冢时,请你代我转给他。绝命词中有四字出律,组成'与词重名'之义;此词牌有一名称叫'乳燕飞',恰与你的名字谐音。以庄生学识,当不难发现。庄生有一好友叫王云鹏,是市局重案组的头。我将绝命词放在桌上,上面放了春芳食指。失踪案与食指案相连,必成大案,很可能交办重案组。你今天到过翰林院,自然进入警方视线;而庄生很可能从王云鹏那得知案情;只要他悟出'乳燕飞'即'汝砚扉',肯定会立即告诉王云鹏。但警方不知忍花,不知你是小庄,就算怀疑你,也抓不到把柄;可密切监视是免不了的。我以此举使你罢手,从此打消复仇念头:只要出手,必有痕迹,瞒天过海绝无可能。当年咱们对天发誓,共同复仇;经多年思考,阅尽人生,我已醒悟:红羊劫是国家之难,民族之难,向个人复仇是不对的,要避免劫难再出,恰应宽大为怀,以爱替恨。当年一诺千金,我不能反悔,但我以死相劝,望你停止复仇;写词并非告发,也是为促使你放下屠刀,悬崖勒马。此话说完,她气绝而死。"小庄此时泣不成声。 我终于明白了"今书此词非扬名"的含义。想到有负霏霏重托,一直对"与词重名"痴迷不悟,我不禁羞得满脸通红。 "看来霏霏劝解无效,你仍然坚持复仇。"云鹏说。 "没有,我本已放弃。没人检举,凭一己之力,是查不出凶手的。但我还是想在她们生日那天,给她们小小的恐吓,作为缄默的报复。我减少毒汁份量,确保她们既体验恐怖,又不会像秋月柔荑那样疯狂;我选择死亡之谷,是因为那里缓冲带很多,万一林霜不能控制车辆,可以冲上缓冲带;我发短信,解读短信,都是为了让警方及时赶到现场。当我听庄生说林霜死了,是被捂死的,我大吃一惊!没有人知道我的计划,不可能有人守候在那里等着杀林霜,可她居然被人捂死!直觉告诉我,第一个到现场的人很可能是凶手,而第一个到现场的人是老董。为了证实猜测,我照方抓药,实施了对简狄的报复;结果她同样又被人捂死,同样又是老董第一个赶到现场,那时我确信老董是凶手。我立即暗中调查老董,发现红羊劫时他家离京师女中不远,他的学校与京师女中更是仅隔条马路,他个子很高,皮肤黑黑的,和爸爸的描述吻合,他肯定就是那个男生,杀林霜简狄是灭口。后面我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引导你们调查8.5事件,我相信只要你们锲而不舍,最终会查到他身上。由法律制裁他,比我个人复仇不是更好吗?""既然你已经知道老董是凶手,你让我去找媭娘干吗?"我问小庄。 "霏霏托我将她骨灰葬在咸池,可我悲痛之中,竟忘了问她进入咸池的途径。我只知霏霏是由彭咸居山谷进出,可山谷里溶洞众多,霏霏曾说有的溶洞中有金钱瘴气,人若误入,必死无疑。我希望你们找到入口,找到媭娘,一来我能知道入池途径,二来媭娘会有办法解除秋月蛊毒。""你为什么那样处理霏霏的尸体?"云鹏又问。 “那也是霏霏的嘱咐。她说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自己有个心愿,死后肉身洒在十八号门口的昆玉河,喂鱼喂虾;骨灰洒在雪峰山中的咸池,滋润草木。但她担心自己身上充满怨气,又服了蛊毒,血肉一旦入水,会像灵均老祖一样,让河水感染怨恨之气,失了祥和。所以她嘱咐我要对肉体进行处理。”云鹏又转向媭娘。“我不知该叫您媭娘还是叫您蒙婵媛?我也有三问问您:第一,您当年看到老董杀害钟云了吗?”媭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怎么说呢?我确实看到他用带铁钉的大棒打了钟云,但当时我在常大夫身后,我看到董君时,他已经把大棒拔了出来,所以我并不知道他打中钟云的心脏,更没意识到钟云是死在他的棒下。若不是常大夫的日记,董君的事永远不会暴露。”“第二个问题:两月前老董庄生他们找到您,您只说霏霏的食指案,只字不提钟云案,这是为什么?”“听庄生讲到霏霏座钟的事,我马上把‘钟’、‘云’二字联系起来;听到林霜简狄被人谋杀,我又想到她俩都是京师女中的学生,8.5那天和我一起送钟校长到医院;由此我想到此案很可能与钟云有关,封狐很可能是在为钟云复仇。这时我发现董君很像当年打钟云的那个男生,他现在却是刑警,这让我很迷惑;如果此案与钟云有关,而他是那个男生,那他很可能就是封狐要报复的对像。他装聋作哑,不提钟云,居心叵测,故我不敢说钟云之事。但我相信,只要和钟云有关,你们肯定还会来找我,因为我是目击者。”“怪不得您说我们很快还会回来,我还以为封狐藏在您这呢!”小桃恍然大悟。 “最后一个问题,当年您为何失踪?您是如何到这深山野岭,成为媭娘的传人呢?”媭娘遥望远方,目光穿透岁月。“当年我到京师女中实习,原本欣喜自己能进入这样一所著名中学。谁知不到两个月,天下大乱,学生无人读书,学校成了施暴的场所。我不懂政治,弄不清为何要搞这场运动,为何要你斗我、我斗你,把那么多老革命弄成黑帮,弄成牛鬼蛇神?校长死后,我更是心灰意冷,不知该做些什么。那时正兴大串联,我就借口串联,去了湘西。我酷爱楚辞,毕业论文写的是屈原流放与楚辞创作的关系,其中屈原二次流放的路线有诸多未解之谜,我正好借停课串联之机,独自赴湘西考察。我沿沅水而上,经沅陵、卢溪、辰溪、溆浦,直走到天星河乡。谁知天降暴雨,引发山洪;我不慎坠入山涧,冲入天星河,经龙潭暗洞卷入咸池,被师傅搭救。我发现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师傅又饱读诗书,于楚辞更是研究精深,我舍不得离开,就住下来,谁想一住就是三十四年,自己竟成了媭娘。”一切全都明了,一切就要终结。 此时落日余辉已经燃尽,繁星渐亮,月光渐朗。穷石处于山颠,星月可照;俯视咸池,已是云遮雾罩,难见波光浪影,只闻飞瀑击水的轰鸣声。 云鹏看看小庄,问道:“你想怎样处置老董?”小庄神色平静,手指万丈深渊,“请君入渊”。 云鹏又问老董,“你想怎样处置小庄?”老董一声长叹,“他也难逃一死,随他吧!”云鹏郑重地对二人说:“我本应将你们缉捕归案,但于情不忍,于心不忍。小庄,你能与霏霏共赴咸池,又惩罚了老董,你的心愿已了。你复仇心切,情有可原,但事端由你而起,恶名难免,食指案一切罪过,都要你来担当了。”小庄微微一笑,声音朗朗:“只要能和霏霏在一起,人间虚名,无论善恶,都由他去!”他又对我说:“庄生,记得咱俩探讨食指含义,我说了几个?”我想了想,回答他:“五个,贪欲、诅咒、诚信、母爱和指引。”“我想还有一个,就是‘担当’。五指之中,论粗壮,食指不如拇指;论修长,食指不如中指;但人们用手时,任务最重的却是食指,所以她还意味着担当,意味着奉献,意味着承受。”说完他用食指向天指指,向地指指,又向自己指指。我猜测,他是说做人要顶天立地,敢于担当。 云鹏转向老董说:“你身为刑警,执法犯法,罪上加罪;我豁出去,也只能保你死得体面些,不至于让嫂子和紫怡难堪。你怎么了断,自己想好,我这有汪队留下的一把枪,你要吗?”老董一声叹息,“省颗枪子儿吧,一辈子与枪为伴,不能再死在枪上。小庄,你若是条汉子,咱俩就手拉手,一起入渊吧!”说完伸出手,握住小庄的手。 小庄甩开老董的手,大声说:“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今天我这封狐走到人生尽头,质本洁来还洁去,岂能与你这小人为伍!”说完整束衣装,遥向北京方向拜了一拜,大步向崖边走去。老董苦笑一下,也走向悬崖。 “慢!”媭娘忽然大喝一声,二人诧异地止步回身看着媭娘。“你们都身带怨恨,会污染湖水;且送你们一朵忍花,深吸花香,可尽除身上暴戾怨恨之气。”媭娘说完,双手向前一拍,便见两朵忍花,悠悠飘向老董小庄,直落二人唇边。两人张嘴叼花,深吸一口,神色忽然安详,目光清澈明亮。二人面带微笑,向媭娘颔首致意,小庄似乎大彻大悟,转身与老董携手,一同走向悬崖。那一刻我闭上眼睛,不忍观看。再睁眼时,不见二人踪影,只听见飞瀑拍击咸池,发出巨大轰鸣;二人已被旋涡卷入湖底。 此刻,京师女中校园里,《红烛颂》已至尾声,弦乐高亢,管乐嘹亮,鼓号齐鸣,象征所有学子向师长致敬,表达劫后校园孕育新生;大型电子屏幕上出现了钟云,微笑着,俯视着,倾听着;全场起立高歌,为校长高歌,为献身于教育事业的所有师长们高歌;随着尹翔手中的指挥棒用力一挥,音乐戛然而止,歌声戛然而止,全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和欢呼声,校友们为尹翔欢呼,为《红烛颂》欢呼!为这美好的夜晚欢呼! 尹翔转过身,走下指挥台,深深向校友们鞠躬。她起身时,忽然脸色苍白,面容痛苦,捂住胸口,缓缓倒在了乐台上。
尾声 一、 关于食指案的结案报告局党委: 1999年12月我局成立专案组,负责侦破月坛小区秋月发疯案、郁鑫花园柔荑坠楼案、西落坡村春芳死亡案、翰林院公寓霏霏死亡案。因受害者均伤残食指,故统称为食指案。侦破过程中,又发生与食指案有关的八达岭高速林霜死亡案和凤凰城小区简狄死亡案;整个案件共计五死一疯。 经侦查,这六起案件均一人所为。案犯汝砚扉,男,首都精研中心医生,1950年生,未婚。其义母钟云,原京师女中校长,1966年8月5日在批斗中被学生打死;其女友李霏霏的父亲亦在1966年8月在批斗中被学生打死。汝砚扉欲为钟、李报仇,认定秋月、柔荑、春芳、林霜和简狄与二人死亡有关,故对秋月等五人实施报复,造成四人死亡,秋月精神分裂。李霏霏得知消息,精神压力过大,亦自杀身亡。 该犯感觉事将败露,于8月5日逃窜至湖南溆浦县天星河乡雪峰山,隐藏在彭咸居山谷一处高崖溶洞之中,被专案组发现。该犯持枪拒捕,被击毙,尸体及枪支落入咸池湖中,不见踪影。刑警董建国在与罪犯搏斗中,不慎失足落水,沉入湖中,生死不明。潜水员搜索半月未果。考虑到咸池深不可测,地下溶洞众多,暗河纵横交错,估计尸体已卷入暗河,无法打捞;但其死亡实事可以认定。董建国下落不明,还需继续搜索。 目前案情已经查清,案犯已被击毙,经请示局主管领导,准予结案。专案组已完成工作总结和案卷归档,并对有功人员进行了表彰;自下周起,人员各回原部门工作,专案组予以撤销。 鉴于董建国同志下落不明,目前暂缓定论,视搜索查寻进展再议;对其家属先给予一定抚恤,以示关怀。 特此报告。 食指专案组组长王云鹏 2000年8月25日
王云鹏关于病休的请示局党委: 自去年底受命担任食指专案组组长,至今八个月。其间工作日以继夜,精神处于高度紧张。破案后,顿感疲惫无力,日间精神恍惚,夜里严重失眠,血压脉搏均不正常,已无法坚持工作。 食指案虽然告破,但侦查过程中我多有失误,尤其对罪犯逃窜未能提前防范,导致不能生擒,还造成董建国落水,生死不明。为此深感内疚,其咎难辞。 为今后更好工作,特申请病休一年,一方面调养生息,恢复身体;一方面闭门思过,总结教训。 如蒙批准,请组织考虑合适人选代理我的工作;如从重案组内考虑,我推荐刘芳同志代理。 可否,请批示。 重案组组长王云鹏 2000年8月25日
8月26日是周末,午后我和云鹏到花市买了三束鲜花,先驱车前往协和医院去看尹翔。 虽已立秋,天气依然炎热。午后骄阳烘烤路面,行人稀少。云鹏默默开车,似乎在想心事。 “你真的要休息?”我问他。 “当然。”“局里不是要让你当刑侦大队的头儿吗?你一休息可就升不了官了。”云鹏苦笑,“你还记着呢?”“当然。千禧夜,你和我长谈食指案。你告诉我,霏霏出事前,市局已要调你去刑侦大队当头儿,重案组由老董接班,食指案本该由他负责侦破。霏霏案发后,你告诉市局领导,大队你先不去,等破了案再说,此案不破,别说去大队当头儿,就是这身警服,你都不好意思再穿。”“我刚才也在想这事。你说,如果当时我去了大队,让老董接手食指案,结局如何?”我愣了半晌,很难想象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如果不是云鹏管案子,我就不会介入,或者我还会被当作嫌疑犯,让老董抓起来。那样就不会有网上婵媛,不会有封狐短信,案情发展肯定是另一种格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老董破不了食指案,他根本不是小庄的对手。 可从另一面想,当老董看到座钟画云,和时针停在四点零八分,他已猜到此案与钟云之死有关,猜到有人想替钟云复仇。如果循着这个思路查下去,他很可能比我们更早发现汝砚扉是小庄;如果他能杀了小庄,或许林霜简狄可免一死。虽然钟云死亡真相将被掩盖,可这对社会有影响吗?老董并非谋杀钟云,而且事情已过去多年;追究尘封多年、又是在红羊劫那样的混乱状况发生的死亡案,于国于民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呢?哈里森跨国追凶,反而促使老董动手,其中因果,谁能知晓?而我与云鹏联手查案,却阴差阳错给了老董杀人机会,更是出人意料。这样想来,云鹏倒是去大队好。 我思来想去,理不出头绪。云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看着前方说:“我休息,除了喘口气儿,更重要的,是想写本书。”“你想写小说?”我惊讶地问。 云鹏笑了,“写小说是你的事,我想写的,是犯罪心理和犯罪动机分析。我想把这个案子好好整理出来,给刑侦理论研究提供一个详实的案例。”“可惜小庄死了,”我叹口气,“如果他活着,他可以帮你做这事。”“那他是汉尼拔,我成了克拉丽丝了!”我俩全乐了。 下午三点到了协和,由西门进入高干病房,琉璃瓦青灰砖、飞檐挑顶的老楼高大宽敞,冷气开得很足,将热风拒之门外。我们走进尹翔的病房,她伫立窗前,正向外眺望。 “尹翔大姐,您能下床了?”云鹏高兴地对尹翔打招呼。尹翔回头看见我们,笑着招呼我们坐下。“大热天的,你俩还跑来看我,太客气了!”“我在湖南听说您心梗,吓了一跳!心想您要是有个好歹,我们没能来听您的《红烛颂》,遗憾终生呀!”云鹏说。 “哈,我身子骨没那么娇气,有北大荒的底子,再拼十年没问题!那天倒在乐台上,你们猜我看见谁?”我和云鹏相互看看,都摇摇头。 “我看见了校长!”尹翔眼里放出光芒。“她在天上向我微笑,对我说,‘像年轻时一样,好好保护你的手,等着听你下一首交响乐。’那时我脑海里灵光一闪,一个名字蹦了出来:《青春颂》!是的,我下一支曲子就叫《青春颂》!我写《红烛颂》是向校长忏悔,现在心愿已了,我要卸下包袱,焕发青春,壮心不已!”尹翔目光炯炯,话音铿锵,腰板挺直,神采飞扬,看上去就像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从协和医院出来,我俩来到京师女中校园,暑期周末,空无一人。我们走到钟云铜像前,献上鲜花,默默至哀。八个月来,由食指案到封狐案,破案过程曲折艰难。一切看似偶然,一切又都像天意。 “我感觉,破案过程中,钟云一直在指引我们,保佑我们,没有她的帮助,我们可能一事无成。”我对云鹏说。 “不是指引和保佑,是教育和感召;郑先生、蕙芬、尹翔、常大夫、蒙婵媛,甚至草蛊婆和落洞女……,他们都在传达钟云的心声:让世界充满爱!经过这八个月,你难道不觉得精神得到升华,心灵得到净化吗?”我点点头。 我俩最后来到木樨地,来到十八号院门外河边。太阳渐渐西下,河水倒映绿柳,身影袅娜,让我想起“柳依依”,不禁有些伤感。云鹏掏出一个小纸袋,里面是一撮灰烬,霏霏肉体火化后的灰烬。云鹏轻轻一扬,灰烬随风飘去,落入河水,瞬间消融。水中依稀有些小鱼游来,吮吸一下,又掉头游走。 我把最后一束花解开,将一片片百合洒在水中。 忽然有个声音传来耳边,不是风声,不是草地里蟋蟀的歌吟,不是小河的浪花声,那是一个女孩儿甜美的声音。我眼前出现一片白杨林,林中有个乌龟驮石碑,汉白玉雕凿而成。女孩儿的声音正来自那龟背,和着杨叶的簌簌和小草的沙沙,宛若一首动听歌。我看见龟背坐着个女孩,纯净得像泉水,眸子乌黑发亮,目光迷离,沉醉在美妙的诗句中。她是童年的李霏霏,正在低声吟诵:“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戴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她抬头看见我,微微一笑,接着吟诵:“西山像一群远行的驼峰,你就是驼峰下美妙的铜铃,当落叶掩埋了归家的小径,是你的铃声点亮了航灯……”云鹏拍拍我,将我从迷蒙中唤醒。“又发呆了,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想起小时候曾对霏霏说:将来你一定要给十八号写一首诗;她答应了,可再也无法实现了。”“怎么呢?她不是写了那首《葬》吗?她用这首小诗引导我们破案,难道不是为十八号写的一首最美最好的诗吗?”我笑着点点头,望着河水,轻声朗诵:“我的归宿是门前小河,我愿清波作我的棺椁,我知鱼儿会啄尽烦恼,我知虾儿会衔走寂寞……”潺潺昆玉水,无语向东流。 全文完 动笔于2010年2月5日 止笔于2011年4月27日
一、 73年春,我从豫东回到北京。当时大批孩子从干校回京,中学接纳不了,转学成了问题。我为求学四处奔波,四处碰壁。正叹运交华盖,忽然柳暗花明,一五O中学接纳了我。没考试,没后门,只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女老师看了档案,给我离京前上的57中打了个电话,又请来一位领导对我相相面(从校网挂的历届校领导照片看,他很像刘致平副校长),一切就ok了。走进一五O。春寒料峭,春花未开,心却温暖,庆幸离京三年,还能找到“组织”。现在想来,这就是缘分吧?
在一五O读了一年,就被敲锣打鼓,送到延庆孔化营,当了知青;75年底回城,当了混凝土工;77年春借调邮电部政治部,当了小干事,渐渐与一五O断了联系。我上过四个中学,一五O是最后一个;在“母校”的概念里,她只占四分之一,淡忘是自然的。
2007年,王莉电话越洋而来,告知母校九十华诞,逼我联络在京同学,赶我去校友录73届高二.三班当版副。浏览网页时,发现女附中的学姐们,正在辩论“知名校友”问题。两个名字频繁出现:卞仲耘与宋彬彬。女附中打死校长的事我略有耳闻,不知其详;宋彬彬大名倒是如雷贯耳,老人家一句“要武嘛”,举国皆知。若说她不知名,恐怕校友再无知名者。
兴趣所至,网上钩沉,找了许多回忆录看。看了王友琴、王蓉芬,也看了冯敬兰、叶维丽,等等。看得惊心动魄,才知校长死得如此惨烈。算算当年卞校长享年,恰满五十;三年前我亦五十出头。遂感慨文弱仲耘,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何罪遭此大难?晶尧中年丧妻,子女少年丧母,实为人间惨剧!
在一五O读过《纪念刘和珍君》,极爱文词之美,至今不忘刘超尘老师的动情朗诵: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倘若先生还在,倘若他目睹仲耘之死,不知会写篇《纪念卞仲耘君》否?一位同样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女性,没有死于枪弹攒射,没有死在执政府前,是死在自己学生手中,死在自己的校园。先生或会叹息,当年他赞美中国女子的勇毅,“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我是过来人,红羊劫也斗过校长。虽未拳脚相加,大概也是年纪还小的缘故;那时打校长实在很普及。但也有例外:四中校长杨滨回忆,她被押去中山公园,参加“黑帮分子”批斗大会。愤怒的学生们挥舞腰带和棍棒围上来,是四中的孔丹、秦晓、张小彤等学生党员围成一圈,把她保护在中间。那天有好几个老干部被打死打伤,她只是头上挨了一皮带。一边是保护校长,一边是打死校长;一边是天使,一边是魔鬼;为何有的学生能守住良知,有的学生会灭绝人性?
死于红羊劫的冤魂究竟有多少?邓大人说很多很多,已无法统计。其实不止红羊劫一难,往前数,每隔两三年,必有一次折腾。五七年焚书坑儒,老人家自己承认坑了几十万。坑了那么多儒,于国何益?不甚了了。正如《纪念刘和珍君》所说:“中国人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了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一旦时光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死亡可以忘却,往事何必认真,“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
最近看到“三一八”惨案的一条史录------是《纪念刘和珍君》不曾写到的------说“三一八”惨案发生后,段祺瑞曾赶到现场,面对死者长跪不起,这或许是政治做秀吧;但联邦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向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下跪,应该是虔诚的忏悔吧?面对卞仲耘,面对所有红八月的死难者,是不是也该有人忏悔,有人下跪呢?这忏悔之人,下跪之人,又该是谁呢?
红羊劫是一场人间闹剧,我们都在台上表演;这一幕我批你,下一幕你批我。正像大清民谣所说:闻道头需剃,而今尽剃头;有头皆应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试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在十年长剧中,光被剃者有之,但不多;光剃人者有之,也不多。绝大多数是今天剃人,明天被剃。真正超然芸芸众生之外的,只有编剧兼导演一人。戏演砸了,演员自查自究,固然应该,但仅仅拘泥于评论某位演员的是非功过,于事无补;倒是该帮编剧兼导演想想,这戏编得咋样?导得咋样?该不该上演?戏演砸了,头一个该反省的,也应该是编剧兼导演。
细看回忆文章,如果回忆属实,那她登台表演,是从66年6月第一张大字报起,到8.18上天安门止,不到三个月时间,在十年长剧中只算个序幕。其间任职“革命师生代表会”中五名学生代表之一,归工作组领导。8.5事件,她不是策划者、组织者,也没打人。“知名”由来,完全是老人家那句“要武嘛”所赐,再加上记者那篇捉刀文章,实为“被知名”所害。8.18是她人生转折点;红极一时后,便一路下坡,由知名变无名。68年软禁沈阳,69年偷逃内蒙,72年成工农兵学员,76年入地质科学院任助研。金秋十月欢腾日,万众谁知她在哪?与五大学生领袖相比,她那两个多月所作所为真可算是“文质彬彬”了。
但话又说回来,07年校庆纪念册,选她给老人家戴红箍的照片,我以为的确不妥。红羊劫是老人家一生中最大败笔,中央早有定论,必须彻底否定,本应为尊者讳,何故还要张扬?我手头有本65周年校庆纪念册,如北京人手册大小,里面没有一张十年浩劫的照片,倒是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试验中学校史概略》中明确记述了卞仲耘被迫害惨死一笔;还刊登了胡志涛怀念卞仲耘的一首诗。这本小册子编得很好,知耻而后勇,卞仲耘的死是师大女附中的校耻,如果忘却,后患无穷。
我原以为红羊劫不会再来,近年才知非也。随着腐败蔓延和贫富拉大,随着各种社会矛盾的积累和酝酿,已经有许多人在怀念红羊劫,怀念“四大”,怀念老人家。有些年轻人以为,那个时代看病不要钱,上学不要钱,住房不要钱,老百姓安居乐业,对领导不满还可以写大字报,多么民主!多么自由!年轻人没亲历,情有可原;可一些五O后上下、有知识懂理论的人,也在鼓噪回归红羊劫的“伟大复兴!”难道真的留恋那红色恐怖的八月?真的希望让孩子们再一次演绎疯狂?
在冯敬兰的访谈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曾到女附中校史室找卞校长的照片,校史办工作人员听说过卞校长是文革中被打致死的,但她又说:‘是大学生来打的吧?’这位工作人员的父亲是当年的校医,姨母是8月5号被打的校领导之一,她的工作是管理校史,尚且无知到这种地步。这种情况令人震惊,也更加促使我一定要做这个题目。” 的确令人震惊!一个校史办的工作人员,竟不知8.5事件实情,实在悲哀。一句话突然闪现脑海:“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我应该写点什么,为卞仲耘,为女附中、一五O和实验中学的所有校友。73年我走进一五O,那是卞校长工作的地方;81年结婚,夫人在邮电医院工作,那是卞校长生命终结的地方;89年到社科院,虽不在近代史所,但与王晶尧先生也算是同事了。上帝让我走进一五O,熟悉卞校长挨斗时所有场景:小礼堂、操场上的水泥台、宿舍楼、东楼后的小操场……;上帝又让我走进邮电医院,熟悉卞校长死亡时的场景:那座灰色门诊楼、一层西门内的急诊室、停尸房……。我忽然明白当年为何那样顺利地走进一五O,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的,为了让我给卞校长写点什么。
于是我写了一个故事,一个写给女附中、一五O和实验中学校友们的破案故事。故事以师大女附中发生的8.5事件为背景,讲述了“我”与好友云鹏侦破食指案的经历。故事里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不管是老董还是小庄(其实该叫老庄了),都有值得同情之处,他们的犯罪都不能用简单的“该”与“不该”来评价。故事不重设计迷宫般的情节,渲染诡异惊恐的氛围,而重在对人物内心的表白,对灵魂深处的挖掘,对8.5事件起因的探讨;所以,与其说是推理小说,不如说是社会问题小说,来得更准确些。故事里的许多细节都有原型,像特别是对钟云之死的描写,基本复述了卞仲耘的死亡过程。如果这个故事能帮助校友们了解卞仲耘之死,能够对人生有所感悟,释怀恩怨,消除仇恨,则我心甚幸!
儿时以为将来一定有个非常完美的世界,吃了五十多年咸盐,才知道这是幻想。正如史铁生说的,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吗?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红羊劫是大人物发动的,他想创造完一个完美的世界。无数小人物为其奋斗,衍生出多少故事素材,埋在地下成了煤炭。而今我挖出一小块并点燃她,只是想印证史铁生的话: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为了增加故事的历史深度和破案难度,我虚构了忍花和媭娘,虚构了湘西神秘文化与屈原投水的关系。一切对楚辞与蛊毒相关的解释都是演绎,切莫当真;溆浦也没有咸池湖和彭咸居山谷。若有谁看了《食指》后跑去那里寻找媭娘,请先问问我。
我不会写小说。除了《我的张湾》是半自传半小说外,这是头一次写小说。难免有语言拉杂、结构松散、情节脱榫等毛病;白天又要上班,多是夜深人静时动笔,人困马乏,免不了胡言乱语。美国作家索尔.贝娄说过一个笑话:一个年轻歌手在台上唱了一首歌,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他把同样的歌又唱了一遍,场下还是掌声热烈。他一遍一遍唱下去,观众始终不让他下场。他只得问观众:你们究竟要我唱多少遍才算数?观众们大声吼道:直到你把这首歌的音符唱准为止!我大概就像这个歌手,连一个音符都唱不准,恳请大家高抬贵手,让我下台吧!
自07年校庆以来,我抽疯一样在班网、博客上码字儿,码了《我的高二三班》、《我的混凝土班》、《我的张湾》、《我的十八号》、《我的孔化营》,还有《食指》。码字儿像打混凝土,中间不能停,只能一口气打完;打者累,观者亦累,让我心里挺不落忍。如今这堆混凝土总算打完了,我可以喘口气了,大家也可以喘口气了,过几天就是五一,春花烂漫,大家去赏花吧!
感谢同学们的大力支持。感谢小猪、幽兰清香君、末末等同学坚持帮我挑错;感谢王以然同学赠我基督教义的光盘和小书,虽然我不信基督,但对写作大有帮助;感谢严晓秋和李东庄同学在大洋彼岸关注我的故事;感谢罗治学姐寄给我郭小川之子、郭小林先生创作的《悼念一位母亲----献给我们的校长卞仲耘》的精彩诗篇,感谢她们为卞校长竖立铜像;感谢郭小林和刘蓓蓓将《食指》介绍给老三届,她们将是故事的最好评判者。总之,感谢所有帮助我的校友和网友,没有你们的帮助,就没有《食指》。 谨以《食指》和此文纪念卞仲耘校长! 2011年4月27日写于北京
庄生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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