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荒后记:梦魇》长篇连载十:真相·故土·命运
作者:野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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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荒后记:梦魇》: 七、真相 为了给试验工作采取样品,我又踏上了重返草原之路。经过北京时,正巧遇上北京知青赴内蒙古插队二十周年纪念。时隔十多年,又与十二小队的知青们相聚,我感慨万千,忍不住冲进了卫生间,让泪水与自来水一起奔流。我用凉水洗了脸,镇静着自己,从卫生间走出来,与大家叙谈。大家都变了样子,曾经年轻的脸颊深深地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人家互相打量,说:老了老了。外队的女生也参与了我们的聚会。广播电台的于小娜原是宝力格队的知青,还记得我会唱歌,举着话筒跑来,让我亮一嗓子。可惜,我嗓子哑了,唱不出来了。她遗憾地摇着头。我四处张望,想找到小和尚穆元真和郝爱华,可是,他们都没有来。我一直记挂着他们,尤其是郝爱华,她仗义直言,为了替我打抱不平,被取消比赛乒乓球的资格,因此得了神经衰弱,离开草原时,情绪不好。都是我连累了她啊。我真希望见到他们——好心的小和尚和郝爱华。 有一个外队的女知青来到我面前,神情冷漠,目光里透着轻蔑,语气很生硬地说.听说你又结婚了?我点点头。她又说,你跟余汝明结婚,花光了他的钱,又跟他离婚,再去找什么军人又结婚,你现在的孩子是第二个丈夫的吧?我又点点头。我明白,余汝明散布的舆论起了作用,这个故事太长,此时此刻无论我怎样解释,别人都不会相信,十多年一次的聚会啊,我听见的却是这种声音。有的人更绝,向我迎来,伸手要与我握手,同时问我的名姓。我回答后,她立刻脸色大变,马上收回自己的手。我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那里。她当众如此羞侮我,是什么意思呢? 有人说,她与余汝明离婚了,四十多岁的人,还没有一个固定工作,到处晃什么,还不快找一个人结婚。她们的口气里同样流露着蔑视。方梓兰……你怎么?曾经漂亮非凡——鲜花一样灿烂的方梓兰——为什么会变得这股憔悴? 方梓兰讲完话,便与我交谈起来。 原来,余汝明后来又用同样的手段将她抛弃,另寻新欢了。我理解她此刻的痛苦,也钦佩她的坦率与大方。因为我们的环境不同,我只能采取作茧自缚的方式保护自己,她则是勇敢地站出来,利用这次聚会的时机,迅速做好许多人的工作,邀请与她的离婚案有关的人物,去她家中座谈,弄清情况。被邀请者有文旭、王大可……还有余汝明常常提到的哥哥一一余汝斌。 在方梓兰精心布置的小屋里,相聚了十几个人,大家动手,做出了一桌可口的佳肴。大家齐声称赞方梓兰有能力、有胆量从余汝明设下的思想圈套中跳出来,而我仍然深陷在他布下的烂泥阵里,不能自拔。大家不了解我,是因为我未及与大家叙谈。余汝明称文旭是一个品质恶劣者,出卖了巴音淖尔的运动,出卖了朝鲁,出卖了他本人和我。文旭并不介意别人对他的态度,依然是那样坦坦荡荡,谈笑风生。他称赞方梓兰的勇气与开放性思维。我知道,文旭的赞美是说给我听的,意思是我比方梓兰古板。 这次小小的聚会,议题是当众核实一些情况,并同通过余汝明与方梓兰的离婚案,共同认识余汝明其人其事,因为余汝明不仅仅是知青,更是“文革”中涌现出的一类政治性人物,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弄清基本事实,讨论和剖析这个代表性人物,得到尽可能清醒的认识,从而对他在个人、集体与国家活动中可能产生的危害,保持警惕。 通过当面核对情况,大量事情真相大白,令人吃惊。的确,谎言可以一时欺骗许多的人,但是,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的人。 大家一致认为: 一、他有赌博于政治的巨大野心,更有“无毒不丈夫”的深谋远虑。 二、他的政治野心和目的并不是像他声称的那样——为了人民谋幸福,而是在动人的口号下掩盖着一个赌徒式的贪欲。他所竭力反对的“封、资、修”的东西,如:权欲、金钱、专断、权谋、享乐……恰是他毕生的追求,并且为此而不择手段,不惜冒险。 三、他性情复杂,刚愎自用,乖戾多疑,妄自尊大,反复无常而又寡情薄义,过河必拆桥,卸磨必杀驴,只有功利的需要,而无真正的信仰可言。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一再声称的信仰。他声称的信仰只是自己的一种赌术与在赌场里自造的光环。 四、他有政治领袖之志,却不具应有的人格魅力、博大胸襟与献身精神,驾驭不了自己的欲望和极端功利的意识,骨子里是一种真正的永远的自卑。于是,只有借助心术、谎言、告密和各种手段;一旦有了条件,必然还要借助暴力。这种有着重大人格缺陷而又目光远大、思路宽阔、工于心计并且颇有洞见的人,一旦得志,将会做出翻天覆地的事情来,给国家与人民带来恐惧、动荡和灾难。他的个人行为和个人的文化结构,已经说明了他的这种可能性。他清醒地知道应该怎样寻找与等待机会。他时常流露出对希特勒的欣赏,并已说过,秀才造反,十年不行,一万年也不行,在中国搞政治,需要点流氓、无赖精神。他是一个危险人物。他的领袖之志,说穿了,不过是一种深刻的帝王情结。 五、他实际上不把任何女人当人对待,很难发自内心地真正爱一个女人,只有利用、喜新厌旧与泄欲。自然,除了功利或者赌局的需要,他也很难有真正意义上的亲情与友情。 六、他确有非常之处,立意高远,思想敏锐,吃苦耐劳,研读能力极强。故此人若将精力用于学术研究,必然大有作为,但绝不可用于政治…… 许多人感到,他的个人优势与复杂人格,迷惑了不少人。他对林彪的批判,其实是借用了他的哥哥——余汝斌的观点。他说过,他哥哥的房子被烧,幸亏两个儿子上学去了。我向余汝斌表示慰问时,余汝斌惊讶极了。原来,根本没有这回事,余汝斌没有被烧房子,也没有两个上中学的儿子。他撒谎是为了掩盖出卖哥哥的真相:余汝明被揭发出反林彪言论以后,将全部责任推给了哥哥余汝斌.还编造哥哥成立了一个反林彪小组,进行反革命活动。于是,哥哥、嫂嫂同时被捕,关进了著名的战犯监狱,成为政治要犯,并被判处死刑。嫂嫂林思韵因为怀有身孕,缓刑一年执行。嫂嫂是在监狱里生下第一个孩子的。当再有两个月就要执行枪决时,“九·一三事件”发生了,这对夫妻才算死里逃生。从被捕到释放,他们一直蒙在鼓里,不知为什么被处死,最后还是公安人员告诉他去问自己的弟弟。就是这个口口声声最爱哥哥和嫂嫂的人,几乎将他俩送上了断头台!原来,余汝明根本不是什么反林彪的英雄,而是连亲哥哥、嫂嫂也要出卖的人。 一个连自己最亲近者都不爱的人,会爱天下百姓吗? 一个连自己最亲近者都欺骗的人,一旦实现了自己的“政治领袖之志”会,怎样对待天下百姓和共过患难的战友呢?又会设下多少讳莫如深的大大小小骗局呢?为了将骗局维持与支撑到底,他会怎样利用权力、权谋、权术并且无情地干出些什么来呢?不言而喻,更让人不寒而栗。 他个人经历的苦难是惨痛的,令人发指,更令人同情。然而,他一旦得志。会不会去“负天下人”,以革命的名义、人民的名义、真理的名义制造同样惨痛和令人发指的苦难。因为,作为不幸者——他与制造不幸者几乎有着同样的精神结构、思维方式。有人表示担心,即使历史不给余汝明提供机会,会不会给张汝明、李汝明、王汝明提供机会呢? 北京天安门事件平反以后,据说余汝明打着天安门事件英雄的旗号,参与了一些社会活动,唬住了不少人。其实,余汝明当时根本不在北京而在江城。 大家又谈到当年在校时的三人小组……余汝明、申实、瞿仁倍。瞿仁倍应该是他最铁的哥们儿了。其实不然,害他最惨的是瞿仁倍——瞿仁倍的那封揭发信,对将余汝明关进师部黑牢起了决定性作用。他俩因此反目成仇。翟仁倍由于揭发有功,被分配到某城市的一所大学任教,从此过上了安定的生活。我因此受到该案牵连,受尽磨难。(玫瑰99注:当时,长征没有见到在外地的瞿仁倍,大家劝她与瞿再做核对,她说她亲眼看见了瞿的揭发信。后来,瞿仁倍看了《落荒》,专程去江城找到了长征,核对了事实。与对其他的人一样,果然又是余汝明精心设置的陷阱) 申实则是一个一心向上的老实人,不知为什么被余汝明说得青面狼獠牙,成了一个可怕的政治野心家。我好奇,余汝明为什么格外看重这个人。后来,申实还来信诚心诚意地问余汝明好。原来,他与我一样,也被余汝明下了套子。 还有黄佩玉——一个美丽的妇道人家,老老实实的贤妻良母,余汝明却下大力气对付她,难道她也了解余汝明的什么秘密吗?黄佩玉忠实地跟着韦强,在草原上度过了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何过之有? 单纯的雷幼月最是无辜,为了替余汝明几个哥们儿打抱不平,出了重拳,被关了五年大牢。他本来就老实,出来后更老实,默默地劳作,娶妻生子,在草原上生活了近三十年。余汝明刚放出来时,给了他五十元小恩小惠,雷幼月从此对他铭心刻骨。这五十元钱与五年大牢,是怎样的比重呢? 自然,吃亏最大的是方梓兰。 余汝明为她设下的离婚圈套,几乎将她害死。 方梓兰怀了孕,但她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她不愿太对不起我。这是后来她告诉我的。她做了人工流产。流产以后,本应格外小心保健,然而曾经自称在“牢里打坏了”,“得了性神经衰弱”的余汝明——为了达到再婚目的,蓄意摧残她的肉体,拼命地过性生活,将她蹂躏得痛不欲生,服药自杀。余汝明卡住她的喉咙,说:不许死,让你活着受,只要人不死,谁也拿我没办法,因为这是法定关系,婚内性生活理所当然。他口口声声说可怜她,所以娶她,其实不然——他是看见方梓兰家里有一张照片——周恩来总理抱着小时候的方梓兰的合影,又听说其亲属与周恩来总理私人关系密切,以为可以利用这种关系。为了将方梓兰弄到手,他整整动了半年心思。用他自己的话,说深思熟虑后,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当他住进方梓兰家后,发现又不如意,便将目光投向了新的目标,决定抛弃方梓兰。他不仅让方梓兰牺牲自己的工作机会为他服务,而且设计陷她于不义,败坏她作为女人的名声,致使方梓兰长期受到人们的冷眼,生活无着,雪上加霜。如今,方梓兰憔悴得令人心酸。 方梓兰痛心地说,余汝明与长征离婚,是他精心策划的,如果她不说出来,会让长征一辈子背着黑锅。她说,她知道余汝明让长征给光杨亦森写了那封求爱信,当时,她觉得这样做太出格了,这无疑是在陷害呀。于是,她心里非常恐惧:他对长征干得出来,将来会不会对自己也这样……那时,方梓兰并不打算破坏我们的婚姻,只想与他保持两心相悦的关系。后来,听说我同意离婚,心想,大概是长征又认识了什么人,所以她才同意与余汝明结婚。 我愣住了,说:哪儿有这种事?我什么时候又找了人,什么时候同意过与他离婚? 方梓兰也愣住了,说:就是那次去北海,余汝明说专门跟你谈过离婚的事。 什么北海?谈过离婚?怎么和能呢? 方梓兰说,就是那次十几个人一同去游北海,走到九龙壁旁的画展厅,你们俩进了屋,谈了很久,还关了门,大家在门外等了很长时间,你们出来还在玉兰树下照了像。后来顺着湖边走的时候,他赶上我,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长征已同意离婚。”当时我很高兴,心里真感谢你。他说,长征很开放,同意我们俩的关系,所以后来我才放心大胆地跟他在一起…… 原来,余汝明就是这样骗了我,又骗了方梓兰。 那天,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离婚谈话!当时,他关了展览厅的门,说是陪我好好看看画展,我很感动,因此还感到了与他单独在一起的幸福…… 难道,余汝明真的没有想过吗——自己设下那么多骗局,终有一天会被揭穿的,那时怎么办?也许,一切骗局的设计者都过于自负了,以为谎言一旦上升为一种艺术,就可以成为永远。谎言毕竟只是谎言呀。 余汝明对方梓兰的精神折磨,一如继往:一边在床上做事,一边贬低她,称她“身子不如长征丰满,思想不如白露萍深邃”,深深地伤害着她的自尊。他故伎重演,常常用白露萍来刺激她,伤害她,折磨她,说什么每当看到白露萍都会异常冲动。他既然自称如此爱恋白露萍,为什么不去找她结婚呢?他是一个心计很深的人,一次次地以这种方式折磨人,是什么目的呢? 受余汝明诬陷最深的,应该说是与他真正共过患难的文旭。当年,因为“内人党案件”,文旭去了东乌旗调查。在余汝明的煽动下,牧民们交出了朝鲁书记。朝鲁书记因此遭到毒刑拷打,几乎丧命。当时,文旭并不在场,余汝明不让大家去解救,说要坐山观虎斗。当大家自发地解救了朝鲁书记时,他又突然出现在朝鲁书记面前,使朝鲁以为是他带人来解救的。朝鲁书记被余汝明欺骗了几十年,以为是文旭让人将他送给造反派的,因此长期心怀芥蒂。文旭竟然背了“出卖朝鲁书记”的骂名几十年。他襟怀坦荡,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埋头苦干,一边工作一边拿下了两个文凭.脚踏实地走着务实的路,卓有建树。他是内蒙古知青中的一个真正成功者。他与石梅经过恩恩怨怨、曲曲折折后,终成眷属,我曾写信祝福他们,并且寄去一个月工资作贺礼。 这次聚会,使我更加认清了余汝明,也使我陷入沉思:知青中为什么会产生余汝明这样的人物?我们广大知青与余汝明都有着什么共同的精神食粮、生存环境、教育模式与文化土壤?我为什么曾经对他那样轻信和迷信,一再受骗?应该说,我当年的无知、偏激、盲从、固执,个人崇拜、英雄主义、理想主义也是造成悲剧的深刻原因。余汝明这样的大小骗子还有不少,只有真正地反思自己,才能走出骗局,走向新生。
一九八四年,我回到了久别的锡林郭勒草原,采集试验样品。我又回到了巴音宝力格牧场,回到了巴音淖尔草场,回到了尼玛阿娘、挝姬阿娘和巴音淖尔牧民的身旁。 恩布赫和巴图已经分别当选为巴音宝力格的书记与场长。朝鲁书记东山再起,升任为地区公署负责人,管理着五个牧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于一九七五年底至一九七六年被取消解散。八师的财产与地域领导权移交给了朝鲁书记。他依然廉洁奉公,受到广大牧民的拥戴。朝鲁书记的新夫人告诉我,她曾跟着牧民们一起去寻找莲花姐姐的尸体,拿着锄头,满山地挖,手都磨出了血泡,始终找不到。后来,有的牧民说,别再找了,实际上,莲花阿嘎的尸体是被当时的挖肃人员仍在了山上,被野狼分食了…… 牧民们商量着,要为莲花阿嘎立碑。但是,朝鲁书记没有允许。莲花阿嘎的墓碑,早已耸立在了牧民们的心上…… 在朝鲁书记家里,我见到了巴音淖尔的牧民,他们告诉我,韩大嫂死了,是被韩智圣虐待致死的。韩智圣变了,他以保朝鲁有功,向朝鲁要官做。朝鲁不同意,说他不适合。于是,他就不干活了,整天喝酒打老婆。韩大嫂被他打惨了,光着脚在雪地上跑,得了肺炎,发高烧死去了。韩大嫂从小没有父母,十六岁嫁给了韩智圣,为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她一生勤劳善良,为别人着想,却这样地结束了生命。我为她哭泣。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乞求上苍,让她的灵魂安息,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幸福吧。 朝鲁书记乘着吉普车,亲自送我回到巴音宝力格。为他开车的司机名字叫斯楞。途中休息时,斯楞说:长征,你还记得我吗?他的脸膛晒得很黑,两眼炯炯有神。我仔细地回忆着,摇了摇头。他笑道,他就是那个从霍斯淖尔开着拖拉机送我回巴音淖尔的司机!十几年了,我又见到他了,我还怀疑过他,想起来很不好意思。他说,他当时给拖拉机加油去了,回来后,到处找不到我,急死了,是一个牧民将我的去向告诉了他。斯楞说,长征,你好大的胆子,从霍斯淖尔到巴音淖尔,上百里的路呀,没有人家,一路上有好几条路交叉,随便走错一条路就会错出几百里去。你如果迷了路,再遇上白毛风,穿得又这么单薄,不是冻死也会被狼掏了…… 应当十几年前说清的话,竟然等到了十几年以后。我好感慨。斯楞,我误解你了,对不起,你是一个好人啊!现在,好人在给好人开车,我深深地感到安慰。 吉普车进入了巴音宝力格收场。一路上,看见不少牧民骑着摩托车放牧。几个穿警服的人来检查防火通行证。新场部盖了一大片新房,历来点油灯的草原安上了路灯。 恩布赫将我们迎进牧场的小食堂,摆上丰盛的饭菜,亲自把壶敬酒。朝鲁书记临走时,委托恩布赫好好款待我,他去另一个牧场布置工作。恩布赫将我带到他的家,说我仍然是牧民的女儿,他们仍然是我的阿驾阿娘。挝姬阿娘将我迎进他们的新家。他们再不过游牧生活了。我去场里看到巴音淖尔牧民盖了很多房子,许多人买了摩托车,生活得比许多城里人还好。 场里派专人开拖拉机陪我去牧业队采样。到了巴音淖尔草场,我想去看尼玛阿娘。她家隔着河,拖拉机过不去,我依然坚持要去看她,她是我的阿娘啊!司机去水里探了路,拖拉机终于吃力地开过了河。我又见到了尼玛阿娘,忍不住落下泪来。尼玛阿娘老多了,添了白发。我有万语千言要向她诉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切都在不言中。她全都明白,是她看着余汝明最初怎样牵住我的手,看着我们一同怎样走过草原的风风雨雨。她比我的亲人更了解我,理解我。她抱住我的双肩,轻轻地劝慰。我们都感觉到了对方的颤栗。我再也禁不住泪水滔滔,失声恸哭,哭昨天哭今天,哭一别十几年,哭太多的苦涩、迷惆、苍凉和彻悟,哭一切的一切…… 匆匆一见,就要告辞阿娘了,我好舍不得。阿娘啊阿娘,从此,又将天涯海角,不知何年何月可以相见。尼玛阿娘,您才是最知我疼我的草原母亲啊。阿娘依依不舍地远送着我,一路泪流不止。陪同的年轻人呵,千万别笑话我的眼泪,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也不懂我们知青何以对草原母亲如此依恋。 尼玛阿娘,让我再道一声——好好珍重。 我来到一个羊圈,收集样品,意外地碰见了铁木勒。我在水缸旁洗手,他默默地走过来,舀水,淋在我的手上。我洗完手,他解开腰带的一端,递过来,让我擦手,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心跳加快了。他为什么这样?人们走出来,默默地看着我们。我想起了他的姐姐乌云其其格,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想为我们撮合。铁木勒——这个传说中的成吉思汗的后代,当年,在我迷路时,冒着罕见的酷寒救了我,那么善良,我却忘恩负义参与了对他的抄家。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曾经为这件事情内疚和深深地忏悔。他的英俊里已经透着中年人的成熟,目光依然那么友善、深挚。他的爱人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看着我们。我们都没有什么可以回避的。二十多年来,我们第一次站得这么近,第一次这样地默默地交流,也许他为此等了二十年。二十年前,我刚来草原时,如果他的姐姐明确地告诉我——他心中有我,也许,我的一生将是另外一种样子……铁木勒,我会永远记住你,我将在遥远的江城,默默祝福你和你的妻子永远李福美满。岁月和故事如流水般淌过,友谊的美好记忆像金沙一般留在河滩上,闪闪发光…… 拖拉机将我们送回新场部。恩布赫书记匆匆去了考场。边疆像全国一样刮起了考试风。这个握了几十年套马竿的手,也提起了钢笔,考得他大汗淋漓。 米西格来看我了,风采不再。岁月的磨难,使他和妻子依其玛都失去了认真生活的兴趣。妻子依然那么忠实地爱着他,可是,她不再年轻美丽,精明能干,他们都衣冠不整了。我想岁月的磨难,也会使我变成这般模样吗? 我们谈到了受人尊敬的呼日图,这位解甲归乡的老八路已经染病去世了。我去探望了他的遗孀和子女,他的遗像高高地悬挂在墙上…… 我找到了陆梦云,她仍然留在草原上,还是那么漂亮,文弱,只是,大大的眼睛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忧郁。她在学校教书,正准备参加旗里的考试。知青不再像过去那样,被认为非常有学问。现在,场里有了大学生,大家说知青文化水平太低,一定要参加考试。我看出她生活得并不幸福,毕竟有文化与生活习惯的种种差异。她有许多难言的苦衷。她的有些书籍被丈夫掷进火中烧了。在异乡异族中生活,缺少同乡同族人的思想交流,令她苦闷。但是,她心甘情愿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因为她恐惧经过了文化大革命洗礼的城里人。她的父母是逃到乡下才躲过“文革”劫难的。现在,她的父母已经平反,返回京城,家人中也有在政府里担任要职的官员。她是可以办回北京的,但是,她对城市的恐惧之心未泯。母亲说,宁拆十座桥,不拆一个婚姻。陆梦云跟那蒙古族牧人结婚十多年,有了几个孩子,她已无心回城。她说,在她最伤心最无依无靠的日子里,是牧民们收留了她,没有他们的关心和爱护,她陆梦云早就不在人世了,因此,她嫁给了牧民,心甘情愿地在草原上养儿育女,度过一生……我为她百感交集,临走时,我希望与她保持联系,她点了点头,又坚决地摇头,说不必了。她说,也有一些知青回城后,写了信来,说一些道歉和安慰的话,她概不回信,没必要回信,因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听说办理陆梦云那件案子的人,也是汤副政委。这件案子,影响了陆梦云一生。汤副政委在兵团解散后去了唐山工作,不料,他一去就赶上了那场毁灭性的大地震,从此,结束了他的阶级斗争使命…… 当年,如果知青们对陆梦云多一点同情、宽慰,少一些歧视和“斗斗斗”的思维方式,她的人生履历一定会重写。 面对陆梦云,我们知青应该忏梅。 那个神秘的唐政委,始终再无任何音讯。 后来,我又骑马去看望猛根的妻子波日吉阿娘。阿娘深情地接待了我。猛根背着枪来看我,夸张地摆弄着他的枪。他是在告诉我,他已经恢复了民兵身份,不再是被专政对象。如今,他在牧羊,有了放牧权,也就是说有了社会地位。 我想起冒闹海大叔——那个吝啬的老头子,牧民们说他被枪毙了。他因为喝醉了酒,误认为老朋友是一只羊,用钢刀深深地扎进了朋友的背部。老朋友像羊一样死去了,他酒醒后还痛哭死去的朋友,大骂杀人凶手。他不知道,他酒醉时是多么凶残。就这样,他被一丸子弹结束了生命。 草原大大了,我步履匆匆,来不及看望更多的父老乡亲,但是,我知道,在东方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切都在苏醒、呼吸和萌动,不可抗拒。
一九九三年十月,我下岗了。 除去两手空空,只剩下了顾影自怜。 我和孩子甚至吃不饱饭。这期间,我饱尝了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
这时,石梅来信了。不知怎么,她了解到我的处境,立刻转告知青们。知青们从微薄的工资中凑出二百元钱寄来,并且写来了深情的慰问信。我捧着钱和信,感动得哭了……石梅又寄来三百元钱,还在信中鼓励我,一定要坚强,要挺住,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才能创造美好的未来……我们知青曾经沧海,却要难为水吗?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文旭又伸出援手,帮我支付孩子日益增高的学费,使孩子没有因贫困而辍学。他同样也资助过其他许多知青的生活。 朝鲁书记离休后,来北京看病,得知我的情况,对知青们说,一定要想想办法帮助长征。 朝鲁书记,谢谢你远隔千山万水,还这么牵挂我。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方梓兰,她失去了工作,一直靠四处打工艰辛地生活,也寄钱来帮我。我告诉知青朋友们,今后千万再不要寄钱了。我想,我一定能走出困境,有朝一日,我的境况好了,一定报答大家的关心。 终于,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时,社会上的有关政策也在改善,就业比从前灵活,原单位也对我给予了适当安排和帮助。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目前,我的生活也开始融入社会的主流。我感到欣慰,更加努力地工作和设计自己的未来。 我终于找到了彭继红,多少年来,我一直关心着这个传奇般女知青的命运。她的故事,曾经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了几十分钟。我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美少女——风采不减当年。她那么杰出,与众不同,却在内蒙古生活了二十多年,使我深受震撼。她嫁给了一个蒙古族牧民,生了三个孩子。后来,我终于找到她的地址,与这个我心目中的女嘎达梅林取得了联系。直到近几年,彭继红才办回了北京,现在一所学位教书。我从她的回信中,知道了她的近况,很快便走进了她的心灵深处。毕竟是同代人呵。我觉得,我太了解她了。我发现,她陷入了一种精神困境中,一时难以自拔。她是一个满腔热情的理想主义者,为此,付出了几乎是一生的代价。如今,面对活生生的现实,她陡然惊醒。她忖出了这么多,换来的是什么呢?自己不能深想,又不能不深想。以后,她与自己少女时代暗恋着的一位大哥哥不期而遇。他也步入了人生歧途,在那个时代强加给他的婚姻生活里度日如年。当他第一次向彭继红表述几十年前就该表述的爱慕时,彭继红的精神几乎崩溃了。“他竟然说他爱我!”她悲痛欲绝地说。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都白过了。她恨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说,他不敢。是呵,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泯灭人性,毁灭爱情。只是,这样一出爱情悲剧,也太惨了。流年似水,她自己究竟还剩下什么呢?她痛苦不堪,我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急得没有办法,到处搬救兵,怕她想不开……我非常理解她,也格外珍视这位令我敬慕了二十多年的知青朋友。 最近,我又收到她的来信。她终于恢复了自我,采取妥善办法,解决了与丈夫分居十几年的问题,安排好了他的将来,也做好了子女的工作,为自己的未来迈出了勇敢的一步。我觉得,她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女性,更有着非凡的人生阅历,我希望她尽快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恢复自信,她一定能大有作为。我想见她,我想,这小小的梦一定会圆的,到那时,我会看见一个幸福的继红,一今更加光彩照人的继红。文化大革命一一那个噩梦般的时代,曾经使我们互相敌视;知青们共同的命运,又让我们心心相印。 不久前获悉,贾素英去世了。那个极端革命而又嫉恶如仇的贾素英,就这样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曾经那么激烈地反对恋爱,视恋爱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敌视一切“非无产阶级的感情”,爱憎分明,将我和一些知青视为阶级斗争对象,自己却偷偷地与一个小自己七八岁的男孩子发生性关系,怀了孕。她照样出操、干活,由于装束得好,竟然没有被大家发现。更为称奇的是在一天夜里,她居然自己给自己接生。当时,屋里奇冷,滴水成冰,四壁挂满了白霜,她把方梓兰请来陪伴,却又不说明实情,并且拒绝她的帮忙。贾素英真了不得,竟然用一把普通的剪刀为自己接生。她卧在自己的血水里,那么从容,冷静,不慌不忙,不动声色,像一个机械人,使小生命诞生了。她先是用脏兮兮的报纸包裹这个婴儿,后来又用棉被包起来送了人。方梓兰后来说,贾素英剪断脐带的那一声脆响,惊心动魄,令人毛骨竦然,终生难忘。从此,贾素英日夜牵挂这个孩子,又不能说出来,因为一日泄露出去,将以“女流氓”、“腐化分子”、“破鞋”论处,并且与自塑多年的极端革命形象不符合,只好闷在心里。她离开草原后,更是痛断肝肠,以后有了丈夫,也始终隐瞒着,心里苦得很。几年前,她得了癌症,在不该告别人世的年纪,告别了人世…… 直到今天,饱经人世沧桑后,我才明白了她给自己接生时的那种可怕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冷静——不仅仅来自性格,也来自无奈,来自必须掩饰的巨大恐惧,来自别无选择的背水一战。她始终是她自己的角色,只有生活在自己的角色里,她才可能是安全的。可她也是女人啊,何尝不愿意做一个真实的女人?她与我们一样共同面对了何等严酷的生存环境。 她的遭遇,是我们知青遭遇的一部分。 她的悲剧是个人的,也是我们知青集体的。 我为她心痛,更为我们这一代人心痛…… 一位知青告诉我重返草原的经历,他说,牧民们都还记得我,走在巴音淖尔草原上,许多牧民都关心地问起我,挝姬阿娘眼含泪水对他说:“玛奈长征呼痕阿达哈白那?”她是在说,我们的长征姑娘现在在哪里?牧民们没有忘记我。我知道以后,一夜都没有睡着,我想念草原,怀念重情重义的牧民们。 一天,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我从话筒里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他叫巴特尔,我想起来了,就是二十多年前尼玛阿娘蒙古包里的那个婴儿,如今长成了大小伙子。他叫我额喀吉(姐姐),他是我的蒙古族弟弟巴特尔!他代尼玛阿娘问我好,说她非常想念我。一听到这里,我的眼泪顿时盈满了眼眶。他说,他将来会来江城看我,希望我有机会时重返草原看看年迈的尼玛阿娘。我很想说很多的话,可是这是长途电话,是巴特尔在童君家里打来的,我还从电话里听见了童君的蒙古族妻子的声音。如今,他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有着蒙古族的洪亮嗓子和汉族睿智的眼睛。他是知青的后代,更是草原上汉蒙交融开出的一朵鲜花。 这天下班后回家,我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封信,厚厚的。拆开后,里面掉出一张彩色照片,草原!草原上有一个蒙古族老妈妈——是尼玛阿娘!她的背后,有一辆崭新的吉普车。读了信,我才知道,这车是她家自己买的。现在,牧民们已经定居了,日子过得比一般城里人还强!信中说.长征姑娘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回内蒙古吧,牧民们会帮你的…… 读罢,我再也忍不住了,泪如雨下,落在了信纸上。 流年似水,往事如烟。我知道,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生活习惯,我已经不可能重回内蒙古草原生活了,但是,我心里永远有他们,有共过风雨、共过命运的日日夜夜有,严酷而多情的草原上不息而生生的真诚——那是我生命中的生命,是我灵魂最深处永远的珍藏..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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