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说话人的传记 (1) 作者:胡发云


如今,老齐齐常常兀然就回想起儿时的情景。回想起那条九曲老巷,那座青砖老屋,那堂屋通往后厢房的走道,还有那夏日里,从走道中徐徐滑过的穿堂风。 
  老齐齐回想起这些的时候,常常是仰卧在一只古旧的竹躺椅上。这只竹躺椅已被人的汗渍油渍濡得暗红,样式也很老,和这套新式单元房很不协调。老齐齐把它放在卧室门口,些许微风从卧室窗口飘进来,在老齐齐出汗的皮肤上抚出一丝丝微凉的感觉,再由客厅的窗口飘出去。家里有电扇,但老齐齐需要这样一丝丝自然风的抚摸。那风有一点特别的气息,不似电扇风那样刚硬,它有着千变万化的灵动,在你身上触一下,又滑开去。更重要的是,那风是对往日的一种追寻。被这样的风倏忽撞一下,心里便有了一种熨贴又怅然的惬意。如果说,如今的老齐齐和从前还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只有这暑日中的一张竹躺椅和正午的些许穿堂风了。女儿回家时说,这凉快吗?有一阵没一阵的,风还是热的。再说,好好的客厅,横这么一把竹躺椅,看着也不像一回事。女儿说的时候,老齐齐便将竹躺椅收起来,塞到阳台上,拧开电扇。他怕女儿嫌家里热。但只要女儿一走,他又照原样躺着了。 
  老齐齐这样躺着,便清清楚楚地听见往昔自己说过的许多话语。老齐齐许多年不怎么说话了。老齐齐也清清楚楚地听见奶奶的说话。奶奶用她那一口一辈子也没改掉的乡音说,这个小杂种,把别人三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奶奶说,齐齐开腔早。三个月就想说话。 
  那时,齐齐成天躺在一只摇窝里,咿咿呀呀的。摇窝是一种快要失传的家具,起码在眼下的都市里,多年不见了。在齐齐出生的那个年代,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一个这样的物件。一只竹编的椭圆形篮筐,铺上轻软软的棉絮,或垫上凉爽爽的篾席,便是一只温馨的小窝。竹篮嵌在一副V字形的木架上,V字形木架的底部,有两道弧形的木杠,推一推,便摇晃起来,像一只小船,在涟漪中荡漾。一代一代的孩子,都是这么晃大的。 
  齐齐躺在这样的一只摇窝里,按奶奶的说法,三个月大,就开始学说话。齐齐开始说的那些话都很简洁,比鲁迅先生说的“哼唷吭哟”派诗人还要简洁。齐齐长大以后听奶奶复述过:“哒哒哒哒哒哒哒”,“嘎嘎嘎嘎嘎嘎嘎”,“呀呀呀呀呀呀呀”,都是麻花韵的。几周以后又有了江阳韵,又有了言前韵。睡在摇窝中的婴儿齐齐,一定是在那舌头与口腔的配合运动中,在发出了那些有韵律有节奏的声音时,获得过许多的快乐。奶奶说,这伢爱说不爱哭。饿了也不哭,拉了尿了也不哭。你要在他说话说得兴致最高的时候扯下他的尿布,里面肯定是一泡尿或一滩屎,而且都已经冰凉了。你要是打断他,给他换尿布,他就会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 
  到了一岁,齐齐的话已多得有些讨人嫌了。他大多时间依然仰面躺在摇窝里,说着一串一串已经夹杂了一些单词但语焉不详的话。这些话他的家人已记不得了,因为不懂它的意思,很难记。只记得他可以悉悉索索说上一两个小时不停嘴。齐齐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师,学校很远,回家很晚,吃完晚饭都要批改作业,常常要工作到夜深。有时便会不耐烦,说,齐齐不说话。齐齐嘎然停下,憋着气,连呼吸也没有了。终于憋不住,又悉悉索索说起来。当父母亲再次阻止他的时候,齐齐就哭了。父亲便会一边继续批改作业,一边摇头说,这家伙,我们齐家几代人的话也没有他多。如果奶奶干完活,便会过来抱他,说,这个伢,往后是吃嘴巴饭的,不受累。 
  到了三岁,连赞叹他将来吃嘴巴饭的奶奶也受不了他了。他可以一天问你一千个问题然后又给你讲一千条道理。奶奶的脚怎么这么小呢怎么比我的脚还小呢因为呀奶奶的鞋子太小了,奶奶你明天穿我的鞋吧?奶奶你尿尿蹲着我尿尿站着因为呀奶奶你年纪大了站不动了是不是?奶奶你生了爸爸你为什么不把我也生了呢那样我现在就和爸爸一样大了。奶奶别人都有爷爷我怎么就没有爷爷呢?奶奶说,你爷爷死了,你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死了。齐齐很认真地问,那我现在都懂事了你怎么还没有死呢?奶奶说,你奶奶还没有到时候。齐齐问,那是么时候呢?奶奶是一个快乐的粗人,被齐齐搅糊涂后,便笑骂一声:你这个小狗日的,操几多心,操心不长个子。更多的时候是奶奶不敢理他。他便在自觉无趣之后,去和那些画片、积木、洋娃娃、手枪、弹珠、玻璃瓶们开聊。他一个人就能代替它们所有的人说话,音调,语气,立场,观点各各不同,真正是一人一台戏。有时候,齐齐还会抓来一些小虫子,蚂蚁,蜘蛛,蜗牛,豌豆虫,多脚虫,甚至模样令人恶心的鼻涕虫,放在小瓶小罐小纸盒里,絮絮叨叨地和它们说话,晚上还像宝物一样收藏在自己枕头旁边。奶奶说,齐齐前身一定是一条虫,憋了一世没说过话。 
  齐齐没有哥哥姐姐,后来也没有弟弟妹妹,这在当时,是很稀罕的。父母本不多言,加之忙碌,和他说话的时间也不多。齐齐家独家小院,又在小巷深处,没什么人往来,好几年间,齐齐睁眼的时光,只能见到奶奶一个人。所以儿时的齐齐,有些女性化,善良,细腻,琐碎,耽于幻想。 
  齐齐的多言多语,帮他度过了寂寞的童年。 
   
说实话,如果不求耳朵根子清净,养齐齐这样一个孩子真是很省心的。不生病,不乱跑,不偷嘴,不挑食,没有大的破坏性活动。便是奶奶搅他不过,到隔壁左右家坐上一两个钟头,也无须耽心家里会发生什么恶性事件。 
  真正给齐家带来麻烦,是在齐齐上学之后。开学第三天,齐齐便带着班主任老师一起回家了。班主任老师对齐齐的父母说,这孩子太不听话。父母忙问,这孩子怎么啦?老师说,上课讲话,一刻不停地讲话。父母又问,和谁讲话?班主任老师说,前后左右,个个都讲到。别人不跟他讲,他就自己跟自己讲,从第一堂课一直讲到第四堂课,批评了,哭了,眼泪还没干,又讲起来了。真拿他没办法。听说你们二位也是当老师的,你们应该知道,碰上这样一个学生怎么得了!齐齐父母赶紧道歉并当场严厉教育了齐齐。但三天之后,齐齐又带着班主任老师回家来了。也是,一个爱讲话又多年没人讲话的人,一下见到这么多人,怎么能不痛痛快快说一说话呢? 
  克服齐齐上课讲话的毛病花了好几个月的功夫,渐渐有点成效。老师说,讲话倒是讲得少了,但不讲话的时候,那嘴巴也在不停地动,像是在吃零食。见到他这个样子,老师的教学思维便会被打乱。这个问题齐齐的父母一听就知道――他依然在讲话,只是不发声而已。在家时,不让他讲话,他嘴巴就是这样动。齐齐的父亲说,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我们带他去看看。 
  到了后来,齐齐不光是小声讲话了,也不光是像吃零食一样运动口舌,又开始插嘴。老师提问,凡是他知道的,或自认为知道的,连举手也来不及便要说出来。为此,又吃了不少苦头。罚站,留校,打扫卫生,写检讨书写保证书,直至被逐出课堂。但事到临头,又总是旧病复发。他努力学会举手,学会待老师点名后再站起来发言。他举手举得很迫切,小胳膊往上一蹿一蹿,小脸憋得通红,像一匹打开了栅栏但又被人扯住了缰绳的犟驴驹子。如果此时老师点了别人,他便脸也白了,眼也直了,背后中了一弹似的。如果被点起来的人不会答,或答错了,那他便会不顾一切地喊出他认为正确的答案来。他如此急不可耐,有时却错得很厉害。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便趁机将他狠狠糟蹋一顿,简直就是往死里揶揄。这时的齐齐的脸就会红一阵白一阵,张惶而不知所措。看他那种难受模样,总觉得他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做这等丢人事了。可下一次,他又依然故我。有一次,齐齐的父亲特意到齐齐的学校去,躲在教室窗外偷窥,看了半堂课后,回去对齐齐妈说,这孩子怕不好改了,那是一种病症。咱们也别再为难他了。 
  到了小学后两年,齐齐这毛病已改了不少,起码那种在课堂上明显违规的多嘴收敛了许多,或许人渐长大,有了一点自尊心,毕竟插嘴答题冒的风险太大。但是在课余,和同学们东南西北胡扯八道的时候,仍是一把好手,你如果要他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炫示出来,那苦痛比不让他吃饭更甚。这里之所以用吃饭作比方,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吃饭是一桩天大的事。有同学曾将刚用了两周的新课本换了一张三合粉软饼吃了。有时,一个很长的话题被上课铃打断,一到下课,齐齐会立即把刚才那几位听众拽住,将那余下的部分讲完,这才心满意足地轻松下来。许多年后,齐齐读到一位哲学家的话,说语言是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他便理解了自己是为了存在而吃尽了苦头。 

中学之后,齐齐的多言,逐渐从坏事变成了好事。一来毕竟大了,终于控制了课堂插嘴的恶习。二来中学生求知欲强,话题渐开,交往增多,“语言”真的成为了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谁会说,谁说得好,谁就控制了群众。那时的中学生比较自在,学习压力小,家庭管教松,也没有什么重大社会治安问题。大家许多的闲暇时间,便在说话中消磨。本来,半大孩子,也要蹦蹦跳跳,但那时吃饱肚子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体力不够,学校已将所有的体育课,劳动课,课间操,课外活动甚至音乐课都取消了――总之,凡是消耗体力的事儿一概免除,像水尽粮绝的探险家一样。所以,课间课后说话,就成为大家最喜爱的活动。那时可说的话题又多又大,从苏联变修,古巴革命,越南战争,蒋介石匪帮反攻大陆,亚非拉美风起云涌,神怪故事,街巷轶事,一直到伊拉克蜜枣吃多了,脑袋一碰便会掉,某条街抓出个潜伏特务,在下水道里生活了十三年,胡子长到脚背上之类的恐怖传闻。再就是复述看过或听来的电影情节。那时,市民们最重要的文化生活当然是电影,一部新片子出来,全城皆知,一半人看过,一小半人要看两遍以上。不像现在,一半人从不看电影,一半人偶尔看看,其中一小半没看完就出来了。那时的初中学生看不起两遍(有些一遍也看不起),事后复述,等于又看了一遍,没看过的,也就像看过了一样。齐齐常常能将没看过的电影叙说得比人家看过的还周详。他还能把《地下尖兵》和《永不消逝的电波》杂糅在一起讲得几乎天衣无缝。这两部片子他一部也没看过,是乘凉时从街坊邻居那儿听来的。以至后来他不能确定哪些电影他究竟是看过还是没看过。当然,讲得多了,也会有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的时候。久而久之,被同学们起了一个外号叫“齐夸夸”。这“夸”字在本地方言中读二声,有滔滔不绝也有言而不实的意思,褒贬各半。时隔三十多年,当年旧友见了,还会记得这个亲切的称呼。 
但不管怎么样,齐齐成为一个大家喜爱的人,受欢迎的人,甚至是不可缺少的人。齐齐成绩平平,除了语文偶尔冒点尖,其他各科都在刚刚及格程度。齐齐长相平平,脸色苍白且略带菜色,但那灵动热情的眼睛,那鲜活并永不知疲倦的两片薄薄的嘴唇,使他有了一种特殊的魅力。齐齐的身个属于那种豆芽菜类型,瘦长而单薄,在崇尚武力的初中男生中,这样的体形要取得大家的认可,实属不易。所以齐齐有满足感。每当放学后,总有三五个、七八个同学一路跟着他,勾肩搭背,以他齐齐为核心,海阔天空纵情放谈,连那最折磨人的饥饿都会抛到九霄云外。一些同学由于被他说话吸引,常在放学路上随齐齐多走一段弯路,甚至就跟他到家了。弄得齐齐父母迟迟不敢开饭。那年月,谁敢留人吃饭呢? 

初三那年,齐齐的各科成绩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父母说是齐齐省事了。奶奶说齐家人天生就是读书胚子,他爷爷玩到三十岁,就突然考上大学了呢。邻里说,这伢从小机灵,那一张嘴巴几会说。只有齐齐自己明白,他能发奋,全因了同桌女生的一句话。 
  初三开学,放假前那些同窗们胖胖瘦瘦高高矮矮全发生了变化。于是老师重调座位。齐齐得到了一个新同座。不知怎么的,齐齐就像初次见到这么一个女生一般,又新鲜又迷人,两个多月,一下就如此婷婷袅袅了。连那眉眼也变得像一口潭水神秘又诱人。不过这都是齐齐自己的感觉,因为那眉眼从未正经看过齐齐一眼。那女孩特别骄矜特别孤傲。那也该她,拿出她任何一科成绩来,都在班上前五名之内。特别是数学和外语,永远稳占第一。而且该女生学得极轻松,连上课你都觉得她心不在焉似的。放学铃一响,抓起早已清理好的书包就走,以家住较远为由,从不上晚自习。齐齐自从和她同了座,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设法讨好她。比如将墨水放在课桌中间,示意可以两人共用,比如迅速地帮她拾起掉在地上的书本,比如将老师在晚自习时布置的练习题抄好塞进她的抽屉……可她那一方从来没有友好回应,就像身边没这个人一样。甚至就在一大帮人围在齐齐课桌前听齐齐“夸夸”,她也无甚反应,有时就收起书本离去了。这让齐齐很痛苦也很难堪。一次,在教室外走廊上,几个女生正兴致勃勃复述齐齐讲的一段笑话,该女生听后说:“也就是一张嘴巴!”齐齐刚好路过,生生听见了这句让他五内俱焚的话。该女生也发现齐齐听见了,竟没事人一般,和她的女伴们说起别的事来。 
  女同座的这一句话,让齐齐有生以来第一次沉默了好几天,以至班上同学都猜测是不是齐齐家死了人。 
  奇怪的是,齐齐并不怨恨这个女同座,倒是怨恨起自己来。怨恨什么?当然是怨恨百无本事,也就一张嘴巴。 
  爱情总是极宽容的。爱情的力量也是强大的。自此,齐齐的各科成绩看着一天天好起来。那变化甚至引起了老师的怀疑,偷偷将那女同座叫去,问齐齐是否偷看过她的作业试卷之类。那女同座一口否认,说她从不让同位越过三八线。 
  齐齐并不知道那就是爱情。他只知道他自己整日整日地被这个冷酷无情的女生折磨着又吸引着。其实,齐齐一天也难得正眼看她一次,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但他知道,自己的浑身上下都看得见她,连后背后脑勺都能看见她,而且,一看见她,那一部分的皮肉肌肤就会紧张起来。他看得最多的,是她的脚。自习时,他装着累了,趴在课桌上,两只胳膊护着脑袋,这样,就可以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看她的脚和小腿――准确地说,是看她的鞋和裤筒。那时候,女生都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一年到头,只有脸和手是露在外面的。许多女生连凉鞋都不穿,少数穿的,要同时穿上袜子。不像如今,肚脐、腋窝、半个臀部,整条整条的腿,洋洋洒洒地放在外面。不放的会被人猜疑是否有缺陷。所以,那时的女生有特别大的诱惑力,像一只紧紧闭锁的百宝箱,容易让好奇者产生幻想。一次,班上大扫除,几个精力过剩的男生将水一桶一桶往地面上泼,很快积起了厚厚一层。那天那位女生穿了一双暗花格的新布鞋,宽口,出边,中间系带的那种。(齐齐后来回想起那位初恋对象时,印象最清晰的就是她各种各样的鞋和后面要说到的那一双脚,那模样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女生大概怜惜那新鞋,那天她刚好又是卫生值班员,不好躲到外面去,便脱了鞋袜,光脚工作起来。当齐齐猛然间看见那双脚时,不夸张地说,有如自燃一般,浑身热烘烘起来。那双脚白白净净,几根玲珑剔透的脚趾,顶着一排精巧光洁的小趾甲盖,在动作中显得欢快又娇嗔。还有那柔美的脚弓,那娇嫩的脚背,那粉红圆润的脚后跟……那个时代的习俗,让女孩的脚得到很好的保养,穿的是那种宽松的布鞋,没有高跟与尖头的曲扭与挤压,一年四季被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没有阳光晒,灰沙磨,风雨侵蚀,没有剧烈运动,不像后来,鲜鲜嫩嫩一双脚,蹦起迪来,愣往死里跺。但它真正的魅力,在于平日不让你见到它。想起来,那个时代的审美情趣,倒有许多高雅之处,如同美食家,口味不在大鱼大肉,而是能在清淡菜肴之中,品出极细微的鲜美来。待到后来,很轻易就能一览无余时,便只剩下暴饮暴食后的胃口败坏。齐齐只看了一眼,便在一种强烈的罪恶感中移开了目光――这种罪恶感如同偷窥她沐浴一样让齐齐恐惧。齐齐后来想方设法挪到一个最合适的方位,从一个最合理的视角又细细看了几眼。齐齐希望,这大扫除要无休无止地做下去才好。 
就是那一天夜里,齐齐有了第一次梦遗。齐齐长大了。   

一年之后,齐齐和那个女生都考取了高中。那时,能上高中的不多,齐齐那个班,也就十来个。其余有上了技校的,上了中专的,或早早参加了工作。还有的当了新疆、云南的“支青”,或就近下放到郊县,成为比“老三届”还老的老知青。齐齐和那个女生不在一所学校,从此天各一方,音讯全无。直到翻过一个世纪之页,才偶然间撞上一面,那已是后话。 
  可以说,那个女生是齐齐开始踏上人生旅途的第一位导师,尽管她自己从头至尾也懵然不知。她教会了齐齐发奋,教会了齐齐爱,还教会了齐齐思想――哪怕是对一双脚的思想,也已经远远超然于复述一个电影故事之上了。 

进入一个新环境,结交了一些新朋友,远离了那位让他神魂不安的女同座,青春期最抑郁最落寞的一个阶段也熬了过去。齐齐又恢复了“齐夸夸”的状态。 
  如果说,初中时代的“齐夸夸”是以述说为主,高中的“齐夸夸”渐以论说见长。高中是男生们的罗马广场时代。从一道几何题的解法,到原子大战的结局。从对分数的见解,(当时,一本中学生杂志上正登出一篇关于分数的文章,引发了中学生们长达数月的大辩论,一直延伸到文革开始。)到毛泽东思想能不能“一分为二”。(当时哲学界正在争议的一个重要命题。)从中学生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到“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的世界形势……每天每天,都有那么多激动人心引人入胜的话题成为齐夸夸们的辩题。在这样的情势下,一个不善辩说的人,就像一个瘸腿者生活在一群足球运动员之中。而那些个辩说高手,俨然是绿茵场上的前锋,春风得意,恣肆汪洋,状态美得不行。特别是有女生旁听或参与辩论,一个个宛如打了兴奋剂一般,口若悬河,神思泉涌,满脸焕发着青春的光彩。因为有了幼年的童子功,又有过初中鹤立鸡群的良好感觉,在这一类的群辩中,齐齐总是扮演主辩角色。他的最大优势,就是嘴巴比脑子快,一句话没想好,前半句就敢说出口,后半句又能把意思找回来,从不断线。这一点,让那些觉着听节奏比听意义更来劲的年轻听众感到特别刺激,就像许多年后快板书似的RAP一样。连贯。紧凑。连珠炮似的。节奏就是一切。 
  那时候的中学生,思想都进步,他们从小到大所有的教育,都是非常纯净,非常革命的,他们几乎没有受到过任何其他思想的污染。即便有些家长骨子里落后反动,在孩子们面前都是要说革命话的。所以,年轻人之间那些脸红脖子粗的争辩,最多只是一个方向上的激进与和缓之争。比如说,是我们先扔原子弹先下手为强,还是等美帝国主义扔了一个之后我们再扔。没有谁说不扔的。连女生都要扔。只有一次,让齐夸夸差一点身陷绝境。那一天课间操,天降大雨,将一群少男少女困在教室里。入梅以来,雨一直大大小小地下,下得人心里都快要长出蘑菇来了。不知是谁触景生情说起了三年自然灾害。当时那恐怖的三年刚刚过去不久,那一群正长身子饱受煎熬的中学生们还记忆犹新恍然如昨。于是说到饥饿,各种各样的刻骨铭心的饥饿。齐齐为了安慰大家,说,我们城里人还算幸运的,多少有一点计划粮吃。有的乡下,一家一家地饿死,死了人,连抬出去埋的力气都没有。这话其实是头几年,齐齐父亲老家的一个亲戚来说的。那亲戚说得有名有姓,说得声泪俱下,他家的谁谁谁,他们村子的谁谁谁,都饿死了。齐齐记得那天夜里,父亲也陪着掉了一阵子眼泪,还给了那亲戚十几斤全国粮票和小半袋红薯。那时候,城里也把红薯当主粮了,一斤粮票可以买五斤红薯,虽然那些红薯大多已发酵,有一股药味,但毕竟能多填一点肚子。谁知齐齐话一出口,立即就冷场了。齐齐最怕冷场,怕人家对自己的发言没有反应,又接着说,队长只好每家收一点可以吃的东西,树皮呀,麦麸呀,谁愿意抬,抬一个,给半斤吃的。齐齐说完,大家依然诡异地沉寂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女生轻轻说,我不相信。难道我们社会主义国家,还会饿死人?那不像万恶的旧社会了?在那时,这样的判断,具有无可辩驳又不容置疑的神圣力量,它是无须论据的。齐齐听了,一下就糊涂了,愣在那里。那个女生说,我怀疑,散布这种流言蜚语的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女生不知是指齐齐那个亲戚,还是指齐齐本人。齐齐那张生动的脸,一下僵硬了。齐齐真希望有谁来帮他打一下圆场,或转移一个话题。可大家全都幸灾乐祸地沉默着,幸灾乐祸地等待着,看这个平日里伶牙俐齿,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家伙,如何接这凌厉的一招。在这一瞬间便可以将人压成齑粉的沉寂中,齐齐突然嘿嘿一笑说,其实呀我也不信,你想想,出了这样的事,难道毛主席党中央会不管?别说饿死人,就像《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连贫下中农中了毒,都从上海派飞机送药去……那女生说,你明明不相信,就不该到处说。齐齐满脸求和地笑着说,我是想让你们大家来分析一下――说到这里,齐齐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林海雪原》中那个倒霉的小炉匠,一边狠狠扇着自己的耳光,一边双膝跪地,向那个明明是假扮成“胡彪”的共军讨饶。好在这时上课铃响了,救了齐齐一驾。这是齐齐在辩坛上第一次毫无招架之力地被踢了下来,而且是被一个嫩生生的丫头给莫名其妙地踢下来的。那一堂课,齐齐什么也没听进去,他脸上烧烧的,心里惶惶的,不停地蠕动嘴巴。他在骂自己,为什么会挑起这么一个话题。他也在苦苦思索,如果那个亲戚说的是真的,该如何回答那女生的诘难?他想方设法从各个角度来辩说,可是总觉得战胜不了那样一句简单而有力的责问。 
  那天夜里,齐齐在茫茫然中捱到很晚,待弓腰驼背的父亲终于从一堆作业本里抬起头来,点一支烟仰面遥望天花板的时候,齐齐装着若无其事地问,三年自然灾害饿死过人没有?神色一向木木然的父亲,眼里一下射出一股凶光来。父亲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反问,谁说死过人?齐齐说,那一年,幺爷来不是说过的吗?父亲的眼光已像刀锋一样锐利,很刻毒地一字一顿地说,幺爷什么时候来过?啊?哪有个什么幺爷?啊?齐齐是高中生了,他当然立时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不可说的凶险话题。他心中怦怦乱跳,不再作声。齐齐一不作声,父亲倒有些慌乱起来。木讷半天,说了一句齐齐至今都不忘的话:好好学习,本分为人,有些事,不想,不说,不要知道。 
  齐齐是一个靠说话长大的人,小时候吃过那么多苦头,也没见改。初中时挨过那位女同座的闷棍,眼下又被一个小女生给弄跪下了。但真要他不说话,几乎就是不让他活。不过他开始知道,有一些“话”,不能乱说。究竟哪一些,需要琢磨。第二天,齐齐上学,依然滔滔不绝,其中已有些虚饰成份――他耽心自己要是突然不说话了,反而会让别人记起他昨天的事。他得若无其事,他得用新的话淹没昨天的话。所以,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齐齐显得过度亢奋。那一段日子,齐齐特别累。 

说着说着,就说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直就是一个说话的大革命。从一开始批判《海瑞罢官》说起,一直到揭批四人帮,整整说了十多年――批“三家村”,批“黑帮”,批“黑线”,批“资反路线”,批《清宫秘史》,批“卖国主义”,批“二月逆流”,批“军内一小撮”,批“反军乱军”,批“516”,批“回潮”,批“黑画”, 批《水浒》,批“无标题音乐”,批晋剧《三上桃峰》,批那个洋人拍的纪录片《中国》,批俄罗斯的三个“斯基”,批林批孔,批“还在走的走资派”……如果要罗列得细一点,能写几十张纸。大批判要说,大辩论要说,认罪要说,控诉要说,学社论谈心得要说,读毛著狠斗私字一闪念要说,分析形势要说,总结教训要说,策划于密室要说,点火于基层要说,到北京告状要说,去外省串连要说,连在火车轮船公共汽车上见了不认识的人,也要说。 
  文革开始的一段时间,齐齐简直过足了瘾,如鱼得水。天天如同过年。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见到齐齐在用不同的声调(高亢的,儒雅的,激愤的,轻言细语的),用不同的语言(方言的,普通话的,粗俗的,文质彬彬的)在说话。由于有了言说的优势,齐齐极少用笔,写大字报写批判稿太费时费事,笔下写的赶不及嘴上说的,常常写着写着便乱了。在学校里,齐齐通常是往人家写好的大字报前一站,现场用嘴巴评点起来。如果有人接茬,那便更是热闹,一场舌战开锣,海阔天空,刀光剑影,竟将人家辛辛苦苦写了大半宿的十几张纸冷落在一旁。不论在哪儿,齐齐只要见到有三两个人扎堆说话,他就会兴致勃勃地凑拢去,一眨眼功夫,他便成为主讲。你要转个圈回来,那儿已是密密麻麻一片了。 
  如果说,在从前,“齐夸夸”只在班上响亮,那么,文革开始不到一个月,齐夸夸已是全校闻名。 
  那段时间,父亲严厉的告诫已苍白无力。父亲一生最最敬畏的毛泽东主席说了,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父亲还敢不让齐齐说话么?每当深夜,齐齐意气风发地回来(也常常意气风发地不回来),或清晨斗志昂扬地出去,父亲都会用深深忧郁的目光,闪烁不定地偷偷打量他。然后会恍惚地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比如说,你……你怎么穿了一件长袖衫?似乎那句话是临时改变主意后随口乱说的。齐齐正在节日般的兴奋之中,全然没有注意父亲那些语焉不详的搭讪,直到许多年后,他才渐渐品出了父亲当时焦虑惶恐的心境。母亲也自言自语说过一句话,这个孩子,以后要吃嘴巴亏的。 
  严格的说,那段时间齐齐所有的话,其实都还是些大路货,全是当时主流媒体上的东西。但是他说得好听,说得灵动,犹如评书《三国演义》之于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比如批判《燕山夜话》,他能将里面的一篇篇短文先如同一个个段子般叙说一遍,像一个鸡蛋的家当的故事,健忘症的故事,说大话的故事,不怕天的故事……齐齐能先复述得引人入胜,然后用通俗易懂生动活泼的话,将报纸上的批判用语搬将过来。当时的工作组还安排他到其他几个班作巡回大批判,很像后来的巡回报告团。所以,当后来学校分成好几派组织,各自安营扎寨兵戎相见时,各派都暗暗希望齐齐能到自己这一边来,有了他齐夸夸出马,便如同有了长山赵子龙,一夫独挡千军。 
  那邓拓吴晗廖沫沙远在京城,前世非亲,今世非故,说起人家来,也没有什么顾忌。到后来弄到学校老师头上,齐齐便有些为难了。齐齐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那些触及人家皮肉的事,他都躲开。再说,他自己的父母,也渐渐陷于学生的炮轰油炸火烧水煮之中。 

齐齐的父母在一所近郊中学。离家有十几里路。那年月公交车很少,得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车站。乘完车,还得再走一段路。父母长年早出晚归。齐齐甚至从未见过父母如何出门。记忆中,偶尔在清晨,迷迷糊糊听见那扇老木门吱呀一响,然后又“哐”地合上。齐齐也从未去过父母的学校。他对父母的工作毫无了解,甚至可以说对父母本身也毫无了解。只隐约听奶奶说过,父母是姑舅老表,远房的,所以都姓齐,齐齐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父母的婚姻据说是一个上辈人作的主。姑舅老表嫡嫡亲,奶奶说。可齐齐从未见他们如何亲过,连相互间称呼都是老齐小齐的,像在单位里。许多年来,齐齐连认真端详父母的模样似乎也不曾有过,直到有一天,突然看见父母老了,心里涌出许多感受。那时候的孩子,大都是如此――父母真正是衣食父母,除了管吃管穿,其余就没多少相关。父母和谁共事,孩子与谁往来,有何喜,有何忧,有何苦,有何乐,互相间都不太清楚。便是在家中,也是父母改父母的作业,齐齐说齐齐的闲话。晚了,母亲给奶奶留下明日的菜钱,父亲扔下红钢笔,点支烟,仰面望天。奶奶收好钱说,齐齐睡了!齐齐说话也说累了,便洗洗,睡了。天天如此。那次关于幺爷的对话,是齐齐父子间最生动最活泼的一次。 

那一天,北京有学生到学校来串连,那还是文革初期,很规矩的由学校组织的串连,(不是后来那种煽风点火,声援声讨。没有火药味,也没有派别色彩。)类似于校际之间的联谊活动。大家在一起交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心得体会,互相传经送宝,互相学习互相致敬。 
  齐齐能说,还能说普通话,被指定为主要发言人之一。说话说到外事活动的份上,齐齐兴奋不已,简直是超水平发挥,给学校争了很大的面子,也给本地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作了很大贡献。特别是当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北京女生问他,你是北方人吗?齐齐差一点就说是了,话一出口,还是说了不是。那北京女生说,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齐齐说,向你们学习。那女生送齐齐一张印有毛主席语录的纸片,纸片背后写着“革命天涯心连心。首都一战友。”齐齐没有准备礼物,情急之下,拿出自己一只小笔记本,偷偷撕下前面有字的几页,写上“长江滚滚向东流,革命友谊才开头。武汉一战友。”送给了她。两个战友直到分手,也不知道谁是谁。从此音讯全无。 
  这事让齐齐兴奋了很长时间。那张纸片的正面写的什么,齐齐早忘了,背后那一行字,在齐齐心中保存了很久。 
  齐齐的父母是老实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出头,不露面,不吭声,像两条草鱼一样。他们历史清白,作了一生一世的教书匠。祖父虽出身商人家庭,但他自己并无污迹,即无剥削,也无欺压,三十岁上读了大学,学桥梁,解放不久,在很远的一个工地上病死了。当时政府还作为因公病逝给予了表扬和抚恤。但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许多事也是史无前例的,落到谁头上,也不要大惊小怪。那天齐齐带着北京的满面春风回家,见自家小院墙外贴了一张大字报,那大字报虽然语词严厉,但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主要是说父亲在上数学课时,没有宣传毛泽东思想,举例从来不举工农业建设三大革命的例子。对贫下中农子弟没有对城里学生亲近,蓄意扩大城乡差别。再一个就是伪装老实,从来没听见他说过落后的话——“难道说,像你们这样住在城里,到郊区来教书的人,心里就真的没有一点不满吗?有了不满,不向广大革命群众交心,目的何在?用心何在?”大字报上这样质问。这类火烧老师的大字报,齐齐学校也已有了,而且都比这厉害百倍,谁是蓝衣社啦,谁是三青团啦,谁帮家里收租逼死过一个人是一个暗藏的黄世仁啦……字字见血。所以,相比之下,这张大字报差不多是表扬稿了。但不管怎么样,有这样一张纸贴在墙上,就是一个压在心头的魔魇。这张纸本身比上面的内容更可怕。好在齐齐家小巷深深,往来人员很少,估计它贴上去的时候,天也擦黑,不会有多少人看见。回去一问,果然,是放学之后,由父亲带了几个学生来贴的,要那些乡下孩子自己找来,怕是找到明天也找不着。当初齐齐带老师来家,也是这个道理。父亲依然还是不说话。他平日不说话,你会觉得那眼里是空空荡荡的,根本无话可说。但这时不说话,你可以感知到他浑身的话想往外冒,他却死死关住它们一个字也不让放出来。齐齐知道,父亲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平日邻里间,不做一点有损道德形象的事,更不消说思想政治上有什么把柄给人抓住。这一张胡涂乱画的纸头,可以要父亲小半条命。所以,齐齐一进门,便比平日更亲近叫了一声爸——然后若无其事地问道,门口那是谁贴的?父亲说了。齐齐又若无其事地说起学校老师那些厉害得多的大字报,那意思当然是说你这样一张简直不足为道。又说起北京来了革命串连的,自己作为学生代表接待了他们,活动搞得如何如何。这是齐齐长大以后,第一次对父亲滔滔不绝。说着说着,见父亲眉眼稍稍展开一些,脸上也有了一点神色。父亲似乎想和齐齐说点什么,但嗫嚅数次,终未说出什么。齐齐知道,父亲还是记挂着门口那张纸,明早天总要亮的,太阳照样升起。那天母亲回家很晚,回来也无言语,趴在桌上写了一阵子什么,收好早早睡了。齐齐睡不着,想来想去,翻身爬起,找来几张旧报纸,寻出初中写大字的毛笔,蘸着父亲批改作业的红墨水,正正经经在上面写了一条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写好,晾干,舀了一勺面粉,熬了半碗浆糊,夜深人静时摸到门外,将几张报纸工工整整贴在原来那张大字报上,盖它个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痕迹。(齐齐本原想撕它下来,但文革中,撕大字报是一种犯罪行为。)这是文革开始以来,齐齐第一次正经用纸笔而不是用嘴巴解决问题。 
  第二天早上,父母依然早早出门。齐齐醒来时,只见桌上放了四个面窝两碗水饺。奶奶说,是你爸买的,给我们两个吃的。 
  这也是破天荒的。奶奶后来又嘀咕一句,走都走了的人,怎么想起来买点吃的回来。 
父母学校远,终也有了好处,学生们来一次不容易。大字报被覆盖,也无法及时发现,此事便渐渐淡忘。为此,父亲感激了齐齐一辈子。一直到了九十年代,临终前几个月,还谈起这件往事。那时节,父亲的话特别多,而齐齐却寡言少语了。 
  齐齐后来的日子,依然过得活跃又充实。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齐齐也出去串连了。在塞得满满当当的火车上,在每一条走廊都躺满了人的轮船上,在混杂着各种气体蹦达着各种小动物的革命串连接待站里,齐齐的嘴巴是一刻也不曾停过。他的革命串连日记空空如也,却记满了各地战友的通讯地址,他被人家记去的就更多。他收到的礼物,早已不是一张印着毛主席语录的纸头,而是精美的有塑料压膜的语录卡片,是各地制造的领袖像章,大大小小的语录本,还有各种名号各种质地的红袖章。 
  齐齐带着周游天下的余兴和一次次离别的怅惘回到学校时,学校早已是山头林立,派别纷呈。齐齐本原没有什么固定的观点,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政治倾向,他像春秋战国时期那些纵横家一样,将言说将辩论当作一种技艺,辩赢了就行,就过了瘾。当初炮轰省委,他当了学生代表上去与省委书记对话。后来南下的学生也炮轰省委,其中一个过于飞扬跋扈,口齿也非常了得,齐齐按耐不住,当阵与那人叫起板来,屁股又坐到了旧省委一边。待旧省委抓了一些学生,齐齐气愤不过,又成为被迫害学生的辩护人。到得后来,那些被迫害学生平了反,成了响当当硬梆梆的革命派,也飞扬跋扈起来的时候,齐齐枪口一转,又和他们论战。见齐齐如此东倒西歪没有立场,一些人也烦他,用一句刚从工厂学来的粗话批评他“狗麻皮,无反正”。文雅一点的则说,齐齐也,成也一张嘴,败也一张嘴。但如前面说的,不论哪一派,都还是希望得到齐齐,就像一个足球俱乐部希望得到一个好前锋,尽管那前锋有许多丑脾气坏毛病,但他能帮你赢球。见齐齐扬里扬气没心没肺地回到学校,而且胳膊上还是空的,没挂袖章,许多人都热情欢迎他,请他到自己司令部坐,介绍自己的实力,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战绩,邀请齐齐共同战斗,成为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并愿意委以重任,驻京联络员,宣传部长,战报主编,广播台长,最高官衔是二号勤务员——也就是副司令。齐齐十分怀念在北京的日子。他还到那个女生的学校去过,但没找着。于是,齐齐参加了那个让他担任驻京联络员的组织,戴上一只袖章,领了一笔经费,又匆匆赴京了。于是,学校的大字报栏里,街头的墙面上,便常常有了署名“齐声唤”的“首都急电”,“北大动态”,“中央文革最新指示”之类的文字,短小精悍,生动活泼,很好读。后来武斗了,齐齐的组织被打散。齐齐成了亡国之使臣,干脆流落在外,浪迹江湖,凭了大串连时的那份联络图,凭了那一张人听人爱的嘴,身无分文,走遍天下,过了一段极其浪漫极其浓烈令他终身难忘的漫游生活。齐齐说,从大串连开始,他就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伙食费。待他再一次返校,已能用十几种方言讲各地轶闻奇事了。那时的小将们枪林弹雨,刀光剑影,历尽沉浮,身心都已伤痕累累,渐渐已失却了初期的单纯与热烈,突然来了这么一个游侠似的另类齐齐,带回一串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另类故事,宛如阴暗潮湿的战壕中,来了一位女歌星。齐齐再一次成为最受欢迎的人。齐齐从能望见香港灯火的南方海滩,讲到尿着尿着便冻成一根棍子的东北林区,从重庆的大炮军舰之战,讲到湘西互吃战俘的心肝,从上海那些电影演员的大型集体游街,讲到首都十万人批斗国家主席刘少奇现场目击……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血火教育,不论齐齐再讲什么险恶故事,也没有人质询他的目的动机了。便是从前让他当了一回“小炉匠”的那个女生,也蹭到男生宿舍来白听过几次。男生们是要请齐齐喝啤酒的。喝啤酒是文革发展到一定阶段,男生们人生变化的一个标志。有的女生也喝一点。学会抽烟则是上山下乡的一个标志性的行为,那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中学生的文革在武斗之后日渐萧条,似乎经历了血雨腥风的高峰体验之后,经历了上面翻云覆雨的玩弄之后,已很有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玩世不恭。激昂谨严的政治生活渐渐演化为无所事事吊儿浪当的世俗生活,东家串串,西家走走,学会了喝啤酒,让这无聊的日子多出一点情味。相互间传看一些混乱中抢得的封资修书刊,听一些不知哪儿弄来的旧唱片。也有人开始恋爱——当时不叫恋爱,用的是一种黑社会似的说法,叫“锔枪”,“枪”指年轻女性,“锔”是动词,含义很暧昧。那时候,许多江湖码头黑话与最高指示并行,文野粗细红黑高下,相得益彰。所有文革前禁止的,文革中批判的,现在似乎都可以无所顾忌了。更洒脱的,拿了尚未交出的手枪小口径步枪到郊外去打靶,有时也打人家的狗。拿了手榴弹到郊区鱼塘去炸鱼。一个同学没扔远,把自己的眼睛炸瞎一只。想想那些在武斗中牺牲的战友,想想那些被捅了几十矛子永远少了半块肺的哥儿们,大家也没太把一只眼睛当回事。那时的中学生,已经变得谁都不吝,浑身匪气痞气江湖气。难怪不久后,当局非得要把他们发配得远远的不可。     
  这样的情态下,齐齐的家,那个幽深的,神秘的,古老的小巷深院,成了许多同学,战友,江湖知己的聚会处。齐齐家,是那种微型小院,一楼一底,一丈开外有一堵院墙。楼上一间房,是卧室,楼下一间堂屋,另有一间小小的后厢房,奶奶住。茅房和厨房在小院中,左右各切去一块,于是小院只剩下一条走道。但对齐齐来说,最具魅力的是房顶下的那个小阁楼,中间部分可以直立一个人,到得两边,只剩两尺多高的墙面了,依墙坐一个人,头便顶着檩条。阴暗,潮湿,充满神秘气氛。很像地下工作的秘密接头点。那儿是让齐齐们最陶醉的地方。许多胡扯八道的话,都是在那儿说出来的。 
  一两年来,齐齐在家的地位大变,几乎与父母调了个个,一方是革命动力年轻小将,一方是旧时老朽运动对象——最多是个被革命队伍拽着走的同路人。加之齐齐闯荡天下,俨然证明了他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有力量的人,一个能负责任的人,甚至是一个优秀的人。齐齐的父母都觉得,家中有了这么一个儿子,心里多少踏实一些,就像当年那些地主富商,有个把子女在革命队伍上,八路军来了,也能套一些近乎。看见家里有这么多人来来往往,齐齐的父母有一种安全感,就是打架,也能多出几副拳脚。所以,他们一反常态,对齐齐的客人都很亲近了,话也比往年多起来。碰见吃饭,便留人吃饭,碰见吃瓜,便让人吃瓜。有时晚了,还留人睡觉。那是齐齐家很有气氛的一段日子。有时遇上搬煤买米接个保险丝什么的,齐齐不在,或嘴上正忙,马上有人自告奋勇地去做了。一次,奶奶深夜患病,硬是齐齐几个朋友给背到医院去的。齐齐的父母多年与世隔绝,除了教书,与天下人老死不相往来,寂寞得像一对孤儿,此时觉出了一种难得的人间温情。当然,有时也会心里发怵,听这些半糙子黄口小儿说话那口气,常常像那些会党首领,或革命先贤。说说笑笑间,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中国所有的人物都在他们的调侃臧否之中。要知道,就在数年之前,便是学校的校长书记教导主任,也是不可以随便说的。一九五七年的那一场急风暴雨,以及那前前后后的各种折腾,在他们心中抹下了永远的阴影。为此,凭他们的本能,骨子深处总有一种隐忧在作痛。 

如果在此之前,齐齐的言说经历过叙述和论说两个阶段,那么到现在,齐齐已经开始有一点思辩的色彩。 
  文化大革命将一切隐秘的东西翻箱倒柜挖地拆墙地抖落出来,而这些东西,与小将们从前被告知的一切都是如此风马牛不相及,比如一大批权倾一时高风亮节的人,被查出向国民党反动派写过悔过书,还有当时报纸的影印件为证。比如一个美丽纯洁如天使的文艺界女标兵,坦白了和某某首长睡觉的丑事。比如一个征战南北所向披靡的军事家,说他原来是一个土匪,而且那许多赫赫战功是编出来的。比如一个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很高的人,却长期隐瞒了他当CC特务的罪恶历史……面对这一切,再愚钝的人,也会让思想的机器转动一下,何况像齐齐这样见多识广信息来源丰富的人。于是,一群热情单纯的少年,很快变成激进的“愤青”。况且他们自己已经有了革命的资历革命的本钱。有了资历,有了本钱,说话的口气就是不一样。 
  好在这种无政府主义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他们的红司令在警告了“到了该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之后,他们依然浑不吝。干脆,将他们一起赶出城市这个是非之地,让这一群自以为成了革命功臣的刺儿头们到地老天荒的乡下去,在那儿,你赤脚走上半天,也见不到一个同党。你连自己的肚子都不能混饱,你还能施展啥宏图大略! 
  齐齐作为独子,本可以不下乡。第一批他也确实没走。可当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难兄难弟们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后,他寂寞得要疯了。他觉得,不说话,毋宁死。于是第二批时义无反顾地走了,去追寻他那一帮最谈得来的说话者。 
  齐齐的父母没有特别的难以割舍,觉得这样反而安全些。跟着绝大多数走,这是他们总结的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