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献给母亲
作者:百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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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 ——以数年前写就的文章纪念母亲节、献给我弥留之际的老母亲...... 我就这样死了。当躯壳被缓缓送进太平间的时候,儿孙们全嚎哭着抱成一团。好多年了,他们还从没这样地亲近过,在为一个共同的悲伤而悲伤。 如今,躯体成灰,在一个精巧的檀香木匣里,被置放于房间正中的柜台上。但我仍舍不得离开这个家,这套儿女们尽孝为我刚买不久的电梯公寓。今晚,这里真热闹,两个媳妇来了,小女儿婷婷那工程师的丈夫也来了。亏孩子能想到,我曾住的屋子早被布置成了灵堂,一条黑绸的遗像下,烛烟缭绕,一盏幽暗的长明灯,映照着祭桌上生前我最爱吃的花生和荔枝……哀乐声起,在大儿子的主持下,儿女们并排跪下,举行了悲伤的祭奠仪式。而后,在一片唏嘘声中,他们又对我的逝世做了种种猜测:大儿子说妈因为年轻守寡为拉扯孩子而积劳成疾;二儿子说是因为医生的抢救不力,婷婷则哭得最厉害,硬咽着说妈平时最疼她,自己却不懂事,常惹妈生气……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妈是因为…… 还记得黄伯吗?我五十岁生日那天,来家里作客却一声不吭还差点喝醉的那个老头子。他是一所学校的语文教员,一个老实得有几分迂腐的人。孩子们,你们别吃惊,妈却爱他!爱了他整整几十个年头…… 妈是苦命人,刚懂事,你们的外婆就去世了。正当我三十岁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时候,你们的爸爸却又因病死亡,面对这人生最残酷的打击,我悲痛欲绝,若没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妈也真想一死了之。亲朋好友同情我,都劝我改嫁。记得一个蒙蒙细雨的冬夜,在同事的热心张罗下,我盛情难却,带着你们三个孩子来到一位中层干部家里,那人中年丧妻,对我十分有意,可当我捕捉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厌弃孩子的目光时,我起身告辞了,毅然离开了他那陈设舒适的住宅。那晚,我彻夜难眠,望着你们安静酣睡的脸蛋,我流着泪暗暗发誓,我愿意承受这世上所有的不幸与痛苦,只要我的孩子能与其他孩子一样,获得幸福和安宁…… 那年头,正逢三年自然灾害,物价惊人地贵。妈工作忙,又要操持四口之家,一个女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不使你们挨冻受饿啊!婷婷最可怜,过早断了奶,所以至今她体弱多病……有一天傍晚,我拉煤球回家,又累又饿眼一阵黑,竟连人带车摔下路旁深沟,是黄伯路过救了我,送进医院,还为我输血。卧床期间,全靠他帮助照料你们几个孩子……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妻子背弃了他,他孑然一身日子也十分清苦。就这样,我对他渐渐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终于在一天我向他提出了,他听后却浑身打颤,好一阵才痛苦地摇着头对我说,他愿意做我的朋友,却不配做一个丈夫和父亲……我哭了,不顾一切地抱紧他。他人可靠心地善良,我和孩子都需要他!但是他仍然推开我,捂着脸离开了我身边。打那以后我为避舆论是非,我们就很少见面了。但我知道,他心灵深处,一定有难以愈合的创伤。我的心碎了,这世上,我再也不愿与另外任何一人苟合成婚,我愿意等待,并且朦胧地感到,那一天是会来到的…… 秋去春来多少寒暑,我虽然不可避免地老了,但看见儿女们长大成人,我衰弱的肌体开始焕发活力。早年的那粒种子仍在干涸的心田里萌动。四人帮垮台后不久,他突然来了,两鬓如霜却神采奕奕。他第一次大胆地凝视我,并郑重其事地交给我一封厚厚的求爱信……那天,我俩偷偷在一起庆幸,为迟来的春天干杯!我们商定婚事应得到小一辈的理解与支持。谁知,当我刚把心里一丝儿想法告诉婷婷时,她的脸就变了色,没容我再说话,就匆忙把她已在工厂工作的大哥叫回了家。两兄妹跪在我脚下,苦苦地劝阻我,并流泪发誓要永远对我尽孝道。没几天,在云南支边的二儿子也火急来信,说母亲改嫁是意味子女的大逆不孝,他再也没脸回家……眼见这些,我真是手足无措,欲哭无泪,唯有长吁短叹。而每到一个夜晚降临,我都会在难耐的寂寞中冥思:母亲能理解儿女,儿女又为何不能理解母亲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这一切,我都告诉了黄伯,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我们相对无言,只得一块儿凄婉地哭,又一块儿凄婉地笑……我们这代人,行路太难!仿佛命中注定,在人间只能意味——牺牲。 儿女们,三更已过,我一丝儿游魂也将远去。你们别哭了,更不能通宵守灵,那样会伤身骨……婷婷,我的女儿,怎么仍呆呆地坐着?来!到我身边来,让妈替你拭干泪痕…… 婷婷;还记得你第一次失恋吗?你整天茶饭不思,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那时,妈是怎么地开导劝慰你,还拿出好多好多的书让你读,直到你又一次露出了笑脸。而当你充满信心去追寻真正的爱情的时候,妈妈是多么高兴地鼓励你,和你一同去探讨这生活的奥秘。妈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你如愿以偿后在我脸上印下的那个甜蜜的吻。 女儿和母亲应该是心心相印…… 有一天,上街买菜,遇见了黄伯。我吃惊地发现,他老了许多,面容憔悴,站在街对面,一双失神的眼睛痴痴地盯着我。我心里一阵酸楚。想走过去,他却低下头踉踉跄跄地走了……于是,我象丢了魂似地,开始在这城市里漫无目标地转游。我好象第一次才发现,这天有多大,这地有多宽,到处都充满生机。伫立江边,任凉风吃拂,我看见有许多同龄人在聊天、在散步,甚至还走过来,一位不相识的老头子,乐呵呵地主动向我打招呼……这时候我又想起黄伯,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少女时代曾有过的亢奋:勇敢一些,冲破儿女们的羁绊,到他身边,去结婚登记,去同命相怜,和他相依为命…… 回到家,天已很晚了,你却用异样的目光在审视我,可能你察觉到了我异样的神情,再三追问,见我不搭理你,你便开始了撒娇赌气,而当你用尖酸刻薄的语言挖苦黄伯是老朽,是一个破坏他人家庭幸福的自私鬼的时候,我再也不能忍受,抬起颤颤的手,往你脸蛋子狠狠打去……你呆了,愣愣地看着我。好一阵,才一下扑倒我怀里嚎啕大哭。我也呆了,身子感到异常的软弱无力。刚才那仅有的一点勇气,也在你无休止的泣声里消失了。一股腥热的液体从我喉头涌出,是血……从此后,我再不提及此事,我死了这份心。 女儿,妈打了你,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别记恨我,妈的心仍在疼!可我想告诉你,黄伯是好人,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当年,他是右派,为了不连累我,不妨碍孩子们的前途,他忍痛舍弃了自己的青春与爱情。而今,他已经平了反,我却失去了勇气…… 一年前,他死了,死得够惨。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他全身上下没有别的,只有一封写给我的、但来不及邮出的信。 就这样,我也病了,是不治之症,只有你们年轻人才有的病…… 孩子们,妈的话快讲完,要永远离开你们了,因为他来了,张开双臂在迎接我。在另一个世界,我们又会变年轻,同你们一样,也无拘无束地吮吸生活的蜜汁。 别难过了!孩子,死让我得以解脱。 亲爱的孩子们,好好地活到老。在人间,你们已迎来了好时光。没有人嫉妒你们,只会祝福你们! 妈走了…… 2011-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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