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容忘却(写于实验中学校友录)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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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不容忘却 ——写于实验中学校友录 昨天,校网刊登了5月7日卞仲耘铜像揭幕仪式上校友的讲话。其中有高二1班王丽代表七三届的发言,并且发在了头条。校长惨死是校耻,母校不隐恶,置铜像,登发言,令人欣慰。我写仲耘之死的小说《食指》结笔已近三个月,前两天收到艾幼林同学短信,索要小说电子版,又说:“有空再写点什么吧,免得班网人气不足。”看来码字儿就像当今炒股,一旦入市,就被套牢,想抛也难。眼下天已入伏,暑热潮湿,活儿又最多,一脑门官司,不宜动笔,幼林之命等到秋凉时再说。今天且以铜像为由头,和同学们说说卞仲耘,66年的事儿,咱们还没进校,可能有些同学不太清楚。 卞仲耘生于安徽无为,父亲原来很穷,当钱庄学徒,逐渐积累资本,开了一个小型钱庄,直到当了县商会会长。卞仲耘38年春到八路军办事处报名去延安,后因到武汉参加战地服务团抗日宣传而错过机会。40年考入西北大学经济系,41年入党。45年毕业后,和丈夫王晶尧赴解放区,曾在陕北电台工作。49年卞仲耘调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工作,历任学校教导员,副教导主任、主任,校党总支副书记、书记,副校长。文革开始时,校长空缺,卞仲耘是女附中最高负责人,那年她正好50岁,有三女一儿,丈夫王晶尧在近代史研究所工作,家庭和谐幸福。 卞校长的厄运始于66年6月。6月3日,工作组进驻学校,校领导靠边站。7月,工作级将卞定为第四类干部,即“资产阶级右派”,属最坏一类。罪名之一是“反对党的阶级路线”,证据是数年前刘主席的一个女儿因两分之差未被女附中录取;另一罪名是“反对毛主席”,证据是66年3月河北地震,学校告诉学生,发生地震时要赶快离开教室。有学生问是否应把教室里挂的毛主席像带出来,卞仲耘未置可否。还有若干罪名,皆荒唐可笑之极,但那时却足以让人万劫不复。 6月下旬,工作组组织数次批斗校领导大会。会上有个大连工学院的俄语教师袁某上台揭发,她丈夫丁某是师大女附中的英语老师,二人因感情不合而离婚。离婚后袁要求卞校长扣丁某工资补贴她的家用,卞因法院判决没有这一条而拒绝,由此得罪了袁。袁在批斗会上哭诉,说卞仲耘勾引她丈夫,破坏了她的家庭,激起学生愤怒,冲上台对卞校长拳打脚踢。政治罪名加上道德罪名,卞校长危在旦夕。 7月毛主席由南方返京,否定派工作组的做法,刘只得将各校工作组撤出。学校出现权力真空,卞校长的劫数也就到了。8月5日中午,在烈日下,酷暑中,高一3班的女生突然动议揪斗黑帮。五位校领导被揪斗,他们是副校长卞仲耘、胡志涛、刘致平,教导主任梅树民,副主任汪冰莹。批斗从中午开始,直斗到太阳偏西,其间的折磨令人发指!最终卞校长尸横学校北门,胡志涛肋骨和腰椎脊突骨折,此后一直穿着特制的钢背心;梅树民背部遭带钉木棍打击,衬衣布丝深深嵌进肉里。(我们在校时梅已是副校长,终日为学校辛劳而总是面带微笑,谁想到他遭此无情的肉体折磨和精神摧残?谁知道他为此导致了严重的心脏病?) 当王晶尧得知妻子死讯赶到邮电医院时,卞校长已躺在停尸间的水泥地上,全身浮肿,血迹斑斑。王晶尧当即到西单商场买了一个照相机,在太平间里摄下惨相。此后他在家中为妻子设置了灵堂,怕人发现,只能设在一个书柜里;他将妻子的血衣,粘着粪便的裤子,从妻子嘴中掏出的鲜血浸透的药棉,一缕头发,被打裂的手表,都收藏起来,表停在三点四十分上。那表曾为陕北电台报时所用,可是在那天3点40分,那表的生命和使命随着主人的离去,戛然而止。 8月9日,王晶尧接到一封匿名信,署名“师大女附中一教师”。信叙述了卞仲耘死亡的经过,信中说:“老卞在女附中为党工作十七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清清楚楚。……老王同志,你是她多年的战友,也是爱人,你必须坚强活下去,勇敢地斗争下去。首先要为老卞把事情弄清,揪出坏分子。这也是对党负责。证明她不是反党分子,不是黑帮。同时也要好好抚育老卞留下的四个孩子。尤其是可怜的四宝,她还那么小,只在几个小时内就被夺去慈爱的妈妈……”信秘密收藏几十年,后来才知道,写这封信的是女附中老师张静芬。 73年我入一五0中学时,耳闻卞校长被打死,但并没在意。在那个八月,北京各中学被打死的人很多。直到2007年母校九十华诞,在校网看到老三届校友为“知名校友”评选激烈辩论,有两个名字出现频率最高,一个是卞仲耘,一个是宋彬彬,围绕的都是一件事:卞仲耘之死。出于好奇,上网搜索,看了王友琴的《卞仲耘之死》、王蓉芬的《为历史作证》、冯敬兰的《我为什么要为宋彬彬说话》、朗钧的《卑劣的神话:宋彬彬抢救卞仲耘?》等等。我才发现,卞校长之死,,已化作一场梦魇,永远笼罩着母校的一代师姐们。 在冯敬兰的《不要让文革成为演义》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我想起一个参与殴打老师的同学,不少人记住了她的名字。她长得很漂亮,像电影《苦菜花》里的女英雄赵星梅。她后来是全校的‘反动学生’……几年后听说她疯了。因温革而精神错乱的同学,还有前面提到的高三4班反工作组的李黎黎,后来她又患上红斑狼疮,在下乡到北大荒的第二年,因服药过量辞世,年仅22岁。初三4班同学闻佳,因‘反革命罪’险遭枪决,温革结束虽然平反,但精神错乱而致终生不幸。”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宋彬彬经历了红八月,从此只想远离喧嚣,认认真真地工作,清清白白地做人,不经商不从政,只和岩石、空气、数据打交道,但无论她走到哪儿,杀人凶手的恶名都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尽管她一遍遍声明:“我从来没有参加或组织过任何打人、抄家、斗同学等暴力或过激行动,”但有多少人相信呢?人们不记得宋彬彬,只记得“宋要武”;当卞校长在校园倒下时,作为“宋要武”,就已注定成为西西弗斯,遭受终生推动巨石的惩罚。 这让我想到电影《寂静岭》。人一旦走入那个地狱般的小镇,就无法脱身,只能忍受无尽的心灵与肉体的折磨。无论你如何狂奔,浓雾总在前面。即便你如安迪那样百折不挠,十年如一日凿穿肖申克监狱的铁壁,当你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在下水道中爬行数百米而终于跳进臭河沟时,你仍会发现这河沟依旧在监狱的高墙内。一切忏悔都无济于事,一切愧恨都于事无补,疯狂的年代注定会痛苦疯狂的一代,那一代有老三届,也有我们。 夜深人静时常常想,谁是杀害校长的凶手?是写第一张大字报的宋彬彬、刘进?还是工作组的领导张世栋、马娴华?还是那些拳打脚踢甚至用带铁钉的棍棒殴打老师的学生?在死亡演进的链条上,他(她)们似乎都是其中一环,但是能够就此把罪责推到他(她)们头上吗?宋、刘都是学生党员,父母都是老革命,人生光明灿烂,她们干嘛忽然给校党委贴大字报,甘冒反党风险?张、马原本在团中央当差,与女附中不搭界,干嘛风风火火跑来罢校长的官?还有那些直接打人的女孩子,怎么一夜之间由天使到魔鬼,下手比纳粹还狠? 红八月的参与者,不过是地震引发海啸的第一拨浪花,特别引人注目。人们盯着浪花,却忽略了震源,那震源其实在海床深处:六四年、五九年、五七年、五五年,甚至一直可以上溯到“抢救运动”、“肃反打AB团”等等。中国封建专制两千年,无论观念还是机体,流毒都很深。打天下时以“民主、自由、平等、博爱”为招牌,等坐了天下,渐渐把招牌丢到脑后,由人间走上神坛。人成了神,就很容易被心魔所控,也很容易被小人所用,一旦天下大乱,玉石俱焚,覆水难收,连国家主席都泥菩萨过江,何况仲耘乎?仲耘之死,是个人的悲哀,亦是党之悲哀,民之悲哀,国之悲哀;以凶杀罪追究个人责任,如舍九牛而查一毛;当事者自应反省,但最好的救赎,是推动民主法制建设,改造专制传统观念,从根儿上断绝人治之道。 眼下“唱红打黑”成了网上辩论的一个焦点。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国家似乎又走到一个岔路口。改革使经济持续发展,成就巨大,但贫富悬殊在拉大,官僚腐败在滋长,今天这塌桥,明天那烧楼,毒牛奶,假白酒,每个事故后边都一查一嘟噜。前面的路怎么走?许多人“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开始怀念老人家,怀念三十年前,怀念西单墙式的“大民主”,怀念那个“没有贪污腐败”的年代,唱红歌或许就是这种心态的表露吧?如果自娱自乐,唱啥倒无所谓,可要把唱歌搞成运动,搞成“全城一片红”乃至“全国一片红”,由此重又“以阶级斗争”为纲,恐怕会事与愿违。我辈人对运动刻骨铭心,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那种你斗我、我斗你的“革命”,只会亡党亡国,再搞上十年,恐怕中国就要被开除“球籍”。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正是为了让校长之死不被我们遗忘,我才写了《食指》,为了让那个疯狂的年代不再出现,我想尽一点微薄之力。钟云之死就是仲耘之死,人物和细节都力求真实。白天工作,晚上写作,一年下来脑子嗡嗡响,耳中总有知了叫。当最后一字码完时,就像在孔化营大田里薅完最后一棵谷子苗,在工程处工地上炒完最后一盘混凝土,倒头睡得昏天黑地。梦中还有唠叨,为校长码字儿,是我的荣幸;为母校码字儿,是我的责任;为校友码字儿,是我的乐趣,为未来码字儿,是我的梦想......当《食指》快写完时,我接到六七届校友罗治的来信,得知老三届校友们为了悼念卞校长,在母校九十华诞之际提出,在母校为卞校长塑造一尊铜像。倡议得到了老校长王本中和时任校长袁爱俊的支持。07年9月,由65届高宁、刘文莲及67届罗治等校友首次召开会议,商议为塑像之事。为此,成立了执行小组,由62届高中到67届初中的各年级联络人组成,包括刘蓓蓓、于凤丽、张丽云、于羚、张育芷、罗治、牛力、傅珉、刘煜鸿、李国维等人,并公布了资金募集方法,后又增加了程东、鲁克全、莫莉、王南芬、王国云、沈佩言、方甜、陈琨、徐海伦、胡一玲和胡嘉芬等人。之后,由刘小沁、郭平英诚邀著名雕塑家孙家钵先生为卞校长制作雕像。孙先生慨然应诺,并表示不计报酬。09年11月18日,卞仲耘校长纪念铜像安放在了实验中学,参与捐款的所有校友都收到了执行小组设计制作的纪念卡和捐款收据。纪念卡上,卞校长遗像旁题写了两行醒目的诗句:“黄昏血色往事何堪回首绿地晨曦今朝勿忘反思”。今年5月7日,老三届校友们在母校隆重举行卞仲耘铜像揭幕仪式,郭小川的儿子,诗人郭小林为此创作了诗歌《悼念一位母亲》,由校友们在仪式上朗诵。 此事令我欣慰,也给我灵感。我在《食指》结尾写了尹翔为钟云铜像揭幕的情节,我这样写到: 此刻,在首都北京,在晚霞映照下,晚风吹拂中,京师女中的校友们,从四面八方赶到母校。他们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步履沉稳的中年人,有充满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他们身穿深色正装,或手持花朵,或手捧花篮,神情庄重地走进校园。花朵有纯洁的白色,有悲哀的黑色,有凝重的黄色;茉莉、菊花、玉兰、丁香……;绽放的鲜花使校园充盈香气。在操场北侧,那个曾是主席台的位置,搭起了一座高大的乐台,乐队一律黑色礼服,肃穆端坐。在乐台一侧,有一物放置于紫绒面四方型高台上,被一面宽大的红旗覆盖;所有的人都将鲜花放在高台下,铺成一片花丛。…… 校园内所有灯光都一齐熄灭,只留下乐台上一盏巨大的聚光灯,投射在乐台一侧。灯光下的尹翔泪流满面,台下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屏住呼吸,注视着她。她手持麦克,沉痛地对观众说: “今天是我的生日,生日的我很伤心。三十四年前的今天,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一位严厉而宽容的校长,一位慈祥而坚毅的母亲,倒在这个校园里,不是因为劳累和疾病,是因为学生们的集体暴行。在她倒下前,一个酷爱弹琴的女孩儿,正要挥拳打她,却听到她轻声说:‘不要用手,那是弹琴的手。’她就是我们的校长钟云,那个女孩儿就是我!”操场上一阵骚动,那些八0后、九0后们全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三十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忏悔,求她饶恕;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思,反思当时我们为何会那样灭绝人性?沧桑之后,不堪回首;或许不该追溯是谁先动手,是谁先向心魔屈服?月圆的晚上,或许一切错误都可以被原谅,都不必再重提和追悔?但是月光对我说不,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我们必须面对那个本应是青春花季、却演成青春悲剧的日子。”“那时我们总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是什么煽动起我们满腔的怒火,让我们像一群恶狼扑向校长?是造谣和诬陷?是诽谤和欺骗?是谁在我们心中种下仇恨的种籽,让它在疯狂的八月集体爆发?是谁教唆本该温文尔雅的淑女,让她们用带着铁钉的棍棒打死自己的母亲?”“‘爱’原本与生俱来,可我们的后天被加入了太多的‘恨’!亘古以来所有的母亲都疼爱自己的孩子,可校长对我的疼爱我今天才真正读懂。当‘恨’充满心灵时,我变成一个愚蠢的睁眼瞎,将恶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母亲的心!那时她内心一定充满悲凉,她目光茫然地倒下,停止呼吸后,眼里还噙着泪。如今我也是母亲,作了母亲才知道那时自己是一个多么恶劣的孩子!我多想重回童年,蹒跚地走到母亲身边,攀住她温柔的手,对她说:妈妈,你别哭了;妈妈,我知道错了;妈妈,我后悔了;妈妈,我爱你!”说到这里,尹翔已声音哽咽,全场人也都泪影潸潸。 “一位哲人说过:‘如果我真正爱一个人,则我爱所有的人,我爱全世界,我爱生命。如果我能够对一个人说我爱你,则我必能够说在你之中我爱一切人,通过你,我爱全世界,在你生命中我也爱我自己。’校长正是这样一个爱所有人的人,我们纪念她,怀念她,思念她,最好的纪念、怀念和思念,就是像她那样,做一个永远充满爱心的人。我写的《红烛颂》,正是为了歌颂她、歌颂所有死于那个八月的教育工作者;让我们的校园永远充满爱,永远远离恨,让校长的英灵在天国微笑着看到我们,看我们为她祭奠,为她歌唱,为她祈祷,为她祝福;看我们将她的塑像竖立在校园,为了母校的同学们世世代代纪念她------我们的校长,钟云!”说到这,尹翔走到那个紫绒布覆盖的方台旁,轻轻揭去红旗,露出一尊铜像,那正是钟云,微笑着俯视校园。全场校友一齐起身向她默哀。瞬间所有灯火又一齐打亮,尹翔快步走上指挥台,随着指挥棒优美地点击,气势磅礴的交响乐响彻校园上空。 以上是我想象中的铜像揭幕式,不只是老三届校友,从师大女附中,到一五0中学,再到师大附属实验中学,所有各届校友都汇集校园,一同悼念我们的校长,我期待有那样一天!因为历史不容忘却!
《食指》书成,遗容铸就,宿愿得偿。忆文革劫难,仲耘赴死;蛾眉俊骨,祸起萧墙。八月风中,二龙路里,浴火重生作凤凰。青烟散,叹满园才俊,谁解忠肠? 十年一梦荒唐。梦醒后、青丝渐已霜。悟春蚕至死,银丝未尽;箜篌弦断,余韵犹长。总念师恩,常怀愧意,共把英灵树玉堂。从此后,望同窗学子,岁岁端详。 201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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