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旧事》:欲跃龙门
作者: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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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旧事》: 欲跃龙门 (一) 父亲要考大学的时候,二伯的收入已经不薄,完全可以负担他的学费。但他见识浅,既不知道学什么好,更不知道该报哪所学校。祖父一直主张他学文,说将来也好弄个县长当,这是老人家对他的最高期望。父亲大伯的两个孩子不过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却都当过县长;而他二哥(二伯)毕业于名牌大学,论能力与成绩都比堂哥们强着许多,却无机会做县长,这在祖父是莫大的憾事,便把期望寄托在了最小的儿子身上。 那时,他做官的愿望并不强烈,国门逐渐打开后,不少人都到海外留洋镀金,回来后做学者,地位不差还很清高,这符合他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理想。当时的他年轻,以为“独善其身兼济天下”很容易做到,以后,随着年龄增长,这只是普通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与追求,渴望而不可及,恐怕圣人才能做到。 他最后决定学历史,一是祖父的主张,二是一中的传统向来是文科重于理科,好几位名人都从该校毕业后又考入北京大学。 报名期间,二伯正好回家探亲,他说国民党政府现在南京,中央大学声势浩大,而北大则退色了,竭力动员父亲报考位于首都的中大。父亲几乎将二伯当做偶像崇拜,他的话焉能不听;再说中大又位于南方,离家也近些,他遂决定报考中大。 那时的大学各自为政,不同的大学考试题目各异,考场设在不同地点,考试时间亦有先后。第二志愿他在清华大学、武汉大学与浙江大学之间颇费踌躇。前两所大学考期冲突,浙大离家远些,名声也稍差,而清华是有名的大学,同时选两所名牌太过冒进,为保险起见,他最终选择了比清华略逊一筹的武大。 武大比中大考期在前,在上海设有考场,正好他四叔的家在那里,他便挑选了上海考场,与几位同学搭伴同往,提前准备武大的考试。 当时,四叔已从军队退休,将家安在上海做起了寓公,闲时炒炒股票,家境颇为优裕,房子也大。他本可以住到四叔家安心备考,可因为是与同学同去,都到四叔家叨扰多有不便,大家一商量,决定租房子住。他带了一百块光洋,而有的同学家境相当差。年轻人一般都能吃苦,且愈省愈好,他们最后租的是亭子间,两人一房。 精明的上海人生意经拎得特别清,知道正是大考季节,不可错过挣钱机会,便纷纷腾出空房出租。仿佛有人统一布置似的,一律狮子大开口,一间小小的亭子间朝向为西晒,一个月竟开价三十块大洋。一口价,你不要反正有别人住,就只好让上海人敲竹杠了。 夏天已到,西晒的亭子间本不通风,又没有电扇,拿笔写字扇子就不方便用,只能赤膊上阵,终日汗流浃背。在那种奇热无比的环境中,不要说人无法入睡,就是苍蝇也热得打蔫儿。考生们为了鲤鱼跃龙门,只好咬紧牙关昼夜苦读,待天快亮温度稍降才打个盹儿。 人年轻,精神追求又属于第一位,为了有个辉煌的前程,整整一个月的苦读,体弱的父亲终于支撑了下来。好在吃得不错,物美价廉。大家每天结伴到小铺吃饭,一顿饭平均只需两个毫洋,也就是两角钱。记得一斤到两斤一条的糖醋黄鱼才两毛钱一条,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武大的考题出得相当偏,似乎在有意为难这些昼夜苦读的学子。特别是数学,七道题选做五道,全是洞房花烛夜第一次见面。只有初中数学水平的父亲一道还有些把握,另一道只做出一半,其余统统干瞪眼。他垂头丧气走出考场,一问几个同来的,竟一道也没做出来。 发榜的结果出人意料,八个高中同学只父亲一人被录取,在文学院的排名竟然位列第三,考得相当不错。没有考取的灰头土脸,同时也羡慕他的好运与会读书。无论得意也好,丧气也罢,都还得去赶下一场。于是匆忙别过,各自奔向另一考场。大约一流的考生考取了二流的武大,最后大多没去,后来武大又在本地考了一场。那次,父亲的同伴终有三个被录取的。 父亲又赶往南京考中央大学。这次的考题远没有武大的难,数学题只是量大而已。但此时的他身体透支已到极点,再也没有心力与体力冲刺,考试成绩也就一般。在南京他投宿在普通旅馆,虽无电扇,比亭子间到底舒服得多。 住旅馆期间,有一件事儿他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前线下来个养伤的连长,是蒋介石部与冯玉祥、阎锡山部在中原作战时负的伤,从河南送来南京修养,不过皮肉之伤,与父亲住在同一旅店。刚来那晚,他便叫店家去找妓女陪宿。次日醒来妓女不辞而别。连长勃然大怒,说该女偷窃了他的财物,不依不饶地要找该女子算帐,店家只好将鸨母找来陪礼。后经店主多方调解说情,这事才不了了知。听店家悄悄告诉他,妓女并未拿走连长的一针一线,只是未满足他的兽欲才半路逃走,连长于是借口发难。 对此父亲颇有感慨。当时正大力宣扬三民主义,可一个小小的连长却视自己有某种特权,讹诈一个可怜的妓女,在旅店大闹特闹,可见当时的国法军纪、社会道德已堕落到何种地步。 他在南京住的时间不长,一考完试,就回到上海,住进四叔家里。这回真飞腾了,居住环境从地上飞到了天上。四叔家不但有电扇,四五口人之家,却有两个佣人伺候,一个管做饭,一个负责搞卫生。紧张之后一旦松弛下来,他才感觉身心已极度疲惫,感觉自己几乎垮掉了。那些天,他什么书也不看,吃完饭白天也睡。多年后,经X光片检查,发现他的肺部有一片不小的钙化阴影,大夫说他得过较重的肺结核。少时,与他同屋住过的堂兄与侄儿全都死于肺结核。他估计,那时已被感染,由于年轻,免疫力较强,没造成严重后果。此次因为前途奔命,病情加重,好在命不该绝,竟能不治而愈。 平日只知做书呆子,其它事事不管,也没一个过心的朋友,这回好了,不但身心得到彻底放松,身边还有了一位朋友陪伴,便是他的五叔。五叔这些年一直在四叔家上学,过着无忧无虑的大少爷生活。他也在那年高考,已经发榜,考进了复旦大学经济系。父亲与他虽然都已长大,但辈分的感觉依旧找不到,倒像一对亲兄弟,随便地互称姓名,亲密无间。特别是五叔,甚至把自己恋爱的秘密都向他全盘抖搂。五叔长得比他高,体格也比他强健,但性格没变,除了活泼,又凭添了几许浪漫,他喜欢谈论女人,更喜欢与女人来往。 父亲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性格孤僻。进中学前,正是他的青春期,朦胧中也曾对女人生出诸多神秘遐想,可那时他很少出门,根本没机会接触女人。进中学后,一直男女分校,更加见不到女孩儿的身影,又因对前途的危机感,遂将精力全部放于学习,超负荷的努力虽换来好成绩,负面因素是身体一天天变差,差到对女人都没有了要求。听了五叔的心里话,他打心眼里羡慕五叔,却感觉命运永远也不会赋予他这种优越与勇敢。 夜上海的生活令人眼花缭乱。有的夜晚,五叔会带他到大世界去跳舞。五叔的舞技相当出色,而他从小五音不全,对音乐一窍不通,所以连起码的舞步都不会迈。瞧着他的狼狈相,五叔笑得前仰后合;他也在笑,尴尬地笑自己的无能。 最荒唐的是五叔悄悄拉着他去“打野鸡”。在他眼中,野鸡们横在马路上,穿得很蹩脚,长得也不漂亮,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只有戳在门口,干巴巴充当望风的角色。对颇有些肆无忌惮的五叔来说,四叔管不了他,旁人更是不敢管他,这望风实在属于多余。不知为何,他从来不曾拒绝过与五叔同去,却又不敢进入门内,只枯立于门外,内心有些翻腾,仿佛在体验那似有似无的快感。
中央大学发榜的时间是1930年,同乡当中又是只有他一人被录取。从此,他就是中央大学历史系的学生。虽说脸上有光,到底有些孤单。好在他生性内向,已经独处惯了。告别过老乡与爱热闹的五叔,他丝毫也没有活不下去的感觉。 父亲为何要选择学历史?据他自己说,比起那些通今博古、历史基础雄厚的学生,他只读过些中国历史。幼年打下的史学底子是念过一本《史鉴节要》,大学入学前只读过《御批历代通鉴辑览》,讲的是从夏商周到明朝的历史。家中的藏书《四史》、《资治通鉴》等等他没有通读,仅只翻阅过而已,仅凭上述知识积累,他就觉得自己对历史有所了解,并选择了历史系。 入学将近一年,校方曾号召改系学别的科,却被他轻易地错过,因为他对旁的学科并不了解,因而没什么兴趣。直到步入社会,到处碰壁后,他才深感自己是井底之蛙,实际上视野狭窄,甚至孤陋寡闻,做这种抉择实在有欠慎重。 转眼到了1931年“9.18”事变,上海也开始吃紧,政府便叫有些大学内迁,遂有几个中学同学也转入中央大学,他这才算有了几位同乡。但说话也多是人家主动找他,他从未主动找过别人,更不会把心里话掏给人家。 中国社会此时已是内乱外患连绵不绝,又互为影响。内乱,国民党由清共、反共发展到了剿共;共产党则发动了南昌“八一”起义,并进行了多次反围剿。政府军内部又分中央军与地方军,彼此矛盾重重,时而发生火并。外患,列强对国民党新政府虎视眈眈,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必欲侵吞中国而后快。此种形势下,蒋介石政府仍坚持攘外必先安内、对苏区积极围剿。 此时中共已转入地下,国共两党的地下斗争门外人不易得知。两方的武装冲突蒋方也称军事机密,决不轻易外传。中央军与地方军的矛盾斗争,老百姓也知道的很少。这些小道消息即便有人知道一点,也不敢或不便随意、随地乱讲。在容易传播小道消息的茶楼与饭馆中,大多在墙壁上张贴“勿谈国事”一条,父亲即使到得茶楼,也只能读读手边书。 父亲对当时国共两党的关系知之甚少,严格说几乎就是无知。他仅了解双方都有情报人员潜入对方。中大即有国民党派遣的特务,譬如外文系的冼某是他老乡,很早就与复兴社有关系。还有一个中文系的余某,在学校时并不认识,他后来到甘肃工作,余某在那里搞经济稽查工作。解放后他到南京雨花台参观,才知道他也是国民党特务,曾残害过革命烈士。在校时,他也曾耳闻某某为中共地下党员,校内也曾有同学在宿舍半夜被捕。解放战争中介绍他参加民主运动的钟某是他朋友,在中大上学时曾加入过共产党,并被逮捕过。 总之,在四年大学期间,国共两党的斗争异常激烈,有明斗,有暗斗,却都远离他。暗斗他是一无所知,明斗也是从国民党的报纸上略知一二。这种消息在报上全都一边倒,不能公开质疑与反对。他心中也有疑问与惋惜,过去的友党何必要兵戎相见呢!而谁是革命,谁是反革命,他无暇深究,觉得自己既然是学生,职责就应当是认真读书,当务之急是毕业后要找份合适的工作,养家糊口。 主观愿望与现实却有矛盾。大学生活基本是在日本开始侵略中国中度过。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运动风起云涌,抵制日货、罢市、游行示威群情激愤,学校里不时掀起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学潮。究竟哪党哪派鼓动的他搞不清楚,也没想搞明白,只隐约听说是共产党鼓动的。但政府采取的政策是稳住学生,要他们老老实实坐在教室读书。于是更加引起爱国学生的不满,不断到外交部、行政院情愿,要求蒋介石委员长接见,还曾遭遇过军警的阻挠、打压…… 那时的中央大学有个怪现象,校长们都做不长,没几天就得夹铺盖走人。校长们不断辞职,四年间竟换过两三个。有一个从江西来的校长,曾参加过五四运动,是位老牌国民党右派。来上任的那天,竟被愤怒的学生撕破了衣服,将头都打破。闹到最后,只好由蒋介石亲自控制局面,曾兼任过几个月的校长。那些天,蒋经常将学生集合起来,召开大会发表训示。要不就搞军事训练,把学生组成学生军。有委员长坐镇加上这些高招儿,学生们自然没有机会大闹,也就没有完全停课。 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父亲和绝大多数青年学生一样,内心无疑是赞成反对帝国主义和抗日的。他不可能像一些共产党员那么积极,却也参加过各种请愿活动。他属于被动跟着运动走的随大流派,能上课还是尽量上,不过学习还是受到不小影响。 高考的透支使他的身体变得很差。肺结核当时尚未发现,可胃病、神经衰弱与脚气病都发得很凶。尤其是胃病,使他根本不能再吃米饭,只能吃馒头,一直吃了一生。身体不行,精力跟不上,入学前的水平也不高,功课自然受到影响,恶性循环,逐渐便有些不求上进了。他的学习成绩一般,没精力看过多的参考书,只应付老师的日常考试而已。 中大的教学内容与师资都不尽人意。身在此山之中后,他算对名牌大学的名牌教师有了深刻体会。学校不开西洋通史,只设欧洲中古史,世界各国史只讲俄国史,却又不包括十月革命以后的历史。重要的中国通史由一位没什么经验的青年讲师讲授。只一门欧洲近代文化史姓沈的老师讲课质量好,其他几位老资格都跟留声机差不离,手拿一本教科书,一路照本宣科,毫无新意,听得学生昏昏欲睡。 四年里他基本没学到什么东西,成绩平平,自己也相当不满意。一转眼混到该交毕业论文了,他规矩规矩去找教了半部中国通史的老师,让给布置几个论文题目。老师出的题目却一律大而无当,他只好选定其中的“秦汉两代典章制度”,一个毫无意义的题目。去找过老师几趟,想请示一下该怎么下笔。无奈老师总是哼哼哈哈,从来不给他指出重点,该怎么破题就更不见提起了。没办法,他只有找来几本参考书乱翻一阵,照葫芦画瓢瞎抄瞎侃一通。花了不少时间,没写出啥名堂,好歹总算攥出一篇叫做论文的东西。完稿之后,他抄了个提纲给老师看,人家甚至一句评价的话都没有。不知道是他没和老师处好关系,还是人家不会与学生处关系,或者是两人都是此种个性?最后,老师只干巴巴说了句“我没义务给学生看毕业论文”,算是下了变相逐客令。他只好拿起提纲,灰溜溜离开老师家。论文交上去后,毕竟让他顺利毕了业。至于老师到底看过他的论文没有,那只有天知老师自知了。
终于到了面对茫茫大世界的这天。他不想按父亲的意愿进入官场,争取将来做县长什么的。官场是藏污纳垢之地,若想保持清高,必须远离。当然,从小就受出人头地思想的熏陶,他也不甘平庸。在大学又受一些同学的耳濡目染,他逐渐生出将来出国深造的希望。留学回国,当个在学术上有所成就的教授,成为他欲跃龙门的最高理想。但家里没有供他自费留学的条件,他只能争取官费。 但毕业了,首先就要走向社会。学历史的他,不进入官场熬资历从职员做起,教书就是主要出路。为便于读书,他决定到本校的附属实验中学教书,一边教书一边准备考官费留学生。 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岂知活动到实验中学做教员也不容易,对教历史来说更是如此。因为中大文学院、教育学院、法学院毕业生出来后都可以教历史,特别是中国史,而这三所学院的毕业生每年有几百名之多。再说,实验中学历史教员的名额已满,该校属教育学院领导,近水楼台,历史教员历来为学教育的包揽,想插进一个学历史的谈何容易! 节骨眼儿上,亏了有跟他不错的同乡点拨,教他别傻立在当地搓手,该挪动腿脚活动活动,求有能力的做介绍人。他这才豁然开朗,于毕业前,提着整套景德镇的青花瓷器做敲门砖,一间间去敲开几位历史系教授的门,想让他们推荐自己。教授们或是能力有限,或是对他的就业问题不关心,青花瓷器虽价格不菲,终没敲开实验中学的大门。 天无绝人之路,关键时刻他想起中大的程教务长,此公也是江西遂川人,在大学是第三号人物,属实权派。他刚进校时,曾被小同乡介绍给程公,仅此一面而已,两人的交往就此打住,并不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关系。 程公身处学府,又曾留过洋,单一搞行政而不务学总是心有不甘,就挑了一门社会心理学教学生。当时的中国人人觉得唯大唯要吃饭第一,社会心理学既变不来米饭也化不成馒头,选它做甚!所以,选这门课的学生总共只有四、五个人。阴差阳错,父亲就忝列这几人之列。至于他为什么选社会心理学,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是好奇吧。 选修有四五人,听课的却只两、三人。父亲属于老实人,认为自己既然选了这门课,每堂必到。程公用的是一本英文课本,在台上照本宣科,学生们对心理学完全陌生,坐在下面干瞪眼睛,几乎不知所云。其他学生没父亲这么木,听课的渐渐从两、三人变为只一、两人。 程公终于失望,说自己讲课失败。不过,他记住了堂堂课都坐在教室守规矩的父亲。 有感于这位从不落课的小同乡给足了他面子,父亲这次没有送礼,空口白牙去求他,他却爽快地答应帮忙,并亲自去实验中学许主任家推荐父亲。既然是大学教务长亲自推荐,主任焉有不给面子的?当下爽快答应聘父亲为教员。 实验中学并不缺历史教员,聘他纯属给程公面子,因此,给父亲的课时与工资只相当于半个教员。刚开始让他教高中三个班,每周三课时,一课时七块大洋,一个礼拜只教九个钟点,工资六十三块。钱不多,却已足够自己花销。好在那时家庭由二伯一人负担,父亲没有拖累,并可留下不少自学进修的时间,对这种安排他相当满足。 教高中中国史,却没有正经教科书。初涉工作岗位,父亲心气儿尚高,不想汤泡饭糊弄学生,便四处去找寻参考书。在大学学的中国通史只到唐代,东周以前也未涉及,对他讲课用处很少,找合用的参考书颇不容易。他花了四十多块大洋,跑到开明书局买了一套二十四史,但卷头太多,即便通读一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整理出头绪教学生。他又跑了几家书店,找到两种大学生用的学中国通史的参考书,都是厚厚的四大本,他读了一遍,前者可用的不多,后者简直不敢恭维,甚至不配当枕头,只能拿来垫脚。他只好又去市面上找些史料性的新材料。材料只算做米,做成熟饭还需他费工编纂。 好在课时不多,他又有大块儿富裕时间。为获学生赞誉,把讲稿编得好一点,他放弃了自学时间,课余几乎都花在了编写教材上。颇费了些时间与精力,总算自编成一套较为满意的讲义。踏入工作岗位后,这是他感到最快乐与欣慰的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新。 教员教书,基本惯例都是手拿一本薄薄的课本去教室。与他同屋的王老师在初中部教地理,每天去课堂,手里的分量是不到一百页纸的重量,备课简便,把课本的提要讲讲就打发掉了课时。看到父亲拿着自己编写的讲义,又抱着大堆的参考书去教学生,王老师对他的钻研与认真不能不佩服,但自己又不愿效仿,便只有说些便宜话,你真舒服啊,一星期才九个钟点的课!其实父亲该羡慕他才对,只是做事过于认真,洒脱不起来。 由于父亲是自编讲义,学生必须记笔记才能应付考试,所以,大家上课时基本都认真写笔记。而他带那些参考书到课堂实属多余,因为内容已经记得相当真切。 他教书的风格仿效大学名教授,不爱点名。一学期也就点一、两次名,因此许多学生他都叫不出名字。由于是名校的实验中学,不少学生都颇有背景,多是国民党政府要员子女。如汪精卫的两个女儿、翁文颐的儿子他都教过。有些学生解放后也很出色,有的成为工程院院士,有的是解放军中将,甚至有个女生文革前曾做到北京市副市长。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只知认真教书,上课来,下课走,对学生一视同仁,与所有的人都保持等距离。直到进入垂暮之年,已经退下岗位的工程院士及前中将找到他,他才得知北京还有他的学生。 在教书的最初两年,他曾想兼任大学图书馆管理员,主要不是为挣钱,而是有机会多看些书,以备中英庚子赔款的留学考试。他又去找过热心帮忙的教务长程公,但这次人家不愿帮这个忙,说当图书管理员是给人家找书的,并无时间自己看书。此事只得作罢。 大约两年后,即1936年,有一次庚子赔款留学考试。这种考试几年才逢一次,机不可失。尽管准备极不充分,他还是决定冒险一试。考试科目是欧洲近代经济史,在校期间,他从未学过。虽曾买过两本欧洲近代史,但读得粗浅,与考试内容根本对不上口径,经济史更是从未接触过。结果当然是铩羽而归。 既然没能考取,就只有继续教书。不久,又给他增加了初三的三小时,即课时加到了十二个钟点,于是工资也增到一百多块。钱花不完,他很快积攒下差不多一千块钱,悉数给南昌家中寄去。 当初,他的读书与生活费用均由二伯支付,祖父母也很公平,决定把这笔钱寄给二伯。二伯没有孩子,经济上十分宽裕,当然坚决不受。二老遂以二伯的名义买了一块田地。老人的观念脱不了旧巢臼,认为有了富裕钱就该买房置地,这却为后来的麻烦埋下伏笔。 那几年,他的生活平淡而没有任何变化,上课、备课、吃饭、睡觉……说到吃饭,他从未下过厨房,都是在饭摊上吃包月饭。早喝牛奶,鸡蛋加饼干。由于有胃病,午晚两顿的主食一律是馒头,菜则经常吃菠菜、豆腐抄肉丝。老三样一成不变,与他的生活一样单调。 这期间有一事值得书写。为使所患诸多慢性病早日痊愈,除多方求医外,父亲还企图通过锻炼身体取得效果,比如像八段锦之类,却屡式无效,搞得他几乎灰心。有一天,他在图书馆翻到一本讲“腹式呼吸”的书,便照着开始练习。没想到,两个星期之后就有了效果,睡觉好了,吃饭胃也不痛了……从此,他一直坚持做腹式呼吸,几十年坚持不缀,这恐怕也是他能长寿的原因之一。 第一次留学考试失败,父亲并未死心,他打算利用业余时间苦读一两年,有了机会再考。 人算不如天算,教书教到第四个年头,抗日战争正式爆发。若大的中国无法再摆下一张安稳的课桌,欲跃龙门不得,他的留学梦在战火中彻底灰飞烟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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