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窝小鸟在我家阳台出生
作者:胡发云
|
|||||
今天上午,妻子从阳台回来,压低声音惊喜地叫着:“孵出来了,孵出来了,我看见那小家伙的嘴,张得大大的要吃的——”她用食指和拇指做着雏鸟张嘴的样子,一边学着雏鸟那沙哑的叫声。我想去看看,她说别打搅了它们。 这真是上苍送给我们的最好的礼物。 远离闹市,搬到临近郊区的新居,几年来,最好的感觉,就是能听见鸟叫了。麻雀,斑鸠,白头翁,灰喜鹊……清晨,黄昏,甚至一整个大白天,都能听见它们快乐又清纯的歌唱。让你觉得终于和这大自然有了一点联系,和其他生命共生在同一个天地中。在楼顶平台上,在楼下树丛中,甚至在自家的窗口,都能看见它们自由地飞来飞去,有时候是独自一人,有时候是双双对对,唱着它们自己的歌,说着它们自己的话。我常常用口哨学着它们的啾鸣,想试着和它们对话,它们有时会停下来,偏着小脑袋,专注的听一会儿,大约在想,这是一个什么家伙,叫得这么难听,一点也不像呢。有时候,它们也会犹豫地试探一下,再回应几声,似乎在验证一下,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同类?终于听出了破绽,便不再搭理了。自顾自唱着,或不屑地飞去。 我们的周边有许多山林,不知为什么,这些小鸟还是要到我们人类生活的区域来,或许是它们对人类依然保有一种友情。不希望从此与我们永远断绝往来。它们有一种比我们更阔大更宽容的情怀。 有时在楼下散步,看着它们在不远的地方嬉戏,见了我们走近,也不会立刻逃避,总有一种温暖涌上心头。它们被人类伤害得太多太多——但它们还是没有学会仇恨,甚至没有太多的警惕。动物是善良的,也是健忘的,只要你稍稍对它们和善一点,它们就会忘掉你的过错。我想起自己在乡下的那些日子,为了吃到一点动物蛋白,也为了证明自己青春期男子汉的豪气,我曾用那支气枪虐杀过许多的鸟类,包括如今常常能在路边遇见的那种美丽的灰喜鹊和远远唱着“布谷,布谷”的斑鸠……那是一个没有谁来教会你爱与怜悯的时代,那是一个让许多单纯的少男少女都会变得残酷无情的时代,也是一个让我们留下许多悔痛的时代。只是这种明白来的太晚,而且等一些人开始明白时,又有一些人浑浑噩噩地成长起来。 在寒冬和炎夏,我们常常会在阳台外的防盗网上,放上一些吃食,希望它们能在找不到食物的时候,能来此寻到一点果腹之物,但似乎它们没有来吃过,或许是我们的那些吃食,并不合它们的口味。后来,我又在阳台的雨阳棚下,做了几个鸟窝,希望它们在烈日风寒之中,来此避居一下。但是它们似乎也一直没来住这种人工的小别墅。 就在不久前,我们突然发现,有一两只白头翁在我们阳台外飞来飞去,嘴里衔着些毛茸茸的东西,往上一看,它们竟在阳台上雨阳棚下的防盗网铁棍棍上做窝了!我们赶紧将阳台的窗帘拉上,以免我们在室内的活动惊扰了它们。那间房是儿子住的,平日他不回来,我们就尽少到那间房去。 我不知道它们在这样一个地方做窝,会有什么样的忧虑,因为对于它们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太脆弱的家,一次玩笑般的骚扰,一次孩子的好奇,甚或一次不经意的清扫,这个家就会被轻易地毁掉,它们数十日的劳作便会变成一缕缕垃圾飘落到楼下的水泥地上。如果它们已经产下蛋了,孵出雏了,家破人亡也是一瞬间的事。它们能够依赖的,只有人的善意与爱。 妻子说,不知道它们要吃什么,要不然我们可以为它们准备一些,别把那个白头翁爸爸给累坏了。 我想它们是吃虫的,在小学课本里,我读过关于白头翁的课文,第一次见到白头翁,也是课本上的插图,一只比麻雀大一些的褐黄色小鸟,头顶有一撮白色的冠毛。我想,我们能给它们的最好的礼物,就是让它们安安心心,舒舒坦坦地将那一窝小鸟抚养长大,并且永远将这个地方,当作它们的家。 人类对其他生命的伤害已经太久太久了,它们至今还没有弃绝我们而去,大约是对我们还保有最后的期待与善意。近年来,许多人的悔过,让它们看见了和人类重归于好的希望。我们祈祷,不要让这希望破灭。 我们将怀着最虔诚的祝福,等待那一窝雏鸟成长,开始它们生命的飞翔。 2002年6月19日
一天天过去了。尽管我们很希望知道那一窝小白头翁在如何生长,但还是没有去看望它们。两只大鸟每天都在飞来飞去地找食,它们在窝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大约是一天天长大的小鸟已经把个小窝挤得满满。两只大鸟便常常站在防盗网上。 转眼到了6月下旬,感觉两只大鸟不像从前那样来得勤,也不知小鸟到底长成个啥样子了,依然不敢去打搅。一天早上,妻子在阳台上慌慌张张地叫我,我去一看,一只小鸟头朝下,悬吊在鸟窝下面。原来,它的一只脚被缠住了,多少天来,我第一次踏着防盗网的铁条走近鸟窝,一看才发现,整个鸟窝都是用废旧尼龙绳的丝丝做的,没想到,小鸟现在也开始使用现代建筑材料了。鸟窝里已经没有别的小鸟了,想已是早早飞走,开始它们的独立生活了。我赶忙拿来小剪刀,将塑料绳丝丝剪断。不知那小鸟如此悬吊了多长时间,那一只爪子已经伤得很厉害,不能抓握。我把小鸟放回鸟窝,为了防止它再被缠住,将鸟窝用卫生纸垫了一层。许多天的美好心情,被这个意外的伤害给弄坏了。我们想起北京积水潭医院的一个朋友,曾救下了一只双腿摔断的雏鸟,他像照顾瘫痪病人一样,抚养了它六年,喂它吃,喂它喝,给它清洗,直到那只小鸟老死。我们祈愿这个小鸟能好起来。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再去看它,它已经飞走了。 没想到,几天后,那只小鸟和它的父母又回来了——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它,它已经长得比它爹妈小不了多少,但很稚拙,羽毛蓬松暗淡,尾巴短短的,四散乍着,头上还没来得及长出白冠毛,它停在铁栏杆上的时候,一只脚还不能得劲,身子微微歪着。 它们在自己的窝边流连着,鸣叫着,仿佛还很眷恋这一处旧居。 2002年7月2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