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女人
作者: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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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女人 这天生产队派工,几个知青被编去和妇女们一起,去担塘泥。每逢年底“干塘”后,有些鱼塘因积存太多淤泥,需要挖清塘底。 和妇女一同干活,固然因为知青还不熟农活,但下乡一年半载还编在妇女队里,那就意味只能拿妇女级的工分了。 担塘泥,有负责担的,有负责撬的。一个三四十的妇女替我撬泥。她主动跟我搭话:“怎么,乡下的生活还习惯?” “还行。” “想家吗?” 我以前没怎注意队中这女人,只知她叫旺姐。但这天与她“拍挡”,觉得她很友善。稍稍留意,发现她还长得端正、丰满,有着成熟女人的韵味,和特有的豪爽。她躬身用铁橇熟练地切割、撬起一方泥,搁到我的竹篓上,扬首把整齐的短发往后一摔,说,“这就好了,不要挑太重。工夫长,来日方长。”年轻好性的我,还是让她替我多添一点点。 收工时,宗伯的女儿,队里的妇委,论辈分,该是我的姑姑,在我旁边悄声说,“阿旺是坏份子。” “坏份子?”我惊讶得张了嘴。 慢慢晓得,咱们这条村子,还真有不少阶级敌人。比如,有个从马来亚回来的华侨,曾当过马共游击队员。但据说这马共组织,又和地方主义份子有瓜葛,于是上头有令,他要在乡中受到“特别照顾”,不能乱说乱动。又,那个在东江游击队打过日本人的,也是地方主义份子,也要同样对付。裕哥,这一带的名中医,但因为贫代十叔的亲家也是医生,一村不能藏二医,于是裕哥被勒令不许再走资本主义单干老路。有次有病人急病找上门来,裕哥给他看了,结果挨了批斗。阿宝哥,没经队的批准,到外村替人建房子,一切收入所得尽数没收……那这个旺姐的“坏分子”又是怎样来的?妇委没跟我说,但过后问了几个人,终于明白。 旺姐的老公结婚前本是矿里干活的。一次炸矿,发生意外,这男子给吓傻了。后来送回家,总算能自理生活,但神经兮兮的,说话常是前言不对后语。据说是家里族里作的媒,把旺姐嫁了给他。 “就是那个担粪的?是她的老公?”我听了摇摇头,给我说这事的裕哥也摇摇头。 “这男子没用了,不行了”他叹口气,“苦呀,一个活女人!” “一个活女人……”我看着田野无尽的地平线,幽幽地应着。 “但,”我突然想起,“旺姐不是有个儿子?” 裕哥看看我,点点头。他狠抽一口旱烟,往地啐口痰,“听说是村口那个理发荣的。”我呆了。我常常帮衬理发荣呢。 “阿旺以前是队里的妇委。” 看我瞪着眼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裕哥重复,“妇女委员,就是你姑姑现在那职位。” “乱搞男女关系”,当然,不能当妇女委员了,当然,也是坏分子了……我迷迷胡胡地想。 “一个女人呢!”裕哥又说。我瞧瞧他,怎么他老说这话? 我忽然感觉有点不快。但,旺姐怎么会嫁给一个神经、不健全的人,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早十年自由恋爱在农村也许还不太时兴,但也总能说不合心意不对板便不嫁……唉,这是人家的事,想来干嘛!然而,这天旺姐的事象妖魔一样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我甚至突然想象,假如我是旺姐,被迫和一个疯子扯守一辈子…… 啊,那真可怕! 我自始不敢再和旺姐搭话。路上遇到,也没打招呼。其实,其他人都这样的,她是坏份子啊! 我在乡下待得不长,乡下那些人很快地从我脑海中淡忘。 但最近那次回去,我跟人提起某某甲,某某乙时,不期然地,眼前出现了旺姐的形象。她站在广阔田野的田垅上,微风扬起她的短发,灼亮的眼中映出晚霞的余晖……我没说出她的名字。她还好? 旺姐,象那个时代许许多多在误谬的交叉路口迷失的人一样,成为自己,或别人,或时代本身的祭品。 裕哥现在是当地成功的厂商,他那句话,“一个活女人啊”,竟成为旺姐在我脑中人物记忆存档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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