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1:写在前面的话·第一章:新家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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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孔化营》 写在前面的话 几天前,晓秋在MSN对我说:“夫子,你写的东西呢?”我莫名其妙,问她:“我写啥东西了?我啥也没写呀?”她马上答到:“给你的长假放完了,赶紧接着写吧!” 夺命小鬼儿又来了!自打前年5月让王版主打捞上来,自己没事找事,写了一篇《夫子日记—我的高二三班》,一下被套牢了,一下成了班网写手了,屁股后头老有人举着鞭子赶着,天天在电脑上码字儿,于是又有了《我的混凝土班》、《我的张湾》和《我的十八号》,已经从呱呱落地起写到了风华正茂,再往下写就是娶妻生子,就是如何从机关小职员混到如今这个不知几品的芝麻官,不过这些故事恐怕是再过三十年才能写的,只不知能不能活那么久? “不是还有孔化营没写吗?”是的,那段蹉跎岁月,也可歌可泣,可不知为什么,我几次想提笔,却几次又放下,对写孔化营,心里没一点谱。不是往事淡忘了,孔化营的一草一木都镌刻在我心里;不是插队很无趣,恰恰相反,孔化营的两年可与张湾的三年相媲美,是我最难忘的人生岁月。大概正因为她太可歌可泣,太凝聚着悲剧时代的悲凉色彩,所以每当我提笔写她时,那千钧重量总要把我压垮。 知青作家郭小东在《中国知青部落》序言中写到:“不管他们走得多么昂扬,在我的灵魂中,我与他们一样,永远是跪着的。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但是极端伟大极端神秘的力量在呼唤着我们,在逼视同时对着我们喊叫:你是有罪的,你该罚!于是我们集体地跪下了。我无法挣脱它的扼制,我只能永远地跪下去。” 这段话我读过多遍,每读一次,心灵总被震撼!每当我想要写插队,我就要反躬自问:你在那段平淡如水又炽热如火的岁月中,究竟是在跪着,还是走的昂扬?疑问幽灵般徘徊在我心头,迫使我去思索,去回答。于是我把视线投向了北方。目光穿透岁月,从记忆的长河中,我看到了什么? 一座神奇的山——海坨山。在官厅水库以北,距插队地永宁公社约有六十华里远。她不列名山之谱,可在我的视野中,她是如此雄伟高大。冬日白雪皑皑,如身披素纱的女神;夏日苍岩峻峭,像守卫塞北的勇士。晨出暮归,我总爱仰首眺望,从她那里得到一种精神的享受,一种心灵的启迪,一种感情的升华。她与周围那连绵不断的军都山脉谱成一首田园交响乐,将大自然的壮美倾注在我心田。 一个复杂的社会群体。在孔化营两年生活中,我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形形色色的农村干部,像雷厉风行的公社书记刘富存,干练泼辣的团委书记小侯,积怨甚多的大队书记赵西贵,老实巴交的知青总管魏金宝,猛张飞式的治保主任马照友,古朴幽默的七队队长老二爷子,硬汉子团支书二石……;有各种各样的农民,像七队的热情风趣的国柱,精明强干的进怀,慢条斯理的大先生,假小子孙三儿,苦命的荷莲儿,潮货三锛子……。当然,更少不了一同插队的伙伴们,以及“搭配”给我们户的两个初中生:毫无文学细胞可总想当作家的建生和老北京味十足的德启……。我生活在这个群体中,看到人人织成一张社会的大网,丝丝缕缕相连,个个像是这网中的一个蜘蛛;看到人人组成一部生活的机器,环环相扣,个个像是这机器上的一个齿轮;看到人人构成一个矛盾的整体,正义与邪恶并存,真善美与假恶丑同在,顺流与逆流搅成一个巨大的旋涡,人人都在其中挣扎,希望摆脱命运的束缚,渴望“命运敲门之声”能化作辉煌的晨钟! 当然还有我自己,一个骚动不安的内心世界:对事业的追求,对未来的憧憬,对成功的渴望,对人生的思索,对爱情的梦幻,对文学的迷恋……这一切交织在一起,驱动着一颗年轻的心砰砰跳动,驱动着一个羸弱的身体,总是要去做力所难及之事。我看见1975年国庆节前夕在青纱帐中护秋的景象:一连七天发烧,每天烧退些,就硬撑着下地去看青。裹件脏兮兮的棉大衣,蹲在老玉米地里,月如冰轮,辉似秋水,虽然冻得发抖,仍旧兴致勃勃地吟些豪言壮语般的诗句。那心态,真有一种临战前的兴奋,一种赴汤蹈火的豪情,一种渺小向伟大宣战的悲壮。所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所谓:“人定胜天”,所谓“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尽在那心态中,宛若一首灿烂的英雄交响乐! 这就是我回首往事时看到的三幅画面:自然,社会,个人;三幅画面重叠在一起,没有一笔灰暗的色调!这就是我追忆旧曲时听到的三首交响乐:田园,命运,英雄;三支曲子交织在一起,没有一个忧郁的音符!于是我似乎完全有理由说:我们那时走得非常昂扬! 可是,当我过了知天命之年,当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角色居高临下俯瞰那段人生时,却发现许许多多自以为崇高的举动,都仿佛唐吉珂德的侠行,是那样的荒唐可笑。我们高喊着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把石头山开出梯田和坑田,却破坏了林木和植被;我在田间地头给社员们大讲评法批儒,无疑是上了政治骗子的当;我夜夜不辞辛劳去大队广播室播讲《金光大道》,让孔化营的父老乡亲企盼一个“高大全”来帮他们脱贫治富,其实那纯属梦呓……;尽管我可以一遍遍自我安慰: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的所作所为都产生于为人民服务的意愿,都与投机钻营无关……,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这无非说明我不是被迫向愚昧屈服,而是自觉地跪在它的面前。当我自以为走得昂扬时,其实我正跪着。所有如歌如梦的痴迷憧憬,都成了无形的重负,压在我头上,令我自然而然地跪下了,而我还自以为在昂扬地走着。 这是我想要写孔化营时,不得不反复思索的一个痛苦的问题。我们这代人,曾为那个“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奉献了青春和真诚。我们以老一辈人为楷模,舍弃舒适与安乐,苦行僧般地去磨练自己,去改造社会,结果事与愿违:历史发展的环节断裂了,民族前进的脚步延缓了,许许多多人生中最可宝贵的东西失而不能复得。正如郭小东所说:“该扬花的时候,风来了,吹落了一切花蕊;该吐穗时,雨来了,将其打得七零八落;该结果时,收获的季节已经远远地逃遁了……”。虽说青春无悔,可悔又如何?何处再去找回失落的岁月呢? 于是,每当我想要写孔化营时,那三幅画面便有了暗淡的色彩,英雄交响乐也变成了悲怆交响曲。我们对革命的热衷,对政治的参与,对落后势力的斗争,对艰苦生活的藐视,对疾病的乐观精神,对爱情的执着态度,对大自然的强烈的征服欲,都使我们具有一种浪漫的英雄主义的激情;然而我们既征服不了大自然,也无力去改造社会,我们屡屡错过爱情,在政治运动中也成了被愚弄的角色。时代契机使我们从城市到农村,一腔热血要去改天换地,可实际上这是逆潮而动,美好愿望与冷酷现实之间的冲突注定了我们的悲剧性,注定了我们要跪在地上。 但是,难道我们没有值得骄傲的精神吗?难道我们没有走得昂扬的真实的一面吗?我的同学们,像书记唐谦和班长陆惠敏、我的户友京辉、张颐和人璧,还有一队、八队其他男生和五队六队的女生,乃至建生和德起这样的初中生,以及像老二爷子、国柱、二石、荷莲……等等社员们,他们不都有一种精神,一种“人不能够被打败”的韧劲,一种对幸福生活的苦苦求索,一种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深厚的爱吗?正是有了这种精神,那段生活才有价值,才值得回顾,才能给人以启迪。我无需刻意在“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身上去挖掘这种精神,只要把我感受最深的体会和印象剪接在一起,那种精神便自然贯穿在其中,那是一种民族魂。 当年给黄毛写故事,故事里有这样一段话: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北京有大批知青到郊区县插队落户。同“老三届”相比,他们插队的时间是短暂的,他们的生活也很少有英雄史诗的色彩。在后人眼里,他们缺少东北知青那莽原的粗犷和悲壮,新疆知青那戈壁的古朴和苍凉,云南知青那山林的神秘和荒蛮,陕西知青那黄河的雄浑和庄严……他们是知青大潮中最后一次残缺的潮汐,是知青烽火中最后一缕淡淡的轻烟。 然而,他们的生活同样有苦有乐,可歌可泣;他们正处在光明与黑暗决战的前夜。他们是历史隧道中延续支撑的巷木,是知青梦幻中最后的思索。最后的思索深沉而成熟,最后的思索预示着觉醒。如今,那梦幻已经消逝,已被淡忘,但是那用青春和生命凝成的最后的思索,却被深深镌刻在历史的路标上,向后人昭示着前进的路。” 当年,正是那种使命感驱使我去写张湾;如今,这种使命感又驱使我拿起笔,来填补孔化营的空白。 但是应该怎样写呢?是写成《我的高二三班》和《我的混凝土班》那样基本写实的回忆录呢?还是写成《我的十八号》和《我的张湾》那样带有虚构和演绎,更近于小说或叙事散文类型呢?是写全体知青呢,还是只写我们七队呢?思来想去,打算尝试虚实结合的写法,七队为主,其他户为辅;七队的事会有些虚构,使其更具故事性;而其他同学的事,则以日记为准,尽量写实,并作为插叙,嵌在七队的故事之中。这样,整个故事虚实相间,或许不至于让同学们感到冗长而单调。 又要开始抽羊角疯了。打完混凝土后我说过,写东西就像抽羊角疯,疯劲上来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写呀写呀,直到最后一个字写完,疯劲儿过了,人清醒了,出窍的灵魂才重新附体。抽疯很痛苦,但疯劲儿一过又有些飘飘然,似乎做了了不起的大事。我希望这是在班网最后一次抽疯,这次写完,我真的可以休息了。 当年在给黄毛的笔记本扉页上,我写了这样一段话: “张湾的我们已经死了,心里的我们却还活着,于是你让我成了掘墓者。当往事的棺椁被撬开时,青春的骸骨已灰飞烟灭,一直跪着的我们,早化做一抔黄土!但是黄毛,不管当年我们怎样跪着,在我的灵魂中,我们永远走得昂扬!” 我想这句话也适合送给我的同学们:“不管当年我们怎样跪着,在我的灵魂中,我们永远走得昂扬!” 沁园春.《我的孔化营》题记 几度回眸,几卷丹青,几梦黄梁。忆阳春出塞,孔营种柳;年方锦绣,岁正芬芳。铁灶熬粥,柴锅贴饼,尝尽人间五谷粮。悲欢处、便欲说还住,谁解衷肠? 如今鬓发苍苍,写旧事、孤灯冷墨香。念同窗好友,萍飘四海;西园别后,各付流光。网上重逢,屏间啼笑,情比蜂狂比蝶狂!曾记否,在屋前种豆,藤蔓萧墙?
一 、 插队后才知道,北京北部连绵不断的群山统称军都山,属燕山山脉。 车出北郊市场,进十三陵后走108国道,在山峦之间盘旋上下几个钟头,便到了永宁镇。永宁镇建于明朝,有600多年历史,距县城17公里,是延庆第二大镇,它地处延庆盆地东部,地势东高西低,东、南、北三面为山区及半山区,中部为平原。永宁公社有十三个大队,其中七个分散在南山坳上下,叫南七村;南七村从上往下数,第六个村叫孔化营。孔化营依山傍水,多坡地,村里房院高高低低,参差错落。 阳春天气,京城里已是柳绿花红,永宁镇却还春寒料峭。4月5日下午,孔化营大队革委会副主任魏近宝领我们到七队住处,关照几句,说:“恁先拾掇着,俺去女生户料料,”便匆匆走了。“料料”是永宁话,“看看”的意思。大家坐了大半天长途车,又是走山路,浑身颠得要散架。把行李朝炕上一扔,都躺倒了。我闲不住,学着近宝的话对京辉他们说:“恁先歇着,俺前后料料”;京辉张颐人璧噗哧都笑了,京辉说:“你料料吧,料着宝贝告诉我们,不许独吞啊!” 新家是个残破的小院,看上去好像很久没人住,屋檐下蛛网密布。绕过影背墙,有间北房,房前有一小块菜地,门口有棵枣树;靠东墙是“厕所”,所谓厕所,不过是用秫秸杆围个圈,里面平地挖下去一尺多深的长方形的坑,算作茅坑;坑旁堆堆土,解完手铲锹土盖上粪便,等盖到快满时,起出粪土卖给队里作肥料。屋后还有个小院,院中一株桃树,两边厢房破烂不堪,里面堆满了秫秸杆。我们住在前院那间北房,倒也是四梁八柱,只是年头长了,显得老态龙钟,墙皮斑剥像是老年斑,门窗露缝,像是老太太嘴;一推门,吱扭一声,如老头叹气。进门是灶房,东墙南窗下一座新起的灶,大铁锅,带风箱。北墙根码着一张窄窄的桌子——简单得就像是四条腿上钉了块板,上面瓶瓶罐罐,装的油盐酱醋。贴西墙摆着口大水缸,缸上扣着脏兮兮的木头盖子。灶房两边是东西屋,西屋门锁着,透过门缝,看见里面屯着粮食。东屋没门,只挂着个布帘,掀帘进去,就是我们睡觉地方。原本是一间房,在中间又打了个隔断,成了一大一小的里外套间。南窗下一排土炕,铺着新炕席。墙壁和顶棚上裱满了发黄的报纸,糨糊还没全干,冷不丁那报纸就会咔啦一响,让你吓一跳。 “老匡,咱们这叫躺在炕头上,放眼全中国,胸怀全世界!”京辉把头枕在铺盖上,腿翘着,仰望着顶棚上糊得密密麻麻的报纸,一本正经地说。 “就是炕头短了点。要能再长上一尺,让我放眼全宇宙也没意见!”人璧绻着腿。斜靠在铺盖卷上说。 “哈,谁叫你长得跟长脖鹿似的,穿衣服费布票,睡觉冻脚不丫儿!”德起有些兴灾乐祸。 插队前学校分户,非要把初中生插到高中户,我打心眼里是一万个不愿意。插队也跟两口子过日子似的,天天一个炕头睡觉一个锅里搅马勺,难免会闹矛盾;三班同学都是干部子弟,又都下过干校,有共同语言,即便有矛盾也好化解,可要是安插个小混混进来,天天不务正业偷鸡摸狗,这日子能过得好吗?为此找白老师软磨硬泡,希望她高抬贵手,别给我们户安排初中生。最后磨得白老师不耐烦了,说:“得了,不安排不可能,搭配俩最老实的给你,行吧?” “搭配”来的俩初中生,一个叫金德起,一个叫吴建生。见面一看,我就知道他们的确都是老实人。德起小矬个,粗壮礅实,黑脸带些浅浅的麻坑。老北京人,祖上在大清朝干的是牢头狱卒之类的行当,传到他爹这,也曾在西城拘留所干过若干年看守,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被逐出公安系统,弄到一个小厂子当了工人。德起姐妹兄弟多,家里生活挺困难。68年大姐去了北大荒,去年大哥也下延庆插了队,家里少了两张嘴,日子总算缓过点劲儿来。建生长得矮胖,扁平脸,小眼如珠,乱发如草,大嘴岔,扇风耳。小时一场高烧,留下重听的毛病,左耳尤其厉害,听人说话得侧过脸用右耳朵。他九岁时,父亲因贪污公款被判了八年,母亲气得大病一场,撒手归西。抛下他和14岁的姐姐,靠吃救济混日子。姐姐为了让他念书,自己辍学到街道工厂画彩蛋,含辛茹苦,供他念到初中毕业。因为耳背,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只好插队了。 德起在炕上躺了一会儿,上灶间抄起水舀子舀一瓢水,一饮而尽,抹抹嘴说: “老社员真够哥们儿,水都给咱挑满了!嘿,我说老匡,天都擦黑儿了,你还那学么什么哪?咱哥几个谁睡里间儿谁睡外脸儿,你这户头倒是分排一下呀!” “咳,这事还用安排?都是一样的炕,挨着睡吧,”我说。 “得嘞,那我可就睡西头了!不是我犯心眼儿,我看了,咱哥几个的铺盖,顶数我的单薄!”德起说完,马上紧挨西墙摊开褥子。西墙贴灶,生火做饭总是西边炕头先热,眼下春寒料峭,还是热炕头舒服。 小套间能睡两人,因为靠东头,离灶远,炕要冷得多。我知道张颐有荨麻疹的毛病,一受凉就爱犯病,便冲张颐说:“你和京辉、人璧睡外屋吧,我和建生睡里屋。” “得了吧,”京辉笑着说:“让建生睡凉炕,该说咱们高中生欺负初中生了!张颐爱起疯疙瘩,你太瘦也不经冻,你们俩和建生睡外屋,我和人璧运动员的体格,抗冻,我们俩睡里屋正合适。不过德起你可想好了,眼前是热炕头舒服,等到三伏天,你那可就成了火焰山喽!”“嘻嘻,火焰山就火焰山,先舒服一天是一天,你不是风格高吗?等到夏天我再跟你换过来呀!”德起笑眯眯地说。 京辉人璧在里屋铺好了被褥,张颐挨着外屋东隔断墙铺开,剩下中间两个空位,我想挨着张颐睡,便对躺在炕头望天的建生说:“建生,你挨着德起睡吧?” “什么,什么?”建生侧过脸,瞅着我,看样子没听清。 “老匡,甭叫他大名,叫他吴胖子他就听见了!自小胡同里都叫他胖子,听惯了。”德起教给我。 “胖子,你挨着德起睡吧?”我又大声问。 “成!成!我不像德起那么多心眼,我最老实,睡哪都成!”建生眯着小眼连连点头答应着。 “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说话老不招人待见!” 德起笑着骂了他一句。便帮他把铺盖打开。忽见被子里掉出个笔记本,牛皮纸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名言录”三个大字。我打开看看,只见头一页上记了一句话: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鲁迅。” 看到这,我噗嗤一笑。建生扭脸瞧见了,慌忙把本儿拿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本儿是我姐送我的,瞎记!瞎记!” 德起说:“老匡你不知道,胖子是我们班最爱臭拽的一个。成天揣个本儿记些花哨词儿,逮哪乱用一股,笑话多了!你说就他那德行,还想当作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屎壳郎戴帽,硬充大铆钉!” “您这词挺高!”建生咧着大嘴一笑,掏出杆黑塑料杆儿的钢笔,把那句歇后语记在本上。字写得歪七扭八,十个字倒写错了五个。 铺盖都就了位,德起拉着建生去了屋外边,京辉和人璧躺在炕上看书,张颐拉起小提琴,琴声悠扬。我静静地躺着,心又飞回清晨的京城。
夫子日记:1974年4月5日: “早六点半起床,七点半出家,三哥送我到学校。 今日清明。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今天晴得没有一丝云。动身时,送人的大轿车已排列在校门外.我们列队在师生们的夹道欢送中走出校门,我们恰好坐在头一辆车上,全西城区120辆送行车的头一辆啊!一队小姑娘向我们献花。汽车开动了,车下的人群挥起手来。车上长安街,就像一叶小舟卷入了人群的海洋!从西单一直到豁口,处处鲜花、彩旗、锣鼓、人潮,歌声和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天空。特别是车过西单时,大概有新闻制版厂拍电影,场面尤其壮观。五颜六色的纸屑纷纷扬扬抛洒下来,像天女散花;条条彩带飘向车头,像彩虹飞降,今天太美了!……汽车于中午1点多钟抵达永宁,到公社后立即召开欢迎大会,然后我们坐着大队的拖拉机驶向孔化营。永宁的气温明显比城里低,小风吹在脸上有些剌人,出了公社往西没开多远,司机师傅指着一片隐约可见的村庄说,那就是孔化营。 可是此刻我却被西方的一座山峦吸引住了。第一眼,便觉得那山有些特别。一路上的山都是黄灰色,而远方这山却是白色,洁白如玉,在蓝天映衬中,银装素裹。还有那山的形状,壁立高耸,奇峰刺天,像把匕首,要把天空刺个窟窿。山峰上,一团团云雾向山腰两侧浮动,渐渐在峰峦前面汇成一泓雾海。那白色的山被这云雾的海洋淹没了,仅有峰尖凸露在云海上,好似孤独的小岛,又像浮游的小船。在阳光辉映下,在碧空衬托下,那山峰显得静谧、庄严和神圣。我的心灵被她震摄,被吸引,以致同学们对孔化营的议论我一点没听进去。” 到孔化营的当晚,我查了一下北京地图,在延庆县张山营镇北部与河北省赤城县交界处,地图标着一座山,名叫海坨山。主峰海拔2241米,为北京市第二高峰,我想,她应该就是今天我看到的那座山了。在孔化营的两年中,海坨山在我心里简直成了一座神山,她的多姿多彩,庸容华丽,令我着迷;她的雄伟挺拔,迎风斗雪,又常常赐予我力量。听社员说,海坨山到处山泉流淌,有些还是温泉;她的峰项叫大海坨,是一个长近10公里草甸,上面长满金莲花、黄花菜、手掌参、地榆、拳参、山丹等植物;每年初秋至次年初夏,可以看到“海坨戴雪”;晴日可看到“海地层曦”的景色。我忽然发现自己是幸运儿,因为到孔化营的路上,这两种奇丽景观我都看到了! 我正靠着被子写日记,忽听咕咚一声响,震得窗纸乱颤。接着便听见窗外建生带哭腔的声音:“嘿,楞楚子,怎么喳?比划比划得了,还真摔呀?” 接着听见德起说:“嘿,怯勺,甭急齿白脸的,哥哥这是教你一手,不服气?再来再来!” 又是一阵咕咚声。我急忙爬起来,喊了声:“京辉人璧,德起建生他们是不是打架啦?赶紧看看!”说完自己先跑出了屋。晚上八九点钟,月亮刚挂上树梢,小院地上一片银白色。我出门一看,忍不住乐了。德起和建生,竟都光着膀子,正搂在一起摔跤。春天的塞北,夜风凛冽,我穿着厚毛衣尚冻得有些哆嗦,这两小子居然光着膀,摔得顺脖汗流,看样子真用了狠劲。人璧、京辉和张颐出来,一见他俩这样也都笑了。德起看来是练过点摔跤,身上黢黑,毽子肉疙里疙瘩,蛮劲十足;建生显然是生手,身上虚胖,脚底没根儿,劲道也不足,他拼命抓着德起的双臂,哈着腰,低着头,用他的大脑袋使劲顶着德起的胸脯,硬把他向后搡,却冷不防德起一侧身,脚下一绊,把他摔了个狗吃屎。 “你这招‘肥猪拱圈’不灵, 防不住我这招‘铁拐李’”! 德起得意洋洋,一边拍打着胸脯,一边向我们看着,“怎么样?谁跟小弟练练?不是我吹牛,论摔跤,二龙路谁不知道咱金德起?” 我们几个笑着摇摇头。正这时,恰好八队的亚力来串门,刚才德起摔建生那一交正好他看见了。亚力爸爸是公安学院的,在学校就听说过亚力学过擒拿,但从没见他露过。此时见亚力来了,我们拍着手说“德起你师傅来了,还不跪下磕头!”德起看看亚力,个头和他差不多,也不像是个练家子,一脸不屑地说:“就他呀?姥姥!”我们起哄架秧子,冲着亚力说:“亚力,还不给他露两手!”亚力开始不说话笑着光摇头,经不住我们一个劲窜捣,便走到德起跟前,伸出手说:“握握手”。德起莫名其妙,不知亚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用力握住亚力的手。突然亚力一转身,往下一蹲,手一抡,不知怎地就把德起像扔皮球一样从背上摔了过去。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亚力又笑吟吟地站在那,德起可是重重跌在地上。 “你耍赖皮,突然袭击!”德起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冲过去,他刚要拽亚力的胳膊,不知亚力怎么一拨弄,身一侧,脚下一跘,他便又摔了出去。 “这叫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建生拍着手大笑着说。我们听了一愣,一琢磨,是说反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人璧上前,拍拍站在那发呆的德起,指着亚力说:“他爸是秦城监狱的总管,老公安了,他可是真正学过拳脚的,当你师傅一点没问题。” 德起听了这话,上前拉住亚力的手说:“刘大哥,小弟拜你为师!” 那天夜里,上炕熄灯后,我建议睡之前,每人讲几句感受。我打头,说今天感受最深的是长安街头的送别,那么隆重热烈,像欢送上阵杀敌的勇士。话音刚落,京辉就跟上一句:“我看像欢送倒插门的女婿,”大家哈哈笑了,弄得我挺尴尬。张颐忙打圆场,说今天到孔化营,让他想起下干校,想起说话侉侉的湖北佬。“你们还记得刘岩在班上学湖北佬吗?”说完他拖长音,摹仿刘岩在班上学湖北佬丢东西后大喊大叫的腔调:“京—财!(警察)斤死斤巴粮票块死块巴钱,一哈哈就被巴气克达呀!”我们又大笑起来。接着,德起说,今天亚力露的那一手“大背挎”真让他开了眼!祖上积德,叫他遇上一位武林高手,他一定好好学,再回家时,就不怕“借饼儿”那个三青子了。人璧故意问:“什么是`借饼儿’?是借烧饼还是借烙饼?”德亮忙说不是不是,“借饼儿”就是“隔壁”,是老北京的俗话。最后轮到建生,半天没动静,德起贴脸一瞅,早做上黄粱梦了。德起要捶醒他,我忙摆手说:“睡吧睡吧,明早大队还要开欢迎会呢!”于是都合了眼,不一会儿,里外间鼾声一片。只有我,夜游神似的,睁着眼,望着窗棱上的月光,回味着一天的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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