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下鄉地
“三十六年過去,彈指一揮間。”
過來人都知道,這是套用了老毛的“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當年心裡就嘀咕,誇張啊,彈指一揮間?!如今輪到我們自己,三十六年後第一次同組知青重返下鄉地,真有彈指一揮間的感覺!三十六年前一起下鄉的情景,恍如就在眼前。
在大家共同好友松的熱心協助下,我們同組的六位知青在三十六年後首次一起返回下鄉地。確切說,我是三十四年後重返,因我是在其他五位知青離開後兩年才有機會離開的。
我們下鄉的公社,如今已成為新開發區。那可真是天翻地覆舊貌變新顏的大改觀。而我們下鄉的生產隊,卻又正好在開發區的邊緣。當我們在松的引導下,沿著顛簸不平的的道路來到村口,才發現蜿蜒橫貫村里的道路幾乎毫無變化,還是那種沙礫路面,改變的是路邊多了不少新建的房屋,我們熟悉的舊老屋子,則隱藏在新房子後面。
最沒有改變的是我們曾辛苦勞動過的那一長峒的田地。剛插了秧,滿峒綠油油的秧苗,觸景生情,不由令人想起當年農忙雙搶的艱苦歲月。
田峒那頭是鄰村,那裡也有一組知青,雞犬相聞,常有來往。
橫貫田峒這條機耕路還是當年的樣子。機耕路旁的池塘似乎也沒多大變化,只是感覺小了不少,恐怕是我們長大(老了)的心理錯覺。
當年下鄉第一天,我們三個男生就到這個池塘游泳,一條螞蟥叮在阿生大腿根,居然渾然不覺,到晚上睡覺時才發現,螞蟥已經吸飽滿了血,阿生驚恐中一掌拍下,螞蟥頓時爆裂,所吸之血四處飛濺。
這就是我們下鄉第一晚住的房子,以前的門封住了,在後面另開個門,不知道裡面的牆壁是否還可以看到螞蟥爆裂飛濺的阿生血跡?
從池塘回望村裡,除了可見兩棟新建房屋,其餘都被鬱鬱蔥蔥的樹木所遮蔽了。大面積的綠化——這是變化較大的一點,原本後山只有疏疏拉拉的小松樹,坡面沒什麼植被,如今已長滿各種雜樹野草。
我們進村就直奔知青老這就是我們的知青家大門,還得以整體保留下來,被當年生產隊會計的侄子買下,主要是儲放雜物。院子天井還在(咋那麼小啦),上午阿毅、俏與松先行下去,托村民到附近墟集買了兩頭豬,就在這個天井宰豬分肉,待我與阿生及清、麗下到時,還有村民在這裡清理豬下水(內臟)。
這是我跟阿生住的房子,置放了大半屋子的瓶罐雜物。
四十多歲以上的村民幾乎都能叫得出我們的名字,尤其是年老者,拉著我們的手嘮個不停。年輕人與小孩則是好奇且善意地看著我們微笑。其實年輕人不多,多的是大大小小的孩子,還有各種圈養野放的禽畜。一位年輕人自報是某某的兒子,我馬上叫出“阿青?”卻回答說是阿青的弟弟。哦,當年還是拖著鼻涕的小屁孩呢。年輕人當即撥電話,讓我跟阿青通話。阿青當年也就是十歲出頭的樣子吧,很調皮,常跟我們知青一起玩。現在已經外出到金城江作包工頭,電話裡熱情依舊,顯然已經知道我們返鄉的消息。
我們也能認得一些村里人,尤其是當年的隊幹,幾乎都能馬上叫出名字。這張合影照片中的村民,當年跟我們的關係都頗為密切。右邊矮胖的六叔當年是生產隊會計(見《村裡人速寫》),現在則是生產隊長,特別跟我們強調,仍然稱“生產隊”,不像別的地方稱“組”。我想,“隊長”肯定比“組長”好聽多了。六叔說他的叔叔就在桃園的復興鄉。我驚訝道,你還有海外關係呀!六叔有些尷尬:是啊,所以文革時一直不能入黨。右起第二人當年常跟知青泡在一起,跟我們說他當時是副隊長,所以要常常找我們。不過我們沒印象當年有副隊長,猜想大概是後來設置了這個職位。右起第三人是卅二叔,當時常年在大隊部為大隊幹部們掌廚,知青到大隊集中學習或者知青宣傳隊排練,也都是由他給我們做飯,對知青頗為照顧,深受知青們的愛戴。左起第二人是當年的隊長(見《村裡人速寫》),今年已經84歲了,似乎還是當年那個模樣與習性,尤其是將背心捲起到胸前的樣式,完全就是當年的版本。最左邊的叫阿拉(念lai第一聲),當年記分員最小的弟弟,是村裡少見的復退軍人,常用他認為是普通話的腔調跟知青交談,但我們覺得他還是在說客家話。
村裡人對我們的熱情令我們感激莫名。我們臨走時,以生產隊的名義給我們每人(包括松)一麻袋干花生與一箱子新鮮龍眼。裝車的地方原是生產隊禾塘(曬穀場),現已廢置。我們疑惑:那麼在哪裡曬穀子?村民笑了:在各家的屋頂天台啊!哦,是呀,都單幹了,那還用得著生產隊的曬穀場?
最讓我掛心的村民就是阿五一家了(見《我的房東七哥佬》)。剛進知青老屋,一位消瘦黝黑的農婦即上前握著我的手說“我就是五嫂”。一時間我還未能反應過來。在知青老屋跟在場的村民們熱鬧一陣後,俏提醒我該跟五嫂到阿五家探訪了。我才醒悟到五嫂就是阿五的妻子,當年她可是豐腴白皙的呀!阿五就是當年我的房東七哥佬的兒子,跟我關係甚深摯。阿五家從村口搬到田峒對面原來生產隊雞場附近的地方。
跟隨五嫂,穿越田峒、樹林,來到一個頗具規模的果樹園(主要是龍眼樹),看到一棟兩層樓房,這就是阿五的家了。阿五正在跟前述的副隊長一起往一輛三輪摩托車上裝花生與龍眼(就是後來給我們的)。一見面我們就很自然擁抱了,重感情的阿五眼眶已泛淚。七嬸穿著整齊等待在樓下(俏說七嬸上午就裝著整齊到知青老屋等我了),我趕緊上前緊握七嬸的手,眼睛亦已發熱。阿五的模樣還在,只是削瘦黝黑蒼老不少;七嬸反而看起來比以前精神甚至年輕了,大概是阿五與五嫂支撐了家庭,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或許更重要的是兒孫滿堂且孝順吧。七哥佬與七嬸只有一兒一女,兒子阿五生了五胎共三子三女(一對雙胞胎),女兒阿妹居然也是生了六個子女。眾多的子女又生了多少孫輩,搞不清楚了。阿五的子女都外出打工了,只有兩個孫子女在家。阿妹嫁得遠,未能及時回來,但我回台後,就收到以阿妹語氣發來的電郵(應是子孫輩代筆),述說家庭幸福子孫孝順。當時與七嬸阿五到二樓客廳就座敘舊,了解到三十多年來的巨大變化,真為他們高興。不過,大家似乎都有意無意避開了七哥佬的話題,或許有礙於久別重逢的歡愉氣氛,或者因有外人(副隊長)在場。我是很想問一下的,我也真應該問一下的,甚至應該到七哥佬的墳前上香致意。
日薄西山之際,在享用過生產隊的盛宴後,我們不得不再次“離鄉”了。三十多年才回第一次,慚愧啊!下一次什麼時候回來呢?還是期待著……
2011-08-28
老例文集:http://hxzq.net/showcorpus.asp?id=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