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剧专往事》:1、余上沅校长与国立剧专·2、佐临和丹尼老师在国立剧专 作者:李乃枕


 

《国立剧专往事》:

1、余上沅校长与国立剧专

1948年5月在南京,国立剧专举办了一次盛会,欢迎余校长到英国讲学,暨专科第四届,高职科第六届毕业典礼。除剧专师生外,还请来社会名流约二、三百人。聚餐座谈留下很多鼓励和祝词。余校长信笔题字“爱国家,爱戏剧,爱母校,爱同学”,并合影留念。

     

1985年9月中央戏剧学院庆祝建院35周年大会上,院党委书记牧虹同志发起成立国立剧专校友会,纪念国立剧专建校五十周年。邀请全国校友聚会北京。全国校友得到通知踊跃参加,到会一百余人。会后,北京人艺校友谢延宁送我一张大照片,正是1948年聚会的原始记录。经历半个世纪,颜色虽已发黄褪色,但是图像还相当清晰。现在又经过二十多年,这张照片随我编制的史料集成回归中央戏剧学院。在整理剧专资料的过程中,对这张老照片增添了不少新的认识和感悟。余校长在办校的过程中身教胜于言教,自勉自律令人肃然起敬。

余上沅生活的时代与背景是处于社会大动荡,大变化时期。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生发起爱国学生运动,消息传到武汉,时年22岁的余上沅正在武昌文华大学二年级读书,任文华大学学生会主席。受社会上进步教师,中华大学中学部学监(主任)恽代英的影响,参与了武汉学生联合会的活动。当时的教育部为防止北京的学生运动影响外地,曾下令学校提前放假。文华大学是教会所办,不受当地教育局管辖。余上沅和林育南作为湖北学生代表被派往上海,并把恽代英所写“武汉学生对全国学生的支持意见书”印发100份带去(见恽代英日记)。

1920年2月余上沅邀请陈独秀来鄂,在武昌文华大学主持的欢迎大会上,陈独秀第一次正式公开讲演。之后,又到汉口讲演,被军阀发现,下令离开。此后,陈独秀便把余上沅带到北京,转学到北京大学的西洋文学系,完成大学四年的学业。

余上沅到北京后,接触到原北大校长,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和现任校长胡适。知道他们都很尊重学生的爱国热情,但不同意学生搞运动。他们主张学生应该以学为主。中国被列强欺辱,是因为中国落后。要想救国,振兴,必须先提高文化,培养人才。而不是涌上街头,高喊打倒帝国主义。不是靠喊打倒就能把帝国主义打跑的。

余上沅接受了蔡元培以美育改变中国文化落后的主张,就从他热爱的戏剧入手,暗下决心。当他在偶然的机会出国留学后,发回来的第一篇通讯“这一次离祖国”开头写道:“数十年来,我早已立下自愿,终生做戏剧的仆人”。在这篇文章最后说“艺术之宫的门大开着,我们须要昂首阔步直走进去。只有艺术,只有美,能够把中国这片丑恶的地方,变为宜于人类居住的妙境”。“我爱艺术,我尤其爱艺术之总汇的戏剧。我这一次离祖国,就是这一团爱火燃烧的力量呵!”余上沅1923年留学美国在卡内基大学艺术学院学习戏剧,后转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专攻西洋戏剧文学及剧场艺术,1925年返回祖国。

1948年余上沅再次出国是受英国文化界的邀请去讲学,当时国内正值内战,所以附加条件是可以在英国定居。他们邀请了两位中国戏剧家,另外一位把家眷带去。余上沅只身前往,还乘赴英讲学之便,去捷克斯洛伐克出席了国际戏剧协会第一届年会。1949年初返回祖国。路经香港,遇到老朋友民主人士罗隆基,罗向他提出,可以联系介绍他去解放区。余上沅当时表示愿意去,但需要回南京办一些事再定时间。可是当余上沅回到南京,情况发生变化,南京的民主人士都已撤离,台湾方面又一再催他迁校,他想再找机会和共产党联系已是不可能(余曾找过南京校友周洛)。余校长在国民党统治下工作几十年,失望已极,正式提出辞职。没有批准。他只有举家躲到上海,直到南京解放,他亲自回到南京,把国立剧专交给政府。

著名导演焦菊隐,在留学法国所写的博士论文《今日之中国戏剧》中写道,“西方现代表演技巧被介绍到中国,应归功于余上沅。他是国立戏剧学校校长,前北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系主任。他在留学美国的年代中,初步学会了西方现代表演技巧。归国后,他成了北京话剧界首领。以革新戏剧艺术,提高观众鉴赏力为目的,把实践与理论结合起来”。

余上沅夫人陈衡粹曾讲过余先生孩童时代的一件事,余上沅五岁时随家人去看戏,晚饭后自己又偷偷跑去看戏,深夜回家,错将米酒当成糖水喝,醉倒在厨房,搞得全家彻夜未宁,直到翌日才被发现。

一个人的成长,是和家庭和社会影响分不开的。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传记里,记叙了斯坦尼的外婆就是法国的有名演员,他从小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耳濡目染,再加上自身的努力而成名家。余上沅没有这样的环境,但他接触戏剧因而着迷。从私塾老师那里开始启蒙就对学词很感兴趣,非常勤奋,从小就对树立长大成人要为社会做一番事业的远大志向。他从看戏中得到启发,受到感染,懂得了知识不仅是从书本上去学,而是生活积累所致。从而发现,戏剧在社会中不仅可以传承文化,而且能起到以情动人的教育作用。但在旧社会,一般人对从事戏剧工作的人有偏见,不承认他们的社会地位。把“王八、戏子、吹鼓手”归为一类,斥为下流。余上沅对这一现象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而且立志要改变这种不正确的认识。因此,在家里明确要安排他去做学徒后,他就离家出走,到武昌自行报考中学,而且被录取。一个没有上过小学的少年,连ABC都没见过的土学生,在文华书院读完六年中学,以成绩优异免试升入大学。前后八年,他不止深入学习中国传统戏曲,还博览希腊悲剧和欧洲的传统戏剧文化。“五四”运动后期,一些文化界的领导人物,如他的老师胡适和社会名流钱玄同、傅斯年等,提出中国要开放门户全盘西化,把中国戏曲剧团解散,戏馆封闭。这时的余上沅,一方面自己着手写“二十二戏剧名家及作品介绍”,系统地引进西洋戏剧理论。同时,发扬中国戏剧的写意特色,从中国文化传统中,看出戏剧家的巨大贡献。很多古典戏曲,如“六月雪”、“十五贯”至今还有生命力。他和熊佛西、洪深等人倡导的“国剧运动”至今还是值得研究的话题。

新中国话剧,近百年历史,前50年有周恩来总理关心和扶持,建国以后逐年发展。中央文化部直接领导创建中央戏剧学院、上海戏剧学院、中国戏曲学院。音乐方面有中央音乐学院(西洋的)、中国音乐学院(传统的)。同时各地都有专业剧团。地方戏曲特色剧团纷纷成立,有些还出国访问。随着话剧不断发展的形势,而后出现的南黄(佐临)北焦(菊隐),越来越引人关注。

吴祖光对余上沅提倡的“国剧运动”解释为今日所说的话剧民族化。余上沅在大学里创办戏剧系,洪深因此在他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戏剧集》导言中兴奋地写道,“这是我国视为最卑鄙不堪之戏剧,与国家机关发生关系的第一朝”。并且把余上沅写的一出独幕剧“兵变”选登,也可以让读者了解当时社会生活中,一般老百姓的心理状态。

余上沅亲眼看到中国戏曲科班制度,是传统的口传心授,及严酷的师徒制度,学习戏剧的青年学子,任由老师的打骂、盘剥。

余上沅创办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是把出国留学两年所见所闻集中起来,并在他十四年办学过程中,不断摸索改进。开始采用两年制,后来改成三年制,而后又改为五年制,再改为三二制(三年职业科,想再深造,可以上两年专科)。由此看出,他在努力探索,寻找一条为国家培养艺术人才之路。而且,就在他不断改进中,新人确确实实不断涌现,成长。

余上沅取得成功的经验,及他的办学理念,是从他的老师蔡元培、胡适那里得到的真传:“没有好的老师出不来好学生。”第一届老大姐叶子(叶仲寅)提起1935年在南京开学典礼的讲话中,余校长满怀信心地说:“我要把你们都培养成梅兰芳那样的大演员”。

建校以来,不论条件怎样困难,为充实学生的文化基础知识,每一阶段他都亲自聘请第一流的专家,连普通的基础国文都请来叶圣陶、陈子展、方令孺等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中国戏曲家。为请求陈瘦竹教授出任理论编剧组主任,他竟在讨论聘任的会议上当众下跪。

抗战时期艰苦,剧专五次搬迁,行程万里。余校长事无巨细,在他的安排下,逃难中采取措施保护演出器材。还要带图书给青年学生创造良好的学习条件,提供演出方便。从长沙向四川转移时,五条大木船,有一条是专装图书和演出器材的。到重庆、四川等地演出的聚光灯,漂亮的丝绒幕布,乃至克罗米椅子都随手可用。

梁秋实写的“悼念余上沅”一文中,提到导演家邻居失火,余夫人派人到学校通知他,让他回来搬东西,他只是派人回去,自己在晚上下班才回来。余夫人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他回答:“我在排戏,我的工作没人能替代,搬东西我已经派人回来了。”这就是余上沅作为戏剧教育家作出的表率。至于后来,他已经卧床不起,在弥留之际,因不能做什么体力劳动,还在口述翻译《戏剧技巧》,由夫人记录整理。为中国戏剧艺术的发展鞠躬尽瘁。

余上沅青年时代赶上了“五四”运动,而且成为文华大学的积极分子,因此,他对具有进步思想的同学特别关爱,总是想尽办法,给予帮助。

当年凌子风到南京报考剧专。他到时考期已过都快要发榜了,就找到校长请求补考。校长看他很有诚意,专门请了几位老师给他补考,一致同意录取并把写好的红榜贴补两处,把凌子风补为正取生。入学后,因凌子风的父亲有外遇提出与他母亲离婚,凌子风站在母亲一边,父亲就不给他生活费。学校虽然录取了,但没有经济来源,同学们便伸出援助之手。有钱的同学在附近一家饭馆包饭,每餐饭都有人不来,让他随大家去吃。不久被老板发现,说:没有代吃饭的。不让他吃。同学们就把馒头给他带回来对付一阵子。可是剩馒头放在床下时间一长,发霉变质,被事务主任石蕴华(杨帆)发现,便在教职员中动员集资补助。后为校长知道,即与教务处商议,让他兼管教具(演出器材的保管和供应),为他解决了困难。后来曹禺老师导演《日出》,找他设计布景,给他指导。《日出》演出成功,获得好评,他把《日出》全套用图整理成册,送给学校保存,余校长看到十分满意,批准给他稿酬200元(相当于当时大学教授的月薪)。而后每周星期日都让凌子风到他家去改善伙食。给他看辅助业务学习的书,看新电影也带他去。

在江安时期,招进了很多进步青年。训导处长张秉钧(国民党)急于立功,准备开学就要对这几位学生下手。余校长得知这一情况,抢先在临放暑假前夕动员他们离校,走后才宣布开除。张秉钧暑假后返校,余校长主动把开除学生的事告诉他,巧妙地保护了学生。事后他对余师母说,我动员他们走,还不能让学生说我好,他们如果宣扬我对他们好了,这个学校就办不成了。

另有一事,校友会曾为纪念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同学举行一次追悼会,请校长题字,余校长亲笔题了“天丧颜回”四字,借孔子对弟子颜回之死的惋惜,表达对英年早逝学生的哀悼。

三届学生朱平康(夏青,曾任文化部副部长周杨秘书),思想比较开朗,在学校读书期间,曾出去工作一阵,后来又回来入四届。一天找到余师母,声称有急事需借50元钱,余师母一听就明白了,告诉他无现款,手写一信,叫他到重庆银行去取,后来,朱平康用这笔钱去了延安。解放后,北京校友在北海聚会欢迎余校长,到了100多人,余校长一看诙谐地说,我合着给共产党培养了这么多干部。朱平康提到还钱。余校长婉言谢绝说:当时解决了你的问题就行了。

1940年后,江安物价受外地影响猛涨,剧专来自战区的学生每月可有6元贷金维持吃饭,到41年提高到8元仍然艰苦,做饭的米买最次的,吃菜也只能吃盐水胡豆,每人每顿只能分到几粒,根本看不到油水。余校长知道这一情况,开饭时亲自到食堂了解,眼泪都流下来了。事后他和老师们研究解决办法。因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听说过有一种凭物看戏的作法,就和大家商量,动员全校师生合作,演曹禺的名剧《日出》,余校长亲自导演。这台演员阵容可称空前绝后,现在仍建在的大概只有当年主演陈白露的冀淑平了。根据资料,凭物看戏共举办四次,对改善学生伙食收到一定效果。当地士绅高鑑冰喜欢唱京剧,他出资赞助演《空城计》,他唱诸葛亮,吴祖光演司马懿。之外,还演过京剧《游龙戏凤》、《红鸾喜》、《四五花洞》、《萧何月下追韩信》及同学们创作的新京剧《可怜林子青》等。老乡因不花钱买票,随便拿点青菜或鸡蛋都行,所以很受欢迎。

五届石港(张国钧)回忆当年在江安读书时,一天突然来了很多武装宪兵,抓了七八个学生,他也被抓去,关在江安警察局。第二天,余校长亲自去看望他们,安慰说:“你们都是战区来的学生,到我们学校来学习,今天遇到困难,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也应该尽家长的责任,帮助你们解决问题。”据了解,余校长确实亲自到重庆青木关教育部反映这一情况。被捕学生分别处理,石港很快就放出来了。

余校长对学生的事有求必应,不计得失。自身本不富裕,但仍慷慨解囊。

写到这里,余校长为戏剧艺术在中国发展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本应告一段洛,但仍有欲言未尽之感,下面介绍三位剧专学生对余校长的评价。

第一位是陈怀皑(郑衍贤)高职科三年毕业后,校长挽留他助教负责演出安排,一干五年。他回忆说:“余校长为办国立剧专从开始到最后,头脑始终是十分清醒的。”这一句话的概括,给我很大启发。从开头聘请应云卫来做教务主任,之后安排演出剧目到打仗逃难,他都有条不紊。江安阶段,请来“进步导演”章泯,作家丁易、舞台美术设计家刘露讲课。到北碚请进步导演郑君里排《水乡吟》,为闻一多开追悼会。复员南京,又请回曹禺、佐临、吴仞之、张骏祥讲课和排戏。面对当时动乱的时局,他仍能够在百忙中重排《威尼斯商人》。

第二位是当年的地下党,因为我没征得他本人同意,故不具名。他说:“余校长对学生运动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当时学生用学校的大卡车上街宣传,校长知道却没干预。”第三位是四届陶熊,他是剧专十四年中唯一一位为毕业公演编写剧本的人。他在90年代初给我的一封信中写到:“余校长曾到上海来过,谈到国立剧专时说:有人对我们国立剧专说东道西,我不去做什么解释,只要看看我们学校出来的人才,就可以知道了。”陶熊信上说:当时我还不觉得这句话有多么重要,现在,过了五十多年,就看出国立剧专在中国话剧发展中的重大影响。

事实也是如此。

2010年12月8日在江安,以宜宾市委和江安县委的名义,举办纪念国立剧专迁来江安70周年和中央戏剧学院为国立剧专遗址命名“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同时,为最近去世的著名导演谢晋铜像举行揭幕仪式。在此,国立剧专在江安留下了余上沅校长和谢晋两尊铜像。

北京人艺为曹禺和焦菊隐;上海人艺为佐临,上海电影局局长张骏祥都铸了铜像。此外,校友中,北京电影制片厂的著名导演凌子风,在活着的时候,就有人给他雕了全身的石像;上海儿童艺术剧院的创办人,院长任德耀(离休后被批准为名誉院长),去世后被批准安葬在宋庆龄陵园,并且立了一座带有铜像的墓碑。

在中国现代史上,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国立剧专五位老师和学生,人民为他们留下了永恒的纪念。(在潜江曹禺陵中还有一座曹禺像)

我在凌子风家,还看到他们的一位朋友出于热爱,给他雕了一座半身的石膏像,神采奕奕,下面还刻了四个字:拼命三郎。根据我们见到过的从一届到十四届的同学,给我留下的印象中大部分都是拼命三郎。不管在什么地方,担任什么职务,都表现出朴实认真,负责到底的精神。少数人出了名,大多数却在各个岗位上,默默无闻。

国立剧专第一届同学依然健在的还有三位:北京的叶子(叶仲寅),一生热爱演戏,在《日出》中演陈白露,后演翠喜;在《清宫外史》演慈禧,在《龙须沟》演丁四嫂,在《骆驼祥子》中演虎妞,戏路极宽。她大学毕业到国立剧专接受专业训练,能演高贵的皇太后及贫穷极点的丁四嫂,现已100岁了,头脑仍然清醒,只是腰腿不灵,在北京人艺享受离休。

南京的沈蔚德大姐,今年已104岁,从1937年校长邀请老同学回来办校,她从长沙到江安后在南京,一直在学校讲课(编剧),也写过剧本(列入公演剧目《民族女杰》),还参加演出。(在《蜕变》中演丁大夫,参加演出《万尼亚舅舅》)。她的爱人就是国立剧校改专后理论编剧组主任,著名戏剧理论家,在南京解放前,为遭残酷迫害的学生奔走呼吁,受到同学们的爱戴。

在上海的朱家训,当年的小弟弟,现在也九十七八,一生追求光明,曾两次去过延安,在南京解放后,才正规地从事文艺演出工作,担任过电影院经理,后来调上海滑稽剧团任导演,还希望在上海创办一座滑稽剧院。

三届的刘厚生,93岁,长期担任全国剧协副主席,协助田汉、曹禺两位主席,做了许多默默无闻的幕后工作。晚年出版回忆,记下了新中国诞生后戏剧圈大事,曾主编出版中国大百科全书话剧卷。现在仍负责编撰大百科全书的戏曲卷。

三届的赵蕴如,90多岁。20多岁时在重庆就主演慈禧(杨付彤老师编导的《清宫外史》),连演四十多场,一举成名。现居住美国,为鼓励青年教师,个人捐款在中央戏剧学院设立园丁奖。

四届的吕恩、冀淑平。

吕恩是北京人艺第一次演《雷雨》时的繁漪。冀淑平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老演员,在前面提到“凭物看戏”时,那次演出《日出》她还是学生,就和温锡莹分别担任陈白露和方达生,获得好评。新中国成立后,她一直在青艺,主演了很多戏,现在冀淑平的子女都在为寻找国立剧专足迹而努力,制作录像。吕恩的儿子则考虑在江安开辟一家设备最新最好的电影院,专门放映国立剧专师生的作品(江安到现在还没有一家电影院)。

现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担任艺术总监的徐晓钟,是国立剧专十四届转到中央戏剧学院第一届学生中的佼佼者,长于导演,创造出自己的诗意风格。担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数十年。为新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大军培养了一代骨干梯队,现在也年近九十,活跃在国家大剧院艺术总监的岗位上,是中国戏剧与世界戏剧沟通的主持人。

在北京还有几位后期同学,如李国文(电视剧《花园街五号》作者);朱祖贻(《郑和下西洋》作者);舒学煾(笔名舒展)从事钱钟书遗作的整理出版。在上海则有老演员陈奇,还在电视上常常露面;电影《庐山恋》导演黄祖模给庐山景区带来不可估量的实惠,至今还经常放映。在京剧《曹操与杨修》中,发挥戏曲特色,再作新的贡献。

四川江安国立剧专遗址,已被列入国家级博物馆,现任馆长张毅是一位青年有为的新干部,在他的艰苦经营下,展品陈列不断整理创新,并与中央戏剧学院建立联系。目前他和中央文化部艺术研究所的田本相,正在筹划举办国际性论坛。

剧专校友中,很多富有才华的艺术家们没有能活到今天,他们没能看到振兴了的新中国是个什么样,但是今天戏剧界的成绩,也有他们的功劳是不能忘记的。

首先,我要提的是王大化。30年代,在延安最先用陕北秧歌剧的形式创造并主演《兄妹开荒》,可惜在一次深入连队的途中,遭遇车祸,年仅27岁,令人惋惜。

第二位是27岁的江村,抗战期间生活太艰苦,因病去世。他家乡的文艺工作者在他去世几十年后出了一本纪念文集。

第三位要说的是沈扬,他是家在松花江上的落难青年,天赋极强,写一手好字。能从十几岁的农村娃儿,演到几十岁的大户家长。胜利后参加上海人艺,抗美援朝时终因劳累过度,双目失明。但他还是一再申请演戏。在佐临和杨村彬两位老师的同情和帮助下,不但重上舞台,还拍电影,到少年宫等地辅导,受到喜爱戏剧的青少年朋友欢迎。因为他年青时期遭遇艰苦,身体内部损伤严重,晚期又感染癌症,死时还不到50岁。

第四位要提的是王永梭,他精力非凡,能做到一个人在台上演一台戏,让观众感觉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台人,这原本是传统的独角戏,由于他的修养超人,受到剧专师生的肯定。洪深老师替他命名谐剧,成为四川土生土长的新艺术品种,从宣传抗战到美化人生,都发挥了积极作用。他活到80多岁,积劳成疾,死于医院误诊。

最后我要说的是两位90多岁的老演员在新中国的全国政协中,都被选为政协委员,受到广大观众喜爱的演员石羽(孙坚白)和项堃(王象坤)。他们都是国立剧专二届的学生。在新中国舞台和银幕上留下很多使人难忘的人物形象。发挥了国立剧专的育人精神,取得了很大成功。
再次感谢余上沅校长和老师们,为把这个丑陋的旧中国变为宜于人类居住的妙境,所付出的辛勤耕耘。他们一生的伟大理想,不但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中国,普遍开花,而且传承于世,他们洒向人间的爱,永放光芒。

                                                                     2011年8月于贵阳

 

2、佐临和丹尼老师在国立剧专

佐临和丹尼在国立剧专,是1938年初夏到1939年暑假。那时还叫国立剧校,大约只有一年多时间,可是由于他们为人诚挚,治学严谨,在同学们心目中,留下非常淳朴的印象,使人终身难忘。

佐临和丹尼在国立剧专,用的名字是黄佐临和金韵之。他们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的第二年,由英国回来。当时,中国已经没有海口,只好乘飞机,由香港飞到重庆。从江边登上山城。

他们出国留学是自费,而且黄先生还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到英国剑桥大学学文学,一个人;第二次则是和金先生两个人,还是去伦敦,进了戏剧学院,学导演,金先生学表演。在英国学习三年以后,又到欧洲大陆旅游观摩,访问了法国、德国和苏联,有机会亲自看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并且会见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柯,对流行于欧洲的当代戏剧理论与演出流派,他们有丰富的认识和体验。一旦知道祖国在遭难,毅然回国投身抗战。特别使我感动的是:有人开口闭口总说国立剧专是学院派,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象牙之塔”,而这两位真正代表高级知识分子的艺术专家,来到剧专,除了介绍一些比较先进的西洋戏剧理论之外,他们讲课、排戏,甚至参加演出,完全是根据他们的学习心得,紧密结合中国的客观实际,捧着一颗红心,发挥他们的爱国热情。为发展中国的戏剧艺术,培养一代青年接班人,默默的做出自己的贡献。在同学们心里,形成富有鼓动力的表率作用。黄先生在剧专导演的第一出大戏,是田汉改编的《阿Q正传》,而专任表演基本训练的金韵之先生,在授课之余,导演的竟是一出宣传抗战的广场剧《抗战三部曲》——把当时流行的“流亡三部曲”,加上一些简单的情节,改编成为表演唱。那时,学校的教学条件很差,没有排演厅,在只有一个篮球场大的所谓“操场”上,她抱着一面大军鼓,在烈日炎炎下,挥着鼓槌指导排练。这个节目的演出,吸引来的观众满山满谷,真正受到“热烈欢迎”,轰动山城。

黄先生担任的主课是导演,上午讲理论,下午排练,就是示范性的导演实习了。我还记得他讲导演课时,第一堂课,开始就说导演是没法教和学的,因为,戏剧艺术的最大特点是出新,教出了套套,就没法创新了。怎么办?只有多看,有条件的多看演出,包括各种各样,好的坏的演出。没有条件看演出的,只有看电影,从中借鉴。还要多想,随时注意别人的一些普通事件的艺术处理,吸收其中的技巧,丰富自己。此外,就是要在不断实践中去探索、印证,在总结经验中提高,创造出自己的风格,他谈了自己经历的一些生活中的小故事,给我们很大的启发。他说他和金先生刚刚结婚时,都不会做饭,就跑到书店买回许多菜谱,回来就按照书上那些名菜的制作说明,把材料一一备好,如法炮制,可是做出来后,完全不是味儿。什么缘故?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火候”,——厨师们烹调艺术的关键——是既没法说,也没法写出来的,只有在做中学,学中做,才能逐渐掌握。没有想到导演艺术竟然和烹调还有异曲同工之妙。

制作导演学习课上,他用了一个学期,给我们排了一个独幕剧《求婚》,使我们懂得了什么叫“从抽象到具体”,并且领会到这个过程是怎样出来的。

黄先生讲导演,还善于把一些概念形象化。我还记得他讲“节奏”这个本来习惯用于音乐范畴的专用词,他用画面解释,他说,舞台上布出一个港口的景象,桅杆上的小旗,顺风都飘向一个方向,给我们的感受是和谐而爽朗;如果其中有一条船上的小旗倒下了,离开整体节奏,这条船上恐怕要发生事故,就会引起观众的注意;如果,画面上有的杆上有旗,有的没有,七零八落,反映出这个港口松散、混乱,从这一点上看,舞台形象和戏的流畅,关系整个戏的成败,十分重要。因此,黄先生排戏,特别注意“合成”,在“合成”过程中,调整形象与节奏,这也可以说是黄先生导演的一大特点。

金韵之先生在剧专时,主持表演基本训练。在她之前,惯用的教材是洪深先生编著的《电影戏剧表演术》,连图带说,把人体和面部表情分成许多类型,画出示范,喜怒哀乐,都有模式,让学生对着镜子练习,以为练会这套表演术,就可以当演员了。金先生来后,从我们第三届开始,引进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训练方法,根据表演艺术的特点从两方面入手:作为“工具”,她教我们按照芭蕾舞的基本动作,锻炼自己,纠正每个人身上的松松垮垮的懒散状态,理顺塑造人体美的入门,一边做一边要找出自我感觉,为进入下意识的创作做良好的准备。她指导我们,演员也要像作家一样,必须经常深入生活,养成观察人物、分析事物的习惯,积累素材,以备日后创作之用。她上基本训练课,有时就让我们出去,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做“人物观察”。第二天上课,就让同学们把观察所得,轮流在课堂上表演出来。在同学们相互评论,互相讲述心得时,引导学生观察生活逐渐深入,有时是加入理性认识,对真人真事的重复模仿,或者发展成小品;有时为发展演员的想象力,提出模拟动物,使我们惊讶的发现,人不止可以表演人,还可以表演鸟、甚至没有四肢的蛇,从追求“形式”进一步体验到表演艺术中“神似”的重要意义。

在形体训练中,除了为造型美而坚持基本功外,金先生还特意要求我们练习肌肉松弛。她说没有肌肉松弛的基础,也无法在自己身上塑造出具有特色的人物形象。这一点在我们后来的实践中,多次证明它的重要性。我就看到不少演员演戏时,在后台见面还挺自然,可是到了台上,就像上了弦一样,从台词到动作,全都绷得很紧,主要原因就是紧张。解决这种紧张状态的办法,一方面导演要引导演员进入角色,另一方面,也要靠演员自身松弛的训练,这一点在其他表演理论与实践的论述中,尚不多见。我后来排戏时,一反要求演员先背台词的习惯,而用各种方法解除他们出场后的紧张状态,提出只要人物掌握对了,上场目的明确了,台词自然会出现,用不着背而且永远也忘不了。实践证明,效果良好。这是金先生表演基本训练中,给我们的重大收获。

1938年夏天,传来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逝世的消息,在剧校余上沅校长的主持下,全校师生举行了一次隆重的追悼会,金先生在会上作了介绍斯氏表演艺术的演讲。据洪深先生的记载:“我国最早介绍斯坦尼的,或为金韵之(黄佐临夫人)……其第一篇关于斯坦尼的文字,发表于(民国)二十七年夏,在汉口印行的《戏剧新闻》。而在(民国)三十年国立戏剧学校编印的《表演艺术论文集》中,金氏又写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训练方法》一文——从彼时起,直到今日,杂志报章所刊研讨演技的文章,十九显示斯坦尼的影响。”(引自洪深《抗战十年来中国戏剧运动与教育》108页)金韵之先生在剧专时间很短,直接受益的只有三四两届,可是这套科学方法却在剧专流传下来,开启了向生活学习的大门。

遗憾的是他们到达重庆不久,学校因为躲避日寇空袭,奉命疏散,迁校到四川西南的小城江安,这是远离战火的“世外桃源”,安心读书的目的达到了,可又与世隔绝,报纸要三四天以后才能看到,连电到没有,学习戏剧是有一定困难的。黄、金两位先生于1939年暑假飞到孤岛上海。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那里也成为沦陷区了,条件十分艰苦。在爱国进步的戏剧界朋友的团结和支持下,他们创办了“苦干剧团”,为中国近代话剧运动史,写下了光辉的一页。当年佐临和丹尼在国立剧专教学期间,直接受益的学生,其中除著名演员导演沈扬、耿震已故外,目前健在的还有刘厚生、何之安、任德耀等,虽然都是七十以上年纪,却仍然活跃在第一线上,拼搏不已。

1946年夏,国立剧专回到南京,这时佐临正忙于拍摄电影,学校派陈怀皑到上海再三敦请,他答应作为“特邀导师”,导演《荒岛英雄》,陈怀皑作为他的助手,配合默契。谢晋原来曾在江安读过一段后,因为工作需要离开。此时又回来听课,受益就更多了。

     


编者注:

1939年4月,中国戏剧史上最早的高等学府——国立剧专在抗日烽火中从南京辗转长沙、重庆,落脚江安。“国立剧专” 即中央戏剧学院的前身,由中国现代话剧奠基人之一的余上沅先生任校长。在江安6年多的艰苦办学期间,著名戏剧家曹禺创作的《北京人》、《蜕变》、《三人行》、《正在想》,著名戏剧家吴祖光先生创作的《正气歌》,杨村彬先生创作的《清宫外史》,根据巴金小说改编的《家》等等一大批优秀剧目在江安首次公演。黄佐临、洪深、张骏祥、焦菊隐等也在此任教。剧专为我国培养了谢晋、凌子风、陈怀皑、王永梭、张瑞芳、王生善等一大批戏剧艺术精英。

作者李乃忱先生是剧专第三届毕业的学生,曾任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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