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婆 作者:费尽贤


 

 三姑婆

三姑婆是从山崖背脊跌下谷底的。

三姑婆发生这样的事我始料不及!她离开我家的时候,我曾冲她背后喊了一声:三姑婆你明年又来——我不明白当时这样喊出于什么心情有什么意义。她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为了避免直射的阳光,低埋着额头翻着白眼。我感到她给我抛下了一丝凄苦的笑。

我从阳台上转过脸正碰见妻子明丽妩媚的目光。她倚着落地钢窗的姿态美极。她产后肥胖经过减肥已恰到好处。我惊讶经过生产会使女人变得更加丰腴鲜嫩。妻子那衬着白俊的瓜子脸的披肩发在微风中光滑如绸。她冲我笑得红唇白齿,使我霍地记起许多已经遥远依稀的极美妙的事。我困惑地读着她脸上的笑,陡地觉得女人的心不可捉摸。

我对妻说:“你不该这样。”

妻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又说:“真的,你不该样。”妻美丽脸上的妩媚倏地消退,反诘道:“我该怎样,你难道还不明白,她肯定不安好心!”

我说:“怎能这样说。”

妻说:“你真不明白还是怎么呐?她肯定不安好心,想害小杞!”

我朝妻惊愕地瞪大双眼。

妻一下来了情绪,挺直了漂亮的白脖子:“那种事你就不感到害怕?要是小杞——”

我发急争辩:“你清楚,那是个布娃娃!”

妻一点不顾我说的话只管自己嚷:“你不想想多吓人,六层楼呐!小杞真要从窗口一头跌下去——”

妻嘴唇哆嗦着,大眼睛里显出神经质的惊恐。

我连连大声说:“不!那是个布娃娃!布娃娃!布娃娃!”

妻一下不说话了,惊奇地打量我,满脸不明白与惘惑。我感到邪乎,我吃惊地对视着妻子,我被她那恍如打量一个怪物的目光镇住了。这下轮到我发呆了。这到底怎么啦?我霍地一下怀疑是否是自己神经出了毛病,硬把悬吊在六楼窗沿上的小杞糊弄成了布娃娃?


    小杞呱呱坠地,我和妻都沉浸在喜得爱子的巨大幸福之中。于是泰山岳母七舅六姨喜吟吟地纷至沓来。大家都说这小东西好惹人爱,长得头齐尾齐好结实!于是我们的宝贝肉蛋蛋就在他们手里传过来递过去,喜呀乐呀弄得满屋子暖融融地使人陶醉。我暗自窃喜这小子好福气有这么多人疼他,就一点没警觉出这小子会带来什么严峻的局面。后来轮到舅们姨们嘻嘻哈哈风云散去,而离退休的泰山岳母又发誓要在一二三小油荤麻将的快乐游戏中不受任何干扰地欢度余生,宝贝肉蛋蛋又稳稳地投入我怀中,我这才骤感到自己拉的得自己捧着走。

第一位保姆是妻自己带回家来的。她是个很伶俐很苗条的城里女娃。妻悄声对我说,找个俊气的姑娘带小杞对小杞的心理健康有好处。我自然不会拒绝家里多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我只是有点担心,她能否带得好小杞。结果我很快就释然了。因为这女孩酷爱美术,而我是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所以她对小杞就十分地尽心尽职。她除却带小杞另外还买菜做饭洗尿布涮尿片一并干得又麻利又轻松愉快,使得我和妻都满意高兴得不得了。问题就出在她那天给我做模特儿。先是她提出来要我画她,我当然十分欣然。那天窗外阳光十分明媚,我和她的心情自然都十分舒畅。那时小杞在摇篮里恬然酣睡。我把窗帘拉上使屋里光线柔和。她坐在我对面,定定地望着我,我捧着画夹一眼眼瞅她,她是那种很入画的女孩子。她不断同我拉话。她先说她也会画只是画得不好,并希望能指点她。她又说她是如何如何地崇拜我,如数家珍背诵出我参加画展和发表的那些油画作品的题目。又问我可画过人体模特儿。然后问我现在想不想画。我惊异地望着她的脸,她在上午清新的空气里愈显青春妩媚,她笑得唇红齿白两只晶亮火灼的大眼要消融我的目光一点不含糊。我对时下少女的开放直率显然缺乏了解,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阵我只要说画,这漂亮的女孩子就会立即给我来个全裸体。我很明白这会儿画她的全裸体是其蠢无比的事,我张开嘴却没说出话的样子一定让她感到很好笑。她笑了笑。当我制止她的手势还没做出来时,她已从容地解开了胸衣,她那雪白丰满的胸脯和纤细而结实的腰肢就毕现在我面前。我捏着画笔伸出的手停在空中,浑身的热血涌向头颅——这时我妻子兀地回家撞见了!我妻子从来都是准时下班回家,这是个意外,是偶然。妻子的偶然弄得我很尴尬,弄得我纵有千张嘴也无法一辩。我对着气得浑身乱颤的美丽妻子指天发誓,剖白我的内心对神圣的艺术之神是何等的洁白无瑕,绝无半点歹肠邪念......结果很明白,那位袒露着雪白胸脯的女孩子在妻子失态的斥骂声中如惊弓之鸟,草草掩住胸襟夺路逃窜。在妻子一阵摧枯拉朽的疯捣之后,我呆若木鸡地立在一片狼藉的屋子中间,我的画夹像一只旋转着的墨绿色飞行器兀地腾向阳台飞向远处的屋脊。

妻子毅然放弃了使用俊气小保姆让小杞心理健康发育的想法。于是就带回来了一个鼻梁很塌有对眼毛病的姑娘。但很快小杞的眼睛也显出异常,两颗黑眼珠就都有点要对着朝眼角下挤的意思。妻子接着又换上一个头发稀疏的大颅姑娘,可妻很快又悄声对我说小杞智商下降有痴呆倾向。于是妻又匆匆物色新保姆。妻一茬茬换保姆总不如意就显出病笃乱投医的样子。但有一点妻是相当清醒相当原则,那就是妻新带回家来的小保姆总是一个比一个背阔腰圆憨厚壮实。有一天住在我楼下的朋友作家老盘在楼梯间拦住我,朝我脸上喷出一口烟雾:嘿,少夫人咋个呐?是欲图谋霸业揭竿而起不是?打算招募网罗天下壮妇?我摊摊手苦笑。

妻尽管轮番替换保姆,宝贝儿子小杞明显地吃不住了,无论心理生理健康都在明显地变坏,终于一天小杞又吐又拉连哭都打不起神儿了,我妻子才憋泪蔫耷了下来。

就在我和妻十分沮丧困顿之时,云髻高耸颇有几分贵妇人气质的三姨对我妻说:“五妹,怕哪门子邪?还是叫她进城来吧!”我妻子肩头颤了颤,很古怪地白了三姨一眼,沉默了半晌,才如作出生死抉择般咬着牙说了句:“叫吧。”我困惑地望着妻子,不解地问:“她是谁?”妻仿佛没意识到我的发问,只用美丽的大眼愣愣地盯住我莫明其妙地摆了摆头,这时三姨赶紧插上句:“怎么你不知道?她就是小杞的三姑婆呀!”我顿时哑然,感到不可思议!

当蓬着一头苇花似的白发的三姑婆从偏野的乡下走进我家门时,我才从妻子的嘴里挖出该给小杞做姑婆的竟然有六个!大姑婆二姑婆四姑婆六姑婆都相继过世这些姑婆每一位从生到死都经历迥异,但似乎都留下一股慨然悲怆之气。我敢说小杞的姑婆每位都是一部神秘的大书。当我第一眼望见三姑婆逆着刺目阳光的沟壑纵横的脸,弯眯眯的如驯羊般的眼睛,和她头顶上空那群奋力展翅飞旋的白鸽,我兀地感到一种神秘的撼动,心中唏嘘着顿时感到灵气溢胸,倏地振奋地觉出我完全可以成为与罗中立怀斯比肩的画家。


    三姑婆如同出自深山幽谷的一线清泉,滋润了小杞。小杞这孩子就渐渐显了回黄转绿的样子。继而又能脆亮亮地嬉笑叽哩哇啦地把满屋子弄得生机勃勃。我心中郁积的阴霾消散了,经过一阵子保姆车轮战,我深感三姑婆才是我儿子小杞的保护神。可我对妻子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除却和小杞逗乐时显出轻松愉快的笑脸,其它时间脸上总露出那种忧患重重防天下不测于未然的深刻样子。她有时总要莫明其妙神经兮兮地悄声叮嘱我:

“你们单位不搞坐班,就多在家里画吧,多留心着点!”

我不明白,很奇怪地问:

“留心啥呀?”

“你这人,看你什么都不知道!”

妻欲言又止,一副视孺子不可教矣的教师爷的样子。我知道什么?妻子变得不近人情令我很悲哀。初恋时她是何等单纯温柔啊,女人婚前婚后大不一样,新旧社会两重天。这屋里不就四口人吗,妻要留意的自然是指三姑婆了。三姑婆有啥好留意的,她不是妻子的亲三姨吗?我有时努力参照妻的神情发挥想象,把白发苍苍的三姑婆想象成森林里吹着魔笛,用手一指就把一个美丽少女变成大蛤蟆的巫婆或头缠花格子方巾的狼外婆。但我的心立即受到良知的谴责,感到自己在亵渎一样很圣洁的东西。事实上,自三姑婆来后,我家里才一扫那令人沮丧的气氛而使生活转入正常程序。三姑婆虽然上了年纪手脚迟缓些,但她仍把家里的一切杂事都料理得有条不紊。开初妻子不下厨房不淘米不洗菜不洗衣服,我以为是产后忌沾冷水,后来感到不是那么回事。妻子对三姑婆颐指气使如同使唤一个老佣人令我为她感到难堪。

“三姑婆,你去楼下取牛奶!”

“三姑婆去市场买肉看好要精瘦肉!”

“三姑婆去打酱油打醋打辣酱!”

“三姑婆……”

三姑婆呢,总是哎哎地应着声,在妻子的大声支派下唯唯诺诺忙颠颠地团团转。有时我很过意不去想帮着插一手,比如当她拖地板拄着根帚帕喘气的时候。可她总是笑着直摆手:你只管画你的画儿,这不是你们男人家干的活。于是她就不再歇气,喘吁吁地继续干,真像她若再歇着我就会立马抢走她的活儿。

在屋里我最烦的是小杞那些乱七八糟的屎片片尿片片。可这些肮脏什物一经三姑婆的手,就都变得干净清爽一块块有眉有眼儿。她空闲了,还戴了老花眼镜,找出些有各类颜色的线线,在这些屎尿片片上缝缝缀缀,或是在布片上拉出个四方花边,或是在角里什么地方缀出一支玉兰一只青蛙山雀什么的。

我一旁看得笑了,说:

“三姑婆,你干啥花那功夫,那不就是用来渍尿揩屎的。三姑婆那驯羊般的目光就从眼镜架上方闪过来,瞄住我:

“你不是嫩崽的亲老子吗,亏你还画画儿爱美呢,嫩崽的屁股是金蛋蛋,崽拉出来的抹在你下巴上也是不脏的。”

我作父亲的还能说什么呢。小杞要睡了,三姑婆就把他放进阳台边的摇篮里,自己坐在小木凳上,一边摇着,一边望着阳台外蓝湛湛的天空轻轻哼唱:小山山,大山山,山山那边好晴天,好晴天,外婆家住槐树湾……我在她背后听,望着蓝天衬出她的那头雪花,每丝白发都颤动着晶亮炫人眼睛。我想此刻小杞头顶飘浮着的梦境里的小山大山槐树湾大晴天一定又明澈又美丽,于是就有一种旷远依稀的温馨之情掺合着些许怅惘绵绵地流过心头。我们大约都有过这样的时光也听过这样的催眠曲,只是人长大了就不再记起它了。我一下记起我去世的母亲和外婆。我的眼睛禁不住润润地泛潮。能唱出如此明净纯情的人间之曲的三姑婆还有什么可提防的?我确实猜不透我美丽的妻子那些阴阳怪气的鬼念头是如何产生出来的。

后来我非常惊讶地从三姑婆那里得知,三姑婆打从十九岁开始就断断续续地给我泰山岳母家带娃崽。十九岁到苍苍白发!我扳起指头一算:我妻子家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有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六妹(我妻子是老五)‘全是三姑婆一回回从偏野的乡下进城来一个接一个盘带出来的!大哥而今已近五十岁,六妹现在也有二十五六了吧。三姑婆带完了我妻子的兄弟姐妹这辈又马拉松式的带妻兄弟姐妹生下的孩子(其中除却二哥四哥大姐在外省工作三姑婆没能帮上忙,六妹年前已同一位华裔美国人双双飞去新奥尔良定居,年迈的三姑婆怕也无法远渡重洋前去效力)。我妻子一家真算得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绿荫蔽日,而三姑婆却似一支抖瑟在旷野里的枯瘦的黑苇!我想不出三姑婆十九岁那年是如何沾着山村的清露轻盈活泼地跑向这座小城。我想起一只丰腴白嫩的蚕,一生一世地吐啊吐啊,吐出无穷长的美丽银丝把自己密密匝匝地裹起来,最后剩下一粒干瘪的躯壳。前几天巿政府表彰了一位毕生从事幼儿教育的老阿姨,把她一张巨幅彩色近照贴在政府街的大专栏上。她照片的四周全是本市市长!我立在专栏前,良久地望着老阿姨一脸无限满足而幸福的笑容和她胸前佩着的一团硕大的红绸花。我知道这个小城解放后有幼教史也不过三十余年,我想我妻子的家族之墙上是不是也该这样贴一张三姑婆的巨幅彩色近照!而三姑婆给我说起那些往事竟是十分轻描淡写,如同叙述乡间养鸡雏撒谷插禾般的平淡寻常。我无意间问三姑婆你有孩子孙子几个,三姑婆倏地不说话了,半晌,她满脸那些冷僵的皱纹才吃力地拉扯出些酸涩的笑意。我赶紧把话题岔开,不敢再问。我心中顿时百感交集,感到十分震惊,震惊一个老辈的身世如同秘不可测的黑洞。


    小杞终于能蹦能跳能屁股一歪一扭地跑了。我心里好高兴。我看妻子望着活蹦乱跳的儿子也喜滋滋的样子,就朝她不失时机地悄声反诘:

“看你当初神经兮兮的,看三姑婆把我们的儿子带得多让人喜爱,三姑婆她……”

不料妻的脸色又倏地暗下来,打断我的话,用压得很低但很硬的口气:

“三姑婆,哼,你知个啥?你才神经兮兮!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刚想说你又来了,想说我啥都知道,你不也是三姑婆一把屎一把尿侍弄过来的!?可妻蛮横地不管我的反应抢着说:

“哎哎,我看小杞是不是该想法入园了?”我顿时领悟出妻子话里的潜在含意,明白意识到妻已不需要三姑婆了,三姑婆又该离开小城回到那夕阳中的小山村去了。我觉得妻子的想法又可耻又不仁不义。三姑婆这次回去恐怕就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了。我心里不禁涌起一阵酸楚。我忍不住望了眼阳台上的三姑婆,此刻她正侧身坐在小木凳上十分专意地把小杞裤腿上脱了线的猫脸重新缝缀上。为人作事得讲良心,我说啥也要留下三姑婆。我低声说:

“入什么园,小杞还不足四岁呢!”

妻说:

“看着办吧,小杞早入园对孩子的智力开发有好处,再说三姑婆怎么办,你想让她长住下来?你没看出这日子我过得不踏实?唉,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你不知道!”

我一下对妻的口气反感极了。我直想嚷,我不明白?我有什么不明白不知道的事我一点也不想明白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心里很忿懑。

妻子见我一下变脸变色的样子,口气缓和下来,冲我笑笑:

“好了好了,说入园就马上入园?真要入园还得看我们有多大能耐哩!你不清楚,现在上幼儿园比你当年考美院还艰难!这事到时候再说吧,看你那认真劲。今晚怎么吃,杂酱面怎么样?我晓得你就馋三姑婆的杂酱面。”

妻把头伸到门边,冲客厅外面阳台上大声喊:

“三姨,今晚吃杂酱面。”

三姑婆做得一手好杂酱面。我这里必须提及,这很重要。我和妻都很爱吃她做的杂酱面。三姑婆做杂酱面把肉剁得很细,油炸的火候也极好,肉粒酥而不焦,咀嚼着口感妙不可言。一碗长面盛进碗里,盖上一勺红油汪汪的杂酱,再撒上几粒绿葱,看着就直诱人吞清口水!三姑婆剁杂酱时把案板剁得嘭嘭响。每当这时间作家老盘就必定闻声跑上楼来。我的朋友老盘极善和我的老婆耍贫嘴,妻子也很喜欢看见他,就笑着说:

“大作家又赶斋来呐?

作家老盘自然很会幽默:

“少夫人,我是赶荤来哉!你家杂酱面味道绝对全城第一,我又何乐而不吃?”

老盘又把头朝厨房里伸一伸,耸耸鼻子:

“三姑婆你忙哩,请你老给我那碗多添盖头!拜托了多关照。”

三姑婆也笑了,三姑婆自然也很喜欢这作家。

老盘一吃辣子就冒汗却不愿忍嘴,他一边吃一边又是弹舌尖吸气吐气又是抹鼻涕揩眼泪吃得仪态万方。这会儿三姑婆总是站在一旁看他那吃相,笑微微很满足的样子。三姑婆总是待我们吃完了她再吃。

老盘一上饭桌谈资颇丰总能海吹而且妙语连珠。我们给逗得很乐,胃口大开。吃完,老盘一边擦满脸的汗一边盯着三姑婆打量。这时三姑婆正收拾桌上的碗筷。突然,老盘一拍桌子神经质地嚷起来。我们一齐莫明其妙地望着他。

“不得了!不得了!老孙你发觉否,三姑婆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呢!”

没料到老盘会大嚷这个,我分明看见三姑婆瘦削嶙峋的双肩颤了颤,妻子原本很开心的脸上也兀地变得很复杂。

“老盘你又没喝酒,咋像醉了说酒话?”

妻子语气冷冷的,没了与贫嘴的老盘平素说话的那种惯有的诙谐。

“不,少夫人,我对看骨相有很深的研究,请你相信,三姑婆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老孙你是画家,你有比我更能深透事物本质的目光。”

作家他妈的全都是只管自己滥发议论的混蛋王八蛋。作家老盘吃饱了发一通宏论之后屁股一拍回楼下去了。妻子一直用有些怅然又含几分审视的目光瞧着我。三姑婆黯然地走进厨房没有一点声息。老盘把我和妻子、三姑婆抛在一屋子很别扭的氛围之中。


    我躺在床上。平心静气而论,老盘不失为一个很有眼光的作家,尽管他那部惊世骇俗探索死亡种种的很新潮的长篇巨制数年了还搁置案头不能杀青,但我深信他能成功。我们是英雄识英雄不然哪会成为至交朋友。对骨相研究方面的学问我自然不会向他示弱,这是我的专业。我在前面提到过。当我第一眼看见三姑婆时,心胸就受到一种神秘的巨大的震撼,我的这种极复杂的感情绝对不仅局限于三姑婆外形所产生的艺术魅力对我的撞击,因为我毕竟与这老人的家族有着某种很深的联系。此刻我就被一种超越艺术的更为深层的东西所困扰。

妻子从浴室出来长发披肩立在卧室门口。妻由于惊惧而失去血色的惨白面孔把我吓了一跳。妻子用抖瑟得有些憋气的低音喊我:

“哎哎,你来一下,过来,过来。”

我跳下床,朝妻走去。妻一把拉住我的手。妻拉着我走向客厅。妻走得很轻,我也走得很轻,。我一直被妻拉着走在客厅外的阳台上。我觉得整个世界万籁俱寂,阳台外的天空漆黑得让人心里发怵。


    妻把我的手抓得很紧。妻示意我朝三姑婆住的房间的窗口窥视,妻伏着我的肩背,极力从阳台沿倾出腰身逼近窗口。那情节酷似聊斋《画皮》里的场景。

我的目光透过窗帘缝隙,我立马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三姑婆竟是光赤着形销骨立枯黑的躯干立在屋子中间!

妻紧紧依着我分明已感到我身体的颤缩。妻冰凉的手就更用力地抓住我,妻就哆嗦得更厉害。一种彻心的莫明其妙的恐惧就在我和妻子的体内相互地传递交融。我也就咬住牙极力屏住气。

赤裸的三姑婆正对着大立柜上那面穿衣镜。灯光是壁上有机玻璃罩住的十五瓦灯泡散发出来的,光线显得十分苍黄,使得纵横在她瘪瘦的躯体上的那些沟壑坑洼都如同布满了铜锈,只有她那一头蓬乱的白发才执拗地闪出一团雪光。三姑婆木木地凝视着镜子里自己赤裸的身体,久久地。终于,她张开了双手,并慢慢地抬起来越过头顶,用手掌去抹平蓬起的白发,她极力想把它们平顺地抹向两侧后脑,但她手掌刚一离开,那些头发重新干焦焦地蓬起。她们这般重复做了几次,当然最后那些枯发还是不驯服地蓬了起来。我看见镜子里她目光恍惚,嘴角边渐渐浮出冷凄而又阴森森的嘲讽。她那怪诞的神色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接着她用双手去托起挂在鱼骨架般的前胸上的那两只乳房。三姑婆捧住的还能称做乳房么?岁月已经吸干了它的血气乳汁,那纯粹是两只风干的瘪皮囊!这时,陷在她额下的两坑阴影中的眼角浮出了两点闪亮的东西。我感觉到她脸上的每一根绉纹都悲哀痛绝地抽搐起来!三姑婆十九岁那年或许在某一个阳光充足的早晨淋浴之后也曾在镜子前捧自己的乳房——那是一对洁白如雪浑圆饱满翘翘的乳头如同嵌着两粒红宝石般的乳房,那些晶莹的水珠调皮地在白嫩的肌肤上闪烁,那是可以叫她把它们想象成两只活泼泼的小白兔……让她心里充满憧憬——可此刻于她已是一个非常旷远并已消失得干干净净的梦!这念头如闪电般疾速地从我脑子里一划而过。三姑婆暗暗的眼窝里充满泪光,霍地,她用双手捧捂住脸颊,枯槁的躯干剧烈抖索。那些闪着光亮的泪就不断线地从她指缝间泻流出来……她突地哽咽着“嚯呜”了一声,这声音很沉闷压抑很短促。她分明想死命憋住气不发出声可这声绝顶凄楚的“嚯呜”还是从捂住嘴巴的指缝间迸发出来了!这不是抽泣,这是一个活物遭到致命重创憋发出来的哀痛绝望的呻吟。那声音虽然极低,但我和妻子还是都听见了。

这时,突然停电了。全城停电。我心尖一颤顿悟到这是不是一个不祥的凶兆?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我心里也一片漆黑。


    我和妻蜷缩在床上。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漆黑把墙和屋顶一切阻隔都拆除了。我感觉我和妻躺着的床被无限空旷广袤的黑暗压在一方小角上,三姑婆就在黑暗中不远的地方立着,还是那赤身露体的样子。当然用手触不到她,这只是感觉。我突然问妻今天是几号。妻说19号。我一下记起街上贴的停电通知:大意是久旱无雨,为保障农业用电,即日起从每天午夜0点到8点全城停电,直至旱象解除。对,那通知上就写的19号。这时我听见楼下老盘在朝痰盂里冲尿的响声。这老盘,上厕所几步路也懒得走!我想象老盘在摇曳的烛光中制造种种死亡冥思苦想的深刻样子。不禁冲口说出句:狗日的,这老盘!

妻子一下接过我的话小声说:

“老盘是对的,三姑婆当年确实很美呢!”

我没料及妻会这样说。立即觉出妻长期憋在心里的有些事要想对我说了。我搂住她的手加了点力。

妻接着说:

“当年,我父亲很喜欢她,可后来却同母亲结了婚。”

“哦!……”

“我外公是名老中医,父亲当年在跟随外公学医,就住在外公家。”

“是三姑婆当年不喜欢你父亲?”

“哪里话,当年她爱父亲爱得寻死觅活呢!”

“那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父亲就是和母亲结了婚!”

我哑然。那个中原委是妻子不愿说清还是她也不明白说不清?我想那偏野山村当年那名老中医的院落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啊,结果是妻的父亲和母亲结了婚,这结果很重要。至于其间的种种原委,大约作家老盘能告诉我们。

“她心里一直恨我们,恨我们全家!”

“噢——可她十九岁,十九岁就开始……”

“这不重要,真实的是她们心里恨我们!”

“这咋不重要?可你们一大家子……”,“你又来了,你又要说我们一家子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绿荫蔽日是不是?我告诉你,她曾想毒死我们全家!“

“哦!……”

黑暗中我惊得张大嘴巴。

“你听我说,那年她把我父亲母亲的结婚照片撕得粉碎,是她一个人关屋里坐在地上乱扯着头发哭嚎着疯嚷出来的!她把药下进一大锅稀饭里,事临头了他又怕了,就悄悄把一锅稀饭倒在屋后墙根里。那几天院子里到处都是毒死的耗子。”

妻说得牙齿磕磕碰碰作响,尾音也寒颤颤的。黑暗里我想她脸色也一定白惨惨的。她一激动就是那个样。

“要是她那时心肠硬一点,一发狠,你想你想那多可怕!……”

“可是,可是她终于还是没——“

我想说三姑婆最终还是没毒死你们全家,这结果很重要。比如她爱你父亲却是你母亲和你父亲结了婚,重要的是结果。而且你们一家子全都活得兴旺发达,这很重要。

妻子偎着我的身体挣动了一下,我想她的样子又有点神经质了:

“你未必就真弄不明白,问题在于,问题在于我们家今天的一切都可能是她的!假如当年她和母亲不发生错位。你想过这一层吗?你能保证她现在不这样想?她要是还有这种念头,能保险不发生什么事?”

“可是,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呀你!你看她刚才是干啥来着?我看她赤着身泪流满面的那恐怖样子,就直吓得心子打哆嗦!”

妻一下子偎进我怀里。我觉出她脸冰冷冰冷。妻按照自己的思路,使自己一步步走向一片荒无际涯的充满死亡的可怖沼泽。她扭动着贴紧我。我用力搂紧她。我感到他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胸膛。我除却更用力搂住她还能什么呢,我确实已经找不到一句可以开导她的话。

我心里明白,妻此刻的情绪已走火入魔。其实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发生。我们家会好好的,儿子也会好好的。儿子此刻不正是在旁边的小床上酣睡吗。三姑婆还能损害谁呢,真正被损害的是三姑婆。她枯槁的躯壳里的心分明在滴血。我实实在在地觉出三姑婆至今还深深藏着对那已经显得迟愚木讷的老岳翁的一片情一片爱。或许当年她和我岳父之间也有一部今天无法破译的隐秘情史……不管她和我的妻子的大家庭有着多深的恩恩怨怨,她毕竟是几乎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掺合进了这个家庭之中。我的老岳翁知道此刻三姑婆的情形知道这一切吗?老岳翁常常都是一副快活乐天的样子,这阵他或许正坐在麻将桌上一边用指尖拈搓着崭新的角票一边呼幺筒喊六万的干得正来劲哩!

夜还是那般漆黑。妻偎着我已发出均匀的鼻息。我没有丝毫睡意。黑夜的无边无垠就使我深觉人的渺小。我想起或许还在黑暗中孤寂孑立的三姑婆,我仿佛感到她正朝一个深不可测的什么地方坠落下去坠落下去......可我能有什么办法什么力量抓住她呢。


    有些事情很邪乎,我没料到几天后一个下午,我那宝贝儿子会把一条街闹得沸沸扬扬,吓得一家子大人魂飞魄散!其实,三姑婆的情绪是在第二天就平静正常了。她打早起来仍一如既往地把该做的事做得有条不紊,要说有什么异样那就是她更少说话了。妻子对她的态度反而多出了许多关切与温和。我很清楚妻那多出的关切温和更藏着几分心计几分戒备。妻子叮嘱我要注意情绪不要让三姑婆感觉出什么。我感到妻担心我的心态既多余又可笑。现在说我儿子的事。那天下午三姑婆要上街打豆油打辣酱买味精。妻子离了辣酱味精咽不下食物。三姑婆把小杞锁在房间里就下楼去了。酱园铺子离我家不远,可那天偏碰上店铺盘点商品,于是三姑婆得走完一条长街才有酱园店铺。这样就比预想的多花出许多时间。三姑婆是走不快的,当她喘着气回来时,就撞上了那件非常可怕的事。

开初有几个居民老娘在我们住的楼房对面那个小百货铺里与胖姆姆营业员拉闲话,涉及的内容自然广泛丰富得不着边际。突然,坐在柜台里的胖姆姆一抬头尖叫了一声:天!吓死人呐!快看——于是几个老娘都一齐转过身——一齐变脸变色张大了嘴巴——

我儿子小杞此刻正高高地悬挂在窗沿上!

这时太阳正直射着那幢楼面,而楼面安装的又全是钢窗玻璃,望一眼就晃得人眼发花头发晕就更觉得那悬空的孩子立马就要坠下来!这时三姑婆转来撞见了,她一见这情形,脑壳轰一声,软歪在地上,篮子丢翻了,豆油辣酱乱溅了一地,几个老娘胖姆姆惊惶惶地急嚷:天呐!咋得了呐!快想了法子呀!这时街上的行人也惊惊乍乍地围了过来......

作家老盘此刻正泡在五楼当街的书房里,在为自己的主人公的结局作痛苦的抉择。他思前想后是让他上吊刎脖子割股动脉还是触电撞墙喝敌敌畏,一时间举棋不定。老盘脸色腊黄目光恍惚凝视着窗外天空。这时,他奇异地看见窗口上方悬晃着一双小红皮鞋。他一下扔掉笔,很英勇地骑在窗台上,伸出那双制造死亡的手一把抱住就要坠下楼去的孩子的双腿。楼下街上爆响起一片欢呼。老盘把孩子朝头上举了举,很有点像世界冠军在国歌声中把奖杯举过头顶的气派。旋即,老盘从窗口消失。

我和妻下班回来正好在楼下目睹到这触目惊心的场面!妻子尖叫一声哭着伏倒在我的肩上,她只管发抖流泪不敢往上面看。我自然也是双腿抖抖地目光发直地看完老盘辉煌的壮举。我拍着妻子的肩告诉她别怕了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妻子才抬起泪流满面的头。我告诉她老盘救了孩子。妻子又怨又恨地挖了我一眼之后急着往楼梯间跑去。我跟在妻子的屁股后急着朝楼上赶。在三楼我们看见了三姑婆。她佝偻着身子攀着扶手十分艰难地拼着往楼上爬,她惊慌失措地显然是给吓坏了。妻子从她身边匆匆上去连瞟都没瞟她一眼。我和妻子一块冲进老盘的书房,我和妻子都傻了眼,原来躺在老盘身边沙发里的竟是六妹给小杞买的那个大布娃娃!布娃娃与小杞等身,做工精细得还可与人乱真。布娃娃两只手腕上还留着两截扯断的毛线头。作家老盘冲还傻乎乎的妻子和我很开心地摊了摊手,大笑起来。我和妻子都顾不上欣赏老盘那开心的样子。抱起布娃娃又往楼上赶。我们跨出门正碰上三姑婆爬上五楼口。妻恶狠狠盯了她一眼,掉头上楼去了。三姑婆抱着扶手弯着膝头喘大气,她肯定还没有看清妻子手中抱的是小杞还是布娃娃。我看着她满脸恐惧要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想说句什么没张开口,就跟着妻子上了六楼。

妻子抢先冲进卧室。小杞正安稳宁静地躺在临窗的小床上。最后的夕阳浓浓艳艳地涂了一抹在粉墙上,小杞脸蛋红喷喷的,睡得正香,我听见窗外的天空中鸽哨鸣鸣十分悠扬。

“小杞——”

妻子一把扔掉布娃娃,扑向儿子,直像儿子真是死里逃生。

儿子仍在梦里。妻子伏下身子,紧紧地贴着儿子。小杞在梦里叽叽地笑起来。妻大滴大滴的泪落在儿子花骨朵般的脸上。我心惊肉跳地立在旁边。妻子的情绪感染了我,一时,竟撇开了那个布娃娃,竟真像有那么回事儿,硬生出一种宝贝儿子躲过大劫的感觉。三姑婆已气衰力竭地倚在门口,张着大喘的瘪嘴,面如土色。

半晌,妻一下转过脸来,用恍如打量一个怪物的目光瞪着三姑婆,充满厌恶地嚷:

“小杞到底怎么你呐!你到底想让我们怎么样——你说,你说呀!”

三姑婆仍是一脸恐惧。她无力地倚住门框,弯曲的腿膝抖瑟得很厉害。她木木地瞄上一眼地上的布娃娃,又瞄上一眼妻偎着的酣睡的小杞。她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刚才临街窗台上那凶险景象还在她眼前迭现,紧附在她身上的惊悸使她把一切弄不明白了。

“你走,今天就走,我不想看见你!”

妻猛地撇过脸去,一绺长长的乱发从她雪白光洁的前额垂落下来,像个倒悬的黑色问号挂在她的俏脸上。

三姑婆枯槁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异常惊愕地望着妻的背影,目光浑浊而陌生。

今天到底怎么呐?妻凶狠的吼斥使我心子发冷。我望着向我移过来的三姑婆那打量我的陌生目光,我感到很尴尬很狼狈。

我一下靠近妻,我觉得她太不像话。

“哎哎,你嚷些啥呀,小杞不是——”

妻子冲我转过脸来:嚷啥?你说嚷啥?什么是不是,我可惊受不住这种可怕的事!天呐——小杞——小杞真要是摔下去有个三长两短——”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妻猛甩了一下头发,拿目光凶凶地瞪着我,“嘿,我说你是怎么呐?今天的事你是看见还是瞎了眼?我给你说你马大哈我管不着!我可是小杞的母亲!我得对儿子的生命负责!”

风把一面窗子重重地抛撞在窗框上。

我心子沉沉一颤。我一下扭过头望着窗外,眨了眨涩巴眼,心中涌起莫可言状的悲凉。


    三姑婆是第二天走的。三姑婆临走时,我悄悄塞给她一百元钱,她酸涩地直摇头死活不要。我一下用力捧住她的手,低声说:

“三姑婆,这就算是我一个小辈对你老的孝心吧!”

我捧住她的手没一点要松开的意思。我感到她捏钱的手在我手里不住哆嗦。终于,她哀哀地点了点头。

我望着她,觉得自己眼睛也有些湿润了。我脑子一片空白,愣了半晌,又才说出一句话:

“三姑婆你明年又来!”

她又点了点头。

三姑婆走了。我立在阳台上一直望着三姑婆走向荡漾着明净阳光的窄巷走向街口。我望着三姑婆在街口消失时顿觉得充满阳光的窄巷格外空空荡荡。我眼前倏地浮出一个十九岁苗条而丰腴的少女,沐浴着清晨的湿露从那个小村庄朝城里轻快地走来......这美丽的少女和街口枯槁的黑影如同闪电从我脑际一划而过。我望着空巷里冷冷的阳光,一种无比悲哀的沧桑感塞满我的胸间。

我怅然地从阳台上转过脸来。碰见妻子从屋里出来,妩媚的俏脸上一副轻松怡然的样子。我极力压住内心的忿懑,可还是与她发生了口角。正当我和妻子为那个布娃娃争执不休时,三姑婆爬上了回村的山岗。尔后,三姑婆悄然地滑跌下那道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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