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柴达木吧
作者:冯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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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柴达木吧 【中国西部有两大盆地,一是柴达木,一是塔里木,前者有中国最大的无人区,后者有中国最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因为工作关系,我穿越过柴达木盆地,也穿越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最近北京天气太热,请跟我去柴达木吧!】 几天前从北京出来,有一种逃亡的感觉。这个夏天的日子真叫难过,每一天的热浪都难以抵挡,用什么极端的形容词都不过分。在这样的季节里,绿色浓得四处迸溅流淌,哪儿都湿忽忽粘腻腻绿盈盈。高湿度和高温度掺和在一起,乔木和灌木扭结在一起,花和草纠缠在一起,深绿和浅绿搅拌在一起。绿疯狂地滋长和蔓延,因而天气更加地热,更加地闷。 敦煌就好得多。天虽热,热得干脆,树也绿,绿得清爽。青海油田机关和生活基地80年代后期从柴达木的冷湖撤到甘肃的敦煌,十年的苦干就把那里变成了一片绿洲。西出阳关,是新疆的大漠,阳关这边,却满目郁郁葱葱。 到柴达木去,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将翻过两山之间的当金山口,山那边就是柴达木盆地,对于99%的中国人来说,那是无比神秘、荒凉、陌生、奇异的地方。我当然不例外,从少年时代我就向往柴达木了。柴达木,蒙语就是盐泽,广袤无际的盐湖?!那该多么壮观! 早晨出发前,青海油田的朋友们都说,到了西部你们就知道了,一点儿绿色都看不见,分不出四季来。其实离开敦煌不过才两个小时,季节就混沌了。 绿色是突然消失的。我仿佛受到了打击似的,忘了自己在说什么,只将目光移向车窗外面,是的,绿色说没就没了。汽车不假思索地向前狂奔,远处,横亘在苍茫天地间的是连绵不绝的山,那就是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它们头尾相连,默默屹立在我们的前方。 是的,绿色怎敢说没就没呢?这可是盛夏三伏啊!极目望去,天蓝得太纯都不像真的,地一片昏黄像初冬的景象。肖复华说,嗨!等进了盆地你再瞧,那才是无冬历夏全一个样儿,冬天没雪夏天没雨,蒸发量是降水量的几十倍,什么它妈的能长?我们柴达木人过的日子搁谁都受不了。 我把目光收回来,盯着前排座上的肖的后脑勺,我们同岁,心里还没觉得老,可是他的头发掉了起码有一半了吧?1968年元旦刚过,十七岁的毛孩子肖复华就以“志存胸内跃红日,乐在天涯战恶风”的英雄气概,自作主张销去北京户口,踏上西去的列车,一去就是二十八年。柴达木把他造就成一个对酒当歌的西部汉子,一个激情满怀的作家。为了照顾儿子,两年前他回到了北京,如今他的儿子也到了自作主张的年纪。可是儿子崇拜的是足球明星。回到北京,他的心其实还没回来,他颇有点儿不习惯北京人斯文和冷静的人情往来,尽管北京仍旧有他从小喜欢吃的炒肝和小肚儿,可是西北风味的羊肉粉汤他更喜欢。他张口闭口“我们青海”、“我们柴达木”,一听说青海油田谁来北京了,他一律像是见到久别亲人那样,非请人家上饭馆吃一顿不可,否则就觉得对不起人家。 公路像一个黑色的箭头,直指山口,祁连山和阿尔金山携手向我们走来。 就要回到他的青海了,肖复华沉狱不语,独自闷闷地抽烟。山那边就是柴达木盆地,此时此刻,肖在想什么? 注:作家肖复华(肖复兴胞弟),以报告文学见长,出版有多部关于柴达木和青海油田的书。
翻过当金山口,进入青海省,继续前行就到了一个叫冷湖的地方。打开青海地图,你会发现不少地名都和湖、海、河有关。譬如冷湖。 中午时分,汽车悄没声儿地开进同样安静的冷湖镇。这里的马路宽阔,建筑稀疏,到处空空荡荡,正午时分的这种冷寂,尤其令人惊异。然而更让人吃惊的是我们终于看见了树,马路两旁有许多高大的钻天杨,不过大部分已经死了,少数几棵活着的,艰难地举着那一点碧绿,显然在做最后的挣扎。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夏季啊! 四十多年前,第一批石油勘探队员翻过当金山,走到这里安营扎寨,人困马乏的他们在大戈壁的无人之境度过了难忘的一夜。紧接着,后续部队上来了,一批批满怀豪情的青年从这里走向更遥远的地方,他们给这片戈壁命名为冷湖。戈壁泛着青黛色,看上去的确像一片茫茫的湖水,而且一年四季够冷!冷湖——多么浪漫、诗意的名字啊。当他们向更苍凉更严酷的柴达木腹地进军时,冷湖成了他们的后方基地和心中温暖的家。后来,这里是青海石油管理局机关的驻地。 1987年奉石油工业部令,青海油田机关和生活基地撤离极其艰苦的青海冷湖,搬到甘肃敦煌七里镇,而冷湖也最终完成了它主力油田的历史使命。现在柴达木盆地西部的花土沟是青海石油管理局的主力油田,大队人马都集结在西部。他们每三两个月集中回敦煌休假一次,冷湖成了转运站,留下少量职工做服务工作。人气弱了,树就死了。生命与生命的依傍,只有在柴达木你才能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据冷湖油田管理处山东籍的王处长说,为了救活树,他们花了有十几万,从遥远的地方拉水浇灌,但是仅活了两棵。戈壁上这一点点绿色,有多么昂贵、多么珍贵啊。 冷湖镇的大部分房子都空了,晴天白日下张着黑洞洞的窗口。枯树和大烟囱遥遥相对,再也听不到鸡犬之声,看不见小孩子在马路上追逐奔跑。这一切,让人百感交集。说真的,我为青海油田生活基地的撤离,为了石油的孩子们能同样享有在绿树鲜花中琅琅读书的美好时光,而由衷庆幸。 几天前在敦煌,我读过油田女作者吴永琴的几篇散文,她写的全是花啊草的,譬如她幼年时第一次去母亲工作的花房里欣喜若狂的心情,由于平时看不见鲜花,她和小朋友们掐了满把的花,结果被妈妈痛打一顿;譬如她在广州读书时,简直看不够那些绿树红花,心情如何激动南方又是怎样使她留恋。初读她的文章,不免觉得有些夸张,她的激动让我有点儿接受不了。我说,你干嘛要把你母亲那里的花都掐了呢?(平时我在城里最讨厌人们掐路边花坛里的花,自以为是个文明人呢。)她说我生在冷湖,是盆地里长大的一代人,说起来真够可怜的,从小哪见过那么多好看的花呀,在南方上大学时,同学就说我,看见个花啊树的,你怎么总是大惊小怪的?等你们进了盆地就知道了,根本看不见绿色。 站在冷湖空荡荡的马路上,我想起小吴的话,不禁为自己的无知而惭愧。我们司空见惯的树、草、花,自打我们一出生就像空气、水和阳光一样包围着我们的东西,已经让我们的视觉迟钝了心灵麻木了,我们早已失去了激情。我们过多地沉溺于物质享受之中,见惯了灯红酒绿,熟谙了投机取巧。有谁会常常想到,在最遥远最严酷的一些地方,有些人,为了与大多数人的利益休戚相关的某种事业,他们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呢? 冷湖外围的广袤戈壁上,同样是一片片人去屋空的废墟。 看,这是我们队,当年咱们北京学生来到这儿第一件事是盖了一个澡堂子,你瞧,那地基还在呢!肖复华高兴起来。他一来到柴达木,就被分配到作业队当修井工。这是石油行业最脏最苦的工种之一。油井一年四季要维修,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井喷了。粘乎乎的原油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顷刻间人就分不出正反面。您还记得海湾战争中被原油污染的海域中那些水鸟吧?那几乎就是作业工人们在井喷中的形象。在柴达木,在滴水成冰的漫长冬季,那是什么滋味?即使原油不喷出来,也同样少不了一身油一身泥。肖复华说,他们的棉工服脱下来,衣服、裤子自己可以站着。每天早晨,肖复华们钻进“油恺甲”里去上工,晚上下工回来再从“油铠甲”里拱出来。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 在一小片断墙残壁外面,的确有一块平整的砖基。当年下工回来,又脏又饿的肖复华们,准是一头先撞进那里去的。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了他们也看见了他们。那是青春的脚步,那是年轻的歌唱。当然,也有悲壮的仰天长啸,也有无奈的对酒当歌。 终于,我们来到了肖复华的“家”。那是更大的一片废墟,当年应该是一个小镇吧?街道、礼堂、商店、招待所、机关恍若隔世,午后斜阳里,一截截断壁,一片片破瓦,油漆剥落的大墙上依稀还有昔日的革命标语。这里记载着石油人的历史,是奋斗史,是青春祭,是英雄歌,是儿女泪。在残垣断壁中,肖一下子就认出了故居。同样的残,同样的破,房顶早没了。可是肖非常高兴,他敏捷地从废砖烂瓦堆上跳过去。进家了!他说。我就是在这儿结婚的,那时候我是修井工,我老婆是采油工,我们的儿子也是在这屋里生的。这儿是炕,门在这儿!他说话时任眼泪流过两腮。离开那里以后,肖复华坐在车上,一路上仍旧热泪长流。 肖复华后来成为作家,写了许多石油人的故事。他最擅长的是纪实文学,这点与他的胞兄、著名作家肖复兴一样。
四十几年前,冷湖第一口高产功勋井“地中四”遗址上如今竖起了纪念碑,“英雄地中四,美名天下扬”,蓝天夏日里字字凸现。 1958年9月13日,地中四井油龙冲天而起,日产八百吨,在中国石油界引起极大的震动和惊喜。这是中国石油工人征服柴达木无人区的辉煌战绩。在随后的自然灾害中,多少石油工人被营养不良和艰苦劳动夺去了健康和生命!在苍茫天地间,地中四井纪念碑与日月共存。 获得永恒的,还有那些长眠在戈壁上的石油人。离冷湖不远就是四号墓地。墓地四周是高坡,长眠在此的石油人来自五湖四海。坟莹依山就坡展开,由大石头、小石头、石块、石片堆积。戈壁上只有石头,没有黄土,远远望去,灰蒙蒙一片,不知几百几十。天上没有飞鸟,地上没有松柏,就是小草也没有一棵。苍穹下面,冷灰色的戈壁无际无涯。我们无声地从一排排墓碑前走过,生怕惊扰了长眠的人们。 40岁就任青海石油管理局局长的蒋洁敏(如今是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总经理),几年前从黄海之滨的胜利油田调来赴任之初,在柴达木盆地的一座烈士纪念碑前,拍下他有生以来在西部的第一张照片,那座纪念碑从此便屹立在这位年轻的少帅心中。为那些在柴达木石油勘探开发事业中献出生命的人们写一本书,成了他心头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的亲自关注下,这本书很快就问世了。几天前在敦煌我读到了这本书,此刻我在墓碑上寻找着那些我已然熟悉的名字: 肖缠岐,“柴达木的铁人”,英雄的钻井队队长,在井场发生失火或井喷时,他一贯舍生忘死冲在前面,1970年7月23日凌晨3点30分,井上发生卡钻,因为情况十分危险,他让工人离开钻台后,亲自操起刹把解除事故,不幸牺牲在钻台上,年仅三十一岁。 冯淑坤,向秀丽(半个多世纪前为救火重伤不治,牺牲了年轻的生命)女子采油队队长,在会战中过度劳累,一个严寒的冬夜,死于天然气中毒,年仅二十九岁。 赵存喜,司机,别号赵劳模,是青海油田“多拉快跑的老黄牛”,他在搓板般的路上颠簸了二十三年,又在这条路上光荣殉职。年仅三十七岁。 这是一对夫妻——陈自维和张秀贞,他们是第一批进入柴达木的勘探队员,也是第一对在帐篷里举行婚礼的恋人。1981年,张秀贞积劳成疾死于癌症,终年四十五岁。1987年,已调往华北油田的陈自维也患了癌症,他写了一篇题为《一个老柴达木人的心愿》的文章刊登在《青海石油报》上,表达了对柴达木深切的怀念。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葬在柴达木,和妻子在一起。因此,他们成为第一对合葬在此的爱人。墓碑上并列着他们的名字,昭示着他们的理想和爱情在这里得到了永恒。 这是一组父子墓。迟文政,1968年北京石油学院毕业分配到柴达木,在钻井队当工人,二十年间始终在一线摸爬滚打。他结婚十七年一直两地分居,妻子和一双儿女远在大庆,每年全家团圆的日子只有一个月。1988年迟提升为副经理,分到了一套房子,这一回他下决心要把妻子调过来,儿子就要升初中了,女儿也九岁了,他要弥补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和全部的爱。7月7日,一家四口结束了几千公里的旅程,乘坐一辆伏尔加牌小汽车向柴达木盆地疾驶。然而,横祸就在旦夕之间降临到他们头上,一辆载重大卡车迎头撞过来!迟文政和他的一双小儿女从此永远厮守在一起,而给妻子留下了一个相伴终生的噩梦。这件事,我简直不敢再打听。那一大一小的坟莹,也是石油人心中永久的伤痛。 还有陈贲(1914——1966),字伟志,福建闽侯人。墓碑上寥寥几字,与其他死者毫无异样。我认为有必要在此补充下列文字:(陈)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1939年在西南联大地质系毕业,后考入中央地质所,曾随地质学家黄汲清在四川搞构造地质侧量,曾受地质学家孙健初邀请在玉门工作,1944年赴美国实习,归国后任中国石油公司勘探室工程师,1949年以后,任石油部总地质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青海油田监督劳动。他负责编制了青海冷湖油田开发方案,首先提出了冷湖油田是侏罗系生油层补给的正确观点;他总结的冷湖油田断块油气藏富集规律,对国内断块油田的研究起到了借鉴作用。他学识渊博、为人正直、品德高尚、富有爱心,得到当地工人的爱戴。1966年6月12日,文革风暴刮进柴达木,陈贲首遭批斗,是夜,他愤而弃世,年仅五十四岁。 还有,毗邻陈贲墓的这一位,非柴达木人,叫黄先驯。他生前是北京石油勘探开发研究院工程师。黄的一生同样不幸,1957年被打成右派,送北大荒劳改,1967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送山西服刑。1979年平反出狱,1980因癌症去世。一个从青年时代就献身石油的人,最后的愿望是把遗骨埋葬在柴达木——因为他在1957年遭厄运之前己经买好了去柴达木的火车票,行前参加机关的大会,做梦也没想到成了右派,从此噩梦缠身。既然生不能去,就让灵魂留下吧。 还有,还有,还有……。许多死者的年龄只有三十岁、三十二岁、三十六岁、三十八岁、四十岁、四十七岁……,多么令人心痛的年龄!我被一次又一次震骇。车祸、井喷、癌症,或各种意外事故,几乎没有一例是自然死亡,简直是触目惊心! 走出墓地时,肖复华指着远处的高坡说:“你看,那是咱北京学生的墓,车祸死的。他是安全科长,去处理车祸的路上,自己遇上了车祸。”我抬眼望去,天地间他的墓冢轮廓分外清晰。干嘛自个儿在那儿?我问。他老婆让埋在那儿。她在北京,两地分居。肖说。我黯然无语。茫茫戈壁,没有绿色,也没有任何参照物,驾驶员发生意外太难避免,谁出车祸就是谁的宿命。 我们又上路了。阳光下,深黛色的路像戈壁深处伸过来的一条绳索,不由分说要把我们一下子拽过去。
【如今,周游世界的中国人很多,但去过柴达木盆地的人却不多,除了在那里工作的石油工人。而柴达木腹地,根本就是绝境,是地球上的“火星”,任何个人一旦陷入其中,必死无疑。】 亿万年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该是何等的气魄!它怎就把一片汪洋抖落了个干净?无法想象这里曾经是美丽辽阔的海洋。如果没有海,没有无数的海洋生命,哪里会有石油?我们常说,地球是人类的母亲,你可曾想到母亲生育的痛苦?在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巨大阵痛以后,母亲娩出了喜马拉雅、昆仑、唐古拉、阿尔金、祁连等数十个儿子,它们顶天立地,无可超越,除非它们自己继续长高。亿万年来,它们比肩而立,沉默不语,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力量,就是永恒。它们很清楚,自从有了它们,就不会再有英雄。 此刻,祁连山和阿尔金山在我们身后渐渐隐没成一条灰色的曲线,而在正前方,昆仑山已经依稀可见了,它与天一色,呈现透明的淡蓝。 车向着柴达木腹地疾驶,天上没有飞鸟,地上没有路人,一条道,任我们跑到黑。 这就是我多年向往的柴达木吗? 毫无疑问,大海消退以后,风就是这里惟一的主人了。风无处不在。风要怎样就怎样。 那远远看去又是赭红又是土黄又是暗棕、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是古城堡吗?它为什么遗世独立?是谁造就了它又遗弃了它? 原来,这就是著名的雅丹地貌。是风,把大山雕成古堡、宫殿、会堂,雕成楼阁、亭榭、雉堞,还不够,还有教堂、广场、车道。这个艺术大师!它完成了这些杰作,就恣意在城里游荡,像个坏孩子似的做出各种声响。风点燃了万家灯火,因此你一准能听到城堡里居民的笑声歌声,还有窃窃私语。风请来了千军万马,攻方和守方厮杀声常常惊天动地。风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游手好闲地在城里闲逛,还打着各种频率的呼哨。 风离开城堡就去沙漠里打滚。风把沙漠玩于股掌之中。风让沙漠是山,它们就是最美丽最变幻不定的山;风让沙漠是水,它们就是最温柔最潋滟的一片湖水。大约在昨天,风把一座沙丘搬到了路边,还让流沙掩埋了一段路面。今天路过这里,我们的汽车不得不轰大了油门,在绵软的细沙里做嗡嗡猛跑状。 但是,沙漠在不经意中突然退去,眼前是一马平川的干燥原野。阳光下亮晶晶的是裸露的云母片,白花花的是芒硝。这是让视觉麻痹的一段旅程,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在这块土地上车祸是那样难以躲避。 许久,才有新的风景出现。铺展开的是望不到头的黑土地,好像五铧犁刚刚翻过。“咦!这里也有我们北大荒的黑土地!”我说。北大荒于我,就像柴达木于肖复华,永远是“我们的”。“哪里?那是盐泽,就是盐湖。”答话的是司机马师傅,一个四川籍的柴达木人。 不见洁白如银,怎说是盐?没有水波浩荡,哪里有湖? 马师傅说,青海的盐湖多得很!柴达木,在蒙语里就是盐泽。好辽阔的盐泽! 老马索性把车靠在路旁,让大家下去看“盐湖”。世上竟有这样硬、这样干的湖,竟有这样黑、这样脏的盐。毕竟不白叫湖,原来真的有水。一个小小的池塘或说是一眼超大的“井”,洞开在黑地上,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嘿!你别看小,卡车照样掉下去。马师傅告诉我们,哪年哪月谁谁开着“解放”一头栽了进去;哪年哪月谁谁开着“东风”掉了进去,车斗里几个民工一看不好,赶紧往外跳,司机卡在驾驶楼里,没出来。我们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果然触目惊心。平地里兀然出现这么一个水坑,真有点儿猝不及防。谁能想到它有几百米深?马师傅说有人探过,三百米还不到底。这直径不到一丈长的水池(或塘、井、坑),周边一圈儿套一圈儿洁白的结晶盐,蔚蓝色的湖水很黏稠,一块土坷垃扔下去,连个水花都不起,颤颤悠悠犹犹豫豫往下落,视线一直跟踪着它许久。亿万年以前的大海原来藏在这儿!远处,在视野里,我们看见了另外的“水井”。它们星星点点,分明是大海的眼睛,在越来越少的机会里,顽强地凝视着天空。 后来的几天里,我们在西部又看见了尕斯库勒湖,去格尔木的路上还经过了察尔汗盐湖、茶卡盐湖等。其实,只是叫湖,并没有看见水。 这里,我还想说说“万丈盐桥”。盐做的桥,不是玲珑剔透,也跟汉白玉铺出来的差不多吧?在我的想像里,万丈盐桥就是由无数块雪白的盐块建造起来的。可是,当马师傅把车停靠路边,说,到了,这里就是万丈盐桥嘛!我们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哪里有桥?别说白色的,就是黑色的也没有哇!原来,只是在盐泽上的一条沙土路,与别处的路绝无二致。马师傅说,这可不是沙土路,全是结晶盐,你别看这坑坑洼洼的,一下雨,马上就平了。原来,万丈盐桥真是名副其实地跨越了盐湖的,当然是桥!只是,湖水在几米厚的结晶盐盖下面。我们正站在察尔汗盐湖上,它是中国最大的盐湖,有1600平方公里,最厚处的盐壳有15米。从盐壳上经过的公路(盐桥)有31公里长呢! 回到北京,我在地图上果然看到青海省拥有许许多多的湖泊,河流密集的程度也出乎意料。可是柴达木却是如此干燥如此荒凉,有水也锁在几米厚的盐壳下面,况且还是浓度饱和的盐水。没有沙漠和盐泽的地方便是混沌的大戈壁。 这里从来不容生命。别说是人,就是虫子,也活不下去啊。倘若外星人在此降落,必定会认为地球上还不曾有过生命现象,就像我们今天对火星的探访一样。
在柴达木腹地的无人之境,一条电话线路与公路相伴伸向戈壁更深处。每一根电杆,每一寸路段,都让我的心灵为之震撼,喉头在一瞬间会有哽咽。是我太多愁善感吗?不,我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有多少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看看那些电杆,它们矗立在这亘古以来的蛮荒之地,任狂风肆虐而岿然不动,它们终年无语,它们无须诉说。因为,它们自己就是硬汉和英雄的象征。
汽车在空旷的柏油路上以一百公里以上的速度奔向盆地的西部。路况相当好,很少颠簸。可是最早的路却是勘探队员和他们的骆驼踩出来的。 在青海油田的英雄薄上.记载着一位18岁男孩范建民的名字。小范从河北老家自愿报名来到柴达木,担任勘探队的驼运员,他的工作是赶骆驼。他比谁都清楚全队的身家性命全系于他,大伙的吃喝穿用是一刻也离不开骆驼啊。骆驼不光是他的命,更是勘探队的命。可是,那天收工后,骆驼少了一只。他顺路去找,他必须去找。月黑风高,哪里有骆驼的影子?骆驼没了,小范也没了,战友们又去找他。一个月后,人们在戈壁上发现了小范已经风干的遗体。那是1955年的春天,跨过半个多世纪的时空,我仿佛看见范建民年轻的身影依旧在戈壁上奔跑。 还有一位老人,他正走在我们的前面,他总是走在队伍的前面,因为他是我们勘探队的向导啊。老人叫依沙·阿吉,乌孜别克族,新疆若羌人。1954年,阿吉带领第一支勘探队进入柴达木时已经年届花甲。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到达西部的阿拉尔草滩。许多年前,为了躲避兵荒马乱,阿吉不得不把帐篷支在这里。老人把勘探队员带到一个地方,他有些激动地让大伙儿快搬开那几块大石头,一个黑色的“泉眼”裸露出来。原来是石油啊!队员们立刻欢呼起来。从此,“油沙山,”、“油墩子”、“油泉子”、“开特米里克”……,不断有新的地名出现在勘探队的地图上。那个年代发现的所有石油探区,没有一个能和阿吉的名字分开。老人的墓地就在戈壁深处的花土山。花土山没有花也没有草,五彩斑斓的地质断层裸露在风中,名字由此得来。阿吉在万年不变的山顶永生。 柴达木盆地屈指可数的每一个地名,都是青春和生命的象征。南八仙——据说八位女勘探队员在此遇难。她们是谁?从哪里来,怎样到的柴达木?是在黑风中迷路了吗?还是遇到了群狼?她们陷入绝境时男人们在哪里?今天还有谁会想起她们?……我看到过她们的美丽,我听到过她们的歌唱,因为我也曾从那个时代里走过,尽管那时我很小。她们爱笑也爱哭,也在亲人面前撒娇耍小性儿,也喜欢漂亮的衣服也憧憬理想的爱情。可是,当一个勘探队员,到最艰苦的地方为祖国寻找宝藏,才高于一切,才大于一切。她们的理想与生命一同走进了永远。在没有绿树红花的地方,有着最美的地名——红柳泉、花土沟、花海子、绿草山、红沟子……;在看不见水的地方,有着许多的湖——冷湖、苏干湖、柴达木湖、察尔汗湖……。这就是柴达木!在无人之境,青春和生命走向了永恒。 在无际的戈壁里行走,我的心默默地与那些永恒的生命对话。不知不觉,我们看见了第一座井架,第一口抽油井,看见了夏日里高高耸立的纪念碑。这就是年轻的蒋洁敏局长到任后拍下第一张照片的油沙山烈士纪念碑。他说,他在此受到震撼。谁又能无动于衷呢?即便他有一副铁石心肠。“开发油沙山石油事业而光荣献身的烈士永垂不朽”字字耀眼,仿佛是烈士们凝视着今天的眼睛。 前面,终于有大片的建筑了,还有树!是活着的,焕发出生机的绿树。那就是花土沟。全中国海拔最高的油田。如今青海油田的生产第一线就在这海拔三千米的高原盆地里。 自从家属撤到敦煌以后,花土沟也冷清了,没有家属和孩子,生活区那些空置的楼房迅速破败,出现了一道道的裂缝,像遭受了地震似的。职工的生活又分成了两半。钻井、采油、输油、测试等第一线职工,每两个月倒休一次,后勤、维修人员及机关干部轮流在西部“固定”,每期三个月。往返路程在一千公里以上(写到这儿,我不能不想到那两个字——车祸,它简直就是青海石油人命运中的“黑洞”)。尽管如此.那也比从前好多了。因为有盼头。在石油人的命运中,选择是常常不存在的。即使有选择的可能,也是无法选择的两难。 那晚,因为疲劳,我12点就躺下了,西部时间比北京晚2小时,肖复华和他的朋友们还在外面游荡呢。可是,我头痛欲裂,胸闷难忍,刚刚迷糊就被憋醒,几乎一夜未睡。我生平第一次体验了高原反应。 柴达木西部的花土沟油田,海拔3000米,是中国地势最高、生存条件最恶劣的油田。 中国的石油工业有今天,那是无数普通石油工人的青春、血汗和生命做的奠基啊!
自从进人盆地后,肖复华一改在北京的沉默寡言,遇到每一个熟人,都像遇见了久别亲人,说话间眼圈就红了。“我们是好朋友。”他遇见谁都这样向我们介绍。同样,谁大老远瞧见了他,也是亲热得不行,问长问短,依依不舍。看来,在一个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人和人的关系很容易回复到人类的初始状态,只有帮衬和温暖,没有争斗和厮杀。难怪北京孩子肖复华去了柴达木28年后.就把那里当成了他的家。 在柴达木腹地,再也没有比这里更美丽的地方了。柴达木的绿色,就是一团团的梭梭柴,灰色中浮着一层薄薄的绿。梭梭柴干枯后,任由大风连根拔起,在戈壁上滚着跑,越滚越圆,让你无从下手。 那天早晨,我们在招待所的大厅里等车去井队,两个小姑娘在旁边玩。谁指着其中一个说了一句:“肖复华,那是韩波的女儿。”肖立刻走过去,高兴地扳着孩子的脑瓜说,去,去把你爸叫来,就说我来了。 小姑娘躲开他的手,一声不吭。 你爸呢? 上班去了。 去去!他大声命令,叫你爸来,就说我想见他。小姑娘很不高兴,掣着身子小声说,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我暗自惊讶一个小小的女孩表情居然如此冷峻。 你爸今年多大岁数了?肖复华问,完全不理会孩子的冷谈。 四十多岁呗。 不可能。你爸四十多?肖又对我们大声说道:“小韩波儿是劳模,那年在人大会堂挂过建功立业边陲好儿女的大奖章!我调走时没来得及告诉他,一天凌晨四点他把电话打到我家里,对着电话大哭。”韩波的女儿悄悄问我:“阿姨,他是谁?”我说,他原来在你们这儿工作,是作家,现在调走了,在北京上班。她小声哦了一声,说,我真不知道我爸在哪里,我好久没看见他了。迟疑了片刻,她又说,我爸和我妈离婚了。我把她揽在怀里,她很乖地靠着我说:“我爸老是喝酒,一喝醉就打我妈,我妈没办法,就离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喉头突然发梗了,眼泪也要涌上来,我赶紧做一个笑容出来。如今离婚和结婚一样平常,所见所闻的破裂婚姻有的是,而单亲孩子很多都很幸福,可是这个孩子不知怎么就让我心疼。或许是因为她小小年纪所表现出的平静? 你爸打你吗? 她想了想(很郑重的神态)说,没有,我爸没打过我,他骂过我。他打我妈,我拉他,他就骂我。他们刚离婚那会儿,我爸喝醉了,有时还找我妈闹,现在不来了。 他给你钱吗? 给的。不过这个月没给,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 八岁的小姑娘韩静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去500多公里以外的敦煌读小学三年级了,因为她的妈妈在花土沟工作,她的家还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搬到敦煌去,在那里她只能住在舅舅家。 你愿意去敦煌吗?她点点头。 你学习好吗?她又点头。 好好念书,长大了去北京读大学。 好的。小韩静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写到此,眉清目秀的俊俏小姑娘韩静仿佛站在我的面前,韩静,在敦煌读书快乐吗? 这天下午,我们在一个钻井队找到了韩波。韩是钻井公司的党办主任,正带领一个由钻井公司机关干部组成的钻井队在外打井。已经完井,明天就要搬家了。指导员韩波正在和炊事员准备晚饭,在这个井场上,最后的晚餐是吃包子。 车未停稳,肖复华就跳下去,韩波,韩波!呼喊着冲进一栋列车房。很快,韩波跟在肖后面出来了。我们突然的造访,使韩波有些发懵。他个头不高,显得有些单薄,消瘦的脸上胡子拉碴的,皱纹多而且特别深。我问他有多大年龄,他说是三十七,我就想笑。难怪小韩静说她爸爸四十多了呢!我说我看见你女儿了,孩子非常懂事。他哦了一声,招呼大家进队部。队部也是一间列车房,一下子进去十来个人,挤坐在桌子四周。来不及烧水沏茶,一箱啤酒搬上来,每人面前一瓶,即便是滴酒不沾的,您也甭扭捏了,喝吧!能喝多少是多少。 那天下午,肖复华特别开心。甭管认识不认识,都是他的亲兄弟。有一张照片记下了那个下午的快乐时光。他和一群年轻的钻井工人肩并肩手拉手,站在寥廓的戈壁旷野,每人手里高举着一瓶啤酒,开怀大笑。后来我们离开韩波井队去寻找真正的“花土沟”,肖留下了,说要和小伙子们包包子。结果那个下午,我们没有找到五彩斑斓的大山,而肖和韩波们却醉得一塌糊涂。 花土沟没有花,是因为山的美丽而得名。听说那里裸露的地质断层有惊人之美。想象中已经足够浪漫了,可是我们还是想亲眼看一看。 天色渐晚,路很难走。花土沟首先是一个黄土沟。路面的暄土有尺把厚,踩上去扑通扑通的像掉进了面缸,汽车一过,“狼烟”四起,能见度为零。在大山深处,有一个采油队。输油管线架在半空,成了连接两个山头的桥梁。采油队的女孩子们常年就在这里工作,她们每天从这“桥”上走过来走过去,量油、测气、取样、清蜡,一天天,一年年。她们也因恐惧而哭泣过吗?她们也因青春的渴望而时常烦恼吗?她们是石油人的后代,父母传给她们的,是在苦地方找油。说来也怪,越是人烟罕至的地方越是有石油。石油对她们来说,吃不得喝不得,可是却连接着她们的上一辈甚至还有下一辈。父母传给她们的,还有一份普通的日子。当然最重要的是能吃苦而绝不诉苦的坚忍。在这黄土沟里,看不见草绿花红,听不见鸡鸣犬吠,最亮丽的颜色是采油姑娘的红纱巾,最动听的声音是她们的歌声和笑声。 那个夜晚,肖复华、韩波和几个年轻的钻井队长们,说着,笑着,哭着,醉着。据说几个年轻人后来干脆躺在小酒馆的地上睡着了。 请让我们试着理解一下韩波们心中的苦闷吧。那是无法诉说的伤痛,因为他们的奉献有着太多的悲剧意味。为了这年产一百五十万吨的原油,接力棒已经传递了几代人。这里的男人,个个爱酒,不醉不休。也许只有酒能够让他们忘记眼前的苦痛和所有的烦恼。他们的生命和盆地里的梭梭柴一样强韧,可是爱情却比什么都更加易碎。 几天以后,我们在柴达木东部终于看见了城市和大片的草原。国家重点扶贫工程——青海油田格尔木炼油厂已经投产,长输管线直达拉萨。 翻过海拔四千四百五十二米的橡皮山,漫山遍野的嫩绿纤尘不染,茸茸草毯无际无涯,撒了满山满沟的,像雪团儿的是羊群,像墨团儿的是耗牛。从山上下来,远远地,就看见了水天一片,碧蓝清澈,那就是青海湖了。好大!果然是海。 柴达木已经无法回望。可是那里的石油人,却成了我心中永久的牵挂。 我知道,无论现代科技怎样日新月异,永远会存在一些艰苦的行业,让成千上万的人为此默默无闻献出青春和生命。命运从来都是不公平的,但是无论世事如何变化,那些为了公共事业献身的人,都应该永远受到尊敬和关爱;那种不畏艰难、勇敢坚强、能吃苦而毫不诉苦的英雄情怀,都无疑是人类精神旅程上的航标灯。 1997年12月18日(全文完)
后记: 1、青海石油在柴达木盆地艰苦开发了半个多世纪,不仅原油稳步增长,直接供应西藏,还发现了涩北大气田,输气管线直通西宁和兰州。 2、青海油田的职工退休年龄比内地提前5年,退休职工可以选择在北京、西安、成都、兰州、西宁等城市的青海油田离退休职工生活基地居住。在北京昌平东三旗的青海油田生活基地,就是一个面积很大、很漂亮的小区,目前已经居住了几百户。 3、韩静应该大学毕业了吧?我至今仍挂念着她和她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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