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荒后记:梦魇》长篇连载九:困惑·陷阱·断情 作者:野莲


 

 落荒后记:梦魇
 
四、困惑

我超假了,受到了单位的惩罚。

我不明白,余汝明为什么天天忙着上地里干活儿,实际上却是在做其他事,后来又忙着打旱獭子,早出晚归,并不迷恋来之不易的蜜月。当我反复告诉他,违反了纪律会受罚的,他说,管它什么纪律不纪律,就说是火车路上出事了,生病了,你怕什么!那个时代,假期严格,人人以革命工作为第一生命,报刊和厂播的这种宣传更是日夜不休,破坏纪律者是要受到鄙视的。我的婚假大大超了,无论怎么小心地提醒余汝明,他都听不进去,完全不考虑我的处境,却又让我独守空房。超了那么多天假,我回去以后该怎么交待——尤其是我不会撒谎,所以每天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

回到江城,我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入夜,距离使我又陷入遐想,于是,爱情重又变成了令我憧憬的美丽童话,那么令我迷恋。我用想象编织着完美的爱情境界,他依然是这境界中的白马王子。等待自己心爱的人,那种感觉同样是一种幸福。也许,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都是这样盲目吧。有时,我也在想,他还像在狱中时那么爱我吗?他为什么对我不热情了?

回到单位后,人们对我十分冷漠。

原来,我的丈夫竟是牧羊人,各种谣言四起。

我不理睬,让大家去说吧。

这时,邓小平又复出了,上任第一件事是抓农业,要在农村展开学大寨的思想教育,把生产搞上去。我非常赞成,也非常佩服他的不倒翁精神,便积极报名参加了省工作队,去了省内最穷的大山区。

工作在深山中,离余汝明更远,可是,我却更加牵挂他,异常紧张的工作之余,我写去一封封信,天天盼望他的回信。我伫立在大山中的田野里,小河旁,面北长叹,盼望着飞鸿传书,这种盼望,令人肝肠寸断。

终于,他来信了,说要来江城,还说要到大山中小住,亲身感受山里人的生活。我兴高采烈,等啊盼呀,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匆匆洗去浑身的泥土,从山区赶回江城。我们终于又团聚了。他来到江城,住在我父母家中,婚姻终于使他踏进了我们的家门。他与我一同去医院探望生病的父亲。他在我父亲面前,十分注意言谈举止,还带来许多京城的上层小道消息,他大谈邓小平,说邓小平就要重新主持工作。他的言论获得了父亲的好感。父母都在医院里,家就成了我们的天地。他少了许多顾虑。虽然我们没有了夫妻生活,但是,我认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爱情经历过太多的苦难考验。他似乎对我父亲的住处很欣赏。此时,王大可已经出狱了。他给北京的王大可、胡敏写信,交流情况。胡敏成了一家杂志社的编辑。余汝明每次提到他,都会轻蔑地说,胡敏考编辑是偷了他的思想和文章。但是,表面上,他们仍书信不断。余汝明在信中描绘我们的住处,写成了一座山间别墅,点缀在绿荫深处,像仙境一般。他似乎真的沉醉在仙境中,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炫耀。
就在这休假期间,我和余汝明坐在收音机旁,听到北京发生了天安门事件,十分震惊。余汝明拍案而起,在室内踱来踱去。他是一个政治动物,凡是重大政治事件,他如果不在场,心理就会失衡。接着,他收到了胡敏的来信,嘲笑他的世外桃源,说中国人民发出了最后的吼声,天安门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件,老百姓在为真理流血,你却躲在山间别墅,悠哉悠哉!读罢,他脸色大变,击掌叹息,情绪激动,嚷着要回北京赴汤蹈火。一会儿又低下声来,说胡敏是胡说八道,中央采取措施一定有道理,政治从来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太平时施仁政,动乱时就施暴政,现在毛泽东老了,林彪死了,中央无疑在找接班人,如果全民投票选择国家主席,我就左手投江青一票,右手投邓小平一票。不过,无论如何,我必须回北京了,北京才是中国的政治中心。我看,江城人对什么事件都无动于衷,市民气太重。我惊讶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我知道,他这个敏锐的政治动物是一定要走了。

我恋恋不舍地将他送到车站,望着他渐渐远去,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等他盼他,好不容易休二十天假,他说要陪我在山里住一个月呢,可是,这次他来江城小住,却始终心神不宁。我向他述说山中百姓生活的艰难,他听而不闻。这时,我与他完全没有了夫妻生活。他说是在监狱里打坏了。我无法相信,因为,他初回北京时和新婚之夜时,根本不是这样,并且恰恰相反。显然,他是自欺欺人。但是,我不了解男人,也许是男人生理上的变化无常。我认为不要紧,重要的是他永远爱我,心里永远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他才来了一个多星期就要走了,我舍不得呀!他说,作为职业政治家的妻子,本来就该如此。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他朗诵着这悲壮的诗句,支撑起我脆弱的感情。我含泪从火车站回来,心里十分难过,实实在在的他又变成了幻影……

他走了以后,我全身心与社员们一同学大寨,努力把生产搞上去。

他来信了。原来,他没有去赴汤蹈火为真理而战,而是结帮搭伙游玩泰山。他描述着泰山风景的奇伟,同游佳人的可心。这群佳人有方梓兰、葛温温,还有小莫……他与她们玩得十分酣畅、快乐……

我心里酸酸的,平添了许多烦恼。

我不再多想,一心扑在了山村的生产上。这里很穷,土地贫瘠,老百姓缺吃少穿,穷得让人心碎,因为欠收,五年未交公粮。工作队在老乡们眼中很了不起。我觉得,有权不用,实在对不起父老乡亲,因此,天天和乡亲们一起下田,披星戴月,累得发高烧三十九度七,依然咬着牙下地拼命工作……

天安门事件后,政治气候又变了。报纸上在批判“右倾翻案风”。上级布置省工作队带领社员学习批判文章。我身在基层,深知上头一句话,就会造成基层的地震!我与山民们共同度过了粮荒,坚信乡亲们有饭吃才是根本,不忍心让庄稼枯了黄了去搞什么大批判,反正我有权,便把批判右倾翻案风的报纸压在了床下,不予以传达。我依然狠抓生产,根据乡亲们的意见,没有搞大寨式的评工分,而是实行包田计工分,激发了积极性。乡亲们拼命干活儿。这一年,我分工的生产队获得了多年不见的大丰收,人人喜笑颜开。我与社员一起修了储水池,解决了水田缺水,还在池里放养了鱼苗。秋季,鱼长得有一尺多长,乡亲们高兴地吃到了鱼。当工作队离开山区时,全村男女老少送我到村头,依依不舍。我也舍不得离开乡亲们。我想,只要这样再干上几年,穷村一定会变成富村,可是,现在全国批判右倾翻案风,我个人无回天之力。我亲眼看见,当时的农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九七六年。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

大地同忧,中国向何处去?!

当年十月,被称作“四人帮”的集团垮台了。我有了一种新生的感觉。只是,余汝明半年没有来信了,在我心里,他更像幻影了。

盼呀盼呀,终于盼到了探亲假。我买了大包小包的江城糕点,乘上北去的列车。北京知青像过去那样来接我,人群中多了一个方梓兰。余汝明一脸的冷漠,没有了往日的兴奋。

在去招待所的路上,他推着自行车,一言不发,只顾自己走,棉被差一点从车架上滑落,我小跑着扶住,紧跟着车子。我们住进了他父亲单位的招待所。夜里,他将被子拉过去,裹住了自己。我的身子裸露在寒冷中。他还是那么自私,而且又多了冷漠。

几天后,朋友们邀我和余汝明去北海公园。当时,北海公园已经关闭很久,不开放,是找了关系才有这个机会的。

大家都很兴奋。

朋友群中多了方梓兰和小莫。

大家边游玩边窃窃私语。我这才知道,是余汝明写给中央领导人的建议书不翼而飞。事实证明,他的事总是牵连着这群人的命运,因此,他的事也就成了大家共同的事。于是,朋友们像讨论国家大事似地议论着。

到了九龙壁旁,见有一个画展厅,余汝明带着我进去了。他关了门,说要陪我单独观赏这个画展,难得两个人同游,虽然他的行为霸道了点,但对他的关爱,我十分珍惜。听着他讲述这一幅幅画以及宫殿里的故事,我心里漾满了幸福。我渴望的那种感觉终于回来了,我们生死与共这么多年,今天才体会到两人世界的幸福。我紧紧拉住他的手,细看每一幅画,假装听他评论,其实在体验这幸福的感觉。我们在一起逗留了好一阵子,他才去开了门。人们在门外等着我们。我们在殿外的玉兰树下合了影。他说,慈禧太后的小名就叫玉兰,因她喜欢玉兰花树,所以这树才改名叫玉兰花树。我好佩服他的博闻多识。

以后,他天天在家看书,让我陪着他,哪儿也不许去,又不与我说话。好久没来北京,前几次都来去匆匆,我说要买张月票出门去逛逛,他说早逛腻了,有什么好玩儿的。他不准我买月票,只让我陪着他看书,从早看到晚,说职业革命家的日子就是这么枯燥,你耐得住吗?他不许我碰他,说会影响学习,也不许我做别的事,说也影响他学习。夜里,他说不能有夫妻生活。有一天,他说:你闷了吧?自己出去逛商场吧,我不能陪你,我要学习,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

于是,我独自去了。他让我给他买一件衬衣,要我好好慢慢地挑选,多跑些商场,别急,看好了再买。独自买东西,心里不踏实,总是惦记着他。我匆匆忙忙在附近一家小店买了衬衣,怕他有什么事情,风风火火地跑回家,他却出了门。阿姨说,他跟方梓兰一块出去了,还说他俩早就经常在一起了,那姑娘也在内蒙古。你在江城,你们一年才见一次面,又担心又花钱,何必呢,干脆他跟方梓兰结婚,就在内蒙古不用来回跑了,对你对他们都好。

我笑了笑,心想,阿姨不过是妇人之见,哪里知道经历过患难的感情何等珍贵,自然也就没有往深处想,只是奇怪他拒绝陪我逛街时,却立刻陪方梓兰出去……

第二天。清晨。余汝明又让我去逛街,说昨天买的衬衣难看极了,快去换。我去了,争执很久,人家不给换。那个年月,售货员脾气都特别大,得罪不起。我悻悻地回了家,他却又不在……

到三天,他又要我出去逛逛。这一次,我坚持跟着他,无论他说什么。他说,你呆在家里等我,我办一点事,马上就回来,说罢就出了门。他刚一出门,我便跟了上去。他往招待所走,我赶上他,与他走在一起。他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我没有解释,我们默默地走着,谁都不说话。我明显感到了,他变了,在嫌弃我,常说我的腰太粗,脖子太短,嫌我总是挺着肚子,像要生孩子似的。生孩子难道不是好事吗?等了这么许多年,终于可以要孩子了,应该高兴,他却相反,为什么呢?
到了招待所门口,守门的师傅用眼睛朝门里瞄,他分明是在用眼神向我示意什么。余汝明走到门前,俯耳听了又听,用钥匙开了门,里面坐着方梓兰。余汝明像是吃惊地说:你来了!为什么听不到一点声音?她望着他笑了。她盘在头上的辫子解下来垂在胸前。记得余汝明曾经说过,他喜欢看她的长辫子。她是怎么进来的?我知道,这间屋子有两把钥匙,我向他要过另一把钥匙,他说夫妻俩有一把钥匙就行了,夫娼妇随嘛……显然,另一把钥匙给了方梓兰。

方梓兰看见了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奇怪,她为什么这样,表情那么僵硬?余汝明说:哦,你又是来借书的吧?这时,我发现床头放着一套书,竟然还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他将书递给她,让她拿回去看。她笑着说看过两遍了。我说,也挺想看一看。他说,还是让方梓兰再看看,这书写的是音乐家,她家人懂音乐,你不懂……

这以后,一连几天,他着了魔似地往方梓兰家跑,说是被她母亲的高雅所吸引。他不再拒绝我跟着他。当我见到这位老音乐家时,顿时也被迷住了。她谈笑风生,魅力非凡。她讲自己的专业,拿出自己的剧照让我们观看。我非常喜欢方梓兰的妈妈,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然而,我觉得余汝明不一样,明显地在献殷勤。我明白,余汝明心里有了方梓兰。

临回江城前夕,余汝明与我一同去首都体育馆看杂技,路上,他突然说:“咱们离婚吧!”什么?我吃惊地望着他,脑子轰一下,不知不觉,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你胡说!”我哽咽道。他发现路人在看我们,立刻说: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呀,快别哭了。你看,别人都在看咱们呢,你别这表情,好像谁欺负你似的。我破涕为笑了,说: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他说:你呀,根本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们走到一座月票亭前,他说去买一张月票。我又一次吃惊了,说:我来北京一个月了,你都不准我买月票,不准我出去玩儿,不仅每天让我陪你看书,而且连话都不许跟你说,现在自己要买月票……他不再多解释,又一次说:“咱们离婚吧!”我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两耳轰鸣得厉害,一时竟然不知道东南西北,脚下却在不停地走,走呀走呀,似乎有谁在喊我的名字,当我意识到时,发现自己已经从西城直走到了东城的美术馆。我想起来了,本来是去首都体育馆看杂技的,票在余汝明手里,于是,又往回走。晚风中,我走呀走呀,不知什么时候,我看见了余汝明苍白的面容,正僵硬地笑着,那么陌生。我困惑地望着他。他低声说,别把玩笑当真,你看,多好的两张票作废了。

回到江城,我心里依然在隐隐作痛,唉,怪自己没出息,一点儿玩笑都经不起了。


五、陷阱

一九七七年。盛夏。

余汝明来到了江城。现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已经解散了,干部们大捞了一把,将毛皮、木头、毡子……钉进大木箱,一车车拉走。余汝明改变了对返城的蔑视态度,说:只要能回城,管他什么后门前门的,有窗户也行,钻回城去!听说,有的知青讲,钻窗户钻门缝都行,哪怕是钻狗洞呢,也要钻回去。童君已经在草原上成家了,找了一个蒙古族的小姑娘。他很满意自己的选择,但是,来信中也流露出对枯燥生活的厌倦。返城,像雪崩一样,已经势不可挡。

我第一次厚着脸皮,买了高级糖果去求人。

可是,人家说余汝明是边疆户口,进城难,只能先调到城市周边的农场再说。他没有想到会这么麻烦。他把我父亲的权力估计过高了。我父亲不是一个会使用特权的人,这显然使他失望。为了体验未来的江城生活,他用了几天的时间去挤公共汽车。那时,江城交通条件很差,拥挤不堪,到处是武斗留下的痕迹,许多公共汽车都没有窗玻璃,人们上班挤不上车就拼命从车窗钻进去,或吊在车门上,比杂技还惊险。没有几天,余汝明便悻悻地说,江城不适合我,这里的人太市民气,没有太高的追求。北京才是政治文化中心,我这种人只有在北京才能发展,不然我一辈子就完了。我不是一个俗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不能留在江城!


这时,知青们已经人心涣散,成了没有人管的自由人。我却不行,因为单位有严格的纪律,必须天天按时上班。余汝明天天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靠椅,上目光沉郁,心事重重。他说,他是思想家,思想家生活在思想中……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我每天上班,他就出门去挤公共汽车,跑遍江城,弄得一身臭汗回家。家人请他洗澡,他拒绝,或者白天足不出户,不理睬大家,神情冷漠。邻居专门来看他,他却不屑一顾,弄得不欢而散……余汝明不是这样的,他历来是社交高手。他怎么了?每天吃饭,按我们家的规矩,历来是父母先入座,子女到齐了才开饭。余汝明却不管不顾,饭菜摆好后,不等任何人,他便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很夸张地挑肥捡瘦,嘴里叭叽叭叽乱响,一似饿粮的吃相,全家人看得目瞪口呆。我红着脸替他圆场,说他从小没有妈妈,没有人告诉规矩。妈妈心痛没娘的孩子,当然也就不介意了。

余汝明住了一些日子后,说:你家表面上堂皇,其实很穷,不如我家有钱,差别人太了。我淡淡一笑,没有在意。】

兄弟姐妹为了亲近姐夫,邀他去风景区旅游。一路上,他表现得极不耐烦,指桑骂槐,看什么都不顺眼,半途上便不欢而散。他的怪异得罪了全家和邻居,我天天为他担心,惟恐又弄出什么不愉快来。

现在,一回到家里,他就沉浸在高乐中。为了帮他排遣烦恼,我特意给他买了一个曼陀铃。他天天慢慢地调琴弦,一直调了三天,然后弹起忧伤的曲子。他的琴声使我想起了十年前——他在学校里拉二胡,声音那么沉郁、感伤,令人心酸。我感到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好心痛,他在草原时的那种朝气哪里去了?他说过,要像江姐、许云峰这些革命者一样坚强,百折不回,汝明啊,你不要太伤感,路要步一步走,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说呀,我一定全力以赴地帮你,不要这样消沉,好吗?

自从去年的探亲假以后,我们就没有了夫妻生话。他常说是在牢里被打坏了。我知道,他是在说谎,真打坏了就不会有新婚之夜的“创记录”了。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太伤感了。每天,他一边说自己不行,一边压在我身上,百般抚弄,挑逗,引起我的欲望,却又突然放弃,然后像猫儿逗弄老鼠一样,盯着我难忍的模样,表情怪异。这种感觉是一种痛苦,一种受罪,他却要反反复复地这样做。他不停地撩拨,又不断地突然放弃,直到我感到厌倦,沮丧,疲备不堪,好像是体罚一样。于是,他说,古时对女人有一种刑罚,就是让正值发情期的女人与丈夫见面,撩起性欲,但不许与男人发生性关系。这种刑罚,曾经记载在古代的法典中。这种刑罚,很残忍,也令人很痛苦,但是,这种痛苦又难以启齿,因为中国女人受到封建的伦理道德约束。现在,你跟我这种不能有夫妻生活的人长期在一起,不正是一种体罚吗?你很痛苦,又有苦难言,你心里好受吗?我无言以对。他明知如此,却又反反复复折磨我,甚至还在我耳边说,你看你这表情,忍不住了吧?荡妇!没男人你受得了吗?!听罢这话,一种深重的耻辱袭来,笼罩了我,心里像受到了重创。我不是荡妇。我里你的妻子。我一向安分守己。我等你想你爱你呵,是你在拼命地折腾我,却又出此恶言,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妻子呢?

我感到痛苦,不仅仅是肉体,还有灵魂。

婚姻是什么?

我从肉体到灵魂感受到的——就是痛苦。

他一百六十斤的躯体,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令我喘不过气来。时间长了,江城的天气又闷又热,我几乎要窒息。他在我耳畔说,我体重增加这么多,不都是为了你吗?为了满足你,我拼命吃激素,所以才长得这么胖,你不是要我吗?我这么重,你受得了吗?于是,我深深地内疚,可是,我从来没有让他吃激素呀。我说,你千万别吃激素,汝明,强求自己了,没有夫妻生活不要紧,只要你心中有我。他说,这是一种病,我便陪他去医院。他进了门诊室,不准我进去,他与医生在关了门的房间里长谈。终于,他出来了,说:他得了性功能障碍症,即不孕症,将来不能生育,是精神因素引起的,那医生是性科专家,说他是冻坏了,很难再好。我说不要紧,会治好的。于是,他每天去医院打针,但不允许我陪他去,说女人陪男人打这种针很丢人,只能说明女人性要求太强,弄得我又感到了深深的羞耻。

这一天,他从医院带回来一张证明——得了性神经衰弱。我说,不要紧,不是器质性病变。他说,医生是为他着想才这么写的,因为一旦写下真实病情,等于判了死刑,毁了人的一辈子,将来找工作都成问题,飞行员检查还专门检查小伙子的这一项呢,不合格不能录用。其实,这辈子算完了,再也享受不了女人的艳福了,他夸张地连连叹气。闻言,我并不吃惊,因为我早就做好了各种准备——一辈子患难与共。在我眼里,他是真理的化身,没有了夫妻生活,会使他和我变得更圣洁。
这些日子,他拿着病情证明找父母谈话,找姐姐、弟弟谈话,不许我跟着听。从此,我发现家里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疏远我。

每天临睡前,他大谈男女性生活,精神抖擞。我睡着了,他也一定要弄醒我听他讲。我困得眼睛睁不开了,他一定要我睁着眼睛听,天天如此。白天,我要上班,全神贯注地工作,夜里连续这样,我有些熬不住了。他可以白天睡觉,可我不行呀。他说,你丈夫是不行了,你受不了去找野男人我也不会怪你。我在矇眬中告诉他,我永远不会找野男人!一辈子守着他过日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讨饭婆也要跟着他。他说,你真傻,一点没有女人的个性,他就佩服潘金莲,她是妇女解放的典型,敢于反抗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敢跟相爱的男人不结婚就发生性关系,挺着大肚子去坐牢也在所不惜,还说,你敢去找个男人跟他怀孩子吗?我不怪你,谁让我自己不能生孩子呢。他的口气很认真,我浑身一震,突然惊醒了,他在鼓励我去找野男人怀孩子,挺了大肚子去坐牢!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奇思怪想?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真的坐了牢,他会怎么样?他会救我出来吗?就是出来了,人们又会如何看我?我不敢想下去,也不相信他真是这么想。只是,他此刻的神情极为冷静,冷静得让人不安。我说:我绝不会去找野男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一阵沉默之后,他又谈起了与方梓兰、小莫一同游泰山的事,说小莫跳下一个高高的岩石时,他双手接住了她,顺势搂在怀里,她脸色通红,好叫人开心,说明小莫心中有了他,可惜了抱她的只是一个太监,言罢,他得意地笑了。他又扯到了方梓兰,说她身世可怜,与他经历相似,只有她才能真正理解他的内心。我静静地听着,无言以对。从他的话语中,我得知方梓兰腰椎有病,而且骨盆狭窄,不能生孩子……我叹息起来,心眼深深地同情她的不幸。

他告诉我,他计划写一部巨著,像《史记》一样,要花费很大力气。我兴奋起来了,喜欢他这样有抱负。我说,我会全力以赴地支持你。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说:你真的支持我?我坚定地回答。他说,你愿意为我的事业而牺牲吗?我要是像司马迁一样受了宫刑,你也肯跟我?他见我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那么好吧,你的牺牲就是与我离婚!

我睁大了眼睛,但是不再吃惊,听他说下去。

你要是真心支持我的工作,就必须与我离婚,因为你,我的婚姻已经成了我工作的最大障碍。你现在是我的精神负担,影响了我的思考。他说。

我没有拖累你,而且一直全心全意地支持你。我完全靠自己生活,没有得到你的一点照顾,还省吃俭用地节约钱和粮票来帮助你。我说。

那有什么?能解决多少问题?他说,实际上,你和我的婚姻关系牵连了我不能调回北京,将来窝在这里,一辈子都完了。我必须回北京,只有离了婚才能办到。如果你不肯离婚,我只能办到江城的郊区农场,再办回北京的话,又要等许多年,那时,我已经老了,还写什么书?就因为我与你的婚姻关系,害得我连工作都找不到。去年,呼和浩特招收教师,有文凭的未婚者可以去大学任教,而结了婚的连中专的门坎都进不去,你说是不是害了我?

想不到会是这样,我愣住了。

他见我不说话了,情绪更加激动,说:你已经回城了,有了工作,能不能为我考虑考虑?我只有回北京才可能发挥我的能力。北京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也可以说是未来的世界文化中心,有最丰富的藏书和资料供我参考,不回北京,我怎么可能完成我的巨著呢?为了一个普通的女人,放弃一部具有历史意义的巨著,你是不是成了历史的罪人?!这种牺牲是不是太大了?!

我流泪了,低下头去,无话可说。

你说你没拖累我,不对。为了你,我每年都要花那么多路费,内蒙古那点钱全扔在了铁路上,心里还总是记挂着你,这是不是我的精神负担?

你一年才给我写了一封信。我说。

你有什么权力这么说?你都不肯放弃工作来内蒙古陪我。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用了多少时间钻研理论,撰写文章,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而且每回一次家,就花光我全部的积蓄,用什么买书买资料买纸笔……

听着听着,我更加泪如雨下。我无权再说什么,都是我不好,无意中拖累了他,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心里有无限的委屈,一时却理不清楚。

其实,你我之间的关系已经名存实亡。这两年,我与你根本就没有夫妻生活。这种死亡的婚姻,保留了又有什么用?我已经咨询了街道办事处——凡是男方有生理问题的,根本不用上法庭调解,只要有医生证明就可以离婚。再说,这两天我跟你爸爸讲了我们之间的性情况。我告诉了你父亲,你的性欲很强,我有病,满足不了你,我不能耽误你,只好离婚,你已经同意了。你父母都表示很惋惜,但是,他们也不能干涉我们的事。他们都懂得婚姻自主是法律规定的,如果干涉,可以告他们呢!而且,你父母封建思想很严重,都想要你给他们生外孙子。你要是真的孝敬父母,也应该为两个老人想想,赶快找人结婚,给他们生外孙子……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嘴唇一张一合。

我的心像刺进了一把尖刀,涌出殷红的鲜血,钻心地痛。

他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啊!

余汝明依然喋喋不休地说着,语气咄咄逼人。

告诉你,第一,你必须马上跟我办离婚手续,越快越好。为了支持我写作,你肯为我牺牲吗?

他盯着我的眼睛,等待回答。我沉默着。

好!沉默就是认可,也就是说,你同意与我离婚了,痛快!但是,我要告诉你,关于写书的事,你必须严守秘密,这是关系到千古的大事。对你的母亲,也必须守口如瓶。你很了不起,为了我的事业牺牲婚姻,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方梓兰就很敬佩你。第二,离了婚,要有人照顾我的生活。方梓兰和小莫身体都不好,你看,她们俩谁更适合我?我最相信你的眼光,所以对你毫无保留地说心里话,请你来帮我选一选。

此刻,我的心脏快碎裂了。

他却要我为他另选新夫人。

我的眼泪快流干了,心里的血也快流干了,他却沉醉在自己的快乐里,仰望着天花板,不断地自言自语。他说.小莫有才华,就是长得丑,但是他不嫌。不过她太瘦弱了,像是林妹妹,经看不经用。方梓兰呢,像古人说的红颜祸水。她长得真漂亮,迷得咱们十二小队的男知青全都变傻了,一个个以为她跟自己好。她早不是处女了,跟好多男人有关系,像个妓女。不知这家伙怎么想的。把咱们小队的哥儿几个都耍了一遍,现在谁不恨她?说她是狐狸精。其实,她挺可怜的,即使是狐狸精,我也不嫌弃她,她没有生育能力,以后谁会娶她?所以嘛,我这个废物,配她这个废物,正好一对儿。不要孩子就算了,你说呢?长征,在听我说吗?你吃醋了吗,女人就是醋坛子,我就喜欢看女人吃醋……

他在大谈女人吃醋。可怜的女人呵!

此刻,我已经不是心酸,而是心碎。

我倒在床上,无声地流着泪。他兴奋地坐了起来,拉着我,让我答应他,马上去找一个男人结婚,他说,听我的话没错,你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办好这件事,这样我才会安下心来,这才算是真正支持我的写作,听到了吗?!他在命令我。

我摇摇头。女人也是人,不是机器,怎么能说另嫁就另嫁呢?我心中的爱情,应该是最纯洁最崇高的。也许,我古板我守旧,但是,我纯情我真心,我不能接受他——一个职业革命家的命令。他又说,那你就找咱们小队的人吧,选谁都行,必须明确答复,不然他不会安心,依然要影响他的写作计划。他—一问我,咱们小队的人怎么样。我说,在我和石梅最困难的时候,杨亦森借给我们牛车,他真是个好人。余汝明说,那你就马上给他写求爱信。我问,为什么要写这种信?他说,你必须写,只有拿到了你的这封信,我才会安心去写作。你想想,现在最影响我完成那部巨著的人就是你,只有解决了你的问题.才能解决我和方梓兰的问题。你忍心看着我写书时没人照顾吗?我会废寝忘食地写作,必须有人照顾我呀!

哪儿有女人给男人写求爱情的,我说。

这才叫女性解放,为什么不可以!他说,不仅要写,而且一定要发自内心,写得让他同意才行,否则将会误了他的大事。他找来纸和笔,摆在我的面前,执拗地催促我。我痛恨自己的脆弱,痛恨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没有从对他一一具有远大抱负的“共产主义者”的迷信中觉醒,挡不住步步相逼,写下了一封令我蒙羞一生的文字。写罢,他仔细地看了又看,点点头,放进衣袋里,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翌日,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了婚姻办事处,了断了这段磨难了十年的婚姻。他的医生证明果然管用,没费口舌,就办好了离婚证。我们在上面接下指印时,我觉得心脏都在痉挛。他摇摇头,重重地叹息,一脸悲苦的样子,说:好像杨白劳的卖身契呀!听了这活.我的心又像冒出血来,好痛呀!他拉着像木头一样的我回到了家,向我的全家人展示这张耻辱的证件,立刻引起轩然大波。从此,全家人对我反目。父亲尤其严厉,说:因为别人有病就这么抛弃,是不道德的,太不像话了!他以老军人的锐利目光,冷冷地盯视着我,像一把钢刀刺进我的胸膛。我最受不了的是父亲深深的失望和悲伤,那一刻,我真正是虽生犹死!

父亲啊,您的女儿心里好苦好苦,但是不可以说出来一一余汝明要为国为民办一件大事,要写一部重要的巨著,所以,我服从了他的一切愿望,牺牲了自己等待多年的婚姻。余汝明要我保密,我不可以为了自己的清白而失信呀。他是一个有思想、有远见、有个性的人,中国需要他写出好的著作……

从此.全家人都以鄙视的目光看我,我的心难过得像是碎成了粉末……

余汝明临回北京时,让我交出他全部的信件,逼着我烧毁,说是了断后顾之忧,还嘱咐道,以后他的来信也要焚毁,以防给人可乘之机。望着这些信在火苗中化为灰烬,我背过脸去。多少个夜晚,这些信贴在我的心口上,带着我的体温留有我苦恋的斑斑泪痕,更有我寄托了一生的梦想。呵,烧吧,烧吧……

余汝明看着我悲伤的背影,轻声说:长征,我的心跟你一样悲痛,可是,我们是革命者,要以革命事业为第一生命,要勇于自我牺牲,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纯粹的革命者。革命嘛,总是会付出代价的,懂吗?这牺牲不仅仅是牺牲生命啊,能牺牲爱情的人更高尚,更伟大,更光荣。你就是这样的女性。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就是你最亲的亲哥哥,今后咱们还可以来往,只是改了称呼,叫我哥哥,哥哥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妹妹的。

我哽咽着,傻傻地说:哥哥以后还要给妹妹写信,好吗?我没有你的信就不知道怎么过日子。

他一口答应了,说:妹妹以后结了婚,哥哥会来吃喜糖的。我说,你存我这儿的四百元钱,我一分没动,取出来还你吧。他说,你留着,以后我还有用。我说,现在就拿走吧。他说,我以后还会来的,等你结了婚,作为哥哥我当然可以看妹妹,那时我照样来你家住,你要告诉我,你的新丈夫床上功夫怎么样,讲给我听。新丈夫不在的时候,我如果病好了,你还得给我用用,一个女人有两个丈夫多过瘾。听了这话,我心里震了一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太出格了,怎么可以这样呢?联想他的过去,我突然意识到,他说得出来就会做得出来,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恐惧。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我真的了解他吗?无论是对待事业,还是对待人生,他充满激情地说过那么多理想主义的话,还说要永远改造自己,牢牢树立无产阶级的人生观,做一个真正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利于人民的人……这一切如果是真的,他就近似神圣了,可是,他不像圣人,而且,我害怕我的未来。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伫立在空空荡荡的站台上,望着蜿蜒远去的铁轨,心里也是空荡荡的,我有一种朦朦胧胧的预感一一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六、断情

离婚事件震动了我的单位。

我成了众矢之的,一时,飞短流长。

当时,中国的离婚事件,比国家大事更引人注目。离婚让我饱尝了冷眼和流言的苦头,我感到被家人和同事冷落了,连临时工们也可以鄙视我的人格。我想,这普天之下,只有遥远的汝明哥哥最了解事实真相,我一片真心能对天。

余汝明来信了,询问我的现状,让我毫无保留地讲述我的家人、同事对我的态度。我如实相告。他在回信中安慰我,称我亲爱的妹妹,每封信的落款都自称想念你的哥哥,他说他会永远是我的好哥哥和好朋友;还说,可以看出咱俩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一如既往,没有因为这些事对我们有何有关道德品质方面的指责……谁能理解我的幸福呢?只有你,你会因为我的幸福而得到宽慰的……每次看到信,我仍像从前一样激动,这么多年,我不就是读着信过日子的吗?我渴望读到他的信,可是,他临走时说的话一直让我感到恐惧。一旦我有了新的家庭,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我将成什么人了?这个新家庭还是家庭吗?对得起新丈夫吗?他一次次催促我快找对象,快结婚,并且在左下角总是标着一句话一一看完烧掉。开始,我真的烧掉了;后来,竟然又舍不得烧了。我心里清楚,他催我结婚,就是想尽快与方梓兰结婚。我将他存在我这里的四百元钱和牧民、知青们在我们结婚时送的被面全数寄给了葛温温,托她转给余汝明,以表示对他写作的支持。自从与他离婚后,就隔绝了与北京同学的往来,只有葛温温还有信来,她安慰我,每一封信都成为我的宝贝,我一直珍藏着。她告诉我,已经将这些钱、被面交给了余汝明,她看见这些东西,心里不好受。她都不好受,何况于我,当我去邮局寄这些被面时,心痛得不能自己。但是,我必须这样做,我知道与他脱离经济关系的意义——不仅仅是表达对他写作的支持,下意识里也是为了防止他对我今后生活的滋扰,否则,后果真是太可怕了。只是,我依然盼望他的来信。许多年来,我在盼信、读信中生活,读他的信,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重要部分。

又有一段时间不见他来信,我心里有些失落,便写了信去,催他回信。

终于有一天,他突然来信了,很厚。我激动地拆开信,看着看着,手颤抖了,我惊呆了,心被撕碎了,泪如泉涌。

余汝明在信中说,从此断绝一切往来!

他说,长征,你完全变了。你只不过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冬妮娅,是一个发情了的贵族小姐,你根本配不上我。你是卑鄙小人,我有了病,你就残忍地抛弃了我。我,我们北京的全体同学们一致谴责你的行为。你恬不知耻。你不过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荡妇。你的全家人也都看清了你丑恶的嘴脸,大家都看不起你,所有的人都不会再理睬你了!你是特权阶级的人,你单位的人自然孤立你,疏远你。文旭是出卖你的人。你不可能再获得任何人的同情。你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了。你写给杨亦森的亲笔信在我手中,这就够了。你这个没头脑的白痴,快去找个男人过日了去吧,别来干扰我的生活!

这封信比以前的信都长,密密麻麻,写了整整的好几页,写满了极恶毒的语言,一字字,一句句,像万箭穿心,痛得我几乎失去了知觉。

等啊,盼啊,为他伤心,为他历尽艰辛,为他几乎付出了一切……等来的是什么呢?我想,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肠才能写出这样的信呢?这封信彻底焚毁了我头脑中可悲的美丽童话,也彻底摧毁了他真理化身的形象。真实在哪里?真诚在哪里?真理在哪里?

我心中的天国坍塌了。

当年,余汝明用尽心思追求我,便称我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丽达,浑身充满了无产阶级的气质,说是只有娶了我,他才不会变成修正主义者。今天,他不需要我了,我便成了资产阶级的冬妮娅,好坏与是非,全在于他自己的好恶与需要,并将这种需要被上神圣的外衣。尤为可怕的,是他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也设下陷阱,用尽心机。

我挥泪写下了一封抗议的回信,从此,正式结束了这历尽坎坷的十年关系。

我开始品尝自酿的苦酒。

他为我布下的陷阱生效了。全家人鄙视的目光包围着我,天天刺痛着我的心。我无权说什么,在父亲病危时,我残忍地拒绝了他的忠告,并同千里迢迢奔赴草原去与他结婚。这是咎由自取。痛也罢,怨也罢,哭也罢,一切都太晚了。我最珍惜的一切,都被他撕得粉碎。现在,巴音淖尔的知青都已远离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像被暴晒在烈日下,任凭风吹雨打……

每天,我都在内心的痛苦中挣扎。我想起了江城还有一个当年的同学。我想找他说说心里话,得到一点排遣和解脱,于是,冒着酷暑,搭上江轮去了。他是余汝明的朋友,一心钻研业务,很厚道。我想,他一定会公正的。不料,他们夫妻俩见了我十分冷淡,目光里含有蔑视。我明白,他们也被余汝明做了工作。我知趣地告辞了,水都没喝一口。烈日如焚,似乎要将我晒成鱼干,我疯跑着,心里充满了绝望。我坐在回家的轮船上,望着滔滔江水,一任热泪奔涌。现在,再也没有人真正相信我了,所有的人都被余汝明蒙骗了。他可以离婚,可是为什么要使用这样深的心机呢?一位老伯伯一脸恐慌地看着我,坐立不安。他起身走开,一会儿又踅回来,身后跟着一位拿着救生圈的船员。船员好心地守在了我的身边。那位老伯伯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知道,他们误解了我的眼泪。

现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了解我了,一切都被颠倒了,我百口莫辩,连疼我爱我的母亲也鄙视我,也许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我了……

春节到了。这是一九七八年的春节。

全家人正在喜庆佳节。窗外,爆竹声声,客厅里,荡满了欢笑,而我却独自躺在床上,任泪水缓缓爬满脸颊。我忽然想起了林黛玉,她在贾宝玉大喜的日子里绝望——我懂了她当时的悲伤,懂了她为什么心痛而亡,也懂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内涵。然而,我更不幸的是从里到外都被他弄得污浊不堪,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啊,我曾经洁白无瑕,曾经被人们称为太纯洁,现在不仅仅失去了一切,而且已经无颜见人了。置身在世人鄙视的目光与世俗强大的压力中,我真正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孱弱与无望,我单枪匹马,再也承受不住了。我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她的结局就是我的未来。人们充满鄙夷的笑脸浮现在眼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忍辱偷生,不如一死!突然,我的大脑里全是空白,一时,室内的各种物件,大厅里的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我不再哭泣,不值得!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朝着墙壁轰然撞去,顿时,眼前金星四溅,一片黑暗,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悲伤——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叫我。

是妹妹。她将我从地上扶起,连抱带搀地弄上床。我觉得自己像木头,手脚不听使唤。我仰卧在床上,无动于衷地听妹妹唠叨。她说,你这是何苦呢,撞了墙,撞成了脑震荡,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呀,蛮聪明的人,撞傻了划不来呀。就是撞死了,又怎么样呢?有什么想不开的?当初,大家劝你,就是怕你嫁给这种人,担心有什么后果。既然是自己愿意,就要敢自己承担责任。自杀的人最不聪明……我的心已经痛得麻木了,脑子里昏昏然,也没有精力争辩,争辩又有什么意义呢……

由于我不再需要双人床,也不需要太大的空间,床被搬到了最小的一间屋里。双人床竖在墙壁上,支起一张小单人床。我坐在上面,神情木然,目光呆滞,任人们改变着我周围的一切。

春节过后,我便上班了。

我不会因此而休息。我发现走路很困难,从前二十分钟的路程,现在走了很久很久。每移动一下腿,都觉得那么吃力,头部肿得很高,昏昏沉沉,全身都在疼痛。我到了单位,强打精神,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依然被同事们觉察出来了,问是不是生了病。一个多星期以后。身体渐渐恢复,这时,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为什么撞不死呢?是石灰墙不够硬,还是力量不够?死也不易啊。听了妹妹的劝说,再撞墙就犯傻了,那么多苦难,那么多风风雨雨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要栽在这条小河沟里呢?

正当我的灵魂痛苦地挣扎时,父亲的一位老部下来了。父亲让我陪着这位早已当了导演的叔叔谈话。他是电影《怒潮》的导演之一。因为这部电影,主要导演被迫害致死。他本人住在牛棚里,家被查抄,妻子受到牵连辞世。但是,他却顽强地活了下来。此次见到父亲,他激动非常,他说二十多年了,最有感情的还是当年的老首长和老战友,深深地怀念那种纯真的感情。他不停地说话,这么多年了,他小心谨慎,不敢讲真话,怕因言获罪,只有在老领导面前说话才毫无顾忌,多少年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是,却像年轻人一样谈人生,谈理想。他告诉父亲,要在有生之年,拍下数十年间一切重大历史事件的史实,目前,正筹拍《西安事变》。我默默地替他夹菜,听他述说。他的经历和理想震撼了我,同样经历了“文革”的苦难,他却是那么坚韧,老骥伏枥,壮心不已,而我却悲观,自杀,失魂落魄。相比之下,我惭愧不已。想想自己,曾经是那么充满朝气和理想,现在却是这种模样,甚至茶饭不思,房屋不扫,室内布满了蛛网和灰尘,就像《孤星血泪》里那个新娘,形容枯槁地守在停摆了二十年的时钟下,默默地等待,一任最宝置的生命流逝,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来的负心郎。我不也是这样吗,没有活力,如同行尸走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像这位导演叔叔一样去直面生话。

我告诉自己:不能垮下去,必须振作起来,认真地活着……

这时,我才明白了——为什么鲁迅先生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这惨淡的人生。这是一种信念,更是一种精神,只要活着,就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还年轻,刚刚二十八岁,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我要珍惜自己的未来。

我知道,我用生命付出的一切牺牲,换来的只是一场骗局,应该冷静地、理性地弄清骗局设计者的真实情况,在今后的人生里真正反省和解剖自己,思考那七八年里发生的一切。也许,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作为一个曾经活生生的生命,应该为更多的尚未被摧残成残花败叶的生命着想——怎样少一些盲从、迷信、软弱,多一些思想、洞察与独立的精神,少上当受骗,甚至不再上当受骗。

在榜样的影响下,我终于重新站立起来了。

我又开始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我有幸成为一位生物工程专家的助手。在试验室的工作台前,我常常废寝忘食工作到深夜,如痴如醉地往返在大大小小的试管、试剂、仪器的丛林里。在导师的指导下,我的工作取得了令人欣慰的成绩。

余汝明终于等不及了,匆匆与方梓兰结婚了。

这以后,迫于环境的压力,我也草率地结婚了。为了避开余汝明设置的陷讲,我没有按照他的说法找人,因为他在信中说他到处散布、制造舆论,说长征回城就变了心,是一个地道的女陈世美,是冬妮娅,她抛弃了贫困交加的丈夫,贪人钱财,找了一个军人,又说找了一个高干子弟结婚。他知道社会上反感高干子弟,他便故意这样说。他是想用社会舆论置我于死地。他差一点儿就达到目的了。我没有死,我从对社会舆论的恐惧和羞耻中挣扎了出来。在此期间,我一次次拒绝了亲友们为我介绍的对象,是为了避免与他散布的舆论重合,尤其避开男性特征明显者——因为余汝明散布说我是为了满足强烈性欲。

在父母的一再催促下,我终于同意与一个家境贫寒,本人瘦弱的纯劳动人民的子弟结为夫妻。

我的婚姻明显地受着他的制约和影响。

为了不落入他制造的舆论圈套,就这样,我与一个没有思想感情基础和任何物质基础的人结了婚。他没有给我买什么东西,倒是我为他织了一身毛衣毛裤。他抱了一床新棉被过来,便算成了家。我想,谈什么恋爱呢,搭帮结伙过日子吧,没有感情慢慢培养好了。我决心与这陌生的男子共度余生,碌碌劳作,养育后代。我也不过是一名平庸之辈而已,与大家一样,就这么混着过吧。

我的不幸经历,使我厌恶一切假仁假义的大小政客。他们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要利用、欺诈、坑害,甚至置于死地,他们会真的去爱天下百姓并且为百姓的幸福而献身吗?他们喊着最动听、最美丽、最革命的口号,从头到脚都罩着童话般的光环,其实,他们从来都口是心非,从不相信这些口号。他们真正做的,就是利用这些口号,制造事端,不择手段地达到个人目的。我只想默默地做些实事,平平静静过日子。我为这个陌生的男人生了一个孩子。丈夫早出晚归,少言寡语,面无表情。我也找不出话说,我们如同哑巴夫妻般地生活着。我常常忘记他的长相……

我常常加班。晚饭后,哄孩子睡着了,我就去试验室,一直工作到深夜。有时,突然想起——今天是孩子爸爸上夜班!我急匆匆奔回家里,扑进漆黑的卧室,开了灯,却发现孩子不在床上!她小小的身子半吊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是从床上掉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因为不会走路.爬到了沙发旁,身子太小,爬不上去,便哭着吊在沙发边上睡着了。冬夜里,她小小的身子冻得冰凉。我将她抱在怀里,抹去稚嫩的脸蛋上挂满的泪迹,心疼万分。我把她紧紧贴在心口上,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自责着,我不是一个尽心的好妈妈。

第二天,邻居们批评我,为什么把这么小的孩子独自锁在黑屋里,她醒了害怕,整整哭了一个多小时。邻居们在门外转来转去,束手无策。那时,谁家里都没有电话,人们听见她哭着掉下床时的惊叫,“呀呀”地哭喊,都揪着心……我就更内疚了,独自流了许多眼泪。我发现自己现在变得很爱哭,没有在草原时那么坚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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