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性的历程（代序)

当我们说“女人”时，她便负载了千万年来经济、政治、宗教、法律、艺术、道德所烙下的累累印记，正如一位卓越的女性所说：“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
　　每一个生活着，奋斗着，爱着或痛苦着的女人，都是带着她千万年的历史在生活，在奋斗，在爱或痛苦——“女人”这个词，本身就是一部人类文化的发展史，它从遥远的从前走来，还要向遥远的未来走去。
　　当女性与男性作为人类两个不同的群体，以自在的方式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与繁衍时，她们与男性仅仅只有性别上的差异。她们采集，她们烹调，她们缝纫，她们孕育与生产……险恶的生存环境，逼使她们象男性一样搏杀，死亡。她们曾有过自己最辉煌的时期——母系氏族社会。
　　当男性以他特有的膂力开始捕捞、放牧与耕作，并能以自己的劳动成果养活女性与儿童时，当人类终于有了剩余产品并因此引起战争时，当战胜者需要敌方的女性为自己生育更多的战士与劳力时——也就是说，当女性比男性更安全，更舒适，更少承担风险与责任时，她们便由“人”变成了“女人”。不论是女奴还是女皇，在我们今天的文字中，还保留着这种变化的痕迹。我们说“男性”，便说“人”或“men”；我们说“女性”便说“女人”或“wumen”；当我们说“男性”和“女性”，便说“他们”，而绝不是“她们”。
　　男人越来越多地得到财富、地位、知识及解释真理与法律的权力。他们将社会变成男人的社会，将文化变成男人的文化——即便是那些伟大的哲人们，也会顺嘴说出这样的话：“感谢主赐恩宠，让我生为自由人而不是奴隶，让我生为男人而不是女人。”（柏拉图）
　　当男人成为一种特权时，女人只剩下生育、性和服饰。
　　男人开始按照自己的需要来改造女人，如同他们按照自己的需要来改造这个社会一样——不论是农夫还是帝王。当他将三宫六院拥在怀抱，当他将老婆打进灶房，当他训斥女儿应笑不露齿，当他为守节的母亲树立牌坊，当他将偷情的堂客沉入河塘，当他勾引上司的夫人，当他利用女友打通关节……女人便在男人这所学校里学习着自己生存的本领。这一切开始得这样久远又这样自然。今天，当我们（无论男人或女人）面对人类社会在两性文化中的种种荒谬、不公、缺陷或丑恶的时候，常常能熟视无睹。
　　千万年过去了，殉葬的岁月过去了，裹脚的岁月过去了，卖身为妾的岁月过去了，被剥夺受教育和参政的岁月也正在过去。今天，女性的陷落与牺牲，在更深的层面上，成为女性和全体人类思考的问题。女人从哪里来？女人向哪里去？
　　一个多世纪以来，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启迪与支撑下，一代又一代女性苦苦寻求着自己在人类社会中更合理的位置。尽管她们遇到了来自传统，来自男人，甚至来自自身的猛烈抵抗，但她们义无反顾地奋进。她们为自身的解放又一次付出巨大的代价——但这是一次积极的、自主的、充满希望的付出。今天，当她们在大学阶梯课堂中听讲时，当她们在计算机键盘上拨弄时，当她们在车间里操作机器或在海滩上沐浴阳光时，当她们选择自己合意的丈夫时，甚至当她们决定自己是否应该生育时，她们应当感谢当年离家出走的娜拉，感谢在潮湿的作坊中缫丝的女工，感谢曾在硝烟中冲锋的女兵，感谢那些为了追求幸福而抛弃安稳生活的情人们……
　　如果说，女性的陷落与牺牲，曾经是社会前进的一个沉重代价，那么，女性的升华与实现，又成为社会完善的必然前提。今天的女性，便处在这样的当口。人类的文明进程，迫使女人重新认识及设计自己，也迫使男人重新认识及协调与对方的关系。马克思说得好，人只能在对象中实现自己。那么，在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中，男人和女人都只能在提升了的对象中实现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讲，今天的女人问题，不仅仅是女性的，也是男性的。女性解放的程度成为人类解放的天然尺度。
　　改革开放，为中国的女性提供了一个重造自身角色的广阔舞台。在深圳，在沿海，在内地，甚至在偏远的农村，我们都看见了无数的女性在迅速地改变更新自己，这种改变与更新的速度甚至让长久以来主宰这个社会的男人感到惶惑，也使已进行了一百多年努力的西方女性感到惊讶。在这样一个舞台上，中国的女人们令人振奋地焕发出自己的才智、热情与勇气，做着她们母亲或祖母们做梦也不曾幻想过的事情。展现在她们面前的可能性变得这样丰富，同时，摆在她们面前的问题也变得这样尖锐。在她们得到前所未有的机遇与条件的同时，她们也开始承担起前所未有的风险与责任。失去禁锢的同时，也失去了禁锢中的安全与宁静。
　　于是，我们看到那些山乡来的打工妹们，第一次品尝到了竞争的苦涩；那些希望过得自在的女才子们，又面临着被“炒鱿鱼”的窘境；走上经商之道的女老板们，不得不受市场的煎熬；在管理领域中一试身手的女强人们，正体验着大社会中的风雨雷电；追求真正爱情的女人，又常在人性与道德之间挣扎；思想着的女人们，则常为自己的思想被现实撞碎而烦恼……
　　一个女人说：“为什么这一切非要从我们开始呢？”
　　一个女人说：“在这场变革中，我们失去的只是身上的锁链。”
　　一个女人说：“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生活，因为我们处在我们的前辈与我们的后代之间。”
　　从遥远的从走来，向遥远的未来走去，今天是一个非常的时代。
　　如果说，对自己已逝的从前已无可选择的话，那么，对自己未来的把握，则是今天每一个女性天经地义的权利与义务。
　　女人是美丽的。千万年来，她是诗，是雕塑与音乐。但那曾是为男人的美丽，是男人的诗、雕塑与音乐。
　　今天，女人还要为自己而美丽，并也成为自己的诗、雕塑与音乐。
　　让我们为女性祝福，为男人和女人共有一个更和谐更美好的世界祝福。

2001年3月08日　　




			◇ 女性的历程（代序) 作者：胡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