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旧事》:不识愁滋味到初识愁滋味
作者: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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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旧事》: 不识愁滋味到初识愁滋味 档案上,父亲填写的籍贯是江西省南昌市。多年来,他却极少提起家乡。 父亲曾经告诉我,他的出生地不在江西而是广州。1907年,祖父在广州财政厅做幕僚时,祖母随夫客居它乡,最小的儿子于12月27日出生在广州任上。其时,祖母三十八岁,已有了四个儿子。但多子多福,对老五的出生做父母的还是高兴。这第五个儿子就是我父亲。 父亲未满一岁时,恰逢祖父卸任,全家人旋即随其返回南昌的太祖父家。那以后,一直到读大学,大多数时光他都在南昌度过。他在那里长大成人,以优异的成绩读完高中,又在那里搞过民主运动。可以这样认定,他的一生如果曾有过些许辉煌,那也只能是在南昌城内。
1911至1912年是父亲开始记事的年龄,正赶上载入史册的辛亥革命。隐约记得,有一晚听到过枪炮声,大人们忙乱了一阵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没多久,大他将近二十岁的堂哥因为被剪去辫子而嚎啕大哭。堂哥认为,没了辫子就成为了秃尾巴鹌鹑,太难看,只怕将来找不到媳妇。满清政府垮台留给他的印象不过就这么一点点。 故里与辫子有关的还有一位名人。1923年,下野的张勋曾在南昌象山南路高升巷西侧建过一座公馆,被当地百姓称为“辫帅府”。“辫帅”几乎可说是南昌人,因他的老家离南昌颇近,就在奉新县的赤田镇陶仙岭。1917年,护着脑后辫子的张勋曾带领三万“辫子军”直闯北京城,奏请溥仪复出皇位,但复辟政权仅存14天就以失败告终。 张勋与堂哥的护辫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堂哥最多成为家人的笑柄,张勋则演了一出历史闹剧。 父亲记起的事情还有全家人一起到沽塘镇。祖父那时走马上任,去做税务局长。晚清末年到民国初年,想做官就要明码标价,已不需犹抱琵琶半遮面。家里跟省财政厅长有些关系,遂花钱为祖父谋了个小地方的税务局长,地点在江西吴城县沽塘镇。镇虽不大,却守着鄱阳湖,是商船、渔家的必经重镇,因此有必要设立税务局,为的是收取来往船只的税款。 祖父手下有十几位专管收税的,家里另有两名炊事员和一个保姆,共二十余口,都住在税务局内,分上下房。除派手下收钱,按季往省里交纳,平日无甚事做,祖父的活动就是整天与电报局长、银行行长(当时叫官钱局长)打麻将。常是三缺一,他遂叫父亲的姑父——税务局的文书填空。 不到五岁的父亲那时被下人称作建少爷,生活相当优裕。但他的喜怒哀乐也只比动物高明一点,饿了想吃,冷了想穿,并不觉得生活有趣。哥哥们都比他大许多,就连四哥也比他大着四五岁,他们都不愿哄着他玩儿。他只有一个人在屋里屋外孤独地跑来跑去。因为是最小的儿子,父母和下人自然骄惯些,他当然很是任性调皮。想不出别的法子玩儿,就常闹着让下人去买肉包子,也不怕吃饱了饭把肚皮撑破。包子皮薄肉嫩,一个铜板买一个。他只要随手一摸,就能在家里抓到一把铜板。记忆中,家里到处都丢着铜板,祖父的书房里有,抽屉里有,甚至地下也是……多到了懒得捡的程度,也只有他这种小孩子才不惜弯腰,拿了铜板买香喷喷的大包子,只为消磨时光。 祖父只干了一任。税务局长是个肥差,后面早有人眼睛瞪得铜钱大,时刻准备取而代之。那以后,家里的生活开始走下坡路。有诸多张着的嘴巴,祖父不工作只能坐吃山空。卸任后,他将全家送回南昌太祖父家,自己则远赴东北,到一家银行去做小职员。时间是1912年的下半年。 1912年10月26日,孙中山来到督军李烈钧占领的南昌,秘密与李商讨建立讨袁大本营之事。据说当时的情景是万人空巷,只为一睹国父风采。因为年岁尚小,父亲当然错过了这一伟大时刻。他没有孙中山来南昌城的印象,只在稍大以后听别人讲起,不由心向往之,可叹自己晚生了几年。 不知是大人们娇惯父亲,还是孩子太多,干脆把他读书的事情丢置脑后。那时的南昌还没有洋学堂,读书只能在私塾。而他直到七岁还未入学,几乎目不识丁。每天一放下碗筷,他就跑出家门,去跟邻居的孩子鬼混。 城里有个东湖,湖水并不清澈,夏天天气特别热的时候,有人在湖上撑船。花几个铜板,他曾经乘过几次这样的船。低头看着脏兮兮的湖水,脸上便冒出汗来,并不觉得好玩,后来便懒得再去了。 东湖上有个百花洲,上面有座省立图书馆。可当时他还太小,没有读书的兴趣与愿望,只从门口往里张望过,并没有想进去的念头。 他还去过离抚州门外十几华里的道观青云谱,这是南昌很有名的风景区。他只糊里糊涂转了一圈,里面有什么景物基本没有印象。只因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沁人的花香阵阵扑鼻,他才记住了那里有许多桂花树。再有就是听见在里面逛的大人说,这里有八大山人的字画。至于八大山人姓甚名谁,当时也不甚了了。以后读书,才知他的本名叫朱耷,是明宁王朱权的后裔,这所青云谱道院就是他修建的。他是清初的书画大家,对后世的书画有着极大影响。 家里最早的宅院在上营坊。虽说家里除父亲外全都识文断字,但老屋内仍弥漫着一般迷信人家的烟火气。除初一、十五敬天地、供祖宗外,还特别要给“太仙”上香,摆放几盘吃食。所谓“太仙”,亦叫大仙或狐仙。大人们一直传说因为房子老,里面住有狐仙。当时阁楼上不能住人,只放不用的东西,经常听到动物在上面跑得嗵嗵响。父亲曾大着胆子上去看过,楼板上有清晰的硬蹄子印记,那分明不是猫的。记得有一阵家里来了不少客人,房间不够住。父亲的两个哥哥初生牛犊不怕虎,主动提出到楼上去睡。一天早上起来,大哥对父亲说,夜里好像有个黄狗似的东西睡在他身边。大哥人最老实,从来不会撒谎,所以,父亲对有狐仙这件事深信不疑。 那时,基督教在南昌已有相当势力。老家附近就有座美国基督教会办的妇幼医院。内有四五栋洋楼,一座教堂,其建筑风格与南昌城的土建筑迥异。特别是那座大花园,无论规模还是生长的植物在南昌都独一无二,许多美丽的观赏植物父亲根本叫不出名字。因为距离家近,他经常跑去那里,在花草茂密的灌木丛中钻来钻去,或是在花园里绕着圈子疯跑。当身后带起一股挟着草木香气的风时,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简直棒极了! 教会还有另一样特别好处。院长是位美国人,一个没结过婚的老小姐,大约六七十岁,大家都称呼她郝小姐。郝小姐为人十分和气,经常把老太太、小孩子们叫去布道。什么人生来就是罪人,耶稣的宝血洗涤了世人的罪恶……这些父亲根本听不懂,也没兴趣听,他的兴奋点在郝小姐的糕饼上。也许为吸引更多的人吧,每逢西方的节日,她就让人做一些精美的西点请大家品尝。这些点心不但好吃,做工还相当考究、精美。不吃白不吃,他经常跟着一帮孩子往教堂跑,不为别的,只为蹭吃蹭喝。 后来,在东北做幕僚近两年的祖父终于回家,带回积攒的钱及一盒盒人参。人参大部分送礼用了,其中有的用糖腌渍过。父亲从小爱吃甜食,感觉那味道真是不错。他不懂得这是补药,偷偷将剩下的人参一根根塞进嘴里嚼着过瘾。结果,有一天早晨他醒来时,鼻子里流出的血把枕头都浸湿了一大片,只觉得口干舌燥,五脏六腑像点着了一把火。 请了郎中来看,一摸他的脉,不由叫起来,哎呀,这是虚火攻心!建少爷吃了什么? 知道是糖参吃多了,老郎中晃着脑袋说,幸亏建少爷的身子一直弱,要不可就有性命之虑啦! 吃了好几剂老郎中开的药,总算把参火泻了。 自祖父归家,全家人住在两间老屋里显得愈加拥挤。既然经济状况还可以,祖父就在毛家桥租了一栋大房子,领着一家人搬了过去。 祖父那年已经五十多岁,他打算在家里歇息几年,暂时不准备再走南闯北,去为生计拼搏了。 当时的南昌被北洋军阀占领,由督军兼任省长。那不过是一介武夫,北洋军的一个师长而已,却威风耍得紧。毛家桥离省议会不远,是督军去省议会的必经之地。督军经过此地,必定戒备森严,沿途密布岗哨,一个个扛着枪,瞪着眼,一副要杀人的架势。因附近的老百姓一律不许开门窗张望,自然就没有见过督军大人尊容的运气。他们只见过挺着将军肚的团长上下班经过,坐在四人抬的大轿里,威风凛凛。就连营长也是下巴翘到了天上,整日带着马弁在街上溜来溜去。有个营长的兄弟不过是个农民,也跟着狐假虎威,买东西少给人家钱,有一次甚至在商店逞凶打人……父亲人小并不知道害怕,只觉得这些人狐假虎威,心生厌恶。 他已然记不清当时玩伴的模样。模糊的记忆中仿佛家的后面有一条河,河边长着茂密的竹子,天暖和时竹是翠绿的,天冷下来,竹的脸也逐渐变黑,摇身成为青绿。河上有一座竹桥,大约毛家桥即以此命名吧?桥已相当破旧,风一吹,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天不怕地不怕的伙伴们常在风起的时候跳到桥上,大张手臂,尖声喊叫,摇摇篮呦,摇! 他虽然爱动,也许是从小体质比较弱的缘故,一直比较斯文,不敢做这种摇摇篮的举动。只是看着玩伴们好生羡慕,瞧人家多自在,多勇敢! 哥哥们(伯父)上学需要不少钱,祖父从东北带回的钱逐渐花光了。家里虽还有佣人,但家境眼看着一天天衰落。为节省开销,只好把毛家桥的房子又退掉,全家又挤到老屋去住。好在二哥(伯)长年住在外婆家,还不至于太拥挤。 1915年,回到老屋的父亲已快八岁,祖父终于想起来,不能让他再继续打混,遂叫他与四哥(伯)一起去私塾读书。 教他们的是一名湖北人,据说是位老秀才。印象中,那秀才租住的房子特别破,地域不但偏僻,还是烂瓦泥糊、东倒西歪的几间平房。同住的有妻子及三四个孩子。在一间比较大的堂屋中,放两张没有油漆的木方桌,几条旧长木凳,就算学馆了。学生仅有四位,除父亲与四哥,另有两位同伴。每人每月只交两块大洋。学生就算齐全,老师一月的收入也最多不过八块,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付了房租不够伙食,有了伙食欠着房租,困窘可想而知。整天饿得肚皮瘪瘪的,自然没有精神,教书也只是滥竽充数。 父亲从没见先生笑过,也没见他发过脾气,脸色总是黄中透绿,说话有气无力,想是严重的营养不良,连发脾气的精力都没有了。先生每天只读一两段书,也不问学生懂不懂,更不要求学生背诵。大家也就乐得自在逍遥,根本不记他读的是什么鸟段子。 半年之内,两个同伴觉得学不到东西,不来了。 没几天,又发生了一桩惨事。四哥突然得了痢疾。请来的郎中大吹特吹自己医术如何高明,保证药到病除……虽然不断变换方子,但四哥到底还是死了。全家人都很伤心。四哥不但长相出众,而且异常聪明,又特别懂事。父亲难过极了。老师从来不给他讲书,一直是四哥回家给他讲。今后,再不会有人陪他去那无聊的私塾,更没有人耐心给他讲书了。从那以后,他不再相信中医,也不再肯吃任何中药。 学生只剩一个光杆儿,穷秀才拿他交的学费光买米也不可能填饱一家人的肚皮,他只好关闭私塾,带着全家回乡另寻生计去了。 长辈们都还在为失去四哥而悲哀,没人顾及父亲的读书问题,他又开始了家里家外的打流生活,那时的玩伴是比他小三四岁的他五叔。五叔虽没正式开蒙,但祖父闲时会遵从太祖父的意思教他些中文。边学边玩儿,机灵活泼的五叔也记住了不少。 打混期间,有件事记忆深刻。大约1918年,他十岁左右,康有为(康南海)到南昌来讲学了。鼎鼎大名的康南海能屈尊到偏僻的南昌讲学,自然成为该城的头等大事。街谈巷议,一时热闹非常,鼓动得他这个小孩子也生出无穷的好奇心来。没跟大人打招呼,他一个人激动地跑到了讲学所在的佑民寺。 提起这座寺院,在南昌也是大大有名。南昌有句俗语,南昌穷是穷,还有三万六千斤铜,指得就是这座铜建寺院。佑民寺在东胡边上,小时侯大人带着他到三道桥菜市场买菜,那里属于必经之地。经常往返的多了,他当然对这条道路非常熟悉。 由于兴奋,他是一路小跑去的。都是土路,等他灰头土脸赶到佑民寺时,已是人山人海。只看见眼前人头攒动,他根本瞧不到南海先生的模样。声音倒是听真切了,可惜讲的是广东话,他一句都听不懂。虽说如此,因为曾接近过有名的南海先生的气息,这在他平淡无聊的生活中毕竟是桩大事,令他兴奋了好多天,甚至一生不曾忘怀。 1919年,著名的五四运动开始。在街上跑的时候,他看到了北京的大学生到南昌来宣传新思想,特别是号召抗日,反对二十一条。这些大学生看来家境都很优裕,全都梳着油亮的西洋头,身着绸布长衫,有的外面还套着件华丽的丝绸背心。那些大道理他听不大懂,只觉得这些学生颇有派头,令他这小混混十分艳羡。 那时,他最常做的事情是溜到老屋旁的菜园去玩。那一亩多的菜园地是属于他四叔的地产。家里都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早将园子租给了一李姓人家。李家几代人一直经营着这块菜园子,有四五个儿子,还有好几个孙子。父亲和他五叔经常跟李家的小儿子及孙子辈玩儿,但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李家老二。老二已经二十多岁,早过了玩的年龄,也没有资格再耍,喜欢他的缘故是他特别会讲故事。他总是一边卖菜或整理菜地,一边给他们讲《说唐演义》、《七侠五义》……里面的故事,他们听得如醉如痴,自然就成为了他的跟屁虫,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农忙时节种大蒜时,他们曾帮着把一瓣一瓣的蒜种到地下;翻地时,也曾帮着将地里的石子捡出来。李家的孩子是劳动,他们是跟着玩儿。这种时候还有别的好处,李家的大人会买点心犒劳他们。像油饼、烧饼之类,不过一个铜板一个。父亲吃得特别香甜,觉得比家里的零食好吃得多。 父亲与李家的小儿子年龄相仿,能玩到一起。有年冬季,两人一起去山上打柴草。一路拉拉扯扯,玩起了摔交的游戏。不知怎么用到了巧劲儿,父亲竟把李家小儿的胳膊扭脱了臼。那孩子并没感觉到疼,还笑着对他说,嘿,手怎么掉下来了? 父亲脸都吓白了,不知道怎么办好。正巧有个过路的大人看到,嘴里说着不要紧,一边将大手在李家小儿的胳膊上一按,手臂就复原了。父亲松了口气,觉得这人真有能耐。两人继续往山上赶。捡完柴,说笑着转回菜园。李家并没为此事与父亲计较,对他一如既往。 回忆漫长的一生,在李家菜园消磨的时光,是最无忧无虑的;若说儿时他有过朋友,除了他五叔,李家老二与小儿子就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不叫他建少爷,而是直呼其名。 这样的日子永远找不回来了,只留在苍老的记忆中,悠远悠长,像随岁月增长弥足珍贵的古董。
父亲的原籍其实不在南昌城,而在边远的遂川。祖上仅留二十亩田,房产早被太祖父让给了在老家的兄弟。若靠这几亩薄田养家活口,只能过相当贫寒的生活,这就是父家男人为什么一直在外做事的缘由。 1921年,祖父已五十八岁,在省城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工作了。他于是到遂川活动,想竞选省参议员,若选上了,将会有一笔津贴,等于有了工资。但竞选是需赞助和资金的,祖父的公关能力有限,资金更是捉襟见肘,结果当然是落选。 落选后的祖父决定留在遂川,在那里谋了个左安逢源小学校长的位置。父亲那年与祖父一起回乡,这样他既能上学,日渐衰老的祖父也好有人陪伴。 祖父任教的是所初级小学,学制为四年。麻雀虽小,五脏具全,学校有三十多位住校生,并雇有炊事员。祖父除当校长还兼教国文,另外有一名前清秀才教另三个班级的国文与全校的美术。穷乡僻壤也受到新时代浪潮的冲击,课程居然设有外语与算术。两个前清秀才连白话文都教不好,当然无法胜任,因此另聘了一位吉安商业中专毕业的老师。该老师三十出头,比有些学生大不了多少,他不像秀才们爱穿长衫,口中尽是新名词,如革命、民主之类。可孩子们基本听不懂。总之,这所学校的师资平平,也学不到多少适用的东西。 说起这些学生,则更具一番中国特色。父亲已经老大不小,奇怪的是班里的学生竟个个比他大,有的已经二十冒尖儿。大多数学生都做了老子,嘴巴上下已经长出胡须,离不开剃刀。每天回到宿舍,差不多个个手里攥着水烟袋,坐在床上闲聊家中的老婆孩子,根本不谈学习。寻常人进入宿舍,准会以为这是农民和商人坐在床上乱侃大山呢!混在这群人当中,父亲自然提不起学习兴致。他的学习成绩虽比他们高出许多,却也不以为荣,终日无精打采,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所学校的开支主要来自大地主、乡绅们的捐钱、捐粮。至于住校生的伙食费则需自己筹备。穷人的孩子当然上不起这所学校,学生清一色是地主子弟。他们每天跟校长一起吃饭,顿顿有鱼有肉。 时间过于久远,学的什么父亲已经完全忘记,只记住了遂川的金橘非常好吃,还有就是那里的竹席。天气炎热时节,人睡在上面,仿佛有丝丝凉气冒上来,这就是它远近闻名的原因吧? 深印在脑海里的是学校四周的风景,简直美极了!遂川离井冈山较近,属于南岭山脉。学校四面环山,抬头远眺,是红青色的山脉绵延起伏。红色,是江西特有的土色;青色,是山上种的茶树与翠竹的颜色。常见云海在远处山顶若隐若现,有种悠远深邃的意境。校园右侧有条小河,水流湍急、细小,由山上蜿蜒流下。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小鱼在里面遨游嬉戏。学校的操场比天安门广场还大,只见绿草茵茵,骡马成群,牲口在草地上或立或卧,戏耍栖息,一派自得其乐的田园美景。小学所在的村落还种有大量茶树,茶叶泡茶清香可口,茶名却古怪得紧,叫“狗牯脑”,大约因茶山的形状像狗头而得名吧? 在遂川上了不到两年小学,既没毕业,更没混到毕业文凭,父亲在1923年随祖父回转南昌。原因是祖父已然过了六十岁,年纪渐大,做不动了。 他们从广东经南康县一村返回,父亲也算见了些世面。据说该村乃是他们的祖籍,这次专门请来祖父修家谱。祖父俨然似大学问家,一口气为村里写了七八十篇序。全村人对他必恭必敬,就连父亲也沾光不浅,村里虽没像样的吃食,但还是变着花样叫他吃新鲜。为感谢老人,临走,村里还摆了一台社戏,唱的是江西采茶戏。其中一位本家为唱戏出身,在台上挑大梁,唱、做似乎都很在行。可父亲听不懂,只觉得吱吱呀呀十分难听,还不如回去继续吃糖食呢! 回转南昌,家里中的经济状况相当之遭,虽不至于饿饭,也经常入不敷出。不久,父亲甚至去给三伯开的茶叶店帮过一段工。除二伯外,大伯、三伯均不争气,最后,茶叶店也只能关张。此时的父亲逐渐懂事,祖父遂开始敲打这个最小的儿子。一天,他对不愿做生意的父亲说,你也不小了,既然不愿做生意,就该认真读书。没有点本事,将来要饿饭啊! 这句话仿佛一把刀子刺进他的脑海,伴着疼痛,令他一生无法忘却。他甚至记得,祖父说这话的时间是个初秋的下午,屋中渐渐地暗,从窗户往外望去,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风吹进来,有些闷热。 他太怕饿饭了。饿饭,让他不寒而栗,不由想起他的开蒙先生:那幢摇摇欲坠的破屋,那些个破旧的桌椅,先生那张青绿到没一丝生气的脸,特别是那几个干菜叶般破衣拉撒缩在墙角的孩子……从此,他有了强烈的读书要求。在读书的过程中,榜样的力量使他进一步发奋。 南昌和江西出过不少名人。除八大山人,还有因其貌丑孔子不肯收为学生的澹台灭明(字子羽),他后来奋发图强,率弟子三百,注重治学,名声大振。孔子闻之感叹不已,说“吾以言取人,失之宰子(字子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还有东汉隐士徐孺子(97~168年),学识渊博,品行高尚,不愿为官。桓帝时官府多次征辟,皆不出任,坚持家居为民,躬耕而食。人称“南州高士”。时豫章太守陈蕃慕其才品,为之特设一榻,去则悬之。王勃《滕王阁序》中“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即指此事。而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中居然有三位江西人,王安石,詹子固,欧阳修,他们都是官居高位,文章通达的大家。 而二伯的榜样近在眼前。二伯的学习成绩一贯优异,那时刚从大学毕业,却已挑起养家重担。他有志学习二哥与这些名人,不做商人,力争做个出色的读书人。 从此,父亲结束了吃饱了混天黑的生活,由祖父亲自教导国文。家里藏书虽不算多,但四书、五经,四史(《史记》、前后《汉书》和《三国志》)、诸子之类的线装书也有十箱、八箱,够他学的。祖父给他仔细讲了一部《左传注解》,还有《四书》中的《论语》、《大学》、《中庸》。那时的父亲已十七周岁,时不我待,他明白再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时年轻,记忆力也好,只用了四五个月,他已将父亲教的书全部背诵下来。这些均属古典文学中的经典。他后来的文章能达到文通字顺,语文能力得到初中老师的好评,与这几个月的努力大有关系。 同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这些专制主义的观念他已烂熟于心,并对这些教导心悦诚服。他最欣赏的是《古文观止》中的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潜移默化,这句士大夫的名言成为了他人生的座右铭。可以想象,若没有辛亥革命的发生,他必然脱不了巢臼,会像自己的前辈一样,加入八股文拼搏的考场。革命之后的影响,如三叔(叔祖父)去日本留学及自己去茶叶店帮工的经历,不过是给专制主义的躯壳套一层薄薄的资本主义外衣而已。 随时代的进步,初中已设数学与英语。除在外地工作的二哥,家里其他人对这两门皆属门外汉。英文还算简单,将初一的课本对照字典,他不久就能读懂。算术他找来二哥读过的《共和国教科书》,厚厚一大本,里头的四则运算题有的相当难,要苦思冥想十几个小时方能做出,甚至直到第二天才可想出正确答案。每每有了解题答案,他都欣喜异常,仿佛攻克了一座堡垒。这回真拉开了玩儿命架势,他每天自学竟达十几个小时。仅仅用了半年时间,他终于将教科书上的题目做完。 皇天不负有心人,1925年暑期,他十七岁半,总算考取了江西省有名的省立二中。二中主要偏重理科,曾出过几位著名的理科教授。据说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也在此读过书。由于注重理科,主要就考英语与数学。没想到自学也能出效率,他的成绩考得颇为出色。
由于只是同等学历,考试成绩却名列前茅,自然引起校方怀疑,觉得他极有可能是作弊。开学没几天,学监就将他找到办公室,神情严肃地审他,你没在小学毕业,怎么会英语与算术? 他回答说,我有几个哥哥,都会英语与算术,是他们教我的。其实,根本没人教过他,但怕引起校方进一步怀疑,也只有这种说辞才能蒙混过关。果然,学监不再提问,点点头,放他回了教室。 但学习成绩足以证明他的实力。在校期间,他也像二伯似的颇出风头,各科成绩均十分突出。当时,江西省有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会考,每班只选一名代表,他竟然有幸被选为甲班代表参加。会考成绩公布后,他只排在第十名。对于没完整学过小学知识的人来说,这已算相当不错的成绩了。可他对自己颇不满意,因为学校还有个一年乙班的学生,考出了全省第一的好成绩。他不服气,决心在未来的考试中,与那个学生一争高下。 心比天高,世事却难以预料。他只规规矩矩念了一年初中,1926年7月,北伐战争正式揭开了帷幕。 早在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改组国民党,创建黄埔军校,组织革命军队之后,南昌当地的旧军阀就开始不断抓造反派与革命派。在他们眼中,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属于抓捕对象。此种形势下,学校里经常有学生被捕或失踪,空气变得异常紧张,甚至人人自危。 随着北伐军一路摧枯拉朽,北洋军阀兵败如山倒,革命军很快打到南昌城下。城池被困,整整被围困了一个多月。 战争对老百姓就意味着灾难,原有的秩序统统被打乱。被困的人不要说继续上学,就连生命安全都毫无保障。围城之后,城内的北洋伤兵肆意抢劫,散兵游勇奸淫妇女,商人闭市,粮食和蔬菜都难以买到,不少家庭粮食很快告罄。 开头十几天,家中还能吃上米饭,有点青菜可以下饭;过后的十几天则每天只能喝两碗稀饭,最后干脆只能喝米汤。稀饭特别是米汤一旦喝久,营养当然极度缺乏。父亲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久眼睛就饿出了毛病,眼前常常感觉模糊一片。直到北伐军攻进南昌,这种情况才逐步改善。有了东西吃,他的眼睛才渐得好转。 北伐军中,有党派的人公开身份都是国民党员,但分左派、右派,左派实际上就是共产党员。是时,军中掌权的多为共产党人,他们对第一次大革命可说贡献很大,帮了国民党的大忙,由此北伐才能取得迅速打败军阀的胜利。他们确实像歌中所唱,共产党人好比种子,撒到哪里,便一路开花。一到南昌,他们便开始发动基层群众,掀起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一般老百姓对旧军阀早就心生反感,所以,对这些高喊革命口号的军人颇有好感。由于他们打着国民党的旗号,一时间,国民党在群众中威望颇高。 学校是社会的一部分,课堂里已无法安放下一张书桌,大家都不念书了,开始停课闹革命。像社会上一样,学校中也分成两派,分属两个阵营。当时的国民党支部一律由左派学生把持,许多老师糊里糊涂就被划为右派,被左派们批斗。校长和教务主任虽是老牌国民党骨干分子,但在左派学生眼中,他们在政治上是落后反动的,理所当然成为斗争重点。那时的局面绝对往革命的一边倒,东风压倒了西风。 在左派学生领导下,学生们纷纷走出校园,高喊打倒帝国主义的革命口号,与工人、农民汇合,组织工会、农会,打着旗子游街、贴标语,在校园内批斗校长、主任及学监……运动一时搞得轰轰烈烈。 父亲一方面岁数较小,不够当左派的资格,一方面走出家门未久,不懂得政治各中三昧,他属于比较落后的中间派,基本游离于运动之外。他没资格也没勇气参加批斗学校当权派的活动,只有大拨轰跟着游行的权利。但这权利他只行使了很少几回,多数时间只在家中枯坐。运动一开头,他觉得挺新鲜:好家伙,校长主任有多大的权威啊,居然就在学生们的眼皮子底下低头弯腰了!他打心眼儿里佩服喊口号、挥拳头的积极分子们。可他心里觉得,从古至今,做学生的义务就是读书,如今怎么搞运动倒成了专业?时间一久,因为不能继续读书,他开始对这些从不理解到厌烦。学生不上课,空叫口号,天天闹派性,这些能当饭吃?没有文凭,将来怎么在社会上混?“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书读好了,将来才能不饿饭……这就是他当时的真实思想。停课时间越久,他渴望恢复读书权利的愿望越迫切。 这样的情形大约继续了近一年,1927年,蒋介石、汪精卫发动了反共的“四.一二政变”,他们的势力很快控制了南昌,将工会、农会全部强行解散。当时的清洗主要在组织内部,局外群众难知真情一二。 老百姓看到的只是群众运动不再搞了。学校里,一些左派学生被抓,大多数跑了。乾坤又一次被颠倒,挨批的当权派们重新上台执政,学校里逐渐开始安定下来,学生又坐回课桌后面。 1927年8月1日,历史上著名的“南昌起义”发生。历史是属于胜利者的历史。而那时的南昌城在国民党统治之下,江西的省主席是第三军军长朱培德。提法自然不同,国民党的历史将伟大的“南昌起义”称为“七.三一”事变。坊间流传的情况是“四.一二政变”后,贺龙、叶挺部确是准备起义。当时,贺龙的职务为国民党的军长,叶挺在军、师长之间,朱德是团长。但消息不慎被走漏,仓皇间只有决定提前起义。据说打了一下就走,紧接着向广东进军,也就是向南边跑。7月31日晚,老百姓确曾听到过一阵枪声,可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第二天早上起来,一切均风平浪静,市面上没受任何影响。商人继续做生意,学生照旧上课。只是听说贺龙、叶挺叛变…… 以后几年,国民党军事进展顺利,老百姓的生活也比较稳定。国民党对人民的压迫、剥削没有北洋军阀时期惨重,比北洋军阀要文明许多,所以老百姓对其还有好感。
1927年年底,父亲将满二十岁。复课后,他若继续念初中,年纪已经太大,大到他都不好意思迈进课堂的门槛了。而且,他也想早一天进入社会,替二伯分担一部分养家的责任。因此,他决定自学初二、初三的课程,直接报考高中。 距离暑期开学只有不到三个月,而他要学完初中的代数与几何,还有初二、初三的英语,担子相当重。好在他已经有了自学经验,特别是国文底子一直较好,用不着补习。时间不但紧迫,南昌的夏天又是有名的大火炉,而当时连电扇他也没见过。那些天,他常常打着赤膊,躺在砖头上读书,每天坚持学习十几个小时,甚至废寝忘食到不分昼夜。伴着炎热,他自学完了初中代数与几何,英文则读完了一本《天方夜谭》,比初中的课程还深些。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还缺一张初中文凭,只能向本家哥哥飞腾借一张。在二中,他是有名有姓的好学生,老师和不少同学都认识他。虽说当时的社会风气冒名顶替并不稀罕,借张文凭考试也不算可耻,但明目张胆拿着假文凭去本校应试,对脸皮特别薄的他来说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只能舍弃理科好的二中,改考专攻文科的一中与文理兼备的私立中学心远。 他先收到的是心远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收到通知那天,他真是又惊又喜。这么多学生都比自己多读了一年甚至两年,怎么会不如他这个自学的呢?自己本来没甚把握,没料到竟误打误撞出个第一名来!一惯内敛的他脸上也露出喜滋滋的笑容,脚底生风地回家报喜。 心远是一所私立中学,在江西省也颇有名气。它的校长熊育锡是严复的门生,本人是驰名中国的教育家,做该校校长达40年之久,同时兼任过二中的校长15年,后来还办过心远大学。这所学校出过不少有名有姓的人物,如吴有训和傅抱石都曾任过这里的教员;邹滔奋、方志敏、张国涛、饶漱石则在这所学校读过书。 这是他一生印象最深、最扬眉吐气的一件事。不久,又收到了一中的录取书,虽然也是第一名,却远没了先前的激动。 用了新名字的父亲先到心远报到。只上了几天学,还未来得及交纳学费,一中的录取通知也到了手里。心远尽管是所相当不错的学校,但私立学校学费相对贵些,每年要交十二块大洋;公立的一中优点是学费较便宜,每年只需大洋六块。当时二伯的收入已经比较高,家里的经济条件也宽松了不少,可为了给家里省下一笔开销,他自作主张,第二天就到一中去报到了。 三天后,心远的管事发现他没打招呼就不来上学,还去了与他们竞争激烈的一中,不由勃然大怒,说他捣蛋,遂召开大会,宣布将他除名,总算保住了校方的一点面子。 这对父亲毫发无损,他自然听之任之,并无半点懊丧。两个连来的第一已令他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何况他已决心永远放弃心远。沾沾自喜中不由思忖:自己莫非沾了本家哥哥的光,从此真要飞腾了? 本家哥哥已经出来做事,听说了这事之后对他说,看来这名字能给你带来好运,对我却无益处,以后我就用我的字算了,你用这个名吧! 父亲至此便叫飞腾了,直到大学毕业,才恢复自己的本名。 却也不是处处皆顺,第一件便是上学很辛苦。一中离家太远,又只设有走读。当时南昌没有公交车,他也没有自行车,坐人力车太贵,想都不敢想,他只能每天靠两条腿奔走在家与学校之间。早七点起床往学校赶,没时间吃早餐,八点就得准时到校,中午往返一个多小时回家吃中饭,晚上十一二点才睡觉。学习上虽然感觉不到压力,他却不敢稍有懈怠,仍旧非常用功,甚至星期天也基本在苦读中度过。 高中三年基本在风平浪静中度过。他从未迟到早退,学习成绩年年都是第一名,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特别是作文,他回回得到语文老师的好评。其实,他的作文比起二伯还是差得远。二伯的文字如行云流水,还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他呢,不过文字流利而已,毛笔字更谈不到有什么体。 高三之后,时间愈加紧迫。中午赶回家吃饭实在紧张,而外婆家离学校较近,家里遂决定让他去那里搭饭。 外婆家早已不是当年财大气粗的道台府,正无可挽回地一天天走下坡路。第一个原因当然因为舅舅们都是败家子,特别是小舅舅。家败的差不多后,家里曾托关系让他去一个衙门管账。可他嫖赌积习难改,账没管好不说,居然拿着公款拆烂污。被发现后,被抓进了局子里,家里只好花钱赎人。一次次地赎人,家就这样慢慢败落下去。第二个原因是几次革命之后,存在银行的票子全都毛了。到解放战争的时候,外婆家的房子已然卖掉,改为租别人的房住。解放后,在定阶级成分时,她家侥幸被划为城市贫民,反而因祸得福。这当然是后话。 父亲到外婆家吃中饭的年代,外婆家尚未坐吃山空,只是江河日下。舅舅们及他们的孩子虽在,外婆已是后外婆了。后外婆特别喜欢在她家长住的二伯,二伯上大学期间,还曾得过她的资助。也许是家境日下,也许是根本就不待见父亲,后外婆虽不曾对他翻白眼儿,可也不甚热情。每天他赶去时,大家都已吃过午饭,菜已基本吃光。他心里清楚,外婆家景况一天比一天差,家里人口不少,菜色不多且质量平平,如今凭空多添了他的一张嘴,自己已属厚着脸皮叨扰,所以吃饱干饭就走,基本一言不发。一次,外婆板着面孔对他说,我们家光景好的时候,你没来吃饭。现在,我们也很难,只好这样,没得什么菜给你吃呦! 他的话原本就少,这时更是低着头,默默往嘴里扒剩饭。事后回想起来,感觉自己实在是只呆鹅。菜虽少,让你能吃饱饭,少走许多路,起码也该说声谢谢外婆才对啊! 不久,由于他的成绩特别优秀,学校给予他一项特殊的奖励。奖励非常奇怪,既不是奖金亦不发奖状,而是免费让他在学校吃一顿午餐。这顿午饭没有山珍海味,素菜之外,添个荤菜而已。但他从此可以不再来回跑,更不必再到外婆家吃剩饭,确实属于雪中送炭。 高三期间,还有一事叫他不能忘怀。某天早晨,有个满脸沧桑、衣衫破旧的男人到学校来为儿子求情,听说他儿子是初中部的学生,昨晚不知什么原因被抓走了。男人站在校长门前不走,稍后,校长板着脸出来,打着官腔对他说,谁叫你儿子不学好,贪人家几块钱,替人家做犯法的事呢?我们也管不了……说完扬长而去。 那男人木立着,半天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后来听说,那学生被查出来偷刻油印蜡版,属于反动传单一类。既是共产党搞地下活动,旁人怎会知晓?或是训育主任半夜查房发现,或是有人向其告密。当时的训育主任大多为国民党特务,只有特务才会对党国如此效忠,觉都不睡,跑到学生宿舍去查夜,也才会对告密如此认真。那正是史书上所写国民党对苏区第三次围剿时期,气氛相当紧张。 此时的父亲却仍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其它则事事不管,对何谓犯法不想了解,也不甚了解。不甚了解是因不闻天下事,不闻天下事其实也由于不知天下事。像他这样的普通学生,即使想闻天下事也未必能确知。他只觉得那做父亲的实在可怜,一心盼着儿子出息,将来有个好前程,不料却锒铛入狱。那沉重的脚步不由叫他的心也有了几分沉重。 沉重只有瞬间,他更多的是满怀希望着憧憬未来。小时不识愁滋味,长大后初识愁滋味,晓得没本事就要饿饭,而要有本领,就得抱着书本啃。时局尽管动乱,他却天真地认为,读好了书,就可以走便天下,就会发光发亮。二十岁出头的他春风得意马蹄疾,认定自己的一生定会畅通无阻,飞腾无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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