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汉十四中“老三届”大聚会纪实 作者:胡发云


难道真像那部电视剧中所唱的:“星星一眨眼,人间数十寒暑如云烟……”时光,可以如云烟一般消散,我们结结实实的二十年人生呢?难道也从我们的记忆中消散了?有人说,这是一个物质化的时代,精神与情感正在萎缩。有人说,这是一个功利的时代,一切行为后面,必然跟着一个功利的目的。有人说,这是一个冷漠的时代,每个人都像鸡一样啄着自己的谷粒。或许,这些话道出了许多真实。唯其如此,人们才在心底呼唤着那些物质与金钱所不能置换的东西。1988年最后一个星期天,气候突然阴冷,寒风呼呼。老天爷似乎有意让我们回到二十年前的意境中去——那是我们“老三届”们告别母校的日子。
  也是这样的天气,操场上停满了大卡车,敞蓬的、带蓬的,上面是我们和我们的行李……喇叭一响,各奔西东,从此一别二十年。现在,几乎所有一踏进十四中校门的人,心里都会“格登”一下:母校,我回来了。二十年。校门口,一块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着:“欢迎”老三届''同学回到母校!''清静的校园喧闹起来。一批一批散布在四面八方的同学、教师赶来了,一个个早已退休或调出的老师、校领导赶来了。
  从青山船厂,从葛店化工厂,从武汉水泥厂,从医疗器械厂,从长办,从武钢,从黄州中学,从应城化工厂,从武汉地区的十几所高校,从各个医院、研究所、市政府、区政府、市委党校赶到久违了的凤凰山下。还有高二(一)班的蒋国廉,正在从北京到武汉的37次列车上……
  从校门到会场一百多米的距离中,每个人都会碰上一大串握手、拥抱、惊喜的呼喊,匆匆的问候、玩笑、戏谑、慨叹和祝贺。一瞬间,都四十上下了。谢了顶的,发了福的,白了发的。黑色幽默出来了:“你怎么一点也不老啊,和当年一样?”“我们同步,所以感觉不出来。”一瞬间,大家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尽管早已是为人父为人母了,但那顽皮,那热情骤然而至。一个又一个老师--许多已老态龙钟,步履蹒跚了--被自己教过的学生围了起来。“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老师则欣慰又自豪地叫出学生的名字来。不忍拆散一堆又一堆谈得兴奋的人群,会议推迟了一个多小时才正式开始。十四中最大一间阶梯教室挤得满满当当。大黑板上写着“青春万岁,拥抱未来。1968-1988”,旁边是一幅标语:“亲爱的母校,老三届同学想念你!”在武钢工会宣传部工作的廖世昌和在华师大历史系任教的揭书安--这两位原十四中广播员,成为临时的男女主持人。他们一开腔,大家就回到了学生时代,“十四中广播站,十四中广播站……”从清晨的困倦中醒来,从食堂端了钵饭出来,在操场,在教室,在图书馆……我们每天每天都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十四中,老三届《青春万岁》联谊会,现在开始!”掌声,欢笑声,议论声。“首先,让我们向二十年来故去的老师和早逝的同学默哀。”一声“默哀”,才使大家顿然感到生活发生了多少变化。文革初,第一个被迫自杀的是数学老师陈邦鉴,他在蚊帐中用剪刀剪断了自己的喉管,被发现时,还在血泊中挣扎;一级化学老师张维聪,那位满头白发挺有风度的老太太,曾头顶浆糊桶久久跪在八月的骄阳下,还有盛幕潜,那位老爱戴一顶大皮帽的瘦高老头,身体虚弱讲课却极有精神……还有那么多同学,他们都没有活过不惑。周玲君,那个活泼漂亮的女生,为了省下几个回家的车钱,钻火车时被压死了;吴业腾,已是多年电工师傅了,因徒弟一次事故触电身亡;肖佩瑶,名教授的女儿,因长期受父亲右派问题牵连至疯,去世时连正式工作都没有……一瞬间,数十名师长与学友已去了另一个世界。“离开母校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咱们中学时代的一幕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二十年,我们洒下多少汗水与泪水,经历了多少坎坷与磨难。”“但是,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们都没有忘记我们的母校,没有忘记辛勤培养过我们的老师……”动情的掌声中,全体同学齐声喊道:“老师您好!老师您好!老师您好!”面对这一大片已成为工程师、厂长、党委书记、医生、学者、作家、记者、大学讲师、副教授,博士生,以及各个行当的中坚力量的昔日的学生,老师们一个个眼睛湿润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今天依然过着清贫而普通的生活。年近古稀的老校长汪子英站起来,转了个身,面向同学,激动地用他一口大家熟悉的湖南乡音大声说:“‘老三届’的校友们!你们当年在学校是英才,今天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栋梁!今天是新年前夕,我向你们祝贺新年好!”这位老教育工作者,现在虽已不在其位,依然三句话不离本行。他要求大家都来关心十四中的建设。十四中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地方,在它的历史上,排列着一长串中华民族的精英人物:从何功伟、董必武、郭沫若一直到赵紫阳,都在这里生活过,工作过。还有许多散布于世界各地的学者、专家、企业家……今天,这一大批同学的归来,又激起了他振兴教育的热情。老教导主任刘克刚也见老了,他很激动,他说他多年没有在公众场合讲话了,但他第一句话就引起满场掌声与笑语:“今天见到大家,使我起码年轻了二十二岁,或者说年轻了二十八岁!在座的许多同学,是二十八年前进校的。那时,我们有一句话,叫作凤凰山下开花,珞珈山上结果。现在可以说是神州大地结果!(有人补充说,还有出国深造的。)今天见到了你们,可以说见到了我们的亲人!”一位又一位老师被自己班上的同学请出来讲几句话。许简老师文革前是政治教研组组长,写过一本小册子,为此,文革中被第一个揪了出来,在场的许多同学,当年都写过他的大字报。那是一个单纯又狂热的年代。许简老师一上讲台,便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我在十四中干了多年,今天我依然热爱我的工作,热爱我的学校,热爱我的同学们。今天我很激动,在社会上功利主义盛行的时候,大家出于对我们的感情,回来看我们,是很难得的。这是对我们当老师的最好的回报。尽管现在老师的社会地位、生活水平都不高。但如果下辈子要我选择职业的话,我还是选择我这一行!”同学们按捺不住,纷纷起来讲话了。原高二(一)班,现在武汉大江高技术应用研究所的刘汉宜第一个发言,他是我国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刘授松的儿子,文革中,他父母双双自杀,他自己历尽磨难。他说,他代表他们全班同学,向他们的班主任王建昌老师致意。他说,二十年来,他常常怀念母校,怀念老师,怀念汤胡子--那位曾当过前清兵勇的老开水工,对自己的职责极认真,谁也别想从他那儿多要到一勺热水……在校门口摆小吃摊的金太婆,她的热干面,炸油饼,在那饥饿的年代里,成为同学们日夜思恋的佳肴……这些极普通又极可爱的人,都随着逝去的岁月逝去了,但对于同学来说,却是那样难以忘怀。  许多班上的同学,按原来的习惯,将自己班上的班长、团支书或活跃分子推上台,作为全班的发言人。水泥厂的魏民一冶的李明干华师大的肖远,黄州中学的熊士琼,湖北省民族宗教事务局的张化平,市计委的崔德源……一个一个都作了很动感情的发言。原高一(六)班,现在华师大任教的女歌手邓鸿光一曲“挂红灯”引来满场喝彩,高一(五)班的女作家成平等同学,则拉上他们的班主任尹
蜀明老师,齐唱了一首“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全场师生同声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这令人激动又叫人怅惘的旋律,把大家带回一段遥远的岁月。《卡秋莎》、《等待出航》、《革命青年志在四方》,一曲又一曲,把大家从沉重又劳碌的现实生活中,带回到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中。照相。全体的、班级的、知青小组的、男生的、女生的……
  几十架相机“咔嚓咔嚓”此起彼伏。还有一台摄像机,自始至终地把大会的动人情景纪录在磁带上。互留地址。交换名片。互赠贺卡。打听没来同学的情况……我们需要回顾,但我们更需今后的交流与合作。我们还没有到仅仅靠怀念旧事过日子的年岁,我们还有许许多多新的生活。大家一起唱的最后一支歌是《二十年后再相会》:“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光荣属于我们六十年代的新一辈!”我们知道,生活本身当然不会如唱歌那么动听,但我们依然充满信心地走向未来,所以很多同学不约而同地将歌词中“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改成了“六十年代的新一辈”。
  这里,我用原高一(二)班,现在长办情报室工作的周惟道事后来信中的一段话结束这篇文章:“回家后,我失眠了……这是我二十年来,参加的一次最具人间真情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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