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悬疑小说连载三):第三部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作者:庄生


 

食指(悬疑小说连载三):

 第三部  若有人兮山之阿

1、列车夜话

季春时节,一个迷雾蒙蒙的傍晚,我和老董乘坐列车奔向湘西。

我俩坐硬卧,卧铺乘客不多。我们这间中上铺都空着,有些冷清。我本不爱聊天,抑郁了更孤言寡语,独自躺着看书。老董爱聊天,几次和我搭讪,我总不接茬儿,实在无聊,一个人去过道抽烟。

因去湘西,特地找了几本有关湘西的书。手头这本是报告文学,其中有篇《最后一个土匪》,叙述湘西土匪头子覃国卿的故事。在车轮碾压铁轨的呻吟中,故事把我带进湘西那片神秘的土地。覃国卿,张家界青安坪人,其父覃新斋,是一方恶霸。覃自小得父骄宠,进烟馆、下赌场,不教自会。覃一脸麻子,瘦若麻杆。虽长得丑,却有过人之处。其眼如鹰,千米之外能辨人耳目;听耳如狼,隔山隔岭能听见草动。

当年贺龙建立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覃父被红军枪决,家产都分给穷人。16岁的覃国卿从作威作福的大少爷变成了混迹乡里的二流子。不得已,投奔义安乡民团团长,当了一名小兵,很快练得一身好功夫。打枪能中飞鸟,飞奔可抓豹尾,是民团公认的神枪手、飞毛腿。谁知其色胆包天,竟勾搭上他的堂婶,青安坪联保主任覃学吾的老婆。一天,两人正翻云覆雨,被覃学吾撞个正着,覃国卿飞身从床头摘下枪,一枪将覃学吾打倒在地。覃学吾的老婆吓得号啕大哭,他又一枪将堂婶打死。这一年覃国卿才19岁,已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此后覃国卿招兵买马,成了当地最大一股土匪。他弱肉强食、残害百姓,又极好色,四里八乡但凡眉清目秀的妇女,都难逃他的掌心。有天覃国卿率众打家劫舍时,路遇一户人家迎娶新娘。覃国卿上前撩开花轿门帘,见新娘子生的面如桃花,便连人带轿,强掳而去。回到青安坪当晚,覃国卿就和她拜堂成亲。这位被抢走的姑娘,名叫田玉莲,当时18岁。

田玉莲家境小康,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吃过多少苦。覃国卿对她宠爱有加,为了讨她喜欢,带她四处游玩。出门总有五六名匪兵跟着,前呼后拥。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渐渐地,这位良家女子变成了为虎作伥、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婆。

覃国卿不断招兵买马,队伍扩大到300多人,势力范围遍及永顺、桑植、慈利及湖北鹤峰等县。后被国民党暂编5师收编为第6团,覃国卿被任命为团长。覃国卿自称司令,田玉莲为副司令,杀人越货,罪行累累。

1949年9月下旬,四野司令部电令第13兵团47军进军湘西,要求歼灭大庸守敌国民党122军,然后根除湘西匪患。47军挺进湘西,各股土匪逐渐被剿灭,到1958年底,整个湘西尚未归案的土匪,就只有覃国卿田玉莲二人。覃国卿成为中国大陆最后一个土匪头子。

1958年12月,吉首军分区和湘西自治州公安局在大庸青安坪设立剿匪总指挥部,集中全州10县公安部队,动员大庸、永顺、桑植三县边界群众,以梳篦队形搜山围捕,仍然没有发现覃田二匪。剿总分析,覃田二匪也许死在哪个无人知晓的洞穴里,也许早已远逃他乡。1961年,剿匪人员撤离。

1964年8月,永顺县两少年发现覃匪踪迹。12月30日,青安坪公社再次发现覃匪踪迹。自治州公安局、吉首军分区接到报告后十分震惊,立即组织“青安合围”。1965年元月1日上午9时,大庸、永顺、桑植三县武装部队、公安干警、县区社干部、民兵、群众近4万人组成武装分队,带着军犬,层层推进。在永顺、桑植、大庸三县结合部穿梭搜寻,并向青安坪方向靠拢。历时3天3夜,各路人马会师青安坪。但是,经过7天合围,连覃国卿的影子也没有发现。

为了抓获覃田二匪,永顺、大庸、桑植三县军民坚持了15年。这15年中,覃田二匪夺去群众、民兵、解放军战士40多人的生命。三县军民下定决心,要尽快挖掉这个祸根!

1965年3月23日,3位砍柴的农民在九天洞发现了覃匪。此地是世上罕见的洞穴区,山山有洞,洞中有洞。九天洞、观音洞、大风洞、缸钵洞,个个深不可测。这天,余世松等3位农民来到九天洞的山谷里砍柴。蛰居洞内的覃田二匪见砍柴人渐向洞口移近,担心砍掉洞前的山柴而暴露洞口,两人同时开枪,余世松中弹身亡,另两人受伤逃脱,赶紧向剿匪指挥部报告。指挥部一声令下,三县部队、民兵、群众7000多人连夜组成了多层包围圈,团团围住了九天洞一带的大小山头。

覃田二人乘黑夜三次突围,均未成功。走投无路,只得隐藏在一个叫缸钵洞的山洞中。3月24日清晨,搜山大军2米一人,一步一步搜山,不放过一草一木,一沟一坎。9时许,青安坪民兵排长田奇左搜索到缸钵洞南山腰时,发现石头上有泥脚印,刚喊了一声“这里有脚印!”便中弹倒地。公安大队3中队副指导员向南生前去抢救,胸部连中两弹壮烈牺牲。搜索部队立即赶来,将缸钵洞包围。

缸钵洞位于悬崖陡壁之上,状似土家人装水的陶缸。洞口的四周杂草丛生,荆棘遍地,若不细看,就是走到洞口,也很难发现。其地形特殊,上下左右都不易接近。洞口处横拦一块巨石,不管是开枪射击还是甩手榴弹,都会反弹回来,成了一座易守难攻的阵地。覃国卿、田玉莲凭借天然屏障负隅顽抗。州公安大队干部谢茂双见此情形,奋不顾身冲到了洞前岩包下,他刚一抬头,“叭”的一枪,头上的军帽被子弹削飞。谢茂双咬咬牙,从腰间掏出一颗手榴弹,拧开保险盖,一拉导火索,扔进了洞口。“轰”的一声过后,洞口的荆棘和青藤被撕开一个口子。

覃田二人连滚带爬地退回洞深处,手榴弹不停地在洞里爆炸,弹片横飞。突然一个弹片击中田玉莲大腿,她忍不住一声惨叫。覃国卿明白死神正在走近,只能冒死冲出。他正要杀出去,一颗手榴弹飞进洞来,恰好落在覃国卿脚边。覃国卿不由细想,抬脚踢去,就在接触的一瞬间,手榴弹爆炸了。覃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田玉莲扑向覃国卿,又一颗手榴弹飞了过来,田国莲也一声惨叫倒在覃国卿身上。

这对潜逃15年的土匪夫妇终于命丧黄泉,中国大陆最后一股土匪被歼灭了。

读完故事,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天色已黑,除了远方村庄的星星灯火,什么也看不见。此刻我忽然有些后悔,有些害怕,我想自己是不是疯了?我不曾到过湖南,更不用说那神秘的湘西,如今却突发奇想,要去大山之中寻找媭娘。湘西群山环抱,洞穴连环,林莽森森,我以一己之力,怎能找到那位世外高人?我觉得自己又像16岁那年去延安看姐姐,头脑一热就扑进黄龙大山,弄得孤身一人夜宿寒窑。可那时毕竟心存希望,因为前面有姐姐在,而此时前途一片漆黑,什么希望也看不到。

越想越怕,越沮丧。开弓没有回头箭,无奈中,接着看书。后面这篇报告文学,名字叫《当年江湖》,讲的是三十多年前,北京的一个赫赫有名的顽主----小浑蛋。

“方便面,谁要方便面”,走道里传来乘务员的声音。

“老庄,吃碗方便面?”老董从走道回来问我。他比我大,却称我老庄,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刚要掏钱,他连声说“我来我来,云鹏说了,咱算出差,一路的花费全由公家报销。你吃几桶?一桶够了?”,说着掏出钱,买了四桶康师傅。“我一桶足够了”,“是是,你一桶,我三桶,”老董乐呵呵地接过方便面,齐刷刷摆在小桌上,撕开封纸,让列车员倒上开水,把调料搁好,两只大手捂住桶盖闷了几分钟,“得活儿,开吃!”一桶递给我,自己抱着一桶吃起来。面很烫,我小心地捧着桶,一边搅着面一边用嘴吹,稍凉些才试探着送到嘴里。我半桶面没吃完,老董已经风卷残云般将三桶全干掉了。他打开行李包,摸出一袋湿巾纸,塞给我一叠,自己拿出一张抹抹嘴,心满意足地靠在床头,点上烟深吸一口。望着老董,我心生歉意,都是自己心血来潮,要找什么媭娘,害他陪着我受累。若真如婵媛所说,“此去青山千万重,万重山里问峥嵘”,他不知还要陪我吃多少苦头呢!

“你懂推理?”我正愣神,冷不丁老董冒出一句。这回我不好意思不接话茬了。

“哪有的事,只是感兴趣,离‘懂’可差远了”。

“可云鹏挺佩服你,说你是他师傅,他的本事全是跟你学的。”

“谈不上,小时候给他讲过福尔摩斯,他聪明,悟性好,举一反三,一点就通。”

“不错。云鹏这小子脑袋瓜儿就是灵!我俩一起进特务连,一起转业当刑警,二十多年交情。论功夫,我不怵他,咱打小练过;论射击擒拿,更是他师兄,谁让咱早当两年兵呢?可要论心眼活份,我甘拜下风。出现场,我看上半天也没戏,他一眼就能瞅出毛病来!”

“有那么神吗?”

“你还别不信!就说前两年那个浮尸案吧,西海一个水塘,晨练的人发现一个死尸,男的,手捆在背后,浑身肿胀,一看就知泡得功夫不短了。小时候我家住太平湖东边,离那个水塘很近,常去捞鱼摸虾,熟极了,可那天我去了,左看右瞧,也没啥线索。云鹏一到,围着水塘转转,见不远有片平房,便让片儿警去打听,看住户有没有失踪的。片儿警问到一个租房户,是外地来京务工的,家里有个女的,说她丈夫两天没回家了。带她来认尸,当场痛哭起来,说就是她男人。”

“死者是个民工?”我有些诧异,“谁会杀个民工呢?”

“说的是呢。云鹏到那女的家,屋里转一圈,屋外转一圈,立马把女的带回局里。临走让我搜查房间,找一双黑皮鞋,42的,狗熊牌儿,八成新。我和片警把屋里翻个底儿掉,破鞋翻出好几双,就是没新鞋。片儿警心细,见顶棚有个窟窿,踩着椅子探进头去一看,那双皮鞋就在顶棚里呢!等我们回到局里,那女的早让云鹏给审吐露了。原来这女的和一个邻居有奸情,三天前两人合谋把她丈夫害了。那天下大雨,外面无人,他俩乘机把死尸抬到水塘,绑了石头扔到水里。那男的穿了双新皮鞋,女的舍不得丢掉,拿回了家。没想到尸体浸泡发胀,石头松脱,浮出水面,更没想到云鹏一眼就看出破绽。你猜,云鹏是怎么断的案?”

“鞋印儿,”我马上回答,“让你找鞋,定是在哪看到了鞋印。”

“没错,在窗台上,很淡的水印,云鹏到时刚好还没干,再晚去会儿就没了。你说,凭个鞋印,怎么就能推定她有事呢?”

“几点到那女的家?”

“早上七点多。”

“那天晴天?”

“响晴薄日。”

“头天呢?”

“头三天都是阴雨天。”

“尸体穿着衣服?”

“穿着衣服。”

“断这案不难。”

“你说说?”

“死者是个民工,不太可能是谋财害命,多半是仇杀或情杀,若是情杀,其妻就有嫌疑。死者穿着衣服,却光着脚,为何凶手要拿走鞋呢?最简单的理由是凶手家贫,那双鞋可能比较新,舍不得扔,拿回家了。云鹏对鞋印很有研究,他一见窗台上的鞋印,对品牌、样式、尺码、新旧一目了然。他判断那正是死者的鞋,一定是下大雨那天,凶手沉尸时脱下湿漉漉的皮鞋拿回家,谁知连着三天阴雨,没法晒鞋。今天晴了,凶手一大早就把鞋放上窗台晒。七点多太阳刚出来,鞋不可能那么快干,没晒干就收起来,显然是因为片警上门,凶手把鞋藏了起来。结论是民工妻子有重大嫌疑。”“神了!云鹏正是这么说的!可钉可铆!”老董冲我竖起大拇指。

“不是我神,是福尔摩斯神!他破的案子,至少有十几件和鞋印相关,他称得上足迹破案的祖师爷。云鹏听我讲了,不但记住了,还能举一反三,明师出高徒呀。”“谁抽烟呢?”过道里忽然传来乘务员的询问声。老董忙不迭地想藏起手中香烟,可一位年轻漂亮的乘务员已快步走到他面前。“对不起,不能躺在床上抽烟!”“不抽不抽,”老董慌忙掐灭烟头,冲乘务员尴尬地笑笑。从兜里掏出个一个硬币,用右手指头夹着来回翻转,快得像变戏法。乘务员冲他甜甜一笑,走了。老董两眼望着上面铺板,沉默许久,问我:“老庄,你能推眼前事儿,现在事儿,能推老事儿旧事儿吗?看人一眼,就知道他过去如何?像相面那样?”“推理可不是相面。侯宝林有个段子讽刺相面:地摊上相面是小骗,饭店里相面是大骗,都是蒙人的。推理不是,你看过《血字研究》吗?福尔摩斯与华生素不相识,一见面,他就看出华生当过军医,在阿富汗受过伤,得过热带病,神吧?他可不是蒙,每个推论都有根据,外人看着很神奇,其实方法并不难,难就难在一个‘勤’字上。像你说的这个案子,如果云鹏没有平日对鞋印的研究,他就不可能一眼看出那个鞋印的奥妙,一旦水迹消失,线索就转瞬即逝了。”“那你能推推我的过去吗?”老董有些顽皮地看着我。

“你的过去?推不出。”我摇摇头。

“怎么会?能当云鹏的师傅,就光说不练的本事?”老董使出激将法,想掂掂我的份量,这一下还真激起我的好胜心。

我端详老董片刻,慢悠悠地说:“刚才说了,我不是他师傅,福尔摩斯才是,我虽读书在先,但云鹏天资聪颖,远胜过我。不过我虽没有云鹏的悟性,方法倒也略知一二。既然你要考我,我就说说看。你49年在天津出生,十岁上下来到北京,住西城,新街口一带,在新街口中学上学;你从小学习不太好,但喜欢体育,学过武术;子女里你老大,淘气,少年时叛逆心理较强,上中学就开始抽烟;68年去内蒙插队,72年入伍,75年进的特务连,79年转业到市局。你有个幸福的家庭,妻子漂亮贤慧,做事细致,爱干净;你女儿电影学院毕业,去年拍了部武打片,一炮走红,已成当红影星。我说的对吗?”“你看过我的档案?”老董惊讶得瞪大眼睛。

“没有。”“云鹏告诉你的?”“云鹏从没说过你的事。”“那你怎么知道的?”“不可思议是吧?全是你告诉我的。”“我?”老董愈发惊讶。他想了半天,挠着头说:“你猜到我的出生年份是因为我叫董建国,建国嘛,肯定是49年了,可其他情况你怎么知道的?咱俩今天可是刚打交道呀?”“很简单。我猜你生在天津,十多岁来北京,是听你的口音。你说的是老北京话,可又带些天津味儿,我想你是生在天津,后来北京的。什么时候来的呢?应该是你已经把天津话说得很熟了,否则不会离开几十年还带有天津腔。语言学家认为儿童熟练掌握母语大概需要十年左右,所以我判断你大概十岁上下来的北京。”“是,我来北京十一岁。”“还有,从你口音我知道,你来京后住的不是机关大院,住的是胡同。”“怎么?大院孩子和胡同里的孩子说话不一样?不都是北京话吗?”“不一样。大院孩子说的是普通话,胡同孩子说的是老北京话。这是建国后北京特有的语言现象。清朝时,京城大都是四合院,没有现在这样的机关大院。上至公卿王侯,下到三教九流,大家都说一口京片子,就像话剧《茶馆》里那些人物说的话。解放后,定都北京,各部委各兵种,都安在北京,一下子冒出许多机关大院来。从此京城孩子说话就分了岔。机关干部五湖四海,南腔北调,于是普通话成了机关大院的‘官方语言’,大院的孩子自然要学普通话,而且是跟着收音机学的纯正普通话。而胡同住的大多还是北京老百姓,说的还是老北京话。”“老北京话和普通话不同?”“是,二者近似,但老北京话儿化音多,还有很多俗言俚语,这是大院孩子很难学会的。所以,你一张口,我就知你住的是胡同。”“想不到说话还有这么大学问。”“不光听口音,招儿多得很。问你小时候玩什么游戏?你要说上房轰鸽子翻墙串门子,八成住胡同;你要说玩‘官兵捉贼’、‘攻城’,多半住大院;问你小时候几天去回澡堂子,洗澡带什么?你要说个把月去一回,洗澡就带钱,一定是住胡同,要是每礼拜洗回澡,洗澡带毛巾肥皂洗澡票,那肯定住在机关大院了。”“没错,小时候上澡堂子不多,多是在家冲凉儿。”“刚才你说小时候家在太平湖东边,那大概就是新街口至豁口一带了。就近入学,很可能在新街口中学上学。刚才你打开挎包拿湿巾,我看你包里没有书,出差不带书,可见不爱看书,不爱看书的人,小时候学习成绩多半不太好。打小练过功夫是你刚才说的,爱练武术,肯定体育好。说你中学就抽烟,是你刚才的一个动作。文革那会儿,中学生抽烟很时髦,但家长不认可,只能偷偷摸摸,找什么防空洞呀公共厕所呀,没人的地方抽。大人突然来了,‘烟民’往往把手搂着,食指拇指掐着烟屁,烟头朝下,手缩在袖口内。满北京城,中学抽烟的孩子都会这动作,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刚才列车员喊谁抽烟时,你下意识地把烟搂着,我看出你上学时就抽烟了。”“高中抽上的”,老董叹了口气。

“建国出生的孩子,是老大的居多。我有个同学,他大哥也是老高二的,也在新街口中学上学,68年去内蒙插队,所以我大胆推测你也是68年去的内蒙。你说你早云鹏两年入的伍,云鹏是74年,你自然是72年;你说和云鹏同进特务连同到市局,这时间自然更不用猜了。”“我家人情况你怎么知道的?”“很简单,刚才你掏钱买方便面,我看到钱包里夹着一张照片,是你的家庭照吧?你挎包里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穿的白衬衫也洗得很干净,一看就知道,嫂夫人不但漂亮而且勤快。至于你的女儿,她很像去年获大奖的武打片《虎踞龙蟠》里那个女主角紫怡,所以我开了个玩笑,说她是影星。”“还真让你说对了,紫怡就是她呀!”老董得意地对我说。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真的?行了老董,你有这么一个大红大紫的明星女儿,还干什么刑警呀?你就在家坐着吃香喝辣吧!”老董嘿嘿笑了,忍不住掏出照片来看,目光充满柔情。我见他不吭声了,重又拾起书,续读小浑蛋。当年小浑蛋的绰号如雷贯耳,京城孩子无人不知。其名周长利,50年生人,家中长子,住德胜门与西海之间的一个简易楼。其父建国前开过铁匠铺,划成份时归了资本家,在第三机床厂烧锅炉。文革初期,小浑蛋不过是新街口一带的“顽主”。对“顽主”这个词,大院孩子理解为打架勇敢的孩子头;胡同孩子理解为黑道老大,不但打架勇敢,还负有保护自己辖区的“佛爷”(小偷)之责,颇有江湖掌门人的味道。

小浑蛋出道时,黑道江湖群雄争霸。知名者如东华门小姚子、北京站砖头会、东四铁片猎狗、虎坊桥棒子队等。小浑蛋从小练武,功夫好,打架不要命,16岁在新街口一带就颇有口碑。他从德胜门脚下起家,经两年打拼,逐渐在黑道树立威望,终于一统江湖,成了京城里最大的“顽主”却也由此得罪了京城的“老红卫兵”。

“老红卫兵”顾名思义,是头一拨红卫兵。红卫兵发源于“贵族中学”,成员多是高干子弟,也就多是大院的孩子。那时机关大院遍布城郊,捋着西长安街数,二炮、国务院宿舍、老“302”(广播事业局)、全总、汽车局、三里河三区(计委)、十八号(中联部)、空军大院、海军大院……..,可以一直数到玉泉路。各大院都有若干孩子头,而京城胡同里的顽主,在大院孩子眼中不过是流氓小痞子,是不能与老红卫兵平起平坐的。那时大院子弟,特别是军队大院子弟,出门一身将校呢,栽绒帽,戴墨镜,骑辆锰钢车,车挂钢丝锁。两拨孩子途中相遇,常要“盘盘道”,问声“你哪部的”?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不过只要都是大院孩子,最后双方领袖人物出面一谈,说出几个彼此熟悉的哥们,总能握手言和。如若碰上的是胡同里的孩子,就黑白两道势成水火,常打得你死我活。

此时周长利已成了北京黑道公认的南北城统一的领袖。那时,他动辄召集上百人,与西郊各大院进行大兵团的对峙。大院孩子与胡同孩子的打杀,让小浑蛋出了大名。什么“月坛公园血战”、“中山公园围剿”,小浑蛋手下十三把刮刀,在成百上千老红卫兵阵中杀入杀出,让老红卫兵颜面扫地。

最让大院子弟不能容忍的,是小浑蛋“拍婆子”,拍上一位高干的女儿,绰号“老八”。据说“拍婆子”这个词创自西郊的某个机关大院,类似市井子弟的“带圈子”,意思大约是“主动结识女玩伴”。小浑蛋拍上老八后,流言四起。起初说小浑蛋强奸了高干女儿,后又升级为强奸了“开国元勋的独生女”、“八一学校的才女”、“某著名老红卫兵”等等;颐和园的山洞、电闪雷鸣的深夜、火烧隐秘部位的毛发,情节越传越玄。大院子弟怒不可遏,有时几十上百人冲进城里,呼啸过市;有时在深夜秘密集合,长途奔袭,扑击某一莫名其妙的地点。杀死小浑蛋成了高干子弟最激动人心的目标。

最终,在68年6月24日晨,在动物园对面的回民餐厅不远处,小浑蛋被乱刀捅死。当时社会上流传的版本,是在白石桥小树林里,一个叫王小点的老红卫兵率众将小浑蛋堵住。小浑蛋说,给我留口气。王小点说,我饶你,但我这刀不饶你。然后大院子弟排着队一人一刀,扎到天黑,小浑蛋被扎得像个筛子。

“我也会推理,你一定在看《当年江湖》,讲小浑蛋。”老董收起照片,扭头看着我说。

我正躺着看书,为了借床头昏暗的灯光,我是向外侧卧,老董只能看到杂志的封面。我想了想说,“你一定看过这本杂志,知道里面有小浑蛋的故事。不过,你怎么断定我正在看这篇呢?”“很简单,它是最后一篇,我看你翻到了后面,就知道你一定在读它。”我点点头,忽然想起老董小时住新街口,年龄也和小浑蛋相仿,便问他:“你认识小浑蛋吗?”老董点点头,长叹一声说,“尸首还是我从医院拉回他家的。”我吃了一惊!故事中提到过拉尸体这个人,绰号“骆驼”,是小浑蛋的好朋友,也是十三把刮刀之一,月坛和中山公园两场血战都有他,只是没提姓名。

“你是骆驼?”“是。”我肃然起敬。“想不到,堂堂刑警,当年竟是京城顽主!”我一句话,似乎将老董带回那个风云变幻的年月。他呆了片刻,声音低沉地说:“生于低贱,又不甘于低贱,有啥办法?解放前我爹在天津开个包子铺,划成份定了个小业主。公私合营时把铺子合了,我爹靠定息不够养家,只能投奔京城的老丈人,在西城区看守所某了个做饭的差事。我由天津到北京,满口天津腔,总被同学嘲笑,在班上不敢讲话。学习又不太好,不招老师待见,心情很是郁闷。唯一开心的,就是跟邻居杨大爷学打拳,和小浑蛋就是学打拳认识的,我长他一岁,可他学拳比我早,倒算我师兄。他爹资本家,我爹小业主,都入不了红五类,自然投机。文革一来,停课了,无人管束,一天到晚在外边野,打打杀杀,想混出个模样来,谁想混来混去把命混丢了。”“你们怎么惹着老红卫兵了?那会儿院里上中学的孩子们常常骑车蜂拥而出,说是去找小浑蛋算账,我心里就想,这小浑蛋是何等人物?能整出这么大动静来?”“咳,都是吃饱了撑的。那会儿时髦下馆子,高干子弟常去的是老莫、新桥、东风什么的高级餐厅,我们一般是去老字号,像烤肉季呀,沙锅居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那天周长利也不知扭了哪根筋,非带我们几个去新桥饭店吃早点。你想新桥是啥地方?平头百姓连门都甭想进,更别说吃饭了。那天我们进去,里面正好坐了一桌老兵,瞧见我们这个气呀,一个个怒目而视。周长利还出丑,吃不惯面包抹果酱,跟服务员要酱豆腐。惹得老兵一通哄笑,骂我们‘土鳖’。气得周长利浑身直哆嗦。第二天在西单商场,我们五六个人又迎面碰上一大群老兵,周长利戴了副墨镜,被一个高个子老兵劈手摘下,问了一句:‘你他妈的哪的?’又把墨镜杵回长利脸上,一群人扬长而去。长利当时蒙了一下,等反应过来,立马冲出门去,那场血战杀得天昏地暗,就此我们和老兵就结了仇。”“‘老八’真有其人吗?小浑蛋真的拍了个高干女儿?”“哪的话!是别人拍婆子让他碰上了。在后海岸边,几个小流氓截住一个女的,动手动脚。那女的穿一身黄军装,皮肤白净,看着像是干部子女。周长利虽然与老兵有仇,但看见女孩子被流氓欺负还是拔刀相救,演了出英雄救美。俩人就这么认识了。这可能是他平生唯一的女友,说是女友,其实连亲嘴都没有。那女的不爱说话,俩人要么干坐着,要么一前一后在街上走,没话。”“看来是个林黛玉,饱读诗书,和小浑蛋谈不到一块。”“林黛玉倒好了,好歹会说中国话呀!小浑蛋死后,我有天在后海又碰上那女的了,拉着我的手光掉眼泪。你猜怎么着?她是东南亚一个外交官的女儿,压根儿不是中国人!”“还说她是开国元勋的女儿呢,赶情是个老外。”“小浑蛋死那天,我帮他爹在后海清洗尸体,第二天拉到东郊火葬场火化。完事回到家,一人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想明白一件事:生于低贱,靠一把刀一腔血,是改变不了命运的,还是得走正道。没过多久,我就去内蒙插队了。”老董嘎然而止,我也陷入沉思,小浑蛋的传奇有许多令人深思之处。此时夜已深,车厢里已听不到乘客聊天声,隐隐有鼾声传来。我想起书中提到小浑蛋的一个铁哥们,叫“四横竖”,后来成了作家,刚想问“四横竖”的情况,便见老董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他轻轻探出头,向车厢另一端窥视,手指中硬币转得飞快。突然食指一弹,硬币子弹般飞出。车厢那端啪的一声,紧接着有人唉哟一下。我探出身去看看,已沓无人影。

“谁呀?”我问。

“小兔崽子,太岁头上动土!来去趟了几回道了,没搭理他,还动真格的了,这下爪子废了!”老董说完,从兜里又掏出个硬币,在手指间飞快地旋转着。我发现,他右手食指中指都有厚厚一层老茧。我们卧铺在车厢这头,小偷在车厢那头,老董指弹硬币竟能断其手骨,其劲道令人瞠目。

“你练的这叫什么功?弹指神功?”我好奇的问。

老董没回答,倚枕半卧,好像在凝神静听什么。一会儿,他反问我:

“你相信真有媭娘吗?”我不知如何回答,思索片刻说:“我相信霏霏,她提到媭娘,想必有吧。”老董点点头。“若真有媭娘,说不定,我俩师出同门呢。”我耳旁像响了个炸雷!“你和媭娘是同一门派?你什么功夫?峨嵋?灭绝师态?峨嵋好像不收男的呀?”“我无门无派。”“那你怎么说和媭娘师出同门呢?”

“话一扯就远了,你听我慢慢说。”

于是,在季春那个漫漫长夜,在南下列车上,我听到一个故事,一个神话般的故事。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头。湘西之旅,我听到了一个又一个神话般的传说,都是那样的神秘,那样惊心动魄,令人热血沸腾。


2、九天元女

(本章以老董口吻)

75年我和云鹏一起进特务连,练了一年,我俩在连里已经拔尖。76年我们军搞大比武,层层选拔,挑出30名尖子,我和云鹏都在其中。最后这30名尖子同场竞技,以决冠军。那天首长都在主席台观看,我们个个使出看家本事,擒拿格斗,飞车射击,翻墙越脊,整整赛了一天。各项比完,总分一算,我和云鹏并列第一。

当晚军长设宴款待参赛战士,特地让我与云鹏坐在他身旁。这桌都是军里领导,唯独军长另一侧坐着一位老头,一身榨蚕丝衣裤,须眉皆白,不苟言笑。军长对他毕恭毕敬,只是没介绍,我也没在意。酒过三巡,军长对我和云鹏说:“你俩在军里虽算是顶尖高手,须知天外有天。明年军区也要比武,咱军夺冠的希望就落在你俩身上。为了让你俩百尺竿头更上一步,今天我给你们请来一位老师。”说完一指身旁老头:“这是岳老,世外高人,从不收徒。我凭着老脸,求岳老点拨你们一个月,从今天起岳老就是你们的老师。”我才知老头竟是武林中人。上下一打量,没一点儿高手的范儿。身高不过五尺,骨瘦如柴,似乎手无缚鸡之力。心想这老头简直像个账房先生,也配当我老师?我一拳还不打断他三根肋骨?心里不服,忍不住大声说:“可能请岳老师亮上两招?”说完看看云鹏,云鹏也不住点头。

军长微微一笑,对老头说:“孺子狂傲,岳老意下如何?”本以为老头既是高人,当着众人铁定不可服软。谁知老头不动声色,轻声对军长说:“祖师有训,不收徒,不立宗。当初将军托我,很是为难;若非将军于我有救母之恩,断不会答应。今观二位小友各具天分,均是可教之人;但少年英豪,心高气盛,既然老朽不入法眼,不教也罢。”老头一番话说完,旁人没觉如何,我已是暗自吃惊。他话音不高,但字字入耳,听之有如重锤,其真气充沛,绝非常人。此时军长哈哈大笑,“正因他俩心高气盛,我才要请岳老杀杀他们的傲气!”说完为老头斟满一杯茅台,“岳老,饮了此酒,咱们去操场演武。”餐厅外就是操场。老头一仰脖干了酒,向军长一抱拳,起身走出餐厅。我定睛看他脚步,见他不疾不徐,走路不露身段。要知习武之人,举手投足,皆有定习,我心想,这老头若真有功夫,可谓深藏不露呀!

到了操场,灯火通明,战士们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我和云鹏站定,我已对老头不敢轻视,向他敬个军礼,“岳老先生,我愿先受指教。”心想云鹏没练过武,擒拿格斗是入伍后学的,虽然进步神速,毕竟底子不如我,还是我先上保险些。谁知老头并不理采,叫人将他双手捆在背后,蒙上眼罩,又拿来一碗大白,将捆在背后的右手食指在碗中蘸了一下,对我们俩说:

“你们年轻力壮,老朽年迈力衰,一个一个比,车轮战受不了,还是一起比吧。”我问如何比法?老头说:“你俩不论拳脚,只要打到我,我即输了;我若用指头点中你俩,你俩即输了。”说完扭脸冲将军点点头,“老朽不才,冒犯爱将,请将军恕罪。”听了老头话,我心里火一下上来了。你想,功夫再高,捆手蒙眼,还怎么打?何况我俩前后夹击,你防前防不了后,闪左闪不了右,只要打中一拳,踢上一脚,你即输了,我们可说是稳操胜券。可还没比试,你就说得如得胜一般,简直视我俩如草芥。我俩不觉同仇敌忾,我给云鹏使个眼色,云鹏立马转到老头背后,两人成夹击之势。军长见我们就位,大手一挥喊了声:“开始”!

军长喊声未落,我与云鹏已同时出拳。只听啪的一声,我俩全都倒退几步。

“岳老一定练过金钟罩铁布衫,不怕打。”庄生说。

哪呀,即便身子骨硬,不怕打,可有言在先,只要打中一拳就算他输,若一出手即被打中,他还比什么?”“若没打中,你俩怎会倒退?”庄生问。

打是打中了,可没打中老头,是我俩拳头打在一起!还算我俩心存善意,没敢使出全力,否则两拳相撞,怕是手腕都要骨折!

“老头哪去了?”庄生又问。

老头在我俩出拳瞬间,竟使出一招铁板桥,身子一躺,避过拳锋。这下我俩才知道厉害,各自收起狂傲之心,用力搏击。别看老头蒙着眼,在我俩中间穿梭游走,好似闲庭信步。我俩身材魁梧,人高臂长,若论力量,均可单手抓之即掷。可老头似浑身有眼,无论从何方位攻他,他都用化劲对付,问气探意,如鱼在水;按之则下,举之则仰,弹之稍离,拍之即返,借肩穿胯,勾肩搭背,竟轻如杨花,粘如蚕丝,附影随形,风驰电掣。打到后来,简直就像一只白色蝴蝶,在我俩之间纷飞舞动,令人眼花缭乱。纠缠了半晌,忽听他一声猿啸,旱地拔葱般高高纵起,又雄鹰归巢般缓缓落下,落地一振双臂,捆绳寸断,随手摘下眼罩。再看我俩,双双倒地,竟被他点了麻穴。迷彩服上全是白点,幸是手指所触,若换了刀子,我俩身上不知要有多少窟窿!

操场上掌声雷动,我和云鹏臊得满脸通红,输得心服口服。老头解了麻穴,我俩倒身便要拜师,却被老头轻轻一托,向军长点点头,拉着我俩去到他的宿舍。进屋我俩又要下拜,老头仍不受礼,他说:“要我教你们,先得约法三章,你们若依我,我就点拨一二;若不依,咱们一拍两散。”我和云鹏心想别说三章,就是十章百章,只要肯收我们为徒,也不成问题。两人一个劲点头。谁知他说出约法三章,我俩全傻了!

老头要求什么?庄生问。

老头约法三章:一不拜师,二不得传他人,三不得参加江湖争斗。老头说,家有祖训,练功只为自保,不得开山门立宗派,不得设镖局起武馆,不得参与江湖恩怨。祖训世代遵循,无人敢破;传艺只限子女,外徒一概不收。若不是当年我外出办事,家乡泛洪,军长于滔滔洪水中救出老母,于我有大恩大德,怎敢开此先例?然虽开先例,并非收徒授艺,我与军长讲定一月为期,只在这一个月中,点拨你俩调息运气之法。练武之人,以内功为先;内功打下根基,外功才能长进。你俩一个有硬功功底,一个有天资悟性,均是可教之才,有我点拨一二,再加以苦练,定会大有出息。

我俩一听,守着这样不世出的高人,竟只能学一个月的内功,连个徒弟都不算,那里肯干?可死磨烂缠,老头就是不松口。最后我一个劲央求,您老不教我们刀枪剑戟,总得教一招擒敌之术吧?老头无奈,略加思忖说,如今已非冷兵器时代,你们是特种兵,狙击手,枪法精准,格斗超群,对付一般歹徒足矣。但若遇到劫持人质,打枪怕伤及无辜,格斗又难以近身,我就传你们一招暗器功夫,名叫“天女散花”。此招以指弹铜币,暗器小,动作隐蔽,一指多弹,练好了,不输子弹,可同弊数敌。

我俩大喜。云鹏又问,不让拜师,我们怎样称呼您呢?老头微微一笑,只要不叫师傅,随便你们叫啥都可。云鹏说,部队都叫教官,您须眉皆白,我们就叫你“白眉教官”吧?老头点头应允,从此我俩就叫他白眉教官。

听了半天,这里面没有媭娘什么事呀?庄生有点性急。

你别急,听我往下说。这一个月,我们与白眉教官同吃同住,天天受教。白眉果然高明,经他指点,我俩调息运气之法大有长进。茶余饭后,我俩总想打听白眉功夫渊源,可不管如何套话,他总把嘴封得严严的,也不说功夫叫啥名,也不说祖师爷是何方神圣。使尽花招,也只问出他有一个徒弟,是他独生子,那是真正继承了他功夫的唯一传人。我们暗自叫他大师兄。我们问他儿子姓名,在什么单位。老头精得很,说从小把儿子的童子功打好后,就送出家门,远远地找了个安身之处,隐姓埋名,独立生活,他只每年悄悄去一次,考考功课。所以我们想去缠他儿子教授武艺,算是没门。一个月很快过去,白眉教官就要返乡。临走那天,他将“天女散花”的招法教给我俩,说苦练三年,可弹一币;若想一指弹多币,就需十年以上水磨石穿之功了。

庄生算算了说,你练了有二十多年,不知现在能同弹几币?

说来惭愧,我这么多年未敢松懈,练到如今,也只能一指弹出三币。

庄生很惊讶,一指三币?了不得呀,我看你指上厚厚老茧,真是铁杵磨成针呀!

白眉教官说,指上有老茧,算练到二重境界;若练到三重境界时,老茧皆尽化去,与常人无异!

我的天,那一指能弹多少硬币呀!庄生惊叹到。

白眉一指能弹十币,但据他说,比起祖宗来,他还差得远!

那岂不是一指弹出,漫天花雨?

是呀,要不怎么叫“天女散花”?我们和白眉教官相处一个月,啥也没问出来,真是有些郁闷。第二年军区大比武,我俩不负重望,为军长捧回冠军奖杯。夺冠后军长嘱咐我俩去看望白眉教官,向他报喜。白眉家住汤阴,离部队二百多里,坐车半天就到。没想到来到他家,老人却重病卧床,一脸愁容。我俩一问,原来老人丢失了传家之宝,急火攻心,卧床不起。

什么传家宝?庄生问。

一对掌珠。

掌珠?什么东西?握在掌中的珍珠?

不是。掌珠就是核桃。

核桃会是传家之宝?庄生大为不解。

你不知道,这核桃有吃的,有玩的。玩的核桃现在叫“手疗核桃”、“健身核桃”、“文玩核桃”,过去老人称它为“掌珠。”噢,我知道了,就是老人拿在手里揉来揉去那种,官园就有,多得很。一般的卖个一二十块,好点的卖个上百块,不算啥贵重东西,至于着那么大急吗?

白眉告诉我俩,他这对掌珠非同一般。掌珠种类繁多,上乘品种有四:,狮子头、虎头、公子帽、官帽;其中又属狮子头最为珍贵,其纹路如衙门门前石狮鬃毛,故叫狮子头。狮子头又分高尖闷尖,高桩矮桩,网纹龙纹,二棱多棱,产地又分京津河北和晋陕豫鲁。闷尖最贵,高尖次之;矮桩最贵,高桩次之;龙纹最贵,网纹次之;四棱最贵,二棱次之;产地则属水泊梁山野核桃最为珍贵。而白眉这对核桃,闷尖、矮桩、龙纹、四棱,产地正是水泊梁山,真正一对闷尖矮桩水龙纹四棱梁山将军肚的掌珠,可谓世上无双!

想不到小小核桃还有这么多讲究!庄生感叹到。

不但品相珍贵,其年代也久远。掌珠经手揉搓,会发红发亮,把玩时间越长,色泽越重,质地越润。目前市面上的掌珠,一般不过两三年,若上手十年以上,即为珍品,百年以上,堪称文物。核桃文玩兴起于汉隋,流行于唐宋,盛行于明清。现在故宫里还存有十几对掌珠,都是当年亲王贝勒给皇上祝寿的贺礼,至今不过一二百年,就已价值连城。佳士得曾拍过一对从皇宫流入民间的掌珠,据说是慈禧把玩过的,竟拍出上千万的天价!

我的天,一对核桃值一套豪宅了!庄生忍不住惊叹。

白眉这对掌珠,据他说是一世祖传下来的,历经几十代,传了八百多年!其色胜玛瑙,质如羊脂,握在掌中温润如玉,轻轻磕碰,有金石之声。这对掌珠不光是把玩之物,还是暗器,一旦击出,穿石裂帛,比指弹硬币更加凶猛。白眉老人对它爱不释手,朝夕不离身,睡觉都放在枕边。谁知前两天,这对宝物竟被人偷走了,而最大的疑犯,竟是他侄子。

家贼难防呀!庄生说。

这话一点不假。白眉将独子送走后,过继了个侄子到他家,从小养大,和亲生儿子一样。白眉又另有一个养女,长得可爱娇美,是老人的心肝宝贝。白眉老伴早已去世,一双儿女照顾老人,家庭生活很和睦。可两天前突遭变故,那天夜里,白眉老人被响声惊醒,发现侄子在他屋中,手中拿着他装核桃的雕镌精致的紫檀木盒,瑟瑟发抖。他一把夺过木盒,打开一看,核桃还在,可拿在手中细看,竟是假货,核桃已被调包。白眉大惊,问侄子将核桃藏在哪里,侄子沉默不语。老人气得将他捆起,锁在屋内,然后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踪影。想报警吧,一是家丑不可外扬,二是那时还在文革,文玩核桃属于“封资修”,偷偷把玩可以,想让警方把它立案调查是根本不可能的。白眉老人急火攻心,竟卧病不起。见我俩来看望他,只是依着床头独自垂泪,一句话也不说。谁知道,这竟是天赐我们的良机!

老头家出了这样的事,还“天赐良机?”庄生问。

可不是,云鹏听了经过,立刻展开调查。过程我就不细述了,总之只用了两天功夫,他就替白眉追回了核桃,还替侄子洗刷了罪名,原来偷核桃的竟是养女,侄子一直暗恋女孩,夜里发现她潜入老人房间拿走核桃,就尾随观察。而那女孩也是上了一个骗子的当。她爱上了那个骗子,那个骗子骗她说非常想看看老人的掌珠,求她夜里偷偷拿出来让他饱饱眼福。女孩信以为真,为了能偷出掌珠,那天晚上给老人饭中下了安眠药,乘老人熟睡之际拿出了宝贝。那骗子等在屋外,当女孩把掌珠拿给他看时,他瞒天过海,用人工假核桃调了包。侄子发觉女孩将掌珠拿给外人,就冲出来将紫檀木盒抢回,送回老人屋里时不小心碰倒椅子,将老人惊醒。由于他深爱女孩,不肯将她说出,结果自己背了黑锅。云鹏查明真相,抓住了骗子,将掌珠完璧归赵。我问他怎么会破案?他说是受了福尔摩斯的启发,说这个案子和福尔摩斯破的一个案子很相似,叫什么冠案?

“绿玉冠案”,庄生回答。一个银行家丢失了绿玉冠,上面镶嵌着39颗巨大的绿宝石。他的儿子背了黑锅,实际是侄女偷的。这和白眉老人的传家宝失踪案真是很相似。

老人传家宝失而复得,大喜过望,病也霍然而愈。他摆酒设宴款待我俩,酒喝到兴头上,云鹏乘机探问白眉老人身世。老人此刻看云鹏真是比亲儿子还亲,加上酒后言多,不再回避,竟将其身世原原本本讲给我们听。我俩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白眉的老祖宗竟是岳飞!

(以下是白眉老人口吻)

我要讲的家世,正史没有,野史也没有,是我家世代口口相传至今。你俩听了,信,就当它是史实;不信,就当它是神话;不要想着考证。须知年代久远,已无法考证,也无需考证了。

我家一世祖是岳飞第三子,名叫岳昭。我们称岳飞为老祖。老祖在北宋重和元年(1118年)娶刘氏为妻,我们称为老祖母。次年生长子岳云。老祖十九岁那年,拜周同为师学武,练就一身功夫,枪箭尤绝。靖康元年老祖因功被提为偏校,同年次子岳雷生于平定军中。建炎元年,老祖北上抗金,老祖母因又有身孕,未随军前行,留在家中。老祖在前方阻击金军,连战连捷;不想宋将王彦胆小怯战,不肯增援,导致老祖孤军奋战,粮草断绝。金军乘机南侵中原,老祖母在战乱中失踪。久寻不见,老祖只得于宜兴另娶李娃为妻,陆续生三子岳霖,四子岳震,五子岳霆。绍兴十年,金兀术率金兵南犯,老祖与张俊起兵抗击。大破铁浮图、拐子马,朱仙镇把金兵打得大败。就在岳家军乘胜追击时,朝廷连下十二道金牌,急令老祖班师。老祖一回临安,便遭秦桧诬告谋反,被关进了临安大理寺。监察御史万候卨亲自刑审、拷打,逼供老祖。老祖义愤填膺,在供状上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绍兴十一年农历除夕夜,秦桧以“莫须有”罪名,将老祖杀害于临安大理寺内,岳云亦被腰斩于市。

关于老祖生平事迹,史录颇详,老祖生有五子,《岳氏宗谱》中写得一清二楚。但你们可能会有疑问,既然史书中记载老祖第三子为岳霖,为何我又说我们一世祖是岳飞第三子,名叫岳昭呢?这里面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史书记载建炎元年老祖母在战乱中失踪,其实她并非失踪,而是隐居了。

“她为何隐居?她怎么舍得抛下丈夫和两个儿子?”云鹏和老董不解地问。

那年清明,正是凄风苦雨。晚上老祖母独处卧室,听寒风瑟瑟,苦雨潇潇,思念前线的丈夫,心情颇为抑郁。就在此时,丫鬟来报,老祖恩师周同老先生前来拜访。老祖母忙将周同迎至中堂,询问雨夜来访,有何急事?周老先生身量高大,须发如银,丰神古秀,道貌岸然,其雄才大略,能教出老祖这样的徒弟,自不必多说。平生经历多少出生入死之事,早已修炼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此时却一脸焦急。他问老祖母:“鹏举(岳飞字鹏举)待你如何?”老祖母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忙答到:“我与鹏举夫妻恩爱,恩师问此何故?”周同跟着又问:“你可想为鹏举保住一支血脉?”老祖母更加莫名其妙,她已为岳飞生有两子,眼下又有孕在身,更何况人在芳龄,生育之年尚长,传宗接代毫无问题,何来保住血脉之说?她急问周同莫非鹏举有何不测?周老先生一声长叹,说出事情原委,竟把老祖母吓得魂飞天外!

原来自北宋宣和四年老祖应募从军,周同就忧心忡忡。他深知徒儿精忠报国之心,秉性又刚直不阿,疾恶如仇,虽说眼下官职不高军功不显,但凭徒弟的本事,将来定会成为宋朝中兴之将。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以徒弟刚烈的性格,难免会得罪小人,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史书中也比比皆是。每虑及此,老先生就坐卧不安,后悔不该把徒弟教得如此了得。

这天在镇上茶馆闲坐,忽遇见年轻时的挚友苏瓢。苏瓢湖北房县人,年轻时曾与周同一起在武当游幕学艺,后精研易经,于相面测字、卜筮堪舆、查看风水方面颇有所得。其中年时孤身一人游历长白山天池,见一条溪流曲折蜿蜒,宛若龙腾,知是一条龙脉,遂追寻入山,在源头雪崖飞瀑中捡到一块翠玉,其形如半瓢,瓢中一条蛟龙血浸银涴,十分逼真。苏瓢爱不释手,请玉匠雕成一块玉佩,数十年带在身上朝夕不离,将名字也改作苏半瓢。
周同与半瓢几十年没见,忙将老友迎到家里,酒菜成席,边饮边聊。得知半瓢精研周易,便将岳飞生辰八字告诉半瓢,请他卜上一卦,问个吉凶。半瓢掐指一算,先是面有喜色,转眼又浓眉紧锁,暗自沉吟。周同见他脸色忽晴忽阴,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忍不住问他:“可是卦象凶险?”半瓢思忖良久,缓缓说到:“敢问此人是先生何人?”“是我徒儿”。

“此人卦象深奥莫测。开头一算,此人鸿程大业,竟是国之栋梁。其姓从丘从山,一生奔驰山水之间,仕途当是从武功上得来;其名‘飞’,志当远大而非燕雀栖于梁下。以半瓢推测,你这个徒儿于功名上远胜你我,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如此说来,我这徒儿是吉星高照,为何先生面有难色呢?”“我说此人卦象深奥,正在于此。其创业之初,保家卫国,定是我大宋中兴之良将,除虏之帅才。可再往后算,此人卦象之凶险,又非常人可比。‘丘’字为‘兵’下无腿,暗存‘腰斩’之意;‘飞’字为二鸟升天(繁体的‘飞’字是由左下一个‘升’字和右上两个‘飞’字组成),又暗喻将来会有二人赴死。我再往下深算,其卦象越发凶险,不但本人要遭奸佞迫害,弄不好会有株连九族之祸!”周同闻言大惊,“可有什么挽救之策吗?”他心急火撩地问到。

半瓢闭目凝神,掐指再算,半晌开口到:“人算不如天算,此人命中属火,大宋朝为穹下之木,木最怕火,将来此人功高震主,必不为皇帝所容,性命怕是难保了;若要逃脱株连九族之祸,还得从其姓名上寻找办法。”说完,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山”字,一个“飞”字。,周同端详片刻,恍然大悟,“可是隐居山中?”他问。半瓢点点头,“此人报国心切,自不是归隐田园之人,我是指其家眷,若能从此销声匿迹,或可躲过一劫。”周同面露难色。此时岳云岳雷随父在军,只老祖母因有身孕留在家中,此时要劝她抛夫弃子入山隐居,谈何容易。“听你上卦所测,祸端尚早,可否拖上三两年,容我相机行事?”半瓢听了,再算一卦,忽然大惊失色。“按说祸端尚早,总在十年之后;可卦象所示,三天之后,此地或将为铁蹄所踏,刀兵过后,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周同一听,刻不容缓,送走半瓢后,立即奔到岳宅,将情况告知。

老祖母听完,肝胆寸裂,立时跪在周同面前,求他解救丈夫灭项之灾。周同扶起老祖母,长叹一声,“悔不该教鹏举六韬三略,害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事到如今,云、雷二子已无暇接回,好在你又有身孕,将来抚育成人,也能保住鹏一支血脉。事不宜迟,我已派人做了安排,今晚就速速动身吧。”老祖母听从周同安排,悄悄收拾行装,随他出门。一项小轿,风雨兼程,将老祖母抬进了云台山朱萸峰脚下。那里山深路遥,人迹罕至,周同在那里盖了个小院,找了一位农妇照顾起居,从此老祖母在那里隐居,当年秋天生下第三个儿子,起名岳霄。岳霄懂事后,周同开始教他学武,不想岳霄十岁那年,周同一病不起;临终前将秘密告诉徒弟陈广,托他继续照顾老祖母,传授岳霄武艺。陈广忠厚之人,谨尊师命,不时入山探望教艺。

一晃岳霄十五岁了。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那天,秦桧以“莫须有”罪名,将老祖毒死在临安大理寺狱中,并将岳云腰斩门市,将岳雷岳霖发配流放岭南。当时岳震年仅七岁,与弟岳霆同居九江庐山下沙河家中,父兄遇害噩耗传来,家人闻变,护兄弟二人过长江,改姓鄂,潜于大河之滨。老祖一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消息传到云台山,老祖母悲痛欲绝,也一病不起。临终招岳霄至床前,对他说:“霄儿,听说你父临死前,在供状上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这是你父在向天鸣冤,从今往后,你改叫‘岳昭’,你一定要记住这血海深仇!不杀秦桧,就不是岳家子孙!”说完便咽了气。

从此岳霄孤身一人,踏上漫漫复仇之旅。

岳昭出山前,陈广嘱咐他说,你心怀荆轲刺秦之志,但年龄尚小,功夫未成。秦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鹰犬众多,你绝不是对手,故复仇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我的本事有限,我有个师兄家在嵩山少林寺旁边,我修书一封,你带着去嵩山找他。若能得到少林高僧指点,报仇或有希望。只是身入江湖,切不可泄露自己的身世,秦贼耳目遍及各地,稍有疏忽,便招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岳昭挥泪告别陈广,奔赴嵩山。谁知千里迢迢来到嵩山,陈广师兄竟人去家空。岳昭举目无亲,想求少林寺收留,又不愿剃度出家。只能隐姓埋名,在一家农户打工,余暇时便到少林寺外,偷看僧人习武。岳昭聪明异常,记性特别好,无论棍棒拳脚,只看上一遍,回去便能一招一式自己演练。在嵩山待了一年,竟将少林外功偷偷学得八九不离十。此后离开嵩山,遍访名山大川,青城武当,衡山峨嵋,走一路学一路,十年下来,竟将天下名家功夫,烂熟于胸,加上周同祖师打下的底子,再与各派绝学融会贯通,俨然已是武林高手。也曾三度暗访京师,欲行刺秦桧,皆无功而回,最后一次碰上秦桧重金聘养的西域胡僧,招术奇绝,险些丢了性命。岳昭本以为十年游历,天下武学尽晓,谁知天外有天,只能按下报仇念头,继续游历四方,寻找名师。

这年春天走到湖南,偶然听说湘西大庸有位武功高人,名叫庹世柔,苗族。苗人以蚩尤为祖宗,创有一套武功号称蚩尤拳,庹世柔就是当今蚩尤拳的唯一传人。岳昭于今正想见识那些奇功秘技,闻讯直奔大庸,希望能能会会这位蚩尤拳师。谁知在湘西游历一月有余,却连庹世柔的影子也没见到。后来听了解情况的人说,庹世柔前些年收了个徒弟,名叫连乔,因头发只长半边,人称边毛。边毛刚拜师时,恭谨顺从;时间一长,劣性渐显。一次因嫖娼,被庹师发现,大怒之下,将其逐出师门。谁知边毛另拜异人学习蛊术,两年后登门向庹世柔挑战。苗疆历来使蛊者多是妇人,庹世柔没想到边毛竟会使蛊,一时大意,中了蛊毒。仗着内功深厚,勉强逃脱魔爪,但败于徒弟之手,其耻大辱,无颜见人,只能于泸溪寻一处桃花源地,隐居去了。

岳昭听后叹息不已,又心有不甘,便往泸溪一带游历,以期能寻到庹世柔。

这天来到古城镇筸,已是暮色苍茫。见一条清江穿城而过,江中龙舟竞渡,锣鼓声呐喊声响彻两岸。想起今日是五月初五,正是端午节。闻见岸边吊脚楼中有棕香飘出,便寻了一家傍江的小饭馆,找了个临江窗口,要了一壶白酒,一盘豆沙棕,几碟下酒小菜,自饮自酌。问酒保得知此江名叫沱江,放眼望去,江两岸的吊脚楼层层叠叠,绵延十里,天上星光闪耀,地上灯火辉煌。此时龙舟竞渡已经结束,鼓乐声息,忽见吊脚楼临江的一扇扇窗户打开,每个窗内都有人抱了几只鸭子,从窗口甩出。成千上万的鸭子落在江里,振翅翻腾,很多年轻人跃入江中,逐水追鸭,好不热闹。鸭戏演完,江中忽然熠熠闪亮万点渔火,定盯细看,原来是两岸民众纷纷往江中放下纸灯,有莲花状,有金盆状,纸中一点红烛燃着,放入水中随波逐流,形成满江灯火,甚是壮观。

正看得高兴,就听见楼下有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小姐,你看我那盏灯好漂亮啊!”岳昭闻声不经意地探头向下一看,见两位少女正站在楼脚下的岸边石阶上放灯。刚才说话的少女一身丫鬟打扮,很是活泼可爱;另一位少女,站在月光之下,岳昭只看见个侧脸,可刚看上一眼,心忽然就像飞奔的小鹿,在胸中乱跳。那少女十六七岁样子,相貌极秀美,穿一身雪白罗衣,两只长袖挽齐肘间,露出一双新藕般的皓腕。月光洒在衣上,更显得丰神清丽,仪态端庄。岳昭这年二十五岁,长得身材高大,英姿朗朗。平常走在路上,都是姑娘偷偷瞧他,他目不斜视,没有哪个女孩能吸引他的目光。可如今一见这位少女,他的目光就再难移开。

只见那位小姐轻轻将一盏莲灯放入江中,然后双手合十喃喃念诵到: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岳昭从小受周同教诲,不但习武,也好读书。听少女所吟,知是楚辞《山鬼》中的一段,此诗表述男女爱情,如今岳昭听来,字字入耳,仿佛就像在对自己表白。正在销魂之际,忽见岸边一阵骚动,放灯百姓纷纷躲避。有一伙家丁打扮的汉子,拥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大摇大摆走了过来。楼下两位少女放灯只注意江面,等发现众人再想躲避,已来不及。那个公子哥似乎认识两位少女,嬉皮笑脸地对小姐说:“这不是李家的千金吗,大爷我对你朝思暮想,你倒好,总让大爷吃闭门羹。人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天看你往哪躲!来,让大爷亲一个!”说完张开胳膊就要搂那姑娘。这边楼上岳昭已是怒从胆边生,刚想纵身越下楼去,转念一想,这里人生地不熟,轻易抛头露面,万一有秦贼耳目看出破绽,徒惹祸端。但路遇不平,总要相助。灵机一动,将一壶酒泼洒在身上,飞身下楼先抓把泥土抹在脸上,踉跄行去,装作一个喝醉的酒鬼,跌跌撞撞冲入家丁之中。

那恶少刚要搂抱少女,被那丫鬟挡在前面,一口唾沫吐到恶少脸上。恶少刚要伸拳打那丫鬟,忽闻到一股酒味,身子不知被何人狠狠撞了一下,扑通掉进了沱江。打手们见主子落水,慌忙下水救人,岳昭乘机护着两位少女逃离。脱险后,小姐执意要带岳昭去见父亲,以表谢意;岳昭也对小姐有恋恋不舍之情,便随小姐回到家中。小姐家在镇筸城一个偏僻角落,院子不大,屋子破败不堪,看上去似乎非常穷困。但见其老父老母,均谈吐温文尔雅,不是村野之人,且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岳昭一问才知,少女的父亲竟是原大理寺丞李若朴。

宋朝时,设大理寺主责审核天下刑名,凡罪有出入者,依律照驳;事有冤枉者,推情详明,务必刑归有罪,不陷无辜。当年秦桧以谋反罪将岳飞父子下狱,原由御使中丞何铸主审。何铸因不苟同赵构和秦桧的旨意,被撤职谪贬。改由大理寺丞李若朴、何彦猷审讯。李何二人认为岳飞无罪,又被罢官。秦桧害死岳飞后,凡替岳飞说过情的人全不放过,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李若朴被“编管镇筸”,何彦猷被“编管溆浦”。所谓“编管”,是指宋代官吏,因罪除去名籍贬谪州郡,编入该地户籍,并由当地官吏管束。像老丞相张浚,就因得罪了秦桧,被编管水州(今湖南零陵),秦桧还指使死党张柄坐镇潭州(今湖南长沙),与郡丞汪召锡共同监视。而对编管镇筸的李若朴,秦桧也派死党苟遂到当地暗中监视,今晚在沱江岸边调戏李小姐的,正是苟遂的少爷苟大虎。

岳昭听了,泪如泉涌,伏地便拜。李若朴不明原因,慌忙扶起岳昭细问。岳昭将自己身世一说,李若朴大惊,悲喜交加,也不禁潸然泪下。

“岳元帅与岳云被秦贼所害;岳雷岳霖发配岭南,性命难保;岳震岳霆不知所终,疑遭秦贼毒手。老夫本以为忠良绝后,每每悲泣叹息。谁知元帅尚有虎子在世,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老人仰天长叹,颤微微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绢,对岳昭说:“这是狱卒隗顺冒死带出的岳元帅遗言,老夫一直揣在怀中,唯恐遗失。如今将它转交于你,将来岳元帅一旦平反昭雪,可展示于天下,以明岳帅之冤!”岳昭接过白绢,轻轻打开,八个鲜血写成的大字赫然呈现,正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昭不禁放声大哭。若朴夫妇与小姐丫鬟也在一旁垂泪。岳昭强忍悲痛,将白绢小心放入怀中,忽听房门一响,见有五位壮汉冲了进来。岳昭大惊,以为是秦桧爪牙来袭,方要迎敌,却见五位壮汉齐刷刷站在他面前,又齐刷刷地跪下,异口同声说到“拜见少主人!”岳昭不知来者何人,李若朴连忙解释。原来这五位汉子当年均是岳家军的亲兵,专司护卫元帅之职,对元帅忠心耿耿。岳飞入狱后,五人曾图谋劫牢,被秦桧鹰爪查觉,计划流产,所幸身份并未暴露。岳飞死后,五人偶然搭救了遭秦桧鹰犬追杀的狱卒隗顺,从隗顺那得知岳飞有遗书藏于大理寺丞李若朴那里。遂投奔李府,明为仆人,暗做保镖。李若朴编管镇筸,家中仆人尽皆遣散,独这五人不肯离去,扮作引车卖浆者流,随行至镇筸,每日轮流在李家附近暗中值守。刚才小姐带岳昭回家,值守者见他浑身酒气一脸黄泥,不知是好人坏人,怕李家出事,忙将伙伴招来入内查看。恰在屋外听见岳昭讲述身世,一听是大帅儿子,喜出往外,竟一拥而入,齐齐跪在岳昭面前。

听了李若朴的介绍,岳昭慌忙向五人跪下,连声说:“五位叔叔大恩大德,昭儿感激不尽,怎敢受此大礼!叔叔们请起!叔叔们请起!”边说边给五人磕头,五位汉子冲着岳昭也是长拜不起,这情景倒把小姐逗乐了。她轻舒玉腕,拽拽岳昭,“起来吧,五位叔叔都是耿直之人,你不起来,怕是他们就是跪到天亮也不会起的。”当晚李若朴留住岳昭,在小院里摆上圆桌,端来刚蒸得的肉粽,摆上沱江水酿造的美酒,大家共度佳节。席间岳昭说起这些年来漂泊天涯,三次入京行刺均无功而返,大仇难报,不免唏嘘。小姐见他落泪,忙递过一块手帕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来日方长,哥哥英雄志远,何必为一时之困而落泪呢?”小姐的话在岳昭听来,娇若莺啼。随着伸过来的手,一股暗香幽幽而来。他忍不住看一眼小姐,见她一双秀目,澄如秋水,容光照人,风度典雅,自己不禁羞涩起来。

这一切都被若朴看在眼里,他看到岳昭羞涩神态,忙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小梅,家中独生,难免娇惯,最喜到沱江边玩耍,常常让我担心。公子若不嫌弃,且在我家住下,你们兄妹相称,有你这个哥哥管教她,我也省得总替她担忧。”于是岳昭便在李若朴家住下了,对外只说是远房表哥,在家则称李若朴夫妇为义父义母。夜深人静时,常寻无人处,与五位叔叔演武。五条好汉做过岳帅亲兵,曾得岳飞指点,擅长形意拳与岳家枪;虽不如岳昭有周同祖师打下的童子功,又博揽众长已具大家风范,对付一般歹徒还是绰有余裕。

岳昭朝夕与小梅相处,深陷情网。每每想开口表达,却总张不嘴。小梅天真浪漫,对岳昭的恋情浑然不觉。终于有一天,岳昭吞吞吐吐向小梅表达了爱慕之情。小梅一下愣了,她告诉岳昭,父母早已给她定了亲,男方就是与李若朴一同发配湘西、被编管溆浦的大理寺丞何彦猷的公子。何彦猷到溆浦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如今家中只剩母子二人。若朴考虑到孤儿寡母迎亲不便,已决定亲自送女儿到溆浦过门,吉期就定在明年二月初二!

听了这话,岳昭先如五雷轰顶,又觉万念俱灰。但冷静下来一想,何彦猷仗义执言,也是自己的恩人,小梅与何公子定亲在先,这是缘分,不能勉强。自己家仇未报,怎能囿于儿女之情,忘了大事。想到这,心里渐渐释然,决定待明春送小梅过了门,就告辞李家。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节。过了十五,李若朴夫妇准备动身送女儿去溆浦,却不想有一天风狂雪冷,若朴受了风寒,病倒在床。眼看二月二吉期临近,急得心焦火燎。岳昭见状,安慰若朴说,义父的病需要慢慢调养,不如你们二老都不要去了,义母在家看护义父,妹妹由我和五位叔叔送到何家。我们就算娘家人,替您二老把妹妹的婚事办了。您与何家都在患难之际,您不去何家也不会挑礼的。”若朴听了也觉得只能如此,便拜托岳昭送小梅完婚。

这天打点行装上了路。先坐船走水路,过麻阳、辰溪,两天后进了溆浦县境,到桐木溪上岸已是中午,在桐木镇雇了两个轿夫,抬一顶小轿去溆浦县城。岳昭扶小梅入轿,盖好轿帘,让轿夫稳稳行走。边走边问路况,轿夫说平路十里,山路十五里;平路很安全,山路若单身行走,有时会遇到打劫,若怕不安全,也可绕道不走山路,只是要远很多。岳昭心想,以他与五个步叔叔的功夫,就是碰上十个八个强盗,也能打发。微微一笑,叫轿夫尽管走近路,不必害怕。

这时上元才过,孟春时节,偏巧头天下了一场雪,道路泥泞,轿夫走得较慢。到上山时,天色渐黑。好在月光明亮,路还能看见。岳昭正催轿夫走得快些,忽听一声呐喊,前方山路上冲出一群人来,拦住去路,个个持刀拿剑,竟是一帮劫匪。眼光一扫,大概有四五十人。领头一个彪形大汉,敞胸露怀,胸前一片黑毛,手持一把明晃晃的短刃。轿夫吓得惊叫一声:“剥皮龙飞!”原来来者是溆浦有名的山大王龙飞,因喜剥人皮,百姓称他作剥皮龙飞。

岳昭艺高人胆大,正要纵身上前迎敌,就听五位叔叔喊到“少主人看好小姐”,说完已抢先冲上前去。土匪虽然人多,但并无高手,五条汉子拳打脚踢,空手夺刃,顷刻之间便打倒了十来个。岳昭看得高兴,猛听有人一声呼啸,土匪两边闪开,一条黑影从后面飞纵过来,其速犹如鬼魅。岳昭借着月光细看,来者是个黑瘦小个,人像猿猴,跳跃极快。几步窜到五人中间,左右游走,看不清拳是如何打出,便见五位叔叔东倒西歪,纷纷后退。显然来者是个武林高手,可其招术拳路,岳昭竟从未见过。

岳昭惊异之中再定睛细看,猛然发现那人头顶竟只有半边头发,不禁脱口喊了一声:“边毛!”这时边毛已将五汉点到在地。岳昭却也看出边毛拳法,乃是一种逆袭术,一切招法皆与习惯相反,故能出其不意。岳昭故作不知,纵身上前与边毛对打,暗暗将气运于左掌,却将右肋露个破绽。边毛不知是诈,突施一拳打来,岳昭闪身让过,左掌趁势击出,正是硬功中最狠之招名叫仙人掌。此招与软功中的一指禅相似,唯彼用一指,此则四指并出,练到极致,四指抵石可穿石而入,击人则无不重伤。岳昭一掌击中边毛,边毛狂吼一声,向后跌倒,岳昭正待再使一招霸王肘取其性命,忽见边毛一扬手,一股异香入脑,猛然间记起边毛以蛊术打败庹世柔的事,再想屏住呼吸,已来不及,人便当时昏倒。

醒来时,见自己和五位叔叔都被绑在一棵大榕树上,小梅被几个土匪抓住,吓得昏死过去。剥皮龙飞正在和边毛争执:“你说他们带有奇珍异宝,可轿里除了这个小妞,啥也没有呀?好在这小妞长得俊俏,就给我当个压寨夫人吧。”边毛摇摇头说:“这丫头我早看上了,不为她,我才不会帮你趟这浑水。丫头已被我下了情蛊,离我便死,无法可解。我把这六条汉子让与你,你还怕没有财宝?”说完贴着龙飞耳朵悄悄说了几句。岳昭耳尖,约略听到“苟大虎”、“岳飞”、“遗嘱”几个字眼,心里已经明白,定是苟大虎收买边毛打劫,一为霸占小梅,二为追查父亲遗嘱。幸亏刚才对敌前他已暗将帛绢藏于树丛之中,否则土匪一旦搜身,遗嘱就难保了。

龙飞听了边毛的话,半信半疑。他令土匪将岳昭六人浑身上下搜了一遍,一无所获,便阴沉着脸走到大榕树前,从腰间解下一条长长的血红的皮鞭,对着岳昭他们六人说:“我叫剥皮龙飞,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剥人皮。现在捆你们的这棵树就叫剥皮树,树下剥过多少人皮!瞧,”他晃晃手中皮鞭,“这条鞭子,就是人皮做成,最喜喝人血!我瞧你们六个,倒也都是硬汉。听说你们手里有一份岳飞的遗嘱,要是能痛痛快快交出,我让你们保个全尸。要是不交,我可要将你们手脚钉在树上,慢慢剥去你们的皮!你们哪个先说?”六人对龙飞怒目而视,闭口不言。

龙飞冷笑一声,“看来不动真格的,你们不知马王爷几只眼!来人!”他指着六人中年纪最大的汉子,“先拿他祭我的血鞭!”立时有几个土匪上前,用三寸长大铁钉将汉子手脚钉在树上,一个土匪手拿剃刀,抓住汉子头发,齐中间剃去一络。龙飞手持短刀伸在汉子眼前,问到:“可想尝尝脱皮的滋味?”却被汉子一口唾沫吐在脸上。不禁勃然大怒,短刀一挥,在汉子头皮上,自前额到后脑,割出一道血痕,恰恰割破了头皮。裂口自然上翻,鲜血从伤口处四下流出,汉子痛得浑身颤抖。龙飞用刀一挑,那汉子寸宽的头皮与头骨分离。

岳昭见状似万箭穿心,大喝一声,“遗嘱是我藏的,与五位叔叔无关!你要剥皮就剥我的吧!”龙飞闻言一愣,“遗嘱是你藏的?”“千真万确!”“交出来免你一死。”岳昭仰天长啸,“岳家满门忠烈,有赴汤蹈火之人,无贪生怕死之士!你要杀便杀,想要遗嘱是万万不能!”五位岳家亲兵也一齐喝到:“我们随岳公子一同赴死,死而无憾!”龙飞恼羞成怒,鞭子一指:“今天我就成全你们!把他们手脚都给我钉上!”土匪应声而上,将岳昭他们钉在树上。龙飞走到岳昭面前,利刃一挥,朝岳昭头皮割去。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远处山路上有人舌绽春雷般喊了一声:“住手!”月光明亮,照见远方有一人影,急步如飞赶了过来。岳昭急切看去,却不禁大失所望,来者只是个中年妇女,一袭青衣,背着巨大的藤篓,像是个采药的村妇。但再一细看,又大吃一惊,那妇人风姿绰约,仙风道骨,目光炯炯,英气逼人,看样子绝不会是个村姑。

随着妇人一声大喝,土匪们全扭头向她看去。那妇人健步如飞,转眼之间已到龙飞面前。玉臂轻舒,没等龙飞琢磨过味来,手中短刃已落于妇人手里。他正想吆喝手下擒拿妇人,只见轿夫中的一位,手指妇人大声喊到:“紫金藤!紫金藤啊!”岳昭随声望去,见轿夫指的是妇人背后那个巨大的背篓,他不明所以,忽然见众匪徒伏地磕头,几十人一齐叫了起来:“九天元女饶命!”事后岳昭才知道这紫金藤的来历。所谓紫金藤,只生长在西南蛮荒山区,穷山恶水之间。它贴着悬崖峭壁生长,每一年只长一指宽,生长速度极其缓慢。更稀罕的是,这种植物不能接触动物,无论鸟立猿攀,甚至蛇虫爬过,只一接触,立时枯死。它又有一种奇特的作用,普通生物与它接触,它立刻枯死;若要是有毒生物碰上它,情形却恰好相反,不论蛇蝎蜈蚣,碰上它就是死路一条。每到夜间,它会分泌一种黏液,其香味浓郁,毒物闻之无可抗拒,如飞蛾投火,纷纷赴死。毒物一沾上紫金藤,就被黏住,难以脱身,成了紫金藤的美餐。也就是说,紫金藤的生长营养,就是各样生物的毒液。正因为这样,紫金藤成了驱赶毒物的法宝,进入西南蛮荒的山区,若随身带一截紫金藤,方圆数里毒物莫敢进入,绝无蛇咬蜂蜇之忧。

紫金藤极其稀有,又极其珍贵,故有“一截紫金一截藤”的说法。当年宋太祖赵匡胤过生日,湘西土司送给太祖一把缅钢短剑,剑柄就是一截紫金藤,据说已是当时世上最大的一截,可称无价之宝。

轿夫见过紫金藤,一眼看出那位妇人背着的采药篓子,竟然全由紫金藤编成!

当地有个传说,溆浦雪峰山住着一位仙女,名叫九元天女,常采草药济人治病。她的背篓完全由紫金藤编成,只要见到紫金藤背篓,就见到了九天元女。传说中的九天元女嫉恶如仇,若有坏人碰上她,必遭惩治。眼下土匪们听说眼前这位妇人就是传说中的九天元女,个个心惊肉跳,生怕神女要他们性命。可那妇人看都不看土匪们一眼,目光只盯在边毛身上。

“你就是边毛?庹世柔的那个不肖之徒?”边毛不是本地人,没听过九天元女的传说,对众人的顶礼摩拜不明原由,也没把妇人当回事。倒是妇人背后的紫金藤背篓,让他惊异而垂涎。他瞅瞅妇人,暗自盘算如何偷袭,对妇人的问话闭口不答。

妇人见他不答也不再问。快步走到昏倒在地的小梅身边,俯身探看。边毛见妇人背向自己,正是偷袭时机,忽地纵身一跃,使出一招蚩尤拳,闪电般击向妇人后心。岳昭大惊,想提醒妇人已来不及,眼看边毛拳头就要打中妇人,妇人忽然将腿向后一踢,正中边毛前胸。边毛大吼一声,犹如断线风筝,飘飘悠悠倒退十数步,一口鲜血喷出老远,伏地不起。

岳昭瞪大眼睛,感觉妇人的功夫匪夷所思。妇人抱起小梅,放进她那个硕大的背篓。扭头看看边毛,冷笑着说:“鼠辈竟敢下蛊,情蛊情蛊,蛊中最毒,一旦绝情,万劫不复。幸让我遇上,还能救治,否则如此冰晶玉洁的少女,就要毁于你手。你如此恶毒,神鬼不容!快快自己了断,若我动手,你死得更惨!”说完看看龙飞,“你也自己了断吧。”龙飞被妇人锋利的目光一扫,吓得魂不附体,牙一咬,以刀自刎,立毙倒地。边毛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妇人也不理他,背起小梅向山上走去。岳昭六人还被钉在树上,妇人却不施救。五条汉子急得大呼小叫。岳昭知道众土匪已被降住,断不敢再加害他们,只有边毛阴险狡诈,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他看看边毛,忽见他眼睛微睁,右手悄悄在腰间摸索什么。猛一抬手,撒出一把金色细毛。岳昭以为他施放暗器,大喊“仙人小心”,就听那轿夫惊恐万状地叫到:“金蚕蛊!金蚕蛊!”只见那把金色细毛竟是活物,密密麻麻如蚊虻般飞向妇人。岳昭听说过,金蚕蛊是蛊术中最厉害的一种,金蚕一出,吮血吃肉,人立成白骨。

此时金蚕向妇人蜂拥而去,可飞到一米开外,竟不敢上前,仿佛遇到一堵无形的墙,没法绕过,急得嗡嗡乱叫。那妇人并不回头,由背篓中拿出一朵花来,放在掌中一搓,口中朗朗诵到: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说完并不回身,只用右手食指向后轻轻一弹,便见无数花屑漫天飞起,竟如万道银针,疾射四方。金蚕似被雷电劈中,滋哇乱叫,纷纷堕地,一命呜呼。众匪徒也被花瓣打中,不是削了鼻子,就是砍了耳朵,个个抱头鼠窜而去。另有几束花屑直奔岳昭六人,一阵断金之声,铁钉纷纷被花瓣打断,六人瞬间脱困。柔软的花朵在九元天女手中竟然成了无坚不摧的兵器,让岳昭目瞪口呆。

最令人惊异的是,一片花瓣落在边毛的额头,他忽然疯癫,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拼命扎向自己,十刀百刀,直把自己捅得血窟窿一般。最后剜眼割舌切耳,倒地而死。

此时妇人已经消失,地上躺着龙飞边毛两具尸体,血肉模糊,十分恐怖。忽然乌云遮月,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道惊雷劈下,竟将剥皮树烧着,火势漫延很快,岳昭等人忍着伤疼逃离火场。大火烧过,尸体成灰,天又突降暴雨,将一切冲得干干净净。很快雨过天晴,月光又露,岳昭忽然想到藏在树丛中的白绢,急忙搜寻,只剩一片焦土,岳昭不禁放声痛哭。

五位叔叔潜回镇筸杀了苟遂与苟大虎,然后远走天涯。岳昭却留在溆浦,他发誓要找到小梅,找到九天元女;他相信,只要拜元女为师,学到她那惊世骇俗的武功,杀秦贼就易于反掌。溆浦群山连绵,沟壑纵横,森林茂密,人烟稀少。岳昭在大山中东奔西走,寻觅三年,一无所获。

一天他走到一座湖边,临水照影,见水中之人蓬头散发,衣衫褴褛,憔悴不堪,不禁悲从中来。想到自己在山中流连三年,不见元女和小梅踪影。学艺之愿无法实现,毁弃父亲遗嘱已成千古罪人,无颜出山。正在悲泣,大雨突袭,山洪暴发,如万马奔腾百川入海,湖水陡涨。岳昭悲愤已极,万念俱灰,大喊一声“父亲,儿子随你去了!”便纵身投入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人慢慢醒来。见自己躺在一个河滩上,四周群山环绕,景色秀美。正疑惑自己如何来到这里,隐约听见远处似有人声。岳昭闻声寻去,穿过一道壁立百尺的崖缝,眼前霍然一亮,身处一个圆形山谷中,阳光投射在不远处一个平坦宽阔的青石台上,石台上有两个女人在练武,正是九天元女和小梅!

岳昭喜出望外,刚要呼喊,转念一想,能否收徒还不一定,此时露面,万一拜师不成,被赶出山去,岂不是竹篮打水吗?于是俯身草丛之中,偷看二人练武。三年过去,小梅已不再是那个柔弱少女,其身手之矫健,动作之敏捷,令岳昭自愧不如。直看到夕阳西下,二人离去。岳昭就地寻隐蔽处搭个窝棚悄悄住下。

此后半个多月,元女每天带小梅来此练武,每天演练的都不重复。拳法脚法,软功硬功,刀枪剑戟,明镖暗器,一天换一样,看得岳昭眼花缭乱。奇怪的是,所有演练的功夫都不成系统。岳昭游历天下十数年,博学多识。在他看来,无论武当少林,八卦太极,各门武功均自成体系,各有特长。而九天元女演练的功夫,今天是一个套路,明天却是另一个套路,往往差异甚大,有些招法简直南辕北辙,仿佛天马行空,完全是随心所欲的即兴表演。半个月后,二人不再演练拳脚兵器,终日在石台上盘腿打坐,练气调息。内功不似拳脚,无法观察。岳昭正在着急,忽然发现阳光将元女身影投射在石壁上,那身影之中有一条红线,宛若小蛇上下盘旋,在石壁上游动。岳昭绝顶聪明,一看便悟出那是气息运行经脉的走向,细心默记,逐渐领悟了其内功心法。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季节已近深秋,山中枫红栌黄,层林尽染。这天到了演武时间,却不见元女和小梅出现,岳昭正在疑惑,忽然九天元女出现在他面前。岳昭顾不得衣衫褴褛,倒头便拜,求元女收他为徒。

九天元女微微一笑,摇摇头说:“灵均祖师有命,每代只收一位女子。多收尚且不可,更不可能收男子为徒了。”“这么说,小梅已是仙姑唯一弟子,不知她体内蛊毒可已除去?”岳昭关切地问。

元女笑了。“我并非仙姑,只不过略懂些强身健体之术,治病除灾之法。小梅情蛊已除,从此斩断情缘,甘愿在大山之中与我为伴了。”岳昭苦苦哀求拜师。元女蛾眉一锁,“拜师之事休再提起!我怜岳元帅人亡家破,或将由你一脉单传,才破例将习武之道演示给你,为得是保你身家性命,为忠良留下一脉骨血;虽是好心,却有违灵均祖师遗命,将来九泉之下,恐难向老祖交待呢!”岳昭才知偷看之事早被元女查觉,不觉脸羞得飞红。偷看别人练功是武林大忌,何况练功者是两位女子。只能状地叩首,求仙姑宽恕。

元女双手轻轻一抬,岳昭便觉一股气流将他托起。仙姑的功夫令岳昭感觉高山仰止,“仙姑可能告我此功何名吗?”他恭恭敬敬地问到。

“难道你看了月余,还没悟出其中奥妙吗?其实我并不会什么武功,我演给你看的,也并非武功。”岳昭不禁目瞪口呆。他忍不住叫到:“仙姑以一指之力,取边毛性命;这些天演练的功夫无不精妙绝伦,怎么说不会武功呢?”元女轻轻叹了口气,“朽木不可雕也。我问你,你游历天下十余年,各派功夫可说无所不知,你能看出,我的动作与哪一门派相近吗?”岳昭思索半天,无奈地摇摇头。

“你又能否看出,我的动作与哪一门派不同吗?”岳昭思索半天,仍无奈地摇摇头。“仙姑招法,似集天下之大成,与各派都有渊源;又似天外飞龙,翱翔于各派之上;人生苦短,若想在有限人生中尽揽天下武功,又能青出于蓝,融会贯通,恐是痴人说梦。除非是长生不老的仙人。不过仙人法力无边,又无需练我们人间的功夫了。这其中奥妙,我苦思月余,始终不得其解。”元女微微颔首,“还算孺子可教。天下武功,皆是聪明之人看鹰学鹰、看虎学虎,模仿而来。天下无武功时,鹰击长空,虎啸山林,无所谓高下。武功一出,学鹰的说鹰好,学虎的说虎好,鹰门虎派,争强好胜,以致手足相残。更糊涂者,以为自己乃天下武林至尊。一称至尊,人必发昏,非杀得天下大乱不可。其实功夫者,天下之功夫;只要天人合一,顺天行事,万物皆是功夫,何必分宗立派,自寻烦恼?”岳昭若有所悟。“仙姑的话我有些明白了,天下本无功夫,武功为人所创,也为人所乱。一旦争强好胜,便有违天意。可‘万物皆是功夫’该如何解释呢?”“天下本无武功,人或为强身健体,或为祭祀舞蹈,模仿万物,想出一套动作,起了一个名字,便是武功源头,此后略加改造,将其用于格斗搏击,便成了功夫。武源万物,万物没有高低贵贱,武功也没有孰强孰弱;万物没有一成不变,武功也没有玉律金科。顺天而行,顺势而为。在大漠则学鹰击,在江湖则仿鱼翔,春潜细雨,秋粘落花,凌云从云,遇火随火,山冈再强,清风可拂;大江再横,明月可照。正所谓天人合一,物我合一;一切皆为我师,一切皆为我用;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变;外则随机应变,内则真气持恒,此是万物皆为功夫之理。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妄自尊大,一意孤行;或是削足适履,食古不化了。”岳昭听了这番话,忽如菩提贯顶,霍然而通:“原来仙姑这些天演练给我看的,并非让我学习武功,是在教我万物皆是武功的道理呀!”“正是。你领悟了这一层,一切外功自会融会贯通,只需勤习内力,身体强健,真气充沛,可保一生平安。但我要与你约法三章,出山后,练功只为自保,不得开山门立宗派,不得设镖局起武馆,不得参与江湖恩怨。传艺只限一子,更不得收外徒。切记切记,若有违背,我定会严惩,速速去吧。”元女将岳昭送出山去。此时已是南宋绍兴二十五(1155年),岳昭想到父仇未报,急赴临安行刺秦桧,谁知一到临安,便听满城百姓奔走相告,秦桧已经去世。恶人竟得寿终,令岳昭感到奇耻大辱,此时虽有绝世功夫,却于功名利禄心灰意冷,仍回云台山茱萸峰下,守着母亲坟茔,过着隐居生活。岳飞沉冤21年后,宋孝宗即位,下诏平反昭雪,追封鄂王,谥武穆,改葬在西湖栖霞岭。流放岭南的岳雷岳霖,潜于民间的岳震岳霆,全都得以回归,岳家从此人丁兴旺,子孙多有做官者。

岳昭本想出山认祖归宗,但周同和母亲都已去世多年,陈广也不知所往,他如何证明自己是老祖之子?老祖遗嘱被焚令他无颜面对岳家,母亲“不杀秦贼,就不是岳家子孙”的遗言,更令他夜夜噩梦,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无面目复上慈母之墓。前思后想,最终打消回归岳家念头,在云台山里垦荒种地,娶妻生子,终老茱萸峰下。临终前,他将唯一传授武学的儿子叫到床前,将身世讲给他听,谆谆叮嘱:“约法三章,世代谨尊;若违祖训,逐出家门。功夫无门,天下太平;一旦有门,必遭灭门!”说完撒手归西。

从此,“无门”功与一世祖的遗训在岳家世代相传。


3、神秘赶尸人

“你说,咱们要找的那位媭娘,会不会是九天元女的徒弟?”老董故事讲完,马上问我。

“你是说九天元女还在?那她得活了八百多年了!”“不是。我是说,她徒弟的徒弟的徒弟?九天元女是她老祖宗?假如是,她和白眉老人师出同门,那我和她不也算是师出同门了吗?”“完全可能!”我为老董的故事兴奋不已。“她杀边毛时念的那句楚辞,和婵媛说的完全一样呀!”“婵媛是谁?”老董问我。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秃噜了,吱吱唔唔地说:“她是……嗯……是个网友,我也没见过,她说是霏霏的好友,她跟我说了些‘东君咒’的情况。”“什么是‘东君咒’?”老董又问。

咳,又说秃噜了!原本对云鹏都没说的秘密,却透露给老董了。想到要和老董共同寻找媭娘,对他没啥好保密的,我告诉他:

“婵媛听霏霏说,媭娘是一个秘术传人。此术传承两千多年,传女不传男,且只收一个徒弟。一旦入门,终生不得结婚,不得远游,只许在湘西沅陵、泸溪、辰溪、溆浦等地,结庐山中,种植忍花。师傅名为媭娘,师傅死而徒弟接班,徒弟改叫媭娘,传承可以百代,媭娘总是一人。这忍花经媭娘培植,具有无边法力,可用来惩恶扬善。更神奇处,是不用媭娘动手,忍花所到,恶人自戕。”“什么叫‘自枪?’自己打自己一枪?”“不是打枪的‘枪’,这个‘戕’是‘杀害’的意思,自戕就是自杀。”“怪不得边毛把自己捅成个血窟窿,落在他额上那花瓣一定是忍花呀!”老董兴奋地喊出来。

“嘘,”我示意他不要嚷嚷,眼下夜深人静,一点声音车厢里都听得很清楚。

“媭娘曾告诉霏霏,惩处恶人时,必会提前警示,所用都是楚辞中的诗句,她说这叫‘东君咒’。”“这么说,封狐发的短信不就是‘东君咒’吗?”老董反应很快。

我点点头。“‘东君’源自屈原《九歌》,是太阳神,代表光明和正义。恶人罪有大小,惩罚有轻重,警示选用咒语也有所区别。据霏霏说,最严厉的咒语,是《东君》一章中的两句诗,非罪大恶极,不会使用。”“哪两句呢?”“‘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婵媛听霏霏说,当年想要强暴她的那个坏人,不知糟蹋了多少女知青。媭娘知道后,出山到那坏人住处,在门上写了这两句诗。那坏人是本地人,听说过东君咒,见诗吓得要死。忙调来民兵护院,晚上明火持枪,彻夜巡逻。第二天民兵见他迟迟不起床,敲门也无人应声,砸开门一看,他手持一根长长的弩箭,当胸穿过,自己将自己钉死在床上。”老董吃惊得张嘴要喊,自己忙把嘴捂上。兴奋地往起一坐,头一下碰到床帮上。他揉着脑门,尽力压低声音说:

“只收一个徒弟,传女不传男,还有那句‘东君咒’,全对上了!全对上了!云鹏这小子真不够哥们!我敢肯定,听你一说,他就猜出媭娘是九天元女了!怪不得非让我陪你来,原来我俩和媭娘师出同门,找着她,看在同门的情份上,她也得帮咱不是?这臭小子,跟我还保密,回去看我怎么拾掇他!”“你冤枉他了,这些我并没告诉他,我只说到湘西找媭娘。”这一夜我和老董都没睡,直聊到车到长沙。溆浦没有直达列车,需在长沙中转。老董说湖南省公安厅刑侦大队的汪队长是他和云鹏的战友,云鹏已经联系了汪队,由他派车送我们去溆浦。

省会车站熙熙攘攘,人流密集。我与老董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弄得满头大汗。好在我俩没大件行李,各自背个双肩挎,走得还不算太吃力。忽然,后边似乎有人轻轻拽了一下我背包,我回身看看,人头攒动,并无可疑之处。可此时老董也停下脚步,警惕的目光四下张望。

“有小偷?”我小声问他。

他不置可否,但神态有些犹豫。后面的人流向前涌来,我俩只能往前走,转眼已来到站外。

“包里东西没少吧?”他把我拉到一旁,让我检查背包。我里里外外查看一遍,什么都没少。

“全在。你发现什么了?有小偷吗?”他若有所思。“不太像,东西没少?”“没有。别光看我的包,你的也查查呀。”他微微一乐,“敢偷我的人还在娘胎里呢,走吧,找汪队去。”刚说完,有人拍他肩膀。扭头一看,一个黑黝黝的壮实汉子站在我们旁边。老董给他一拳,“好小子,接站也不举个牌,鬼鬼祟祟的!”“举牌?谁敢呀!王队说了,你们来是绝密,谁也不能告诉,厅长也不能!你说我敢举牌吗?”汪队笑嘻嘻地小声说。“走吧,上车。”他拉着老董就走。“住哪个宾馆?”“住啥宾馆呀,住宾馆我还得门口派俩保镖!弟妹正好出差,儿子大学住校,家里就我一个人。咱们多年没见,老友重逢,还不得好好聊聊?今晚你们就住我家,咱们涮锅,料儿都备得了。我还有瓶酒鬼,今晚让你过过酒瘾!”汪队家是个四居,屋里收拾得挺干净,墙上挂着不少人物和风景照,一看就知道他爱摄影。晚饭的火锅很丰盛,涮的东西大大小小摆了一桌,但我没有一点胃口,昨晚一夜没睡,头脑昏昏沉沉。老董却丝毫没有倦意,与汪队你一盅我一盅将一瓶酒鬼酒喝个干净,还嫌不过瘾,两人又干了五瓶啤酒。

饭后两人躺在沙发上,汪队扔给老董一盒芙蓉王,老董拿着瞧瞧,“芙蓉王钻石!够腐败的,得上百一盒吧?”说完掏出一支,点着深吸一口,慢慢吐出圆圆的烟圈,看着烟圈袅袅上升,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说董哥,”汪队喝了那么多酒,居然没有一点醉意,他乐呵呵地看着老董说:“你们俩来,云鹏电话里只说是来找个女人,找个女人还用劳您大驾?还用这么神秘兮兮的?你们是公安局还是国安局呀?我知道干咱们这行的,不该打听的绝不要打听,不过你好歹给我透露透露,万一我能提供点线索呢?咱毕竟在这干了这么多年呀!

听汪队这么一说,我赶紧给老董使眼色;既然云鹏没和汪队细说,自有他的道理,还是嘴巴严点好。可老董真叫吃人家的嘴软,仗着酒劲,一拍汪队肩膀说:“云鹏那小子,诸葛一生唯谨慎,干什么都藏着掖着的,对咱哥们还有什么好保密的?不过你也要体谅云鹏,这案子真是太他妈的邪行了!我干刑警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案子呢!”老董这么一说,更把汪队的胃口吊了起来。“得,我再给您沏壶明前的君山银针,这可是给皇上喝的,又解酒又润喉,你边品茶边给兄弟讲讲。”老董越发得意了。他咂巴着汪队的好茶,原原本本把食指案讲了一遍。他很有讲故事的天赋,关键之处讲得有声有色,听得汪队紧张得直搓手。案子讲完,汪队长吁一口气,“是邪行!五死一疯,千刀万剐,这杀手真够狠的!这么说,你们来湖南,是要找一个隐藏在大山之中的世外高人?叫什么?媭……媭娘?”老董点点头。“这名字出现在李霏霏绝命诗里,我们分析,只要找到她,案子就能柳案花明。”“你们真相信湘西大山里有这么一位侠女?”老董和我都点点头。

汪队陷入深思,他的目光停滞在对面墙上,那里挂着着一幅老照片,照片上,站着一位很瘦但腰板很硬朗的老人,抱着一个小娃娃,笑容很慈祥,背后是一片连绵的高山。

“你们听说过赶尸吗?”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和老董全愣了。

“赶尸?我听说过诈尸,赶尸是什么?”我摇摇头。

“好像香港电影里演过,活人赶着死人走,都是瞎编的吧?”老董也摇头。

“你们不信?我信!”汪队说得斩钉截铁。

“你见过?”老董问。

“没有,但我爷爷见过,准确说,我爷爷当年就是赶尸匠。”汪队看着对面墙上的老照片,流露出一丝怀念之情,我想那照片中的老人就是他爷爷,而老人抱着的娃娃,一定是童年的他了。”“你讲讲,赶尸究竟是怎么回事?赶尸和媭娘又有什么关系?”我起了好奇心,昏昏沉沉的头脑忽然来了精神。汪队一口接一口抽着烟,停顿了许久才张口,我没想到,他讲的往事也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惊心动魄。

(以下是汪队口吻)

你们可能听说过,过去湘西有四大神秘现象:放蛊、赶尸、辰州符和落洞女;现在,赶尸和落洞女已经没有了,放蛊和辰州符在偏远山区的苗人中可能还有,但也是偷偷摸摸,绝不敢张扬,但在湘西这块土地上,曾经存在这四种神秘现象,却是确定无疑的。这四者中,赶尸可能是最神秘、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因为爷爷会赶尸,我从小就对它感兴趣,转业到湖南公安厅以后,我常常利用下乡办案的机会,向一些老人了解情况;也查阅了许多史料,请教了许多学者,但是至今还没有搞清楚赶尸的来龙去脉。我今天给你们讲的,放在过去肯定属于宣传封建迷信,肯定得挨批。好在现在思想解放了,环境也宽松多了,对一些说不清的事情允许探索,允许有不同意见,所以我才敢对你们讲。

你们可能也听说过,去年在福建发生过一件事。一位湖南沅陵的农民李老汉,带着几个老乡在福建新泉打工。去年冬天,李老汉和一起打工的几位穷老乡喝酒,其中一个老乡柴某突然脑溢血,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李老汉想,柴某是自己带来福建打工的,如今客死他乡,总得让他回归故乡,对死者家属才有个交代。几个老乡一合计,想出个无奈之法,用被子将柴某裹起来,喷些白酒,让李老汉背着,乘车到广州再转乘火车回家乡。谁知到了广州火车站,发现买火车票钱不够,还得改坐汽车。就在几个老乡在火车站包扎尸体时,引起了巡警的注意,打开被子一看,吓了一大跳,赶忙阻止了这场“千里背尸”的悲剧。

警察把几个老乡扣住,一通审问,他们认为李老汉要么是杀人移尸,要么就是神经有毛病,无论如何理解不了他千里背尸的举动。可李老汉只是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人是我带出来的,出了事我要把他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有啥好奇怪的?”这件事经媒体报道出来,还在网上引起一场热烈的讨论,许多网友也与广州警察一样,对千里背尸感到不可理解。我看到这个报道,脑海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件事很正常,如果大家到我们的湘西走走,就会发现,“让死者魂归故里”,是湘西地区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生长在凤凰的沈从文先生说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但我觉得对湘西人来说,更准确地描述是:“一个士兵,即使战死沙场,也要回到故乡”,正因如此,才有了赶尸。

赶尸到底何时出现?我说不清楚。民间传说,第一次赶尸发生在蚩尤与黄帝打仗期间。蚩尤是苗族祖先,是苗族的阿普,苗族人管公公叫阿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蚩尤作乱不用帝命……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逐鹿之野…….”,大概就是现在的中原地带吧。蚩尤打败了,面对战场上的战士尸体,不愿丢下他们,便与身旁的阿普老司说:“你用点儿法术,咱们一起送这些好兄弟回归故里吧”。于是阿普老司站在尸首中间,默念一阵咒语,尸体一下子全站了起来,跟在高擎符节的蚩尤身后,规规矩矩向南走。黄帝的士兵追来,蚩尤和老司联手作法,将追兵困在“五更大雾”的迷阵里,他们得以赶着尸体脱离险境。后来,苗族人将赶尸人称作老司,将御敌之术称作雾术。由于“雾”字笔划太多,改写为“巫”字。湘西人将“巫”字解释为上一横是天,下一横是地,中间一竖是符节,右边的“人”字是蚩尤,左边的“人”字是老司。所以这个“巫”字,其实就是赶尸的意思。

“神话传说,不足为凭。”庄生持怀疑态度。

是像神话,不过赶尸在历史上肯定有过,许多古籍有记载,以湖南最多,周边的四川、湖北、贵州、云南也都有。有意思的是,别看赶尸的地面挺大,可目的地都是湘西,都是从四面八方将尸体赶回湘西,那似乎有神秘的力量,像磁石吸引铁屑一样,吸引着死者。

“魂归故里,叶落归根,湘西人对故乡那样依恋,死后回葬故土也在情里之中。”庄生说。

还有,所有赶尸匠,都出自湘西,赶尸成为湘西一个最神秘的职业。95年为了破一个案子,我在湘西怀化待了半年多。工作之余,我跑了好多偏远山区,了解赶尸的线索。最后我发现,赶尸的核心地区,就在沅陵、泸溪、辰溪、溆浦一带,甚至可以缩小到这四个县的沅水两岸。

“这正和霏霏说的媭娘活动地域完全重和呀!”庄生惊讶地喊起来!

还有,我了解到,只有在这个地区,才真正能够赶着尸体行走。那些从四川、贵州、湖北、云南等外省赶尸的,其实也得先用车用船,直到抵达湘西,沅水两岸,山高路险,水急滩多,车船用不上了,才靠赶尸。据老人说,湘西是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只有在湘西,老司才赶得动尸体;一旦出了鬼界,老司也无能为力。起初我以为这是无稽之谈,后来接触了许多老人,都说这是真的。老人们还说,一旦踏上故乡的土地,尸体会像打了强心针一样奔向自己的家;当他迈进家门,闻到亲人的气息,就会扑倒在地,一动不动。这时任老司怎么赶,也是赶不动的,因为魂魄已经归天。

“这真够玄的,中国这么大,怎么别的地方没有,单单就在湘西这么小小的地界儿里,能够赶尸呢?再说,湖南是南方,天气湿热,要是赶着尸体走上十来天,那不都臭了?”老董对赶尸也不太相信。

这就要说到辰州符了。辰州符与放蛊赶尸并称“湘西三绝”。经是古辰州盛行的一种符咒,常与各种神秘现象紧密相联。古辰州的地域,恰好和赶尸存在地域相同,就是现在的沅陵、泸溪、辰溪、溆浦这四县。这一带盛产“辰砂”,就是朱砂。现在你去这一带的集市上转转,还能看到一些卖朱砂的铺面和地摊,而朱砂是炼丹的重要矿物质,古辰州的老司赶尸,都离不开辰砂和辰州符。

如今在一些山乡苗寨还能见到辰州符。有发财符、平安符、桃花符、保命符,甚至还有回心转意符、恩爱符等等。小孩子肚子疼,大人拿一道治病符,烧成灰放在水里让孩子喝下去,肚子马上不疼了。而赶尸更是离不开辰州符。老司事先要用辰砂将死者七窍封住,在额头和背心各贴一道辰州符,据说就能使死者暂时还魂,尸体就不会腐烂。也有人说,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老司会往尸体上洒一种湘西特有的草药,叫曼陀罗,洒了它,身体就不会腐烂。

“尸体不腐烂的事情我倒听说过。北京香河有个老太太,据说去世后尸体一直在家放着,好几年了也没腐烂。”庄生说。

总之肯定是有某种防腐办法,否则这尸怎么赶?当然,也不是什么尸都能赶。据老人说,赶尸有三赶三不赶。三赶是被官府处死的可以赶,战争中死亡的可以赶,在外做工意外死亡的可以赶;三不赶是不明病死的不能赶,投河上吊的不能赶,雷打火烧的不能赶。不赶病死的,是怕传播瘟疫;自杀的不能赶,是怕怨气太重,魂魄难以收拢;雷打火烧不能赶,因为遭雷劈的都是恶人,而被火烧死的肯定肢体不全,皮肉焦烂,无法再赶。不过,若是死者家属很有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能出大价钱,个别老司自信法术高强,有能力降魔驱鬼,还是敢冒险一试的。唯独有一种死者,是出再大价钱也没人敢赶的。

“喔,这是怎么个死法?”庄生问。

就是投河自尽者,那是绝对不能赶的!据老人们说,投河自尽的人,其实是被河神召去了,硬要把尸体赶回家,会得罪河神,路上必遭不测。我曾经在溆浦拜访过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奶奶,她从小生长在溆浦一偏远山村,那里把辰州符叫“打照”,把赶尸匠叫“打照的”。她说她爷爷就是一个“打照的”,其本事之高远近闻名,每年都会帮人家赶几次尸,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邻村有个读书人,家很富有,但热衷功名,多次到州府参加科举考试,屡试不第,有一年就在州府投河自杀了。他的家人找到爷爷,求他把尸体赶回来,开始爷爷不答应,可那家人百般哀求,又许以重金,爷爷才答应了。他带了比平常多好几倍的符纸和法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尸体赶了回来,但到家就大病一场,几乎丢了性命,从此再不赶尸。

“这真是很神奇!”庄生感叹。

还有神奇的呢,老司赶尸前先要念一通咒语。我小时以为,这咒语一定是什么“天灵灵地灵灵”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呀,谁知一点不沾边!你们肯定猜不到他们念的咒语是什么!

“你会念吗?念给我们听听!”老董急着问。

哈,我当然会。研究这么多年赶尸,这咒语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你们好好听着: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忧,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不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吗?”庄生惊呼起来。

哈,看来你是个读书人,不错,正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兄弟,说了半天,我还是有个疑问,赶尸匠究竟是怎么让尸体行走的?如果真是靠点儿朱砂、符咒,再学会背诵《正气歌》,就能把尸体赶着满山跑,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学赶尸了?”老董说。

“对呀,这是关键,那些老司究竟凭了什么本事,能让尸体行走呢?”庄生也说。

赶尸当然不是只靠朱砂和符咒,这项技能非常复杂,学徒必须是年满十六岁的童身男性,胆子要大,相貌要丑,身体要好。先要学“倒日头”,就是昼伏夜出;学“哑狗功”,制止狗吠;学“打狗棍”,驱除野兽。这些学会了,接着学赶尸行走,有“站立功”、“行走功”、“转弯功”、“下坡功”、“过桥功”、“趟水功”等等,各种功法加起来,有三十六种之多。还要学习使用法器,有刻满天师咒的海螺,用朱砂或鸡血写的黄裱纸符咒,精确的罗盘,招魂铜锣等等。这些都学会了,才是学《正气歌》。入门至少半年,想要成为赶尸高手,没有三五年的学习和实践肯定不行。

至于尸体怎么会行走,由于赶尸匠已绝,恐怕是千古之迷了。不过猜测倒是很多。有人说,控制人行动平衡的神经不在小脑,而在脊柱。人脑死亡后,脊柱神经并没有马上死亡,通过草药、朱砂和特殊声音,能让躯体在老司操控下行走。也有人猜测,赶尸是在老司和尸体身上都装上磁铁,利用磁铁的吸引力让尸体跟着老司走。还有“猫诈尸说”、“竹竿绑人说”、“背尸说”;还有人推测,老司并没有赶全尸,只是把头和四肢切下来带着,身子根本没有。甚至有人说那根本就不是赶尸,那不过是以赶尸的名目走私毒品,逃避官家检查罢了。

“这些解释都有些牵强,如果是脊柱没死,那应该在哪都能赶,怎么一出湘西就赶不动了?靠磁铁吸,得多大磁铁呀?重量比尸体还要大吧?猫能诈尸,顶多是让尸体坐起来,不可能翻山越岭;至于‘竹竿绑人’、‘靠人背尸’什么的,更不太可能了。”庄生对这些推测均持否定态度。

是呀,正因为没有圆满解释,赶尸至今仍扑朔迷离。

“唉,我说小汪,咱刚才谈的是媭娘,你怎么扯到赶尸上去了?赶尸和媭娘有什么关系呀?”老董忽然想起刚才说的话题。

我怀疑,这位媭娘就是一位赶尸的高人!

事情要从我爷爷说起。我们家是苗族,住在离常德不远的桃源县官坪村。我爷爷16岁时跟村里一位老司学赶尸,不出三年,已成高手。到36岁,赶尸满20年,有了退休之念。赶尸匠不准亲近女人,否则破了纯阳童身,功力大减,会赶不动尸体。所以这行当有个规矩,不传授徒弟不许结婚生子。为此爷爷收了一位侄儿为徒,教了两年,本事传得差不多了,便娶了我奶奶,,赶尸的活全交由侄儿做,除非是大单生意,侄儿一人赶不过来,才偶尔帮着赶赶。

爷爷除了赶尸,还有一门爱好,就是习武。年轻时村里有位老拳师叫杨方白,据说是蚩尤派传人,打得一手好拳。爷爷从小拜他为师,精研蚩尤拳法,于武功方面也颇有造诣。不再赶尸后,就在村里教年轻人习武,其中有个徒弟叫大牯牛的,身材魁梧,膂力强健,为人忠厚,最受爷爷喜爱。那时从官坪村去县城要路过一个寺庙,庙门口一对大石狮子,重有五六百斤。大牯牛每次进城,路过寺庙,必要将一对石狮左右对调;回村时路过寺庙,再将石狮对调过来。弄得四里八乡的村民,只要看到寺庙石狮调个了,就知大牯牛进城了。

“这大牯牛和媭娘有啥关系?”老董见汪队老不讲媭娘,有些着急。

你别急呀,媭娘的事正是要从这个大牯牛引出来呢。事情发生在抗日战争中。抗战暴发后,战火漫延到湖南,大牯牛的父亲被日机炸死,他一心为父报仇,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入伍没多久,就赶上一场大战,史称常德会战。常德会战你们听说过吗?

庄生和老董都摇摇头。“我就知道有个平型关大捷,林彪指挥的;还有百团大战,还真没听说过什么常德保卫战呀?”老董说。

“看过电影《血战台儿庄》,是描写国民党军队抗日的,打得真够惨的!这个常德会战打得很激烈吗?”庄生问。

激烈!太激烈了!那才叫惊天地泣鬼神呀!西方人甚至称它作“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呢!过去以为抗战八年都是八路军在打鬼子,国民党正规军---俗称国军---都是怕死鬼,没打过大仗。后来才知道,国军也打了不少大仗,台儿庄战役算一个,这常德保卫战更算一个!

那是1943年的11月,国军与小日本在常德打了一场恶战。常德是湘西重镇,川贵的门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武汉失守后,湘西成为重庆的物资唯一补给线。小日本攻常德,是想来个一箭三雕:一可动摇军心,二可夺取洞庭湖粮仓,三可迫使集结云南的中国远征军回师救援。国民党自然不能让日寇得逞,于是在常德大地上爆发了一场血腥大战。

为了攻占常德,日寇出动了5个师团28个联队,加上空军和伪军,共计10万余人。国民党则出动了第六战区第19、29、33集团军的12个军,加上第九战区的4个军,总兵力达到16个军21万余人。

虽说兵力国军占优,但常德城却危如累卵。常德守军仅有8千,日军直接攻打常德的兵力却达到4万余人,力量对比悬殊。此役成败,关键在守住常德。常德不失,国军四面合围,日寇腹背受敌,有可能一举歼灭。如果常德早早失守,日寇掉头对付外围,国军将被各个击破。正因如此,常德城注定要成为一架绞肉机,将数万条生命绞成肉酱。会战前夕,蒋介石电告薛岳和王耀武:“驻军须与常德城共存亡,不成功、则成仁”;又电令常德守军代号“虎贲”,希望8千将士如虎贲之勇,死守孤城。

此时守城统帅是国军王牌军第74军副军长兼57师师长余程万将军。

此时大牯牛正在第74军57师169团第一营当通讯员。

大战于11月打响。战前城内外居民已全部疏散,仅剩8千守军枕戈待旦。11月18日,日军进犯徐家湖,拉开常德保卫战大幕。到23日河洑陷落,常德外围全线失守,日本鬼子开始攻打常德城。

我们官坪村离常德二十多里,常德炮声隐约可闻。那年天气奇冷,小雪未到,已是天寒地冻。阵阵炮声由远方传来,惊得燕雀乱飞,空中阴云笼罩,处处弥漫着紧张气氛。奶奶刚生了我爸,还没出月子,听到隆隆炮声吓得紧紧将婴儿抱在怀里,不住祈祷老天保佑。爷爷一脸愁云,天天在村口伫立远眺,盼着国军打个大胜仗,同时也惦记着大牯牛的安危。

此时常德保卫战已到了生死时刻。从23日到28日,日军四面攻城,都没能攻破城门,日军伤亡惨重,国军8千虎贲也仅存2千余人。28日一早,日军集中一百多门大炮,一边对北门城墙进行猛烈轰炸,一边施放毒气。毒气放了三个多小时,北城守军全部阵亡。被毒气熏死的士兵全身黑紫,口吐白沫,惨不忍睹。接着日军又照搬进攻北门的做法进攻东门,东门所有房屋全部烧光,守军宁死不退,寸土寸血,竭力拼杀,多有拉响手雷与日军同归于尽者。敌人由北门和东门突入,守军转入巷战。28日巷战开始时守军尚有2440人,打到30日,还剩1800人,两天后守军仅剩三,四百人。到了12月2日晚上,常德城内仅剩文庙与中央银行两个孤立据点,守军仅剩200余人。援军未到,虎贲之军犹在拼死阻击。日军地形不熟,巷战中死伤累累,尸体拥塞。后来日军竟全然不顾进攻部队安全,在交战处施放窒息性毒气,同时大肆渗透纵火,令肉搏者同葬火海。

3日凌晨,日军暂停攻击。余程万指挥守城半个多月,已是精疲力竭。他看着固守文庙的残兵,对柴意新团长说:“意新,我们以8千对4万,守城半月,拼到弹尽粮绝,对总裁也算有个交待。咱得给57师留点种子,你带着弟兄们突围吧。”柴团长看看憔悴不堪的余程万,大声说:“师长,您是将军,命比我值钱!您突围出去,可以组织反攻,或可挽救常德。您给我50人,我掩护您突围!”柴团长说完,对着二百虎贲大声疾呼:“谁愿留下与我杀贼?”“我!”一位英俊青年应声而出,是一营长张鹏。紧接着一营战士跟随营长挺身而出,列队一数,恰好51人,队中竟还有一女兵,正是张鹏的新婚妻子芷仙。张鹏与芷仙都是溆浦卢峰镇人,从小青梅竹马,常德会战前刚刚新婚燕尔。57师开赴常德,芷仙执意随军,在一营当了护士。此刻报定与夫君共赴黄泉的决心,毅然加入队列。这时大家都想,突围未见得活,留下却必然死,自当让芷仙突围。谁知张鹏看看芷仙,突然把通讯兵大牯牛推出队列,“你身手好,力气大,又是通讯兵,还要替师长传达命令,你随师长走吧。”大牯牛一听号啕大哭,哀求营长让他留下。张鹏附耳悄悄对他说:“我留你是有一事相求:我与芷仙死后,你要将我俩送回家乡,生是家乡人,死作家乡鬼,千万拜托!”说完一把将大牯牛推向余程万。

漆黑夜色中,余程万率领二百余人,用5艘无桨小木船,借风力偷偷渡过沅江。刚到南岸,即遇敌哨兵,队伍被敌人冲散,余程万左右仅剩下两人,左腿旧伤复发,已无法行走。急困中,遇见自城中疏散逃避在此的一些市民,余师长虽已蓬头垢面,百姓还是认出了他。大家拿出干粮犒劳他,为他放哨,最终助他脱离险境。

余程万突围后,柴意新团长与张鹏营长率一营战士,扼守最后一个据点,与日军死拼,子弹打完扔手雷,手雷扔完拼刺刀,战至凌晨4时许,50位虎贲勇士全部殉国。芷仙与张鹏亦拥抱而死。

(余程万简介:广东省台山县人,生于1902年,1924年5月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同年12月毕业。1927年任海军局政治部少将主任,是最早进入少将官阶的黄埔生第二人。1943年晋升中将军衔。余程万为人机智沉着,精明干练,是一员儒将,他治军严明,指挥作战的特点以“坚守著称”。因常德失守,蒋介石非常震怒,下令将余程万押送重庆按军法处决。后经常德在重庆的要人和王耀武的力保,才幸免一死,从轻发落,被判徒刑两年。1945年抗战胜利后,余程万刑满释放。1949年,余程万任国民党第26军军长兼云南警备总司令,1957年流落香港,被匪徒开枪击杀,时年55岁)

当常德城里的枪炮声骤然停止,天地间忽然静得令人恐怖,爷爷知道仗已经打完,也猜测守城将士大概都阵亡了。若不是妻子正坐月子,他几乎就要赶去常德看个究竟,他实在放心不下大牯牛。即使战死了,也该葬在官坪村呀,以他的本事,即便背不回来,赶也赶回来了。但他不敢离开家,万一日本鬼子来了,娇妻幼子如何是好?之后的一天爷爷焦急不安,时不时到村口山头向常德远眺,期盼有路人可以打听消息。可从日出到日落,没有一个人走过。

天黑后,爷爷关上房门,呆坐在屋里。屋外寒风呼啸,如哭如泣;冷月冰轮,将苍白的光线洒进窗欞,让人浑身发紧。爷爷不住往火盆里添加木柴,好让屋里暖和些。就在柴禾啪啪炸响时,他忽然隐约听到门外似有声音。他轻轻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只见月光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摇摇晃晃向这走来。赶尸匠的胆子都很大,可此时爷爷看到那个黑影,着实吓了一跳!那黑影高大得像个巨灵神!待走近些爷爷才看清,那是大牯牛背着个人,大牯牛长得魁梧,背的那个人似乎也很魁梧,两个魁梧的人叠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个巨灵神。
爷爷喜出往外,推门冲出去。大牯牛看见他,嘴张了一下,缓缓坐在地上,轻轻将背上的人放下。爷爷这才看清,徒弟背着的,竟是一男一女,两人紧紧搂在一起!

月光下,大牯牛脸色惨白,全身是血。爷爷抱住他大声问到“牯牛,你伤哪了?”大牯牛慢慢站起来,指着地上两人说,“师傅,这是我们营长张鹏和他妻子芷仙,他们都是溆浦卢峰镇人,营长牺牲前托付我,一定送他们回家!我只能把他们托付给您了,我还得赶回部队杀鬼子去。”说完规规矩矩给爷爷敬个军礼,一瘸一拐向来路走去。

原来大牯牛并未突围,他悄悄藏在残垣断壁中,待战火平息后,偷偷将营长夫妻遗体背出城去,却被流弹打伤一条腿。他知道能送营长伉俪回乡的人,只有我爷爷。便忍着伤痛,拼尽全力,背着两人走了二十多里,把遗体送到爷爷家。

大牯牛走了,爷爷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发呆。他用力将两人分开,发现二人只有一处枪伤:一颗子弹贯穿胸口。二人神色安详,宛如沉睡之中。看着这对英俊夫妻,爷爷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徒弟的心思,这里离溆浦近四百里地,沿途遍布日军哨卡,若走官道将遗体运回溆浦,难免被日军发现,因此只有赶尸一策。赶尸昼伏夜行,走的又是偏僻小径,人迹罕至,不容易被发现;且由桃源赴溆浦,途经沅陵、泸溪、辰溪,皆是沅江流域,沿沅水赶尸最轻松不过,这片神奇的土地似乎有种魔力,能推动死者快步前行。以爷爷二十年赶尸的本事,区区四百里地算不上难事。

可眼下爷爷却是满脸愁云,因为当年师傅有条禁令。

爷爷当年学艺,老司谆谆教诲:“三不赶之外,还有一个千万不能赶的,就是女人的尸体。”“为何女人尸体不能赶呢?”爷爷问师傅。

“赶尸是以阳御阴之术。活人为阳,死人为阴;人间为阳,地狱为阴;白日为阳,夜月为阴;大路为阳,荒径为阴;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童身为阳,破身为阴。由于尸体怕太阳暴晒,赶尸不得不在夜间,又只能在荒野小径行走,月黑风高,正是鬼魅出没之时,阴气极重,全靠赶尸匠的纯阳之火与之抗衡。若赶女尸,阴上加阴,极易召来大批冤魂怨鬼,赶尸匠万难抵敌,所以女尸绝不能赶。”爷爷谨记老司之命,二十年来不曾替人赶过女尸。何况湘西风俗,出外打工都是男子,女性极少出远门,更难客死它乡,千里迢迢往回运尸的情况十分罕见。

可眼下这罕见之事却让爷爷赶上了,死者芷仙是个女子!

爷爷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先用辰州符压住死者七窍,再用辰砂(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以保住死者三魂七魄,使尸体不会腐烂,然后坐在死者旁边大口抽着水烟袋锅。怎么办呢?眼下死者去世不久,是赶尸的最佳时间,若再拖上两天,就难赶了。可他已经结婚生子,破了童身,阳气不足,即便叫来侄儿帮忙,毕竟功力尚浅,真要是途中有鬼怪作乱,自己死了事小,害了侄儿事大,若再损坏了英雄遗体,更是罪不可赦了!

千思万想,觉得万万赶不得,只能对着张鹏芷仙遗容俯身叩首,“请二位英灵宽恕,我技疏力薄,难送二位英灵返乡,只能委屈二位在这官坪村入土为安吧!”话刚说完,忽然吹来一阵寒风,冻得爷爷打个哆嗦,抬头一看,只见张鹏芷仙容貌骤变,原本安详神态转为悲痛之色。其实人死怎会还有表情?这完全是爷爷心理作用所致。湘西人归乡入土的观念实在太深,不能满足死者遗愿,对爷爷是莫大的打击,以至于他总感到死者在对他发出责难。

进退两难之间,屋内忽然传来婴儿啼哭声。爷爷猛然想起当年师傅教过的一招:移灵!

当年师傅曾告诉他,如果万不得已,必须要赶女尸,则唯有一招叫做“移灵”。所谓移灵,就是取婴儿食指的血滴于辰州符,将符贴于死者七窍。这时婴儿纯阳之气会移到女子身上,使原本纯阴之身转为灵阳,故称作移灵。此时不再叫做赶尸,而叫“送灵”,尸体即为“灵神”,行走方式也不是“赶”而是“领”,即赶尸人在前面引领,“灵神”自会在后边跟随,这是运送女尸的唯一之法。

想起这招,爷爷如释重负。他用针刺破我父亲的食指,取了纯阳之血制成移灵之符,贴在芷仙七窍之上。他将妻子托给老母照看,独自引领张鹏芷仙,毅然踏上送灵之路。

上路后,爷爷颇感奇怪。原来,人死后,尸体发僵,被称作“僵尸”。尸体越僵硬,赶尸越困难。湘西目连戏里,有扮鬼者,两手平伸,双脚跳跃向前,据说就是摩仿赶尸动作。尸体关节僵硬,遇到沟沟坎坎很难通过,或背或抱,总要把赶尸匠折腾一番。有时路上石头多,僵尸抬不起腿,常常踢到石头,时间一长,连脚趾头都磨没了。赶尸匠总得为尸体不断更换新鞋,鞋里还要塞上厚厚的棉花。

据说本事高强的赶尸匠,能让尸体柔软如常,行走和活人一样,沟坎渠溪跨越自如,顶尖高手甚至能够赶尸夜行百里,但爷爷并没有那样的本事,何况已破了童身,又几年没有赶尸,功力大减,想让尸体不僵是不可能的。

可一路走来,张鹏芷仙的身体居然宛若活人。爷爷引领十分省力,虽说速度稍慢,一夜也能走三四十里。爷爷心想,这定是苍天保佑呀!

十天走下来,已过辰溪,离溆浦卢峰镇大约还有百里。其间要翻一座圣女山,过了此山,就没有太难的路了。

这天白天,爷爷在一座破庙中休息了一天,养足精神,天色擦黑就上了圣女山。圣女山森林茂密,山脉连绵,奇峰叠耸,怪石嶙峋。夜色笼罩下,山路蜿蜒而上,路边沟谷有溪水奔流之声,远方山头不时传来野狼嚎叫,令人毛骨悚然。

爷爷生来胆大,当年拜师时,老司测试他的胆量,让他在漆黑的夜晚,去深山之中的坟地,取一只绣花鞋,还不许点灯打火。那坟地处于一条狭谷的尽头,两侧悬崖峭壁遮蔽天日,极阴森恐怖,白天一般人都不敢进去,何况夜里。可爷爷楞是孤身夜闯峡谷中,将绣花鞋取回,可见胆子之大。加上拳法高超,二十年来行走荒山野岭,从未有何闪失。

可此夜翻越圣女山,爷爷总是心神不定。寒风掠过,路边茅草哗啦作响,仿佛鬼怪呻吟之声。张鹏芷仙的脚步也异常缓慢,似有惧意。爷爷手握符节,(所谓符节,其实是根打狗棒),瞪大眼睛观察四周,引领二人缓缓向前。月色朦胧之中,不知不觉已来到神女峰下,转过峰去,就要下山,爷爷略微松了口气。可就在此时,张鹏芷仙忽然停住脚步,任爷爷如何引导,就是不往前走。爷爷知有异象,四下探看,一阵风过,闻到一股浓浓的臊味。便见路边草丛之中,突然窜出一只斑斓猛虎!

湘西群山环抱,森林茂密,多有虎豹豺狼。不过虎豹多在深山老林之中,人迹罕至之处。即便与人遭遇,往往退避三舍,极少对人攻击。爷爷赶尸二十年,从未遇过老虎,不想今夜神女峰成了景阳岗,让爷爷遇上了大虫。爷爷虽有武艺,毕竟年过四十,又长途跋涉,哪有武松那样的神力?自己逃脱或许不难,可张鹏芷仙定遭虎噬,如何对得起壮士英灵?

慌忙中,速放二人席地而坐,返身挥棒打虎。这虎有水牛大小,眼若铜铃,尖牙利爪,一副饿极的样子。见爷爷不逃,大怒,屁股后坐蓄势,蒲扇大的爪子在地上抓挠两下,仰头一声狂吼,惊得林中宿鸟群起乱飞。老虎顺势冲爷爷猛扑过来,爷爷要护张鹏芷仙,不能躲闪,用尽全力抡棒打去。棒中虎爪,咔嚓一声断为两截。老虎越发恼怒,扬起一爪抓在爷爷前胸,顿时鲜血直流,肋骨折掉两根。爷爷忍痛将断棒砸向虎头,却被老虎张口咬住,轻轻一甩,便将棒子扔出老远。爷爷赤手空拳,又身负重伤,无力再斗,一下被扑倒在地,老虎张开血盆大口,直向爷爷脖颈咬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爷爷闭目等死时,忽听树林中一阵鼓声,一个黑影弹射而出,飞鸟一般径直落于虎头之上,穷凶极恶的老虎,竟吓得匍匐在地,浑身发抖,一动不敢动。

爷爷大难不死,回过神来,睁眼一看,吓了一跳!只见有只怪兽,狸猫大小,身下一足,头上两角,人面猴身,头顶一缕金毛垂下,目光炯炯有神。它蹲在虎头上,一手攥虎耳,一手按住老虎的天灵盖,抬头看着前面山路,似乎在等待什么。爷爷顺着怪兽目光望去,不禁又是一惊!但见山坡之上,月光之下,竟有一位美貌妇人,英姿飒爽,青衫飘逸,身背藤篓,快步走来。那怪兽似是妇人豢养,等妇人来到跟前,便松开虎耳,纵身跳到妇人肩上,两只金晴火眼,仍旧盯着老虎。那虎见到妇人,更是吓得乱颤,如同小鬼见了阎王一般。

妇人看看老虎,面露愠色。指着老虎说:“我早对你说过,满山飞禽走兽任你捕捉,只是不许伤人。今夜怎敢抗命?可是不想活了?”老虎伏地哀鸣。妇人似懂兽语,听了虎鸣厉声说:“即便有乳虎待哺,战火惊扰觅食不易,也不能以人为食!念你舔犊之情,死罪可饶,活罪难免,小魁,给它留个记号,以儆效尤!”话音刚落,肩上怪兽一声呼啸,纵身跳上虎头,长臂一挥,竟揪下一只虎耳,其叫声酷似擂鼓。爷爷才知刚才听到的鼓声,其实是怪兽的叫声。

老虎断掉一耳,不但不敢反抗,反而向妇人叩首,接着纵入林莽。爷爷此时已爬起身,对着妇人使劲磕头,连说“感谢仙姑救命之恩!”妇人在爷爷眼里,无疑是神仙下凡,否则怎能降龙伏虎?

妇人看看爷爷,责备到:“看你年纪,也是老手。孤身送灵,即便本事高强,也不该大意。夜过深山,为何不敲招魂锣,吹牛角号?可是怕让日本人发现?”爷爷大惊,妇人既知“送灵”,显然是个行家。可赶尸这行当,从古到今,绝无女人参与;正如师傅所说,赶尸是以阳御阴之术,女尸尚不能赶,女人赶尸更不可能,足见妇人定是神仙!爷爷连忙点头,“的确是怕日本鬼子发现,不敢鸣锣吹角。”妇人点点头。“危难之时能够护灵不逃,也算是条好汉。”她端详倚背而坐的张鹏芷仙,略微有些吃惊:“这两人年纪轻轻,郎才女貌,莫非是殉情而死?”“不是,”爷爷摇摇头,将张鹏芷仙常德战死,徒弟牯牛冒死背尸,自己别妻离子送灵溆浦之事说了一遍。妇人大惊,“原来是杀敌卫国的英雄,舍命送灵的好汉!”她忙放下藤篓,将爷爷搀起,扶到路旁青条石上坐下。见爷爷胸前鲜血淋淋,急从篓中取出一把青草,嚼碎敷于伤口上,又用布条扎紧。接着走到张鹏芷仙遗体旁边,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爷爷偷眼细瞧,见妇人四十岁左右,风姿绝色,英气逼人。那只唤作小魁的怪兽始终蹲在妇人肩上,目光四顾,像个哨兵。妇人拜完英灵,仰天长叹,“国破家亡,生灵涂炭,苍天啊,有谁能拯民于水火之中呢?”说完纵声长啸,声震山川,那小魁也跟着怒吼,声若擂鼓,回声不绝。

长啸过后,妇人对爷爷说:“前面不远有座屈子庙,您可去庙中养伤,送灵之事由我代劳吧。”说完掏出一袋干粮交给爷爷,又将那截虎耳递给爷爷说:“以后持它过山,百兽不敢侵犯。”说完背起藤篓,来到张鹏芷仙身旁,也席地而坐。先将爷爷做的灵符全都揭下,从篓里拿出两朵红花,分别插在二人胸襟之上。爷爷看得呆了,不知揭掉灵符,如何还能赶尸?又见妇人伸出两手,双掌向上,将张鹏芷仙双手各托于一掌,口中朗朗念诵咒语。

“妇人也念文天祥的《正气歌》?”庄生忍不住问。

不是。爷爷仔细听了她念的咒语,绝不是《正气歌》。爷爷只记住了最后两句:“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是屈原的《国殇》啊!”庄生惊叹到。

妇人诵完,轻轻起身,张鹏芷仙竟也跟随站起,妇人说个“走”字,手牵二人,快步如飞,转眼已不见踪影。这情景看得爷爷张口结舌,若非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女人会赶尸,更别说不用辰州符,还能快步如飞!

爷爷在屈子庙中休养数日,总放心不下,忍着伤痛慢慢走到卢峰镇。就听满镇议论纷纷,说一对抗日伉俪,牺牲在常德战场,老天爷竟派玄女下凡,将二人遗体送回家乡,明日就要隆重安葬呢。爷爷打听玄女模样,百姓其说不一,但都说她肩上蹲只一足神兽!爷爷又打听遗体到家之日,正是过圣女山的第二天清晨,算起来妇人那晚送灵,走了近百里之遥!

这是爷爷最后一次赶尸经历。他回村后,村民都把他当作英雄,他说英雄不是他,是一位神女,可没有人信。解放后,天下太平了,路修得好了,运输有汽车了,赶尸没人再做了。后来更被当作迷信,讲都不敢讲了。爷爷是在快去世时,偷偷讲给我的。他要我记住,湘西大山之中,有一位叫做玄女的神女,保佑着我们。那时我也不太相信,可现在我有些信了,说不定那神女就是媭娘呢?

(汪队叙述结束,以下回到庄生口吻)

汪队说完,从柜里拿出一只虎耳,说这是爷爷送给他的,那只圣女山上得到的虎耳。昨天听老董讲了一晚上故事,我本已头晕脑胀,想早些休息。没想到,今晚又听汪队讲了同样惊心动魄的故事。我越听越觉得那就是媭娘,她在我脑海中的形象越发清晰:

一袭青衫,身背藤篓,总带着忍花,总在危难时刻出现,总是充满传奇色彩。那手“天女散花”的功夫,那自古无有的紫金藤背篓,那只能降龙伏虎的一足怪兽小魁,这些都像是神话,但比神话真实。

我看看老董,想听听他对这故事的感想,忽见老董又将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我看看汪队,他也在侧耳静听。猛然二人一同跃起,扑到门前,老董迅速打开门,楼道空无一人,但隐约听到有人急速跑下楼梯的脚步声。汪队与老董飞速追下楼去。一会二人阴沉着脸回来,显然没追上。他们停在门口,仔细看着地面,我也凑上去,发现地面上有湿漉漉的脚印!

“外面下雨了?”我惊讶地问。

汪队点点头,“我问了保安,雨大约在咱们吃火锅时下的。”“咱们被人跟踪了?”我又问。

汪队和老董一同点头。老董指指脚印,“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女的。”我的天,我们与刑侦大队长一起被跟踪,情况严重了!


4、清宫秘档

老董与汪队在楼道里上上下下,反复观察那两双脚印,结论是:一男一女,雨是吃晚饭时才下的,他们肯定是下雨后进来,才会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诡异的是,他们进楼后并没有停在汪队家门口,而是走到上一层,也就是第六层,是这栋楼的最高层。从脚印的方向看,他们像是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他们在六层停留了很长时间,以至脚印上的泥有些干涸;后来像是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第五层汪队家门口。虽然很小心,还是被两位老公安听到动静。当二人侧耳倾听时,门外人显然发觉了情形不对,突然向楼下狂奔,以至老董那么敏捷的身手,都没能追上。

“要不要我把局里痕迹专家叫来?”汪队问老董。

“千万别!云鹏不是让你绝对保密吗?把专家叫来等于广而告知了。”老董摇摇头。“我在车站就总觉得不对劲,背后老像有两双眼睛盯着,可回头看看又啥事没有。这俩家伙肯定是老手,一路从北京跟着过来的。老庄,你推推理,是不是那个封狐?”老董疑虑重重地看着我。

“还能是谁?我一直以为封狐是一个人,现在看来他有同伙,还是个女的!”我对这个发现感到有些困惑,从秋月开始,食指案受害者都是女性,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如果这里面有个女性帮助罪犯,她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我们来湘西只有云鹏知道,封狐又是从哪得到消息呢?难道公安局真有内鬼?我越想越觉情况复杂。

“你说,封狐为什么要跟踪咱们?”老董问我。

“想对你们下手?”汪队责任重大,首先就朝这边想。

“不会,要下手在北京多方便,用得着千里迢迢,跑到长沙来杀我们吗?”我说。

“他敢!”老董也不同意,“他要想对我俩下手倒好了,我正想试试他的斤两呢!”“那他跟着你俩干什么?”汪队问。

“这还不明白吗?他也在找媭娘。”我经过反复思索,得出这个结论。“显然,他知道了霏霏的绝命诗,知道我们在找媭娘,而媭娘是知情人。一旦我们找到她,他就将暴露。杀我们没意义,杀媭娘才行。可他也不知媭娘在哪,只能通过跟踪我们,找到媭娘并杀了她。看来,我们的湘西之旅,会有个鬼影相随了。”“那溆浦还去吗?”汪队问。

“当然要去,我一定要找到媭娘!至于保护证人,那是你们的事,有老董在,我还真不信那个封狐能得逞。再说,如果白眉老人和你爷爷讲的故事是真的,那媭娘本人就是个武功绝伦的好手,还是个专克蛊毒的高人,以她本事,怕是封狐也难下手吧?”“没错!这回我能向师姐讨教‘天女散花’了!”老董兴奋地说,他已经认准媭娘和他同门,而且正在溆浦恭候他呢。

“好吧,明天我送你们去溆浦。对了,因为云鹏不让我们插手,我怕你俩人生地不熟的,我在溆浦给你俩找了个向导。”“向导?什么向导?给我们找了个老乡?”“哈,不是,这个向导可高级!他是省社科院湘西文化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年年都要在湘西搞考察,是个湘西通。这段时间正好在溆浦,搞什么‘屈原放逐’的课题。他前两年帮我们破过文物走私案,我和他挺熟,云鹏一说你们要去溆浦,我马上就想到他,就给他打个电话。他对溆浦熟得和自家后院一样,历史文化、风土人情,无所不知,简直是个地里鬼儿!有他当向导,只要真有那个媭娘在,不怕找不着!”“得,这下你好了,有诗友了。”老董看着我乐了。

“你什么意思?”汪队有些不明白。

老董指指我说:“他就是社科院呀,你把他同行给访来了!”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上了路。季春时节,田野里大片油菜花开得正旺,金灿灿的颜色一望无边,与远山坡上云霞般的桃李融为一体,令人心旷神怡。汪队飞快地开着车,边开边为我们指点远方的景色。“可惜事情急,要不这个节气,陪你们去趟桃花源,保证你们像陶渊明,舍不得走!”天擦黑时,车子驶进溆浦县文物局一个小四合院,一个中年男子迎上来,一把握住汪队的手,笑着说:“两年没见啦!你这老兄,好事不想着我,有麻烦就找我来了!”“这不是配合首都破案嘛,要是咱省里的事,哪敢劳您大驾呀!”汪队也笑着说,他指着我和老董,“介绍一下,这位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老董,董建国,这位是社科院的老庄,庄生。”“哟,中国社科院的?同一战壕的战友呀!湖南省社科院湘西文化研究所刘方!”刘方一边同老董和我握手,一边自我介绍。

“这名起得好,万古流芳!”老董笑嘻嘻地说。

“瞧您说的,刚见面就把我说死了!”刘方哈哈大笑。

我仔细打量刘方,感觉他是那种见人自来熟的类型。年纪似乎和我相仿,一问竟比老董还大一岁,今年五十二了。他个头比我稍高,大概常在野外奔波的缘故,体形保持得很好,腰不弯背不驼,像个年轻人。他的衣着比较随意,上衣洗得发白,领口也磨破了,裤腿上还打了两个补丁,这让我有些诧异。他有学者的书卷气,但又不是书呆子,不清高自傲,性格很开朗。他的目光透着机敏,反应很快,脸上的笑容给人一种信任感。我一见他,就觉得他是那种既可为师又可为友的人。

老刘见我打量他,瞅瞅身上,笑着说:“穿得破了点,不好意思,给咱社科院丢脸了。大概读书人都习惯邋遢,我给你们说个顺口溜,是老乡编的:‘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走到跟前一看,噢,原来是湖南社科院的!’”汪队和老董都哈哈大笑,我也苦笑一下,“你说的这个顺口溜我听过,不过版本略有不同:我听的最后一句是:‘噢,原来是中国社科院的!’”老董笑得弯了腰,瞅着老刘和我说:“一对难兄难弟呀!”老刘把我们让进北屋,这是县文物局特地给他留的宿舍兼办公室。屋里靠墙全是书柜,此外只有一床一桌。老刘已将晚饭备得,香喷喷的蘑菇炖子鸡,腊肉炒蒜苗,油汪汪的红烧肉,几样山中野菜,满满地摆了一桌。我们饥肠辘辘,饭菜一扫而光,还品尝了当地特产朱红桔与龙潭李。吃完汪队要去宾馆安排我们住宿,老刘忙说不用,隔壁就是文物局的招待所,经理和他很熟,他已打了招呼,今晚就住那。汪队点点头,说再去县公安局了解一下当年知青插队情况,把我们的行程大体安排好,明天他还得返回省城。

汪队走了,老刘把炊具归置利落,沏上一壶本地明前绿茶,一人斟上一杯。我失眠,不敢喝茶,倒了一杯白开水。他看看我说“你脸色很不好,人也消瘦,是这案子闹的?”我点点头。

“到底是什么案子?惊动你们大老远跑来,神神秘秘的,能跟我说说吗?”我看看老董,老董点点头。我就简明扼要介绍了案子,顺便把老董汪队两人讲的故事也说了。

老刘开始神情很轻松,越听越严峻,等我讲完,他还在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我:“原来你们来湘西,是来找一位媭娘,一个秘术传人,她是这个案子的知情人?”“正是。”“万一霏霏的绝命词是杀手伪造的呢?”“不像,婵媛的话可以作为旁证。她听霏霏说,此术传承两千多年,传女不传男,且只收一个徒弟。一旦入门,终生不得结婚,不得远游,只许在湘西沅水一带,结庐山中,种植忍花。师傅名为媭娘,师傅死而徒弟接班,徒弟改叫媭娘,传承可以百代,媭娘总是一人。忍花经媭娘培植,法力无边,可用来惩恶扬善。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完全可以印证霏霏绝命词也是真的。”“传承两千多年,传承两千多年……”,老刘把这句话反复念叨着,像要从其中嚼出什么味道。

“老刘,你是湘西通,你说说,这媭娘是真是假?”老董盯着老刘,好像他知道正确答案似的。

老刘微微一笑,“这个问题可不简单。我在湘西跑了快二十年,听到过许多像九天元女和神秘赶尸人这样的传说,你说它是神话吧,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你说它是真事吧,可空口无凭,那时又没有照相机摄像机,没有影像资料留下来,像什么UFO呀,尼斯湖水怪呀,神农架野人呀,你要是没抓个活的,哪怕有成千上万人说亲眼所见,还是不能定论。尤其湘西,过去是荒蛮之地,又是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巫傩文化十分昌盛,弄神弄鬼的事特别多,神神秘秘的事也特别多。像下蛊、赶尸、辰州符,就以湘西一带最多;而湘西又以沅水流域一带最多。我多次沿沅水而上,走过沅陵、泸溪、辰溪、溆浦,考察各种神秘文化现象。我发现这些神秘文化现象中,的确存在着一种规律,很令人困惑。”“喔?什么规律?”我好奇地问。

“辐射”,老刘用双手圈个圈儿,又用右手做出波浪状。

“您是说像往水中扔个石子,波纹向四周扩散?”“对。像‘放蛊’,古时有放蛊现象的地区幅员广阔,除了湖南,还有黔、川、颚、滇、粤、桂、淅、赣,甚至中原和北方也有。但我研究,它是以湘西为中心,越近放蛊越盛,蛊毒越重,至今别处早已绝迹,而湘西偏远地区还有;赶尸就更有意思,有赶尸传说的地区也很广阔,可赶尸匠都是往湘西赶尸,甚至有人说只有到了湘西才真正能够赶尸。湘西成了神秘文化的核心,其影响力呈辐射状扩散。”“对,这事儿汪队也说过!他说据老人们讲,湘西是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只有在湘西,老司才赶得动尸体;一旦出了鬼界,老司也无能为力。”老董兴奋地说。

“这是个迷。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湘西又有个核心区,就是沅水流域,准确说,是沅水流经的沅陵、泸溪、辰溪和溆浦这一带,这里曾经是下蛊赶尸最昌盛的地区,是所有神秘的发源地。我调查了很久,想弄清楚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在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这里会存在着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呢?”“外星人!”我脱口而出。老刘和老董一起愕然地看着我,不知我从哪来的奇想。我连忙解释:“这不是我说的,是卫斯理,香港小说家,他有个中篇小说写到苗疆的奇异事件,最后归结于外星人。”“那是科幻,不足为凭。”老刘说。

“那你有啥结论了吗?”老董急着想知道谜底。但老刘话锋一转,“我这两年一直在研究屈原,这次来溆浦就是为了考察屈原当年放逐的路线。你们说到媭娘,马上让我想起屈原《离骚》中的一句诗。”“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我脱口而出,当初看霏霏绝命词中写到“媭娘”二字,我似曾相识。回家一翻《离骚》,果然有,不过不是“媭娘”是“女媭”。从那时起这两句诗就时不时在我脑中跳出来。

老刘赞许地点点头,为有个知音而高兴,“这个‘女媭’是谁,楚辞学家争论已久,至今不能达成一致,不过主流解释为屈原的姐姐,说‘媭’是楚人对姊的称呼。少数派则认为‘女媭’是指‘女儿’,‘婵媛’是名字。这两句诗翻译成白话,意思是‘我的女儿婵媛,总是不断地责备我。’我认为这个解释是对的。”“怎么,屈原还有子女?”这个说法我还是头次听到,不禁有些怀疑。

“肯定有。只是到底有几个说法不一,有‘四子说’、‘三子说’、‘二子说’、‘一子说’、‘一子一女’说,‘一女说’等等。汨罗屈原纪念馆馆长刘石林写过一本《汨罗江畔屈子祠》,里面谈到湖南汨罗一带民间传说屈原有一女叫女嬃。我在溆浦有次看傩戏,听到这么一段唱:‘……关公殿前占一卦,屈原相公要花船。屈原相公五个女,五人姐妹有根源。一娘住在桃花店,二娘住在菊花园,三娘住在梅李地,四娘学道登仙山,五娘身材生得小,江边立庙要花船……’这又是个‘五女说’了。”老刘说得兴起,禁不住哼起傩戏唱腔,一板一眼十分投入。老董却有些着急了,“唉我说老刘,咱说的是案子,你怎么扯起屈原来了?就算屈原有个女儿叫女媭,那也死了好几千年了吧?和现在这个媭娘不沾边呀?”“屈原于公元前278年投汨罗江自尽,至今两千两百七十八年。”老刘不愧研究屈原的专家,年头算得很准。

“对呀,都过过去两千多年了,跟咱这案子有啥关系呀?”老董问。

老刘笑嘻嘻地问老董:“霏霏说到媭娘,怎么说的?”“霏霏说,媭娘是一个秘术的传人,此术传承两千多年,传女不传男,且只收一个徒弟。一旦入门,终生不得结婚,不得远游,只许在湘西沅水一带,结庐山中,种植忍花。师傅名为媭娘,师傅死而徒弟接班,徒弟改叫媭娘,传承可以百代,媭娘总是一人……,”老董对这段话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背到这,他突然愣住了,登大眼睛看着老刘,“你是说,屈原的女儿婵媛,就是这个秘术的老祖宗!这可能吗?太不可思议啦!”老刘不慌不忙地说:“这只是猜测,但也不是瞎猜。当年屈原二次放逐,据我考证,正好是沿沅水而上,经由沅陵、泸溪、辰溪,最终止于溆浦。他走的这条路线,正好是湘西神秘现象的核心地带,这是巧合,还是有某种必然的联系?”我和老董大眼对小眼,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据我考证,最原始的蛊药并非蛇蝎毒物,是用五十种草药熬制而成的。屈原的诗词中写到各种草类,有‘江离’、‘宿莾’、‘申椒’、‘蕙茝’……,我统计了一下,正好五十种。有人说,楚辞其实是屈原记录制蛊原料的秘本!”“‘沅有芷兮澧有兰’,屈原诗的确多写草木,可是那大多是香草,是纯洁高雅的象征,怎么会是制蛊的原料呢?”“错!”老刘反驳说,“草无所谓香臭,香臭是人们依自身感觉划分的。从制药角度说,倒是那些所谓香草效果更好。”这个说法实在骇人听闻!我不住摇头,“绝不可能!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怎么会是个炮制蛊毒的巫师?”“错!人们把‘蛊’看成害人之物,很多是以讹传讹。‘蛊’在古时就是中药,用来治病的,南方湿热,得风湿癣疥之疾较多,蛇蝎百草恰好是治这种病的良药。后来恶人利用下蛊来害人,那是另一码事,就像鸦片,可以治病救人,也可以吸毒害人,我们不能因为后者而否定前者。”“这倒也是。不过仅仅因为诗中写到草木,就说屈原会使蛊,这未免太牵强附会了吧?”我还是对这个说法表示质疑。

“是的,还不仅这一点。你对楚辞很熟,应该知道屈原《九歌》中有两节,一叫《大司命》,一叫《少司命》。”“知道,据说大司命是主宰寿命之神,少司命是主宰生育之神。”“但你知道吗,这两个神的名字在古本是另有一种叫法?”“不知道,还有什么叫法?”“大尸命,少尸命。”“真的?”我惊叹起来,这两个名字一下让我联想到赶尸。

“没错。有学者说,这两节是记录和描写赶尸。像《大司命》中的这一段:‘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你看,穿着老司的灵衣,身上戴着镇邪的符玉,赶尸匠为阳尸体为阴,一阴一阳奔走在山路上,众人都不知道老司在做什么。这不是活生生的赶尸写照吗?”“呀,真的很像!”我开始有些相信了。

“像《少司命》中的这一段:‘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尸体在路上行走,无论到哪都是‘入不言’,‘出不辞’吧?由于走在高山僻壤,总有山风吹拂云雾迷漫吧?对死者来说,生离死别是莫大的悲痛,但是有赶尸匠这个‘新相知’帮他们回到故乡,他们也应该感到快乐吧?”“真是非常吻合呀!”我对老刘已经完全由怀疑转为敬佩了!

“还有大家都熟悉的《国殇》:‘出不入兮入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将士在沙场战死,尸体远离家乡,归路迢迢。他们至死仍紧握长剑和秦弓,头颅虽被砍掉,心灵却无悔恨,身体虽已死亡,精神尚存灵气。这种状况,不正是赶尸所要具备的条件吗?”“送灵!赶尸又叫送灵!”我想起汪队讲的故事。

“对,湘西习俗,对一般死人称赶尸,对那些卫国保家英勇战死的烈士,要尊称为‘送灵’,那些死者唤作“灵神”。‘身既死兮神以灵’,正是‘送灵’的文字记录,甚至有人说,《国殇》就是赶尸人念诵的咒语。”“没错,神女峰上,那神秘妇人为张鹏芷仙移灵,念诵的咒语正是《国殇》!”我对老刘的考证已无存疑。可是紧接着又有一个问题:“就算屈原懂得制蛊和赶尸,可他并非湘西人,他是被流放到湘西的。湘西的神秘,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是的,这正是我一直想破解的疑问。战国时代,士大夫被流放的事情很多,从没听说哪个地区因为有某个人被流放,就产生了神秘现象。那么屈原流放湘西,和湘西的神秘现象,究竟有何联系呢?我仔细阅读楚辞,发现屈原死前曾发出过一个诅咒!”“诅咒?什么诅咒?”“就是《惜往日》中的最后一段话:‘宁溘死而流亡兮,恐殃祸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学者认为《惜往日》当是屈原的绝命之辞,这首诗的最后四句,当是他留给世人的临终遗言。他说‘我宁愿速死而顺流漂去,恐怕我死后会灾祸不断!’你们看,这像不像一句诅咒?”“如果是他投江时说的话,谁能知道呢,难道是他先写好了再去投江?”“有这个可能。但我更倾向于,这篇诗辞是后人对他话语的记述。”“您是说他死前对别人口述遗言?”“可能在死前,也可能在死后。”“死后?死人还能说话?”我和老董全愣了。

“死人当然不会说话,但会不会托梦呢?”老刘说。

“托梦?”我和老董又一愣。生者梦见去世的亲人,这倒是常有的事,可若把这解释为死者托梦,不就是迷信了吗?

“您相信有托梦这种事?”我问老刘。

老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话锋一转,谈起屈原楚辞。“屈原作品,流传下来有二十五篇,其中《远游》、《卜居》和《渔父》三篇,是不是屈原本人所作,历代学者多有争论。我在大学写楚辞研究的毕业论文时,曾就此请教导师湘瑶教授。湘教授沉思良久,让我发誓不将他讲的事情说出去,然后告诉我一件尘封的往事。

湘教授说,他上中学时,曾在一个乡绅亲戚家看见一个手抄本的楚辞,以当时的学识,他无法判断那抄本的年代,只感觉其年代久远。抄本开头有段文字,类似现在的序,说屈原放逐时,其女儿婵媛一直伴随,《远游》、《卜居》和《渔父》三篇,系由婵媛记述而作。抄本除史传二十五篇外,另有一篇名为《述梦》,看其内容,应为婵媛所作。湘教授爱其文字优美,遂抄录下来。当时他没有意识到,这个抄本,对研究屈原,是何等珍贵!

后来抗战爆发,一打八年。等日本投降,他返乡去找那亲戚,才知那乡绅的家当,全在日机轰炸中化为灰烬。湘教授追悔莫及,唯一聊以自慰,就是当年他抄下了那首《述梦》。由于抄本已毁,版本无法考证,其序所述内容又不见于其它史料,没有一点旁证,湘教授只能将其藏于心底。直到文革结束,思想开始解放,他不愿让这个珍贵的史料跟他一起进棺材,才悄悄告诉了我,并将《述梦》抄录给我。“一旦发现相同史料,若我还在世,我会将手抄本的事公之于众;若我不在了,就请你帮忙吧。”老刘说到这,打开书柜,拿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翻到一页递给我,“这就是湘教授抄录给我的《述梦》,你看了就知道托梦是不是子虚乌有了。”我的手有些发抖,赶快接过笔记本,老董也伸过头来看,我索性高声朗读起来:

《述梦》

汨罗沧浪兮,浩浩荡荡,
    皇考逐波兮,沉流沅湘。

天地变色兮,日月无光。
    琼枝委靡兮,兰蕙不芳。

沿江一月兮,步履徬徨。
    肝肠寸断兮,泪眼迷茫。

夜来入梦兮,相向怅惘。
    诉余以流涕兮,哀前行而背往。

正气之浩然兮,怨气之乖张。
    好恶之并存兮,香臭之齐扬。

欲独洁余身兮,却惹天之祸殃。
    九悔肠之百转兮,九死灾之未央。

唯将血沃忍花兮,唯托梦于媭娘。
    驾余辀泛咸池兮,守吾槛兮扶桑。
    撰余辔兮高驰翔,操余弧兮射天狼。

飘风屯其破窗兮,神灵倏忽杳亡。
    唯见月光如水兮,沾余襟之浪浪。

读完此诗,我既惊骇又激动,我一把抱住老董,大声喊到:“老董,我们来对了!绝命诗是真的!婵媛说的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老董也笑得好开心:“我一句没听懂,可我听到两个词:‘忍花’、‘媭娘’!你快给我说说,这诗写的啥?”我看看老刘,不敢班门弄斧,“老刘您给说说?”老刘冲我乐了,“还是你说吧,我很想听听你对这首诗的解释。”我又默念了一遍,想了想说:“前三段,应该是以婵媛口吻,写她沿着汨罗沅水寻找父亲的悲伤情景;第四段写屈原托梦,五、六、七三段是以屈原口吻,记述他对婵媛说的话;最后一段是结尾,梦醒人去,唯有月光如水,似泪洒衣襟。这诗的头尾都好懂,只有五、六、七这三段令人难解,屈原的话是什么意思?老刘?”老刘冲我点点头,“没错,这三段是此诗的关键,也是解开历史之迷的钥匙,可惜,至今我也没有完全读懂它。我的看法是:第五段‘正气之浩然兮,怨气之乖张;好恶之并存兮,香臭之齐扬,’是讲善恶并存的某种状况,这种状况应该是与他有关;第六段‘欲独洁余身兮,却惹天之祸殃;九悔肠之百转兮,九死灾之未央,’是讲上面那种状况导致的结果和他对这种结果的悔恨;第七段‘唯将血沃忍花兮,唯托梦于媭娘;驾余辀泛咸池兮,守吾槛兮扶桑;撰余辔兮高驰翔,操余弧兮射天狼’,这里的‘媭娘’显然是指女儿婵媛,这印证了《离骚》‘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这句里的‘女媭’的确是指女儿。他嘱托女儿,为了弥补他的过失,替他做某件事情。但是,他究竟要女儿为他做什么呢?单凭那三句诗,是无法解读清楚的。”“只要找到媭娘!”我大声说。

老刘又冲我点点头。“十多年来我在湘西考察,听到很多神女传说,我常常想,她会不会是媭娘呢?但她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她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刚才听你说案子,那句‘传承可以百代,媭娘总是一人’一下让我霍然开朗,很可能这就是屈原的嘱托!”“您是说屈原让他女儿创立一个武术门派,杀富济贫,救死扶伤?”老董问。

“不是。他嘱托的事肯定是一个天大的重任,秘密或许在‘唯将血沃忍花兮’这句诗里。霏霏诗里不是也出现了忍花吗?什么是‘忍花’?它做什么用?从食指案看,它似乎与‘蛊’有关。”老刘的分析与婵媛网友不谋而合!

“手抄本让我与屈原研究结缘。我期望它不止一本,渴望能发现另一个手抄本,使屈原研究别开生面。十几年来,我奔走于湘西沅水两岸,搜集了大量关于屈原的传说,但至今没有见到有关屈原女儿的文字资料,更没有发现婵媛陪伴屈原放逐的文字记载,只有在傩戏这样的民间说唱曲目里,才能听到只言片语,但文学艺术与史料不同,不足为凭。同样,有关湘西神女的传说,我也听到许多,可一直未见有任何史料记载,因此我一直以为那些都是神话。直到前年一个意外的发现,让我改变了看法,我开始相信,那些传说虽夹带着传奇色彩,但很可能是有事实基础的。”“您发现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事属无心插柳。前年我搞一个课题:‘清乾嘉年间湘黔苗族大起义与清军统帅之死因’。这对你们可能是很陌生的事,但在湘西,这是件大事,起义暴发于乾隆六十年正月,很快起义烽火漫延湘黔千百苗寨,十数万苗民揭竿而起。清军调集云贵川湘鄂多省兵力围剿,虽最终将起义镇压下去,但清军也元气大伤,统帅福康安和何琳相继死于军中。”“福康安?是不是那个乾隆的私生子?好像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写过他。”老董问。

老刘点点头。“就是他,他是大学士傅恒之子,据说乾隆与傅恒的妻子关系暧昧,福康安就是乾隆与她的私生子,乾隆待他如亲生儿子,生前封贝子,死后赠郡王,恩宠无以复加。苗民起义时,他正任云南总督,乾隆火速调他率兵入黔湘平乱,成为清军统帅。福康安是福帅,一生多次统兵平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次讨伐湘黔苗民起义,军事上依旧势如破竹,连战连捷。但就在一帆风顺时,他却突然猝死于军中。没过多久,时任四川总督、与福康安一同平乱、福死后继任清军统帅的和琳,也诡异地死于军中。和琳你们可能不熟,但他哥哥可是大大地有名,就是大贪官和珅。”“听您课题的名称,似乎他俩的死因不太清楚?”我问。

“是的,清史称福、和二人染瘴气身亡,但民间有不同传说,特别是福康安,麻阳县志记载他是在燕子岩一战死于苗族义军之手。是病死还是战死,说法不一。很凑巧,去年我的一位同事去英国作访问学者,他在资料馆查阅资料时,意外发现一批清朝史料,大概是八国联军掠走的。资料中有一卷标注“秘档”字样,里面是有关乾嘉湘黔苗民大起义的各种文件。他是研究苗史的,对乾嘉苗民起义的史料很熟。那卷里的材料他在国内都见过,看来只是个副本,不免有些失望。翻到卷尾时,突然有几页内容吸引了他,那似乎是一个在福康安大帅府任文官的人写的随军日记,不知为何存于此卷。日记中写到了福康安和和琳的死,他觉得很像小说,拿不准真伪,就把这几页复印了带给我。正是这几页纸,改变了我的看法。我相信,我找到了有关神女传说的真实的文字史料!”老刘说到这,从书柜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我说:“文字不太长,有半小时足矣。想必你睡前有看书习惯,今晚就拿它作消遣吧,看了兴奋睡不着可别怪我哟!”说完领我和老董去了隔壁招待所。

老董沾枕就着,一着就打呼噜。虽然已经两夜没睡好觉,但我依然睡不着。那个文件夹诱惑着我,像馋猫嘴边的一条鲜鱼,不断散发出美妙的味道。终于我抵挡不住诱惑,打开床头灯,轻轻翻开塑料夹。虽然那里面只是一叠复印纸,但我似乎闻到陈年累月的霉味,似乎触摸到薄如蝉翼的宣纸,有种一碰就碎的感觉。

全是直版,从上到下,从右到左,蝇头小楷,清瘦秀丽,接近柳体。初看很像女孩子的字,但细细品味,那清秀绵软的字迹中,透着些男性的潇洒,同时隐约流露出某种怪异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迷茫。这部日记断断续续,时间不连贯。好在是乾隆朝的事情,距今已两百多年,何月何日已不重要,姑且隐去。当然,全是文言文,为了读者方便,我在此试着翻译成白话文。以下是日记的内容:

日记一:

今天是个好日子,楚黔川三路大军在镇筸会合,大帅(指福康安)与川督和琳、楚督福宁骑着骏马一同入城,后面是德楞泰、花连布、珠隆阿、西津泰、纶布春、多隆武六位满族大将护驾。再后面是一辆特制的囚车,囚车上是四面带刺的铁笼,里面押着在高多寨后山大岩洞中被俘的逆苗贼首吴天半。随着车轮的颠簸,吴天半在囚笼中前扑后仰,被铁刺扎得鲜血淋淋,不时发出痛苦的号叫。但这只是个开头,想到他即将被押送京城,在菜市口凌迟处死,眼前的罪过就不算什么了。

这是一座令人压抑的古城,我觉得充满晦气,因为它到处都是黑色、白色、青色和蓝色,让人沉重。黑色是苗民的头帕,折叠高耸;白色是苗女身上的银饰和刺绣,亮得晃眼;青蓝色是苗民的衣裳,如同远山的墨黛。还有那乌黑的檐瓦、青石板的街道、绿油油的沱江水,将一切喧嚣全都隐藏起来,只留下静谧和空灵。街道干净得没有一粒尘埃,不禁让我想起一位老司的话:“如果一个人家很干净,你就要小心了,不要喝水,不要吃东西,因为她会放蛊。”如果这话当真,那镇筸这座城池,简直就是个蛊城!

我唯一喜欢的,就是沱江上的那座虹桥。听船家说,过去沱江是从左岸穿越而过,绕个大弯又回过头来。洪武三年,朱元璋梦见西南方向要出天子,争他皇位。立即派人明查暗访,从四川一路寻来,发现镇筸南华山与皇帝梦中景色相仿。为破坏此处风水,就将沱江改道,叫做斩断龙脉。据说改道时沱江水色如血,将两岸石头浸染,至今仍然鲜红。明朝灭亡后,镇筸人为了连接龙脉,便在此处修了虹桥。朱元璋的梦真是很好笑,方向完全搞错了,真命天子不在西南,而在东北!

大帅住进总兵府。四个月前,这里住着镇筸总兵明安图。正月二十二那天,他率一千四百官兵到雅酉平乱,却被逆苗杀死,随行的同知彭凤尧,把总戴增标也一同阵亡,一千四百官兵只逃回来几个。圣上闻讯震惊,急调大帅赴湘黔平叛。大帅统兵万人,二月入黔,三月入楚,四月入湘,一路势如破竹,横扫逆匪,擒获匪首吴天半,战功赫赫。圣上恩赐大帅三眼顶带花翎,封为贝子。宗室之外封此显爵,大帅堪称第一人。

沉寂已久的总兵府终又有了生气,但我对这座府阺感觉很不好。墙面斑驳,窗雕素然,瓦当稀疏,飞檐凌乱;铺地青石参差不齐,雕花廊柱歪歪扭扭;房上杂草随风摇弋,破烂的窗纸在暮色中呻吟。这和昆明的大帅府无法比拟,住在这府里,不知会不会闹鬼?

然而大帅似乎并不介意。他将屠城黑刀挂在中厅壁上,视它为镇宅之物。他最喜爱在夜色中坐于中厅,看那冰冷的月光在刀刃上漫步。“刀属于爷们儿,针属于娘们儿!”这是大帅的口头禅。当年英使马嘎尔尼邀请大帅观看火枪操演,大帅不屑一顾,“看亦可,不看亦可,不过是以火药代刀而已。”可见大帅对刀的钟爱。可我看着那刀总会心惊胆颤,每当夜风袭来,那刀就会发出凄厉的声音,像女人在哭泣。据说世上有十把最诡异的刀,屠城黑刀排在首位。老天保佑,可别让大帅栽在这把刀上!

日记末尾这段话引起了我的好奇,不知“世上十把最诡异的刀”都是何刀?为何屠城黑刀会排在首位?这位官员为何会害怕福康安栽在这把刀上?忙接着看下去:

日记二:

今接逆苗贼首石柳邓下书,言其欲设一擂台,以比武了断这场战事。邀大帅亲至,与柳邓刀剑相搏。如柳邓胜,即请大帅退兵回府;如柳邓败,任凭大帅处置。大帅看后哈哈大笑,摘下屠城黑刀,将那一纸战书抛于空中,利刃轻轻一挥,薄纸已成两截。

“凤翔君”,大帅微笑着问我,“你随我多年,可知这刀的名字?”我肃立答到:“知道,它叫屠城黑刀”。

“你可知此刀来历?”“此刀据说用陨铁锻造,故颜色乌黑。一位元朝将军持它西征,在攻打一座城池时,遇到城中军队的顽强抵抗。战争打了九天九夜,元军死伤惨重。直到城中最后一名士兵战死,城池才被攻下,此时城中成年男子已全部阵亡,唯剩妇女儿童。这位将军下令将全城儿童集中在广场上,当着母亲们的面,用这把刀将孩子们的头一个一个砍下来,以示警告。被砍头的儿童据说多达七百,有数十位母亲当场哭死,其余的母亲也全都自杀,城中竟无一生还者。从此这把刀就被称作屠城黑刀。每逢天阴雨湿,此刀就会发出哭泣,据说是那些母亲的幽灵在痛哭,而那位元朝将军最终竟死于此刀之下。所以大帅,凤翔以为还是远离它为好。”我斗胆说了这番话,恐怕大帅会勃然大怒。谁知大帅并不生气,他用指轻弹刀锋,听那黑刀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有所不知,”他说,“我富察氏四代侍候皇上,能当到一等带刀御前侍卫,此刀功不可没。它伴我平川乱、打回回、赴台征讨林文爽,进藏降服廓尔喀,砍下的脑袋堆成山,它却不曾卷过锋刃。它的真正奇妙你并不知晓,今天我告诉你,它是一把喝血的刀!”大帅的话吓得我一哆嗦。“大帅,何谓喝血的刀?”“无论此刀割破多小的伤口,伤者也会流血不止直至死亡。石柳邓想与我刀剑相搏,实在是自寻死路。我听说石贼有个女儿叫石幺妹,长得如花似玉,也会些功夫,待我杀了石贼,将石幺妹捉来,若真有国色天香,便纳她为妾吧。”大帅说完一挥刀,刀锋呼啸,我又听见了女人的哭声!

这节日记看得我毛骨悚然。想不到黑刀竟如此血腥。那位元朝将军一定是个变态狂,否则怎会干出如此残忍之事?福康安与石柳邓的比武结果如何?我急忙往下看:

日记三:

擂台赛设在乌龙大寨。当大帅率十余亲兵赶到大寨时,擂台前已是人头攒动,附近苗寨的村民都赶来观看。

正午时分,大帅与石柳邓登上擂台。与大帅魁梧的身材相比,石柳邓显得矮小。他的穿着很奇特,头戴铜角帽,身着棕片甲。据说蚩尤铜头铁额,这显然是模仿蚩尤的形象。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的刀,我一眼认出那是传说中的“鬼手”,在十把最诡异的刀中排名第六。传说制刀者将自己的右手砍下做成刀柄,并将诅咒附在刀上。被此刀砍中的人,全都疯了。

一把喝血的刀,一把发疯的刀,决斗变成兵器之间的较量。结果很快揭晓,两刀接触的瞬间,屠城黑刀已将鬼手斩成两截!不愧是天下第一的诡异之刀呀!

石贼见鬼手被折,惊愕之极。大帅趁他发愣时,挥刀向他砍去。那贼身手倒也敏捷,一个后翻已落于擂台之下。忽然看热闹的苗民中很多人拔出刀剑,杀向擂台,原来石贼早有埋伏。但大帅何等聪明,也早有防备,挥刀一声长啸,埋伏在外围的清军蜂拥而出。这场混战杀得天昏地暗,清军大获全胜,斩得千个逆苗首级,遗憾的是让石柳邓逃掉了,不过大帅如愿以偿,生擒了石贼女儿石幺妹,还有她的六位女亲兵。

第一眼看到石幺妹我就呆了。她的确很美,但那是一种野性的美。用“如花似玉”、“国色天香”来形容完全不合适。猛一看,并不算得是多么稀罕的美人,但细细琢磨,那副眉眼,那副身段,都透出一种诱人的魔力,令人无法抗拒。不过,从那美的背后,我看到一股杀气。听花连布将军说,石幺妹本是可以逃脱的,清兵追击时距她很远,可不知为何,她与那六个女兵跑得很慢,致使被清军追上擒获。这更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某种灾难即将降临。

但大帅丝毫没有预感。他看着石幺妹,像一头雄狮欣赏自己爪下的小鹿。“果然不错,”他对猎物很满意,甚至对那六位女亲兵也很满意,“想不到穷乡僻壤之地,竟会有这样的尤物!”他将六个女兵赏赐给六位将军,将石幺妹带回了总兵府。

当幺妹进府时,我忽然听见屠城黑刀发出一声呻吟,我猜测,它是在警示我们,鬼要来了!

看来这位文官有些神经过敏,总是疑神疑鬼的。他似乎对刀很有研究,一眼就看出石柳邓手中的刀是“鬼手”,知道它排行第六。不过,眼前让我关注的已不再是刀,我更想知道石幺妹的事情,一个弱女子身入虎穴狼窝,她的下场必定会很悲惨。赶快看下去吧。

日记四:

鬼真的来了。

今天一早,德楞泰的亲兵匆忙跑来报告,德将军疯了!

我陪大帅赶到德将军住处,这原是镇筸把总戴增标的家,戴把总被逆苗杀死后,家眷迁回老家,这里空了,给了德楞泰。这院落比大帅住的总兵府还破旧,还阴森。我们一进院门,就看见德将军赤身露体,绻缩在墙角下。他本是个魁梧的状汉,眼下却显得干瘪瘦小,眼睛充满血丝,目光满含恐惧。

“德楞泰,你闹什么鬼!”大帅厉声向他喝到。

“你、你是谁?”平常鞍前马后的德将军,现在竟连大帅都不认识了。“别抓我,我不去,我不去!”他大声嚎叫,好像大帅是勾魂的黑白无常。

“你们把他架起来,给他穿上衣服。”大帅命令亲兵。几个亲兵上前搀扶德楞泰,谁知德楞泰纵身跃起,一头向院内的影壁墙撞过去,喀嚓一声,他的脑袋像熟透的西瓜一样裂开,脑浆溅在墙上像鲜红的瓜瓤,檐上一只乌鸦哇的一声惊飞了。

大帅脸色铁青,大步跨进屋去。我们怕出意外,紧随其后。屋里寂静无声,地上纤尘不染。我替大帅撩起卧室帘子,大帅向屋里看去,突然愣住了。只见那个赏给德楞泰的女兵,赤身露体躺在床上,面色异常平静,像在熟睡之中。大帅大步走到床前,俯身探看,那女兵气息已无。奇怪的是,她周身没有一点伤痕、一丝血迹,神情安详,宛若沉睡之中,面色红润,越加显得美艳。身下白丝绸褥子上,几星斑斑红色,似在述说昨夜的痛苦。看到它,再看看床上玉体横陈,我不免想入非非。

“美呀,我要!”大帅身后一个亲兵竟被这女尸所惑,竟发疯般向女尸扑过去。大帅劈手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混仗东西!死鬼也想要!拉出去砍了!”他大声喝到。那个亲兵被拉了出去,我忙将大帅拽出卧室,“大帅,情事诡异,此院怕是有妖孽作怪,还是赶紧离开为好。”回到大帅府,我将自己的忧虑告诉大帅:“苗人好使蛊,石幺妹和她的亲兵怕是来者不善,千万莫为女色所惑,中了逆苗奸计。”大帅哈哈大笑,“凤翔君过虑了,所谓邪不压正,那些巫蛊之术,无非是些障眼法,吓唬小孩可以,可能奈我何?石幺妹昨夜已让我破身,我今天不是好好的?其他五位将军不也都好好的?德楞泰大概是染了瘴气,或是连续作战,累得精神失常,不足为虑。”说完他看看墙上悬挂的屠城黑刀,“有宝刀镇宅,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怕!”忽地一阵风过,我又听见屠城黑刀发出一声呻吟!

这位福康安倒有些男子气概,俗话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知这话在他身上是否应验?不过,他若真把湘西蛊术当作吓唬人的小把戏,恐怕是大错特错了。自从经历了食指案,我这个原本对蛊术一无所知的人,以经完全相信,世上真的有蛊,过去有,现在仍然有。德楞泰的发疯,让我想到秋月。她莫名其妙地疯了,差一点咬断手指,至今仍住在精神病院。还有柔荑,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突然疯狂地撞向落地玻璃窗,像只折翅的大鸟,投向黑暗的深渊。我确信,她们的精神失常,一定是中了蛊术。我预感到这位福大帅就要倒霉了。

日记五

我的预感一点没错。前天,花连布也忽然疯了,而赏给他的那位女娇娘,也同样诡异地死在床上,没有伤痕,没有血迹,没有中毒,没有任何合理的死因。士兵们想捆住发疯的花将军,却被他挥舞宝剑,连斩十二条人命,最终引颈自刎。大帅这才感到蹊跷,他下令将剩下的四位女兵关押起来,看看事态如何发展。至于石幺妹,他仍然金屋藏娇,他太迷恋那苗女,她也太能勾魂。

结果证明事态已经失控。今天早上,珠隆阿将军也疯了,而昨晚他是独自睡的。清晨时分,站岗卫兵听到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待砸开门闯进屋时,他已倒栽葱般插在一口大水缸里淹死了。在他疯颠的同时,赏给他的那名女兵,也在关押的房间里停止了呼吸,并不是上吊或自刎,而是静静地躺在床上死去,没有伤痕和血迹。短短几天,大帅就损失三员虎将,他们都是满族人的骄傲,是巴图鲁中拔尖的勇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西津泰、纶布春、多隆武哭得泪人一般,我觉得,他们在哭死去的弟兄,也在哭自己,他们不知所措,不知厄运何时降临到自己身上。

下午,亲兵带着一个苗族老汉来到大帅府,他自称石老稞,是土人寨的一个老司,是个良苗,愿意为官府效力。他在大帅府转几圈,又到几位死去将军的宅院看了看。“是蛊,非常厉害的血蛊!”他惊恐地对大帅说。

“何谓血蛊?”大帅问。

“大帅不知,湘西苗家蛊术可分四种:虫蛊、情蛊、巫蛊、血蛊。四蛊中,以血蛊最厉害,而血蛊中,又以经血蛊最厉害,死去的三位将军,皆是中了经血蛊,中了此蛊,必死无疑。”“何谓经血蛊?”大帅追问。

“所说经血蛊,是年轻美貌女子下的一种蛊毒。欲制此蛊,需觅一荒山野岭处,于月圆之夜,择一空旷平地放一脸盆。女子脱去衣服,一边念咒一边舞蹈,此时山林之中各种毒物会被吸引过来,爬入脸盆。女子将毒物带回家,以自己经血喂养,待养得极肥大时,将其焙干研末,制成蛊毒。此毒不像一般蛊术,不放于食物饮水中,而是藏于女子下体。若男子与女子交接,蛊毒便随阳物进入男子体内,快者一两日就会发作,慢者可拖两三年才发作,一旦发作,状如疯狂,终自残而死。”“难道无法可解?”大帅焦急万分。

“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能解此毒者,唯有施毒女子。湘西女子用情专一,有些女子怕男人外出不归,便以此法控制。男子如按时返家,平安无事;如逾期不归,女子只需启动意念,男人体内蛊毒立时发作,除非女子本人施救,别人就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可为何那几个女子也会死了?”“这正是断绝后路之招。若女子对那男人恨之入骨,必欲其死,则男子蛊毒发作时,女子自身之毒也同时发作,只是并不疯颠,死得毫无痛苦。女子一死,再无人能有解药,那男子也就毫无求生希望了。”“如此说来,我这三位将军的性命,倒攥在那三个女子手上了?”“正是,她们若肯施救,将军们还能保住性命,她们若死,将军们也就没了指望。而且不但将军们危在旦夕,就是大帅您,恕老稞直言,也一样命悬一线了!”“你是说我也中了经血蛊?”“正是,且中毒之深,恐怕是最重的一个!”大帅顿时面如死灰。“真的无法可想吗?老先生若能施救,康安当涌泉相报!”“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老稞竭力而为,也只能救得各位半条性命。”老稞叹息到。

“半条性命?怎么讲?”“我不能解经血蛊毒,但能解苗女身上的蛊毒,苗女不死,各位尚存一线生机。”“苗女不是死于经血蛊?”“不是,经血蛊只害男人,苗女自身下的是虫蛊,老稞可以解得。”大帅思忖片刻,摇摇头说:“她们个个视死如归,即便不死,又怎会为我解蛊?难道除了苗女,天下再无人能解此毒吗?”“我曾听说,湘西有位侠女,能解此蛊。”“真的吗?”大帅喜出望外,“此女何名?住在何处?”“大概十年前,沅陵有对新婚夫妇,新郎要赴省城赶考,新娘怕他不归,下了经血蛊,约以三个月为期。谁知新郎如期归来,新娘却在前一天不慎跌下山涧,意外身亡。到时蛊毒发作,新郎疯颠,无人能解,欲跳山崖;其母痛不欲生,意欲与儿子一同跳崖,两人被家属拉住。此时恰有位年轻妇人路过,听说经过,援手相救,也不知用了什么高招,竟将蛊毒解了!”“可曾留名?”大帅焦急地问。

“那妇人飘然而去,不曾留名。新郎母子四方打听,欲寻觅恩人重重答谢,但沓无踪影。后来不知谁说,那妇人是位世外高人,隐居深山之中,人称‘赤水女子献’。”“有名就好,我立即驰驿传信,命湘西各地官员广贴告示,寻找赤水女子献,找到者重重有赏!”大帅像是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可我对石老稞的话不太相信,湘西大山之中多有豺狼虎豹,蛇蝎熊罴,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在那么恶劣的环境里生活呢?

看到这,我兴奋不已。我相信,石老稞说的这位年轻妇人,一定就是媭娘!只是不知为何,被人称作“赤水女子献”。这名字很古怪,赤水应是地名,红军长征四渡赤水,记得是在贵州,虽说离湘西不远,毕竟不在一省。难道说,媭娘曾在贵州生活过?白眉老人的故事中,媭娘被称作九天元女;汪队爷爷的故事中,媭娘被称作玄女;这部日记中,媭娘又被称作赤水女子献,她到底有多少名字呀?这位官员不知道媭娘的本事,如果他听过九天元女和玄女的传奇故事,他就不会有那样的怀疑;九天元女有万毒不浸的紫金藤,玄女有降龙伏虎的神兽小魁,媭娘何惧虎豹豺狼,蛇蝎熊罴?不知福康安能否找到媭娘?媭娘是否能为他解蛊?我急忙往下看。

日记六

告示贴出已经十二天,至今没有赤水女子献的消息,大帅将赏金增加到一千两白银,仍没人能提供她的行踪。石老稞解了苗女体内的蛊毒,反到是害了她们。大帅先是好言相劝,许以荣华富贵,请她们解除蛊毒,她们却轻蔑一笑。第六天,西津泰蛊毒发作,变得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只好用铁链捆住,任他汪汪狂叫。大帅的忍耐到了头,他暴跳如雷地大声吼着,“给我用最狠毒的刑法!只要别死,用什么刑都可以,用多长时间都可以,直到她们答应!”四位如花似玉的苗女被拖进行刑的小黑屋,那屋就在大帅府的后院。从那一刻起,大帅府就回荡着少女的惨叫声,空气中也充满皮肤烧焦的糊味。行刑的人都是从军营里挑选的老兵,他们见惯了血肉横飞,练就了铁石心肠,很多人甚至心理变态,折磨女人会给他们带来无限快感。我想象得出,他们如何用烧红的通条在雪白的肌肤上烙出黑印,如何用铁钳一个一个拔下她们的指甲,如何将整桶辣椒水灌进肚里,再用带着铁钉的皮靴猛踩她们高高隆起的肚皮,看着血水从口鼻中喷射而出。至于那些更阴损更歹毒,专门针对女性私处和乳房所发明的刑法,简直无法用文字形容,我只能说那绝对是女人无法忍受的酷刑,我从未见过哪个女人能挺过这些酷刑,哪怕是只坚持一个时辰!

可是这四位苗女竟然挺住了!她们一次次昏死过去,又被凉水喷醒,她们的纤纤玉指全都血肉模糊,身上布满鞭痕和烙印;她们原本曼妙秀美的乳峰已烫成焦痂,牙齿也被拔得七零八落,除了没有受伤的面庞还有个人样,其它可谓体无完肤,惨不忍睹。但折磨了三天,她们无一屈服,无一答应解除蛊毒。被铁链捆着的西津泰已经奄奄一息,纶布春也呈现疯相,不得不捆在屋里。大帅无计可施,像头掉在陷阱中的狮子,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最后他从墙上取下屠城黑刀,命手下对三位女兵实施凌迟,每天一位。他已不在乎几位将军的性命,只希望残酷的剐刑能够吓倒石幺妹,为他解除蛊毒。

石幺妹赤裸身体关在站笼里,被强迫观刑,一旦她闭眼,烧得通红的烙铁就像毒蛇一样,狠狠咬住她的肌肤。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手下的亲兵被那把屠城黑刀像削羊肉片一样,一点点肢解,听着她们痛苦地惨叫,直到沓无声息,最终成为一付骷髅。

今天,当最后一个亲兵被凌迟完毕,大帅对着站笼里的石幺妹大声吼到:“你为不为我解毒?”石幺妹秀美的面孔,已肿得可怜。她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看福康安,坚定地摇摇头。

大帅恨得咬牙切齿。“看来你是想青史留名?好吧,既如此,我成全你。但我不会剐你,这个法子太仁慈。明天我请你骑木驴,让你尝尝木驴插你的滋味!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湘西苗家有个石幺妹,骑木驴游街,你恐怕是苗家女人里,第一个享受木驴的淫妇吧?”大帅说完,仰天大笑。

大帅的话让石幺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恐惧,也让我打个冷战。天啊,大帅真是怒极发昏,他忘了此前是他与幺妹同床共枕啊!若说幺妹是淫妇,岂不等于说自己是奸夫了吗?我想劝说大帅,却无法启齿,只能看着石幺妹被拖回牢房,我知道今晚是她此生最后一夜了。

这节日记看得我心惊肉跳。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石幺妹以身下毒是如此,福康安使用木驴之刑亦是如此,他所能想到的,天底下对女子最严厉的惩罚也只有木驴了。木驴之刑起于北周,当时叫“刺马”,是在木马背上钉上大铁钉,将女子赤裸下身缚于马上游街示众,钉尖插入女子私处,令淫妇两腿间血流不止。清朝将刺马改进成木驴,驴背上竖一粗大木棒,随车轮旋转不断上下,车轮转一周,木棒就捣入体内一次。直至盆骨破碎,血尽而死。可怜的石幺妹,在经受了种种肉体折磨后,还要忍受赤身露体游街示众,被木驴窝穿插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媭娘呀,你快来救救她吧!

日记七

我终于见到了神秘的赤水女子献。

昨晚,大帅正焦急地在厅堂踱步,岗哨进来报告,门口有个女子,自称赤水女子献,要见大帅。这消息像个炸雷,震动了大帅府所有的人。人们都站在东西厢房前,想看看这女子是否有三头六臂。

那女子由大门进来,气度雍容,步履沉稳。她身穿青衫,背个藤篓,篓沿系着一条狐尾,不,不是一条,分明是九条,准确说,是一条分了九岔的狐尾!我的天,那不是九尾狐的尾巴吗!

记得小时看《南山经》,里面说“青丘国在其北,有狐四足九尾;啼声似婴儿哭,其肉食之可辟妖邪之气。”《吴越春秋》里说九尾狐“太平则出而为瑞,”禹娶涂山女子,就是九尾狐献瑞的结果。《瑞应图》记:“王者不倾于色,则九尾狐至。王法修明,三才所得,九尾狐至。”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见到九尾狐,谁知今天有幸,看到了狐尾!

这是否预示战斗即将结束,和平就要来临?

女子献一进门,忽然满院花香。五月春花已谢,秋蕊未开,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花香?那香气沁人心脾,让人心旷神怡。我甚至怀疑她是百花仙子,是楚辞中的湘夫人!

大帅毕恭毕敬,请女子入座。

“您是赤水女子献?”大帅满心欢喜地问。

“就算是吧”,女子微微一笑。

“您看我是否中了经血蛊毒?”女子点点头,“不但你,府中上上下下,均中了蛊毒!”此语一出,兵丁仆人皆大惊失色!本以为只有与苗女睡过的六位将军与大帅中了蛊毒,没想到我们全跟着中了毒!

大帅不信,他争辩到:“石老稞说,经血蛊必须与苗女交合才会中,他们碰都没碰苗女,怎么会中蛊?”“他们中的不是经血蛊,是一种措蛊。此蛊不需接触,凡嘘之以气,视之以目,皆能传毒于人。中此毒者,日渐消瘦,口腥眩晕,最终抑郁而死。”大帅大惊,原来苗女一入门,便对我们下了蛊,这可真叫引狼入室呀!

“我们所中之蛊不知……,不知……,不知贵人能解否?”大帅不知该如何称呼女子献,按年龄似应称夫人,但不知其婚否,思忖片刻,用了“贵人”,倒也贴切。

女子点点头。

大帅心花怒放,“贵人若解得蛊毒,有何要求尽管提,金银珠宝,豪宅良田,康安定倾其所有,报答贵人救命之恩!”女子摇摇头,“我只有两个要求。”“贵人请讲。”“第一,石幺妹交我带走。”“这可不行,她是逆苗贼首,朝廷要犯,康安不敢擅自放人。”大帅口气坚定。其实他不放幺妹,是恨之太深,必欲杀之后快。女子听了起身向外走,满府人全瞪大眼睛盯着大帅,心说女子一走,蛊毒谁解?

“且慢!”大帅忙将女子拦下。“不知贵人第二个要求是什么?”“第二个要求,”女子手指墙上悬挂的屠城黑刀,“毁掉此刀,你终生不得再动刀。”大帅愣了,“我富察氏四代侍候皇上,一等带刀御前侍卫,怎可不用刀?此事万难从命!”“看来刀比命更重要。”女子叹息一声,拿起背篓再向外走,满院人全急了眼,扑通跪在地上,拼命给女子磕头。

“你是汉人,为何要帮苗人?”大帅大声喝问。他领兵多年,惯于发号施令,从来都是别人求他,何曾求过他人?此时怒火中烧,看来若不肯解蛊,他会挥刀将她斩首!

女子闻言缓缓转身,盯着大帅,目光不怒而威,让人不敢直视:“你是满人,我为何要帮你?”此言一出,跪着的人都吓了一哆嗦,此话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呀!

大帅险些被问住,他素来善辩,马上答到:“当今天子是满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是满族的臣民,当然要帮满人!况且当今圣上英明仁德,创一代盛世,四方乐奏,八面来降,丰功伟业,哪朝可比?你不帮满人帮谁?”大帅振振有词。

“如此说来,当初大明天子是汉人,洪承畴、吴三桂叛明降清,实乃乱臣贼子,何以封王赐爵?若说仁政德政,满人入关行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更不用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流漂杵,仁德何在?若真施仁政,何至有湘黔苗民之乱?”女子一席话,听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大帅也哑口无言,他的脸憋得通红,几次要伸手拿刀,终又将怒火压下。

“苗民以蚩尤为祖,天生长有反骨!”大帅想拿蚩尤与黄帝之争说事。

“非也!蚩尤乃炎帝后裔,如同犬戎乃黄帝后裔一样,与汉族同根同源。蚩尤与黄帝相争,是骨肉相残,黄帝虽胜,只能保一时平安,却留下千古后患。传说帝徙蚩尤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定而天下咸服。如今看来,天下果真咸服吗?且远古洪荒,女娲化万物,以肠化十人,那时有何汉满苗戎?又怎会烽火连天?事情就坏在称王称霸,以一人御天下,以一族御天下,以一国御天下,以为刀剑无敌,所向披靡,施仁政是假,施暴政是真,结果害人害己,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即是此理。”女子一番话,说得大帅忍无可忍。他猛然拔出屠城黑刀,恕吼到:“贱人一派胡言,难道不怕我将你千刀万剐!”女子一声冷笑,“你那根黑炭棒只能吓吓孩童,能奈我何?”“我这把刀可是喝血之刀!”“我与你打个赌,你我放手一搏,你若胜,我马上解了所有人的蛊毒,石幺妹任你处置;我若胜,石幺妹交我带走,你就速留遗言,准备料理后事吧。”大帅沉吟片刻,“何为胜负?”“你的刀只需伤到我,即为你胜。”“你用何兵器?”女子摇摇头,“兵器是蠢男人用的,我只赤手空拳。”大帅仰天大笑,“天下竟有如此狂人,敢赤手空拳抵挡我的屠城黑刀!也罢,虽说此刀喝血,但也需几个时辰血才流干,想必够你解蛊的时间了。贱人,看刀吧!”大帅挥刀砍向女子,我看得出他并未使出全力,毕竟要留活口。满院人屏气观瞧,都在祈祷大帅得胜。我觉得大帅取胜应在情理之中,他四代家传,刀法极其精妙,那女子赤手空拳,如何能够抵挡?谁知黑刀劈到女子头顶,她忽然一个旋转,便到了大帅身后。大帅转身再砍,女子又一闪转到他身后。大帅大吼一声,使出八方风雨藏刀式,刀锋四面出击,其速之快已化光影。可刀快那女子更快,月光下已看不清人在何处,只见一团青影在大帅身边旋转,令刀锋屡屡落空。

大帅骤然停刀,冲着女子大喊:“你总这样躲来躲去,何时能分出胜负?”女子微微一笑,在大帅面前站定,“请君出刀!”她话音未落,大帅早使足力气,一刀劈下,看来他已不顾女子死活,只求一胜了。随着刀锋呼啸着落下,满院人都绝望得闭上眼睛,不忍看那颗美丽的头颅滚落地上。忽听屠城黑刀一声哀鸣,大家睁眼一看,那刀竟被女子用两指死死夹住,大帅拼命运气,可刀既砍不下去,也拔不回来;女子笑盈盈的,举重若轻。相持片刻,女子大喝一声,双指一错,竟将屠城黑刀拦腰剪断,断锋遭女子食指一弹,碎屑万片,四下飞迸,有一片竟打在我身上。

大帅面如死灰,呆立不动。女子飞奔后院,救出昏迷不醒的石幺妹,放于篓中,背着大步走出府去。一些兵丁追出门外,哀求女子治蛊,女子朗声说:“我入府时,你们可闻到花香?”兵丁们连连点头;“刚才我指击断刀,你们可感觉身上被碎屑所中?”兵丁们又连连点头。“你们罪不至死,我已解了你们身上的蛊毒,从此莫再欺压苗民,使刀者,死于刀下,切记!”说完飞奔而去。

这时大家才松了口气,知道性命已经无忧。

我望着地上那半截断刀,知道大帅死到临头了,他没有了刀,也就没有了命。

没错,赤水女子献肯定就是媭娘!她力斗福康安的场面,恰似白眉老人与云鹏老董的比武;她指弹断刀,就是白眉那招“天女散花”!更让我惊讶的是,她不但武功高强,治蛊高明,还有学问、善思考。女娲是中国的始祖母神,传说她以身体变化万物,以其肠化十人,还有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媭娘的思辨穿透时空,想到远古洪荒,人类创世之初。不分民族,没有国家,也没有种族之间、国家之间的杀戮;她说华夏大地上的古人,都是我们的祖先,包括炎黄,也包括蚩尤;她说“使刀者,死于刀下”,“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些都是警世明言,可惜福康安不能领悟。他的命与刀紧密相连,没了刀,他将死。还有一样东西让我很感兴趣,就是九尾狐。古人常把罕见的动物、植物和气象的出现,称作祥瑞之兆。汉石画像中常见九尾狐与兔、蟾蜍、三足鸟等并列于西王母身旁,以示祥瑞与子孙兴旺。媭娘送灵时有一足兽,救人时有九尾狐,这些究竟是畸形的动物,还是真的神物?是历史被神话,还是神话中掺杂着历史?一切只有找到媭娘,才有答案。眼下我更急于知道福康安的下场,这个统帅千军万马的汉子,与其说是死于一个弱女子的蛊毒,不如说是死于他对刀的崇拜,对血腥和暴力的崇拜,不知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可会悔悟?

日记八

大帅病倒了。

在他躺倒前,西津泰、纶布春疯狗般挣扎了几天,还是没能逃脱死神;仅剩的多隆武将军精神崩溃,在发疯前上了吊。六位骁勇的巴图鲁,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女人手下。大帅听到多隆武的死讯,口喷鲜血,栽倒在地。我们将他抬到床上,灌下几口老参汤,他才慢慢睁开双眼。他吃力地对我耳语,“我家四代英名,不能毁于一旦。你快把和大人请来,我有话对他说。”走出府门,我忽然愣住了。十天没出门,镇筸城似乎变了个样。原本幽静苍凉的古城,忽然充满喧闹。沱江上,十几艘龙舟正竞相飞渡,吊脚楼的窗户都打开了,不时从窗内抛出一只只鸭子,翻着筋头,拍着翅膀,跌落水中。城中良苗都聚集在沱江两岸,许多小伙赤了胳膊腿肚,扑进水中追逐鸭子,盛装苗女高声尖叫,兴高采烈。青石小巷里,苗妇们提篮叫卖,篮里是热腾腾的棕子;许多行人买了棕子抛入沱江中。我才想起今天是五月初五,是端午节,苗族人正在祭祀屈原亡灵。我不禁感叹,屈原是汉人,苗人却也要祭拜他。不同的民族过着共同的节日,这大概就像女子献所说,我们都是同根同源吧?

和大人随我匆匆赶到帅府。“福帅,您是累的,好好休养几天就会好的。”和大人为大帅宽心,大帅中蛊之事他一清二楚,只是无能为力。

“你不用安慰我,统军之人,马革裹尸,死而后已。我死后,大帅重任就由你担当了。我一生为皇上四处征战,每战必胜,不曾想栽在苗疆。苗疆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大反,看来光靠筑城修垒是不行的,治苗还是要顺从民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有民心安定,苗疆才能稳定,望和大人将此言禀告皇上。”和琳握住福康安的手,不禁热泪盈眶。

“眼下天气炎热,镇筸离京城万里之遥,我死后就地安葬。对外就说我在攻打长吉山岩石岗时受重伤而死。葬礼一切从简,你统帅大军早靖苗疆,即是对我最大安慰。凤翔君,”“在”,我赶紧上前。

“我有遗折报与皇上,你代我写来。”我连忙执笔,大帅一字一顿,吃力地口述了最后的遗言:

“臣自幼深蒙皇恩,几十年来,屡屡统兵南征北战,而此次出师未能尽早竞事,仰得垂廑,有辜委任。臣身为统帅,未死于刀下,而死于蛊女之手,奇耻大辱,无颜见京城父老。个中详情,臣凤翔逐日有记,皇上阅后即知。吾死后,谨荐和琳担任统帅一职,请皇上明鉴。”说到这,大帅闭眼挥手,示意和大人与我退下。我们以为大帅累了,想要休息,刚转身向外走,便听背后有响动,回头一看,大帅竟用那半截黑刀自刎了!

和大人将派驿卒向京城飞报大帅死讯,遵大帅遗嘱,我的日记也将一同呈上御览。我知道皇上看了定会龙颜大怒,堂堂一等带刀御前侍卫,怎会被一个女子空手夺刀?六位满族大将军,怎会命丧温柔乡里?说不定扣我“妖言惑众”之罪,送我走上不归路。

所以,我决心跟随大帅而去。我跟随他几十年,如今不想和他分手。眼下我倒有些喜欢上镇筸古城了,她有那样美丽的吊脚楼,那样清澈的沱江水,那样幽静的街道小巷,那样古仆的民风习俗。虽说眼下烽烟正浓,但战火过后,说不定她会火中涅槃,变作一只展翅腾飞的凤凰,“凤翔”不正是我的归宿吗?

那清秀绵软的笔迹到这结束。后面一段话是另一个人的笔体,大概是皇史宬的官员写的备忘录:

凤翔所记荒诞不经,无从查证,和琳大人也语焉不详。福帅之死,圣上痛哭涕泗,赠郡王职衔,赏帑银一万两;准于皇家宗祠旁建盖专祠。其父傅恒追赠郡王爵衔,其子德麟著加恩晋袭贝勒。批旨由和琳接任征苗统帅。此件遵旨存入秘档备考。

后面还有一段话,从墨迹颜色看是隔了一段时间写的:

八月下旬,接加急军报,征苗统帅和琳八月十五日于乾州暴病身亡。军中传言和帅中了蛊毒。福、和二帅相继去世,军心浮动,太上皇与皇上大忧。急派四川提督明亮赴苗疆总统军务,派鄂辉任湖广提督。九月,明亮统兵将逆苗围困平垅,桂鱼坡一战将匪首石柳登击毙,匪首吴廷义被俘,至此重要匪首全部剿灭,苗疆征战历时两年,终收全功。

最后有注,像是刘方写的:

注:凤凰县城古镇筸始建于唐,宋、元、明至清初实行土司制,设五寨长官司。后设镇筸协副将、辰沅永靖兵备道,乾隆五十六年改为凤凰厅,升通判为同知。嘉庆二年升为直隶厅,统领三府一州军政,管辖大湘西二十余县,被视为扼守西南苗疆的边陲重镇。这位凤翔君应该知道当时镇筸已属凤凰厅,所以会产生凤凰涅槃的遐想。但他一定想不到,如今的凤凰已成为名扬天下的古城!他为自己选择的归宿之地,的确已在烽火之中涅槃,变作一只展翅腾飞的金色凤凰!

日记稿至此完结,看完日记我陷入沉思。皇史宬官员对日记批语“荒诞不经,无从查证”,但我相信它每个字都是真实的。两百年前,媭娘以她的勇敢和智慧,征服了那位不可一世的大帅,救出危难之中的苗女,我甚至想到石幺妹会不会成为下一任媭娘,但马上否定了这个可能,因为媭娘必须是处子。这位叫做凤翔的官员,以他细腻的笔触,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帅府中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他的结局令我有某种共鸣。我猜测他很可能也有抑郁症,因为他的文字中充满悲哀,令人压抑和沉闷。只有日记结尾那句突然闪亮了一星火花,或许当他决心随大帅而去时,心头的重负瞬间消失了。我看看窗外,湘西大地处在沉睡中,漆黑的天幕上隐约挂着星光。我不知明天的旅途是否平坦,不知那群山万壑之中,到哪去寻找媭娘。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5、“草蛊婆”的回忆

公路上大雾迷漫,车在雾中蜗牛般爬行,雪亮的车灯竟照不到几米以外,浓雾像一堵墙挡在车前,给人以诡异和压抑;如果说薄雾中的朦胧给人美感,那浓雾中的迷茫就让人窒息。

浓雾让我想起一部恐怖片:一个海滨小镇被大雾笼罩,浓雾飘到哪里,哪里就着起大火。当年海滨有一艘满载财宝的船被海盗劫掠,船客都被关在储物仓中活活烧死,海盗成了小镇的富翁。后来惨死的幽灵伴随浓雾来了,他们要抱复小镇,让人们尝尝被烧死的滋味。眼前的浓雾就是那样,见缝就钻,无孔不入,无法躲避。我看看老董,他也紧皱眉头,将一枚硬币在指中飞快旋转,似乎时刻准备迎击无形的敌人。只有刘方若无其事,他对大雾、对崎岖的山路和车辆的颠簸毫不在意,惬意地闭目养神,有时甚至发出鼾声。

我们坐在公交车上,向一个叫做天星河镇的地方进发。来之前云鹏与我们讨论过,要找媭娘,看来只有一条路:先找到霏霏插队的村寨。那村寨应离媭娘所住山谷最近,或许会有人知道些线索。为保密,老董没让汪队找县里派车,“就坐公交,不通公交的地方就步行,老董告诉汪队。

汪队表示理解,“可你们得有思想准备”,他说,“当年溆浦县接收过知青的只有天星河乡,那乡地处东南雪峰山中,全是苗寨。公交只通到天星河镇,由那里进山,沿溆水前行,苗寨都依山傍水,相隔十数里,分散在溆水河两岸,一共有十个。那里出门全靠步行,特别是最远的几个寨子,深居山中,非常偏僻,羊肠小道,很难行走。”“你别吓唬北京客人,”刘方乐呵呵地说。“除最远的龙潭寨我没去过,其它九个寨我都到过。我倒希望霏霏插队在龙潭,那样我就‘十全十美’了!你们要想了解蛊呀赶尸呀,这天星乡正适合,听说有的苗寨还有草蛊婆呢!”“真的么?”我闻蛊色变,“那是不是得自带干粮和水呀?”刘方哈哈大笑,“你真是草木皆兵了,没那么严重,你遇到草蛊婆的概率,和抽中百万元大奖差不多。我在湘西跑了快二十年,还没碰上过一个真正的草蛊婆呢!其实蛊并不可怕,据温廷筠记载,剑南东川节度使于叔明,不仅不怕蛊,还特别爱吃蛊,他把蛊药掺和五香调料,卷在饼中慢慢品尝,边吃边夸味道极好。”“啊,那东西还能吃?打死我也不信!”我一个劲摇头。

“你要真害怕,我教你一招:每天饭前食大蒜一头,可以预防蛊毒。”刘方一本正经地说。于是我的双肩挎包里,多了几十头大蒜。

告别了汪队,我们三人坐着公交车向天星河镇进发。四十多公里路程,公交车在浓雾中嘎悠了整半天。好容易抵达目的地,在一家小饭馆喂饱肚子,老刘带我们上了路。天过中午,雾气依然很重。我们穿行在山路间,田野一片幽静,山谷里不时传来雀鸟悠扬的叫声。老刘对山野很熟,他不时给我们指点着哪是槭树,哪是楤树,哪片花是铁线兰,哪片花是鹅掌柴。可我眼前除了迷雾,什么也看不见。

正走着,老董突然站住了。他猛然回身向后望去,我也回头看看,浓雾之中,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他。

“有人跟踪!”他小声说。我和老刘四下眺望,并未发现什么。

“或许是动物,湘西过去有老虎,现在看不到了,但云豹和水鹿偶尔还能碰上。”老刘说。

老董不说话,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指中旋着,示意老刘往前走。老刘看着新鲜,笑着问老董:“你耍得这是什么玩艺?”我忙替老董解释:“这是一门功夫,叫‘天女散花’,就是武侠小说里写的那种飞镖,老董能百步穿杨呢!”老刘惊讶得吐吐舌头,继续领我们朝前走。

我知道老董肯定听见什么动静,便不说话,仔细倾听,可除了我们的脚步声,和山谷里的鸟叫声,并没有可疑的声音。我们三人往前走了一会儿,老董忽然放慢脚步,猛地向后一甩手,那枚硬币带着破空之声被弹射出去,就听见身后浓雾之中有人唉呀一声,显然被硬币所击中。老董纵身跃去,我和老刘急忙跟上。只见浓雾中显出两个人影,正拼命逃跑,奇怪的是那身影我似曾相识。

老董不愧特种兵出身,健步如飞,转眼已经撵上二人,他一个前扑,将二人扑倒在地,两只大手死死掐住二人后脖颈,“我让你们跑!”他得意地大声吼到。被扑到的二人穿着套头衫,一个高个,一个矮个。那矮个忽然扭头狠命咬了老董的手一口,老董手一松,矮个子向旁边一滚,挣脱控制,一下蹦了起来,“你讨厌!”矮个子大声嚷嚷着,那分明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定睛一看,我的天,是小桃!我急忙把那个高个子拉起来,是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不用猜,他肯定是常小河!

三言两语,事情已明。小桃听我说要到湘西寻找媭娘,媭娘或许能治好她母亲的病,恨不得立马飞到湘西。她的请求遭我拒绝,就去找小河,两人商量了一个笨鸟先飞的法子,早我们一天赶到溆浦。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哪?”我问。

“全听你们说的呀,”小桃笑嘻嘻地说。

“我们说的?不可能呀?”我让小桃给闹胡涂了。小桃伸手从我双肩挎包底上摸出一个纽扣状的小东西,“呶,就靠它!”老董一把抢过来看看,“这是啥?”“窃听器,”“哪来的?”“网上买的,便宜得很,你想要找我!”小桃一脸淘气相。

我恍然大悟,“在火车站拽我挎包的是你俩吧?”“那是小河偷偷放窃听器呀,我可不敢上前,董伯伯那双眼比夜猫子还亮!”老董也恍然大悟,“在汪队家门口搞鬼的也是你俩吧?”“除了我俩还有谁?听了一晚上故事,真精彩!”小桃和小河乐得要死。

“胡闹!简直是胡闹!”老董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这个老公安让两个毛头小子给耍了,的确有些下不来台。“赶紧给我回北京去,你俩以为这是王府井呀!这像逛大街呀!一定是你出的幺蛾子!”他瞪着小桃,“你不好好照顾老娘,跑到这逞什么能!要是有个三长,我们怎么向你们爹妈交待!”老董越说越急,攥着拳头挥来挥去,我直担心打着孩子。

“我没爹妈了,我的事情我做主!”小河一点不示弱。

“我有妈还疯了,治不好我妈,我还活什么劲?”小桃泪眼潸潸,小嘴一撅,一副可怜样。

“你们------,”老董挥拳想打没敢打,“咳,这可要了亲命了!”他气得直跺脚。

老刘一直笑眯眯地站在旁边,见此情景,忙出来打圆场。他拉住小桃的手,“你一定是小桃吧?多俊的姑娘!”他又拉住小河的手,“你就是常小河,大画家呀!”他扭头看看老董,“孩子们一份孝心,难得!既然来了,就带上他们吧,年轻人见见世面也好。”老董无奈何地点点头,小桃破涕为笑。

“你来了,妈谁照顾?”我问。

“我请了个高级护工,霏霏阿姨给我留下那么多钱,多贵的护工都请得起!”“学校呢?你不上课行吗?”“我以照顾妈妈为由,请了一个月假,学校批了。”“留下可以,但咱们可得有言在先,你俩一切行动得听指挥,绝不允许自由行动!”老刘一绷脸,那威严劲把老董都比下去了。小桃小河并腿立正来个敬礼:“保证一切行动听指挥!”说完扑哧笑了。

我们组成了一只奇怪的队伍,三位四五十岁的老爷们,带着两个欢蹦乱跳的小青年,穿行在湘西溆水两岸。山青水绿,没有一丝污染,久居都市的我们,感到空气是那样清新,野花是那样灵秀,山泉是那样甜蜜,阳光是那样灿烂,景色是那样优美,苗民是那样纯朴。且不说林间的猿猴和天上的苍鹰,单是那五彩斑斓、在花丛中翩跹起舞的蝴蝶,和身姿苗条,静若处子般伫立于绿叶上的蜻蜓,都会令小桃和小河惊喜不已。

“你们没见过蝴蝶和蜻蜓吗?”我对他俩的反应有些惊讶。

“很少看见呀,北京哪有这么漂亮的蝴蝶和蜻蜓?”他俩同时说。

“我们小时的北京,也像这湘西一样美呀!就说我们十八号院,各样蝴蝶多得很,最美的叫大马兰,个儿又大,颜色又美,能捉到一只比中大奖还高兴!蜻蜓最多的是那种红头红肚,天阴时成群结队低空飞行,湿度大时,落在灌木丛中,你从后面慢慢走到跟前,用两指一夹一个,没跑!还有蓝头蓝肚的,个儿比红蜻蜓大,我们叫它‘老竿’,特贼,总在水上飞,不好逮。还有知了,就是蝉,夏夜从地下钻出来,刚脱去蝉衣,趴在树上绿盈盈的,漂亮极了!天牛,蜗妞,花骨朵;螳螂,蚂蚱,油葫芦;蜜蜂,马蜂,大黄蜂;蚯蚓,蜘蛛,洋剌子。你翻块石头,就会蹦出几只蛐蛐儿,你晃晃树枝,就会掉下几条吊死鬼,爬墙虎低下藏着壁虎,下水沟中卧着蛤蟆,要是运气好,你说不定能在草丛中抓到刺猬呢!”“我妈妈也这样说。她小时候常到莲花池捞小鱼,春天时小蝌蚪特多。唉,真可惜,如今连只蚂蚁也看不到了。”小桃无限怅惘。

风景很美,但调查很不顺。十几天过去,我们跑了八个寨子,没有一点线索。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不要说无档案可查,就连当年每个寨子来过几个知青,姓是名谁,都其说不一。这也难怪,知青都是汉族,在苗寨生活,首先语言就有障碍,住的时间又七长八短,你来我走,老乡很难记清楚。而我们对霏霏的插队生活又一无所知,连她当年的照片都没有,这使得查找仿佛大海捞针,异常艰难;也使我原本透出一丝阳光的心情,又被阴云笼罩了。

就在去第九个苗寨的路上,小河无意中说起一件往事,没想到这件事对本案竟然意义重大,以至破案后回想起来,我就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九个苗寨路途遥远,且正如汪队所说,全是羊肠小道,蜿蜒崎岖。路旁长满锥栗、麻栎和苦槠树,一些野葛的藤条甚至蔓延到路上,不时牵扯着我们的裤脚。我们从早上走到中午,都已气喘吁吁,找到一棵大银杏树,坐在树下吃干粮。

“庄叔,你会推理,我家有件事您给推推?”小河背靠大树吃完干粮,擦擦嘴对我说。

“我哪会,什么事?”我先谦虚一下,又有些好奇。

“78年我爸被车撞了,送到医院抢救。我妈得信赶到医院,我爸已经不行了。他拉住我妈手,伸出一根指头,晃晃,又伸出一根指头,竭力想对我妈说什么。我妈把耳朵贴在他嘴旁边,使劲听,就听清楚四个字:‘找--到--黑--点’,说完我爸就咽气了。办完丧事,妈就一直想这四个字,还有爸先伸出一个指头又伸出一个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想,是不是爸有什么存折藏在哪了?结果爸的东西妈都不敢处理,有空就翻翻,可一直没发现什么。去年妈病重,才把这事告诉我。她说都过去二十年了,爸即使有啥存折,钱也不会很多,到现在也不值钱了,她叫我该处理的就处理了,可我一直没敢。我总想还是应该把爸的意思弄清楚,一个人临死前说的话,肯定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对吧?”我点点头,将死之人,将死之言,或是指明凶手,或是有要事托付。我记得福尔摩斯有个类似的故事,想了想,想起是那篇《花斑带案》。故事里的受害人是位女子,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突然疯狂地跑出卧室,跌倒在走廊里。当她妹妹赶来时,她用尽最后气力向妹妹高声呼喊:“是那带子!那花斑带!”同时伸手指向一个房间,那房间里住着她的继父,一位恶名昭彰的医生。妹妹找到福尔摩斯,福尔摩斯通过她姐姐最后的呼喊和手指的方向,侦破此案,原来是那继父用一条印度最毒的毒蛇咬死了那女子。‘花斑带’是死者对蛇的描述。

我把故事讲给小河,然后问他:“你父亲死于交通事故?”他点点头。

“肇事司机抓住了吗?”小河又点点头。“他根本没跑,听妈说那司机倒是个老实人,那天下小雨,光线不好,爸过马路走得急,没注意看过往车辆,正好又是个拐弯处,等司机看见我爸,已刹不住车了。那司机吓得脸煞白,赶紧把我爸送到医院急诊室,医院旁边就是公安局,他从急诊室出来就到公安局投案了。

“这样说来,你爸不是在指明凶手。”“肯定不是。”“那就应该是向你妈托付什么事情,可是这‘找到黑点’和两个指头,说明什么呢?”我一时想不出,看看老董老刘,他们二人也很感兴趣地思索着。

“我知道了!”小桃忽然得意地叫到。

我们四人一齐看小桃,不知这个鬼精灵的丫头悟出什么玄机。

“你知道了?你说说!”小河焦急地问。

“你们家晚上不用电灯点油灯吧?”“没有呀?这和点灯有什么关系?”“你没看过《儒林外史》呀?那个严监生临死伸出两个手指头,就是不肯断气,家里人七猜八猜都猜不着,后来把油灯里的两茎灯草挑掉一茎,严监生就合眼了。你爸是不是学严监生,让你们娘俩勤俭度日呀?”小桃一说,我和老刘马上明白她说的是哪一出,这是《儒林外史》第五回:“王秀才议立偏房严监生疾终正寝”,中学语文课本有,以油灯之事讽刺严监生的吝啬。老刘忍不住笑了,我也一脸苦笑,老董不一定看过这本小说,但对故事想必也有耳闻,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小河一下急了,“你爸才是严监生呢!你爸才是严监生呢!”他冲着小桃大声喊。

“小河!”我厉声制止他。“小桃十三岁丧父,怎么能对她说这话呢!”小河眼圈一红,“她好歹还见过爸,可我爸死时,我还在妈肚子里呢!再说我妈过日子很俭仆的,爸绝不会是那个意思!”小河说得小桃也眼泪汪汪,“是我不对,我不该说这话,小河哥,你原谅我吧。”我看着两个没爹的孩子,叹了口气。“关键是‘找到黑点’四字,什么是‘黑点’?到哪找?都不清楚。”“还要考虑谐音。”老刘插话,“‘找’的同音字较多,但能与‘到’组合的,除了‘找’,大概只有‘照’了。很幸运,‘黑’的同音字只有‘嘿’和‘嗨’,都是感叹词,不用考虑。‘点’的同音字比较多,‘黑典’、‘黑碘’、‘黑店’、‘黑殿’、‘黑簟’,都有可能。”老刘不愧是搞文的,肚字里像装了本现汉。

“找到黑店?还说得通吧?”我把老刘列举的同意音字在脑子里排列组合,觉得这句最可能。

“‘找到黑殿’或‘照到黑殿’?这句似乎也还行。还有‘找到黑碘’,你爸不是医生吗,碘酒有没有叫做黑碘的?”老刘脑子也很快。

小河摇摇头,“我觉得还是‘找到黑点’最有可能。我妈说,当时爸虽然是在弥留之际,但这四个字他说了两遍。他说普通话,四声不会错,像‘照到’、‘黑店’这样的与‘找到’、‘黑点’四声不一致的词,应该可以排除。至于‘黑典’、‘黑碘’,不太像生活用语呀?我查过辞海和医药辞典,也没有这俩词。”我和老刘推敲一番,也感觉除了“找到黑点”,其它句子都很牵强。

“还有,你爸伸出手指,是不是在指什么东西?当时屋里有别人吗?屋里有什么东西吗?”老董问。

小河想了想,摇摇头,“妈没说。”“知道是哪个医院吗?”老董又问。“就是我爸工作的那个医院呀,叫鸿翔医院,我爸是那个医院的外科医生,那天一出医院门就让车撞了,马上送到医院急救室了。”“等回京后我去医院问问,没准能找到点线索。”老董拍拍小河的肩膀,以示安慰。

午后我们顶着娇阳继续赶路。天气渐热,没走多久已是汗流浃背。恰好路旁有道小溪,小桃便赤了脚在小溪中走。溪水清澈冰凉,小桃一边趟水,一边兴高采烈地唱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她清脆的歌声,为我们驱走疲惫,老董乐呵呵地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一点不假!”老刘冲他做个鬼脸,“你都快当爷爷辈了,谁爱跟你搭配呀?小河说这话还差不多,金童玉女,人家才真是一对呢!”小桃小河都羞红了脸,小桃捧起一汪溪水泼向老刘,“让你瞎说!”我对老刘说,“你可别小瞧老董,人家也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当今中国影坛最红武打明星呀!”“真的?谁呀?不是紫怡吧?我就爱看她的片子,《虎踞龙蟠》特棒!”小桃说。

“不是?你把‘不’字去掉!”“真的?”小桃惊讶之极。“董伯伯,紫怡真是您女儿?”老董笑着点点头,得意之情写在脸上。

“哇噻,董伯伯!我对您的景仰犹如涛涛江水、奔流不息呀!等回北京您一定得把我介绍给紫怡,我可是您宝贝闺女忠实的紫粉儿呀!”“‘紫粉儿’?什么紫粉儿?”老董莫名其妙。

“老董你落伍了!小桃是说她是紫怡的‘粉丝儿’,简称‘紫粉儿’。‘粉丝儿’是网上流行语,表示‘崇拜者’,‘追星族’。”老刘解释说。

“是吗?”老董乐了,对小桃说:“没问题,别看这丫头在外边呼风唤雨的,在家还得听我的。赶明拍新片儿,让她跟导演说说,给你安排个角儿。”“真的?”小桃兴奋之极,欢呼雀跃,忘了自己是在小溪之中,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她伸手一抓,抓住一串小白花。才发现溪旁悬崖罅隙间,松树枝桠上,有串串花朵度叶飘拂,下垂及水,风致楚楚。那花叶形体柔和,幽香淡远,伸手可及。小桃随意伸手摘花,顷刻编成花冠,笑吟吟地戴在头上,身后衬着黛色无际的崖石,一丛丛眩目的奇葩和汨汨流淌的溪水,合成一个迷人的仙境!小河看着她,禁不住喊到:“别动,我画幅画儿!”说完飞快地打开画夹拿出画笔,三勾两描,画出一幅素描,画中小桃花冠盘头,秀丽多姿,宛若楚辞中的女神。

“刘老师,这叫什么花?”小桃问老刘。

“这花可不简单,她是屈原写得最多的花!‘沅有芷兮澧有兰’,这花就是‘芷’呀。你看这溪边山坡上,五颜六色,有多少香草香花!若没有这仙境一样美丽的地方,屈原怎么能写出那样优美动人的诗篇呀!”“老刘,你说屈原二次放逐,肯定走的是沅水这条路线吗?当年这里荒无人烟,他一个贵族士人,孤身从洞庭溯水而上,过沅陵,渡泸溪,走辰溪,到溆浦,他吃什么?住何处?现在你让我一个人走这条路线,我都觉得很难,何况两千年前的屈原?”我经过这十多天的跋涉,深深体会到湘西山高路远,壑险沟深,不禁对屈原放逐之说又有了疑问。

老刘点点头。“的确困难很大,不过我认为屈原放逐沅水是无庸置疑的。特别是楚辞中《涉江》一篇,绝对是放逐沅水的真实写照:‘乘翎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入溆浦徘徊兮,迷不知吾所如’;你看:屈原乘船溯江而上,早晨从常德启程,晚上便止宿在辰阳,进入溆浦他彷徨不前,心中迷乱不知何往。这路线图不是清清楚楚吗?我判断,屈原不但沿沅水抵达过溆浦,他还在溆浦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真的吗?有证据吗?”

“当然。我考证过溆浦方言、溆浦地方戏剧、溆浦壁画、山歌等等,发现其中存在大量的‘屈原文化’。比如溆浦许多地方有招屈亭、屈原庙、三闾大夫祠等;许多古遗址如‘溆水屈儃’、‘芦潭渔唱’、‘三闾滩’、‘鹿鸣山’、‘明月洞’等,也都与屈原有关。还有溆浦的‘巫傩文化’,其中很多祭祀和傩戏或与屈原直接有关,或与屈原《楚辞》有关。古人很早就指出‘巫傩文化’与《楚辞》有关。距屈原年代较近的王逸说过:‘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而作《九歌》’。不久前在溆浦周氏傩坛,发现150余本有关巫傩祭祀和傩戏唱本的手抄本。这批手抄中,保留有非常原始的祭祀和傩戏节目,像‘游船送瘟’、‘独脚云霄’等。”“‘游船送瘟’是不是送瘟神?毛主席有句诗‘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写的就是送瘟神吧?”“对。‘游船送瘟’是南方广泛流行的民间习俗。桃源的巫师称送瘟叫‘搬旱龙船’,驾旱龙船的神是‘傩公’、‘傩母’;而沅水上游的巫师称送瘟叫‘游船掳瘟’,送瘟之神叫‘游家五娘’;溆浦最有意思,溆浦巫傩称送瘟之神为屈原的第五个女儿,叫‘屈家五娘’”。

“啊?送瘟之神叫屈家五娘?”老刘的叙述让我很感兴趣。

“对,我看过溆浦巫师送瘟神。巫师要摆设一个祭台,祭品为水果、豆腐、糍粑等。并用稻草扎了一只游船,船上插了五个神位牌。中间最大的为红色神位,上书‘屈原相公游江五娘之神位’;左一为白色神位,上书‘天符大帝行化王神’;右一为黄色神位,上书:‘茅船会上一切人氏’;左二为白色神位,上书:‘收瘟童子押瘟太保’;右二为绿色神位,上书:‘艄公水手鼓乐儿郎’。”“这么多神位,屈五娘在最中间,可见地位最重要。”“是的。祭祀时,把草船放在一盆水上,巫师穿法衣,待鼓乐声起,边杀鹅滴血于草船上,边放鞭炮。巫师手捧游船,翩翩起舞,高声唱到:

万里风云万里天,春风和气生眼前。天地阴阳回造化,送船便说本根源。

昔日秦王身染病,七十二日倒高床。请尽世人医不好,吃尽灵丹无药方。

关公殿前占一卦,屈原相公要花船。屈原相公五个女,五人姐妹有根源。

一娘住在桃花店,二娘住在菊花园,三娘住在梅李地,四娘学道登仙山。

五娘身材生得小,江边立庙要花船。五月五日船下水,沿街两岸鼓连天。子弟花船五娘坐,化作仙娘慑毒船。百家门上收瘟神,千家万户保平安。”……

“溆浦把送瘟之神变成屈原第五个女儿,甚至把五月五日的龙船,也说成是送瘟之船,是全国仅有,说明屈原与溆浦关系密切,也说明他的一个女儿曾在溆浦陪伴他。”“那个‘独脚云霄’的傩戏说的啥?”小桃听得津津有味。

“《独脚云霄》是傩舞的重头戏,必由掌坛巫师表演。平时傩戏要戴面具,唯独这出戏不戴,只用祭祀时烧的纸钱灰蘸水涂在脸上。演出时大锣大鼓,牛角号扬,气氛庄重。独脚云霄一条腿捆有青布绑带,扮演在战斗中失去一腿的战士,仍在英勇作战。”“我知道独脚云霄演的是谁了!”小桃总会有些奇思妙想:“一定是媭娘肩上那只神兽小魁!小魁不是一足吗?”老刘乐了。“这回你没猜对。独脚云霄在溆浦县志中是个女神,而在傩戏中,独脚云霄变成一位血战沙场的男子,是殇亡之神。如今溆浦民间神龛上,都竖着一根缠着青线和白线的筷子,代表保佑百姓安宁的独脚云霄神。除了云霄,溆浦县志中还记载有碧霄和琼霄,合称‘溆浦三霄’,都是女神。有学者认为,女神‘三霄’和屈原《九歌》中众多的女神一样,有着悠久的历史,研究‘云霄’与屈原笔下众多的女神,可破解《九歌》中很多难以破解之谜。”“把女神“云霄”之名,借给一位为国捐躯的独脚英雄,说不定屈原写《国殇》就是看了独脚云霄的傩戏呢!”我不禁感叹。

“所以有学者说,《九歌》中的山川景物大多出沅湘地方,由此可知,作《九歌》不临沅湘其境不成,临其境而不亲睹沅湘间巫歌傩戏之俗更其不成’。你说,屈原二次放逐,不在沅湘,还能在何处?”老刘的分析丝丝入扣,让我非常佩服。一下午就在这种探讨学术问题的氛围中过去了,转眼日落西山,暮色苍茫。

“老刘,还有多远?”老董走得有些累了。

“快了,你看前面有人了。”老刘向远处一指。我们向前望去,果见不远处有个人,背着高高一捆柴草,缓缓朝前走着,看身影是个老妇人。瞧她吃力的样子,我们加快脚步,想替她背柴草。眼看赶上时,忽然山谷中刮来一阵风,路边草丛哗哗乱响。老刘猛地站住,不住用鼻子四处闻着。我闻了闻,好像风中有股腥臊气味。老董已将一枚硬币夹在指上,“有野兽?”他问老刘。老刘点点头,“可能是个大家伙”,他悄声说。

“那快叫老婆婆躲躲吧!”小桃说完就冲着前方大声喊:“老婆婆,有野兽!”老刘急忙去捂小桃的嘴,就在此时,前方草丛中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一只猛兽呼啸着窜出草丛,径直扑向那位老妇人。我们定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那分明是一只威猛的金钱豹呀!

豹子朝老妇猛扑过去,一下将她扑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老董嗖地将硬币击出,打中豹尾。豹子一声咆哮,两爪按住老妇,扭头看我们。眨眼老董指间又夹住三枚硬币,正要弹向豹头,却被老刘挡住:“一级保护动物,不可伤害!”说完捡块石头,扬手呐喊冲向豹子。离豹十余米处,被葛藤一绊,扑通跌倒,石头脱手飞出,偏巧打中豹鼻。

豹子怕疼,松爪放开老妇,后退两步,揉揉鼻子,看见老刘,大怒,狂吼一声,纵身向老刘扑来。老刘吓得妈呀大叫,抱头就地一滚,恰恰闪过。豹子更加愤怒,一个劲向老刘猛扑,老刘在地上滚来滚去,狼狈不堪。此时我们已跑到老妇身旁,小桃小河护住老人,我和老董冲向豹子,我拼命叫喊,老董则将老刘挡在身后。

豹子见老董挡横,张开血盆大口扑向老董。老董不愧特种兵出身,眼见豹子就要咬着他,突然侧身,闪过豹头,揪住豹尾,大喝一声,抡着豹尾一个旋转,像扔链球一样,将豹子甩出老远。豹子遭此重挫,失了锐气,转身跑了。

我们赶紧扶起老妇,幸好她背着一捆柴,豹爪扑在柴草上,并未伤着老人;但经此惊吓,老人已瘫软在地,说不出话,也走不了路。这时老刘也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自己灰头土脸,抱着老董使劲拍拍肩膀,“老弟,好功夫!今天若没你,还真悬了!”于是小河背老人,小桃背柴草,我们缓缓向村寨走去。

老董抹去额头冷汗,边走边问老刘:“溆浦如今还有虎豹?”“虎已绝迹,豹也罕见。湘西有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三种:云豹、金钱豹和黑麂,刚才碰到的正是只金钱豹。我在湘西这么多年,与豹子相遇还是头一遭,可惜没带相机,要是拍到金钱豹,准能得大奖!”天将黑时我们到了第九个苗寨,名叫响水洞。我们先把老婆婆送回家,就去找村长,老刘来过这个村,与村长认识。苗族好客,村长见到老刘和我们,非常高兴,忙叫老婆整了一桌美味佳肴,什么血粑鸭、糯米鱼、玉村田螺水豆腐,最古怪的一道菜叫德夯桃花虫,据说产自德夯桃花溪,春天从溪水中捞出晒干,吃时油炸,黑乎乎的形似蜈蚣,又香又脆,非常可口。

吃完饭,我们便向村长打听插队知青。村长摸着脑袋想了半天,“知青倒是来过几拨,可我记得都是男娃子,没有女娃子。”听他一说,我们很失望,走了九个寨子都没有线索,找到霏霏插队村寨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

看着我们失望的表情,村长忙说:“我记得也不太准,闹腾那些年,我曾带民工修水库,有两年没在村里,没准那两年来过女娃子。等我把家里住过知青的村民叫过来,你们再问问。”说完就往外走,老刘忙说:“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可村长早已快步出门。

“刘老师,村长伯伯说的‘闹腾’是什么意思呀?”小桃问。

“噢,是指文革。苗族人不太明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咋回事,只觉得那些年天下大乱,就给‘文革’起了个代名词,叫‘闹腾’。”没多久,村长回来了,接着村民陆续来到,都坐在村长家的院子里闲聊。村里没有电,院里点盏油灯,光线很暗;再加上村民大都抽烟,面前云雾缭绕,更加看不清,只知道来的都是些老汉老妇。

村长等人齐了,便请老刘介绍情况。老刘会说苗语,他告诉村民,不久前,一个曾在溆浦插过队的女子被恶人杀害,死后还被分尸抛河,据公安局判断,凶手很可能当年和女知青一起插过队,而且会放蛊。此外,有一个生活在湘西、名叫媭娘的女人,她当年曾救过这位女知青,可能知道凶手的情况;她住在深山之中,那里有个湖泊名叫咸池。北京公安局派人来溆浦,了解死者当年插队的情况。当年溆浦县只有天星河乡的十个村寨接收过知青,如今公安已经走了八个,一无所获,希望响水洞的村民积极提供线索。

“那个俊女娃也是警察?”有位老婆婆看着小桃,有些好奇。

“她不是,”老刘连忙解释,“此案凶手杀害了五位女性,还有一位受害者没死,但疯了,就是她的母亲。她听说媭娘可能治好她的母亲,便偷偷跟着公安来到溆浦,她是个勇敢而孝顺的好姑娘。”老刘讲完,村民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老刘告诉我们村民讲些什么。他们对凶手非常愤慨,对小桃非常同情,可是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和村长说的完全一样:当年这里只来过男娃子,没有一个女知青。而且他们说最后一个村寨,名叫龙潭的苗寨,似乎不太可能接收知青,更不用说女知青,因为它实在太远太远,几乎与世隔绝。至于媭娘和咸池,他们从未听说过。小桃听着听着,不禁眼泪汪汪,我们也大失所望。这时,忽然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人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那个女知青!”这话让满院子的人惊愕万分,院子瞬间一片寂静,小桃蹦起来,望着出声处焦急地问到:

“是谁?是谁认识她呀?”“是我。”月影下面,一位头上裹着高高的黑帕布的老妇,晃晃悠悠站立起来回答。

“伯娘,您认识她?”村长十分诧异。

“是的,我知道她,她就在龙潭村插队,但我只能单独和客人说,请你让客人到我家来吧。”老妇的语气肯定又坚定。这时我才看清,她就是黄昏时我们从豹爪下救出的那位老婆婆!

很快我们就坐在老婆婆家的堂屋里。屋子干净整洁,家里似乎没有别人,院子十分清静。老婆婆为我们沏上茶水,慢慢坐在一只短竹凳上。她很瘦,满脸皱纹,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了。从脸部轮廓看,她年轻时一定很美。她面容有些严峻,不苟言笑,只在看小桃时,目光里会透着慈祥和疼爱。我看得出,她吃过很多苦,但她从不向艰难困苦屈服。

“阿婆,您认识霏霏阿姨?”小桃迫不及待地问。她坐在老婆婆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怕她跑掉。婆婆和蔼地抚摸她乌黑的秀发,点了点头。

“听口音,您不像苗族?”老刘问。的确,在村长家听到老妇说话,我就感觉她汉语说得太好,不像是苗族人。

“我是汉人。”婆婆冲老刘点点头。“我的老家在常德,当年日本鬼子打常德,我们一家坐船过沅江逃难,日本飞机将船炸翻,父母都死了,我被一位苗族小伙救上岸来,举目无亲,就随他到响水洞村,作了他媳妇,那年我才十七岁,如今已过去五十七年,我已经完全变成苗族人了。”我心里一算,婆婆今年七十四了。七十四还能上山打柴,身子骨真是硬朗。

“您能跟我们说说李霏霏的情况吗?”老董开门见山。

婆婆沉思片刻,徐徐地说:“那个女娃我只是见过一面,说不出多少,但我知道她的男友小庄。小庄当年插队住在杨家,就在我家坡下不远处。如今杨家的老人都已去世,年轻人都出去做事,家里已经没人了。”婆婆声音不高不大,但我耳边却像打了个炸雷!她说了“小庄”二字!我立刻想到那两句诗:

“怒触不周天柱折,问庄君、谁手弥天裂?”“明日怀沙哀郢去,拜庄君、葬我西江月!”为这两句诗,公安曾怀疑我,如今真相大白,霏霏插队时有个男友姓庄!霏霏绝命诗是写给她当年男友的!

可是,既然诗是写给她当年男友的,标题为何不写赠庄君,而写赠五十弦呢?她既然知道五十弦是我,知道我也姓庄,知道这诗落到警察手里会给我带来麻烦,为何还要把诗稿和春芳食指留在命案现场呢?难道她想陷害我?此刻我脑子如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

“那您就给我们讲讲小庄吧。”老董打开笔记本,我也抛开种种疑问,赶紧听老婆婆讲。

婆婆又沉默片刻,她看看老董,看看我,显然把我也当作北京来的公安。她突然问到:“你们认为他是凶手?”我和老董一下愣住了。绝命诗中的“封狐”与“庄君”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现在尚难定论;但“庄君”即使不是杀手,也是杀手的同伙,说他是重要嫌疑犯肯定不错。我俩又想点头又想摇头,不知该如何向婆婆解释。

婆婆锐利的目光看出我们的心思,她说:“我知道,案子的事你们不好对我讲,但我告诉你们,小庄绝不会滥杀无辜,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要是杀人,那人肯定是个大恶人,死有余辜!”我注意到婆婆的口吻有些怪,她不说小庄“不会杀人”,而说小庄“不会滥杀无辜”,似乎她知道一些隐情。老刘显然也注意到这点,他向婆婆点点头,“我们相信您,您就讲讲小庄吧,对了,小庄的名字叫什么?”婆婆摇摇头,“我只知道他姓庄,从来到走,大家都只叫他小庄,从来没人叫他名字。”她停顿一下,似乎有话不好出口。老刘看出婆婆心思,忙说:“婆婆您放心讲,我们一定替您保密。”婆婆叹了口气,“倒不是有什么秘密,只不过那些往事真是不愿再想,不想再说;因为说小庄,就要先说蛊,是蛊让小庄来我这,不瞒你们,我是天星河乡唯一还在世的草蛊婆。”我的手一哆嗦,茶杯差点摔在地上。婆婆看出我的恐惧,马上安慰我:“不用怕,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给你们下蛊呢?再说我虽是草蛊婆,可几十年来,我从未对谁下过蛊呀!你们可能不信,因蛊而受害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呀!”婆婆抬头望望星空,好像在寻找痛苦岁月的影子。她思索许久,终于向我们讲起那段令人心酸的往事。

(以下为婆婆口吻)

我十七岁来到响水洞,嫁给在沅江救我性命的苗家小伙。婆婆和丈夫对我都很疼爱,生活虽不富裕,但很安定。可过了不久,我发现村民总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村里小孩子若在我身边,马上会被父母叫走,村民也从不到我家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婆婆是个草蛊婆。

湘人对蛊术都有耳闻,我老家在常德,离苗区很近,听蛊术故事更多。我原以为蛊区是在凤凰、古丈这样的湘黔交界处,没想到溆浦也有蛊,更没想到自己的婆婆竟是个草蛊婆。

后来才知,蛊区的辽阔真是难以想象,大概湘黔云鄂,凡有山有苗处就有蛊。像溆浦天星河十个苗寨,那时寨寨都有蛊婆。早先苗民对蛊婆是三分敬、三分畏、三分恨,还有一分是无奈。三分敬,是因为蛊婆会看病,像“赤脚医生”。谁家娃娃肚子疼,到蛊婆那讨些草药或一道辰州符灰,吃了就好;山村偏远,去医院看病不易,多靠蛊婆医治,故有三分敬意。三分畏,是因为蛊婆会放蛊,会巫术,若谁不小心得罪了她,指尖轻弹,或使个魇法,便让人不得好死。因为蛊婆会放蛊,谁家大人孩子生了病,总怀疑是蛊婆搞的鬼,无端招人怨恨,故有三分恨。而一分无奈,是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蛊这东西,往往只有下蛊之人才解得了,即使知道是蛊婆干的,也不敢得罪。

古往今来,官家都禁蛊。解放后,政府破除迷信,蛊术看作巫术,禁得更严。再说生活好了,乡里有了医院,村里有了赤脚医生,有病不再找蛊婆,那三分敬畏渐渐打消,三分恨就成了九分恨。谁家有蛊婆,就门庭冷落,娶不上媳妇嫁不出闺女;谁家大人孩子有疑症,蛊婆便遭嫌疑。蛊术无人敢学,蛊婆渐渐死光,如今天星河十苗寨,活着的蛊婆就剩下我了。

虽说我婆婆是蛊婆,可我当年对蛊术一点没兴趣,甚至十分讨厌。婆婆经常上山采草药,我从不跟随,也不学做法。婆婆屡次暗示,我就是装作不知。直到我三十岁那年,婆婆生了重病,她把我叫到床前,流着泪说:“蛊婆如果没有传人,来世就不能投胎,将在地狱中受尽煎熬。你难道真忍心让婆婆永远不得超生吗?”听她一说,我只能答应下来,结果婆婆的病很快好了,也可能她是装病骗我。

婆婆病一好,马上就让我“接坛”。“接坛”是蛊术拜师的仪式,弟子要跪在地上,用手掌接住从师傅口中吐出的一口痰。师傅不说完“坛法”,徒弟不能洗手。“坛法”说完,师傅要给徒弟送“谢徒礼”,礼物装在一个篮子里,一块青布,二升黄豆,三斗稻谷。大概蛊术找个徒弟太难,所以师傅反要向徒弟送礼,感谢徒弟让师傅得以超生。

接坛后,婆婆开始教我蛊术。蛊术有各种功法,简单的有七七四十九天就能掌握,难的要学上三年。婆婆教了我两年就去世了,她死时面带微笑,相信自己能够超生。可她没想到,她把蛊术传给我,同时也把“草蛊婆”的帽子戴在我头上,让我在人间受苦受难。

村民知道婆婆将蛊术传给了我,便总对我冷眼相看。我四十岁那年,丈夫患病去世,紧接着天下大乱,闹腾开始了。有些城里孩子跑到苗乡来大串联,别的地方斗地主,苗乡没有地主,就斗蛊婆。有些地方把蛊婆抓去捆在烈日下暴晒,叫作“晒草蛊”,三伏天,能挺过三天,就说蛊虫已被晒跑,可以放人,可多数蛊婆熬不到三天便已死了。有些地方更残忍,将蛊婆抓去埋在地下,只露出脑袋,在头上浇上蜡汗,点火焚烧,称为“点天灯”。

响水洞村太偏僻,城里娃没来,我虽躲过死劫,活罪却躲不掉。公社派人到每个苗寨,在蛊婆门上都钉一块“放蛊户”的木牌。这块木牌一钉,就像脑门上刺字,永远抬不起头来。

过了两三年,村里来了第一批知青,其中就有小庄。

当时知青到村,第一件事要让知青认坏人。响水洞村穷山恶水,穷得出不了地主富农,只有我这个草蛊婆。记得那天在队部见知青,书记让我低头站着,他对知青说:“这个臭婆娘是个蛊婆,专门放蛊害人,你们以后对她要小心,别喝她家水,别吃她家饭,别往她跟前站,真要是让她放了蛊,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我悄悄抬眼偷看,见知青大约有十多个,都是男孩子,听了书记的话,都有些害怕。

就在这时,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孩子忽然问书记:“她家是啥成份呀?是地主富农吗?”书记有些尴尬,连忙说:“不是,她家是贫农。”“那她放蛊害过多少人呀?”

书记更尴尬了,想了半天说:“这说不好,有些闹病闹灾的,究竟是不是她放了蛊,还说不清。”那孩子摇着头说:“她是贫农,是红五类,又没有证据证明她放蛊害人,怎么就把她当成阶级敌人了呢?”书记吭吭哧哧不知说啥好,旁边一个知青忙说:“小庄,这是苗寨,下来前公社不是说了,苗寨和汉族村庄不一样,情况复杂,你是外省人,不了解情况别乱说!”听口音,别的知青都是长沙人,唯独小庄说官话(指普通话),是外省人,后来知道他是北京知青。

第二天知青到户,小庄分到离我家不远的杨家,见面成了常事。他见我总是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我不敢搭腔,只能赶紧低头走过,怕招惹麻烦。

小庄是个勤快人,干活不惜力,人又聪明,农活一教就会,村民对他都很称赞。我感觉他的眼神中总有些抑郁,像是有啥心事。每晚他总坐在屋外山坡上,靠着银杏树,点盏马灯,看一会书,吹一阵笛。他的笛子吹得真好,只是总吹些忧伤的曲子,听得让人落泪。很快村里几个漂亮妹子爱上了他,天天晚上在坡下唱情歌,他无动于衷,不予理采。

我有个儿子,岁数比小庄略大,两人成了好朋友。一天晚上小庄随儿子到我家,对我说想学蛊术。我吃了一惊,忙对小庄说:“谁沾上‘蛊’字,谁就倒霉一辈子!看见我家门上‘放蛊户’的牌子了吧?就因为这块牌牌,儿子连媳妇都娶不上。几回相亲人来了,一见‘放蛊户’仨字,扭头便走,明天又有来相亲的,我正发愁呢,你可万万学不得!”小庄听了,扭头就走,我以为他害怕不学了,松了口气。谁知不一会他又回来,拿着一张毛主席像,端端正正贴到那块‘放蛊户’的牌子上。

我吓得发抖,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让书记看见,落个污辱领袖的罪名,怕是要被‘晒草蛊’!”小庄笑笑,“没事阿娅(苗妇人),大晚上的,书记来干吗?明天相完亲,您再取下来。真要是书记知道了,您就推在我身上,我是知青,书记不会把我怎样的,总不能让哥哥打一辈子光棍吧?”我前思后想,只好如此,一夜战战惊惊,睡不着觉。第二天相亲的来了,对儿子很满意,婚事成了。等新娘过了门,才知我是草蛊婆,亲家害怕,非要儿子儿媳搬出去另过。我也不拦,只要小俩口日子美满,我这清静些没关系。

为这事我很感激小庄,但始终不答应教他蛊术。不想有一天我突遭大难,若不是小庄搭救,我几乎丧命。

那天我在山坡上打猪草,书记的小孙子放学路过,看见我调皮地喊了声“草蛊婆。”我抬头看看他,没理会。谁知当晚那孩子突然肚子疼,疼得在地上乱滚。赤脚医生给他打针吃药全不管事。他妈问他是不是得罪谁了?他想起白天的事,哭着对妈说他喊了我一声草蛊婆。他妈认定是我下了蛊,连忙带上礼物来找我,求我给他孩子解蛊。

我说没放蛊,可他妈就是不信。最后被缠得没法,人一糊涂,心想是不是得了痢疾?就抓付草药给他妈,让给孩子吃吃看。哪想到草药汤灌下去儿,孩子疼得更厉害,第二天早上竟然断了气。这下闯了大祸,书记让人将我五花大绑,敲钟召集村民说我放蛊害人,将我捆在村头一棵枯树下晒草蛊。那时正是三伏天,白天烈日炎炎,晚上蚊虻成群,不是热死渴死,就是蚊子叮死。

那两天小庄恰好去县城办事,不在村里;那天晚上回村见我绑在树上,昏昏沉沉,晒得黑鬼一样,不禁大吃一惊。他听我儿子说了详情,略加思索便有了主意,他将村头大钟当当敲响。村民不知何事,全都跑到来,问他为何敲钟?

“阿娅冤枉,孩子的死与她无关,快快将她放了。”他向村民说。

“你怎么知道?”书记问。

“昨晚阿普老司给我托梦了,说阿婆受了冤枉,让我赶快回来救她。”他语气十分坚定。

阿普老司指蚩尤,是苗人的祖先。苗民天不怕地不怕,可对蚩尤是不敢不敬的。村民听小庄说老司托梦,一阵骚动,全看着书记,等他做主。

书记不信,问小庄:“你说阿普老司托梦,有何凭据?”“老司托梦说了显灵之法。空口无凭,请你们每家拿个鸡蛋给我,鸡蛋上都做个记号。”村民们莫名其妙,各家拿了鸡蛋来,鸡蛋上做了记号。

小庄请村民略等,提着鸡蛋回了宿舍。村民们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都站在村口议论纷纷。没过多久,小庄提着鸡蛋回来了。他拿个鸡蛋说:“记号还在蛋上,我已将鸡蛋煮熟,请大家剥开看看!”村民们剥开鸡蛋,全惊呆了,只见蛋白上都写着两个大字:“冤枉!”鸡蛋没剥皮,蛋白却有字,除非神鬼谁做得到?村民这下不能不信,大家赶紧将我松了绑。可孩子到底得啥病呢?为了弄明白,小庄陪书记带着尸体赶到县里,请公安局法医检验,是不是中毒。法医验了说不是,是急性肠套叠,就是肠子结了死疙瘩,吃啥喝啥都过不去,最后肠子撑破了人也就完了。这病大人很少见,孩子得的多,一般是自发的,原因不明,但肯定与蛊术无关。

等小庄回来,我儿子悄悄问他鸡蛋的事,真的是阿普老司托梦了吗?小庄摇摇头,“哪来的老司!是用醋酸在鸡蛋上写好字,煮鸡蛋时醋酸与碳酸钙发生化学反应,字就显示在蛋白上,化学课上老师教的,没想到在这派上了用场。”小庄帮我洗清罪名,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他又求我教他蛊术,这回我没法拒绝了。我对他说:“蛊术传女不传男,传媳不传女,而且一脉单传,只收一个徒弟。你是男的,按规矩我不能教;但你是我的恩人,豁出去教你也无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学蛊术?要知蛊术历来被看作邪门歪道,正经人不该学它的。”“不对,蛊术本身并无善恶,坏人拿它整好人,好人也能拿它整坏人。我学蛊术,就是要用它惩罚那些背信弃义的小人恶人!”小庄说得斩钉截铁。他没再多说,但我看出他有心事,有仇恨。我要他发誓,绝不用蛊术干坏事,他马上发了毒誓:“如果我用蛊术害人,不得好死!”从此他成了我徒弟,但我并没要他接坛,只是将我所学如实告诉他。蛊术入门是虫蛊,种类很多,几乎包括了所有毒虫毒草。像百虫蛊、金蚕蛊都是。教了半年,他都会了,接着教他情蛊。这蛊专门用在男女情人身上,感情越深,药力越大。遇到丈夫外出放排做生意,女人必先与她约定归期,然后放相应蛊药。逾期不归,蛊毒就会发作。

情蛊之后,我没有再教。因为后两种蛊术实在恶毒。一是血蛊,在苗疆称作小鬼降。是用胎儿练制,毒性绝大。早时湘西妇女怀孕,若无男人陪同,不准出门,就是怕被巫师杀人取胎去练小鬼降。第四种蛊最恶毒也最难学,就是巫蛊。巫蛊是将蛊药下在人体,发作时神智昏乱,状若癫狂,最终自取死路。这蛊的可怕处,在于何时发作全凭施蛊者意念控制,就像在受害者体内埋了颗定时炸弹,何时爆炸由杀手掌握。据说练到极至,即使远隔千里,只要蛊婆意念一动,蛊毒立刻发作,真正是杀人于无形!

当年婆婆只教我前三种蛊术,巫蛊没有教,或许她也不会。而我只教了小庄前两种,血蛊虽然知道练法,但不敢教。小庄倒是对巫蛊很有兴趣,问谁会?我告诉他此术恐怕已经绝迹,他怅然若失。

又过两三年,正值夏季。有天中午小庄要去公社办事,刚出村口,忽见路边倒着个姑娘,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小庄学了蛊术,等于半个中医,他看那姑娘像是中暑,想背回宿舍施救,又觉不便,就将她背到我家。我给她灌了去暑药,慢慢就醒了。我一打量,这姑娘文静秀气,人长得很美。心想和小庄倒很般配。那姑娘听小庄说是北京知青,就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再看小庄,面对姑娘也有些发愣,瞧俩人眼神,我知道他们一见钟情了。

听那姑娘一讲,真是个苦孩子。她名叫李霏霏,爹妈全整死了,一个人被放到龙潭村插队。今天要去公社办事,龙潭离公社七八十里,苗民脚快的,天不亮上路,当天打来回,到家也得半夜。姑娘一大早动身,没顾上吃早饭,走到响水洞正是中午时分,烈日当头,又渴又饿,一下中暑昏倒,幸亏遇上小庄。

姑娘在我这吃了饭,缓过劲来,就要上路,小庄正好也要去公社,两人一起走了。以后小庄有空就往龙潭跑,我知道那姑娘已经拴住了他的心。转过年来,记得刚刚入夏,有天小庄从龙潭回来,人疯了一样,挺坚强的小伙子,竟号啕大哭。我待他冷静下来,问他详情,才知霏霏失踪了。

原来公社有个干部,出名的色狼,看上了霏霏,叫她去公社,名义当广播员,其实是想霸占她。霏霏听到消息,吓得跑进山里,已经三天不见人影。村民进山寻找,一无所获。小庄素来足智多谋,此时也不知所措。要知天星河乡地处雪峰山深处,由龙潭村往里,全是大山,百里荒无人烟。其森林绝谷,野兽出没;暑热瘴气,蛇蝎横行;有的地方峡谷一线,两侧悬崖峭壁,中间河流奔涌,无路可寻;有的地方像八卦阵,人陷其中,累死也走不出来。苗人打猎,尚要结伴而行,也不敢走得太深,何况霏霏一个柔弱女子?

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有啥办法,只能祈求老天保佑霏霏了。

小庄见不到霏霏,日思夜想,几乎入了魔症。过了一年,本已绝望,忽有一天欢天喜地跑来告诉我,霏霏还活着。他说霏霏在山中遇到高人搭救,因祸得福。这一年来,一直在深山之中与那高人做伴。霏霏怕他思念,昨日出山来见了他一面。

我听了很高兴,问他可知霏霏住哪?那高人究竟何人?他只是笑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阿娅,我没想到世间还有比蛊术更厉害的蛊术!”从此小庄舒展眉头,不再忧伤。只是霏霏深居大山,进出不易,大概一年半载才能见上一面,一对恋人竟成了牛郎织女。每到日落西山,小庄遥望晚霞,不禁想念大山中的霏霏;夜深人静、皓月当空时,坡下常有笛声悠扬,随风飘向山里。

直到闹腾的日子过去,四个坏人倒台,霏霏才出山返回龙潭村。后来霏霏与小庄一起考上大学,离开了苗乡。小庄走时,我从山上摘来桐油叶,包了一锅香喷喷的糯米粑粑,塞满了他的书包,又用最好的香茅给他打了两双草鞋。那天清晨,乡亲们敲着花鼓,吹着木叶,将小庄送出村。分手时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禁不住流下热泪。千言万语,我不知该说些啥,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别忘了我这个草蛊婆!”

(以下转为庄生口吻)

婆婆讲完了,院子静下来,我耳边似有呜咽的笛声,小桃脸上的泪花映着月光。我想到网友婵媛向我叙述的霏霏往事,她讲的一切,都被婆婆的话所印证,我感觉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您记得小庄考上哪所大学吗?”老董打破了沉默。

婆婆努力思索,迟疑地说:“好像是……是……北京什么大学?”“北京大学?”我追问到。

“好像是吧,只记得开头有‘北京’,二十多年了,记不清了。”“他后来回过村吗?”老刘问。

“没有,”婆婆十分遗憾地回答。“上了大学,成了公家的人了,忙了,没功夫来看我这个草蛊婆了。”“他说过家人的情况吗?”老董问。

“我只知道他母亲去世早,是父亲把他带大的,其他就不知道了。他不爱拉家常,更不爱说自己家里的事。”“您有他的相片吗?您跟他没合个影?”老刘问。

“没有,那会儿个人没相机,照相只能去县城。去年镇上开了个照相馆,儿子带我去照了张相。不怕您笑话,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照相。”“小庄可提到那位高人住在哪?她是不是叫媭娘呀?”小桃焦急地问。

“没说过,我想他也不知道,不然,他肯定会进山去与霏霏相会,他对她的爱,真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大家又沉默了,除了姓庄,别的都不知道,上哪去找他呢?

我脑子一亮,忙从挎包中拿出小桃给我的那朵花,递给婆婆:“您看看,认识这花不?它是不是一种蛊药?为什么不会凋谢?”婆婆把花拿到灯下仔细端详,看了好一会儿,又用鼻子嗅嗅,摇摇头说:“我从未见过这种花,更不可能用它制蛊。”小桃期待地抓住婆婆的手,“阿婆,坏人就是用这花害我妈发疯,您再看看,它真不是蛊药吗?有什么办法能治愈我妈妈的病吗?”婆婆拉着小桃的手,十分惋惜地说:“姑娘,这花我的确没见过。中蛊之人,往往只有下蛊者才能解;看情况,你母亲似是中了巫蛊,巫蛊我不懂,更不可能解了。”“何况世上还有比蛊术更厉害的蛊术!”老刘把小庄的话重复一遍。我心里霍然开朗,小庄说的,一定就是忍术呀!只有找到媭娘,才能化解秋月的蛊毒!

目标马上清晰:立刻去龙潭寨,寻找霏霏逃进深山的一切线索。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告别婆婆和村民,向龙潭进发。


6、落洞女

去龙潭的路果然是十个苗寨中最难走的路。

上路时天刚蒙蒙亮,村长要派向导,老刘婉言谢绝了,“去龙潭只有一条道,要什么向导?”果真只有一条道,孤零零地躺在大山里,令我想起17岁那年去延安看姐姐,误入黄龙山中走的那条道,从中午走到天黑,居然没有一个岔路口。不过那条道是沥青路,眼前道却是狭窄的土路,更让人有远离文明之感。越往前走山越大,路越陡;有段路竟在悬崖峭壁上开凿而成,一侧万丈深渊,一侧千尺绝壁。我本有恐高症,到了此处,脚软得一步也迈不开,全凭老董生拉硬拽,才算艰难走过。倒是小桃胆大,在峭壁之上轻松前行,还调皮地在小河身后搡了一把,吓得他哇哇大叫。

穿过悬崖,山势稍缓,只见满山松柏、杉树,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杂木。树林下,山坡上,爬着绿油油的藤蔓,叶呈三角形,有些像枫,不少藤上挂着紫色的小花。我问老刘这是什么植物,老刘指着那藤说:“它叫葛根,三年困难时期,它可救了不少人命呢!”“它能当粮食吃?”“能啊,葛根粉现在还做呢。我曾在张家界跟着老乡采葛根,在一处岩缝中挖到一根,有两米多长,最粗的地方和红薯差不多,足有四十多斤。采回去洗净切块锤烂,浸泡后用麻布包袱过滤,粗渣取出,沉淀在缸底的就是葛粉。困难时期葛根全吃光了,哪会像现在这样漫山遍野都是。”“老刘,天星河乡这么偏僻,你怎么会十村跑了九个?这里有什么古迹?难道屈原放逐一直走到天星河来了?”老董对刘方如此熟悉此地情况有些不解。

老刘笑了,“屈原是不是到过天星河,还有待考证。我以前来这倒不是为考察屈原,那次的课题叫做《关于湘西落洞女的田野调查》。”“落洞女?什么叫落洞女?”老董、小桃和小河都从未听说过这个词。老刘看看我,“你应该知道吧?”我想了片刻,拿不太准,“好像沈从文写过,是不是把女疯子关到洞里?”老刘乐了,“沾点边,不过不是因疯而落洞,是因落洞而疯,因果关系搞反了。”“因落洞而疯?难道掉在洞里人会疯了?”小桃问。

“不是。‘落洞’其实和我们的‘发疯’是一个意思。我们说精神失常的人是‘发疯’了,而湘西说精神失常的女性是‘落洞’了;‘落洞女’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发疯女’。‘落洞’苗语的叫法是‘了滚巴’。‘了滚巴’的‘巴’读‘bia’,意为‘岩洞’,‘滚’是‘鬼’,‘了’是‘丢掉’;‘了滚巴’意思是把魂掉到鬼洞里去了。”“原来是这个意思,‘落洞’仅用于女性?男的发疯不叫‘落洞’?”小桃很好奇。

“是的,不但仅用来形容女性,而且仅限于年轻貌美的未婚少女,结婚生子的中年以上女性,即使疯了,也不会说她‘落洞’。”“岩洞和发疯有什么关系?”小河问。

“你们回去可以看看沈从文先生的散文《凤凰》,里面写到落洞女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爱好,善修饰。平时镇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间或出门,从某处洞穴旁经过,为洞神一瞥见到,欢喜了她,把她的魂拿去,从此,这女孩子便更加爱独处,爱静坐,爱清洁,有时会自言自语,常以为那个洞神已驾云乘虹前来看她,必兴高采烈,又唱又跳,其实人已疯了。”“原来这样,就是幻想症,幻听幻视,那怎么治呢?”“先请巫婆,苗人叫仙娘,算算女孩是被哪个洞神把魂掠去,待确定了落洞位置,家里人会到那个山洞,设坛烧香烧纸,求洞神放回自己的女儿。如果女孩仍不见好,就得请老司去‘打洞’,与洞神‘武力解决’。老司穿法衣,烧灵符,在洞口舞之蹈之,连歌带喊,恐吓洞神放回女孩。若女孩好了,就是洞神开恩,再烧香还愿,以示感谢;大多数女孩好不了,家里人眼看女孩死去,一边默默流泪,一边在洞前将准备好的嫁妆烧了,算是办了婚礼;也有人在洞边搭个茅屋,扎上纸床纸柜,写上女孩子的生辰八字,表示送女儿给洞神。”“全是封建迷信!”小桃为落洞女的悲惨遭遇忿忿不平。

小河笑嘻嘻地对小桃说:“你以后可要小心山洞,真要叫洞神把魂抢去了,成了落洞女,我们可没办法。”“去你的!小桃抓一把茅草,塞进小河脖领里。

“是有迷信。不过,似乎不能全说是迷信。像沈先生描写落洞女死时的景象:‘女子必觉得洞神派人來迎接她,或者认为洞神換了簇新的衣服,骑着白马亲自來迎接她,耳中闻得蕭鼓竟奏。眼睛熠熠发光,脸色发红,肉体上间或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含笑而死;’你们看,这景象有些不合常情吧?”“真的?身体会有异香?”大家都有些不解。

“还有,为什么只有湘西存在‘落洞女’?‘落洞女’不像蛊术和赶尸那样有名气,就因为它只见于湘西,云贵黔鄂的苗疆都没有。”“我在卫斯理的小说里看到过‘烈火女’”,小河说,“是苗疆倮倮族的风俗,倮倮人每三年举行一次大聚会,叫‘天降烈火女给倮倮人的大聚会’。仪式开始时,上届烈火女用火炬点燃一堆干柴,然后跨进去坐在干柴上。当她在熊熊烈焰中烧死之前,她会伸手向任何方向一指,在她手指的那个方向,就会有一个少女,身上冒出一蓬烈火来,新的烈火女就诞生了。”“这倒有些像活佛挑选转世灵童。可是,三年一次,岂不是说烈火女只能活上三年吗?”老董问小河。

“是这样,不过这三年中,烈火女就是倮倮人的女神,他们把她送到一个山洞,把最好的东西奉献给她,还要挑选四个最优秀的青年男子供她差遣。”“如果只能活三年,就是给我天下最好的东西,我也不干!”小桃说得斩钉截铁。

“要是有四个小伙子陪伴你,就算让你长命百岁,我也不干!”小河跟上一句,逗得老董老刘哈哈大笑,小桃恼红了脸,追着小河打。

“小说是虚构的,实际并没有什么‘烈火女’,可落洞女却是客观存的。我通过那次田野调查,感觉落洞女可能有几种情况:有的可能是脑子有病,如癫痫,使人疯疯癫癫;有的可能是心理疾患,比如婚姻不美满,男人有外遇,由于情感压抑导致精神失常;还有的可能精神并不失常,只是自视清高,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认为是精神有问题,强迫‘落洞’。当然,客观原因是湘西多洞。湘西到底有多少洞?多得没法统计。我对州志和各县县志、史志的查证,有名的洞不下3000,无名的不计其数。洞多,洞神自然多。湘西有多少洞神?我听到和查阅得到的,关于洞神的神话有一百多个。在这些神话中,洞神的性格、脾气、好恶、习性完全和人一样,除了被视作洞神,他几乎就是凡人。这一点,与其它宗教中的神灵完全不同。因此我怀疑,是不是还有一类落洞女,她们真的见到了洞神?”“真的见到洞神?你是说洞神也是客观存在的?”老刘的想法令我们都很吃惊。

“对,很可能世上曾经有过洞神,而且,很可能是女性。”老刘的话把我们说糊涂了,既然为落洞女所爱或爱上了落洞女,那自然应该是男性,怎么又变成女性了呢?”小桃忽然大声说:“我明白刘老师的意思了!洞神就像白毛女,被老百姓称作白毛仙姑,其实就是个凡人!”“你是说洞神其实是普通人,还是女性,因为躲在山洞里,被百姓当成了神?”我问。

“这是一种可能性,而且,从这些天咱们走访的情况看,这种可能性不是很大吗?”我忽然明白了,“你是说洞神有可能是媭娘!”“当年我并不知道媭娘的事,但如今看来,媭娘是有可能被百姓当作洞神的。当年我来天星河乡,是因为在田野调查时听到苗民说,湘西闹革屯运动头一年,在天星河乡有个落洞女,疯得不吃不喝,奄奄一息,家里人只能把她送到被认为是洞神居住的山洞里,任其自生自灭。没想到,一个月后,那女孩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一点毛病也没有了,这在落洞女里是极罕见的。而且,她告诉家人见到了洞神,洞神是个女的,比天仙还要美丽,她医好了她的病,又亲自送她出山,只是出山时蒙住了她的双眼,因为腾云驾雾怕她害怕。她还说洞神住的洞名叫幽篁洞,里面有日月星辰,天河流水,美丽极了。”“幽篁洞?幽篁……,”我对这个词似曾相识,在嘴里念叨了几遍,突然想起一句楚辞: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我脱口而出:“这是《九歌》中的《山鬼》呀!”老刘一拍巴掌,“正是!你们有空看看《山鬼》,那真是为女神画的一幅绝美画卷,说不定屈原当真见到过洞中女神呢!”“那你对天星河乡的调查有结果吗?”我急切地问。

“咳,我走了九个乡,都没结果;因为另有急事要处理,没能去龙潭村。湘西革屯运动起于1936年,算起来,这位落洞女如果还活着,如今也有八十出头了。但愿她是龙潭人,但愿她还活着!”龙潭村大概是天星河乡最小最幽静的寨子。村民的吊脚楼分散在两侧山坡上,山谷下有条河蜿蜒淌过。一个放牛娃领我们到村长家,我们说明来意,村长马上点头:“当年是有个女娃子来插队,就住翠翠家,”于是他带我们去翠翠家。

乍一听,以为翠翠是个年轻姑娘,因为沈从文的小说《边城》中,有个美丽而又单纯的少女就叫翠翠。谁知见面是个老婆婆,老得牙都掉光了,可眼不花,耳不聋,背不驼。头上高裹着黑白相间的帕巾,脖上戴着银项圈,蓝衣黑裤,前襟上左右各绣一朵牡丹花。穿戴整洁利落,院子也很干净,一看就知道老人是个勤快人,且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李霏霏?”听到这名字,老人很兴奋。“她还好吧?这么多年也没来看看我,这娃子是不是把我这老太婆忘了?”我们无语。沉默了半天,谁也不愿意由自己口中说出噩耗,怕伤了老人的心。老人很敏感,很快察觉事情不对,“霏霏出事了?”她轻轻问,我们一齐点点头;“她死了?”我们又一齐点点头。“苦命的孩子!”她哀叹一声,泪水禁不住淌下来,先是小声啜泣,接着痛哭失声,看得出她和霏霏感情很深。小桃心肠软,跟着老人一起掉眼泪。

老人强忍悲痛,把小桃搂在怀里问:“这是霏霏的女儿吗?也长得这么俊俏!”我们忙说不是,并把秋月的情况介绍给老人。

“那你们来……?”老人投来疑问的目光。

“我们听说当年霏霏曾经逃进深山,遇到一位山里人搭救,她在山里住了四年,粉碎四人帮后才回到村寨,我们想了解这方面情况。婆婆,她回村后有没有说过她在山里的情况?住在哪?路怎么走?搭救她的是什么人?”老董连珠炮似地发问。

老人的目光一下变得幽深,她望着窗外远方的山峰,似乎看穿了岁月沧桑。

“幽篁洞,美丽的女神……,”她嘴里小声念叨着,但这几个字,我们听得清清楚楚。老刘抑制不住内心激动,高声问:“你知道幽篁洞?”老人点点头。

“传说有个落洞女在幽篁洞遇洞神搭救,难道您就是那个落洞女?”老人又点点头。

“您给我们讲讲当年的情况吧!”老刘心情急切。

老人用衣襟擦干眼泪,抚摸着小桃乌黑的头发,“当年我正是她这个年龄呀!”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接着她给我们讲起六十多年前的往事。

老人生在龙潭村,家中最小,大名叫翠翠,小名叫夭夭。夭夭从小出落得芙蓉一般,不但在龙潭村,就是天星河镇也有名。17岁那年,许给镇上绸缎店的小伙计,还未圆婚,却让一个又老又丑的把总看上,非要娶她做小,夭夭死活不干。把总送来厚礼,都被夭夭扔出门去。“敬酒不吃吃罚酒!”把总一跺脚,震得地发颤。

事情过去十多天,夭夭去镇上买盐巴。夭夭腿脚快,往常打个来回也就天擦黑,可那天到熄灯时分仍不见人影。父亲约了几个小伙子,打着火把一路寻去,走出四五里,见夭夭坐在河边又哭又笑,人已疯了。

村民帮着把夭夭送回家,关在屋里。夭夭不吃不喝,日见枯萎。父亲请来巫婆,算来算去,算出是龙潭往里,天星河尽头一处山洞的洞神,将夭夭的灵魂掠去。那洞神神通广大,即使道行最高的老司也打不过,只能送进洞中,与洞神去结夫妻了。

父母无奈,眼见夭夭气息奄奄,只得送去洞中。原本不抱任何希望,谁知一个月后,夭夭竟然欢蹦乱跳回来了。

夭夭在洞中究竟遇到了什么?老人只说是美丽的女神,女神治好她的病,并告诉她,是中了巫蛊,想必是那个把总娶亲不成,花重金请人用巫蛊害她。女神住在幽篁洞,会吟诗,她如今还记得几句。老人思索片刻,用缓慢的节奏,抑扬顿挫地吟出她记得的那几句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

我和老刘相互对视,老刘的目光中充满喜悦,因为老人吟出的,正是屈原《山鬼》的头四句!

“您肯定搭救霏霏的人,就是您遇见的那位女神吗?”老董兴奋地问。

老人肯定地点点头。“她说的和我当年看见的完全一样!只不过她是遇到山洪,被洪水卷到幽篁洞中的。那位女神救了她,收留她,还教她写诗。”说到这,老人忽然想起什么,去旁边卧室取来一本书,“这是霏霏留下的,她说女神吟的就是这上面的诗,她把这书留下,让美好的诗篇一辈子伴随我。”我们接过书细看,那是一本旧得发黄、翻得发毛的线装书,封面书名两个字:《楚辞》。

“去幽篁洞怎么走?”老董问。

“乘船走天星河,大约有二十多里水路,走到尽头便是幽篁洞。”老董长吁一口气,奔波半个多月,终于见到了曙光!

“明天咱们就去幽篁洞!”他大手一挥,像是指挥千军万马去上战场。

那一晚我们就宿在老人家,当年老人从山里回来,因为成了洞神的妻子,没人还敢娶她,她终身未嫁,一个人过日子,安排我们住宿没问题。晚上我特地向老人借了霏霏留下的那本《楚辞》,想在睡前看看。

小桃伴婆婆睡,我们男的睡一屋。天气已经很热,地上铺张席就行。老董小河沾枕就着,老刘不一会也发出鼾声。我依旧不睏,自抑郁后,已经半年没睡过好觉,闭眼就做噩梦,对睡觉有种恐惧。不把自己熬得精疲力竭,不敢合眼。

借着昏暗的油灯,我打开《楚辞》,由于是线装书,份量很轻,拿着很舒服。我正随意浏览,忽然从书页里落下几张纸,是六七十年代流行的那种很薄的信纸,年头太长,纸有些发黄发脆。我小心地拿起信纸,见每页上面都画着一幅画,类似小人书那种铅笔画,画旁边有工整的钢笔字,像是为画做的注解。我拿一张到灯下细看,画中是一位妇人牵着一个光头小矮人,画旁注释是:

黄帝女魃:《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曰不句。海水北入焉。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从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

看来注解是抄自《山海经》。《山海经》没读过,但读过鲁迅散文,有一篇写他小时托家里佣人买《山海经》,佣人记作《三哼经》,但还是买来了,是本画书,画的都是奇人异兽,很好看。这段文字很好懂,是讲黄帝与蚩尤打仗。黄帝派应龙以水攻,蚩尤请风伯雨师抵挡;黄帝又派天女名叫“魃”的助战。魃一来,雨立刻停止,黄帝得以杀蚩尤。可是这个魃来到人间后不能返回天上,她居住的地方总不下雨。田祖叔均向黄帝报告此事,黄帝把她安置在赤水之北。魃好动,不时逃逸。她到哪里,哪里就会大旱。百姓为了驱逐魃,先疏竣水道,决通沟渠,然后祈祷说:“神啊,回到赤水以北去吧!”在这段注释下边,还有一段小字:

汪绂注:术家每言,九天元女教黄帝以兵法;服饵家亦每称九天元女,此言黄帝乃下天女曰魃,则魃又似即九天元女也。

我的手突然颤抖,白眉老人故事中有九天元女,难道她竟是黄帝女魃?我赶紧看第二张,上面画着一位窈窕妇人,立于河滨,俯看水面。旁边的注释是:

赤水女子献:《山海经》大荒北经: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献。郭璞注:神女也。吴承志云:献当作魃。上文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后置之赤水之北,赤水女子献即黄帝女魃也。

这段话更让我吃惊,原来富康安身边,那位叫凤翔的日记里写的赤水女子献,与九天元女是一个人,都是黄帝女魃!

我再看第三张,纸上画的是一条牛,一只猴,皆为一足。注释是:

夔:《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一说其状如牛,一说其状如猴,一足,出入水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擂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黄帝内传》云:黄帝伐蚩尤,玄女为帝制夔牛皮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

玄女的名字在哪听过呢?我想了想,记起是汪队爷爷的故事,其中那位驱除恶虎、肩上蹲着一足怪兽的侠女,不就叫玄女吗?看来那怪兽的名字“小魁”,其实应该是“小夔”呀!怪不得老虎会怕它,怪不得它的叫声像鼓声,玄女曾经用夔皮制成大鼓,为黄帝打蚩尤擂鼓助威呢!

我看完这几张信纸,脑子里乱作一团。忍不住推醒老刘,把信纸拿给他看。

老刘看了,思索了许久,轻声对我说:“我一路都在想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什么问题?”“所有的故事里,媭娘都有绝顶武功。如果她真是屈原的女儿,她哪来的功夫呢?屈原可是半点功夫也不会呀?”“屈原不会功夫,可以请人教他女儿呀。”“是可以,但屈原名门贵族,他女儿的武功如此高超,是谁教的?怎么没有一点文字记载呢?”“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不能说答案,只能说猜测。传说黄帝女魃就是黄帝的女儿,她能帮父亲打败蚩尤,可见很有本事。媭娘对外自称九天元女、赤水女子献、玄女等等,其实这都是黄帝女儿的称号,因此我想,媭娘很可能与黄帝的女儿有某种师承关系。”“你是说,媭娘的功夫是黄帝女儿教的?不可能呀,两人差着两千多年呢!”我觉得老刘的说法太不可思议。

老刘点点头,“的确不太可能,但霏霏为何要抄录《山海经》中的这些传说?我猜是媭娘告诉她有关这些传说的事,那么这些事和媭娘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要讲给霏霏?”老刘一连串问题把我问蒙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刘叹口气,“别琢磨了,睡吧,但愿明天能顺利找到媭娘,只要找到她,一切就都能弄清楚了。”我只得吹熄油灯,躺在席上,脑子里还不断转着一个一个的名字:媭娘、九天元女、赤水女子献、玄女、小夔……。

第二天起早去找村长,让他帮忙租条船去幽篁洞。

“要说稳当,应该坐星河船,平头大尾,经得起磕碰。不过进山是上行,用星河船至少得三四个水手,浅滩处还未必上得去,还是用龙潭划子吧,船轻吃水浅,速度快,两个水手就行。”五月湘西已至雨季,河水较深,水流较急。天星河源自雪峰山,蜿蜒淌过天星河乡十苗寨,汇入沅江。去幽篁洞是逆水而行,村民称作上行。村民使船有两种,大船叫星河船,篙特别长大,桨也较粗硕,坐的人多,需要的水手也多;小船叫龙潭划子,船只轻便灵巧,漂浮水面如一片叶子,浅滩处也好上,水手有两人足矣。

村长很快找来两位中年汉子,都是很有经验的水手,姓田,姓彭。二人听说是去幽篁洞,面露难色,吱吱唔唔不愿去。我们以为嫌钱少,屡次加码,两人就是不肯。惹得老董急了,亮出警徽,说是执行公务,不去也得去。村长赶紧把我们拉到一边,小声说:“首长,不是他们的事,他们不敢去,是因为你们当中有个女的!”说完悄悄指指小桃。

我们莫名其妙,“女的不能上船?我只听说海里渔民有这说法,你们这也不让女的上船?”老董追问。

“你们歧视妇女!”小桃耳尖,冲着村长嚷嚷起来。

“不是不是,你们去哪都没事,就是去幽篁洞,年轻姑娘上不得船!”村长连忙解释。

原来去幽篁洞要经过一处险滩,名字就叫龙潭。据说潭底有蛟龙,经常兴风作浪。船过龙潭,若都是男子,一般没事;有漂亮女子在船上,一旦让蛟龙看上,就会搅动旋涡,将划子抛上抛下,除非将女子扔下龙潭,才能脱离险境。所以船过龙潭,是绝不敢让年轻貌美的女子坐在船上的。

我们一听,面面相觑,不知是该信还是不该信。按说世上没有蛟龙,村长的说法不值一驳;可是这些天来,我们听到太多的神奇,似乎在湘西这块土地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小桃倒是坚信其无,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放心,真要是在龙潭遇上蛟龙,我马上跳下潭去!”小桃这样说了,两位水手只看着老董,意思是由老董决断。老董思忖片刻,一咬牙,“上船!”“慢!”老刘挡住急着上船的老董。“我问你们,”他对两位水手说:“当年夭夭落洞的事,你们肯定都知道吧?”两位水手一齐点头。

“要是过龙潭,船上不能有年轻姑娘,那夭夭当年如何去的幽篁洞?难道她没乘船?难道还有另条道?”两位水手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回答。也难怪,他们年纪都在三四十岁,夭夭落洞时,都还没出生呢。小彭想想说:“翠翠婆的事我们说不清,但去幽篁洞绝无另条道,只能乘船。”“那就是说,有可能,但并不一定会出事;请问姑娘过龙潭被蛟龙抢走的事,你们知道发生过几次?”“我们都是听老人说的,那地方从无人去,到底是真是假,我们也说不好。”“原来是这样。”老刘松了口气,又问小桃:“你会游泳吗?”小桃一挺胸脯:“会呀!八一湖游个来回没问题!”小常也帮腔:“刘伯伯放心,我上大学拿过游泳冠军,小桃要是碰上蛟龙,我学孙悟空来个大闹龙宫,让老龙王做不成新郎!”“去你的,你才做不成新郎呢!”小桃羞得脸通红,一个劲捶打小河,逗的大家噗哧乐了。

两个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也让我们有了信心。老刘拿出几个塑料袋,“大家把值钱的放袋里包好,万一要和龙王打架,得下水呢。”我打开挎包,除了大蒜和洗漱用具,没啥可包的。忽然想起随身带的忍花,忙从夹层中取出,用塑料袋包好。于是大家上了船,向幽篁洞划去。

小划沿天星河蜿蜒上行。两个水手水浅时使篙,水深时用桨,因为逆行,水流湍急,船行得很慢。但见两岸青山深碧一色,河水又清澈如玉,我们仰看青山,俯看绿水,听激流拍岸之声,崖壁啾啾猿鸣,颇有些心旷神怡,不像去探险,倒像在旅游。

上行十几里后,河道忽窄,船行入一条狭谷。此时河水两侧均有悬崖壁立,上摩云天,岩石呈现喀斯特地貌,层峦叠翠,爬满藤萝,颇似与北京的龙庆峡。越往里走,谷越狭窄,两侧山峰向内倾斜,抬头只见一线天光。就在此时,天忽然转阴,峡内光线骤暗,气温也骤降,冷风拂面,似有鬼气。

两水手看见变天,顿时神色紧张起来,加劲撑篙划桨向前赶。“小彭,还有多远?”老董问。“不远了,前面就到龙潭了,”小彭一指。我向前望去,只见黑黢黢的峡谷曲折错落,水色也染成墨色,深不见底。

划子快速向前奔着,绕过弯弯几处崖壁,眼前霍然开朗,原来挤成一线的两侧山峰,忽然舒展开来,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眼看将降暴雨。

“小彭,快到了吗?”看天要下雨,老董有些着急。

“前面就是呀!”小彭又向一指,神色非常紧张。我放眼望去,见前面河道呈葫芦形,划子正在葫芦腰部。往前不远,河面突然放宽,圆圆的恰似葫芦肚子,那应该就是龙潭了;再往里,河道重又收窄,像葫芦头,但只很短一截,顶头是千尺绝壁,天星河到此竟终结了!

我正纳闷这水源从何而来,小划已驰入龙潭。这龙潭比龙庆峡那个圆潭要大些,水流并不急,划子很快就穿过潭心。我正暗自庆幸,眼见就要划入葫芦头,忽然划子一顿,似乎被人拽住,前行不了。我们都大吃一惊,老董飞快地掏出三枚硬币,俯身向水下看;我们也都扒着船帮朝下瞅,可水色混浊无法观测。

两个水手拼命划桨,小船就是不动。突然间,龙潭水开始旋转,且越旋越快,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小船被旋涡带着,随着波峰浪谷抛上抛下,我们死死抓住船帮,避免落水。老董空有一身功夫,无用武之地;两个水手吓得脸煞白,声嘶力竭地喊叫着“龙王爷饶命!龙王爷饶命!”显然龙王爷并不怜悯我们,他俩越喊,水流越急,旋涡越大。眼瞅小划子就要旋到那个巨大旋涡的中心,龙潭就像一只凶恶的鲨鱼,张着血盆大口,要将我们吞噬。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小桃喊了一声:“庄叔,照顾好我妈!”便见她纵身跃入潭中!小河一把没拉住,急得大叫一声“小桃!”也紧跟着跳下水去。瞬间二人沓无踪影。

船身一轻,忽地一个巨浪打来,将小划抛向旋涡外边,刚落水面,水手奋力用桨一拨,划子竟脱离了旋涡,冲入了形似葫芦头的那段狭窄河道,水势一下平稳了。我急得回头大声呼喊小桃小河,没有回音;我冲着水手高喊:“快划回去救人!”水手惊魂未定,哪敢重入龙潭。此时我失去理智,起身要往水里跳,被老刘一把抱住:“老庄,下去还是送死!”他痛苦地叫到。

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拼命拍打船帮,“都怨我!都怨我!我不该让他们来呀!”我真想抽自己嘴巴!

“老庄,不怨你,怨我!我要不答应他们上船,也不会出事呀!”老刘也一个劲捶打自己的头。“你们看!”两个水手忽然喊起来。我们抬头一看,只见龙潭里的旋涡竟然渐渐消失了!

难道龙潭里真有蛟龙?难道蛟龙真的看上了小桃?我们瞪大眼睛四下观望,阴沉沉的水面上,什么也没有。我们小心奕奕地划回龙潭,等待片刻,见水流确实平稳了,便让水手看着划子,我和老董老刘冒险下潭。虽是夏天,那潭水竟冷得刺骨。我们仨奋力下潜,但总够不到底,且水色黑暗,在水里什么也看不见。最终我们在水里几乎要冻僵了,不得不爬上划子。我们都意识到:小桃小河的生还希望几乎为零。这使我抑郁的心理雪上加霜,恨不得马上死在这里!

天空一声霹雳,将发愣的大家震醒。老董强忍悲伤,问水手哪里是幽篁洞。水手将划子划向绝壁,在一个底崖凹内,一片山石错落处,用桨拨开岩壁上的老藤,我们看到一个十分隐蔽的洞口,离水面约二尺多高,洞口上方的岩壁罅隙间,和灌木枝桠上,有一串串花朵下垂,随风飘动,我记得老刘说过,那是芷花。这洞口被芷花遮蔽,若不是水手指引,外人绝难发现。

“两天后来接我们,”老董对水手说,“如果我们没回来,你们就向县公安局报案,让他们告诉省公安厅刑侦大队汪队长,让他来给我们收尸!”老刘看看电闪雷鸣的天,问水手:“要下大雨了,你们走得了吗?”“走得了,下雨不怕,顺风顺水,一袋烟功夫就到了!”两个水手已是惊弓之鸟,驾着划子飞速离去,此时滂沱大雨飘然而至。

我们三人走进洞中,老董打开手电四下照照,发现这洞很高很大,但并无人烟,洞内一片寂静,阴森黑暗,根本不像翠翠婆形容的样子。我失望的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脑子里全是小桃和小河。媭娘没找到,他俩又沉了潭,我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罪人!

老刘突然叫我们:“这有一个洞!”原来他在洞内一侧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人得猫腰才能钻进去。

“再找找看,还有别的洞口吗?”老董用手电仔细照了一遍,确信没有其它洞口了。我们探头用手电向小洞里面照进去,似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天然巷道,幽深狭窄,看不到尽头,宛如地狱入口。

老董身材魁梧,猫腰进去很困难,索性叼住手电,俯身向洞里爬。我一把拽住他,“老董,里面情况不明,不能再瞎闯了!”“到了这一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也得往里蹦了!不找到媭娘,怎么对得起孩子们!”他的眼圈通红,泪水一个劲在眼眶里打转。“老刘,我打头,你断后,让老庄在中间,前面就是地狱,咱也得下!”说完立马爬进洞去。

我和老刘随着进了洞,匍匐而行。洞里很潮湿,地面有些泥泞,但没有脚印,也没有路的痕迹,让人很失望。慢慢洞子高了些,我们站起身喘了口气。突然,洞中隐隐约约有怪异之声,像是虎啸龙吟。我们侧耳细听,辨别这声音来自身后。

“难道洞中有野兽?”老董瞬间已将硬币捏在指中。

“不像,”老刘摇头。我们再侧耳细听,发现那声音正飞速向我们逼近,就像有千军万马冲过来!

“老董,快跑!”老刘大喊一声,使劲推了我一把,我撞在老董身上,老董已经拔腿向前狂奔,我也跟着跌跌撞撞往前跑,边跑边问老刘:“是什么?”老刘气喘吁吁地说:“山洪!天星河的洪水涌进洞来了!”我不信,明明洞口高出河面有二尺多呢,下场雨就能涨这么高?此时洞巷又宽了些,我让过老刘,停住脚步回头看看。谁知刚一回头,便见后面一股巨大的水柱猛扑过来,其速之快,根本无法躲避!

我一下子陷入灭项之灾。在被水淹没前,我只来得及深吸一口气,接着就被洪水裹胁向前奔流。我抱住头,任身体在石壁上碰来碰去,骨头碎了一般。我用力憋住气,不知能坚持多久,感觉时间已经停滞,死神正向我招手。

终于憋不住了,我像只垂死挣扎的野兽,张开大嘴要拼命,结果被灌了一肚子水。忽然奔腾的水流涌入汪洋,身子一轻,我像一片树叶,悠悠浮上水面,朦胧之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那声音美得像天堂之音,我知道是小桃在天堂喊我,我要随她去了。

我失去知觉,沉下水去。


7、蓬门今始为君开

我看见了小桃小河,他俩在一片花海中向我招手。天如蓝丝绒,云似白绸缎,阳光折射出一道彩虹,在穹隆上搭建一座瑰丽的天桥。小桃小河从桥那端向我跑来,我知道他俩是在天堂呀!可我又在哪呢?

我向四周观望,身边竟有一座乌龟驮石碑,前面是曲曲弯弯蜿蜒流淌的昆玉河,笔直高大的白杨树列队欢迎我,蛙声为我敲鼓,蝉声为我歌吟,绿草地拥抱我,让野花的芳香沁入心脾,我深深地嗅着,整个心灵都陶醉了!

忽然我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西山像一群远行的驼峰,你就是驼峰下美妙的铜铃,当落叶掩埋了归家的小径,是你的铃声点亮了航灯”……。

我看见了霏霏!还有柔荑和春芳!

我们一起回到了童年,坐在同一间教室,学着同一篇课文,用稚嫩的童声,诵读最浅显又最美丽的语句:“二木为林,三木为森;二人为从,三人为众……”;窗外的香椿正发芽,路边的渠水正淙淙,西山的晚霞送我归,东方的曙光伴我行……。

耳边响起叮咚声,眼前的一切忽然散去,我像沉睡了一百年,瞬间又苏醒了。我睁开眼,看到存身之处像是一间石室。我是在哪?我努力思索,想起在幽篁洞被洪水淹没,想起老董老刘走在我前边,他们是死是活?我猛地坐起,发现确是身处在一座石室中,或者说用石洞修建的石室更准确些。室内陈设很简单,一条大理石条案当桌,四个石鼓当椅,案上有盏碗大灯盘,灯头焰光颇亮。洞壁温润如玉,里壁有扇玉屏风,遮挡住未经修凿的洞壁,那叮咚之声就是从屏风后面传来,大概是凝露滴在钟乳石上发出的响声。室内只我一人,所躺棕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褥,身上换了件苗族蓝布短衫,昨天湿衣已被人换下。

我惦记着老董老刘,急忙走出石室,才知这是倚山倚洞建的一个很大的院落,石室有七八间,皆向南;院内修竹挺立,芳草丰茸,各样花卉争奇斗艳,满眼缤纷。一条石砌小径由石室通向院门,阳光初上,似是早晨七八点钟光景。我想起落水是在下午,难道我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今天早上?自抑郁以来,我从没有睡过一夜整觉呀!我忽然感觉心情轻松,头脑清醒,完全没有了那种巨石压身的沉重感!

我顺小径走到院门,门有三级石阶,我走上石阶,轻轻推开门向外看去,不觉惊呆了!

眼前一片波光,宛若天池。四围青山环抱,远峰如黛。湖边苍崖翠壁,飞瀑流泉,奇松修竹,芷蕙丰茂。湖中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空阔无际,一碧万顷。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也清凉怡人,真是人间仙境。这不就是霏霏说的咸池吗?

触景生情,我吟出两句诗:“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忽听身后有人续上后两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我闻声回望,见另一间石室门前,笑吟吟站定一位青衣妇人,容貌端庄,丰神清丽,目光湛湛,仪态沉稳。“您是媭娘!”我高兴地喊出来。

“你是庄生,霏霏的小学同学,大院诗友,”媭娘笑着回答。

我一愣,“您怎么知道霏霏说的庄生是我?”媭娘用手向外一指,“你往门外看。”我顺她手指方向一看,大喜过望。刚才只顾远景,没注意门外右手不远处有一方花田,田中红花婀娜多姿,一对少男少女正在给花浇水,正是小桃小河!我呼喊着他们的名字,飞奔过去,一把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不知是哭是笑,只会说一句话:“你们还活着!你们还活着!”小桃挣脱我的怀抱,欢蹦乱跳地笑着说:“庄叔,有媭娘保佑,老龙王也不敢要我!”“难道龙潭真有蛟龙?”我问媭娘。

媭娘笑了,“天下哪有蛟龙?”“昨天过龙潭为何会起旋涡?”媭娘解答了迷团。原来湘西群山多溶洞,许多溶洞是在地下纵横交错。天星河头看似绝壁千尺,其实有地下溶洞与谷内咸池相通。咸池之水通过龙潭溶洞流入天星河,河水才能源源不绝。但咸池有一奇特之处,每到暴雨来前,湖水会自动降低,以腾出容量畜积山洪;此时天星河水位会短暂高于咸池,河水由溶洞倒灌,形成巨大旋涡。苗人不知原由,以为是蛟龙作怪,才有蛟龙抢女之说。河水倒灌常会将山外之物卷入咸池,因此每当暴雨来前,媭娘都会划划子在湖上巡视,以防有落水之人。昨天小桃小河跳入龙潭,即从溶洞卷入咸池,二人会水,马上浮出,这倒因祸得福,比我们早一步见到了媭娘。

“老董老刘怎么样?”我想到他们在我前边不远,肯定也逃不过洪水,急切地问。

“他们还睡着,你们三人在幽篁洞里中了金钱瘴,我用了忍香除毒,忍香能安眠,所以你们会睡得久些。”原来幽篁洞虽说平常比天星河面高,但夏季山洪暴发时,千山万壑的洪水汇集河中,河水陡涨,水位很快超过洞口,就如龙潭暗洞一样,幽篁洞也成倒灌咸池的泄洪道。由此洞内异常潮湿,多有淤泥腐草,催生瘴气。进洞之人,即使不死于洪水,也要死于瘴气。昨天媭娘救起小桃小河,得知我们要进幽篁洞,知道必被洪水冲入咸池,于是守株待兔,我们三人一入湖中便被救起,所以昏厥,倒是中了瘴气的原故。若不是媭娘搭救,没淹死也熏死了。

“奇怪,我们在洞中怎么没闻到臭味?”我问。

“金钱瘴无色无味,不知情的人无法察觉。”媭娘告诉我。

“这么说,小桃小河倒是比我们少遭一劫呀!”我笑着说。“还说呢庄叔,昨天给你们仨脱湿衣的时候,董伯伯的臭袜子差点没把我熏死!”我哈哈大笑,“背后说董伯伯坏话,小心他听到。”我话音未落,小河后脑勺就挨了一下,“小河,找打哪!”我们回头一看,果真是老董和老刘。

老刘冲我说:“老庄恭喜呀,一路上我从没听你笑过,今天终于会笑了!”真的,半年来我从未开怀大笑,闻了一夜忍香,我会笑了!

吃过媭娘为我们用香糯和荷叶熬的怯毒粥,大家齐坐在院内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向媭娘述说食指案。此时在我们眼里,她就是福尔摩斯,只要了解了案情,她必能为我们拨开迷雾。

媭娘为我们沏好一壶香茶,便聚精会神地倾听。我从云鹏千禧之夜来访讲起,详细叙述了四桩食指案,以及林霜、简狄的死。我将霏霏的绝命诗背给媭娘听,还有她死前发到网上的《谢幕》,及婵媛转给我的、霏霏另一首绝命诗:《葬》。不过我隐匿了网友蝉媛,必竟与她有约;于是对封狐咒的解读,只好说成我的灵机一动;而关于媭娘和忍花,也只好说是我听霏霏说的,弄得老董满脸迷惑。

小桃小河只知道霏霏的死,没想到此案竟如此惊心动魄,他俩听得瞪圆眼睛,恨不得立刻将凶手绳之以法。

媭娘听完,沉思许久,这案情千头万绪,的确很难梳理。忽然她抬起头对我说:

“给我。”“什么?”“秋月生日收到的玫瑰花,你说你带来了。”我这才想起,赶忙拿过挎包,将花从夹层中取出。幸亏包在塑料袋里,落水没有受损。媭娘接过花仔细端详,又轻轻闻一下,叹了口气说:“秋月中了蛊毒。”终于有一个迷揭开了:正如网友婵媛的猜测,凶手使了蛊毒!

“难道这不是忍花?”我问。

“这是忍花,但被榝草毒汁浸泡过了,结果成了比任何蛊毒都厉害的凶器!”“榝草?什么是榝草?”“要知榝草,先要知忍花。正如霏霏所说,媭娘是一种秘术的传人,这秘术并无名称,你们不妨称它作‘忍术’,称媭娘为‘忍者’,因为它的唯一武器,就是忍花。忍花是世间最神奇最高贵的花朵,她能克制一切蛊毒,能用来处罚背信弃义者,也能用来解脱正人君子的苦恼。实施很简单,只需将花朵送与目标人,然后由忍者意念控制花朵散发出芳香。如果持花者是背信弃义的小人,闻到香气会疯颠;如果是正人君子,则会神清气爽,忘掉苦恼。”“我妈绝不会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呀!”小桃急得跳起来,因为她妈疯了。

媭娘疼爱地把小桃揽在怀里,安慰她说:你妈不是,她是中了坏人放的蛊。”媭娘看看那朵花,接着说:“忍花也有弱点,一旦她落在会巫蛊之术的人手中,用榝草熬成的蛊汁浸泡,就成了巫蛊的利器。无论何人,只要闻了花香,都会疯颠;而那花香何时散发,是由放巫蛊者意念操控。所以忍术第一条戒律,就是绝不允许将忍花送与他人,只能由媭娘掌握。”“这样看来,不是霏霏违反戒律将忍花送给了凶手,就是凶手从她那偷走了忍花。”我猜测到。“可是,凶手为什么要残害她们呢?难道是有血海深仇吗?”“咳,霏霏命中有此一劫,师傅不幸言中了!”媭娘一声长叹,潸然泪下。接着,她给我们讲述了霏霏的一桩往事,想不到三十多年前的那桩往事,其中最惨痛的部分,我竟是见证者!

时间倒回34年,在那场人间浩劫爆发前的春天,一天下午,秋月、柔荑和春芳来到霏霏家,四个亲如姐妹的小伙伴是一个学习小组,下午聚在霏霏家做作业。

作业写完,四人玩了一会儿抓拐。霏霏有副漂亮的羊拐,很让小姐妹羡慕。玩累了,小姐妹来到书房看画。书房挂满了霏霏爸爸的画,有山水花鸟,也有人物肖像。秋月随手拉开书桌抽屉,里面装满画册。大家兴致勃勃地翻阅,忽然春芳惊叫一声,脸羞得绯红。她拿着一本剪报,剪贴的都是漂亮女人的裸体像,身材婀娜,风情万种。照片文字全是英文,看来剪自国外报刊。

放在当今,这是“人体写真”,是艺术;放在那时,这是色情淫秽,是毒草。哪怕它属于一位画家,哪怕它放在家中书桌抽屉里,也是流氓行为。几个小姑娘面对裸女图像,全用手捂住眼睛,霏霏急忙将画册合上。

“霏霏,你爸怎么会有这个……,这个……,”柔荑找不出一个适合的词汇,来形容这本画册。

“这是模特!画人物需要的!”霏霏极力争辩。三个女孩呆呆地看着她,不理解画人物为何一定要光着身子?为何照片又全是女性?在她们的伦理观念中,男人裸体都是下流,何况女人!

霏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们向我发誓,”她对小姐妹说。

“发什么誓?”“绝不将画册的事告诉别人!”“好的,我们发誓。”“不行,拉钩!”不知现在的孩子们还有没有“拉钩?”我们小时,把好东西送朋友,朋友怕反悔,就用“拉钩”:男孩之间用食指,女孩之间用小拇指,二指相拉,边拉边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霏霏要小姐妹以拉钩来发誓,绝不将画册的事说出去。三个姑娘一同伸出小拇指,“不,咱们用食指!”霏霏觉得小拇指份量还不够,应该像男孩子一样,用最重要的食指。

四个姑娘的食指钩在一起,三位小姐妹用“拉钩”做了承诺,谁也想不到,这承诺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后面发生的惨剧是我亲眼目睹,那血腥的场面不知多少次闯入我的噩梦,媭娘的叙述让我又重回那场噩梦之中:

炽热的八月,疯狂的一天,十八号大院里人流涌动,人们都很亢奋,很多孩子奔跑追逐,大声呼叫:“看批斗喽!看批斗喽!”边喊边向机关食堂奔去。

“批斗谁呀”我拉住一个伙伴问。

“李霏霏她爸!红卫兵从她爸那抄出黄色画册啦!快去看批斗大流氓呀!”我随着人流跑进食堂,几张八仙桌叠得高高的,霏霏的爸爸手臂捆在背后,跪在桌上,几个女红卫兵,身穿旧军装,手抡武装带,拼命抽打他。武装带的铁扣毒蛇般撕咬着血肉之躯,他额头有血花绽放。

“冤枉呀!”霏霏爸声嘶力竭,喊声却被怒斥声淹没。“李××,你收藏黄色画报,你就是大流氓,有什么冤枉?”红卫兵大声喝斥到,又挥起武装带狠狠抽打起来。

霏霏爸爸忽然从高高叠起的八仙桌上栽下来,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水泥地面,头骨发出沉闷的破裂声,脑浆迸出,血流遍地。人们全都惊呆了。

“爸--------!”寂静中,我听见霏霏一声惨烈的哭号!

听媭娘描述这惨痛的一幕,大家都惊呆了,特别是小桃小河。小河忿忿不平地说:“如果看人体艺术画册就是流氓,那我们美院学生全是流氓了,我们天天面对裸体模特呀!”“爸爸死后,霏霏痛苦万分。她认定祸端起于那天下午,她一直猜测,究竟是谁向红卫兵告发?秋月?柔荑?还是春芳?她发誓要让食言者血债血偿!但是,她怎样找出食言者呢?多年来她绞尽脑汁,一筹莫展。74年她为躲避恶人逃入雪峰山,在一悬崖峭壁上失足落入天星河,恰从龙潭卷入咸池,被师傅和我搭救收留。一年后,师傅将忍花的秘密告诉她,她惊喜地发现,办法有了!”“是呀,只要将忍花送给秋月、柔荑和春芳,告密者闻到花香会疯颠,守信者却会解除负疚感,既惩罚小人,又抚慰君子,真是一举两得。”老刘为忍花的奇异而赞叹。

“但是,师傅不允许霏霏带忍花出山。我曾问师傅,霏霏天资聪慧,天赋极高,对楚辞的痴迷远胜于我,是不是更适合接媭娘的班。师傅叹口气说,她用琼茅为霏霏卜过卦,霏霏怨气太重,情缘难了,命中注定要遭劫难,不能传承秘术;若带忍花出山,必有血光之灾。为此师傅警告霏霏,切不可将忍花作为复仇的武器。七七年霏霏出山回村时,师傅并没让她带走忍花。”“这就怪了,霏霏没带忍花,食指案中的忍花是哪来的呢?”“只有一个可能:霏霏在咸池以外,偷偷繁殖了忍花。她将自种忍花带回北京,想查明真相。想不到,忍花落到一位懂蛊术的恶人手里,这人偷偷用榝草毒汁浸泡了忍花,使其由高贵转为邪恶。”“榝草这么厉害?”老董有些半信半疑。

“榝草是草蛊中最毒的一种。”媭娘看看手中忍花,吟出四句楚辞:

“椒专佞以慢韬兮,榝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底?”

(注:椒和榝都是恶草名;“专佞”:专事谄媚巧辩;“慢幍”:傲慢放纵;“佩帏”:腰间荷包佩囊;“干进”:一心追求富贵;“底”:振作。这节诗译成白话大意是:椒草专门媚巧而放纵,榝草充实在佩囊。既然要一心钻营虚荣,又怎能珍重品行芬芳?)

媭娘解释诗义后说:“‘椒’、‘榝’都是制蛊恶草。忍花被榝汁浸泡后,成了巫蛊利器,任何人闻了花香,都会发疯。”“怎么断定这花被榝草汁泡过?”老董问。

“忍花的香气一旦挥发,会立即枯萎;但被榝汁泡后,就不会凋谢;秋月的忍花至今仍未枯萎,就是浸泡榝汁之故。”我恍然大悟,“西落坡的忍花枯萎,其他四案的忍花却一直未凋,看来春芳未中蛊毒,另外四人是中了巫蛊!”“你说的对。”媭娘点点头。

“那能治吗?”小桃急得要掉泪,因为响水洞的婆婆说过,巫蛊是蛊毒中最厉害的。

媭娘拍拍小桃的头,“有你这么孝顺的女儿,天下最毒的蛊也能解!”“真的?”小桃喜出望外,搂住媭娘使劲地吻。

媭娘慈爱地轻轻止住小桃,她对我说,霏霏的绝命诗,大致可解。”说完,她轻轻将诗吟诵:

一诺与君重。怨封狐、瞒施草艾,忍花飞血。辜负韶华同树蕙,九畹秋兰尽绝。奏一曲、广陵残阕。怒触不周天柱折,问庄君、谁手弥天裂?君望予,泪呜咽。

今书此词非扬名。索琼茅、灵氛既卜,命中当劫。结茝木根惩背信,莫忘媭娘警说。虽体解、余心纯雪。明日怀沙哀郢去,拜庄君葬我西江月。从此后,不分别。

媭娘记忆超群,只听一遍便能背诵。

“是的,”我兴奋地说,“除了上下两阙的第一句语义不清,其它都可解了:‘怨封狐,瞒施草艾,忍花飞血’,是她知道了凶手用榝汁浸泡忍花,对凶手的责备;‘辜负韶华同树蕙,九畹秋兰尽绝,’是说当年他们一起偷偷种忍花,却毁于凶手的恶行;‘奏一曲、广陵残阕,’表示她有赴死之心;‘怒触不周天柱折,问庄君、谁手弥天裂?’是对凶手的质问,凶手惹出天塌大祸,纵有女娲,也无法弥补;‘君望予,泪呜咽,’说明凶手面对霏霏,痛哭流涕,有悔恨之意。”“没错!”老刘对我的分析表示认同。他接着说:“下阙‘索琼茅、灵氛既卜,命中当劫’,是说当年媭娘卜卦之事,楚辞中,‘灵氛’是神巫;‘结茝木根惩背信,莫忘媭娘警说’,是提醒凶手不要忘记媭娘的警告;‘虽体解、余心纯雪’,表示自己虽然粉身碎骨,仍要保持心境纯洁;‘明日怀沙哀郢去,拜庄君葬我西江月,’是托付凶手将她的骨灰葬于咸池,‘从此后,不分别,’是表示黄泉之下,两人永不分手。现在看来,封狐与庄君是一个人,这个人是谁,不是一目了然了吗?”“小庄!”大家异口同声!

事情再清楚不过:一个懂蛊术的、与霏霏一起插过队的、与霏霏有山盟海誓的人,除了小庄,还能有谁?

作案动机也可推测:小庄是因爱霏霏之极,而恨秋月柔荑春芳之深。霏霏要惩恶扬善,小庄要玉石俱焚。用医学心理学术语说,小庄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头次放蛊,秋月疯而未死,二次放蛊,柔荑跳楼身亡。可见蛊毒逐次加大,必欲置人于死地。

西落坡密室之迷也可解释:霏霏查觉小庄放蛊杀人,及时约春芳在西落坡见面。春芳承认是她违背誓言,向红卫兵告密,并切下食指向霏霏谢罪。霏霏得知春芳已身患绝症,时日无多,原谅了她,还送她一朵忍花,用花香帮她止痛,随后带走食指。春芳心灵得到解脱,她送走霏霏,锁上房门,在芬芳的花香中自尽,含笑身亡。

霏霏的死因也一清二楚:她是自杀。她死前托付小庄,将她的血肉葬于昆玉河,将她的骨骸葬于咸池,前者有《葬》为证,后者有《金缕曲》为证。不知小庄为何要将肉体那样精细地切碎煮熟?他肯定有严重的人格变态!

凶手终于锁定:小庄,一个有心理疾患的人!一个会巫蛊恶术的人!一个用毒花杀人的人!

兴奋过后,又忐忑不安。我们至今除了知道凶手姓庄,其他什么也不知道。在北京茫茫人海中,该如何找到他?

还有,林霜和简狄,与霏霏何干?小庄杀她俩干吗?对此媭娘也茫然不解,她从未听霏霏提过这两人,她俩肯定与画册的事无关。据此推测,食指案是因霏霏有怨,封狐案则因小庄有仇。小庄学蛊术,是认识霏霏之前。他对草蛊婆说蛊术本身并无善恶,坏人拿它整好人,好人也能用它整坏人。他学蛊术,就是要惩罚那些背信弃义的坏人。这坏人是指林霜简狄吗?

另一个未解之迷是林、简二人的死因。虽说她俩身边都有毒花,但她俩是死于窒息。蛊毒能令人窒息吗?媭娘断然否定:“因疯颠而猝死是有的,但绝不会令人窒息。人不可能自己捂死自己,即便疯子也不行。”因为现场没有足迹,可以断定小庄没到现场,那二人是如何窒息的呢?难道除了巫蛊,他还会其它杀人秘术?想到这,我不禁打个冷战。在草蛊婆的故事里,小庄足智多谋,机敏善变;如今看来,他比《最后一战》中的莫里亚蒂教授还阴险,比《沉默的羔羊》中的食人魔医生更凶残!

谁知他还有多少仇人?谁知他握有多少毒花?霏霏呀,对这样的恶人,你为何不明示?

霏霏那首小诗《葬》又一次闪现在我脑海:

我的归宿是门前小河
    我愿清波作我的棺椁
    我知鱼儿会啄尽烦恼
    我知虾儿会衔走寂寞

原谅了我不曾原谅
    宽赦了你应该宽赦
    小河与我融为一体
    剥夺者也无可剥夺

若鲜血不能化解心魔
    你就要倾听钟的诉说
    当指针停在云的时刻
    死神会送上夺命花朵

我忽然明白,这诗是写给两个人的:我和小庄;写给小庄的是第二节,最后一节写给我。“原谅了我不曾原谅”是指她原谅了秋月、柔荑和春芳,“宽赦了你应该宽赦”是劝小庄罢手;“如果鲜血不能化解心魔”,是指如果她的死不能化解小庄的心魔;“死神会送上夺命花朵”,是说小庄会再次杀人。

如她所料,小庄的心魔没有化解,他又杀了两位女性!

所以霏霏给我暗示!她让我“倾听钟的诉说”,她告我小庄杀人的时间,是“当指针停在云的时刻”,什么是“钟的诉说”?什么是“云的时刻?”霏霏屋里的钟上画了一朵云,时针停在四点零八分,可林霜简狄都死在夜间,与这个点儿碰不上。

弄清了食指案,我们依旧茫然,霏霏的暗示充满玄机,像上面两句,还有“一诺与君重”和“今书此词非扬名”,还有出律的“与”、“重”、“词”、“名”四字,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留谜给你猜想
    谜底词中隐藏
    食指指向天空
    终止千年绝唱

这是《谢幕》诗的最后一节,霏霏已经明确告诉我,谜底就在她的绝命词中。可惜,至今我们仍未读懂绝命词!霏霏呀,你的谜底究竟是什么?

我低头沉思,老刘用手捅捅我,一个劲使眼色。媭娘看出老刘的心思,她对老董说:“董君,他二位想探讨楚辞,你们不好此道,不如去湖边转转。”老董带两个孩子出去赏景。媭娘领我和老刘来到一间石室。石室很大,是个里外间,我们进到里间,迎面挂着一幅屈子行吟图。媭娘让座斟茶,然后坐在屈子图下。“刘君,你想问什么?”老刘手指画像,“第一位媭娘,是屈原的女儿吗?”“我们听到许多媭娘的传说,光怪陆离,仿佛神话。”我补充到。

“能讲讲吗?”媭娘神情庄重地说。

我滔滔不绝,从九天元女一直讲到霏霏抄录的山海经。“宁溘死而流亡兮,恐殃祸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我用这四句诗作结尾,“这真是屈原的临终诅咒吗?”我问媭娘。

媭娘沉默了许久。她的目光投向石壁,似乎看穿千古沧桑。最终她抬起头,用坚定的口吻对我们说:“我可以讲,但我讲的事,并不见诸史籍,是口口相传,虽历经千年,未记录一字。你们听之而已,”当年白眉老人也是这样说的!现在媭娘要讲一段更古老更神秘的历史,我和老刘都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世上第一个媭娘,正是屈原的独生女儿婵媛。屈原二次放逐,婵媛一直随侍。婵媛天资聪慧,饱读诗书。《远游》、《卜居》和《渔父》三篇楚辞,是由婵媛记述,《述梦》也为婵媛所作。”老刘兴奋地看我一眼,他心里多年谜团终于解开了。

“屈原二次放逐,经沅水一路北上,行吟泽畔,心情抑郁,终抵溆浦咸池。父女结庐隐居,守着湖光山色。但屈原思念楚国,惦记家乡,终又离开咸池,欲返回故里。父女沿沅水南下,走到汨罗江时,传来郢都破城消息,屈原悲痛欲绝,萌生死意。端午那天,他在江畔遇到一位渔父。二人的交谈,促使他毅然投江……。”随着媭娘沉痛地叙述,我眼前出现了两千多年前的一幕:

屈原徘徊江畔,婵媛伴随身边。路上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匆匆而过;江上破烂的木船也载着难民,顺流而下,舱中不时传出悲凉的叹息和哭泣。

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几十年来,他先被贬官,再被流放,一逐汉北,二放湘西,受尽艰辛。如今秦军踏破郢都,王臣仓皇出逃,他报效祖国的心愿化为泡影。哀莫大于心死,此刻屈原踌躇江畔,不知该走向何方。

一位渔父手持船桨,由远处走来。他鹤发红颜,目光炯炯有神,不像出没江波的渔夫,倒像道行高深的隐者。渔父走到屈原近旁,吃惊道:

“这不是三闾大夫吗?您怎会落魄到这个样子?”“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因此被放逐了啊!”屈原答到。

渔父闻声叹气,摇摇头说:

“圣人都不拘泥于外物,能随着世事变化而应变。既然世人都混浊了,您何不也搅泥扬沙,让自己也变得混浊些?既然众人都喝醉了,您何不能也品醪饮浆,让自己也大醉一场?何必沉思苦想,独显清高,非把自己送上绝路呢?”屈原不以为然,争辩说:

“我听说,洗头人定会掸帽,洗澡人定会抖衣。我岂能让洁净的身体,遭受污垢的沾染呢?我宁可投入湘水,葬身鱼腹,怎能让清白如月的情操,蒙受尘世之俗埃呢?”渔父听完,微微一笑,敲打着船桨高歌而去:

“沧浪之水清啊,可以洗我缨;沧浪之水浊啊,可以洗我足。”渔父渐行渐远,可屈原听来,那歌词却如利刃剜心。“苍天呀,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的忠心吗?”屈原仰天长叹。他对女儿说:

“媛儿,我饿了,在这歇息一会,你去那边村子为我讨些吃的吧。”婵媛答应一声,向远处村庄跑去。

屈原面向北方深深叩拜,将石块缚在身上,艰难地走进汨罗江。

刹那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江涛汹涌,似野马飞奔。屈原踉跄前进,渐入波涛,当江水齐胸时,他将食指刺向阴暗的天空,用尽全力发出呐喊: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殃祸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一道闪电撕破云层,惊雷炸裂,天地间回荡着屈原的呐喊!

江水没顶,水面只剩一个食指。大浪涌来,终将食指淹没。接着暴雨倾盆,江面茫茫一片,万物无踪。

江畔忽然传来婵媛声嘶力竭的呼喊:“父亲啊,你在哪?”随之又有呼声自雨中传来,是那位渔父的声音:“不好了,三闾大夫投江了!”顷刻之间,江上划来许多小船,大家都焦急地呼喊着三闾大夫。忽然风停了,雨住了,汨罗江上除了渐趋平静的波纹,什么也没有。

“婵媛失去父亲,悲痛欲绝。她在汨罗江边结庐隐居,为父亲守孝。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她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从此她的人生完全改变了。”讲到这,媭娘停顿了一下,老刘乘机插话:“‘夜来入梦兮,相向怅惘。诉余以流涕兮,哀前行而背往。’《述梦》所记之事,就是您将要说的吧?”媭娘点点头。“那夜婵媛梦见屈原,对她哀哀垂泪。她问父亲何事悲伤,屈原的一番话让她大吃一惊!屈原说,悔不该投江时怨天恨地,满腔戾气,竟给沅水两岸父老乡亲带来巨大灾难!

‘父亲,您已在九泉之下,怎会给生者带来灾难?’婵媛不解地问。

屈原一声长叹:‘我不知天人感应,会如此强烈!我一身怨恨投入江中,江水受怨恨之气感染,失了祥和。人说正气化仙,邪气化魔,怨气化妖,充满怨恨的江水竟能影响万物。洞庭以下因地势开阔,怨气易散,危害尚小;而沅江以上,原本山高谷深,湿邪易积,恶草易生,我又曾沿江来去,悲忿行吟,一路怨气难免郁结于物,本已留下祸根,再经怨恨之水浸润,恶草愈烈,真是后患无穷啊!’‘恶草毕竟是草芥,怎会给人带来灾难?’婵媛不解。

‘你有所不知。湘西多巫傩,喜以恶草制蛊,过去草毒尚小,蛊术有限;如今恶草受江水滋润,怨恨之气浸入草本,毒性大增;各种毒虫吸食草露,也成剧毒之物。善蛊之人用之炼蛊,威力强增百倍,予生予杀,无人能制。湘西怕是要蛊祸不断了!’婵媛大惊!‘这该如何是好?’‘所幸祸福相倚,我有怨气,亦有正气。这正气亦感染江水,影响万物,竟在咸池湖边,滋生神奇之花,能克制一切蛊毒。’‘真的?太好了!’婵媛松了一口气。‘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此花奇特,需每天取纯贞处子一滴指血,滴于清水,浇灌花朵。经三年培育,花即通灵,不但百毒不侵,而且遇蛊必克。我要你速回咸池,守候此花,以血浇灌,育其长成。日常小巫小蛊,不必管他;一旦出现恶巫剧蛊害人,你持花杀巫灭蛊,以保一方平安。’‘此花何名?’‘我平生愤世嫉俗,对一切世俗之物不能忍耐,现在想来,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该忍时还是要忍,就称此花为忍花吧。你结庐咸池,修浩然之气,死后亦水葬,以正气之身感应湖水,以助忍花功力。终身隐居咸池,不嫁不弃,更不能泄露此事,你能做到吗?’婵媛点点头。‘我能!但湘西荒蛮之地,虎豹出没,我孤身一人,万一遇到猛兽,恐难抵敌;恶巫大都身怀绝技,我一个纤弱女子,又怎能杀之?’‘你不必担心,我已为你请了一位老师,教你御敌之术,强身之法。’‘老师何人?’‘其为黄帝之女英皇。她文幍武略,曾帮助父亲打败蚩尤,窜苗人于三危之地。如今于九泉之下,明白了汉苗同源,均是华夏后裔,后悔不该骨肉相残,愿为苗人略出薄力,以捐弃前嫌。我告她看护忍花之事,她愿教你神功,助你完成大业。从明天起,她夜夜赴你梦中,传你功夫。’
‘可我死后,护花之事又该交谁?’‘待你学成,可收一女子为徒,人要品行端正,熟读楚辞,终身不嫁不去,守护忍花。从明天起,你改叫媭娘;你死后,继承者亦叫媭娘,如此代代相传,直到蛊毒除尽。’屈原说完,风袭庐窗,杳然而逝。’”“和《述梦》写的完全一样!”老刘惊叹到。他忍不住将其中几节背诵出来:

正气之浩然兮,怨气之乖张。
    好恶之并存兮,香臭之齐扬。

欲独洁余身兮,却惹天之祸殃。
    九悔肠之百转兮,九死灾之未央。

唯将血沃忍花兮,唯托梦于媭娘。
    驾余辀泛咸池兮,守吾槛兮扶桑。
    撰余辔兮高驰翔,操余弧兮射天狼。

飘风屯其破窗兮,神灵倏忽杳亡。
    唯见月光如水兮,沾余襟之浪浪。

“原来祖师爷真是黄帝的女儿呀!难怪有那么多名字,难怪霏霏要抄录那些传说;九天元女、赤水女子献,都是英皇的绰号呀!只是不知那怪兽小夔,是否真有?”我问。

媭娘笑了。“我没见过,我想那或许是湘西独有的猴类,恰巧伤残一足,被媭娘搭救,成了媭娘的驯物。”“赶尸呢?”老刘追问,“真的有赶尸吗?”“赶尸早已消失,师傅没见过,我更没见过。据师傅推测,蛊药有激活运动神经的功能,但必须与自然界的某种暗物质配合。这种暗物质,大概类似微生物,、细菌、病毒之类。过去沅水流域这种暗物质一定很丰富,使蛊药效力大增,越近沅水,尸体越好赶。解放后,天下太平,湘西处处开山修路,封闭环境改变,气候和温湿度随之改变,很可能抑制了暗物质的生存,蛊药失灵,尸也就没法赶了。至于这与屈原投江是否有关,不得而知。”“还有东君咒!”我想起网友婵媛给封狐短信的命名。“媭娘惩罚恶人前,真的要先发东君咒吗?”媭娘点点头,“的确会,但并非都是必杀令。发东君咒的目的,是劝诫恶人痛改前非,如他能悔过自新,就不会杀他。东君咒体现了‘忍’字,是让媭娘在痛下杀手前,一定要考察再三,不到罪大恶极,不轻易出手。真正的必杀令只有两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只有这两句才是真正夺命的东君咒!”“看来小庄并没有理解东君咒的用意,他全都当作催命符了。”我叹息到。

“那么落洞女又是怎么回事?”老刘打破沙锅问到底。

“落洞女多是精神压抑,或受刺激,导致病态;也有的是脑外伤引发失常,还有的完全是巫蛊搞鬼。”“对,翠翠婆就是中了巫蛊。”我说。

提到巫蛊,我忽发奇想:如果媭娘能去北京,助云鹏对付小庄,不敢说胜券在握,至少忍花在手,功夫在身,要主动得多。可我一提出,媭娘立即回绝:“媭娘不得离开沅水,两千年来从未打破,我不可能去北京。”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桃的喊声:“媭娘阿姨,我们回来啦!”接着室门推开,老董带着小桃小河兴高采烈走进来,一看就知玩得开心。

我们迎到外间,媭娘从石龛后面,拿出一个锦盒,递给小桃。

“媭娘阿姨,这是什么?”小桃好奇地问。

“这是忍香,用花蕊精制而成,专治巫蛊。你只需每晚点一支在母亲房中,不出十天,必能痊愈。”“真的!”小桃高兴得蹦了起来,“媭娘阿姨,本来我喜欢您这风景秀丽,想多住几天,差点忘了大事!忍香能治好妈妈,我得赶紧回北京去呢!”说完冲我央求到:“庄叔叔,咱们赶紧走吧,早一天把妈妈治好,妈妈就少受一天罪呢!反正媭娘阿姨长住咸池,以后咱们还有机会来呀!”我笑了,“你当这是招待所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不容易找到媭娘阿姨,板凳还没坐热,你就要走了?万一下次媭娘阿姨不见,吃闭门羹怎办?”小桃赶紧央求,“媭娘阿姨,下次再来,您保证见我们呀!”媭娘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还会来,很快。蓬门一开,怕是永无宁日。”我一愣,不明白媭娘此话何意。“我们很快还会来?为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你没告诉我们?”我问媭娘,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媭娘没有正面回答,她神色幽幽地又吟出那两句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回京途中,我们在火车上讨论媭娘的话,大家都感觉她隐瞒了什么。

“是不是屈原的事?”我推测。

“不会,屈原是古事儿,与案子无关;要回来,也应该是老刘。”老董否定我的想法。

“也许我们打不过小庄,还得请她出山。”小河猜测。

“荒唐!几朵破花,装神弄鬼,有什么打不过?只要能找到他,我动动手指头就让他趴下,你也太小瞧警方了!”“那会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我知道了!”小桃一拍脑门,大叫起来。

“你知道什么?”我们异口同声问。

“我们要抓小庄,如果回咸池,说明什么?”“什么?”我们迷惑不解。

“说明小庄就在咸池呀!”


第三部完

敬告同学和网友,明起休笔一月,第四部于2011年2月21日起连载。

写在第三部后面又跑完一站。去年一月鸣枪起跑,到今天跑了一年。大概马拉松正跑到35公里处,疲劳极限。昨晚工程处战友聚会,瞅谁气色都比我好。码字儿这活真不如打混凝土!

这一部全在湘西转悠,讲了一路古怪事儿,云山雾罩,大家一定疑问多多。

喜好历史的会问:屈原真有独生女吗?她是叫婵媛吗?屈原放逐真到了溆浦吗?婵媛是一路相伴吗?黄帝女儿是叫英黄吗?岳飞后裔真有岳昭吗?……

喜好玄术的会问:人的怨气真会传染江水吗?天人感应真有那么强烈吗?人死后真的可以托梦吗?蛊术、赶尸真的存在吗?……

喜好文学的会问:《远游》、《卜居》和《渔父》真是婵媛记述吗?《述梦》真是婵媛所写吗?“宁溘死而流亡兮,恐殃祸之有再”真是屈原临终之言吗?……

说句套话:“本故事纯属虚构”,千万别当是学术论文、考古报告。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不诚则不灵。世间事大抵如此。

“这故事和母校没啥关系呀?”同学们又会问。对此暂且卖个关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在第四部里,所有谜团都会揭晓。眼下临近年关,提倡河蟹,血腥不宜,就让封狐多活两天,过了正月十五,再现原形。

笔写红尘又一年,鬓间白发已三千。酸风日暮袭人眼,苦酒晨昏洗醉颜。

御剑常求屠鬼术,修身不堕野狐禅。除夕未到先遥拜,且看烟花贺岁篇。

祝大家新春快乐,阖家幸福,财源茂盛,身体安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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