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水银
作者: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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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水银 1970年10月下旬某天下午。 在通往云南西部边境的公路上,行进着一辆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的老旧的长途客车,从这车两边窗下糊着晕车的人吐出的秽物来判断,这车已经跑了好几天长途了。此时,它背负着满满一车人和车顶上那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箱包、装着鸡、鸭、小猪仔的竹笼,正在费力地爬最后一段漫长的坡路。 挤得满满的车厢里静悄悄的,在单调烦人的引擎哼哼声和闷热中呆坐了一天的旅客们都疲倦了,谁都不想说话,只盼着快点到站,下车喝水、吃饭、冲凉,躺倒放松一下混身酸疼的骨头。这一路上,每天一到下午就都是这样的,坐在最后一排的那几个知青,一路上最为活跃,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没了声息,互相靠着在打瞌睡。 当汽车挣扎着跳过一个土坑时,激烈的颠簸把坐在驾驶员后面一排,正靠着哐当作响的窗玻璃睡觉的小罗惊醒了。他先把右座那个歪靠在他肩上呼呼大睡的中年男子推开,然后解下系在前面栏杆上的毛巾,把满身的汗水擦了。系好那条已经分不出颜色的毛巾后,他从那个很巧妙地栓在栏杆上的军用挎包里掏出纸烟,抽出两支并排叨在嘴上,很老练地用手挡着风,同时划着三棵火柴点烟,点着后,递一支给前座的司机。那司机头也不回地接过烟,一句话不说,继续开着车。小罗也不说话,又把头靠到玻璃上,边抽烟边盯着那崎岖的山路想心事。 在小罗座前栏杆上栓着的挎包旁,在被他擦过汗的那条毛巾的遮掩下,还吊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正随着车子的震颤而小幅摇晃。假若有心人注意的话,会发觉在已经过去的五天五夜的旅途中,小罗从未动用过这个水壶。 在这个水壶里,装着他的心病,正是它,使得他一路上提心吊胆,也使得他一反以往的豪爽性格,独往独来,从不与任何人交谈,显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这当然使得车上的旅客们,特别是那几个知青,对他颇有微词。不过在那年头,人们都明白着呢,没人会去招惹一个阴沉着脸的、一看就是个知青的小伙子。 “鬼使神差”,一路上这个词一直在小罗心里念叨着。每当后面那伙知青吹着口琴唱那些他也曾经放声高唱的歌曲,他压不住心里不由自主的想跟着哼唱的欲望,直憋得太阳穴青筋突突地跳。听着他们大声谈笑知青中的传闻时,他真想跳起来大吼一声:弟兄们,来打我一顿吧,我是个坏知青。 车子刚驶出昆明,接受第一个卡点检查时,小罗已经后悔了。一路上,他一直在后悔。即使是能够顺利通过最后一个卡点---那就意味着大功告成,他仍然感到后悔。看着那个倒霉的水壶,想想这令人心惊肉跳、寝食不安的几天鬼日子,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次,他产生过把那个水壶扔出车窗外或扔在旅社床下的冲动。 在这个不起眼的绿色军用水壶里,装了满满的一壶水银。 一个月前,小罗接到了母亲的电报,报文只有七个字:父亡于地震速回。拿到电报后,小罗只是呆呆地在屋里坐着。同寨子的知青们拿走了电报,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办好了大队和公社的证明,收拾好了他的行李,还买了点花生、红糖、猪油让他带回去。他们送他到县城,到县知青办为他办好通行证,买好车票,又陪他在县城住了一夜,一直把他送上了汽车。他已经记不清他是怎样回到了省城,怎样与伤心过度的母亲一起从火葬场抱回父亲的骨灰盒,这期间小罗几乎没说过话,也没掉一滴眼泪。他只记得那大理石的骨灰盒热呼呼的,让他想起小时候冬天将双手塞进父亲怀里取暖。小罗的父母在一所大学教书,他们是下放到五·七干校时遭遇地震的,父亲死后,学校安排他母亲回城,又帮着将他妹妹从兵团调到学校食堂工作。刚安葬了父亲,一天夜里,一伙当兵的跟着派出所的警察到学校把他带走了,听关在一起的知青说,省里有个高级领导让人暗杀了,怀疑是知青干的。也就是在这莫名其妙地被关押时,他听到了有关水银的事。 “淘金,懂吗?”朝大家说这话的那个知青嘴里叨着支草雪茄,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势,“水银,就是汞(不是红药水),知道吗?只要能弄到一两公斤,就可以到''那边''去淘金……”那天晚上,被关押的众知青竞相凭着当年学过的那点儿中学物理、化学知识为了淘金为何要用水银争论了一通。 小罗虽然躺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有关淘金的话题他却是竖起耳朵听了个清清楚楚。从那时起,他就象中了邪似的,一心想着淘金。他曾经看过一本叫《毒日头》的小说,记不清是谁写的了,可书中有关淘金的内容,他却大体还记得。他还记得书里后半段所描写的那让他感概万分的情节:书中主人公为了爱情,放弃了靠淘金得来的巨额财产,跟所爱的人在山间买了块土地,过着快乐的隐居生活。不料那个主人公在自己的领地上又发现了更丰富的金矿,为了来之不易的爱情,书中主人公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将金矿掩埋了。 小罗插队的寨子紧挨着国境线,他曾经在一家傣族老乡家中见过一个从“那边”过来走亲戚的“外国人”,说是外国人,其实也是个傣族,他曾经为那人所说的“那边”比中国好过而生气。但那人的确很有钱,脖子上、手指上都套着粗大的纯金首饰,还给了那家老乡好多外国钱。他记得那人就是个淘金者。那人说过,在从边境过去不远的江里,就有含量很高的金沙。他回忆起那人也曾说过要到中国买水银。 文革中小罗认识了一个工人,那小子岁数比他大不了多少,却处处摆出副老大哥的架势来。小罗去他厂里玩过,见过那里满池的水银。他们还曾经扔了段废钢轨进去,看到那截沉甸甸的钢轨漂浮在亮晃晃的水银液面上,让小罗想起了中学课程中学到的“比重”。小罗想,如果找这个哥们弄点儿水银,绝对没问题。有了水银,只要敢冒险带到边疆,即使不去淘金,光是卖水银就能发一笔大财。 被关了三天后,小罗的母亲和学校的人把他保了出来。出来时他的通行证已经到期了,小罗只好打点行李,准备回乡下。直到临走的前两天,他才下了决心,找到那个工人,很顺利地弄了一壶水银。他在这工人的宿舍住了一夜,两人聊了个通宵。说实在话,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做这件事是犯法的,也一直没想清楚有了钱之后要做些什么。可在那哥们的坚决支持下,他抱着做基督山伯爵的梦想,带着那壶水银上路了。 车停了,几个穿军装的人上了车。小罗又紧张起来,他低着头,装成在打瞌睡。这是最后一个检查站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就可以说“成功”了。车上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伸展着疲惫的腰身。小罗没敢动,他仍然坐着装睡。那些检查人员很随便地看了看车上的人,点了点数,就下了车,车上的人也随着下车去方便。小罗本不想动的,要命的是,刚才一紧张,尿也急了。他看了看被毛巾盖着的水壶,自己告诫自己:坚持住,最后一段路了,再过半个小时,就到了。他又点了一支烟,这次不必再为司机点,司机也已经下车了。他抽着烟,夹紧了腿,拼命忍着,可是生理反应却由不得他,小腹已经憋得发疼了,他后悔吃中午饭时不该喝那一大碗水。小罗回头看了看,车上没剩下几个人了,前后几排座的人都下去了。他决定下车。下车前他想了一会儿,为带不带上水壶而犹疑,他担心带着水壶会引起坐在路边屋檐下的检查人员注意,便空手下了车。 因为下车晚了,等小罗解了手跑回来,其他人几乎都已上了车了。小罗跳上车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地滚珠般散落开的一地水银。他的头嗡的一下大了,弯着腰靠在车门口,一只脚还没上来。往后的事,有如他多次在梦境中碰到过的那样,不同于梦中感受的是,他并没感到紧张和害怕。他听到一个妇人在向他解释:小孩子发现了水壶,想喝水,她就解开了那背带……太重了,她提不住……妇人满怀歉意,絮絮叨叨叙说的时候,那个腮边挂着泪珠的小孩躲在妇人身后,探出颗小脑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全车的人也都在看着他,有人在轻声议论,那几个知青反而一声不吭。等到两个检查人员从他身后挤上来,喝令他下车时,他有如大梦初醒般站直了,很冷静地走到座位前,解下挎包,从包中掏出香烟,先递给司机一支,自己也点着了一支,头也不回地转身下了车。 他没去捡那个水壶,走过车厢走道时脚下踩着满地滚动的水银珠。 此后,再也没人见到小罗。跟他同车的那几个知青后来打听到:因为他抵死不肯说出水银的来源,被从重判了8年劳改,罪名是“投机倒把”。他们曾经与小罗同寨子的知青一起,陪着他的母亲和妹妹去县大狱探望他,看守说他拒绝出来见面。听说他因为服从改造而提前2年获释,出来后没回家,随后便不知去向,那个工人也一并失踪了。 2001-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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