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是一条流淌的河 作者:胡发云


炎夏的一个深夜,睡梦中被一股刺鼻的异味熏醒。爬起来,查看家中的电源电器、煤气灶具,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突然隐约听见窗外楼下有人声喧哗。探头一看,一群人正朝楼上喊着:楼上的快下来,一楼失火了!我赶忙叫醒妻子和儿子,说一楼失火了,赶快下楼。妻子还想带一点钱财细软,带上家中的猫狗。我说什么也不要带,人出去就行了。打开房门,烟火还未封堵楼道,一家三口便匆匆冲出这凶吉未测的家。火源在一楼的一家商店,店里没人,浓烟从铝合金卷闸门的缝隙中向外漫溢,看得见里面隐约的火光。“119”火警电话已打了好久,消防车却迟迟未来,整栋楼的居民们便远远看着那店堂中翻腾着的红色妖魔,不知它什么时侯会喷薄而出,窜上二楼、三楼、四楼……那上面有几十个家庭赖以栖息的居室,里面有桌椅床柜,有锅碗瓢勺,有衣物鞋袜,有孩子的课本、女人的首饰、男人的烟酒和一辈子所积攒的钱财……这一切,很可能在一瞬间化为灰烬。但我发现,人们都很沉静,因为所有家庭的成员们──老人、孩子、男人和女人都已安全地撤离出来了。有了人,那家便会在的。
  二十多分钟后,消防车终于到了。如果不是那家商店紧闭的门窗,这一段时间,足够将这一整栋楼烧毁。当一位消防队员用太平斧劈开店门时,闷在里面的火龙便“轰”地一声腾空而出,这时,早已架好的高压水枪也迎头射去。十几分钟后,火焰熄灭了,终于未能酿成大灾。此时将近深夜三点,但人们已睡意全无,一堆一堆地谈论着这一场虚惊。室内烟气尚未散尽,我们一家三口,带上那只叫哈里的狗,去不远处的大排档宵夜,还要了一瓶啤酒,庆贺躲过一场劫难。
  一个家,便是这样由许许多多的经历造成的:惊心动魄的,单调平静的,喜出望外的,愁肠百结的,愉悦的,烦恼的,顺遂的,困顿的……       
  爱是一种感觉,婚姻是一份契约,而家呢?是一段历史,是一条流淌的河。感觉可以消失,契约可以解除,而一个家所共有的故事,却是永在的。每一个家都有它独特的经历,因此也会有一些它独特的语言、掌故。这便是属于一个家的文化。就象一个民族有它独特的历史与文化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家常常比爱与婚姻更牢固的缘由。我见过一些离异的人,他们的爱已死亡,婚姻也已解除,但他们常常不能忘怀在“家”中的许多往事。因为那是他一段生命。而有些本要分手的夫妻,因为不愿割舍他们及孩子曾有过的那一段历史,又努力重新一起生活下去。
  八十年代初,儿子三岁多的时侯,他妈妈去北京学习。陪他玩时,我有时会和他做打电话的游戏──在他那架玩具电话上装扮他妈妈与他通话,问他乖不乖,在幼儿园吃什么,学会了什么新歌。儿子便会极投入角色地回答电话那一头“妈妈”的各种问题。一天下午,儿子不知怎么突然哭闹起来要妈妈,当我再用玩具电话对付他时,他却死活不干了,大声嚎哭着要“打大电话”。至今,当我们说一声“打一个大电话”时,只有这个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那其中的意味。儿子小时侯,曾有两只玩具狗,一只是泥塑的,一只是绒的。他玩了一会儿后便认真地总结说:“一只狗狗有毛,一只狗狗没有毛。”今天,当我们有了一只长毛的北京犬和一只短毛的狐狸犬的时侯,我们偶尔也当着它们的面说:“一只狗狗有毛,一只狗狗没有毛。”这其中的情趣也只有我们能领悟。
  我想,这便是一个家所独有的传说、神话与图腾。
  一眨眼间,我们这个家存在二十多年年了。我一生都和父母一起过,成家时,只是在原来的老家中加进一个新家。今天,父母已相继谢世,两个家又变成了一个家。只是这个家也已有了它的历史,也快变成一个老家了。就象一条河,流过许多山涧荒滩平原丛林,有一天,它会岔开一支,变成另一条新的河,再向前流去。人类的历史便是这样演进的。
  顺便说一下,我们的家还有许多猫狗,有的已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它们的故事也已溶入到我们家的故事之中,成为这个家不可离弃的一部分。有时看看它们幼时或年轻时的照片、录像,便会觉得它们是与这个家一同流淌的浪花,它们也是这河流的一部分。我们还有许多的朋友,这些朋友会让我们回忆起过去的某一段时光:一次旅游,一次聚会,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
  家是组成这个家的人们之间的故事,一旦这故事成为历史,它便会很牢固。所以那天火灾逼近的时侯,我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说:“人出去就行,其他什么都不要。”因为有了人,这家的故事便还会讲下去。一个家的家具、电器,用品可能和别人家的一样,但在这个家中所发生的故事永远是自己的,独特的。这便是一个家的可爱或难忘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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