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马猴寻子记 作者:田小野


 

 许大马猴寻子记
 
    许大马猴是北京一所普通男校的初三学生,1968年他带了6个初一的同学随大流到内蒙古的农区插队落户,哥儿几个都出身于城市普通劳动者的家庭,在学校是一个战斗队的。那个村子叫南石村,那年许大马猴是18岁,那几个是15、6岁。许大马猴的这个绰号从1963年他进中学就有了,源自一部畅销的剿匪小说《林海雪原》,小说里的土匪头子叫许大马棒,许大马猴一是姓许;二是有一张前额突出的大长脸,有点像猿人;三是他身边总聚集着几个服他的男生,是个讲义气的魅力人物。中国社会发展到文革前夕,社会阶层出现了明显的分化,下层青年和上层青年的隔膜加深,上层高干子弟在一起就是拼爹,而下层青年头目人物的魅力在于个人的实力和人品。

不止是南石村这个男生的知青小组,许大马猴还是他们学校在这个县方圆百里男知青的小头目。平日除了带着哥儿几个下地劳动,许大马猴还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内务活儿。下地回来,一般都是许大马猴主持做饭,包括洗大家的衣服,打扫环境卫生,送往迎来接待各村来串门的校友。队里吆喝分个柴禾棒秸什么唔的,也都是许大马猴去扛,任劳任怨。许大马猴说,下乡前,这几个小男生的家长都是对他有所托付的,他的身上有副担子。

许大马猴他们在南石村的东村,南石村的西村还有一个女知青的小组,10个人,来自北京的一所高分的重点女校。女知青们是喊着口号,唱着革命歌曲进村的,从北京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坐大车,一路上嗓子都唱哑了,喊哑了,村民们端上一碗碗烧开的水,在水里放了白糖,这个地方是大面积的盐碱地,所以水是沉沉的,淡黄色,很咸,加上白糖,味道怪怪的。

南石村的老乡很快就发现,东村和西村,男生和女生的作风截然不同。女知青白天坚持出工,来月经都不肯休息;男知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只有许大马猴一人下地干活。女知青晚上都要到大队房去组织社员学习,还去贫下中农家访贫问苦、宣传毛泽东思想,男知青是打牌赌钱、喝酒抽烟,深更半夜偷鸡摸狗,过去南石村不曾丢过鸡狗,现在谁家丢了,只要到男知青的灶去闻闻,就真相大白。

还有语言,男女知青说的话也截然不同。女知青说的都是报纸上和广播里的话,言必称马恩列斯毛。男知青下乡才一个月,许大马猴就说上当受骗了,带着好几个村的男生20多人上县城把县知青办砸了,还把去北京做报告的干部给打了。说是那干部在他们学校的动员会上说了瞎话,这个地方并不像他吹嘘的那么好……。可女生里的好几个,因为家庭出身,本来这批红榜上并没有她们的名字,她们是割破手指头给那干部写了血书才来的。“当大街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必定是女性。”这是共产国际女领导人卢森堡的一句名言,巾帼不让须眉,女性对革命或是信仰之类的事物,似乎更偏执一些。

南石村西村的女知青对东村的男知青,正眼都不会看一眼,她们觉得,那不过是流氓学校的男流氓而已。下乡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们反而偷贫下中农的鸡;隔三岔五的打架斗殴;回北京来去从不买火车票,扒火车?这在她们正统刻板的思维中绝对是难以想象和接受的。不久,一件更加难以想象的事情来了:男流氓那边来了一个女流氓,许大马猴把他女朋友从山西农村转插来了。

这个消息先是在老乡中传开,“马猴家”来了,老乡们这样说。当地女人一旦出嫁就会失去自己的名字,人们在丈夫的名字后加上一个“家”字来称呼她。“马猴家”,高高瘦瘦的,大大的金鱼眼睛,因为牙的关系,嘴也有点向外撅。接着许大马猴亲自来到西村的女知青组,他提出让“马猴家”住到女知青组的请求,平时吃饭、干活儿都和男生一起,只是晚上睡觉。许大马猴说,他和女友是在北京好上的,插队他到内蒙,女友到山西,两人就分开了。后来他接到女友父亲的信,说女友所在的山村又穷又苦,内蒙相对来说要好一些,而且,那个偏僻落后的地方,老乡普遍娶不上媳妇,几个女知青一进村就被农民暗中瓜分了,女友的父亲要许大马猴把他的女儿救出去。许大马猴揣着信和转户的证明去山西接女友,还被村里人五花大绑吊在房梁上,足足吊了24小时,直到上边接到女友报案才放下来。

那么,接受不接受“马猴家”晚上来睡觉?在许大马猴走后,西村女知青组进行了严肃的讨论,讨论结果,大家一致的意见是:拒绝!因为当时在她们的心目中,男女交友是件很恶心也很丢人的事情,是流氓才会干的事情。

不接受。这样,东村男知青组的一盘大炕上就形成了这样的格局:“马猴家”靠墙睡,许大马猴挨着“马猴家”睡,那6个男生谁也不愿挨着许大马猴怎么办?按年龄和月份排,最小的15岁挨着许大马猴,依次排下去。

“马猴家”来到南石村后,基本不下地,天天做饭洗衣,接过了许大马猴所有的内务活儿。由女人操持,小兄弟们的衣食倒是滋润多了。只是“马猴家”不幸怀孕了。有一天,西村有个曾经割破指头写血书的女生,到东村男生组去送宣传材料,看到“马猴家”大着个肚子坐在草堆上拉风箱烧水,许大马猴呢,竟然愤怒地在用翻毛皮鞋一下一下地踢“马猴家”哪!目睹了这一幕,这个女知青的恻隐之心好几天都压不下去,唉,当初要是让“马猴家”住到我们这边来就好了。

1970年的寒冷的冬天,农闲,村里的知青们都离开了,“马猴家”在南石村东村男知青的大炕上生下来了一个孱弱的男婴,她的身边只有许大马猴和邻村的一名接生婆,男婴当下就被接生婆抱走了。说好永不找寻,永不联系,按说许大马猴那时的心情,几乎是求着接生婆把孩子抱走的。

1971年以后内蒙知青开始有进工厂和上学的机会,许大马猴为了实行他对北京家长们的承诺,把东村的男知青加上“马猴家”一个一个送走了,“马猴家”去了包头的一个中专上学,不到半年就和这个中专的体育老师好上了。许大马猴从村里去了一趟包头,当着体育老师和学生们的面把“马猴家”一通揍,牙都打掉了。从此许大马猴和“马猴家”算是两清。许大马猴自己孤身一人在南石东村过了两年之后,找了个医院的关系办病退回到北京,很快就结婚了。他的老婆是一个机关食堂的炊事员,切菜不小心把左手的食指切掉一截,算是半个残疾人吧,他们夫妻有一女。

1990年后的几年里,50多岁的许大马猴不知抽起了哪根筋,发疯一般地要去内蒙找儿子,他先后六次去南石村,没有任何结果。第一次那个接生婆还活着,说是孩子给了人没养活,一个多月就死了,至于给了谁家,接生婆死活不说。许大马猴当然不信。第二次去时接生婆已经去世了,唯一的线索似乎断了,许大马猴不甘心,又去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许大马猴第六次找儿子是开着他与人合伙经营的五金店的小货车去的,因为路上的疲劳和心情的焦虑,出了县城就与一辆大车相撞,许大马猴倒没事儿,人家大车上的一老一少,一死一伤。

许大马猴因交通事故被关押20天,接下来的经济赔偿把他一生的积蓄都搭进去了。许大马猴从此伤了元气,不再提找儿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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