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荒后记:梦魇》长篇连载八:苦恋·重逢·婚事 作者:野莲


 

《落荒后记:梦魇》

一、苦恋

经过千辛万苦,我终于回到了久别的家。

当我面对满眼的青山绿水时,眼睛湿润了。当见到母亲时,彼此那么陌生。她说我沧桑得像润土了。入夜,我躺在柔软的被子里,眼泪一次次夺眶而出,奔流不止,我可以哭了,可以想远方那个人了。漫长的岁月中,我不敢想他,因为想男人是资产阶级思想,害怕夜里说梦话被人举报。我也曾经硬挺着不哭,因为我要表现出坚强,绝不让冤枉我的人看笑话。现在这里是自己的家,有爸爸妈妈,可以无顾忌地去想他,可以放任地流泪,让眼泪湿透枕巾。我常常梦见他,他站在茅屋里,我穿过墙壁来到他身边,伸手抓他,他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幻影,我就哭了,眼泪流到耳朵里……

现在,副统帅已经折戟沉沙,事实证明余汝明的言论没有错,为什么还要继续关押呢?

自从余汝明那天被抓走,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他像从地球上突然消失了一样。思念、悲伤.忧愁、忿怨积满心头,渐渐地,我整日沉默不语,甚至心烦意乱,有时为小事便与母亲顶撞,捶胸顿足,闹得鸡犬不宁。母亲惊愕地看着我,摇头叹气,很是伤感。

半年以后,经过焦灼的等待,在母亲的帮助下,我当了学徒工,每月挣二十几元钱。我终于可以自立了。领到工资后,我首先去买信封、书报、邮票,忙着写信寄信。为了能书信不断,我积攒每一分钱。

江城是中国著名的火炉,夏季奇热无比,可是,我却与众不同,终日穿着长衣裤,这是因为内蒙古的酷寒冻到了我的骨子里,直到两三年以后才缓过来。这时的政治气候变了,全国展开了对林彪的批判。正是这个林副统帅首先高举红宝书,然后,全中国变成了一片红海洋。

在几亿人疯狂的年代,没有人独立思考,更没有人敢提出疑问。余汝明做到了,敢于对林彪进行批判。众皆沉睡他独醒——多么可贵呀。他是我心中的英雄。事实证明,他的目光是何等的敏锐、准确、富有洞见。不管他有过多少过错,大方向是对的。虽然,他目前没有放出来,但是我似乎已经看到了一点希望。

汝明啊,我永远等着你,你一定会平反,我信心十足又充满伤感地想。我一封封地给他写信。终于等到了回信,信上散发着草原的气味,一行行滚烫的语言温暖着我的心。他说我是他生命荒漠中的绿洲,是旱天里救命的一滴甘露,是他的整个生命,如果他将来能出狱,一定要带给我幸福,可是现在又怕连累了我……我流着泪读完信,便匆匆忙忙回信,再三再四告诉他,我一定等他,请他放心,无论等多少年,哪怕头发白了,也心甘情愿。为了他信中表示的爱,我就是为他去死也值了!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染花了字迹。他的信,我常常读了一遍又一遍。记忆像筛子,一次次过筛后,只剩下了爱,我就全部收集起来,深深珍藏在心底.

我们单位里有个小食堂,每天中午,人们往食堂疯跑,排很长的队,去买第一道贵一些的荤菜,生怕去晚了买不到。我却从不着急,说是怕排队,其实是顾面子,去早了不买荤菜,别人会说风凉活。他们哪里会想到我是为了节省钱。我一个月二十几元钱,要买书报,还要攒出零用钱寄给远方的他。晚排队就只剩下便宜的素菜了。我只买最便宜的菜吃,保证每日伙食费不超过三角钱。我计划了每日食谱:早晨一两稀饭,半个馒头,一碟咸菜。中午二两饭一盘素菜。晚餐更节省。这样每月可省好多粮票。于是我体重降到九十多斤。同事笑话我怕长胖,有人还恶狠狠地说,你家那么有钱装什么穷!怕长胖了不好看是不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你担什么心!没有人知道我是在半饥饿状态下生活。我攒粮票攒钱还不敢告诉家人,那些冷嘲热讽就像在我心灵的伤口上撤了盐,令我疼痛难忍。多少个夜晚,我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泪。我喜欢黑夜,因为只有黑夜才是我思想的天地,才是我与余汝明独处的时光。我躺在被窝里,将他的信紧紧地贴在心口,一次次泪如雨下,悄悄呼唤着他的名字入睡。我时常梦见一个恐怖的黑影子立在床头,我大声叫喊着醒了,也吵了别人。家人都说我总是说梦话,还乱叫,是睡觉方式不对,压迫了心脏,应当朝右躺……

我不断地攒钱攒粮票,写信,寄给他。不管他收到与否都要寄,寄去的是希望和生存下去的保障。半饥饿使我瘦极了,我依然坚持这样做,别人误解了我也不去理会,心中只想着他在支撑我全部的精神生活。

石梅来信了,说文旭和王大可、雷幼月被判了刑,送到呼和浩特监狱服刑,文旭虽然参与打人下手不重,但是刑判得最重——七年,本不应判那么多年的,因为他是生产队领导班子成员,两次捉拿王大可本来没有他的事,他讲哥们儿义气,跳出来护着王大可。他生得虎背熊腰,力大无比,每次公安人员来抓人,他都挡在王大可前面,巧言善辩,弄得公安人员无可奈何,于是,两次拒捕他成了罪魁。他的顽抗激怒了公安人员,便被判了重罪。公安人员说,这案子本属“文革”中群众武斗造成的伤亡事件,当时这种事多得很,常常是双方圈几天就放了,一般不会重判,但是,你们知青态度那么顽固,自己把事闹僵了……话说回来,又旭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给余汝明、王大可、胡敏打抱不平,结果闹成了这种结局……最伤心的是他们的家里人,最心碎的是石梅。

石梅已经办回北京了,比我晚一年回城。我走后,她独自在那种环境中生活,有说不尽的寂寞与悲伤。一次,刮起了暴风雪,她的羊群被困在外面,她坚持一天一夜,守住了羊群。自己却被冻伤了,病得头都抬不起来。她的行为像龙梅玉荣一样英勇,却没有受到龙梅玉荣式的称赞,还要忍受人们的冷遇和敌视。她孤苦伶仃,无人诉说,最后,再也坚持不下去,终于回京了。她的伤痛,只有我懂。两个苦命人同病相怜相知,虽然身在两地,却心系一处,书信不断。

很久没有收到余汝明的信了,无论我写多少信,寄多少书报和钱,都如同石沉大海。我惶恐不安,写信问石梅,石梅也不知道。她手中只有文旭的地址,只知道文旭的事情。她告诉我监狱的地址,让我问文旭。

我站在邮局里写监狱的地址,心如刀割。我们本是好学生,带头奔赴祖国边疆,怎么却进了监狱?怎能不让人感伤!文旭是多么优秀的青年呵,那么热情,有能力有正义感,现在却进了监狱……我的手颤抖着,贴上邮票,把信递给邮政局女工作人员。监狱二字,使她瞪大了眼睛,不屑地瞅着我,好像我也成了罪犯。这种鄙视的目光,深深地灼伤了我的心。我为文旭伤心,为石梅伤心,为余汝明伤心,也为自己伤心……

回到家里,我一头扑在床上,哭了很久。天啊,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我们这群知青怎么会是这种结局?我为什么会落成这样的处境?从前,我是父母最疼爱的好孩子,是学校认为最有前途的学生,小小年纪我的画就出国参展。我是在学校、家庭的宠爱中长大的,心里充满阳光、美好和对未来无尽的幻想和憧憬。我不懂忧愁,不懂社会,不懂爱情,不懂人情世故,心里盛满了爱。可是,一旦踏上社会,真正进入了最低层,我的五脏六腑都涨满了痛苦,哀告无门,只有夜夜以泪洗面,日日强颜欢笑……

文旭来信了,说自从判了刑,就与余汝明分开了,现在只有余汝明一个人留在兵团八师的土牢里。正规的监狱不像土牢,比较规范,因为他的案子特殊,监狱的管教同情他,他干活又很卖力气,所以总受表扬……

我知道他的善良,怕我为他们担心,所以报喜不报忧……汝明呵,你在哪里?你怎么样了?苍天啊,告诉我,这一切何时才有尽头?我三天两头给石梅写信,石梅也说不清余汝明怎么样了,更说不清他为什么不来信。我像发了疯似地抓住石梅不放,好像在沉沦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石梅的封封回信,都写满了对文旭的思念,她的文字那么清新、凝炼、优美,她的思想那么深刻,不久,我的抽屉里使塞满了她的信笺,这些信件倒不如说是她写给文旭的情书。她把我当成了文旭,我把她当成了余汝明。有一次,她说,别把信丢了,等文旭回来,你再把我的信寄回来,我给他看,这些信表达了我的真实。不用她说,我怎么舍得丢呢。那诗一样美的语音,海一般深的挚情,伴着我孤独的岁月。她一再安慰我,千万别着急,终有解决的一天,现在北京知青正在集体上告。通过家长让中央知道内蒙古知青受冤屈的情况。她抄写了长长的上告信寄给我,联名信中还有外队知青的名字。信中字字血,声声泪,控诉极左路线对知青的迫害,信中的事例件件真凭实据,许多迫害女知青的人已被绳之以法,未及处理的事件不少,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盼啊盼啊,一天我收到了石梅的信。像往常一样,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匆匆拆开,看着看着,我泪如雨下,失声恸哭起来。石梅说,余汝明疯了1!!兵团回来的人都这么说,他真的疯了,不吃饭,以头撞墙,还常常大声呼喊着长征的名字。他疯了也在呼喊我的名字啊!我浑身都在颤抖,汝明,汝明呀!我亲爱的汝明,你精神失常成这般模样,可以想见你经历过怎样的折磨与痛苦,可以想见你作为一个男人的忍受力到了怎样的极限。我恨不能以易相替,苍天呵,为什么不让我以身相替?为什么!!!我的心破碎了,泪水泛滥着,汹涌着……妈妈闻声赶来,被我的号陶大哭震撼了,将我拥进怀里。我忘情地顿足大哭,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一样。我全身在又哭又喘中颤抖,妈妈几乎抱不住我,说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人会这样地恸哭。她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是多么的脆弱,稍稍一碰就会整个地碎裂。妈妈轻声在耳边劝我,别哭了,那个人已经疯了,将来就是平了反也是废人了,你不能守着一个废人过一辈子呀,我的哭声更急促了,哽咽着说:“妈,我不,我不相信他会疯,他不会疯,他就是真的疯了,我也等他,等他出来!我养他一辈子!”说着,我的泪水又凶猛地泛滥起来,心里疼痛得无法形容。

妈妈轻轻地叹息道:“爱情的力量怎么会这么强大,真是千里因缘一线牵啊!”从此,我夜夜泪流满面地喊着他的名字入睡。那时,我住在集体宿舍。同屋的珍珍常常开玩笑地问,你在喊准的名字?为什么天天喊同样的名字?他是谁?我的脸颊灼烫起来,这是我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秘密。人有了爱会忘记爱人的一切过错。女人本来是感情动物,爱情本来就不理智,讲不清什么道理,凭着直觉,我爱的人一定会很快回来。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无论他疯也罢傻也罢,我决心等他,等到海枯石烂!

有一天,我被叫到了医院,父亲生命垂危,临终之前有话要对我说。我流着泪走到父亲病床旁。父亲抓住我的手,让我答应一件事。我点头答应了。父亲说,忘记牢里的那个人,他被关进去一定是有问题。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顶了嘴,说他被冤枉了。父亲说,听爸爸的话,别嫁给他,他一定不是好人。我执拗地摇头,坚定地回答:爸爸,我一定等他出来和他结婚。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合上双眼。母亲怒目盯视着我。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可是,我不能说谎。以后,父亲逃出了死亡,然而,我与父母的感情却受到了深重的伤害。

单位里很多人说我太优越,应当锻炼锻炼,分到试验室应当感到荣幸万分。人们对我的上山下乡历史不以为然,常常戏谑道,长征,你是不是每天穿一身绿军装,背着个书包在田间走走,指手划脚,然后写写批判稿,下雨时往屋里一蹲?大家闻言,哈哈大笑。我无意解释,跟没有经历过的人说话很费力。我不苛求他们的理解。

无论别人怎样看我,我不以为然,因为他们起码拿我当人对待。我可以平等地跟他们一起工作,没有人呵斥、监视、关押、逼供,我很知足,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享受阿。我拼命地工作,不愿有半点怠懈。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力气做好每一件事,得到了同事们的好评。

这时,单位里开展了批林活动。我写了长长的发言稿,一讲就是半小时。越批林,我心里就越思念余汝明,他为什么不来信?他现在怎样了?中央看到北京知青的联名信了吗?

不久,又掀起了评法批儒的热潮,批来批去,不知指的是谁,不知上层又有了什么变化,弄得老百姓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再往下目标就明确了,批了干部子女批他们的老子,再反过来批老子的儿子,批批批,斗斗斗,同仇敌忾,终于,矛头指向了我,一夜之间,单位大楼里贴满了大字报,篇篇写着我的名字。面对祸从天降,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应对。

单位召开了被大字报点名人的座谈会,要求大家正确对待。会上,我表示不抵触群众的批评,准备重返内蒙古,扎根边疆,当天,我还写了大字报,再次表态。

回到家里,我彻夜不眠,心里一团乱麻。我不敢想象重返内蒙古会怎么样,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大残酷了。

这时,我没有了眼泪。

我想到了死亡。惟有死亡才是逃离苦海的惟一捷径。我开始为自己设计死亡方案,死得要从容,要浪漫,要美丽,要与众不同,要让自己满意……

昏昏噩噩,我做了一夜死亡的梦。

天亮了,我习惯地踏上了上班的路,想着不知如何面对四周敌视的目光。不过,不要紧了,很快就不会再有这个叫长征的人了。心里一坦然,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毫无牵挂地踏进了单位的大门。

站在门厅里,我惊呆了。在我的表态大字报周围,贴满了新的大字报,仔细读下去,原来都是肯定我的大字报。我心中又流泪了,大多数人是公正的。于是,自杀计划被搁浅了。人呵,求生的愿望毕竟是更强烈的。大家谁也不再提我重返内蒙古的事,可是,在我心中却烙下深深的印痕。我觉得我的知青身份和干部子女名称,就像在脸上烙下的印记。有的人很会利用“她爸爸”,不知为什么——人们对“她爸爸”那么感兴趣。我从未向别人提到“我爸爸”,也讨厌这样做,但是,却总是被人这样强调。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我自己,一切都要凭自己脚踏实地的努力。

经过知青和家长们的艰苦努力,上告信呈递到了周恩来总理手中。不久,知青们从冤狱中释放。我收到了文旭的来信,但是,还是见不到余汝明的信。我不断给他写信,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余汝明的消息。从文旭和石梅的信中,我知道了他俩的故事。

文旭被释放后,终于回到了北京。他踏进了久别的家门,满目苍凉,院子里的荒草齐腰深。他走过台阶,推开油漆剥落的一扇扇大门,股股霉气扑鼻而来,人去楼空,到处是破碎的玻璃,狼藉的烂纸,挂满尘土的蛛网。受惊的老鼠吱吱叫着乱窜。当年,这里有过太多温馨的气息,如今已经荡然无存。回望台阶,那里曾经伫立过石梅的倩影,他拉着她的手走上了这个台阶。她美丽的眼睛里闪动着终于被接纳的喜悦。如今,她已经不在身旁了,此情此景,怎么不让他感伤万分?为了他,石梅吃尽苦头。一个与世无争的贤淑女子,那么文弱、善良,竟然被深深地卷入了阶级斗争的麻烦之中。她恐惧未来、恐惧与文旭组成家庭,因为,蹲过牢狱意味着一生都完了,更意味着株连亲属——子女一生下来就失去了前程,永远生活在阴影中。她不能让后代一生都无辜地承受父母带来的痛苦,她决定割舍两个人的关系。这不能怪她,她没有过错。他说他从心里对不起她,让她吃了那么多苦。他理解她,准备同意与她脱离关系。可是,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样凄凉地结束了吗?他伤在了心里,鲜血淋漓。

石梅和文旭之间恩恩怨怨,曲曲折折,难以解脱。我也深深陷在了自己的情感漩涡中。我想我是不可救药了。今汝明是我生命的惟一,除了他,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如此费心和牵挂呢?


二、重逢

长长的思念,是一种何等折磨人的煎熬。

终于有一天,收到了余汝明的来信。那一天,我发现桌上丢着一封信,信封口是湿的,显然被拆开过又用胶水粘上了。是余汝明的笔迹!我屏住呼吸,急切地拆开看,果然是他!我一口气读完了。他说终于回到了北京,现在太想念我了,如果不是因为没办什么手续,真想与我立刻就做那个事……他说忍不住了……看到这里血,一下子涌上头顶,脸颊烫得发烧。我面对着墙壁,生怕被同事们看见自己的大红脸,心里痛恨偷看信件的人,只是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真切地感到,余汝明就要来了,不再是远方的浮云,不再是那梦中一触即逝的幻影,不再害得我天天做梦,梦见跋涉在一幅巨大的凸形地图上,走呀走呀,翻山越岭,渡江过川,穿过无数的田地村庄,走呀走呀,终于看见了茫茫无边的大草原,狂风尖啸着掠过,有一个声音在心中响着: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快到了,快到了……我告诉自己,再坚持再坚持再坚持,就快见到他了就快见到他了……第二天,又继续走这条路,依然是那样遥远,天边浮动着炫目的云彩,我爬上高原,走过弯弯曲曲的山道……很累很累的梦中旅程啊……

他说,他要马上来江城。我盼他来,又怕他来,因为家人不会接受他。母亲明确反对,没有名分,从牢里出来就住在一起,算什么呢?不行!我们单位的状况更是麻烦,余汝明为什么不考虑呢?总而言之,这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啊!我懂妈妈的心,也深知余汝明盼望相见的急切心情。这种漫长等待终于结束之时,却又不能迎接他,令我坐卧不安。我不能再伤害父母,因为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写信向他解释,安慰他。

终于,我说服和阻止了他的莽撞到来,不然后果难以想象。母亲极重视社会影响,绝不允许一个不明不白从牢里放出来的人进入我们家庭。我们的家庭经过了太多的动荡,刚刚平静;那数不清的批斗声浪,“打倒”“油炸”“炮轰”的喧哗犹在耳畔;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历历在目。父亲历尽劫难后刚刚重新复职,怎么可能让一个来自监狱的不速之容再生波澜呢?母亲不知道这位年轻人犯了什么事,他死缠住女儿又不办手续——是用什么法力迷得女儿为他昼夜不眠神魂颠倒?母亲只是凭着直觉,像老母鸡一样张大了翅膀,本能地保护住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巢穴。她断然拒绝这个自称女婿的年轻人的到来,无情地拒绝了女儿的请求。

我告诉余汝明我去北京。

余汝明说他联系住招待所。

我手里捏着他的信,硬着头皮去请假。政工组的领导说,未婚的本地人请假去外地,算事假,不能报销路费,而且要扣年终奖。扣就扣了吧,我什么都不顾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匆匆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我满脑子都是他,对种种困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幻想着他现在的模样,回忆着他信中的美好语言——那些让我感动得痛哭流涕的甜言蜜语在心里回味了一遍又一遍。我想象见到他时的举动,我会控制不住扑向他,抱着他痛哭一场,把这么多年的艰辛、委屈和思念之苦向他倾诉。不!不要这样,要让他知道我很坚强,在那些冤枉我的人面前,我从不掉泪。可是,我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坚强,我天天夜里泪流满面,呼唤着他的名字入睡……这种脆弱只有我自己知道……他一定又黑又瘦吧,一想起他在刺刀下干活,我就犹如万箭穿心。

列车驶进了北京站。一群朋友在站台上迎接我。他们有的已经办回了北京,有的正在北京探亲,大家相互问候,帮我拿东西。这时,他拨开人群站在了我的面前,一瞬间,我愣住了,久久地看着他——太超出自己的想象了,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完全变样了,曾经是苍白的脸上涂上一层健康的色彩,白衬衣紧紧包裹着浑身凸起的肌肉,超常的强体力劳动将他磨炼成一个魁梧的男子汉。他改变了发型,头发后梳着,露出宽宽的前额——公认的领袖发型。当时,人们一般都不大敢留这种发型,他却还是这么大胆,两腮留着普希金式的大鬓角,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着我。我们久久地相视无言,袁宁在一旁怪声怪调地说:“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啊!走吧走吧,有什么话快回去两个人单独说吧!”朋友们将我们送到了余汝明的家,各自散去。我见过了他的父亲和继母,大家都客客气气。弟妹们好奇地盯着我看。继母将他们支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我想倒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他制止了我,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紧紧地拥抱着、沉默着。经过了那么久,仿佛一个世纪,我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心跳。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了,小弟的脑袋伸了进来,好奇地盯住我们。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立刻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赶走了弟弟,呼吸急促地问我,想去哪里玩玩?他无奈地说,只有出去了。我想,只有十三陵还没有去过,就说去那里。他说,好,咱们走。我说,现在已经晚了,明天再去吧。他说不要紧,来得及,说着,便拉了我出门。

到了西直门汽车站,我们仁立在西直门的护城河桥旁,相对无言。我突然觉得他那么陌生,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我和他都变得深沉了。他默默地看着我,噘起嘴唇,轻轻地向我脸上吹风,盯视着我不说话。我感到了尴尬,就说今天天气真好啊,护城河的水为什么快干了?像跟陌生人说话。他似答非答,心不在焉。他怎么了?一群小鸟啾啾叫着,从头顶飞过,一滩鸟粪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怒气冲冲地说:“操它妈!俗话说,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放个屁也砸了脚后跟,这可好,连小鸟儿飞过也要往头上拉屎,现在可以补上一句——人要是倒霉了呀,鸟儿也往人头上拉屎。”他弹掉那块鸟粪。我用手绢替他擦净肩上的湿迹。接着,我们又没话说了。

车来了,他牵了我的手上车。一路上,他就这样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他不怕面对一车人异样的目光。我的脸皮也忽然变得很厚。那种年月,谁敢这么做?谁这么做就是流氓行为呀。我们却这么做了。我们是情急忘形了。

车到了十三陵,我们步入神秘的地下宫殿。在空荡荡的石墓室中,我沉醉在无限的遐想中。他似乎不耐烦,边走边说有什么好看的,不过里没有腐尸的空室而已,走吧走吧,看看活人才最要紧。他几乎是拖着我走出深深的地下宫殿。游名胜古迹是我的爱好,拉着他的手一同游览,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慰。我感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他说那些老古董看够了,也就自然没有那么浓的兴趣了。走出地下宫殿,他就拉我走向人迹稀少的松林中,在草地上坐下,他几次想拥抱我,都有路人哼鼻子,于是,他左顾右盼地拉我起身,走向最幽静的去处,在古松树旁停下,借着大树的遮掩,他搂住我,深深地吻我的唇。身后,又传来响动声,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他不屑地说,看你,脸这么红,怕什么,这里谁也不认识谁,管别人看不看你呢!他的手伸进了我的内衣,痴迷地抚摸着,一脸令人难堪的表情。我羞得血液又涌上了头顶,原来,他最想念的只是我的身子,他对我的依恋也仅仅在这里。我忽然觉得像少了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想念他,占满头脑的是他信中那些热烈、甜蜜、深情的语言,我在他的述说中不可救药化坠入了想象中的爱河,在万般思念中编织着爱的完美境界。重逢,让我见到了真实的他。现实中的他曾在信中说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可是,眼前的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陪我出来玩,出来玩的目的原来是想这样地表达爱意。

他粗重地喘息着,尽情地抚摸着我的身子。他说,真想与我做那种事,想得好苦啊,我们有家不能归,只能到这里不痛不痒地亲热一下,爱只有用性接触才能表达充分,这么忍着好可悲啊!这时,我哪里会有什么感觉,满脑子的紧张和害羞。我是在传统教育下长大的,懂得规矩,在公共场所这样,真是无地自容,他却什么都不顾,拉扯着我的手走来走去,面对众目睽睽熟视无睹,我行我素。我呢,想象中的意境和感觉全没有了,只剩苍白的紧张。这不是我要的那种革命的浪漫主义,我希望的是含蓄,是千言万语的倾述,是无尽思念的缠绵表达,在两人情感交融的时候才会产生的双方情不自禁的亲热。可是,我们俩却没有这个过程,只剩了单方面简单的动物式行为,我隐隐地觉得尴尬和失望。也许,我是太不了解男人了。也许,男人都是这样?

我太紧张了,受不了这种恐惧,便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发现环绕地下宫殿的围墙颜色十分古怪,泥坯烧制的青砖颜色竟然发黑发红,有一种古老的神秘感。在路人的咳嗽声中,他将伸进我内衣的手抽了出来。几个年轻人从身旁走过。他说:哦……你说这墙呀,这墙是用糯米汤拌进特殊的泥土中烧成的,墙缝用铁计灌注,极其坚固,这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呢。住在这里的傻皇帝,竟然想让他的坟墓千秋万代固若金汤,但是,他怎么会知道,不到几百年他的坟墓就成了公园,任千人踏万人踩,实在是可悲可叹。什么固若金汤,铜墙铁壁,不过是枉费心机。现在,谁还记得这空墓里的皇帝?历史上,只有独树一帜的人才会让人铭记在心,鸟过留声,人过留名,只要有了名,管他好名、坏名、骂名……他又在大发议论了。我喜欢听。在全国上下只有一种声音的环境里,听到一点离经叛道的言论,真是一种精神享受呢。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向远处的田野,几个农民正在劳作。他说,你看这十三陵的大片庄稼,从前,这片土地全是皇族的家产,这些农民都是皇族家奴的后代。他们生活在这片领地上,世代代都是皇家的奴隶。我说,那么现在呢?他说,这块土地现在也不是这些农民的,所以这些农民的身份过去叫家奴,现在叫社员,实际不过是改了称呼而已。他说得真深刻,我想。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富有洞见。他的种种见解,实在与众不同,而且,连伟大领袖的接班人都敢怀疑,评判——而且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我对他的爱中更增加了敬意,哪还想得起他有什么缺点,只是不喜欢他当众将手伸进我的内衣里……他说完农民,见年轻人们走远,便又将手伸了进来,不再说话,急促而又无可奈何地喘息着……

太阳滑落了,沉没在燃烧的晚霞里。我说,小心没了末班车,夜晚在这里过夜多可怕!他也发现已经空无人迹,立刻拉着我就向停车场飞跑。我被他拉着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到了车站,晚霞将山林染得一片金红。他沐浴在霞光中,脸颊比从前显得更成熟更好看,站在稀稀落落的乘客中等车,我与他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他说,这种感觉真好,不喜欢那么多人一齐等车。他伏在我的耳畔轻声说,这里比家里自在,但是还不过瘾,现在太想太想跟我在一起,我想,他真有点糊涂了,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嘛!

回到了家,弟妹坐在他们的小屋里,阿姨说,晚上我跟妹妹睡这屋,弟弟和阿明住邻居家。阿姨又将弟妹叫了出去,只剩了我们俩。这时我们才真正面对面了。相别这么多年,盼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一回来就去爬山,众目睽睽下,我紧张得变成了木头,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感觉,只有现在的默默相视,才使我有了真实感,在数不尽的梦中,我与他牵手,他却像烟一样,一次次消失。这梦中的幻影,现在竟真的坐在我身旁,这是不是梦?会不会又要消失?会不会又被别人强行带走?我问他,是不是梦?他说不是梦,说着就捏疼了我的耳朵,并且吻住了我,他的唇凉凉的,带着山野夜幕中的寒气。我的心颤抖了,彼此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听着心跳,真想就永远这么拥抱着,再也不分离。这时,门又开了,我们立刻像惊弓之鸟般分开,坐直了身子。原来,是妹妹叫我们去吃晚饭。

夜里,他坐在我身旁,久久不肯离去。阿姨说,妹妹明天要上学,今晚还是早些睡吧。妹妹也催余汝明快去睡觉。余汝明依依不舍地起身,乘妹妹出去上厕所,在我耳旁小声说,我真想吃掉你,今夜我会变成一只小鸟儿钻进你的被窝儿。我的脸又刷地红了。说着,他紧张地看窗子,自语道,可惜这窗子封死了,打不开。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他总是会想些出人意料的点子。他走了。我睡不着,在黑暗中盯住窗子,不知他半夜会不会从窗子里钻进来,看看睡着了的妹妹,心里紧张了一夜,担心了一夜,想了一夜。迷迷糊糊睡去,我觉出了鼻子痒,睁眼一看,是他!正在用纸搓的捻儿搔我鼻子。天色大亮,妹妹已去学校,他说阿姨和邻居大妈一块出去买菜,你快起来,快,快!就这么点时间,快!他二话不说,拉了我就走。

开了邻居家的大门,他拉我进了一间小屋,插上了门,急切地将我一把搂住,吻得我喘不过气来,匆匆忙忙解开我的衣扣,把我拉上一张窄窄的小床,耕云播雨,千姿百态,气喘如牛。他激情平静下来后,仔细地端详我的每寸肌肤,像在欣赏一尊雕像,他说我是他的维纳斯,百般赞美我的躯体。他说我是如此丰满洁白柔嫩,这是他的艳福,又说只是脖子短了点儿,腰粗了点儿。他在品头论足了。他说,不管有什么缺点,这个躯体是完全属于他的,从黄花闺女时就是他的,还说,十分欣赏马克思和燕妮——马克思对女人的要求跟资产阶级的标准一样——美丽温顺。燕妮一辈子追随马克思,为他牺牲了一切,以他为生活中心,为他生儿育女,终其一生。他说,他赞成希特勒的观点,女人必须服从男人,妻子必须服从丈夫,男人有天然的占有欲,一旦占有,绝不允许他人侵入。他警告我,必须要夫唱妇随,女人就是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就是穷得讨饭,你也得老老实实做讨饭婆!这话说得很霸道,但是我一点也不反感。因为他爱我才想要完全地占有我。只要他永远真心爱我,哪怕真的一辈子跟他去讨饭,我也愿意!绝不后悔!为了他,我忘记了害羞,任他这般令人难堪地看遍我的全身。我发现自己比从前大胆了。从前,我十分害羞,总是闭着眼睛,被动地接受他做的一切,不敢看他,现在铁了心做讨饭婆,就敢睁眼看着他,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静静地听他的心跳。

我感到,他长壮了,结实了。他酸楚地苦笑,说这身肌肉是真正地野蛮其体魄练出来的。我知道他吃了很多苦,问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眼睛里闪过一种凄凉,指着大腿根的一处伤痕,说是自杀未遂留下的纪念。几个兵团战士将臭袜子塞住他的嘴巴,围着他用皮带抽打,把他像一头牲畜那样手腿倒捆着,丢在地上肆意侮辱他,折磨他,蹂躏他。他想到了死,考虑着自杀的方法。一次,他被押去挖地,刨出了一颗锈钉子。他藏在身上,带回了牢房,乘夜深人静时,他用这颗钉子扎破大腿根的大动脉,这样,就会人不知鬼不觉地死去,没人会发现是自杀。但是,钉子太锈,又找不准血管,扎来扎去。疼得死去活来,也扎不出血,只好作罢。唉,人想死也不容易呀。听了他的话,我心痛得都在抽搐。我紧紧地抚住那伤疤,生怕它真的会涌出血来。

这时,有人在用钥匙开门。我俩飞快地穿好衣服。有人进屋了,大概是听见了室内有响动,踮起脚在门上的小玻璃窗上张望。窗口挂了布帘,看不见。余汝明忙问了一声:“是大妈回来了?”回答说是小四儿,拿点东西还出去。他在另一间屋里弄得一阵响动。我像做了贼,大气不敢出,待那小四儿走了,我俩关了门。我回头看见隔壁的玻璃窗上有一双苍老而不友好的眼睛正在窥视。我很不安,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现在我懂得了,人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两个人的感觉。在妹妹的小屋里,我是他最重要的听众,他从那天放羊时被戴上手铐讲起,一直讲到这次被释放回来。在兵团的土牢里,他受到种种虐待和折磨,每天,兵团战士用枪押着他干很重的活儿,不让吃饱饭,饿得实在受不了,只好吃地里挖出来的烂土豆,捞泔水缸里的残渣剩饭,偷食马槽里的马料。有时,他还挖地里的蚯蚓吃,真是无所不食。土牢里关押的都是犯了错误或者被冤枉的兵团战士、知识青年、转业军人,也有少数职工和牧民,他们犯的错误大小不同,有的只因为说了一句错话,就被判了刑,兵团以“阶级斗争为纲”,一斗就抓出这么多反革命分子。有的反革命分子年仅十五岁,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判了十五年刑。他们的罪行无奇不有。这些不想当反革命分子的反革命分子们,个个饿得没精打采,每天顶着烈日,干十几个小时的重体力活儿,有的累得抬不动腿就绊倒在田垅上,还要遭一顿枪托的毒打,境况惨不堪言。那些哨兵都是年龄不大的小兵团战士,在极左思想的支配下,个个变成了小法西斯,以折磨犯人为乐事,想尽了花样。他们的行为,实际上比犯人犯的罪还出格。在那个是非混淆不清的年代,对“阶级敌人”冷酷无情被认为是革命立场坚定的表现,能责怪他们什么呢?

汝明说,这些囚犯中,数他敢反抗,所以他也挨打最多。有一次,在苇子地里干活儿,秋天的蚊子多得像雾一样,落在人身上,像穿了一件灰衣服,咬得人人脸肿如猪头,只好用毛巾、布片儿将头裹起来。一个小哨兵恶性大发,不许大家包头。人们被打怕了,只好俯首听命。余汝明脾气倔强,偏要包头。哨兵指着他说,你敢!他说,就敢!哨兵强令他取下毛巾,他怒火中烧,将头上的毛巾拉下来,摔在哨兵的脚下。哨兵大怒,说你敢摔我!余汝明拾起毛巾,又朝他脚下摔去。那哨兵正要发作,发现所有的囚犯眼里都闪烁着怒火,众怒难犯,于是,他恶狠狠地对余汝明吼道:你小子小心点!咱们回去再算账!余汝明知道,回去一定没好事,做好了思想准备。下工回营,余汝明老远就看见几个哨兵一字儿排开,个个手握皮带,叉着腰,站在牢门口。余汝明走到跟前,那群大汉一下子围住了他,将他的衣服剥下,抢圆了皮带,一齐疯狂地抽打。余汝明用双手护住眼睛,皮带铁扣重重地抽在身上,浑身像火烧一样,最后痛得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地上。这群汉子终于打累了。余汝明醒来发现自己全身布满伤痕,肿得变了形,他忍着剧痛,大骂不止。天黑了,他们将余汝明的手脚反绑起来,用臭袜子塞住他的嘴巴。师保卫科传出话来,要重点管制余汝明,不能让他出问题,所以,他们不敢往死里打。他绝食,他们就灌他。有一段时间,他忍无可忍,便装成疯子,以头撞墙。于是,他们将他双手反铐一个月,屎尿常常拉在裤子里。他不能用手吃饭,只好趴在地上,舔吃盘子里的食物。有一段时间,他被折磨得精神恍惚,只要一清醒就大喊我的名字……

听着听着,我心痛得要流出血来。

他说,在最苦最痛的时候,他喊着我的名字,说,长征,你是我人生沙漠里的绿洲,是我生命的希望,是我生存下来惟一的精神支柱,每当想到你,我就像有了依托,可是,又怕连累了你,所以我想死。我要是死了,你就不用那么苦苦等着我了,就可以去嫁别人,所以,我装疯,用头撞墙,将头都撞破了……

听他一席话,我将他抱得更紧,汝明啊汝明啊,你千万别这样想,当我听说你疯了的时候,就下了决心,如果你疯了,我也会养你。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会随你而去。那个叫徐永红的说你是政治犯,要枪毙你,我当着她的面说,要枪毙就连我一起枪毙,我没反革命,心里没鬼,不怕死!徐永红气得把桌子拍得乱响……此刻,我紧紧地抱住他,不知怎么才能安慰这颗受了太多痛苦的心,我想,我要用更多的呵护抚慰他。

他讲到了“批林”——他被捕的核心问题。他说,其实他早已知道林副统帅出了问题。我惊奇地睁大眼睛望着他。他怎么会知道呢?林彪出了事的小道消息传了那么久,连里没有正式传达之前,老乡们都还不知道,所以我才白白地又一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草原的消息总是晚一些,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他说,是他自己推知的。当传达林彪事件的中央文件到来时,就被他敏锐地觉察出来了。那一天,他正在打扫马圈,马圈旁边是礼堂。他看见很多兵团干部军容整齐地列队而入,礼堂的窗帘全都放下了,遮得严严实实,会议持续了很久,那么多人,居然一直鸦雀无声。散会时,全体人员表情异常严肃,而且会议结束时没有像往常那样齐声高呼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他想,一定是林彪出了什么问题。当时,他与世隔绝,不允许看报。一次,在路旁他见到半张废报纸,乘哨兵不注意,赶紧拾回牢房。他发现,不见了每天必登的副统帅的消息,又隔几日,他拾到的废报纸上出现了批林报道。他心中有了底,估计不会太久,他就可以被放出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后来哨兵对他的态度大大改变,保卫科也很久不再提审他。文旭、王大可、雷幼月因打人事件被判了刑,押到了呼和浩特监狱去了,他却依然关在师部土牢里,久久不予宣判,最后终于放出来,结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于是,那个人为编造的“巴音淖尔北京知青反革命集团案”不了了之。

听到这里,我对他的敬重几乎变成了崇拜。余汝明还谈到了批林文件中披露的林彪对民富国强的某些想法,他认为,应该一分为二地对待。他说,林彪这个人,历史上是有功劳的,不能完全否定他的历史……余汝明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真服了他。他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大胆想法,与这种思想活跃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是一种快乐。

他说,刚放回草原时,牧民们问他究竟长了几个脑袋,为什么敢批判副统帅,为什么能未卜先知?于是,他成了草原上神话般的人物。我想如果文旭、王大可、雷幼月不打人,他们也一定不会被判刑。我问余汝明,当时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余汝明说,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完全是为了你和当时的环境,你想想,当时咱们小队的同学全都已经背对背揭发了我这个知青头头,如果我再不承认,不承担这个责任,全体知青就会反目,引起更深的误解,因此,我才给你写那封信,让你与我划清界限。

他的解释说服了我。我知道他以大局为重,承担责任,心里更加敬重他。可是,我想到文旭、王大可和雷幼月为了替他打抱不平而判刑,心里仍然很难过。他说,很理解我的心情,但是王大可、文旭不值得同情,这次关在一起才知道人心的狡诈。王大可更是多管闲事,引火烧身,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多管闲事,搅进一桩人命官司。王大可的同窗难友也是一个北京知青,当了兵团战士,为了一双白力士鞋打死了人,死者的父亲是中南海的职工,为儿子申冤,一直告到中央首长那里。中央首长立刻下令严办,缉拿凶手。那孩子是被人打死在煤堆旁的,根据线索查出疑犯,这疑犯开始死不承认,后来在强大的威慑下认了罪,偏偏又遇到这位傻乎乎的难友王大可,没本事还强出头,充当打抱不平的好汉,不顾自己也正在麻烦中,被杀人犯一鼓动,居然替那杀人犯写状子翻供,要帮他沉冤昭雪。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兵团是准军事编制,由军事法庭判罪。军事法庭量刑比地方法庭严厉,因为军队必须要有铁的纪作来维护。那时,谁上了军事法庭,结果都可想而知。因此,这王大可替死囚说话无异于螳臂挡车,自寻死路。这案子可是中央领导直接为民申冤,关系重大,限期结案。由于翻供,拖延了期限,致使案子复杂化,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那小子重新认罪,最后判了死刑。这个王大可,打人的事本来判得不重,因为帮人翻供罪加一等,多判了两年刑,的,还差点把我也扯进去。

讲了王大可,余汝明又讲了几句文旭,说他小子也不是好东西,出卖他,还出卖朝鲁。通过这次蹲监狱才暴露出咱们巴音淖尔的几个知青头头的问题,都不是大丈夫!听了这些话,我很惊讶。余汝明说,没什么好说的,今后你少理他们,我被抓都是王大可写了那封信害的。现在,这小子见了我像耗子见了猫地躲着,他对我心中有愧。我说文旭呢,他说别再提他了,只谈咱俩。他又讲了许许多多狱中的故事。

在狱中,他积攒了报纸、信纸的边边角角,还收集了卫生纸,写下了一部二十万字的小说,用了几年工夫。为了躲开哨兵的视线,他费尽心机,将写好的稿子东塞西藏。这厚厚的一堆文稿凝聚了他的心血,不料,由于偶然的疏忽,被哨兵发现了,书稿被付之一炬,为此他痛不欲生,精神几乎崩溃。后来他对自己说:你是铁还是玻璃?如果是铁就要经得起打击,烧红的铁浸入冷水,就能淬火,百炼成钢。如果你是玻璃,烧红后一遇冷水便会裂成无数碎片。他勉励自己,要战胜自己的脆弱,做钢铁不做玻璃,就这样他熬了过来。

这时,报纸上刊登了张志新的事迹。一个才华横溢的美丽女性,为了坚持真理,与错误路线进行斗争,受尽非人的折磨,惨烈地牺牲了。张志新就是当代的江姐。她的事迹惊心动魄,感动了无数的人。余汝明在狱中的故事,也像张志新一样,令我感动至深。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升华了。我将他列入我尊敬的英雄谱中。他们是蔡和森、向警予、杨开慧、江姐、许云峰、华子良、陈然、张志新……他们都为了人民的幸福,不怕将牢底坐穿。我敬佩他们崇拜他们。如今,余汝明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位。因此,我更加爱他,敬他,服从他,决心以他为楷模,全心拿意地支持他,即便真的去当讨饭婆,一同去流浪,只要是为了毛主席说的防止中国变成修正本义,为了革命事业的百年大计,也在所不辞……我激动地想着。

这短短的一周假期里,草原的知青朋友们频繁相聚,热闹非常。余汝明家门口停满了自行车。大家又像在草原上一样,纵论家事、国事、大家事。余汝明的确是有凝聚力的人,他一同来,四周就聚满了人。他是个天然的知青领袖。经过这次“反林事件”的风风雨雨,大家都被他未卜先知的头脑迷住了。想当初,兵团想搞出一个“反对以林副统帅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革命集团”,其头头就是余汝明。为了给他定案,将我也牵连了进去,成为重点斗争对象,贬进了五类分子的行列中。现在,全国形势大变,余汝明的处境也随之大变,这群被理想主义教育出来的知青们,便自然聚集在更具有理想主义精神和头脑的余汝明周围。交流,思考……

此时,在这一群人中,出现了一位特别的女性——方梓兰。

那一天,她站在窗外。当时余汝明正临窗而立,半张着嘴,眼里亮着奇异的光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顺着余汝明的目光看见了她。她站在明媚的阳光里,明眸皓齿,两条黑亮的辫子盘成环状垂在双肩,身材苗条,婷婷玉立,白衬衣将她天仙般的容貌映衬得更加艳丽。她灿烂地笑着,美丽而又端庄,全身焕发着青春的气息。窗口将她定格成一幅精致的油画。她的出现,吸引了屋里所有男性的目光。她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照亮了人们的眼睛。在一片欢迎声中,她坐在了我们中间。从此,她成了这间屋子里的中心人物。她的美丽与身世迷住了大家。她父母是著名的音乐家。父亲因为被打成右派流放大西北。为此,父母分居了二十多年。母亲含辛茹苦,独自养大了几个儿女。“文革”中,儿女们因为父亲的问题受到株连。方梓兰在学校受到歧视而辍学,只身一人,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地跑到了内蒙古草原投亲靠友,在我们巴音宝力格落户。我们十二小队的同学们对她的经历十分同情,因此,对她怜爱有加。她在大家的呵护下,心情愉悦,一同高谈阔论,在一片侃大山的京腔声中,出现了这个女高音。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儿,叽叽喳喳。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我必须回江城上班。

我与余汝明难分难舍。余汝明说,草原比城市好,自由自在。城市人每天匆匆忙忙上班,像工作的奴隶。可是,为了生存只能这样。工作单位有纪律,我不得不回去。余汝明依依不舍地送我踏上了南去的列车。朋友们热热闹闹地去车站送我。我被友谊和热情包裹着,心里很温暖,真不舍得离开这个群体。草原的经历,使我的心今生今世都与他们牵系在了一起。


三、婚事

从北京回到江城,我便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我与余汝明的信件来往频繁,热烈地讨论我们的婚事。我天天提前上班,最晚下班,让我的爱在工作中得到升华。我精神饱满,干劲十足。工余时间,同事们常常听到我快乐的歌声。有的人忌妒地说,这家伙活得太自在,太优越了,所以一天到晚才这么高兴。

是的,我能不高兴吗,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充满希望——因为我要结婚了!我常常想起余汝明陪我逛街,每次上公共汽车他都扶老携幼。他常说,他跟我一样敬佩雷锋,一个革命者应当在品质上是完美的人,大事应从小事做起。我觉得,他变得比从前更好了,不仅是活着的张志新,而且是活着的雷锋。长期的思念,使他在我头脑中成了一位英雄。

我日日夜夜期待着婚期的到来。

余汝明为了取得我父母的同意,说动了他的父亲。老人家亲自替儿子写了一封提亲书。这一招真灵,我父母不再说什么,一切任我自行处理。余汝明来信让我向家里要钱办婚事,这不大可能,我家人口多,父母生活很节俭,从来都不宽裕。我自己月工资仅有二十多元,存下一点钱还要用于路费和购些家具及日用品。他说他来想办法。他风尘仆仆回到内蒙古日夜活动,运用自己的智慧,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坐牢期间的全部经济补偿——一千四百元。在一个月仅几十元工资的时代,这笔钱就像是天文数字那么惊人。他得意之极,不停地夸口:“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点也不错!”他与我商定了结婚的日子。我红着脸去请婚假。我不在意种种规定,不能报销路费更是算不了什么,任何障碍都挡不住——我要回内蒙古结婚啦!人们惊讶不已,甚至传出谣言,断定我一定在草原上生有孩子,所以才会这样牵肠挂肚,才会这么犯傻,回了城又往内蒙古跑。这些世俗之人,怎么懂得我们的草原之恋,怎么能理解我们崇高的爱情。我骄傲地这样想着,对任何谣言、非议、窃窃私语,不屑一顾。

妈妈倾其积蓄,为我做了一身新衣——一套的卡春装,一件的确良衬衣,还塞给了我八十元钱。这是我的全部嫁妆。我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这点钱来之不易。接过钱,我心里充满愧疚和感激。我将新衣穿在身上,照着镜子,觉得很漂亮。我怀揣着妈妈给的钱和弟弟送的当时很时髦的军帽,心满意足地出发了。我和余汝明商量好了,他在内蒙古准备婚礼,让我在北京买些糖果就行了,这些包装漂亮的糖果被草原人认为是最好的礼品。

到了北京,阿姨热情地接待了我。她不像余汝明讲的那么凶恶。余汝明说,经过了“文革”,她变好了。“文革”期间,造反派们曾经包围他的家达一个多星期,断了粮,阿姨节省每一粒粮食,熬稀粥喂病中的父亲,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多亏她的照顾,父亲才能健在。同甘共苦的岁月,化解了这个家庭的矛盾。我对阿姨心存敬意,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我带来南方的特产糕点给她,她欢天喜地的模样令我开心。我爱余汝明,也爱他家里的每一个人。我决心做一个好媳妇,不管她是不是继母,她都是我的婆婆。

一九七五年。七月。

石梅已经在北京参加了工作。文旭也在北京。他与石梅正闹着说不清的矛盾,分分合合不能肯定。文旭的外公也平反了,他被关了八年的监狱,一个连的战士看押他,陪伴他度过了八年的岁月。外公说,白白浪费了这些年轻人的大好年华。八年呵,人生有几个八年?八年能做多少事啊,就这样,人生最有价值的年华浪费在最无价值的人事斗争中,这种损失,难以估价。文旭与外公终于团聚了,可是他与石梅的爱情却坎坎坷坷。那些年月,石梅为文旭柔肠寸断,吃尽了苦头,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千头万绪,扯不清,理还乱。我弄不清,也不便细问。

我在北京停留了一天。在京探亲的知青们又相聚在一起。有人帮我买车票,有人为我的婚事出主意。我的事就像大家的事,置身在这个群体中,有着说不出的快乐。临上火车时,许多人来送行。余汝明妹妹的屋里坐满了人。袁宁也来了,他看着我,突然说:“长征,我看你和余汝明不合适,他与方梓兰倒像一对。”这话像一把利剑,直刺我的心。我没有说话,心里却受伤了。袁宁说话总是与众不同,直率,一针见血。他在“五不准学习班”里受过刺激,头脑有时不很清楚,但是,此时此刻,他说的不像是疯话。我想,他这么讲,必有原因。一时,我心里翻江倒海,想起了余汝明说过的许多女性——白露萍、孙胜利、李菲菲、林思韵、丽璕、季茵、玲玲,如今又多了一个方梓兰;我还想起了他一再表示过的“共产主义者”的爱情观.一种不安全感立刻包裹了我,那些曾经有过的复杂的感受沉渣泛起,冲击着我。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受尽了人世间的磨难,不惜一切代价等着他,熬到了今天。袁宁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他自己的感觉,还是他知道了什么事情?张松林说,要赶晚上六点的火车,必须现在出发。大家说,石梅家离车站近,先去她家等候,其余的人直接去车站。袁宁、张松林与我一同到了石梅家。一到她家坐下,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石梅聪慧过人,一定会有正确的分析。我问她,我为余汝明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他会不会抛弃我?嫁给他值不值?石梅匆忙安慰道,马上要出嫁当新娘子啦,怎么临上轿前还说这种话?她问清了原因后,笑着批评袁宁,说人家大喜的日子,你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太不像话了,袁宁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直点头,说,是,是,是我嘴不好,瞎说瞎说,没想到一句话会把长征同志弄哭了,长征同志别往心里去,都是我信口胡说。他们七哄八哄,像哄小孩子,哄得我不哭了,还告诉说,人家方梓兰还要做你的伴娘,陪你一起去内蒙,等你们的婚礼准备好了,我们北京的同学随后就奔赴草原,喝你们的喜酒,我们都是你娘家的人。一席话,说得我心里热烘烘的,又破涕为笑了。石梅叹道,你呀,根本没长大,跟孩子一样好哄,打一顿再给一根棒棒糖就行了,唉……看她的神情,似有许多难言的话。

到北京站送行的朋友很多,不少人是余汝明、方梓兰的朋友。人们齐声祝福我,都说代表我娘家人送我上花轿。我从车窗口探出身来,与大家握别。在江城,我孤身一人上车,现在,有这么多双深情的眼睛。大家都说是我的娘家人,我被大家宠着,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的脸发烧得厉害,浑身的血液在奔涌,此时此刻什么不愉快和烦恼都没有了,只剩下了高兴和感动,我就要做新娘了!远方,一座蒙古包里,有一个新郎在等待着我。

火车开动了。

我挥手告别,直到看不见大家。当我回坐在靠椅上时,立刻触到了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这是我第一次单独面对方梓兰。我与她很陌生,可是,突然离得这么近,我不大习惯。都怪自己小心眼儿,临上车时还为她哭了一鼻子,真难为情。不过,石梅说离开娘家人时哭是中国的风俗呢,因此,哭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吉利的。我不好意思看眼前这个人,她却很大方,主动与我说天说地。她说,是余汝明亲自邀请她做我的伴娘,并嘱咐她在路上照顾我。她说,很高兴担当这个角色,一定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地将我护送到草原,亲自把我交给余汝明,这是她的任务。一席话,说得我既感动又惭愧。在她的言谈里,我似乎成了小孩子,她成了我的监护人,我受宠若惊,找不到与她相处的准确位置,一路上客客气气,想不出说什么好。我们从东三省那条铁路线经过白城,绕进内蒙古,再换乘长途卡车。这时,问题出来了,她晕车。一路上,卡车颠得太厉害,她脸色惨白,不断地呕吐,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我不晕车,该我来关心她了,这时,我才感到了心理的平衡。

余汝明在霍斯淖尔迎接我。

方梓兰拉着我走到他面前,说:“我把长征送到你身边了,我的任务完成了。”说罢,她消失在了暮霭中。

我与他真正地相聚了。

他拉着我,马上找到妇联主任,办理了结婚证,又拉着我,风风火火跳上了去巴音宝力格的拖拉机,回到了久别的草原。夏季,夜空中弥漫着牧草的芳香,空气那么清新。草原的天空,是世界上最纯净最湛蓝的天空,草原啊,魂牵梦萦的草原,我终于回到了你博大的怀抱……

拖拉机驶入了旧场部。这里,盖了几幢新的红瓦房,是兵团战士的住所。屋前,一条车道境蜿蜒远去,伸向一片低矮的土坯屋深处。余汝明拉着我的手,顺着这条路,穿过淡淡炊烟,一直走到土层的尽头,驻足在最西边的一扇小木门旁。他说,这就是我们的新房。推开旧木门,迈过里屋高高的门坎,见有一间很小的屋子。屋内,小土炕占了面积的一半,屋顶用一根碗口粗的木头撑住,四壁糊满了废报纸,但是,窗棂上糊了新纸,很耀眼,炕边有一张借来的木柜兼桌子,墙角是木制洗脸架。这就是新房的全部陈设,比我的想象好多了。我没有想到,知青居然又住进了房子,余汝明说,咱们的那顶破毡包早就不存在了。经过这些年阶级斗争的风风雨雨,知青与牧民的友情被破坏了,免不了产生磨擦,于是,知青们纷纷搬出了蒙古包,住进这些因为迁入新场而废弃的陋屋中,不再牧羊,干起了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活计。汉人的本性就是追求稳定的生活方式,不再游牧和忍受风吹雨打,大冬天也可以蹲热炕头不出门。

我赞美小土炕,动手把它烧得热热的,屋里非常暖和,比那四面透风的蒙古包好多了。余汝明说,这是一间危房,屋顶和墙壁快塌了,他特意去山里拉了两根木头和许多木条,拉了一车泥,自己动手补了屋顶,糊了墙上的裂缝,一根木头顶住快塌了的顶棚,另一根木头顶住快倒了的墙壁,屋内四壁糊了旧报纸,换了窗纸,整修出来后,还真像那么回事。我对这间陋屋满意极了,兴高采烈,大大夸奖我丈夫的聪明能干,为自己没能跟他一起创建这么美好的小家园而遗憾。小屋旁,有一方菜园,种满了各种蔬菜瓜果,一片青翠,盛开着菜花,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园中有一眼水井,井水清凉。这碧绿的菜园,这湛蓝的天空,这一串无际的草原,这可爱的快要坍塌的小土屋,一切的一切,都令我陶醉。我心里像喝了蜜酒,盛满了对他的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知青们下工回来,便相聚在一起。人人拿了自制的三弦琴、曼陀铃,挤满一炕,叮叮咚咚地弹唱起中外歌曲,一首接一首。最有趣的是改唱革命歌曲:“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唱遍流行的革命歌曲,就唱情歌。现在,知青们不再顾忌,竟然敢唱情歌了。如果再早几年,这样集体地唱情歌,会以流氓团伙罪论处,被说成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男知青们放肆地唱着,一遍又一遍,歌声里流露出渴望和无奈。这群知青都已经长成大人了,谁替他们的未来想一想?他们上哪儿去找对象呢?

现在,人心动荡,大家都在千方百计返城,而我却反其道而行之,从城市跑回草原结婚,这成了当地一大新闻。操办婚事成了大家的事。余汝明补了三年的工资,成了大富翁。他一掷五百元请哥们儿分头办事。有人去霍斯库尔买猪肉。有人去牧业队赶牛羊。有人去买烟酒糖茶。还有人风尘仆仆从几百里外扛回整整一口袋葵花子,说那村子的向日葵一望无际,颗颗红心向太阳,便宜极了,几块钱就买了这么大一口袋。于是,大家炒瓜子,嗑瓜子,地下厚厚一层瓜子皮儿。人家说,这瓜子像魔鬼,迷住了所有的人,吃了还想吃,不断地吃,没完没了,边嗑边侃大山。不到两天,婚礼用的物品就备齐了,小屋堆得像供销社的仓库。

去北京探亲的知青们,为了参加婚礼,纷纷赶回了草原。住在大红瓦屋里的兵团战士们,全部放了假,一齐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这一天,方梓兰很早就来到新房,让我穿戴整齐,等在屋里,一切事由大家操办。她从草原上采来一大束干枝梅,插在木柜上的罐头瓶里,说这是草原上最好看的花,永不凋谢,满枝的小花朵就像假的一样,假假真真,太有意思了。她清脆的笑声飘满了小屋。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许多女兵团战士也来了,我本能地紧张起来。她们热情地说着,笑着,还集体凑钱送给我漂亮的缎子被面。我的眼圈红了,没想到这些陌生人带来的温暖,这么轻易地就融化了我心中的坚冰。我为她们快乐的声音而激动。

小屋前,搭起了帆布大帐篷。全连总动员,将所有的炊具用大车拉来了,还在门口挖了地灶,架起两口大铁锅,一口烧茶,一口煎、炒、烹、炸、煮。空气里弥漫着菜香。知青们又腾出两间大房,借来小学校的桌椅,摆得满满的,桌上整齐地放着茶碗、酒瓶、筷子。牧民们也来了,土屋四周,被马和牛车包围了。男女老少,穿红着绿,盛装而来,人人喜形于色。尼玛阿娘就是我的娘家人,挝姬阿娘就是我的婆家人,她们笑得合不拢嘴,帮我接待着每位来宾。人们按照蒙古族古老的礼节,送给我一只碗,里面装满糖果和月饼,用毛巾、绸布包了送给我。阿娘们帮着装好一碗碗北京糖果,用毛巾包了送给来宾。牧民们吃着花花绿绿的北京糖果,喜笑颜开。一提包北京糖果发完了,同学就去买本地糖果接上。好大一堆的碗、毛巾、糖果发完了。那边,牧民们送的毛巾包着的碗聚了一大堆。我发现,送碗的都是妇女领着小孩子。这时,远处山坡上腾起一团团烟雾,许多人伫立在屋前观看。原来,赛马开始了,男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骑上快马,呼啦啦一大片,摆开了阵势,风驰电掣般地奔驰而来。这种壮观的场面,只有草原那达慕大会才看得见。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久久难以平静。我爱草原,爱草原上的人们!

余汝明拍拍我的肩膀。我深情地望着他。他说,你看,你丈夫为你安排的婚礼隆重吧。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你就是这盛会的女主人!此时此刻,我完全被幸福淹没了,沉浸在爱的蜜河里。

兵团女士们川流不息,端上美味佳肴,花样繁多,排满所有的桌子,摆不下了,便摆在炕上。两套屋坐满了牧民、知青和兵团战士,还有一大群小孩子。兵团战士帮了大忙,拿来了大量的餐具。

婚礼隆重地开始了。屋里,端坐着巴音淖尔最有威望的人——恩布赫、巴特尔、劳斯尔、呼日图、以得日扎布、梗登,清一色的男性。我这才知道,草原上男性的地位,仍然高过女性。我与余汝明并排站着,倾听德高望重的男人们庄重的祝福,长长的,像诗一样,然后,他们把酒举过头顶,一饮而尽。我们也跟着一饮而尽,我与余汝明交臂,又一饮而尽。大家让我唱歌,我放开了喉咙就唱,牧民们也跟着唱。人们尽情地吃喝笑闹。许多男人喝得酩酊大醉,撒着酒疯。大家尽兴而散。最后,兵团战士们帮着收拾场地,洗洗涮涮,拆帐篷装车离去。这群兵团战士的友爱和热情,极大地冲击了我对他们的成见。

人群散尽,只剩下我和他。

四周,万籁俱寂。

这是洞房之夜,是等了那么多年、流了太多眼泪等来的洞房之夜啊!

我想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他很冷静,没有过去的激动,坐在炕沿上。我坐在了他的身边。他表情漠然,突然站起身,退到墙边,靠墙坐下。我又靠近他,他伸手制止,指着中间说,你就坐在那边,让我静一静。我惊异地望着他。他说,这是在监狱里呆出来的毛病。我不打搅他,静静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与我保持距离,现在的他与重逢时的他为什么判若两人?

他紧盯着门,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门突然开了。

是方梓兰进来了。

余汝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再也不看我。

方梓兰坐在窗下的小凳上。余汝明说,你很准时。她笑了,两个人开始聊天。余汝明满面春风,跟她聊得很投机,不停地说。他们谁也不看我。我插不上嘴,很无聊。这是婚夜,方梓兰怎么不懂事?我心里开始不自在起来。

方梓兰开始看表,说十二点了。

余汝明也说,十二点了。

他俩都在笑,说着十二点。

这是新婚之夜的十二点。内蒙古大草原真静呵,只有风儿扑打窗棂的轻响。

他与她热烈地谈到了十二点钟,似乎没有我的存在。

就这样,洞房里坐着三个人。

我心里有些不高兴了。

方梓兰终于停止了说话。两个人笑着道别。余汝明送她出了门,回来时对我说,怎么,不高兴?女人小心眼儿。方梓兰这人很豪爽,也很讲义气,你不知道吧,你这次来结婚,她为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她本来是要把户口办回北京的,都已经跟别人说好了,这次回内蒙古,她本应直接去呼和浩特,咱们牧场知青的档案全在旗里、盟里,有的还在呼和浩特。为了给你当伴娘,她放弃了个人的前途,你还计较人家坐在这里的时间长了。

我无言以对。

从他的话中,我看到自己原来这么庸俗。可是,她为什么为别人的婚礼放弃回北京,这种牺牲有多大必要呢?

余汝明说,你想一想,咱们小队除了她,哪儿还有女生?石梅在北京,跟文旭正闹得不可开交,怎么可能做你的伴娘?我说,十二小队的同学还有袁宁呀,童君呀,姜志毅呀……他们都特哥们儿。余汝明说,你傻不傻呀,哪儿有男的做伴娘的,伴娘只能是女的。

我一下子惭愧起来,耽误别人办户口的大事,我觉得真对不起她。

他望着我,笑了,说:你呀真是傻得可爱。他终于拥抱了我,动手脱去我的衣服。柔柔的灯光,照亮着两个赤热的躯体。他喘息着数数,说要创最高交合记录。他喝了酒,力气很大,非常了得……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显然有人在偷听。余汝明全神贯注地做事,不理睬我的提醒。做爱结束了,门外又传来响声。我警觉地推他。他懒洋洋地说,是那个小兵团战士……这些小家伙,就喜欢窥视别人的隐私,不过,中国民俗就是这样的,新婚的洞房之夜,小孩子们可以偷看。

婚礼过后,就要回娘家小住——蒙古人与汉人的习俗差不多。同学们准备了两匹马,还借给我们马靴。童君作为娘家哥哥陪着,在辽阔的巴音淖尔草原上疯跑了一个星期,住遍了与知青交往最密切——最有威望的牧民家。他们非常盛情地款待我们。当然,尼玛阿娘、恩布赫的家是正宗的娘家婆家。童君背着相机,为我们拍了很多照片。

回门之后,蜜月开始了。

所有的牧民、同学、兵团战士都自觉地不再来打扰,让我们过一个月安静甜蜜的新婚生活。余汝明宣布,要开始上班,说咱们是劳动人民,他在连队的菜园子里种菜,必须天天下地,说新娘应当坐在新房里,每天给新郎做饭吃,现在是小农经济,我耕田来你做饭,我担水来你浇园,土屋虽破能避雨,夫妻双双把家还。听了他的话,我很开心,每天送他早出,等他晚归,替他做饭。后来,他中午也不回来了,说在别人家喝茶。这样,过了几日,我觉得不像蜜月,一定要去帮他种地,他推辞不过,答应了。我去了菜地,原来这么近,没有五分钟的路,他怎么会给我一个很远的印象?地里,种着各种瓜菜。我帮他浇水,到了中午,他说队里有事,我要跟他一起去,他说这事太麻烦,你跟着去干什么,就在地里数瓜吧,有獾子偷瓜吃,每天都要数少不少。你数吧,数完了回去做晚饭,别来找我,小心队里说闲话。我当然不会给他惹麻烦,等他走远了,便一心一意地数了起来,一位老爷爷路过,见状说,长征姑娘呀,大老远的来俺们这里做新娘,跑大太阳底下干什么活儿呢,快回屋去吧,别这么傻,公家的事还不都是慢慢地做,快回屋去歇着吧。我怕给余汝明惹麻烦,不敢多搭话,数完瓜,又浇一遍所有的地,还不见余汝明的踪影,就回家去做饭。一连三天,都这样过去了。每天,他都疲倦地回来,不再热心做爱。他像换了一个人。他怎么了?他说是在监狱里呆的,要跟他这个历尽沧桑的人结婚,就要忍受他的怪异。他说,夫妻生活正常的是一周一次。于是,他开始冷淡我。他本来就与众不同,我自然也没有多想。

他不愿意我跟着他下地,不久,他牵来了一匹马,说去打旱獭子,做皮衣。以后,他便天天骑马早出晚归。我天天盼着太阳落山,等他回家。渐渐地,我开始难过起来。这哪儿是蜜月呀?天天盼他回来,也没几句话说。他不是说菜地很重要吗,现在为什么不去管理菜地?他变化得太快了,每天一回到家里,便懒洋洋地倒在床上.夫妻生活的感觉也大不相同,时常狠狠地咬我,尖利的牙齿深深嵌进肉里,痛得我直想叫,身上留下了紫红色的牙痕。夫妻生活就是这样的吗——难怪许多人都不愿意做女人。他的行为很令人费解,不过,他本来就是令人费解的人,因此,我也没有去深想。只是,我一定要跟他去打旱獭子。他说,没有马给你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草原深处,我决定步行去陪伴他,不能让真实的他又变成一个幻影。我朝着他消失的方向一直走,在一处小山坡下,我听见坡上有女人的笑声。我爬上了那个坡,看见了余汝明和方梓兰!

见我来了,两个人站起身来方梓兰一边去牵马,一边说,我早上来看看什么人在这坡上转来转去,原来是老余,打旱獭子真有趣,我走了。余汝明一脸吃惊的神色消失了,他望着方梓兰骑马远去,恨恨地说:你来干什么?!把我下的套全废了。你知不知道旱獭怕吵,来这么多人,它们就不出来了,你就会捣乱!我说:方梓兰不是也来了吗,她还骑着马,还说那么多话呢,不是更吵吗?他说,她与你不一样,她本来就是这儿的人,你不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说中午你回家去吃饭吧。他说,中午不回去,牧民在等我。说完,他纵马朝方梓兰远去的方向奔去,全然不管我会怎样想。我只好踅回陋屋,等他回家。

就这样,我很难见到余汝明的人影,每天在小屋里闷得无聊。余汝明又说,新媳妇不可以乱串门,尤其不可以跟异性交往,免得人家说闲话。小队里的同学都很懂事,不来找我聊天。我没马没地方去,正好有汽车去新场,便提出去看看韩智圣和韩大嫂,也看看莲花阿嘎和朝鲁书记的旧居。他说,让方梓兰陪我同去——她成了我的影子。我们坐上顺路的车,专程看望新场的熟人。

我驻足在莲花阿嘎的旧居前,久久不肯离去。碎了玻璃的窗在风中摇曳,屋内破败得令人心痛。当年这里多整洁温馨啊,经常回荡着牧民和知青们的朗朗笑声。如今,人去屋空,好凄凉的感觉。莲花阿嘎呀,我看你来了,你在哪里?我好想你呀!不知不觉,眼泪盈满眼眶。这时,方梓兰在叫我。她是后来牧场的,不知道我们的故事,也不了解我为什么会伫立在这空荡荡的屋子前发愣。

我跟着她,到了她住的房间。这是她的临时住处。她说,她四处为家,高兴住哪儿就住哪儿。这是一排红砖房中的一间小屋,里面摆了两张木床,铺盖很简单。她在换衣服,内衣破得令人伤心。于是,我这才想起她不幸的身世,才明白余汝明为什么那么心疼她。她实在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

方梓兰陪着我去一家家拜访。

我们看望了韩智圣,他情绪不很高,还在讲述兵团整他的老故事,说我们十二小队的人被关学习班时,他被关进地洞一两个月,出来时双目都看不了东西。他只有怨言,却没有新的想法,令人索然无趣。我们又去了桂花的家。她的疯病一直不见好,嫁给了一个暗恋着她的小木匠。小木匠心甘情愿地养着她,这是她的福气。她成了真正的疯子,不认识人,头发剪得很短,蓬乱着,衣服脏兮兮的、目光呆滞。想起从前的她,那么聪明活泼,那么光彩美丽,真让人痛心。我们还看了几家知青,都结婚了,有了孩子,孩子送回北京,她们牵肠挂肚地心痛。这是知青们新的痛楚。未婚的女知青们,住在一片自盖的土坯屋里。在小学校里的大屋里,许多女知青将木床集中在一起,床头的小课桌上摆满了学生作业。她们都是小学教师,校长也是北京知青。她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来,大多数知青选择了稳定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这是知青们的特点使然,并非害怕了艰苦的游牧生活。

方梓兰牵来了两匹马。我们骑上马,去看望场部附近牛棚里住着的友人。棚主未归,我们只好往回走。远处有人纵马而来,是余汝明。他一定想我了,我好高兴。他来到方梓兰面前,下了马,从背包里取出一套书。我下了马,伸手去接。他说,你别动,将书递给方梓兰。他不看我,直视着她说:这套书借给你看,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他俩旁若无人地谈了起来,谈该书主人公的悲剧性质,谈罗曼·罗兰,谈婚姻,还谈这次盛大的婚礼。方梓兰说,我看你老余办婚礼不过是政治示威,为巴音淖尔的过去争口气。余汝明说,你好眼力,我就是要告诉大家,我们没有被整垮,精神不死。其实,婚姻有什么劲,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看,这套书的主人公一辈子过得多自在。他就不要婚姻!他俩相视而笑,兴致勃勃地谈了起来,又一次忘记我的存在。我插不上话,像一个多余的人。我说,我想看看这套书。方梓兰友好地说,给长征看吧,反正我也看过。余汝明依然坚持着,说:长征以后有机会看,现在还是再给你再看一遍吧。我想,也是,我们是两口子,还能没有机会吗?遂不再坚持。方梓兰收好了这套书,于是,我便永远记住了这套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这套书的第二次出现,已经是两年以后了,依然是余汝明交给了方梓兰。

婚期中,我与连里的兵团战士有一些接触,了解了她们的辛酸苦辣。她们不再是威风凛凛的阶级斗争冲锋队员,如今她们的地位跟我的过去有些相似了。我走后,连里有很大变化,也发生了许多事情。一位战士病了,请求休病假。连领导说他是装病.严厉地强迫他上工。结果,这位战士死在了地里,引起全体兵团战士的公愤,在一位复员军人的带动下,掀起了集体反抗的大行动,砸烂了连部所有的玻璃窗,上房揭瓦,反正房子也是大家自己盖的。师部闻讯,断定这是反革命暴乱,派人镇压。那位复员军人匆匆逃进霍斯淖尔浩浩荡荡的芦苇荡里,无路可走,饥寒交迫,于是,点火自焚了。“暴乱”平息了,全体知青都背上了黑锅。凡是砸玻璃掀瓦者,全部扣除工资作为赔偿。从此,初建兵团时的豪情荡然无存,大家开始混日子。许多男孩子留起了象征颓废的长发,许多女孩子坠入了爱河。有人将谢萌萌从男知青的被窝里赤条条地拖了出来,她已经没有了羞怯……听了这些,我无言以对。责任在谁呢?时代?当权者?当然难辞其咎。但是,我们知青自己呢,是不是也应该自省?在这场混混沌沌的“阶级斗争”中,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那个整过我的金巴连长复员了——回老家去种地了。临走时,说请人给我带话,说曾经对不起我,向我道歉,请我原谅。听了这些话,我鼻子酸了,百感交集。我从来都没有认为金连长坏,我不怪他,反而同情他的遭遇。他已经跌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心境一定不会好。我祝愿他活得好,一切重新开始。

婚假报快度过了。

蜜月不蜜,独守空房,这种感觉,对谁都难以启齿。我与余汝明之间像隔了一道透明的墙,咫尺天涯。

因为我没有马,只能乘车回旧场部。余汝明骑马走了。当我独自回到小屋,心里空落落的。我想起了石梅、文旭、葛温温,他们为什么没来呢?余汝明回来后,我刚一问,他的脸就沉了下来,说:你真傻,傻得没头脑!你想一想,文旭怎么有脸来。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关吗?是他出卖了你!你想想吧,为什么石梅没被关起来,还有放牧权,你却没有!是他害了你。我们牧场的运动全毁在他手里了,朝鲁被抓就是他出卖的!是他外调回来说朝鲁是“内人党”,牧民便把朝鲁送回场部了,所以莲花阿嘎才会死。那个石梅媚气十足,看见文旭外公被关押,后台没有了,就不要他了。告诉你吧,石梅还追过我呢!我比文旭更有魅力。文旭哪里配得上她,他根本没什么头脑。凡是有思想、有文才的女性都会看得上我。我不想开这个玩笑——哪一天,我向石梅求爱,她肯定上钩!叫她脱裤子她都会干。你长征有这么大的面子,都是我给的,是你丈夫有本事,才把你请到内蒙古来成亲。你别以为这是什么爱情的力量。内蒙古这地方,女人太少,有本事的人才讨老婆,没本事的人打光棍。女人脱了裤子都一样,什么爱情不爱情的!

一席话,说得我目瞪口呆!

我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信。他强调说,以后再也别跟他们来往了!我点了点头。

他从卫生员韦强那里要了避孕药,每天看着我吞下去。我说.你不是希望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草原上吗?他说,那是从前的想法,现在不能要孩子,我们两地分居,有了孩子太不方便,会连累我们的。他曾经多么渴望我为他生几个儿子啊,这个梦是他带给我的,此刻,我心里有些难过了。

婚假结束了。离开草原的前一天,余汝明拿来一册手抄歌本,交给了我,说:你不是爱唱歌吗,给你借一个歌本抄抄。我翻开一看,惊喜不已。这是秦跃收集的蒙古族歌曲,用蒙汉文工工整整写成,字迹秀丽干净,妙极了!我匆匆抄了几首歌,天就黑了。我埋怨余汝明,为什么不早一点借来,看来抄不完了。他笑而不语。我将歌本收好了,准备明天上午还给秦跃。第二天上午,秦跃来取歌本,我立刻去包里取,奇怪,不见了。我将书包全部掏空,仍不见踪影,再查找别处,依然没有。泰跃不高兴了——这是他数年来心血的结晶呀。可是,它现在却不翼而飞!我心里好难受。这时,车来了,我要离开草原了。我说,还没找到歌本。余汝明一进屋便催促道,不过就是个歌本嘛,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走吧走吧,对车啦!他提了包,秦跃也送出来,看他沉默的表情,我知道他一定很难过,觉得很对不起他,怎么办呢?

车开了,途中,我打开手提包取东西,伸手触到了什么,一看正是秦跃的歌本!哎呀,怎么会在这儿?我问陪同我的余汝明是怎么回事儿,让他带回去,还给人家。余汝明幽幽地笑,将我的手按住,诡秘地说:傻瓜!不过一个歌本而已,还不还无所谓!你带回家慢慢抄,管他要不要的!我不知说什么好,也许他有他的想法。我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有一种做了贼的感觉。我想,秦跃心里肯定恨我,认为我贪别人的东西,可是,余汝明拿它又有什么用?这件事成了一个秘密,我又不知如何处理,每次提起,都被他压住了。就这样,我心里难受了很久。以后,余汝明来江城时,还让我把歌本取出来给他看,可是,他离开江城回京时,歌本便失踪了。我猜不透,他想要这个歌本,为什么采取这么复杂的方式呢?为什么要让秦跃认为是我故意不还呢?其实,我原来根本不知道秦跃有这本民歌集,我又何苦费心去把它据为己有呢?我觉得,余汝明怪异得出了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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