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茭白·鸡头苞·老莲米
作者：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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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茭白·鸡头苞·老莲米
作者：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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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茭白·鸡头苞·老莲米 黑茭白，鸡头苞，老莲米。写下这几个字，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从一九五九年起，整个中国进入了漫长的饥荒年代。天地间顿时灰暗下来。眼见城里一家家店铺关了门，一排排货架空荡荡，连街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一些还走动的人，步履也轻悄无力，面色木然，好像整个城市在闹鬼蜮。偶尔有一些人群聚集处，那一定是在抢购吃食。那时，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只要见到排大队，先不问什么，紧紧贴上去排着，然后再打听：卖什么？从五块钱一斤的高级点心——就是那些种掺了杂粮，硬的像石头一样的喜饼，港饼，桃酥——直到老到发黑的紫包菜，只要发现能入口的东西，人们就会像苍蝇一样涌集上去。所有的人都在想着吃，说着吃，寻着吃，连那些以玩耍为天职的孩子们，也把全部的想象力用在吃上了。我记得，有一个同学，将家里的味精拈了一小撮，包在小纸片里，到学校后，一粒一粒地放在舌头上，让它慢慢在唾液中溶解，慢慢品味它的那一丝丝鲜美。他让我试过，感觉很好，真是一种空前绝后的小零食。 本文题目中的黑茭白，鸡头苞，老莲米，就是那个时刻出现的——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来说，这几样东西（其中除了莲米曾经以另一种形式见过，）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异域之怪物。 初次见到它们，是在大街上。那时，禁绝多年的小摊小贩突然如雨后春笋一般，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生长出来，特别是在灯火幢幢的夜里。我这里说的灯火，是真正古典意义上的灯火——煤油灯，蜡烛，灯笼，还有冒着一股臭味的电石灯。那时电力严重不足，常常连路灯也不亮。在大商店、影剧院门前，或交通要道繁华路口，小摊点一处一处密密匝匝。弥漫着一种神秘诡谲的气息。小摊小贩所售，一律为吃食。开始的时候，摊点上大多卖萝卜汤，那是一种真正的萝卜汤——就只萝卜和汤，连一星星油花子都很难寻见。两毛钱一碗，相当于当时一个学徒工小半天的工资，所以，一般人不到饿得不行，不敢轻易吃。还有就是蒸藕，蒸洋姜，蒸胡萝卜一类，五毛至一块钱一斤。满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馋得人更饿。 不久，在这些荒年小吃中，又增添了黑茭白，鸡头苞和老莲米。 茭白在武汉话里念高巴，是一种水生蔬菜，肉茎，小纺锤型，切片切丝炒食，或佐以肉片肉丝青红辣椒，白生生，嫩生生，清脆可口。但这种黑茭白外皮虽然也是玉白色，里边的肉茎却夹杂许多黑色的颗粒，一嚼，满嘴灰黑，而且是粉腻的，像吃泥巴一样。但在那饥饿的年代，就是这样一种模样可憎味道粗俗的东西，用水煮煮，放点盐，居然也让人吃得津津有味。黑茭白比一个成年人的大拇指大不了多少，记得是三五分钱一根，对于孩子们来说，还是一个大体承受得起的价钱。于是，它变成为许多同学和少年伙伴的大众食品。课间，放学后，一些同学便将口袋里的几个小零钱，买了黑茭白吃。于是，经常可以看见，一个个小伙伴们，一张开嘴，全是黑乎乎的。这种黑茭白风行了很长时间。后来有一种说法，说是吃多了，脑袋一碰就会掉，让许多人害怕起来。但依然有人吃。终究没有亲眼见到过有人掉了脑袋的。 老莲米，既不是那种去皮的干莲子，也不是尚在莲蓬包裹中的脆莲子，而是一种淀粉很多的老莲子，似乎是故意让它在荷塘里尽量多长了一段时间。小贩们像煮茶叶蛋一样，将它们放在锅里文火慢慢熬着。经水一煮，一粒粒饱满肥大，吃上一把，也能顶一小会饿。因为有一层皮包裹着，还可以像糖果揣在口袋里择时再吃。将手放在口袋里的时候，一粒粒抚摸着它们，厚重圆润，手感很好，也很踏实。很适宜在看露天电影时慢慢享用。 再说鸡头苞，这是一种特有风情的食品，不吃它的时候，很像一个工艺品。一根莲花一般的带刺的圆茎，顶着一个梨子大小毛毛糙糙的果物，这果物还有一个小小的尖嘴，像一个捋去了鸡冠的毛鸡头，那圆茎，也勉强可以看作一根细细的鸡脖子，大约这鸡头苞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这鸡头苞也是用盐水煮了来吃。（那时候，仿佛所有的吃食都是以盐为作料，甜食则以糖精为作料。）煮熟了，将那毛毛糙糙的一层外壳剥开，里面如石榴一样，嵌着许多豌豆大小的果粒，果粒还有一层半硬的壳，咬开来，里面躺着一粒圆圆的白色米肉，粉粉的，宛如老菱角。也能吃饱肚子，当然，那得不停地吃许多。记得是一两毛钱一个，看大小。 这几种食品，在三年饥荒之后，竟一下就消失掉了，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出现过一样。直至今日，数十年过去了，再也没有见到过。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精神的饥饿，是如何将人的艺术感受力提升到一种极其敏感的境界。现在想来，肉体的饥饿，也会极大地强化人的味觉，将那些极普通甚至极粗俗的食品变成美味佳肴。 写这篇文章时，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三样东西，不想对它们尽是说的一些好话：鸡头苞又名鸡头米、水鸡头、芡实等，含有大量对人体极为有益的成分——蛋白质、钙、磷、铁、脂肪、碳水化合物、维生素B1、B2、C、粗纤维、胡萝卜素等。中医认为芡实味甘性平，入脾、肾、胃经，具有滋补强壮、补中益气、固肾涩精、补脾止泻、益肾止渴、开胃进食、助气培元之功能。传统做菜用的芡粉，就是用它做的，到了今天，因为芡实稀罕了，都用土豆红薯来做了。 莲子又称莲米、莲实，含淀粉、蛋白质、脂肪、钙、铁和多种维生素等营养物质。具有很高的食疗药用价值。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一书中盛赞莲子有交心肾、厚肠胃、固精气、强筋骨、补虚损、利耳目、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功能。 野茭白，与芦笋、洲芹、芦蒿、马兰头、鲢鱼笞等为旧日的“洲八鲜”。富含蛋白质、脂肪、糖类、维生素B1、B2、E，微量胡萝卜素和矿物质等成份，中医认为茭白甘冷有清湿热解毒催乳汁等功效。明代甚至还有一首"咏茭"的诗：“翠叶森森剑有棱，柔柔松甚比轻冰，江湖岩假秋风便，如与鲈莼伴季鹰。” 看到后来，却读到这样的文字：“中国吃这些野菜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它帮助人们渡过了多次饥荒。”“……人们对洲上野菜的钟情，绝非因为它的美食，而是在那三年自然灾害时，它帮助人们度过了饥荒的岁月，那时除配给少数的粮食外，填饱肚皮就靠这些野菜。” 湖北是一个水乡，以上几种食物，其实都是河沟湖塘的贱物，平日有多少人会把它拿来当饭吃呢？但在人命关天的时候，这些贱物便出来助人于饥肠辘辘之中，救人于竭尽路倒之时，不意间，还让它们给好好补养调理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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