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失踪
一
思思打来电话的时候,老阳与何必正拥着薄被倚在床上看一部美国枪战片的碟子。
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常以这种方式打发晚上无聊的时光。12岁的女儿去读外语学校了,每周六才回来,于是,他们早早地过起了空巢家庭的生活。
电话铃一响,何必赶忙关掉音量,嘀咕了一声:谁呀?这么晚了。
何必对深夜电话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怖。她远在东北的父亲突然去世的消息,就是在一个深夜由这只电话传来的。
老阳拿起听筒,瞟了一眼墙上那只石英钟,快12点了,老阳刚“喂”了一声,只听见思思在电话那头急急地说了一声:“老海失踪了。”老阳已经听清楚了,但他还是又问了一遍:“老海怎么啦?喂!思思!喂———”
思思说:“老海失踪了。”
这次,他听见了思思的啜泣声。
老阳僵在那儿,一时无语。何必在一边嗫嚅着催问:“老海怎么啦?”
老阳问思思:“谁告诉你的?”
思思说:“台里。刚才我又和老朝通了电话。”
“什么时候的事?”
“有十多天了。”
近年来,老阳也曾预料过老海的种种不幸结局,但从未想到他会失踪。这是一种更让人恐怖的结局。老海总有出人意外之举。
思思说:“你能来一下吗?”
老阳说:“我马上来。”
老阳匆匆穿着衣裤,对何必说:“老海失踪了。失踪了十多天。我现在去思思那儿。”
何必失声叫起来:天哪天哪天哪———
老海是何必最喜爱最敬重的男人。再优秀的男人从她嘴里过,都要扣分。惟独老海,永远是满分。
老阳穿好衣服,何必又去给他找风衣。她光着两腿在屋里跑来跑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含含混混地叨叨着:有这一天,我就知道有这一天……
老阳匆匆走到街口,几辆亮灯的的士横横竖竖卧在那儿。他走向最近的一辆。司机正蜷缩在后座上睡觉,老阳拍拍车顶,司机一弹而起,钻出车来殷勤地问:“您去哪?”
老阳说:“学院路。”
子夜的风已经浸骨,一阵深秋的萧瑟灌进车来。
前些天,那一场秋雨落下时,老阳还想起过老海。每当季节转换,或天气突变,他便常会想起老海来,想起乌啸边,想起那幢发黑的小木屋。乌啸边怕要下雪了,屋后的那片竹林怕都黄透了,远山那片阔叶林怕只剩下一片密密麻麻的枝枝桠桠,屋里的火塘子又开始冒烟,烟火中是那只熏得乌黑的吊罐……老海,梅丫,还有那两个在山坳里生山坳里长的小女儿,正围着火塘烤苞谷吧?四面木壁上是他们宁静又神秘的光影……乌啸边的气候要早一两个月,于是,拿两处的物象进行对比,成了老阳的一个心理游戏。看天气预报,老阳的城市气温十几度时,便会对何必说,老海那儿怕要下雪了;当他的城市报40度时,他便会对何必说,老海那儿最多20度。乌啸边成为老阳的他处,老海成为老阳的他者。在这个全球一体化的时代,连深圳香港美国英国似乎都成为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让人熟视无睹的时候,惟独老海和他的乌啸边,兀然峭立在那儿,使老阳因此不时地看见自己。
的士开进熟悉的校园。十几年前,他就是在这里遇见老海,还有老朝。他们都以这里为一个点,让自己人生的轨迹折转了一个角度。
的士停在那幢熟悉的宿舍楼前,他看见那两扇亮灯的窗。近些年来,老阳到这儿来的次数,比老海多得多。
思思家的门虚掩着,思思常这样,在老阳到来之前打开门锁。
老阳推门进去时,思思正站在客厅里发呆。他扶着思思的双肩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自己点上一支烟,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思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似怨似恨,似叹似惜,然后如小学生找不到答案一般,不停地摇着头。
二
墙上还是那一帧老海的照片,那是他七年前第一次进乌啸边时拍的。那时的老海满脸朝气,兴奋又自信地眺望着远方。像许多新鲜的旅游者一样,他摆了一副拍照的姿势,站在他那台安在三角架上的摄像机旁,穿着一件火红的运动衫,外面套着一件土黄色的摄影背心,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口袋每一个都塞得鼓鼓囊囊的。拍摄的地点大约是某一处峰顶,背景是一片山峦,远远近近浮在一片云海之中……许多年来,这张照片一直挂在那儿。
思思说,老海是11月12日从小木屋出发的。梅丫说那天他带了许多东西,除了器材粮食睡袋之外,还带了攀崖用的绳索和那支枪。他对梅丫说一个星期左右回来。口粮也只带了一个星期的。一个星期过了,老海没有回来。又过了两天,还没有回来。梅丫害怕了,将两个女儿反锁在家里,跑了几十里山路,到镇上给林业局管理处说了。林业局管理处找了县里,县里又找了老朝。这期间,老朝曾给思思打过一个电话,问老海回来没有,思思说他半年多没回来了。这些年,老海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这些老朝应该都知道。他们又打电话到电视台,电视台也说好长时间没见他的人了,上次分房让他回他也没有回。县里组织了搜寻组,以大风坳那间小木屋为圆心,把周围人迹可至的山林梳了一遍,什么踪迹也没有发现。乌啸边方圆百里,是三省交界的一片无人区,山高峡陡草深林密,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今天晚上,搜寻小组一无所获地撤回到了镇上。他们估计,老海要么是失足落进了峡谷,要么就是被那些人给暗害了。思思说的那些人,就是这些年来盗猎乌猴的人。
思思这些话说得恍恍惚惚颠三倒四。
老阳抽着烟,不知该对思思说点什么好。
思思说,台里明天派人去乌啸边,让我也去。
老阳说,我也去。
在老海与梅丫生活到一起之后,老阳一直认为自己是思思生活中最近的一个人,很多时候思思也是这么感觉的。可现在,那个几乎与这个家不再相关的老海,仍然站在他和思思之间。
他们各自沉默的时候,老朝打来了电话。近年来,特别是老朝到地委以后,他们联系很少了。偶尔老朝到省城开会,如果能挤出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他也会派了司机来接老阳见上一面,吃一顿饭。但这种见面总是被各种电话或来客打断,弄得人兴味索然。后来就更多地用通话替代见面了。
老朝和思思说了一会儿,便要老阳听电话。
老朝说:“刚才打电话到你家,何必说你到思思这儿来了。好好陪思思说说话。这时候,只有你最合适了。”
老朝说了一些寻找老海的过程,然后对老阳说,希望他明天与思思一起来,其中另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今天梅丫对县里的人说,有事要找老阳,别人问她什么事,她不说,她说要对老阳亲自说,不知是否和老海的事有关联。
老阳说,我已经决定去了。
老朝有点伤感,叹了一口气:“唉,这个老海……明天来吧,我在地委等你们。来了再细说。”
老朝打来电话之后,老阳便和思思一直呆呆地坐着。坐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下半夜何必来电话打听老海的情况。老阳起身告辞,问明天怎么走。
思思说,早上7时电视台来车接我,然后再去接你。
思思送老阳到门口,以往这种时候,他们都要拥抱一下。但现在,他们之间一直留着一个空间。
思思为老阳开门,她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老海把我毁了。”
老阳听了,一时愣住,不知思思为何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老阳回到家中,何必还眼睁睁地倚在床上,见他回来,第一句话就问老海。老阳便把他知道的都讲给了何必。何必听着,嘤嘤抽泣起来,说,这个家伙,太犟了,太一意孤行了。又说:“老海不是这个世上的人,我知道,他迟早有这一天。”
老阳想,这世上的事,有很多偶然,有很多宿命。如果当初是他和思思,何必跟老海呢?许多人事大约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是谁在规定谁该跟谁呢?他们都是自己的选择。其实只要有选择,就会有错误。惟一的选择,便是惟一的错误。
何必不睡了,爬起来给老阳清理行装。她几乎将所有的冬季用品都翻了出来:帽子,围脖,手套,羽绒服,高腰靴,羊皮背心,双层保暖绒裤,毛袜子,防冻膏……如同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这里面的大部分物件,都是去年冬天,老阳去乌啸边时添置的。
老阳问何必,如果你是思思,你会不会跟着老海一起进山?
何必说,你这个问题很险恶。对我,对思思都很险恶。
行装清理好了,鼓鼓囊囊塞满了一大旅行袋。这时,天已微明。两个人都很疲惫,但又无睡意。何必坐到老阳身边,靠着老阳的胸脯,感伤地说,你要把老海找到,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不多了。我们都是行尸走肉,一群现代文明的行尸走肉。一个个自以为活得有滋有味,事业啊,权位啊,财富啊……一个个自以为又有才情又有学识又有个性,其实,都是(此处有不合适字符)现代化养鸡场里的鸡,只不过啄得快一点慢一点,养得肥一点瘦一点而已。
三
老阳,老海,还有老朝,是80年代初进大学的。那时和他们的年龄相近、第一批挤进恢复高考末班车的人们已经都毕业了。他们三个却各自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给耽搁了。老阳因为卷到一起地下诗歌刊物的案子中,老朝当时在一个县里的中学教书,书教得不错,又和教育局领导的关系不好,没让他参加高考。老海呢,正在南疆的崇山峻岭中跟越南人打仗。几年过去了,他们三个人都没死心,不约而同地给这所大学的校长写了信,申诉他们当年不能报考的原因,表达了强烈的读书愿望,希望能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哪怕考不取,也心甘情愿。他们三个人后来谈到自己写的信时,发现他们信中的许多话竟都是一样的。只是老阳寄出了自己一批发表过的诗作,还有那本曾被打成反革命地下刊物的诗歌刊物。老朝则列出了近年来自己的一批考取各种名牌大学的学生名单,其中有几个就在这所学校就读。老海的材料更过硬———那是一封部队的推荐信,上面记载着老海英勇卓著的战斗业绩和几次立功的证明材料。校长是一个爱才的人,不知他打通了一些什么关节,同意让他们报考。结果他们三人都以高分获得录取。这件事在校园里一时传为美谈,使他们一进校便成为明星人物。那时,校园里已没有什么胡子大学生了,满天下清一色的高中应届毕业生,十七八岁,20出头,还有十五六岁的。一下子来了这么三个深厚老成履历丰富的大男人,让大家又好奇又兴奋,只是同学间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很快,小同窗们各取了他们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分别称他们阳老,朝老,海老。大大咧咧地叫了一阵子之后,系里一位老先生来讲先秦文学史,这是真正的一老,七十大几了,系里所有的先生都尊称他程老。同学们怕在教室里乱叫那三老惹恼了这一老,于是将阳老、朝老、海老改称为老阳、老朝、老海。那一年,他们的年龄分别是27岁、28岁、26岁。他们的大名,一些人直到毕业也没有搞清楚。老阳后来就用此作了笔名,老海去电视台后,屏幕上也就用了“本台记者老海”,只是老朝后来还原了本名,后来又被叫过陈校长、陈局长、陈部长、陈书记……如今,只有极少的几个人之间还叫他老朝。
那些年大学生年年激增,学生宿舍爆满,像轮船的四等舱,上上下下爬满了人。学校总务处照顾老阳他们三个,将他们安排在学生宿舍楼梯口一个管理员住的半间房里。放三张木架绷床,还有三张书桌,三把椅子,几乎成了总统套间。这个半间房立刻成了中文系最著名的地方,同学们有事没事都喜欢往那儿挤。那时的“三老”都是光棍汉,又全都带薪,其中老海的最高,营级干部,比有些教授拿得还多。老阳则常有些稿费。老朝少些,还要接济乡下的父母。但总的来说,这里是最富裕的一座庄园。小学友们常可以到这里蹭一些解馋的东西,应急时,还可以在这里借一点钱。但更主要的是想去听他们聊天,论争,讲各自的奇闻轶事。几年下来,大家对“三老”的了解比对自己父母的了解都还要详尽。许多故事,他们都能去讲给别人听了。当这些故事又转回到“三老”的耳朵里时,他们发现竟比自己当初所讲的丰富了许多,有一些连他们自己也闻所未闻。
系里有一个叫思思的女生,是本校一位老先生的千金。聪慧能干,活泼开朗,进校不久便当了班里的头。第一个元旦,她牵头办了一个晚会。她率领一帮子男生女生将中文系一间大教室布置得花花绿绿,安排了一大套节目。那次晚会的许多节目都是冲着“三老”来的。老阳老朝都照着做了。他们都喜欢思思,她有一种让你干啥你就想干啥的魅力。只是老海不愿意,扭捏了半天,提出要让思思先出一个节目再说。思思想了想,便说讲一个故事。思思说,高考后,家里陪她去了一趟北戴河,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海。一到海滨,她都惊呆了,无边无际,波澜壮阔,一下激动得直想作诗,便憋足了劲在那儿想诗。想了半天,终于想好了一首诗。说到此,她便卖关子地打住了。同学们起哄,要她把诗读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摆开架式,作朗诵状:“啊———大海呀,啊———好大一个海呀,啊———好大海呀———”朗诵到此,一些聪明人已轰然大笑了———老海的大名叫郝大海。思思依旧一本正经地朗诵下去:“好大的海呀,你他妈真大——”朗诵到此,全体同学已笑作一团。
四
这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是由老阳讲出来糟践某一个诗人的,但原故事中没有那个“好”字,思思在此只加一字,便点石成金了。这个故事后来也成为了中文系的经典。那天郝大海也只得跟着讪笑。虽然被糟践了,但依然夸奖思思才智超群,可以做老阳的一字师。
几个节目之后,开始做一种拼词游戏。每个人写四张纸条,第一张写“某某”,第二张写“和某某”,第三张写在什么地方,第四张写做什么事情。当时这个游戏还没在校园里流行,大多数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认认真真地写上一些非常正经的话,如小明———和妹妹———在家里———做作业;工人———和农民———在祖国大地———干四化;孙悟空———和猪八戒———到西天———去取经等等等等。思思派人将这些纸条收上来,各自放进一只纸箱,盖上后像调鸡尾酒一样上上下下摇晃几下,然后再从中任意各抽出一张,重新拼出一句话,由思思大声又严肃地念出来。于是,大家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荒诞派的杰作。如“李新民和严芬在男厕所里捉蛐蛐。”“老阳和叶欣欣在美国白宫卖甘蔗。”……在这种拼接中,任何正经词汇都会在不意间变得离题万里或恶俗不堪,而写作者却可以不负任何责任,编辑者也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后来,思思刚念到“思思和郝大海……”便停住不念了,被刺激得疯疯癫癫的同学们立刻起哄喊叫:“下面呢?思思和郝大海怎么啦!”“念呀!快往下念哪———”思思正要将那几张纸条揣到口袋里,被眼疾手快的监票员一把抢了过去,跑到一边大声读了出来:“思思和郝大海在月球上打糍粑———”在本地方言中,“打糍粑”与“打赤膊”同音。本地的同学立刻听懂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又鬼鬼祟祟地告诉那些未解其义的外地同学。这一下,整个教室更是闹作一团,几个坏孩子齐声高喊:“打糍粑!打糍粑!我们要吃打糍粑———”老阳和老朝几乎同时都注意到,一向大大咧咧的思思突然间惶乱起来,两朵淡淡的红云飞上双颊。他们后来都说,从那一刻起,他们感觉有一故事要发生了。当然,他们都曾隐隐地希望这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思思毕竟是一个太让人喜欢的女孩子,特别对于他们这些历经沧桑的男人来说,她能让你重新变成少年,重新燃起那种蓬蓬勃勃的火焰。
后来,当思思和老海有什么单独行动的时候,人们就会说:“打糍粑去了”。“打糍粑”这个词很快变成了“谈恋爱”、“轧马路”、“拍拖”的代词,在校园里流行了几年。
也许是老海带了一个头,也许是为了弥补失去的青春,老阳和老朝后来找的太太,一个比一个年轻。老海比思思大8岁,老阳比何必大9岁,老朝比他太太大11岁。而且个个都娇美热情,聪慧过人。有一次,他们三家聚会,那是上十年前的事了,老朝新官上任又兼新婚燕尔,一对新人双双到省城发喜糖。三个年过半个花甲的男人各自带了一位20出头水灵灵嫩生生的现代女郎,在一家酒楼坐定后,三个男人相互一看,忍不住心知肚明地窃笑起来。三个妻子不懂他们笑什么,老阳点破说,我们这个样子,像不像一个拐骗少女的小团伙?于是大家都笑了,老阳为此挨了三位太太十几记香拳。何必捶完后说,你别得意太早,不出十年,你就要为如何甩掉我们这些黄脸婆犯愁了。老阳说,十年,我们连想坏心思的力气都没有了。老朝说,我现在和她一起上街心里都有点发虚,只要碰见熟人,就主动介绍,这是我太太,结发夫妻。要不然,第二天保准满城传诵一条花边新闻———某某局长泡了一个小蜜!思思嘴快:多便宜的事,咱们身兼二职,在家做老婆,出外当小蜜。现在多少人在为没有一个小蜜自卑呢。何必说,不过———不是我恭维你们,现在像个样的男人太少了,一个个都像阉过的小公鸡似的,说能力没能力,说品性没品性。以往那种金戈铁马,易水秋风的豪情壮志都到哪儿去了。一番话说得三个男人又舒坦又不安。弄不清她是正话反说呢还是反话正说。
那一天大家都很快活,很酣畅,一个个胡说八道全无遮拦,让这三个男人的友谊扩展成了六个人,弄得老朝的小夫人几次提议让老朝设法调到省城里来。
五
那时的何必刚刚出道,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文采与风采并茂。
何必是学新闻的,分在一家大报做记者。几年下来,在省内外已小有名气,是这个城市各类媒体十大“名记”中最年轻的一个。而且风风火火啥都不耽搁。生了孩子,分了房子,晋了职称,甚至还入了党。那时,老阳常常忧郁地看着她,心里想,这样下去,下两届的女市长就该是她了。几年之后,她突然戛然而止,对一切都不再有兴趣。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说一个词:无聊。干的这种事情真无聊。这些人真无聊。这日子很无聊。报纸上,她的重头文章越来越少。偶尔出现一篇,那文字也干干巴巴,疲疲沓沓的,像将醒未醒时懵懵懂懂写下的。有一次她对老阳说,她在报社资料室查一个陈年事件,翻阅一批50年代报纸的合订本。读着读着,鸡皮疙瘩起来了,一股寒气浸透肺腑。多么可怕的一些文章!有的还是一些很著名的人物写的。她说,如果几十年后,也有一个年轻人不经意间翻到了她今天的文章,也像她今天一样起了满身鸡皮疙瘩,那她真不如去扫大街清理下水道呢。
后来她给调到生活副刊当编辑。这样好多了,她说,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吃吃喝喝,多少还有一点人气。
何必没有进步,她一直淡淡地编她那一版衣食住行,给小老百姓茶余饭后消遣一下:长衣改短,一鸡三吃,小房如何变大,今夏出游您去何方……有思想有知识的人都不去读它,连总编也不怎么看的。
人们很快把她忘了。
天亮不久,电视台的车来了。是一辆很漂亮的中型面包车。蓝黑色,流线型。何必送老阳上车,见思思已经坐在里面,便伸过手去,在她膝盖上放了一会儿。她说:“思思,我跟老阳说了,去把老海找回来。”说着就哭了,便快快地调头回去。
车前排是电视台的一位副台长,老阳见过的,但忘了姓名,后来知道姓黄。车后排是专题部的主任,也很面熟,介绍后老阳想起来了。那一年他去老海那儿,他正在跟老海当副手,也姓黄,北广毕业的。
黄主任说,没什么事了吧?那我们就走吧———赶在高峰之前,出城再找地方吃早点。
车开了很久,一直没谁说话。老阳和思思并排坐在司机座的后面。思思直直地坐着,直直地看着前方。有几次,老阳碰到了思思冰凉的手,很想握住它,给她暖一暖,但终于没有。
在城外一家餐馆吃完早饭,车子拐上了高速公路。老阳第一次跟老海去乌啸边时,还没有这条路。那时去乌啸边要用上两天的时间。第一天赶到地委所在地乌河。第二天也才能赶到乌啸边的边缘宁县乌岭镇。到大风坳那座小木屋还得大半天,那二十多里山路得步行。
就在这样一条坑坑洼洼曲曲弯弯的山路上,老海来来回回跑了多少次?恐怕只有老海自己知道。
这条路,最终成了老海的不归路。
老阳曾自以为对老海非常了解,现在却感到这个人陌生起来,扑朔迷离似近似远。老阳觉得,三人之间,如果他与老朝是和谐的话,那么与老海则是亲近,甚至还有一种少年般的亲昵。这在成年男人中很少见。不论在学校里,还是那以后,老阳对老海都有一种特殊的依恋与牵挂。老海模样很英武,皮肤黑而细腻,像一匹良种马,筋骨也像一匹良种马,坚韧又有弹力。但仔细看去,他那眉眼深处有一种女性般的柔美与善良。他曾想过,如果自己是一个女人,或老海是一个女人,那他会为老海发疯的。在学校时,就有好些女生为老海发疯过,有的女生仅仅看了老海打一场篮球,便在心里与他私定了终身———非老海不嫁。于是,常有本系的,外系的女孩找到他们的半间房来。那时的女生总是羞羞答答含含蓄蓄,顾左右而言他。有些人就阴差阳错成为了他们三个人共同的朋友。何必当初就是这么来的。
女孩子们对老海的轮番进攻进行了一段时间,无奈思思太强大,那些觊觎者终于一个个撤了下去。只是弄得老海很痛苦,总觉得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后来思思曾当着老阳老朝的面说他,你以为你这样就善良呀?你以为你这样就高尚啊?你这样含含糊糊,不吭不声的,到后来不知要害多少人。除非你当个皇帝,宠幸天下有情人!
六
从老海身上确实见不到什么军人气概,老阳觉得他更像一个哈姆雷特,总有一种隐藏得很深的忧郁。他把这一点归结于他的血统。老海的父母亲都是读书人,祖辈大多也是读书人,而且做的都是一些很温和的学问,农林医工文史哲……他父母都学医,专业也很温和,一个细胞学,一个药物学。尽职,敬业,勤勤恳恳,在单位都是一把好手,但也算不上什么权威。老海家族的很多人都在海外,弟弟妹妹一读完大学便出去了,很快就拿了绿卡。父母亲退休后,常到他弟弟妹妹那儿住一段日子,后来也留在那儿了。老阳曾问过他,你这种家庭,当时怎么让你当兵的?那时多少工农子弟都当不上兵。老海说他也没想过会去当兵。读中学时,没事可做,就打篮球。下乡了,刚好附近镇上有个篮球场,只有半边篮,他也常去打。后来公社组织篮球队,把他抽去了,管饭吃,队里工分照记,每天还补助5毛钱———那时的5毛钱可以买10个鸡蛋或5斤大米或2包中档烟。于是当了半年乡村职业球员。有一次和当地驻军打友谊赛,刚好军分区的一位首长来了。看完比赛,那位首长叫人量了量老海的身高,让他投了几个球,又围着球场跑了几圈。完事后,首长对他说,回去清理一下东西,跟我走。就这么当了兵。在军分区打几年球,后来球队解散了,他调到一个野战军,当了个排级干部。后来那场中越战争打响了,他跟部队上了前线。打了一些仗。战争慢慢平息了,他要求复员,想去读书。首长说,去读军校吧,你在部队很有前途呢。他说他想读文科。软磨硬磨,他人缘又好,首长被他磨动了,说,读完大学,还回部队来,现代化的部队也需要现代化的秀才。所以,老海上学的时候,还是一个军人,正营级。
进校两三年后,思思和老海的关系已经很深,那时学校还不允许学生谈恋爱,思思本身又是学生干部,于是大面上都装得没事一样,只有老阳和老朝知道底细。但凡有人探问,他们都抵挡过去。思思将老海偷偷带回家去,给老父老母过目。老两口喜欢得什么似的,也顾不得学校的纪律,与女儿一起偷偷摸摸。老海也极幸福,常将岳父母大人款待他的吃食打了包带回半间房,与两个老光棍共享初恋甜蜜。
老海与思思毕业不久就结了婚。那时思思已考取了硕士研究生,她换了一个专业———西方美学史。她想留校,后来也留成了。从她祖父算起,她一家三代都生活在这个校园里了。老海分到了电视台。老阳去了一家刊物。老朝出人意料地回了原学校,大家问他为什么不就此在城里谋一个差事,凭他的能力,凭他的才学,完全可以干一番事业出来。再说,他和那教育局领导的关系一直不好,何必再回去受气呢?老朝说,我本来是一介村夫,父母还在乡下,我教书吃饭,他们还能把我再怎么样呢?
毕业的时候,班上每人都备了一本同窗毕业赠言的小本本,互相在上面写下一些豪情万丈或温婉缠绵的话语。班上一位最拙讷的女生———一位不注意就会被人忘了的女生,在离校的最后一天,也给“三老”留了言。每人只有两个字。给老阳的是:“才情”。给老朝的是:“学识”。给老海的是:“性灵”。这个留言让他们3位大吃一惊,忙将她找来,问她这几个字的意思与由来。开始她什么也不肯说,满脸通红挣扎着要逃走。“三老”不依,一定要她说几句。她拗不过,只好说,乱写的,本无由来,与生俱来。“三老”又追问这三者哪一种最好。她说,无所谓坏,无所谓好,只有境界高低。你说是天好,还是地好?云好,还是草好?说完,在每人那两个字的背面划拉了几下,扔下笔就跑掉了。他们各自拿起一看:老阳的“才情”背后写着“风流”,老朝的“学识”背后写着“人仕”,老海的“性灵”背后写着“与天合”。
三人看完都愣在那里。老阳缓过神来,喊了一声“高人”便起身去追,但那女生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几个字几乎成了他们3个人各自的人生谶言。
从此,他们再没有见过她。后来有同学说,某刊某刊上那些极厉害的文章就是她写的,只是用了一个笔名。
七
车到地委,还不到12点。
老朝已在地委一座清幽的宾馆备好了酒菜。
老朝与一大群人在宾馆门前迎候,和大家一一握手。没有多言语,便带大家上了后院一座小楼,挥退所有部属,只留下一位很清秀的年轻人。
落座后,老朝说,我们穷困山区,薄酒小菜,为大家途中打个尖。
没有大鱼大肉,但都是一些平日城里吃不到的山野佳肴,很别致。但老阳没有胃口。思思也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种乳白色的山笋汤。
老朝敬了大家一杯酒后,对电视台一行人说:“老海是我们几个的同窗好友,大学时期,同居一室,朝夕相处。不说是生死之交吧,也可说是肝胆相照。老海是个好人。是一个———用大家都背得的一篇文章中的话说,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像他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不多了……”说到这里,老朝的声音有点哽咽。他克制了一下,又说:“老海是为我们乌河地区做了大贡献的。特别是对宁县,对乌啸边……”
电视台那位副台长马上说:“对我们台里贡献也很大。他是我们台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拿了国际奖的。”
老朝说:“对老海的失踪,我很难过,也很不安。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找到他。这一点,我已经发了话,要人出人,要钱出钱,需要什么条件,只要我们能办到,全力去办!昨天,我已经和空军联系过了,请他们支援一架直升飞机。今天上午,已派人去大风坳抢修一个临时停机坪。大家用完饭后,稍事休息,然后我们就去乌岭镇。”
气氛有些沉重。大家都无心贪杯恋盏,匆匆吃了点饭菜便搁了筷子。
台长说,不歇息了吧,到车上还可以打个盹。
于是大家上车。
地委十多个人3台车已在院子里等候,老朝让老阳、思思上自己的车。老阳和思思在后排坐定后,老朝也挤到后排来,说这样说话方便。好在他那辆车特别宽大。既亲近,又不嫌挤。这样,一溜大小4辆车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车开出一段时间,思思问老朝,老海失踪前有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老朝说,没听说有什么异常情况。老海在我们这儿是特殊人物,一般人都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加上他又是省里派来的,是我们地区的功臣,上上下下都很关照他。
思思又问老朝最近见过老海没有。
老朝想了想说,年把没见了。有时也向那边来的人问起他。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冬天,和老阳一起去的,是吧老阳?
老朝说,思思,你现在一定在怨我。
思思说,没有。
老朝说,当初不把老海叫到这里来,就没有这些事了。而且,他和你也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世事难料,人事难料。我真是很后悔。
思思说,你成全了他。如果这次能找到他,你可以让他自己说。
老朝说,很怀念在珞山的日子。很怀念半间房的日子。那是真正的读书人的日子。现在呢,你们看见的,俗人一个。
在学校的最后一段时间,3个人除了谈学问,谈女孩,谈的最多的当然是今后的去向。老阳说想当个自由职业者,看书,写作,野游,交友。可惜光靠稿费养不活自己,再说那时已经有了何必,总不能让一个女人养一个混混吧。于是说先当个编辑。那时各类文艺刊物、文学副刊正处于蓬勃发展时期,老阳又有许多作品,一毕业便到省里一家大型文学双月刊做了诗歌散文编辑。不坐班,也算是如愿。老朝曾动过考研的念头,去研修明清文学史。但他最终决定回原学校。下一个世纪是教育的世纪,老朝说,我没有老阳的才气,也不如老海的家境,踏踏实实从底层做起吧,说不定能培养出几个别、车、杜或者是海明威来。老阳说,说不定大山沟里又出了一个蔡元培陶行知什么的。只是老海一直没想好去处。老阳说,就去老岳丈家做关门弟子,师生翁婿,面授机宜,白日有岳母端汤,夜里有红袖添香,真乃天下头等美事了。老海认真地说,思思的父亲是训诂的,我哪里做得了那种学问?就在这个时候,电视台到学校挑人,把新闻、中文两系的学生材料一看,第一个就挑中了老海,而且说转业的事全由他们包下。于是老海便去了电视台,分在新闻部要闻组。这个组是世面见得最大的,各类重大会议,各种政要名人,都要从他们的摄像机里过。不出一两年,省市各大首脑都能混个半熟,说话办事,有时比一个台长还管用。
八
老海领命之后,老朝直接将他接到县里住下。
老海是个干活的人,第二天就满处转悠,寻找一些可拍的线索。很快,宁县和整个乌河地区便频频出现在电视画面上了。除了一些春耕秋收植树卖粮兴水利修公路的大路货新闻以外,小镇的明清老街,村寨的乡风民俗,民间的能工巧匠,山野的奇花划等等风情片专题片引来了许多同行与观众的注意。老海拍这一类片子感觉非常好,和他从前拍的那些要闻不可同日而语,细腻又大气,温厚又深刻,充满了一种令人感动的爱与情思。用何必的话说:“老海在写诗呢!”
思思读完研究生,如愿地留校了。一下开了“西方美学史”和“美学概念”两门课。思思人漂亮,课也讲得漂亮,学分又给得慷慨,加上这类话题是当年年轻学子很感兴趣的,来听她的课的人总把教室挤得满满当当。大小文章一篇一篇地出来,构内外的一些学术会议、艺术活动的请柬也开始有她一份了。这些成功,又让她动了读博士的念头。老海说,思思是一个读书坯子,只要让她读,她会一直读到老。老阳说,别看思思在校园里如鱼得水,你把她放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她只希望像他父亲,像她祖父那样,在这一方净土中躲一辈子。她是一只家养的猫。老海对思思学说了老阳的这一番话,思思想了想说,知我者老阳了。老海问,那你怎么单单看上了我这只漂泊的狼呢?思思半真半假地说,神秘呗,人总是期望了解自己未知的,得到自己没有的。只是她后来才切身感受到,如今的校园也是浑水一潭了。
老海犯事之后,思思曾动过念头将老海调到学校来。
老海对思思的提议了几天,最后拒绝了。老海说,我喜欢书,但我不喜欢书斋。
思思听了,只好作罢。
思思和老海一直没孩子。先是思思忙着念书,后来老海又常年外出。到近几年他们其实已经分居了。
老朝说坐到后排说话方便,后来才发现不知说什么好,三个人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从乌河到宁县的这段路也修得很漂亮了,虽然只是柏油路面,但养护得很好,平平展展。路两旁又冒出了许多房屋,有商店,有民居,有汽车修理厂和加油站,但最多的还是大大小小的各类餐馆。到宁县办事或到乌啸边去旅游的人,大多在这一带吃午饭。这些酒店餐馆装修得五花八门,有的简陋,有的气派,名字一个个也叫得花哩胡哨,香港叫什么,上海叫什么,这里便也敢叫什么。老阳刻第一次从这条上走的时候,两侧还是农田茶山和果园,荒坡上有黑黑白白的羊在吃草,田地里有星星点点的人在劳作。间或能在路边树荫下见到一只几根树棍一张芦席支起的小茶棚,木桌木椅,放着些茶壶茶杯,有的还兼卖一点糖果香烟。老阳看了很是亲切。有时也能见到山民将自己种的瓜果拿到路边来读,一堆堆就放在道旁的浅草地上,很便宜。老海曾停下车子,将一个老汉的上百斤小菜瓜全部买下。那老汉竟有些不舍,说,你全部买完呐?那后来的人就没得买的了。让老阳笑了半天。老海说这种小菜瓜很管用,又是水果又是菜,而且经久,阴凉通风处,放一两个月不会烂。
那时这条路还很清冷,跑上几十里路见不到一辆车。偶尔两车相遇,司机都会高兴地按按喇只,表示问候。每当老阳听到那种有基础的喇叭声,总很感动。再往山里走,许多地段就是单行线了,所以每隔一段,都辟出一块错车的空地。远远看见对方有车过来,其中一辆便会停到空地上去,等候对方开过。据说是有规矩的。一般是货车让客车,空车让满车,下坡让上坡。这一点也让老阳很感到。那时,城里已世风日下,走在路上的——不论是车还是人,一个个都斗鸡似的。一碰就跳。
现在这条路宽阔得多了,盘山公路也不似以往那样让人提心吊胆。路两边筑了结实的水泥护栏,护栏外种上了权,拐弯处还加了一片缓冲带。旅游高峰时节,这条路上各种大巴,中巴,小轿车,货车,油车,冷茂车熙来攘往,一片繁荣。现在尽管已是秋冬时节,车辆依旧很多,其中许多是拖木材的。有一车车几人合抱的大原木,有一车车裁好的木方木板。要想富,修公路,对于人类来说,确实是一句很精辟的话。可对于山川河流万物生灵来说,每一种路都是一把刺向它们的利剑。
九
老阳望着车窗外说,还在砍树啊。
老朝说,这些都是有指标的。现在管得很严了。
老阳笑笑说,树可不知道什么指标,它们只知道自己在那儿长得好好的,长了一百年、两百年,突然就这么被人砍了。它们又不能反抗。
老朝说,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一类话。老海为这些事也和我吵过多次。你们是文化人,你们可以有思想,可以有感情,可以愤怒,可以痛苦。可你们要我怎么办?老百姓要吃饭,干部们要发饷……这些木头我一根也用不上,卖的钱也没有我一分。我对老海说,你把我杀了,换一个人来照样要砍,只会比我砍得更凶。不信你和我换一个位置试试看。
一路无语,现在找到了一个话题。老朝很想说话,他害怕这些往昔的朋友们对他有什么看法。这些朋友毕竟是他一生中很宝贵的一部分。
老朝说,思思,这次不论找不找得到老海,我都一定要和你长谈一次。你知道吗,老海成了我的一块心病,经常让我左右为难。
思思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处境。你也不容易了。
车到宁县,天还没黑,县里一干人也早已迎候在县委大院门前。老朝说,不忙吃饭,先碰碰情况吧。于是大家就去了一个大会议室。县委书记让林业局长详细介绍了寻找老海的经过。县公安局和林业局公安科分别讲了他们的工作部署,说现在正在突击提审前几年被捕的盗猎乌猴团伙中的几个人,保证尽快摸清线索。乌岭镇的镇长说,直升飞机的临时停机坪今天已经按要求突击修好,镇上调集了二百多名比较熟悉乌啸边地形的村民,随时听命,再次进山搜寻。汇报完毕,县委书记请老朝作指示。
老朝说,老海是我们地区的大功臣,我们在座的全体加起来,功劳也比不过老海。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找不到,你们没有办法交代,我更没有办法交代。从现在起,我和大家一起,不找到老海,我就不回地委了。
县委书记最后说,老海是大城市的人,是省里电视台的名记者,不远千里来到我们穷山沟沟,帮助我们穷山沟沟搞四化,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共产主义的精神!老海同志,比我们许多干部还要吃苦,比我们许多农民还要吃苦,一扎就是八年。不简单呐!……如果老海同志万一有个什么不幸,我有个建议,在乌啸边最高的主峰上,为我们的老海同志立一个纪念碑。让我们乌啸边的人民、全乌河地区的人民世世代代不忘记他。
会场响起热烈激动的掌声,经久不息。
去吃饭的路上,老朝问县委书记,梅丫来了没有?县委书记说,没有,她那里还有两个娃呢。老朝说,马上派人把梅丫接来,把娃也接来。老阳忙说,不用接了,我吃完饭就去。老朝想了想说,那也好,我们一起去。
梅丫是护林员得田的妻子,按这边山里的说法,是得田的姑娘。老阳第一次听见这称呼,觉得特有风情,让女人不会因为年岁婚嫁而变成老婆、堂客、婆姨、娃他娘,而永远保存一种青春。
老海到宁县不久,便对老朝说想到山里去跑跑,越远越穷的地方越好。过了一些天,老朝领了一个年轻人来,对老海说,这是得田,是大风坳的护林员。他那里,可以算是我们县最远的地方了。再远,就是一些山民散户了,吃住都不方便。老朝说,得田也当过兵,也打过仗。一问,果然也是去了越南的,只是入伍比老海晚几年。老朝介绍说,得田复员后,就在林业局当了护林员,工作很不错,这次到县里来开会,想起你说要下去跑跑,让他带着你,最合适不过了,只是下面苦得多,多准备一点东西。
得田斯斯文文,很腼腆,言语不多。听说老海也当过兵,也在越南打过仗,还是个营长,激动得快要立正敬礼了。
老朝又说,乌啸边苦是苦,但值得一去。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呢!我们县里的人从来没有谁将它搞清楚过。
这样,老海便打点行装,带上摄像器材,又带了一大堆食品,由县里派了一辆吉普车,将他和得田送到乌啸镇。老朝说,这段路不好走,底盘低的车过不去。在咱们宁县,越高档的车越没用。
那时,从县里到乌岭镇还是一条晴通雨阻的土石路,路到乌岭镇就到头了。
乌岭镇说是一个镇,不如说是一个小山村倒更合适一些。
一条数丈宽的浅水河从山谷里流出来。这就是乌河的上游。水很清澈。河的左岸是一些散落的民居,许多石砌的房屋看来已有些年头了。河的右岸是一些较新式的红砖水泥房,大都是镇上的一些机关,最高的一幢也只两层,是镇政府所在地,房顶上挂着一面没有了颜色的国旗,让这个地老天荒的地方终于与外面的世界有了一点联系。
十
老阳第一次来的时候,竟觉得要写诗了。他拉着老海在河滩边呆坐了半天,对老海说,咱们把老婆都接过来吧?后半辈子就是这儿了。
当晚,他到镇政府去给何必挂电话,值班员把那惟一的一部电话机呜哇呜哇一直摇得发烫了,依然听不到一点动静。一群蚊子隔着裤子将老阳从小腿到大腿咬了一串纽扣大的包。后来老阳再没有提后半辈子的事了。
下车后,得田领老海去找镇长和书记,说他们两个人都到山里那家喝喜酒去了。一个办事员将老海带到后面一间客房安顿下来,又让伙房给老海做饭。老海当时大约没有想到,他从此与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
乌岭镇管辖的地盘差不多有半个小县那么大,但人口却只有一两千人。住得最远的在百里之外,许多人一辈子连镇上都没有来过。有的村民小组十几户人家,绵延数十里,从第一家走到最后一家,翻山越岭要走上一两天。所以,乌岭镇究竟有多少人,是从来没有谁说准确过的。直到前些年,除了镇上的几个干部,山里的村民没看过报,没听过广播,更不知道电视台大哥大了。得田说,有一次他在山里碰到一个采野麻的老人,聊了一会儿天,那老人突然问,现在是谁在当皇帝?一问,他家先辈躲难跑到深山里,几代人都没怎么出来过。
得田说他就是乌岭镇人,是这儿第一个出去当兵见了大世面的。
老海安顿下来后对得田说,你先回家看看去吧,我这儿吃住都有了。
得田说,我家还远着呢,还有20多里山路。护林员哪儿能住镇上呢?
得田说他住的地方叫大风坳。那里就他一家人,住在一幢当年伐木队留下的木屋里。他说,60年代初,有一支部队进来过,砍了很多的树,有的运走了,有的没运走。很多木头就一直堆在里面,堆了几十年了。
老海在乌岭镇呆了几天,看得田日夜不离左右地陪着,便说去大风坳去看看,顺便看看小老弟的姑娘和他的小女儿。
那时乌岭镇到大风坳没有车路,进进出出就靠两只脚和一副肩。好在老海也在南方的山野间生活过,没太把这20多里山路放在心上。只是他的那些器材行装和食品,加起来总有百把斤重。镇长说,派个挑脚子挑吧。得田说不要了,借根扁担就行。结果,老海的一大堆东西加得田的一小堆东西就都担在了得田的肩头,闪闪忽忽地进山了。老海过意不去,开头硬抢着换了几次,得田说,换来换去反倒累,你又不熟悉山路,摔坏了机器就麻烦了。于是,老海只扛了那副三角架,败兵似地跟在得田后面。
大风坳在三座大山之间,两条溪水从西、北两个峡谷中流出,在大风坳汇合后向东南方向流去。这条汇合后的小河,当地叫做娘娘溪,是乌河上游的一个支流。他们来的那条小路,就与这条娘娘溪相伴。这一带的海拔虽高,但山势平缓,阔叶林,混交林,针叶林依山势很清晰地排列着。得田说,除了60年代那一次,这一带林木基本没有采伐过,可以算是原始林区。
得田住的那幢小木屋就在两水汇合处北坡上的一片林子里。背倚一座巍峨的大山,面向一小片开阔地,是这一带的风水宝地。当年那支部队开进来时,这里是指挥部之一。那座小木屋就是那时留下的。小木屋全部用合抱粗的原木垒成,房顶是很规矩的木方打榫契合而成,上面厚厚地铺着一层细密的山茅草。小木屋比老海想象的大许多。门开在西侧,进去后是一条走道,两边分别排列着四间房。几十年风霜雨雪,小木屋除了外墙被漂成灰黑色之外,依然很结实。
他们到家的时候,梅丫和女儿正在后山坡上的菜园子里,听见得田喊,匆匆跑了回来。得田将老海介绍给她,她立刻急了,嗔怪得田:你怎么不在镇上割点肉回来!老海忙说,有肉有肉。说着从旅行包中掏出一大堆各种罐头来,说这些已经够得田挑的了。梅丫说,山里人,还怕多背了两斤肉!老海见得田的女儿好奇地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马上又掏出几袋饼干点心,塞了小女儿一怀。
梅丫那时也有二十四五岁了,长得壮实丰满,皮肤却细腻白皙。梅丫不像一般山里女性那样羞怯。无拘无束,手脚麻利,如一朵山地里任由性情长着的野花。
就是那一次,老海发现了乌啸边最著名的风景区———女峡。
十一
到达大风坳的头几天,老海天天扛着机器跟着得田进山出山,他想拍一部深山护林人的片子,当然也拍他们一家子。梅丫第一次见到摄像机,每当镜头对准她,她便慌乱地笑着跑开。———很久以后,老海带来了监视器,挑了几盘有梅丫的素材带放给她看。梅丫被自己的美丽感动了。梅丫说,它能把人拍得这么漂亮呀……
老海随得田走得越来越远。有一次,得田指着一处小小的峡谷的出口,很诡秘地说:你看,那像个什么?得田见老海没看出什么来,又说,你看它像不像女人的那个东西?老海让得田点破,再仔细一看,果然像极了。那是两山相夹的一条狭长的峡口,形如枣核,岸顶的树木已长得连在了一起,远看蓬蓬松松一团。峡口两侧的岩层,两两对称,有如那丰满的褶皱,四周是茂密的藤草。崖顶还悬下一块浑圆的巨石。一股细流,从那狭缝中汩汩流出,浸润到崖下的树丛中。两侧岔开的山脉,像两条圆润的大腿。简直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老海想,这怕是母系氏族时,原始人生殖崇拜的遗迹吧?得田见老海呆呆地看,站在一旁只笑说,这叫女峡,只是没有谁进去过。老人们说这峡里不干净,有凶气,走近一点都可以闻见血腥。
老海听罢,问得田,你敢不敢进去?
得田说,你敢我就敢。
老海说,咱们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见过的血腥气比它要大得多吧。
于是,老海和得田说好,先回去,过几天,做了准备再来。
老海和得田准备绳索、钢钎、榔头、十字镐、指南针、匕首、火柴、手电筒、干粮等等所有能想到的物件,然后,得田背上了那支从县武装部弄来防身用的七九式步枪。两个人在一个晴天的大清早直奔女峡去了。
那女峡的峡口开在崖壁的半腰,离地面有数十米,两侧都很陡峭,加上山石湿漉漉的,布满了苔藓地衣。
峡谷开头的一段只有两三米宽,头顶遮天蔽日,一片片藤蔓从崖顶顺着陡壁悬挂下来,浅浅的溪水中,一块块色彩鲜亮的岩石被岩壁上落下的滴水打得坑坑洼洼。
前行数十米后,峡谷愈来愈窄,有一处只有两肩宽。一当出了这个窄口,天地豁然开朗。高耸的两壁之间,竟是一面幽幽大潭。潭水与峡口平齐,那峡口的细流,就是这潭水满溢出去的。这水潭长约二百米,宽约二三十米,宛如一个长圆的子宫!老海拣起一块石头向潭心扔去,闷闷地“咚”了一声,连水花都没有便杳无声息了。据后来测定,这潭底还在峡口崖壁的底部之下,足足有60多米深,水潭的两岸怪石嶙峋,形状各异。逼仄处,两壁的树木藤蔓纠缠在一起,寒森森的,美丽得令人恐怖。一些不知名的花草中,果然有些硕大的蝴蝶在无声地飞舞,如仙如幻。老海观察了一会儿湖水,脱了衣裤向前游去。得田水性不好,不敢游这么远的距离。水潭的尽头,又是一道狭长的峡谷,老海游回去,对得田说,我们发现了一处天下奇景!今天就到此为止,等我向县里说了,派一支正规军来。
老海和得田在一块干燥的大石块上吃了干粮,喝了些潭水,又稍稍躺了一会儿,便沿原路返回。
回到家,天色已暗。梅丫见他们俩人衣衫褴褛,面目污秽,胳膊上腿上红一道紫一道,惊骇地问:碰到老熊啦?
俩人只是嬉笑。
老海第二天赶回县里,对老朝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老朝说,我说了那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吧。说不定你还只是看了一个片头呢。不过,你这样单枪匹马的也太胆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没法交代了。
老朝当然知道这一发现的意义。随即向县里汇报,召集几个相关部门开了一个会,马上组织考察摄制组进女峡。
第二次进女峡已是浩浩荡荡了。过了“半壁潭”———那一汪潭水已经被老海命名了———再往前走,峡谷愈来愈深,瀑布溪流,奇峰异洞,石钟玉笋,花鸟鱼虫,古藤老树……如入仙境。峡谷中的植被与气候已接近热带雨林了。
老海马上发了一条消息:乌啸边发现一条神奇美丽的大峡谷。这条消息中央台在新闻联播里播了。一时间,乌啸边女峡名声大振。
县里贷了一大笔款子,做第一期旅游开发。先修了路,又修了栈道,后来还修了缆车。一年之后,这里已成了热点。一群群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车一车开到这沉寂了亿万年的深山老林,站在女峡下面,仰望那个惟妙惟肖的峡口,不停地发出各种意味的笑声。然后或登上栈道,或乘上缆车,从那个人类最伟大的出口处,一个一个鱼贯而入,开始了一次辛苦又迷人的旅行。
十二
宽阔的公路一直从宁县伸展到乌岭镇,又从乌岭镇直通女峡口。
继女峡之后,又陆续发现了几处景点,于是以乌岭镇为中心,开辟了南线、西线和北线三条旅游主干线,乌岭镇成为了一个大本营。几年中,各种宾馆、酒楼、会议中心、疗养中心如一片春笋破土而出。镇上的老房子几乎全都不见了。那些世世代代靠种玉米红薯生活的村民们,高价让出了自己的地皮,在稍远的山脚下盖起了一幢幢小楼,然后再回到原先住的地方来卖小吃,卖旅游纪念品,卖胶卷,卖木耳香菌和各种山货……昨天还在问谁在当皇帝的山民,也学会了将甘薯刻成人形充作千年何首乌向那些兴奋不已的游客兜售了。
在发现女峡大半年后,老海又发现了乌猴。
那年冬天,老海听说,在女峡修路的民工打死了一个怪物,像人像鬼又像猴,便迅速赶了去。在一排民工的窝棚后面,见到了那个东西。老海一看,便认定了这是灵长类动物。它全身乌黑,黑手黑脚,连指甲都是黑的。一身蓬蓬松松的黑毛,一张酷似人脸的面孔躲在蓬蓬松松的毛发中间,也是乌黑乌黑的。老海拿出尺量了量,身长将近80厘米,尾巴足有一米多长,加上头顶10多厘米耸立的长毛,站起来确实够吓人的。老海问民工是在什么地方发现它的,民工们说,他们在附近山林里下了一些卡子,想套一只野猪加加餐,没想到套了这么一个家伙。当时它还没死,只是胳膊被夹住了,见那个民工过去,突然跳了起来,又喊又叫,把那个民工吓了个半死,赶忙跑回去,喊了一些人来,大家便用石块棍子把它打死了。没有谁见过这种东西,所以也不敢吃,怕有毒,或是什么鬼怪。老海拍了一条消息:乌啸边发现“乌猴”。同时将这个怪物送回自己的母校,让生物系的老师们看了。生物系的老师们也说没见过这种动物,但可以断定是猴类。有的说是一种尚未发现的长尾叶猴的亚种,有的说是黑叶猴的亚种。省林业局和生物研究所也来了人,基本同意后一种说法。但作最后的科学鉴定,还需要两个以上的标本,最好是活体,这样才可以在种属上排除是长尾叶猴或黑叶猴的变异体,在产地上排除仅仅是偶然原因来到乌啸边女峡。因为到目前为止,这一带还没有叶猴活动的记录。我国现存的几种叶猴的分布区,与乌啸边已隔着省份了。如果能够最后确定,那将是我国野生动物研究中的重大发现,不亚于湖北神农架的金丝猴和陕西秦岭的棕熊猫。
省里立刻组织了一支40人的考察队进山,老海被任命为这支考察队的副队长。在发现那只乌猴的附近的山林里钻了半个多月,却什么也没有找着。一些人便陆陆续续撤了回去,只剩老海、得田、林业局的一个科长及县里派来的几个武警战士和林学院的一个学生。一个多月后,他们终于在离女峡数10公里之外的一条无名峡谷中发现了活动的乌猴群,一共有四五十只。没有抓到活体,但拍到了一些照片和录像。当时有人建议再打两只,这样就可以作结论了,但老海不同意。又过了一个多月,他们用围网逮住了一只。经鉴定,属黑叶猴的一个亚种,但个体比南方黑叶猴大,而且通体乌黑,没有南方黑叶猴那种白胡子和白尾巴尖。于是,正式命名为“乌啸边黑叶猴”。只是人们已习惯说乌猴了。这是我国在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之外的地区,第一次发现黑叶猴。而此时,以上地区黑叶猴的数目正在锐减,有的已经绝迹。
县志办的一位老先生翻箱倒柜,从明嘉靖的一部野史中查到了有关“乌啸边黑叶猴”的记载:宁州西部多山,崖陡峡深,树高林密,无人迹至。山林间虎豹豺狼肆行,亦多珍禽怪兽奇药异草。民间传闻,此间有山魈出没,高七尺,被长毛、通体乌黑,面目狰狞,人视之即惑,随其而去,少有返者。此物每食一人,则增岁百年。另一篇清人笔记中也有类似文字:宁西山野有乌魈出没,形似鬼神,毛发漆黑,其骨亦黑,炮制酒药可祛风寒壮筋骨,常饮可寿至百岁。其胆中有石者,名曰胆枣,贵重无价,治百病。
一时间,各类由此生发开去的文章,纷纷扬扬出现在各种报刊上,并终于考证出乌啸边这个地名的源起:“乌啸”,乃“乌魈”也。县文化馆印出了一本《乌啸边的传说》,后来成为各旅游景点的长年畅销书,每年都要加印。
十三
“乌啸边黑叶猴”的发现,引起了世界范围的关注,许多国家的研究机构来函来电希望得到相关资料;日本、美国、法国、澳大利亚要求派人前来考察;有人愿意提供科研资金;也有一些动物园希望能得到一对该种动物,交换购买都行;有的海外人士开始不辞劳苦的深入民间,企图用种种方式弄到一只……
宁县上上下下正把女峡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又热火朝天地说起乌猴来。
一片绝妙风景,一种珍稀动物,让千百年来默默无闻的、起了一个古怪名称的乌啸边迅速为人们熟悉起来———像那些一夜走红的歌星。乌啸边,给日益单调无聊的现代人一个神秘浪漫的梦幻。
在此之后的一年多中,老海一头扎进山里,拍出了那两部著名的专题片,一部是《女峡探秘》,获得当年林业部“大森林”杯唯一一项金奖。另一部《乌啸边黑叶猴》则更是了得,获得了世界自然基金会“人类与地球”奖。据说老海是国内首次获此殊荣者。由此,老海还得到了令所有同行眼红的一笔8万6千美元奖金和一套野外摄像摄影器材。
欧美日本及东南亚十几个国家的几十家电视台购买了这部片子的播映权,给台里挣了一大笔外汇。
老阳第一次进山是在六年前。老海让他给那部《女峡探秘》写解说词,顺便在那儿住一段时间,避避暑。当时,城里的温度已是三十七八度往上走的趋势了。而乌啸边只有20多度,夜里得盖一床3斤的棉被。
那时老海还住在县里,正是声名大振万众景仰时节,走到哪儿都被待若上宾,干什么事都畅行无阻。许多人都以认识老海或跟老海打过交道为荣耀,老阳和他一起上街,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或远远地指点———喏,那个海记者……城关的街市大张旗鼓地更新着它古旧的面目。几条道路正在拓宽,那些几百年来被磨得光滑柔润的青石被一块块起出来,然后敷上水泥或沥青,由此又发现了一些碑石、墓葬、遗址及先人们用过的坛坛罐罐,让这个几乎不为人所知的深山小县突然又有了丰厚悠远的历史。一家家店铺正忙着用那些时兴的装饰材料包装自己太过朴拙的门面,并重新起一个时新的店名,天天都有新开张的鞭炮声。货架上已出现各种各样以“女峡”、“乌猴”、“乌啸边”命名的商品———乌啸边豆瓣酱,女峡牌冰棒,乌猴香烟……
老阳去的当晚,老朝请老海和老阳到自己家里吃饭,由他的小夫人小米亲自下厨。老朝家住在县城北郊一座单门独户的小院中,面积之大让老阳咋舌。
老阳说,你这可超标不止两倍了吧?
老朝说,我也嫌大,小米做一次清洁得好几个小时。但你还不能不住。你住小了,你让别人怎么办?
老阳笑了,说,中国官场厉害就厉害在这里。一踏进去,就得同流合污。
老朝说,尽量同流不合污吧。好了,不说这些了,换个轻松点的话题。
后来,他们谈校园生活,谈那些已经各自西东的小同窗,也谈各自的夫人、孩子。老朝说,当初把老海弄来,一是想让他避避风头,二是趁闲养个儿子,将来也好结个亲家。没想到来了以后,忙成这个样子,连回去和思思亲热的时间也没有了。
老海说,思思比我更忙。只要她真想生,我还不容易吗?
老阳跟着老海去了一趟女峡。那时女峡已快要打通,乌岭镇到女峡的公路正在建设当中。一路上,一车车进山的钢筋水泥,一车车出口的树木石料,挤挤擦擦,磕磕碰碰。
那一段日子,乌啸边天天像过年。
老阳给老海写下了一篇诗情画意文采斐然的解说词,老海又去补拍了一些镜头,然后编成了一部30分钟的片子。这是老阳与老海的第一次合作,也是唯一的一次合作。
宁县的晚饭要丰盛多了。
大餐厅里,摆下了十多桌,进餐的人一下多出许多。不断有人跑来用亲热的乡音与老朝打招呼、问好或插空谈点什么紧要的事情。本已落座的老朝对县委书记说,换个清静一点的地方,今天除了老海的事情,别的公事私事一律不谈。
于是,很快挪进一个包间。老阳、思思、电视台一行人也一同挪了过去。
晚饭后,老朝老阳思思去大风坳,县委书记和电视台的几个人也说去。
十四
大风坳进出人员极少,只是将那条小路扩成了一条简易公路。那条简易公路最后终止在小木屋对面的河滩旁。
夜色中,他们将车停在路边,向那幢孤零零的小木屋走去。车未停稳,梅丫家的那只狗就叫起来了。那只狗叫小梅丫。
小梅丫是认识老阳的,所以那叫唤的声音和来了生人不一样。
这时,老阳看见梅丫执了一只手电从小木屋侧门匆匆出来,朝暗夜中大喊一声:你回来啦———
梅丫说,听小梅丫叫,我还以为是老海回来了……说罢,戚然无语。
老阳把大家领进那一间平日吃饭的屋子,梅丫去点了灯来,大家便坐在一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木凳竹椅上。
老朝说,我们刚刚开了会,明天再次进山去找老海、还调了直升飞机来。我相信会有好结果的。老海是山里通,又当过兵,打过仗,有野外生存经验。即使是有个什么,他也会挺过来的。
老朝把来人介绍给梅丫。介绍到思思的时候,老朝犹豫了一下,说,这是思思……梅丫说,我知道,一进来我就认出来了。梅丫走到思思跟前,叫了一声姐姐便哽咽起来。
思思握着这个近年来和老海一起生活的女人的手,说别哭了,别哭了,弄得大家都难过了……
老朝问了梅丫老海外出之前的一些情况。
梅丫说,也就和以往一样。只是最近几次他都没说去哪里。以往他出去都带着小梅丫的,这几次却没带。他说,背的东西太多,带上小梅丫还得带它吃的。
老朝问老海都带了些什么。
梅丫说,带了机器,带了绳索,还带了枪。他说要去远一点的地方拍片子。梅丫说,他一直在拍!每次回来,就开了发电机给他的电池充电。
县委书记问,有什么人来找过老海吗?
梅丫说,没有。这几年,除了林业局的,很少有人来。老海除了进山,哪里都不去,到镇上买东西都是我。我有时劝他,叫他回城里去看看。他总说过些日子吧。
众人说话时,老阳来到刚才亮灯的房间。这间房除了两张硕大的木床和一桌一柜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一张是老海与梅丫的。另一张上面睡着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满月,是得田与梅丫生的。小女儿叫新月,是老海与梅丫生的。
老阳转了一圈回来,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准备离去。老朝说,明天一早,我带人过来,分几路进山。他又对老阳说,如果梅丫有什么要求,你让她只管提。我想过了,如果找不到老海,或者已经出了什么意外,我把梅丫母女三个都弄到县里去。把她们好好养起来。要说的话,梅丫应该是我们俩人的弟媳了。
十五
梅丫对老阳说,几个月以前,老海给了梅丫一把钥匙,对梅丫说,他工作间的顶棚上,有一只铁箱,万一有什么情况,就将这铁箱交给老阳。还嘱咐她,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老阳拿钥匙打开箱子,箱里有十几盘电视台用的那种录像带和几本工作日记。
老海在工作日记中写道:“省里吴主任来,老朝设宴,让我作陪,同时拍一条新闻。席上出现一种本地酒厂的新产品,叫‘三乌大补王酒’。县里管工业的翟介绍说,此酒由名贵药材乌鸡、乌蛇、乌猴三乌之骨泡制而成。我追问这酒是否真的是用乌猴的骨头泡制,翟语焉不详。纪县长立即说,哪能真用这些东西呢!广告效应嘛……”宴会之后,老海开始注意乌猴问题。
那年冬天,老海拍摄乌猴的迁徙。一天,他和得田走过一片林子,听见一声声惨烈的嘶叫。他们循叫声找去,发现树上有一只乌猴的前臂被什么东西套住了。他们先弄了一些枝叶杂草垫在地上,以减少乌猴落地的撞击。然后,得田爬上去砍断树枝,那乌猴便随树枝一起落下来。回去的路上,老海的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第二天,老海让林业局公安科的人向上面反映,他自己则拍了一条新闻发出去:有人盗猎黑叶猴。这条消息让县里的几个头头很不快。
那只乌猴在得田家养了一段时间,伤势有所好转,林业局派人来将它接下山。不久,老海去县里看它,林业局那人说已经死了。老海问那只死了的乌猴在哪儿?林业局的人说已经处理了。老海当即打电话将老朝叫来,说这事不作个交代,他老海不会罢休的。老朝问,那只乌猴到底弄到哪儿去了?林业局的人说,酒厂。老朝大发雷霆,向那人大声吼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干保护野生动物这一行的!你怎么还亲自做这种事?那人被逼急了,说,是纪县长让我送去的。他的话一出口,老朝便愣在了那里。而老海又发出一条宁县酒厂用国家珍稀动物制酒的消息。这条消息让风头正健的酒厂挨了当头一棒。最终,酒厂垮了台。
老海的铁箱上面还放着一封信,老阳抽出信来,信中写着:
老阳:
这里面是我近几年来拍下的一些带子。因为我的幼稚、无知、虚荣与妄想,人类开始了对乌啸边乌猴和大自然的疯狂虐杀与毁灭。我不知道这些带子最终能否减轻一点我的罪过。作为一个电视记者,我本应通过我们的媒体向公众表达出来———我前几年也曾这样做过———打几个折扣,磨去一些锋芒,隐匿一些事实,开脱某些人物……于是,看起来播出了,实际上与另一些片子混在一起,共同组织了一种更加似是而非的谎言。
包括我现在所做一切,我都认为是毫无意义的。我这样做,只是一种仪式,为我曾做过的一切赎罪。
得田死后,我已经死去了一半。一批又一批乌猴也死了,我已全部死去。当我以死的形式活着的时候,我才感到了安静。
老海
信上没有落下时间。读完信,老阳知道,老海是找不回来了。
刊于1999年第6期《新华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