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来了“老贫农” 作者:河水


 

 家里来了“老贫农”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晚饭后正准备洗澡,家里电话响起来了。是上海老知青打来的,说乡下来人了,已经在上海住了半个月,想看看你呢。我有点疑惑,在乡下时,这个“老贫农”与我几乎没有交往,何况我在那儿才一年多,基本上没有什么印象,他要来看我?也许妻子在那儿时间长些,她有印象?可妻子也说跟这个“老贫农”没有来往。

最后,电话那头很有些尴尬地说:“老兄,不瞒你说是想请你帮个忙,他来上海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大家轮番地请假陪他逛,什么东方明珠啊,浦江夜游啊,野生动物园啊……这么热的天……家里又挤,大家都有点受不了了,你把他接到你那待几天,我们也好缓口气!”原来如此。

第二天是周五,后天就是休息日,那时已经开始实行双休,我决定把这个“老贫农”接来,休息日陪他玩两天,周一早上让他回去,因为那时我们都在教书,脱不得课。在上海的十几个老知青闻听,决定周五晚上借机聚一聚,便在西区天山路的“上海人家”定了包间,只等我们夫妇到来。

周五下午,我们都请假早退了两个小时,朋友开车将我们送到上海。八月的上海天气真热,据说室内温度高达三十六度,在知青老吴家,我看到只有一间卧室有空调,让给了“老贫农”住,他们自己住在一个不到十平方的小屋,吊扇转得哗哗直响,一双儿女就在过道上打地铺,其艰难可想而知。老吴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条件实在差,否则……”这是“老贫农”在上海住的第三户知青家了,也是住的时间最长的,因为老吴夫妇都是一起下乡的知青,有那份情结在。

“上海人家”距老吴家不远,等我们进去的时候,老知青们也差不多到齐了,没有太多的寒暄,一一落座,举杯动箸,不亦乐乎。“老贫农”自然是正座,不等酒酣,“老贫农”清清嗓子发话了:“我代表我们××县××公社××八队的贫下中农来上海看望大家,现在,我就代表八队的全体贫下中农敬上海知青一杯,感谢你们对八队做出的贡献!”。“老贫农”随即将杯中烧酒一饮而尽。听完此言,大家都感动得一塌糊涂,我当下就连干了三杯。接着“老贫农”突然哽咽起来:“同学们那……大旱……今年大旱那!地里庄稼都枯啦……”

多不容易,人家千里迢迢从北大荒赶过来看望我们,那份感情,能不让人激动吗?现在,乡亲们有难,我们能坐视不管吗?有人立马提议为八队的父老乡亲捐款,虽然在座的多有下岗、退休的,还是凑了几千块钱,暂由老吴保管,等“老贫农”回北大荒时交由他带回。大家又给“老贫农”买了许多衣物、香烟茶叶等吃用,这是后话。

夜已深,因为我们还要赶上百里路,就离席先走。我让“老贫农”拿了行李上车,他一脸疑惑:还有什么行李啊?眼见他穿着背心短裤,趿拉着拖鞋上了车,该轮到我疑惑了:他洗完澡换什么啊?

到家已经半夜,给他住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将空调打足,问怕凉吗?答道:越凉越好。我安排他洗澡,怕他不愿意,因为据我的经验乡下从来就不洗澡,就说淋浴这玩意儿很舒服的,没想到他痛快地答应了:“淋浴?知道,我喜欢!”

这边妻子翻箱倒柜,找出我的衣服,说不能让人家穿旧衣服,一定要新的。她将我新的T恤、背心和短裤以至凉鞋统统翻出来,说:“送给他吧,你再买。”

“老贫农”洗完澡,穿上我的衣裤,上下左右看了看,说:“嘿,还行,大小正合适。”接着就将衣服脱了,只剩短裤,往木沙发一靠,从我给他准备的烟盒里弹出一支,点着,吐着烟雾说:“空调这玩意儿真好,屋里挺凉爽的。”我见“老贫农”身上全是赘肉,一看就常年不事体力劳动,啤酒肚鼓鼓的,四肢却细瘦细瘦,使我联想起蛤蟆。

“老贫农”其实根本不老,只大我两岁,我们在乡下时,他也是风华正茂的年龄,由于他家的特殊地位,那时,他根本没有把我们这些小知青放在眼里,几乎没有正眼瞧过我们。据说他叔叔是海军的一个师长,回来过一两次,把县里都惊动了,县长路过屯子,也要下来到他家慰问一番。仅此,他们整个家族就尽享解放军高级军官家属的殊荣,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家族没有一个象样出工到地里干活的:不是开小买店就是当保管员,再不就是在大队或公社搞“中心”。“老贫农”当过几天“打头的”①,我们走后似乎还当过队长,反正乡下“打头的”、队长走马灯似地换,青壮年几乎人人都当过,但都当不长。要不,他怎么会代表八队的“贫下中农”来上海“看望”我们呢。

交谈中,知道现在乡下日子好过了,他颇为得意地说现在不像以前了,现在没有人吃窝窝头大饼子,高粱玉米都喂牲口或卖掉,家家都能吃上大米白面。而且屯子里就能买到肉啊酒啊还有其他的东西,他们四十岁朝上的就不下地了,天天凑在一起玩麻将、喝酒,干活那是年轻人的事。怪不得,刚刚五十岁的他养得白百胖胖像只蛤蟆,原来这样!

第二天一早,我要去卖菜,临走“老贫农”对我说:“河啊,给我捎两盒烟。”

我想,昨晚不是已经给他两整条烟,怎么还要买,他忘了?见我犹豫,妻子忙说:“去吧,去吧,拣我们这儿的好烟买两包”。等买菜回来,妻子悄声对我说:“你就买吧,他许是舍不得拆呢”。

“老贫农”在我们家待了整整两天,喝了四顿酒,周一我和妻子要上班,一早,将他送到车站,给买好车票,再三嘱咐在什么什么地方下车后方才分手,见车子开出,我长长松了口气。这两天,我被“老贫农”怪异的神情弄的好紧张。

人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作为一方土地,妻说带他出去走走,拍拍照。他勉强出去了一回,说天太热,还是家里舒服,于是只得在家里陪着他孵空调、聊天。如果不是因为热,他还是想在外面逛的,我见他有两件事最感兴趣:一是拍照,二是吃冷饮。每见小桥流水,柳絮池塘,他都要留影,凡他说“这地方好哎……”,就知道要拍照了。问他渴不渴或吃不吃冷饮,每每回答都是肯定的,倒是我有点心虚,不是心疼这些小钱,我怕他肠胃吃不消别在这拉肚子,所以才问。

不出去就在家喝酒吧,每每喝酒时,“老贫农”情绪最为兴奋,他会讲许多屯子里的事,不仅对我们队里这帮上海知青的情况比我还清楚,,就连公社里其他地方的上海知青的情况也很有了解。然而,酒后的“老贫农”则会长时间坐在沙发上发呆,若有所思,有时跟他讲话,他心不在焉,常表现为蓦然回神的样子。一次,夜里起来上卫生间,黑暗中见他一个人还蜷缩在沙发上,吓个激灵。

有时,“老贫农”会对我说:“老河,你家装修一般。”

我家装修是一般,但我觉得“老贫农”不应该这样认为,因为我们插队的地方至今还是土坯房子居多,至于装修更无从谈起,想“老贫农”居住的屋子绝不会好到哪儿,他怎么会对装修有研究?

“你们户的同学②家里装修都不是太好,是吧?”他继续评论着,似乎他对此较为内行,或者见过大世面。

妻子对“老贫农”也不是很熟悉,虽然她在乡下待的时间比我稍长,但和“老贫农”并没有什么来往,有时见他阴沉的神情心里就忐忑不安,轻声对我说:“你说过什么过头话没有,是不是瞧不起人家?”我赶紧申辩:没有!绝没有!他来了之后我没有用方言和妻子交谈过:一是表示对他的尊重,二是因为我知道他上海话全能听懂。非但能够听懂,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而且很地道。所以,我不敢跟妻子用上海话谈论什么,更不敢对他有一点点怠慢。

“老贫农”回到上海后又待了半个多月,最后带着大包小包按说是知青对乡亲们的亲谊回去了。知青们也都感到释然,终于可以轻松了,另外也因或多或少对几千里之外的老乡伸了援手而感到宽慰。我和妻子也是一样,总对插过队的地方和老乡有一份说不清的感情,以为对他们尽点力是义不容辞的,也是心甘情愿的。这份情结直到次年我们全家重返旧地后,才大大打了折扣。

那是阔别三十年后的重返,我们揣着无比的激动在汽车上颠簸几小时后,终于踏上了当年八队的土地,真有“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那种感情了。整个屯子已经看不出我们当年的模样,但巧的是走进的第一家就是“老贫农”家。“老贫农”见我们突然出现,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又随即变为漠然,言谈中似乎全然忘了我们去年还见过面,喝过酒,对此只字不提。我问他收到照片没有,他居然说:“什么照片?没有收到什么照片啊!”转而王顾左右而言他。

后来我才知道,“老贫农”的上海之行完全是他个人的“聪明”之举,哪是什么“代表”?是“打秋风”来了!他迫于赌债,谎称外出治病悄悄来到上海,又悄悄满载而归,连他老婆一点也不知情,怪不得我问起照片,他老婆一旁不解地问:“照片?上海?他啥时去过?”当时,我也不解,他老婆怎么会不知道他去过上海,还在我家住过?后来,我们又到了另外一些老乡家,他们的言谈更证实“老贫农”的所谓“代表“子虚乌有,没有一个老乡对知青的慷慨解囊有所表示或提及,他们也根本就不知道“老贫农”去过上海。为了不使“老贫农”难堪,我们便似是而非、含糊其词地掩饰过去,不戳穿他的把戏了。

我突然明白了“老贫农”在我家的怪异神情,是在考虑怎样开口向我们索要,他来时一定是有打算的,但看到我们家的装修实在一般,想见不是家底殷实的主,他有点开不出口。虽然我们给了他好多衣物,包括香烟茶叶,为上海的宴请买了单,但他都无所谓,他最需要的是现钱,只有现钱才能让他偿还赌债,才能让他继续“鏖战”赌场。

呜呼,我们下乡是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这么多年过去,弄不懂到底是谁教育谁了:是我们没有被教育好,还是“贫下中农”没有被教育好?或者都没有被教育好?
 
注①:“打头的”类似生产组长,受生产队长领导,是东北农村常见的称呼。

注②:这个“户”是指我们知青集体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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