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旧事》:最后的恐龙 作者:逍遥


 

《家族旧事》:

 最后的恐龙

前言

虽没有过节的习惯,佳节思亲却是常情。每逢佳节,会望着床头柜上立着的像框出神。那时,便往往感觉有阵窗外的凉风袭来,瞬间化做细细的钢丝,一圈一圈在心头打结:一张1960年代的全家福,黑白老照片,六个人,两大四小,那时的父母还算年轻,头发都是黑的,大姐咪咪只有15岁,我和弟弟黑皮系着红领巾,小妹是托儿所的幼童。除了母亲与小妹的眼神有些抑郁,其余的人都冲着镜头傻傻地笑……如今,六个人只剩一半,且心灵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痕甚至残缺……

年轻和比较年轻的时候,我不喜欢回头,总是一个劲儿往前奔。走过的路像一本打开的书,一路走过留下的痕迹到处撒,心中无字。终有停下的一天,忽然发现,身边的亲人、朋友、熟人一个个走了,孤寂在心头打结,如钢丝一圈一圈缠绕,一圈一圈拧紧,化解不开。

一路走过,许多细节日益变得模糊,但我生活过的大院、远去的亲人、活着的弟妹有时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头。梦醒后,一个个人物像过电影,不停在脑海中徘徊,心中不由升起一声叹息,便有一种记录的冲动……

我的娘家位于民主党派机关大院。大院内,我家有三点好歹该有些自豪。一是母亲属于父亲的原配,这在大院里并不多见。二是父母都活到长寿。父亲活到了九十八周岁,耄耋之年竟被他一往无前地超越。母亲比父亲小近十二岁,也活到了八十七岁。人生走了一圈,大彻大悟之后谁都会说,名也好,利也罢,全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惟有健康与生命才真正属于自己。从这个角度讲,不能不说他们的命不赖。第三点,当年,在踩一个脚印家里或许就有一个下岗工人的情况下,我家四个孩子尽管有三个没受过正规高等教育,却没一个当工人的,更没有一位下岗。

千万别由此推断,这是一个幸运的家族。父母在世的年月,儿女们都不曾叫他们省心。三女一男,三个女的竟然有两个是精神病人。患抑郁症的咪咪已于2001年用一条不怎么结实的纱布胡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得狂躁症的小妹常将家人搅得七荤八素。没人给弟弟扣上过精神病的帽子,可他凡人不理,即使与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父母脸碰脸,除非万不得已,也经常不搭一言。我应该算精神较为健全的,但我一生经历的故事太多,多得神经衰弱,常常夜不能寐。

母亲因骨折行动不便,又因青光眼而双目失明,活得本已十分艰难,后又因大面积脑梗成为了植物人,经历了近九个月的磨难才终于撒手人寰。几乎所有的人,包括父亲自己,都认为他活过一百岁没什麽问题。他却在母亲过世半年的那天,像一阵飓风扫过,匆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仿佛由于冥冥中母亲的不断召唤。

在这里,我主要想讲一讲这个基本没有故事的家族。

我家还有一点与众不同,在对双亲的称呼上实在乱七八糟。父母在家都排行第五。老大咪咪便随了大家庭叫父亲五叔,称母亲五娘。除了小妹,我们都跟着咪咪如此乱叫。父亲这方面实在不讲究,他说,只要你们愿意,不怕别人反感,叫我的名字也不是不可以,不就是个称呼嘛!而母亲终年忙碌,几乎忙得四脚朝天,对称呼的问题根本顾不上。因此,父亲变成了五叔,母亲变为了五娘。

我这一生从没有当面叫过爸爸和妈妈。千万不要指责我违逆伦常,这只是一种习惯——没有被父母纠正过来的习惯。

父亲在四个子女中最疼的是我,最看中的也是我,并且只信任我,也只有我持宠而骄,是家中唯一的叛逆。最爱我的父亲在虚岁一百的时候永远离开了我。我们的信仰不同,这分离必定永久。每念及此,心中便有一种钝痛,并不尖锐,更不会嚎叫,却慢慢地、长长地、撕拉拉划过心口……


(一)

我称好友老鄂为“最后的恐龙”,他却说自己只是爬虫,甚至都不配,而将此称呼转赠于我父。

恐龙曾长时间独霸这个世界,身躯庞大到令人震撼,却突然从这个世界销声匿迹。有研究说是因陨石碰撞造成的,有研究说是中毒的结果,还有研究说是因冰川期的突然降临,更有最新研究说是由于睡姿不正确……对科学家来说,这一直是个迷团。有一点却都肯定,它们无法适应这个突变的世界。

恐龙乃庞然大物,我若替父亲接受,有些托大了。但用来指他那一代人,却又再合适不过。那一代人的学养、知识、文化底蕴之丰富,不能说前无古人,几乎后无来者则比较确切。他们像恐龙般,从中华大地悲哀、寂寥地沦落并最后消逝着,留下的惟有那巨大、干枯的骨架,供后人仰望,并自叹佛如……

父亲这人尽管比较自私,却决不庸俗,内心其实非常自尊,他极度渴望自由,并有着浪漫情怀。大多数知识分子多为假清高,在官场与金钱的诱惑面前,一面在背后骂大街,一面做着犬儒。而他的清高是刻在骨头里的,一般人很难做到。当然,清高并不指他的骨头硬,在压力面前,他也曾是一滩烂泥。但随着沧海桑田的变迁,他将官场的升迁逐渐看得极淡,认为自由胜过一切。许多知识分子都大加赞扬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可挂官而去的潇洒,又有几人能学?

父亲在这点上并不输于陶公。由于他是江西民主运动中有一定影响的人物,文革结束后,江西党派曾几次来人邀请他回去,机关领导也找他谈过,希望他能回去,应许给他局级待遇。这该比陶公县令的官职高出几级。但他毫不犹豫,立刻以健康情况欠佳回绝。到家后,他对我说,他认为自由自在地生活比什么都重要,他还想多活几年呢,不愿再陷入官场与人事纠葛中去……

他的腿被民工撞断后打了钢板,此后便一瘸一拐,但他外出坚决拒绝别人搀扶。他多次对我说,要是到了让别人搀着走的地步,他就失去了自由。由此也可看出,他多么在乎自己的尊严。

父亲热爱读书学习,活到老学到老用在他身上尤其合适。长期改造的那段时间除外,改革开放后,他基本手不释卷。这与母亲形成强烈反差。母亲只知道干家务与家长里短儿,除翻阅报纸杂志,一生不爱学习,更别提认真读本书了。

据父亲自己说,年轻时候的他异常刻苦。为考取高中与大学,他经常读书到半夜两三点。南昌与南京均属有名的大火炉,备考按惯例在炎热的夏季,但凭着超人的毅力,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南昌最好的中学与南京的中央大学。他年轻时如何用功我只是听说,眼见则是老年之后。

父亲是学历史的。抗战中他投笔从戎,后又从政。而政治从来与历史紧密相连。解放后,他属于不折不扣的改造对象,从此战战兢兢做人,再与历史学无缘。退休后,随着社会环境的宽松,他由退休转为离休,心情也跟着放松,便开始有计划地去北京图书馆读书、查阅资料。

母亲那时也已退休,终日做勤劳异常的家庭主妇。年纪大了,有了些翻身得解放的感觉,便常讥笑父亲,说他正经事不干,偏要每天去图书馆“抄书”。对于她的讥讽,父亲往往洒脱地一笑,一摆手说,你懂什么!

对于父亲日日不坠去北图我是支持的。所以,母亲对我发牢骚,我便劝她,闲着也是闲着,省得他在家瞎指挥啊。他又没朋友,也不喜好其它活动,一来学习能提高,二来权当每天的运动吧。母亲不能理解,惟有摇头。

当时北图尚未搬家,在北海旁边,从我家坐公车只有三、四站。父亲那时腿脚尚好,显得也很年轻,模样只六十余岁,没人天天给他让座。有次回家,竟听他用略带遗憾的口气说,今天居然有人给我让座位了!难道我老了吗?

你还不老?早该有人给你让座了!我说。

人家喜欢冒充年轻,往小了说!母亲满脸讥讪的表情。

父亲却不生气,以相当得意的口气说,我从来都对人讲,我只有六十多岁。

父亲比母亲大十余岁,可父亲总是打扮得齐齐整整,母亲则显得邋里邋遢,已看不出两人的年龄差距,甚至父亲比母亲还显得精神许多。

几乎风雨无阻,父亲从七十多岁开始去北图,坚持了起码七、八年光景。以后,他又开始在家里整理材料,说要着手写书。母亲撇着嘴说,写什么书,抄书吧?她向来不觉得父亲聪明,认为他不会有任何创意,最多只能抄书而已。母亲认为自己脑瓜儿比父亲灵光,只是书读得不多。可又奇怪了,她虽然瞧不起父亲,自己却没主心骨,大事上必听命于父亲。

父亲却能坚持,每天除休息外,都坐于书桌前写写划划,到1997年已初具规模,弄出一本《中国古代社会发展与阶级关系》。

母亲又开始讥嘲,你这书用来烧火合适,谁看啊?

她的话不无道理。商品社会讲求效益,如今的人活得浮躁,谁还对古代社会的发展与阶级感兴趣!这书必定没人愿意出版。或许受了母亲影响,我亦不大相信父亲能弄出啥名堂。这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玩得高兴而已。老年人不再为生计奔波,根据个人兴趣,又对身体无害,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吧。至于他弄的这本书,命运只能是束之高阁。

父亲终不甘心,命我打听出版社行情。我告诉他,该书只能买书号出版,起码要花两、三万元,开印最少得上千册,还得自己包销。别的不说,这些书到时也没地方搁啊。听了这话,他也只能作罢。却不死心,竟自己跑到打印的小门脸儿,让人家用电脑打印,再复印出来。

那时,他已九十高龄,自从腿被撞成骨折,便只能杵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路。不顾我们劝阻,用母亲的话说,“为了一堆废纸”,仍天天瘸着腿外往跑。


(二)

父亲的字极为潦草,一般人十之八九难以辨认。复印社打印后,校对的工作异常艰难,错得一塌糊涂。我和外甥女都参加了这项艰巨的工作。特别是小外甥女,招之即来,不像我认劳不认怨。结果,好说话的外甥女担负的校对工作最多。

完工后,又是大量复印,然后装订成册。父亲把家里的阿姨也动员起来,每天为他装订。这工作我没参与,不知到底做成多少本书。书成后他每人送我们一本。几乎等于硬性派发,遭到有些人的拒绝自然难免。例如,我堂姑是学理科的研究员,便拒不接受,说太高深了,看不懂。我们不是老北京人,在京的亲戚原本少。后来,父亲逛公园,凑巧遇见几位原中央大学毕业生,一问,竟有他的学生。学生总算又引来几位在京的学生,接受了他的几本书。很悲哀,总共算起来,超过不了二十本,大多成书只好在家躺着睡大觉。

父亲真有韧性,决定自己往各大学的图书馆寄。听说了这个决定,我有些为他不好意思,你这不是愣推销自己吗?我可不好意思干!

给他们一本书,又不是毒品,有什么关系!用不到冒充假清高!一惯脸皮极薄的他这回倒想得开。

看我拒绝为他去邮局,他便叫外甥女和阿姨去。

不久,他很得意地拿出几封信来,你看,好几个大学的图书馆都回信了。有的还说资料很珍贵,将作为档案保存呢!

人家那是哄你,说不好已扔到废纸篓里啦!母亲又在敲边鼓。

我心里为父亲的辛苦没白费而高兴,嘴上却顺着母亲说,没当废纸就不错啦!

虽说没有正式出版,父亲总算自己攒了本书,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以后几年,他又增删修改,将书名改为《中国古史论草》,重新打印制订成册,照样寄往各大学的图书馆。

父亲似乎受到鼓励,继续修改他的书还不够,又发奇想,到街上定制了一块牌子,上书“上古研究室”五个金色大字,扬言要挂于单元门外。

闹大发了!在母亲和我的一再反对与坚持下,他只好略做妥协,将牌子挂于自己卧室兼书房的门上。

第一天看见门上的牌子,我忍不住笑得肚皮发疼,觉得父亲简直在发神经,太可笑了!

却还不够,他又印了名片,自封为“上古研究室主任”,扬言要招聘秘书,还动员我做他办公室的主任,被我断然拒绝。父亲很失望,知道没有我的支持,他的秘书梦只能继续做下去,变不成现实。果真,闹腾了一年半,似乎也曾有过希望,但还是一个秘书也没招来。

我将此事告诉我的发小,她却没有讥笑,反而夸赞说,你爸可真够浪漫的!细细品味,确有道理。这可能就是父亲的浪漫体现吧?他人老心不老,以近一百岁的高龄,却总愿意打扮得漂漂亮亮,保持神清气爽,如今又加封自己为“研究室主任”……这是仍对人生有所追求,并执着地沉醉于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中。我将这些统统看作他的荒唐,看来是我缺少了浪漫情怀。

看着父亲的“瞎折腾”,我心底其实更多的是怜悯。我理解,他这是被压抑得狠了。试想,一个人被压抑了几十年,想看的书不敢看,想做的事不敢做,甚至不敢去想,总以为自己罪孽深重,这滋味如同生活在十八层地狱,一旦被解放出来,心底的梦想又没有完全被扼死,你让他不反弹可能吗!

父亲将这本书当作他人生的头等大事,颇有些呕心沥血。若大年纪,难得还有梦想在。这梦终于感动了我,使我动了拿钱帮他出版的念头。

跟一位研究历史的朋友谈起,他说,这是老爷子的大事,你当然应该帮他!他表示愿意帮忙联络出版社,费用大约需要两万元左右。

我回家同父亲商量,他想了想说算了。

后来,有朋友给我出主意,这书反正也不需正式出版,找个书商,印得跟正式的书一样,能省一半钱呢!

我又去向父亲汇报,他当时没有同意,说再等等,还要修改。

直到2004年,他才找到我,叫我找书商帮他印书,至于正式出版暂不考虑,并表示要自己掏腰包。

老朋友老鄂异常热心,主动为我介绍了熟人,同我往返于排字与印刷社多趟,讨价还价,甚至自告奋勇无偿帮父亲做了三次校对。父亲又特意强调,要附上自己的近照。我给照了两张,都不满意,又自己去照相馆拍了一张。我觉得非常好笑,看来人同此心,近一百岁大关了,虚荣爱美之心仍旧旺啊!

书终于付梓。看到成书,他苍老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对书的排版格式等均很满意,却一句表扬与谢谢的话都不曾讲。我是家人,表扬与谢谢纯属多余,可辛苦了半天的老鄂呢?没办法,父亲是个不知感恩为何物的人。

为感谢老鄂的大度与善良。我特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称他是“最后的恐龙”。意思是像他这样助人为乐的人已近绝迹。

他回邮件却说:如果不是你使用了“最后的恐龙”这个词,我还真想不到如何确切的形容你父亲,这一称谓用在他老人家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我顶多算是一个办事认真的爬虫,有一位大部头英汉词典的编纂者在巨著成书后慨叹道:我们是一群无用的噍类!那景况真是凄惨得很,编纂人员的名单中有不少人都画上了黑框。如此看来,我自诩为爬虫就有些惭愧了。我对你父亲绝无恭维之意,浏览过一遍他的著作之后,尽管我对古代史是门外汉,但我感觉到它的份量,以及你父亲的真才实学。他在史学观点上的气魄,绝非你所见到的在现实政治生活中他的表面。也许是他一直在把自己深深地埋藏着,不以世俗世界的成败为是。当然,你也不要指望他作一位世俗社会的好父亲,更不用要他“懂得感谢”。

我也不是搞专业出版的,只是尽力而为,把事情尽量做好些。”与我相比,老鄂是过分谦虚了。他能校对父亲的上古史,那上面的字我却有很多不认识,就是认识也有相当多的部分不知所云。因此,我看得甚为吃力,至于是否有分量就更无法论断,我不够资格。

草翻过一遍父亲的书,看懂了几处,他的观点确有与众不同之处。一处是孔子在老年思想有了很大变化,接受了老聃等人的道家思想观点,孔子诲人不倦,学而不厌,该算做与时俱进、追求大道的圣者。

另一处是关于如何断代,他向郭沫若叫板,郭氏认为中国奴隶社会的下限应在春秋战国之交,封建制始于战国。父亲则认为,周代社会性质主要由“诸华”社会决定,而周代的社会性质已为封建制。

再就是对尧舜禹之间的帝位是否为禅让提出质疑,对桀纣的穷凶极恶、是否对社会做出过贡献提出疑问,也对汤武是否为圣君表示怀疑。

父亲不是凭空说辞,而是引用了大量史实。看得出,他是博学的,当年在北图没少下功夫苦读。

但我还是有疑问,博学不等于观点振聋发聩。父亲引用的材料过多,展开论述却相当有限。当然,二十余万字的一本书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

在父亲组织把书从邮局寄往各省市和大学图书馆的活动中,我也曾当过一次搬运工,将二十多本书一次背到邮局。可能是看我面貌忠厚可信吧,邮局的工作人员只打开检查了一本,和气地说,以后别封口,得检查!我赶紧点头,为她没把每一本都打开而暗自庆幸。可我估计,这些书到了有关图书馆,大多也是尘封的命。

如今,想到父亲的书,我往往悲从中来。所谓家学渊源,到他这一代彻底断了根。我曾业余学过点中文,国学基础却基本为零,家里其他几个孩子更不用说。另一层悲哀则是,若环境允许他一直做学问,凭他的毅力、塌实与国学基础,极有可能会作出些成绩。但多年来,他的创造力却基本被不断的改造抹去了。直到离一百岁没几年,才自费印出这本书,却已没什么人愿意读了,因为真正做学问的已经寥寥。


(三)

千万别以为我是个孝女。我对父亲的感情相当复杂,内心从未尊重过他,更不认为他是位好父亲。

晚年,父亲由于耳背,又固执地不肯戴助听器,跟他说话只能大叫大吼。由是,在旁人眼中,常会见我们父女大声“吵架”。当然,我确曾当面指责过他,态度也颇不客气。声音大又不客气,就有些恶狠狠的味道,会令旁观者吃惊。

我知道父亲是大学毕业,算做知识分子。但从我懂事起,却发现他极少买书,家里的书似乎都是机关发的,除了毛选马列就是斯大林。因为他不干家务,母亲叫他书呆子,可他读书的时间并不算多。经常见到的景象是:父亲陷在椅子里,头向后仰,眼睛直视着前方的一点,长久发呆,在迷茫的眼神后面,仿佛隐藏着深深的恐惧与无奈。同时,他的两只手会神经质地紧紧扭在一处,我似乎都能听到骨头和筋扭绞在一起的痛苦呻吟声。望着父亲的神情与扭紧的手,我的心也不自觉地扭紧……

记忆中的父亲对人极为冷淡,戒备心也特别重。或许,这不该属于他的本性?可以想见,一个历尽沧桑又极为谨慎的人,若不将自己严密地包裹起来,恐怕不会在风云变幻中基本全身而退。

有鉴于此,父亲的一生当然没有建树。我理解这与环境有关。所以,虽有些钦佩他的学问与刻苦,说到为人处事,我对他却有些瞧不起。我一向认为他自私、孤僻且多疑。特别是从我懂事起,就发现他竟然没有一个朋友,这令我十分不解。人怎么会没有朋友呢?可自从对父亲的历史有所了解后,我才多少明白了这也是出于不得已。解放前,他还是有不少朋友与同学的。而他的历史十分复杂,与他交往的人也差不多。解放以来,一个人的履历和社会关系将决定他的前途与命运,为不连累自己及牵扯别人,他只有斩断和这些人的联络,甚至包括自己的亲属。我无法统计,处境艰难的人,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有多少?

常言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腰疼的我将父亲定为情商太差。确实,他在社会上摇晃着才能勉强立足。可在家里,他有句名言:一台戏要有位总导演,一项设计要有个总指挥,一个家好比一台戏和一项设计,我就是这个家的总导演兼总指挥。总导演兼总指挥既然活得长久,职务又是终身制,便总有一幕幕戏剧上演。半个多世纪已经逝去,记忆中似乎没见过我家有任何出色的表演,倒尽是些悲剧与闹剧。

这自然不能完全归咎于他,却与他的指挥脱不了干系。因为父亲对我的爱异常明显,甚至公开偏袒,遂使我并不怕他。每当我不能容忍他的缺点与指挥棒乱点时,便会起而反抗,但我只是家中的异类。

母亲在双腿不良于行、双目失明之后,总爱喋喋不休地骂人。骂到父亲,她往往强调,人就得自私!像你爸就自私!从年轻时起,他身体就不好,不是我事事尽着他、照顾他,他能活这么久?

父亲居然活过了小他十几岁的母亲,确实与他每到关键时刻自顾自有关。他胆子小,特别是经过一路改造下来,就是树上落下个蚂蚁,估计他的心也要跳上大半天。做大奸大恶的事情他绝无胆量,却完全够得上自我为中心的样本。

举几个例子。自从听说了我的堂哥疤子的遭遇,我和先生颇为同情,立刻从家里找出一堆衣物,起码都是八成新的,有些根本没穿过,拿到娘家,叫阿姨给他寄去。几天后,母亲向我告状,说父亲将羊绒衫裤等好东西都据为己有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有次母亲过生日,我给她买了件高档羊绒开衫做礼物,谁想周末回家却见穿在父亲身上。我当时又好气又好笑,指着衫上的绣花说,这是女式的知道不知道?你就不怕人家笑你?赶紧脱下来!

父亲眯着眼笑,轻抚着前襟说,这不蛮合适吗?有什么好笑的!

母亲倒很大度,让他穿吧,他是老摩登!

先生啸傲知道后很不高兴,疤子事件后他愈加愤怒,骂父亲是人头儿太次郎,居然抢穷人的东西。我也生父亲的气,雁过拔毛的行为确实太说不过去了。可啸傲骂的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可以说他,别人骂他,我的脸上却挂不住了,为此,还与啸傲跄跄起来。

这些年来,母亲所在的银行待遇日渐增高,工资奖金不少。她若有钱,相当大方,自己从来不讲穿戴,不过吃饭与买几种营养药品而已。父亲的工资不比她低,却总是乱花她的钱。父亲讲穿讲吃,连阿姨都说,咱们老爷子是个漂亮老头儿。漂亮自然要花钱的。他们工资低时,保姆费一直由我们付。以后,母亲主动提出她自己付。于是,她除了向父亲交伙食费,保姆费也由她全部负担,甚至父亲吃的补药钱也由她掏腰包儿。父亲的补药可不同于她的一般营养药,都是鹿茸、人参、洋参一类贵重药品。

后来父亲愈加胡来,母亲遂决定她的钱与积蓄由我全权管理。这一决定没多久,母亲突然因脑梗成为了植物人。自从母亲的钱交到我手里,父亲与我便展开了拉锯战,他不停索要钱,说母亲的钱都是他的。他动不动一个电话或短信给我,内容没有别的,就是要钱。见了面,也是恬着脸边笑边说,现在的社会,没有钱寸步难行!“没钱寸步难行”不久便成为他与我见面的口头啴了。
父亲当时的的月收入估计在四千元左右,他没告诉过我,我也不便问。我的原则是你的钱你敞开了花,母亲放在我手里的钱,你要买什么我给你买,但钱交到你手里决计不行,我怕他胡来,他一旦生病,恐怕连护工费都拿不出来。

父亲自私是一贯的,而做事绝情,对别人不留情面,则在文革后期最为突出。如今分析,可能已经是一种精神性疾患,属于迫害狂一类。

一次下雪,父亲推门出屋,一眼看见隔壁的邻居正扫雪,笤帚已伸到我家门前,邻居要发扬风格帮我家扫呢!若是母亲,一准会连声道谢。父亲却又将脸子耷拉下来,用充满讥讽的语调说,以后下雪,我可不给你扫!

邻居气得掉头便走,嘴里嘀咕着“神经病”,一回身将自家的门狠狠撞上。母亲在房间里听到父亲这话,急忙奔出来,将父亲拉进房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就是有意见,也不能好赖不分哪!

记得我与黑皮调回北京不久,因是大龄子女,家里的房子紧张,便商量着从分得的平房外墙接一间出去。虽在父亲的机关宿舍,母亲的单位却通情达理,愿意出工、出料。于是,由一工头带领,派来几位工人。工钱我们不付,喝杯茶递根烟理所应当。没承想,父亲竟然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给工头递的是上等红牡丹,给工人的是市面上的次等烟。当时我们阻止不及,工人走后,啸傲曾与我联手,跟他大吵了一架,骂他势利眼儿。

母亲说,你爸一直瞧不起工人和穷人,解放前对勤务兵就这样。

啸傲气得哆嗦,说只有老国民党才这样呢!

接出来的房子刚竣工,一位父亲的同事,也是我们的邻居从附近走过,笑着跟父亲搭讪,这房子盖得不错!

父亲立时拉下脸来,冷笑一声说,比故宫差远了!

邻居被撅得木立当场,脸红一阵白一阵,足有好几秒才回过神儿来讪讪走远。从此,他越发不爱搭理父亲。

以上是我记录的老人家的绝世名言与行为。还有很多类似的语录和行事,岁月荏苒,记不住了。

我想,父亲内心深处确实瞧不起劳动人民,认为他们愚昧无知。他是受“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种教育长大的一代知识分子,劳动人民在他的观念中就是小人。即使明知道知识分子要夹着尾巴做人,他那时也确实除了马列著作再不敢读别的书籍,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扎根于脑,已根深蒂固。

但革命了,解放了,劳动人民在新社会比他清白,地位也比他高。他的旧观念不得不被压抑,只好被扭曲着转变。人在扭曲中性格恐怕也会改变吧?我不知道他在旧社会的性格如何,又是如何与同事们共事,但自从有了记忆,我眼中的他便是一个性格各色的人。

父亲还疑心极重,相信世上鲜有好人。

临去世的前一年,他问我能不能买到质量好的鹿茸。我想起有个朋友的下属在同仁堂做副总,便托他给买一百克,价钱不能超过二千元。朋友买回来后,向我表功,说是参戎部的经理亲自陪他到仓库挑的,在我给的价钱范围,又打了八折。

我千恩万谢得意地回转家中,窃以为父亲会大加表扬。可父亲看过鹿茸,冷笑一声说,你上当了!这是人家在推销生意,懂不懂?把便宜货卖给你了……

我说,不可能!能骗他们的领导,拍马屁还来不及呢!

你这人就是幼稚!他接着又是一阵讥嘲的笑,直叫我心里闹得慌。早知人情落不下,我还不如直接到药店买呢。

而后来我又一次去药店给他买鹿茸,交给他不到一小时,起码给我来了两次电话,问是不是在当场,亲眼看着人家将鹿茸轧成粉的?生怕又占了他的便宜。

我撇着嘴说,藏藏掖掖就为几片破鹿茸,不是金条、钻石,值吗?这世界还是好人多!

他哈哈一笑说,你是大傻瓜!

我觉得还是继续当我的傻瓜为妙,省得将周围看成漆黑一片,总担心别人算计,终日惶惑不安,


(四)
   
父亲生前,我脑子里尽是他的缺点。这或许是种遗传,不自觉地搜寻黑暗?一旦父亲去世,我脑中的黑暗仿佛也随他的灵魂飘远。心中对他原没有那么多温情,这会儿,却被思念的温情充盈涨满。

记得小时侯,父亲总用细长的手指轻轻夹我的面颊。但随着他年纪渐大,爱的独特表示也不见了。一代人在革命环境中变老,另一代在相同的环境里长大,自然会统统丧失表达爱的本能。如今,几十年已经过去,父亲走了,却感觉那手指的余温仍在我脸上,轻轻的,柔柔的,在冬天的早晨有些冰凉……那是他对孩子亲昵的表达方式,却只有我常常享此殊荣。毕竟,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虽然一直不算富裕,但父亲没像大多数家庭一样,把我们关在家里,他强调我们应当多见世面。书可以到图书馆借,所以买得不算很多,而看电影,甚至看话剧及芭蕾舞等他从不反对,不像母亲总认为这些统统是在烧钱。他尤其对我罔开一面,会倾全力满足我的要求。为此,母亲说我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不如咪咪懂事,甚至骂我自私,像父亲。父亲还支持我们学习游泳与滑冰。游泳衣较便宜,买时母亲没有太反对,可冰鞋在当时该算奢侈品,几十块甚至上百元一双。曾租过几次冰鞋,老不合脚,热情便也很快退去。父亲的热情却远比我们高,不久竟提出带我和咪咪去委托商行买冰鞋。两双鞋都有八成新,二十多元一双。终于能背着自己的冰鞋下冰场了!咪咪倒不见有多兴奋,我可是在冰场上骄傲得连脖子都抬得发酸。

回家后遭遇了母亲一顿数落,劈头盖脸,什么不想过日子了,太浪费啦等等。父亲却只是笑,一副懒得回答的表情,咪咪望一眼愤怒的母亲,赶紧乖乖低下头去,我无法压住满脸兴奋,竟然无所顾及地瞪着母亲。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尽管有父亲撑腰,她还是在心中记下了一笔账。

这样的事情还有不少。这都是真真实实的父爱,距离黑暗遥远。

随着年龄日大,特别是环境的宽松,父亲的爱心更加有所表现。

例如,他并不同意我与啸傲结婚,然而,自从我的女儿珠珠出生,他却对外孙女疼爱有加。

女儿小时,两家的家境都不富裕。但父亲是讲究的,每天保证有一个苹果吃。女儿到了姥姥家,眼巴巴望着姥爷削苹果皮,将苹果片成小块慢慢咀嚼,直到剩下一个胖胖的大核儿,那是属于女儿的专利,旁人不得染指。别看只是一个胖核儿,却给女儿的童年带来过莫大的快乐与永久记忆,她说,那证明着爷爷对她的爱。

女儿出国之后,每次回来,父亲都要多次请她吃饭或去公园逛。不为别的,只为多见几次面。老人总是满脸堆笑,并不多话,偶尔看她一眼。据女儿说,两人曾长时间在北海公园的河边这样枯坐。

父亲不是大方人,可对女儿相当慷慨。2005年,甚至将自己积存多年的几千美圆赠予了她。

有一件事情曾使我大为感动。

九十岁的时候,父亲仍旧天天坐车去景山公园,并坚持不要人陪伴。一个夏日,他刚走到路口,不知由于耳背还是一辆板车骑得太猛,竟撞到他的大腿上,当时就起不来了。幸亏离家近,阿姨被叫来,并很快给我们打了电话,立即送往医院。我到的时刻,撞他的人已不知去向,阿姨很不满意地说,老爷子把人家放走的!

弟妹也在一旁唠叨,就不该将他放走,我把那辆破车扣下了!

我明白,民工往往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根本不会有钱赔偿。但也想训他一句,向他讲明生命的重要,以后骑车切不可再莽撞了。

诊断结果父亲大腿粉碎性骨折,需要做手术。高龄手术有相当大的风险,可为了站起来,父亲毫不犹豫,立即表态愿意接受手术。想到若不手术,他将瘫在床上,比母亲都不如,那就真失去自由了,这个险必须冒,我也支持。

临签字前,父亲特意将我叫到床前嘱咐,那个撞我的民工千万不要再找了!

我嘴里说,谁也没想叫他赔钱,你反正是公费医疗!把他叫来,让他侍侯你几天,也算给他一个教训吧!心里却第一次对父亲刮目相看,甚至颇为感动,没想到他居然能替穷人着想。

还有一点父亲与常人不同,那便是将生死看得极淡,异常洒脱与通透。他说,只要你们不嫌难看,我死后,就是只给穿条裤衩走都可以!

记得1976年地震之时,他将满70周岁。大家都为生死惊魂不定,在外面搭防震棚,吃住全在露天。一贯胆小怕事的父亲倒变得潇洒起来。虽有我的朋友帮忙搭了个地震棚,可父亲拒绝睡在外头。他还一反常态,慷慨地拿出钱来,让我天天去买好吃的。他的淡定感染了我,我也不再睡地震棚,和父亲一起得意地大嚼美味,逢人便标榜自己不怕死。母亲急得大骂,说我们一对父女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跟老天爷较劲儿。

我想,父亲之所以敢与老天爷较劲儿,因为老天爷尽管掌握着生杀大权,但在天灾面前,他一视同仁。而运动就不同了,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在不公正与对比面前,人往往气先泄掉,勇气也随之漏完。

随着年纪日增,行动一天天不甚方便,父亲仍旧不听劝告,坚持去外面溜达。对身后之事却考虑多了,甚至将遗嘱作为消磨时光的玩物,多次修改。开始,我以为他是闲得无聊生事,后来才琢磨出来,他是怕我们兄妹各过各的,父母过世后不再来往,所以特意留出一笔钱,以纪念父母的名义,命我们按时相聚。父亲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大姐咪咪已经不在,弟弟黑皮性格极为像他,生性冷漠,小妹又神志不清,这样的一家人将来相聚确有难度,只有靠我这做二姐的来维系了。


(五)

当时间滑过2005年,父亲已满98周岁,虚岁该是百岁老人了。他的头脑仍旧清晰异常,因见面常与我谈后世安排及遗嘱,搞得我心烦意乱,甚至渐生恐惧,就怕电话铃声会突然响起。生命太过脆弱,我已见过太多的人离去。我怕,非常害怕,怕父亲会突然生病,甚至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这个世界。每思及此,心中就翻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与自责,我应当在态度上再对老人好一点,声音温和些……心中有个声音似乎在提醒我,早晚有一天我会后悔,这早晚也许来得挺快……

2006年春节过去了,春天即将降临。父亲对我说,看来今年冬天又安全度过,活到明年冬天没什么问题了。我也暂时松了口气。只是,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就坚决不要保姆。为此,我一见他,两人就争论这一话题。我说岁数不饶人,身边一定要有人跟着,才可保证安全,再说吃饭也是问题啊。父亲坚持要他的自由,说有人跟着,他就完了。而吃饭他可以叫外卖或去附近肯德鸡。我说肯德鸡是垃圾食品,现在又正流行禽流感,这不是作死吗!父亲听了大声冷笑,说我迂腐,他的自由比什么都宝贵。

我曾给他请过一个保姆,在家只呆了一个月。父亲将保姆晾在一旁,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干,她只给自己做了整三十天的饭;父亲则自己叫外卖,去肯德鸡,独自潇洒快活。在父亲固执要求自由的呼声下,我最后只有请她走人。后来,我与父亲双方各退一步,给他找了个小时工,一三五每天下午来两小时搞卫生,或给他买买东西。我每次回家,都千叮咛万嘱咐,你可千万别走远了,就到对面的街心公园溜溜。

父亲又开始冷笑,知不知道生命在于运动,要真动不了,我就完了!

真没办法,谈判似乎成为了拉锯战,总难有满意的结局。

然而,见到父亲思维异常清晰,除走路有些气喘外,身体和精神都好,我以为起码今年会没事儿,大家也都说他活到一百岁绝无问题。想到父亲居然能自由地活到一百岁,尽管一生没大建树,就这一点也足以令世人艳羡,我也不由生出些自豪感。

天有不测风云。

2月17日,我到外地去探望一位生命垂危的朋友,下午往回走时便接到电话,说父亲在路上摔到了。等我晚上赶到医院,父亲已喘息不止,神志亦不大清醒。

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病人与家属在急救室来去匆匆,人数不少。由于是周末,大夫大多休息,一个科室只一两位值班,见到围在身边的患者与家人,神情都有些不耐烦。看来生病也应当挑时间。

骨科片子拍了,脑CT也照了,都查不出毛病,外科大夫竟要打发父亲回家。他嘴里确实在念叨回家,回家……可连站都站不起来,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响声,怎么能走?

父亲病的确实不是时候。周末没有病人出院,病床腾不出来。经与内科大夫斡旋,总算将父亲安排于抢救室内。

内科大夫看过,说父亲现在的主要矛盾在心肺,估计是老年性肺炎,随时有窒息的可能,动员我们同意气管切开。讯问之下,气管切开只能延长生存时间,痛苦非常,并不解决根本问题。即使要离开这个世界,也不能为多活几天便忍受如此的痛苦。我和弟弟同时拒绝。

经过一晚抢救,父亲似乎稍微好些,也终于找到位熟人。但她说,父亲的主要矛盾在内科,不易转往她所在的神经内科,也只能等到周一才可联系病床。

九点左右,父亲从抢救室转入楼上的观察室。我回家吃饭,下午两点多又到医院,请的护工说父亲发烧了。她却只知枯坐,甚至将整片药塞进昏迷着的父亲嘴里,若不是我及时发现,父亲可能会被当场呛死。询问之下,父亲已经发烧近四小时,却未经任何处理,连退烧药都没给。我楼上楼下寻找大夫,护士说,整个三层就一位内科值班大夫,目前正在抢救一个二十多岁的危急病人。快一百岁的人总不能跟韶华正盛的人争活命,我只有耐着性子等,顺便又去请了一个稍有经验的护工。经验可能有些,讨价还价要钱的本事却不弱。我又几次三番跟护士强调,父亲已经不能吞咽,退烧药只能点滴。又经过两个多小时的等待,点滴瓶才送到他床边。从他发烧,估计六七个小时已然过去。

父亲发病的第三天,开始高烧不退。熟人埋怨我,病情如此危重,怎么让他去了观察室?我说内科值班大夫安排的。她说必须家属同意,我却一无所知,或许大夫跟弟弟商量过?我这位兄弟向来有些窝囊。

父亲一时无法进入神经内科,只能联系其它地方。经过熟人努力,总算将他安置到抢救病房。抢救病房家属不能随便进入,就连护工也只在护士需要帮忙时,方可穿着白大衣进入片刻,于是只留一位护工。

父亲在急救病房逗留了三天,眼见情况越来越糟,除大口喘气,变得异常安静,终于在星期三的晚上走了。

将弟妹们叫到医院、办理手续、给父亲尚温热的身体擦洗……处理这一切,甚至面对神志昏乱小妹的埋怨,我都异常镇静。只是心中觉得对不起小妹,父亲活着时没有叫她多陪陪(由于第一天她在抢救室胡言乱语,护士打电话向我抗议,才不得已为之),她这次来,见到的已是没有了呼吸与心跳的父亲。

有人说我是一贯坚强,有人则说我一贯麻木。从小,我就认为当众流泪可耻。我以为自己将会和母亲去世时那样,一滴眼泪都没有。小妹是个精神病人自当别论,弟弟黑皮则向来如此,从未对任何人表达过情感。不知是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使然,还是由于我家的基因造成?

然而,第五天与父亲遗体告别的时刻,我却扑向他,用双手抚摩着他已冰凉的脸,泪如雨下……啸傲事后说,从未看我这么伤心过,对谁的感情深立刻看出来了!

父亲的一切后事基本办妥后,因啸傲也因病住院,我只有独自回家。

有好多天,我每晚必做的功课是一遍遍翻看日历。每翻一页,心便痛一下,后悔得撕心裂肺:如果我坚持给父亲请保姆,每日陪在他身旁,是否他就不会走?如果我那天不去外地看朋友,早一点赶到他身边,是否他就不会走……是否,是否,是否我多做了一件什么事情就能挽救他的生命?终于在翻看日历的第七个晚上,我再一次痛哭失声。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有多么爱父亲,最疼最爱我的人已经走了……

父亲被火化那天,小妹在火葬厂曾闹着要给他烧纸。在指定的烧纸场地,随便找到一间进去。出来时抬头,便看到门柱上有两行字,其中一行写的是:人间未遂青云志,天上先修白玉楼。啸傲也看到了,立刻对我说,这不正好是为你爸写的吗!

父亲确曾有过远大理想,心高气傲。老年以后,他曾为自己定置过一块匾额,上书“缅怀历代祖妣,景仰古今贤豪”。尽管他活得长久,终其九十八年人生,却总是赶上动乱,动乱……始终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看来,他只有到另一世界去攀登高达天庭的白玉楼了。

只有一点欣慰。毕竟,父亲是有超常毅力与追求的,否则,也不会在近百岁时给自己出了一本书,这毕竟算是对他一生的小结。

对于将自己深深埋藏的父亲,我其实没资格评判他,更谈不到真正的了解与理解。他并不属于这个喧嚣的世界,只是由于活到高龄,才错位地在这个世界逗留得长久。

属于父亲那个时代的人已经极为凋零,几近绝迹。毕竟,横跨三个朝代时间过于漫长。他们的命运正像恐龙,终有一天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消亡。我们这一代没有他们的学养,我们的后代连我们也及不上。我不想做九斤老太,可这就是活生生的严酷现实。中国文化的链条从我们这一代已被无情斩断。但愿社会科学家也认真研究一下,这一批最后的恐龙绝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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