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唐宗宋祖,输了风骚——谈毛泽东与唐宗宋祖对读书人的态度 作者:黎烈南


 

 比唐宗宋祖,输了风骚

    ——谈毛泽东与唐宗宋祖对读书人的态度

毛泽东在他的名作《沁园春·雪》中曾经发出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之感慨。“风骚”,本为《诗经》与《离骚》之并称,亦高度文化修养、文采之谓也。那么,毛泽东与唐宗宋祖之“风骚”相比,情形如何?以下,从对读书人的态度,作一分析。


唐宗宋祖有所敬畏

作为天子,中国帝王往往肆无忌惮。而唐宗宋祖,时给人一种胆小如鼠之感。

唐太宗李世民,曾得到一只矫健的鹞子。一日,他正把玩,爱不释手,恰逢大臣魏征走来。太宗急忙将鹞子藏入怀中。魏征察觉到,不动声色,上前禀报公事。他故意拖延时间,说了很久。太宗心里可怜着那鹞子,可是他素来敬重魏征,硬着头皮听魏征说下去。结果鹞子死在了太宗的怀中(参看陈悚《隋唐嘉话·卷上》)。

唐太宗对书生魏征有所敬畏。古人说,他“素严敬征”(陈悚《隋唐嘉话·卷上》),——“严敬”——极其敬重之谓也。魏征的耿耿正气,足智多谋,使太宗高兴复惧怕。有如此德才兼备的辅佐大臣,焉有不高兴之理?而此大臣对他要求甚严,乃至到了不客气的程度,又使得他不禁畏惧三分。

宋太祖赵匡胤所敬畏者,是后人的评判。一天,他在皇宫后园打鸟,大臣有急事奏报。太祖听其所说,都是普通之事,乃大怒。一大臣说:“臣子我以为上奏之事比打鸟更紧急。”宋太祖以旁边所摆斧子之柄撞掉其两颗牙齿。臣子弯腰检起牙齿,放置怀中。宋太祖怒道:“你揣牙齿,是想留证据告我吗?”臣子对答:“臣下不会告陛下,可是史官会把此事写入史书。”太祖听罢,马上赐金帛慰劳了掉齿之臣。(见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一)请看,既怕“留证据”,又怕“入史书”,宋太祖敬畏历史裁判之心,多么浓重。

唐太宗敬畏臣子的人格,宋太祖敬畏历史的裁判;侧重点不同,有所敬畏,则一也。由此看出,为国民谋福的君主,一定有所敬畏,不胡乱来。唐宗宋祖,在这方面表现得极为突出。敬畏书生如此,改错迅速如此,不正是“风骚”的体现么?


理智处事

所谓理智处事,就是不以感情压倒一切,甚至在愤怒之情爆发之际,也能有所收敛。唐太宗是一位从谏如流的皇帝,然而他也有感情失控的时候。对魏征的某些谏言,他实在难以忍受,陈悚《隋唐嘉话·卷上》就生动记载了他先怒动杀心,后冷静而反省的过程:

一次,魏征在朝廷上和唐太宗争得面红耳赤。唐太宗待欲发作,复惧丢失从谏如流的名声,于是隐忍下来。退朝回到内宫,对其妻子长孙皇后忿忿道:“总有一天,杀了这乡巴佬(会杀此田舍汉)”!长孙皇后惊问:“不知道陛下想杀哪一个?”唐太宗回答是:“魏征总是当众侮辱我,我受不了!”长孙皇后向太宗下拜祝贺道:“我听说圣明天子才有刚直的大臣,魏征的刚直,正证明了陛下的英明!”太宗明白了道理,怒火顿熄。魏征逝世后,太宗痛心地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尝宝此三镜,用防己过。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从用理智思考战胜感情用事,到总结出“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结论,这表明了唐太宗思想上的一大飞跃——“风骚”不是?

如果说,唐太宗在对待魏征等大臣的谏言方面,体现出很强的理智控制与思考能力,那么,宋太祖则展现了更宏阔的大局观。“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是宋太祖指定的制度。谈及中国历史奇迹,人们总要说长城、故宫、大运河等等,其实,宋太祖这句誓言,正是专制社会中的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他体现了英明君主的高瞻远瞩,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唐太宗的“镜子说”,是专对魏征一人而言,宋室不杀士大夫之实践与广泛听取不同意见,则将读书人们作为一更大“镜子”,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借鉴——“风骚”更甚矣!

开国皇帝宋太祖本为武人,而喜爱读书。爱读书者,其治理天下的思考当然更加深刻。

文人,是最不倾向于造反闹事的一种群体。使国家最不安定的因素,是那些拥兵自重的武将。宋太祖的高级谋士赵普就曾经建议过:社会的混乱,在于不少将领兵权太重,夺掉其兵权,江山可以稳固。宋太祖遂以“杯酒释兵权”之法夺武将兵权,重用士大夫文人,果然消除了这一国内隐患。在冷兵器时代,那些识字不多的强悍男子,往往成为造反的发动者。读书人,则更适合在和平环境下治理国家。宋太祖用文人治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比较成功的尝试(军事教训在此不论);而这种成功,是以对文人的修养、气质(即“风骚”)之清醒认识为基础的。

在宋朝,没有通过科举考试的,不能作官。宋士大夫文人不但处于国家各级领导岗位上,而且他们还都是学者、诗人。换句话说,他们是国家的大脑,民族的智囊。所以,在一定意义上说,保护、尊重文人士大夫,其实客观上在维护着统治者的根本利益,保护着国家的文化命脉。在太祖建隆六年將议改年号时,对宰相说,不要用前朝年号。于是改元“乾德”,而不久他发现宫人所用镜子上都刻有乾德之号。他询问学士窦仪。窦仪说这是前蜀时用过的年号。从这一件小事中太祖有所感悟——懂得了更多的历史经验教训,才能更有效地治理国家。他感慨道:“宰相须用读书人”(欧阳修《六一诗话》)。他曾劝那位“习吏事,寡学术”的宰相赵普好好读书。赵普“手不释卷,每归私第,阖户启箧取书,读之竟日。(《宋史·赵普传》)” 对知识本身的尊重,就是对人类自身利益的尊重与呵护。

随意杀戮士大夫文人,实际是将这些国家领导人置于随意主宰的奴隶地位上,使他们的正气受挫,自尊心受到伤害,对统治者并无任何好处。为此,宋太祖特别强调:“得贤以共治天下。”(见《陈亮集》增订本附录,李幼武《陈亮言行录》)他的宣言,大有与士大夫平起平坐之概,给了士大夫文人以极大鼓舞与激励。士大夫文人地位之高,在中国历史上罕有其比。

宋代文人大都敢说真话,勇于著述立说。能放开了胆子说话,这必然直接导致了他们极富个性和强烈自尊的特点。在与皇帝的思想互动中,他们竟能发出某种理直气壮的质问与批评。如神宗曾感叹人才不足,表示:“朕未之见也”。程颢听了马上驳斥道:“陛下奈何轻天下士?”神宗马上“耸然”地连声说:“朕不敢!朕不敢!”(《二程外书》卷七)从程颢与宋神宗的对话中,可以看到,对“天下士”的尊重与否,竟成了“检验真理”的重要标准;换句话说,对读书人要尊重,对知识要尊重,成了君臣的共识。对文人的尊重,非但没有使政权颠覆,反而使得宋政权得到了空前的巩固——这个经验,实在宝贵!

从唐太宗对读书人的从谏如流,到宋太祖欲与文人士大夫“共治天下”,到整个国家领导层皆用科举成功的人士来领导,这种走向,虽然也给宋朝带来了一些问题;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放射出了超越赵宋一朝自身利害的人类的希望或曙光——通过读书,充分利用大脑来实行自身的超越。宋朝的完善科举制度与重用文人、重视读书本身的深远意义在于,它指出了人类通过最高级的活动——大脑思维,来实现对人类周边事物之尽可能多的认识,与自身的超越。对于人类来说,为了生存和发展,再也没有比读书和用脑再便捷、再锐利与再宝贵的武器了。


毛泽东对知识之认识的惊天逆转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读书人越多,知识越丰富,该国民的素质与智慧便会增加,它对本民族、对人类带来的益处便会更多,这已经是常识性的问题了。而毛泽东领导的时代,他对知识作了一次颠覆性的诠释,使国民对知识的认识,发生了空前的混乱。

毛泽东认为,知识分子最无知识:“就是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地最无知识的,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们多一点。”(《整顿党的作风》1942年2月1日)

“我历来讲,知识分子是最无知识的。”(上海干部会议,1957年7月9日)

“对于资产阶级教授们的学问,应以狗屁视之,等于乌有,鄙视,藐视,蔑视,等于英美西方世界的力量和学问应当鄙视藐视蔑视一样。”(成都会议,1958年3月22日)

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无知识到学问“狗屁”的论断,以及他在反右、文革中对一切知识分子之严厉政策,和唐太宗敬畏于魏征,宋朝尊重于读书人,形成了鲜明对比,进而发展到了仇视。比起“唐宗宋祖”,他对于知识分子的态度与政策,已倒退万里,全无“风骚”了。

毛泽东虽然认为知识分子无知识,但他却认为知识分子是必须防范的危险群体。他说:“那些大学教授和大学生们只会啃书本(这是一项比较最容易的工作),他们一不会打仗,二不会革命,三不会做工,四不会耕田。他们的知识贫乏得很,讲起这些来,一窍不通。他们中的很多人确有一项学问,就是反共反人民反革命,至今还是如此。他们也有‘术’,就是反革命的方法。”(《在京艺术院校试行半工(农)半读》一文的批示,1966年4月14日)这里,除了重复知识分子最无知识的错误观点之外,毛泽东还指出了知识分子的本领,那就是对社会现象的敏锐反应与批评的倾向(用毛泽东的话来说,是“反人民反革命”,其实是发现社会问题与批判的本领)。读书多的人,当然会敏锐发现社会弊端并发议论,这对于坚持以一种思想为指导的执政者来说,确实是非常危险的群体。实践证明:知识分子最敏感,最能发现新东西,无论在军事科学(钱学森等),还是在农业科学(袁隆平等),还是在社会科学诸方面,都走在时代潮流前头的人。他们是国家民族的宝贵财富,是中华民族长期以来一直都极其尊重的群体。

可悲的是,这样一种社会群体,在毛泽东发动的反右与文革中,早已被改造得战战兢兢,奴性十足,精神上的损失难以估量。充当毛泽东对知识分子批判主力军的,恰恰是工农兵群体。工农与知识分子的关系,本来是民族大家庭的平等的成员,而却被人为地判定为改造与被改造的关系,乃至斗争与被斗争的关系。人际关系搞乱了,表面上看是读书人自己的损失,其实也是工农大众自己的损失,是整个民族的损失。

笔者上面所谈,无非是唐宗宋祖与毛泽东对待读书人态度的对比。在等级森严、皇权至高无上的专制社会里,唐太宗对魏征的尖锐批评能虚心接受,喻为明镜,实属难得;宋太祖重用读书人,不加杀戮,共治国家,体现出旷世英主的一代风骚。他们在相当程度上克服或超越着皇权带来的优越感,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因而“唐宗宋祖”最终以“风骚”之美誉,流传海内。而毛泽东在帝国已解体、共和国成立之后,竟然将大多数知识分子定为所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加以“改造”、“批判”乃至最终形成大规模的伤害,废除高考,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只有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这种对知识分子的大规模的“改造”、“批判”,恐怕也是世界史上的奇观。它的对知识分子的蔑视、仇视之结果,给民族带来了巨大的耻辱,让在世界上第一个建立科举制度、并受到广泛赞誉的中华民族蒙羞。坐拥书城、手不释卷并嘲讽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的毛泽东,在他的一生中,竟认为知识分子无知识,将全国之多少骚雅之士,扫地以尽。今天重温他的《沁园春·雪》,不是可以发人深省的吗?


 黎烈南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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