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端五话桑麻

端午未到，家里就来了客人，带来两盒绿豆糕、20多只咸鸭蛋，还有四五斤重的香蕉。一看这礼品就说明来的不是什么外人，所以也不用花冤枉钱去买那些洋盘货。但其实来的人也不是我们家的亲戚，而是我们家原来的钟点工小张的爱人，我们都习惯叫他老四。小张自己倒没来，说是正在忙着做生意呢。

小张和老四都是安徽农村人，一直在南京打工。小张刚来南京时在家没事干，就到我们家来帮忙，前后干了有七八年。记得那时她儿子才读小学，现在已经工作了。我在《我就是个苏北人》一文中就曾经介绍过他们家的情况，他们在菜场有了一个摊位，主要卖些干货。家里也有了辆小面包，正盘算给儿子买房子呢。几年下来，我们就相处熟了，大家就都当作一门亲戚来走走。但有趣的是，我爱人平时买菜时都要注意避开小张，因为在她那里买东西，她从不肯收钱，还要追追打打的非要你收下不可。

老四进门后连茶都不让泡，说是很忙，马上就要回去。但一谈起买房的事来话就长了。他们是在安徽滁州城里买的房子，离南京很近。房子有70多平方米，总价是28万元。我问他贷款没有，他说没贷，因为利息太高。房子也没有装修，先租给别人住，租金是每月500元块钱。我替他算了一下，就相当于28万元存进银行，每年还有2%的利息，结果还白赚了一套房子，真是很划算的。

老四说，自从批发市场从白云亭搬到江宁后，路途就远了，所以现在卖菜的家家都有了车。因为儿子在后宰门工作，他每天开车送儿子上班后，就可以顺路去江宁批点货回来，倒是一举两得的事。老四还说，外来户中最好的一家是搞蔬菜批发生意的，有许多固定的客户，赚的钱也多，给每个子女都买了房子。他们当初是因为生活困难才出来打工的，想不到最后竟打成了老板。

我们院子的门口原来有一对收破烂的夫妻，每天下班时我都看见他们在辛苦地整理一大堆的旧书、旧报和包装盒。想不到几年以后他们在城里也买了一套60多平方的二手房。那时政策宽松，有60平方就把儿女的户口落了下来，所以每当老人谈到这件事时都很得意。可惜那时老四钱不够，没敢动这个念头。

老四感慨地说，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啊。其实城里的工作很多，就是城里人不愿意干，所以满大街做小生意的都是农村人，很多人都是从男的打工、女的做家政开始的。因此他们对城里人的生活状况都很了解，也知道有许多人家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只不过是放不下这个架子，或者是吃不得这个苦罢了。

我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当初知青回城时，分配到菜场的也有，当环卫工的也有，到废品收购站的也有。这在当时就算是一份工作了，而且有的还是国营的。但自从我们这一拨人退休、下岗后，就没有人再肯来干这些工作。包括餐饮、旅社、保安、运输、零售和建筑这些行业，几乎都成了农村人的天下。因为南京这个地方毕竟做过几代都城，历来重文轻商，老百姓的骨子里都喜欢在官府工作，喜欢在铁饭碗的大单位工作，所以南京是个典型的蓝领城市。记得90年代到浙江学习时，大家就发现当地的领导非常轻松，在企业改制过程中上访的人非常少，也几乎可以说就没有什么人来上访。后来我们才知道，浙江人有经商的传统，连机关干部出差时都不忘到市场上打探打探行情。而做生意的人就特别讲究面子和信誉，即使家里有再大的困难也不会轻易地在邻居面前吱一声。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们是不会抛头露面地到政府上访的。记得一位卖烟的老板曾经对我说，我要是去上访的话儿女也不会同意的。言下之意是，我如果上访就说明我家穷啊，没钱啊，万一邻居知道后连我儿女的对象都难找。看来这种传统的谋生手段和心态真是给浙江的地方政府帮了不少大忙。

我还认识两家做生意的人，都是从农村回城的下放户，他们当时在城里都是社会地位最低的人。我回城后就明显地感觉到，下放户在城里人的眼中地位之低，简直就如同难民一样。因为下放干部和知青还有落实政策一说，说不定还能有咸鱼翻身的那一天，而下放户就是个老弱病残的安置问题。所以有些人谈到下放户时，都是一种不屑的口吻，好像下放户就是社会上的垃圾似的。这种感情上的差异，就在于他们都没有下放过，在机关里走得太顺了。

我的这两家朋友当时就是这种难民身份，于是不得已都做起了小生意。一家在夫子庙卖小商品，一家在大行宫卖水果。起初都非常艰苦，也确实没有人瞧得起他们，但几年后他们就都发了。卖小商品的成了批发商，全家都搬到了深圳，光买户口的钱就花了24万，还买了几套房子。卖水果的也买了房子，还把几个女儿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记得当年她们下放时，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也只有十四五岁，父亲又有病，家里一个劳力都没有。有一年的冬天，大雪封门，家里断了炊，绝望之中曾经想全家人抱在一起一把火烧死算了，免得受活罪。那种惨状真是不堪回首。现在看到他们的变化，我也真为他们高兴。

我们这些人毕竟经历过一段苦难，都曾经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过，也都尝到了人世间的辛酸苦辣。虽然我们无力改变社会上的偏见，但至少在我们朋友之间，对什么地位的高低贵贱是看得很淡的，我们看重的只是那段友情和对生活的态度。因此我们也深切地感受到奋斗对于改变个人命运的重要性。凡事真是求人不如求自己，只有自己付出过努力，才有可能获得美好生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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