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老石
作者:邢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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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老石 老石曾是我们的北京带队干部,我们和老石的交往持续了近四十几年,他去年冬天谢世了。一年过去,我望着窗外萧杀的冬景,想写点什么纪念老石,老石有恩于我。 插队的第二年,上面给我们派来了北京干部。原海淀医院的精神科大夫石恒耀负责管理关庄公社前、后楼河大队的北京知青。老石四十出头的年纪,相貌堂堂,胖胖高高笨笨的身材,总是穿着四个兜的蓝色的中山装,药箱不离肩。老石的腿不太灵活不容易打弯,两条腿像绑着高跷,在山路上行走显得艰难。据他说在山路上摔过,就他自己认为是工伤而人家不给他算工伤的问题,他和我们唠叨了很多年。我不知道他没摔之前腿就是硬邦邦的,还是摔了以后变成这样,总之他留给我的记忆就是:在我们那个出门就爬坡的山村里上上下下,上坡时手扶着跨,下坡时挺着胸,腿直戳戳地,挎着药箱走路的样子。陕北缺医少药,我们知青尚且照着《农村医疗手册》充当赤脚医生,更何况老石是北京来的正经的大夫(虽然是精神病科)。老石挺忙,公社方圆几十里的老乡都慕名来找他看病,或是把他请出村,所以老石总是在村里时隐时现。 老石一口地道的北京腔,北京的老理儿也多,絮絮叨叨。关心我们那是不用说,可常常有事没事大事小事就把我们知青的事汇报到公社去,比如谁跟谁有谈恋爱的迹象这种事也去汇报。为此我跟老石吵架(当然不是他汇报我,咱也是为姐妹的事)一个月没跟他说话,实在别扭。有一次我和老石相遇在村中央的小溪旁,他从对面过来,我要从这边过去,踩着石头碰到对面时,我说:老石,咱们说话吧。老石回道: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个呢。 老石好玩的事多着呢。有一次我见老石正在自己的窑里整理药箱,一位婆姨来找他看病,边往窑里走边叫:"老石呀,我难活(难受)呢,你给看看。"老石急呲白脸,双臂伸出,双手急摆,"你不能进来,你就站在院子里说,你一个婆姨家到我窑里算是怎么回事!"那婆姨哪里听得懂老石说的什么,自顾往里走,嘴里说着"你说的话俄一满骇不下(听不懂)"。老石眼看着那婆姨一只脚迈进了窑门,急得一个蹿步蹦到了院子里(身手敏捷),老石站在明亮的院子里长舒一口气,对着已在窑门内的处在暗处的婆姨说"你要进窑,我就出来。现在你说你哪难活吧?"我们大家分析可能是老石以前成天和精神病人打交道,落下了职业病,变得神经兮兮。 自从老石当了我们的北京干部后,他每次回京都会到每一位知青的家里去拜访。为我们的家长带好,把家长带给孩子的东西大包小包捎给我们。他熟知每个知青的家庭情况,他与我们的好多家长都成了熟人,直到他去世这种关系维系了四十年。尤其是近些年大家都回到了北京,每逢年节,往往还没等到我们顾上给他拜年,他的问候电话就打来了,还会嗔怪说:"再忙,给我打个电话也费不了多少事。你母亲好吧?带我问她好。一年不如一年啦,你们的楼我也上不去了,我也不能亲自去拜访你母亲了。"年近八十的老石愈发的耳聋,你在电话这头的话还没说完,他那头就边说:"不占你的时间了。"边挂了电话。知青的事,最先知道的也总是老石,比如谁谁离婚了,他打电话来让我们赶紧去慰问。比如谁出国访问学者去了,可他妈病了在医院,老石让我们都去医院看望一下那位妈妈。有些男生对老石频繁的情感攻势应付对策是--每年春节寄份年历或是从邮局寄去一、二百块钱。不过我们村知青也常常集体去看望他。 我们想老石一定是把在陕北跟我们知青一起呆的那些年,看的很重,有很深的情结,那也是他的生命中一段重要的经历啊。 当年我们知青在村里确实都干得很好,天天出工,抢着干重活,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脱胎换骨改造自己。我还是我们村知青中第一个入党的,那年我19岁。在农村入党也看出身,更甚的是还要查三代,有的同学出身革干,但爷爷是地主不行,而我的爷爷是贫农,我就沾了我爷爷的光。老石拍着我的肩膀,关切地对我说"好好干,别背家庭的包袱。"此话从何说起?我心下蹊跷:我有什么家庭的包袱吗?说起来我应该是所谓的根红,我的爷爷是贫农,还是冀中根据地的老党员。我父亲是三八式的老革命,八年抗战,曾身负重伤是三等残废军人,身为抗战将领,立下过赫赫战功。早在1948年,我父就在东北战场林彪的四野任齐齐哈尔卫戍区参谋长。解放后,贺龙组建国防体委,抽调大批军队干部,我父奉调体委工作。军人出身的父亲是典型的血脉喷张燕赵之士,为人刚直不阿,58年因与上司意见不合,被打成反党分子,虽于次年甄别摘帽,但两年后老头因过度气忿、郁闷,大吐血弃世,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岁。自父亲去世后,我们饱尝生活的艰辛和世态炎凉,在我身上没有干部子弟的优越和傲慢,有的是委屈和尴尬。我的出身应该怎么填,不是革命干部还能是什么?我要背什么家庭的包袱吗?当年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会懂也弄不懂,想不清也不会想。但不管怎样,在那个出身决定一切的年代,我顺利地入了党。后来又考上西安美院。 记得这一年我已三十多岁,早离开陕北,成家立业后在西安工作。春节回京探亲,我姐姐跟我说,老石前些日子来家说叫你回来后去他家一趟,有事对你说。我去了老石位于德胜门外一条小胡同里的家,老石把我叫到里屋,从木箱子里翻出一张纸,递给我说"这是当年你父亲单位寄去的黑材料,我没往你的档案里放,私下藏起来,现在该给你了。"我一下怔在那里,一下蒙了,脑子转不过来。 老石,这位神经兮兮,絮絮叨叨,常常好心也让我们烦的精神病科大夫,在那个恐怖的红色年代,在那个北京知青下放的穷山沟,拿到了一份准备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的档案中放的,她父亲的黑材料。也许还正是村里的党支部准备发展这个女孩子入党的关口。老石的内心肯定犹豫过、斗争过,他一定是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她们已经够不幸了,幼年丧父,十几岁又失学,被下放到这远离北京千里的深山大沟里,吃不饱,干重活,看不见前途。如果这份黑材料放进去,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就肯定毁了。可要不放,私藏起来,老石,你要冒多大的风险,你要有多大的勇气。为别人,为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知青,为一个经常跟自己闹孩子气的不谙世事的毛丫头,值得顶这个雷吗? 老石拍着我的肩膀说让我别背包袱的时候,是他作出了决定的时候。老石没声张,悄悄藏起这张纸,一藏就是十几年。更关键的是当时他没有对我吐露半句。后来我反复想的就是,如果当时老石把这件事告诉我,跟我说有这么回事,但不放你档案里。那样的话,对于我一个幼稚、脆弱的女孩子也是非常可怕和残酷的。当然我首先会对老石感激涕零,然后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知道了有这样的黑材料,知道了我有这么"反动"的父亲,我还会轻松地积极申请入党吗?还会已经错过考试却仍追着美院的老师要求补考吗?那样我人生的路就肯定会是另一个样子了。是老石的守口如瓶,是老石坚强的政治头脑和担当,让我在精神上和政治上轻松地、正常地度过了青年时代! 老石是我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贵人、恩人。 老石心中有大善,他是个好人。回首我们一生当中,曾受过多少人的恩和惠,让我们永远记住他们。让我们学会感恩,让我们的后代学会感恩,让我们的民族学会感恩。 2001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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