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的约会

去年国庆，哀牢山的小李就约我今年春节去他家，时间是他家杀猪的时候。彝族人说话很认真，接受这个邀请和答应给小女孩们做干妈一样，我没敢太随便了，问他们大约什么时间，说腊月里，那应该在元旦前后吧，我以为那时不会有什么事，答应了下来。小李开心极了，马上说，定下日子前十天我就给你打电话。

元旦前，LS因公到省城，回程时告诉我大约就这几天了，问我能不能去，我临时应了另一个约会，只好婉言谢绝了。杀猪是彝家很重要的一件事，通常头年就定下来年请什么客，做什么菜，我知道应该想办法在腊月早些时候去参加，可事却一件接一件来了，我的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心情也被挤得乱七八糟，一时间，只好告诉LS说可能不去了。人老了，犯糊涂的日子越来越多，直到昨天才知道豆豆的行程被我记错了十多天，我何不乘这雪天去哀牢山？今天才腊月初七呢，听老山说他们的猪还一直等着我去才杀，想约个朋友一起去，一时也没YL的电话，不好找她，自己乘夜班车去得了，可能，我会在景东过腊八。

小记一乘车夜班车不是第一次了，和许多景东孩子挤在一起，他们多半在昆明上学，赶着回家过年呢。这车说是班车，里外里全是认识的人呢，孩子们和驾驶员热闹极了，吵得像锅炸了一样。偏偏来了个年轻的母亲，怀里抱着个半岁大小的孩子，直哭！她来得太晚，行李又多，座号在上层最后边，最不舒服啦。可我的也不好，也在上层，而且在中间，五十公分宽的铺连自己都放不下，和她换也不成。窗边的一个小伙子人高马大，紧紧贴着窗也是一分不能动弹，怎么办呢？驾驶员来了，听她诉着苦，也没什么好办法。

左边的小姑娘说话啦，“大嫂你和我换个座儿吧！”唉，就算换了，她怀里还有个孩子呢，能坐得下？后铺共五座，好在只来了四个，另三个也全是学生，说他们不用了，下去两个陪驾驶员说话，大家换着睡就是。这下子，后面的铺空啦，小孩子也不哭了，年轻的母亲安静呢。这时驾驶员想起了我，说您这么大年纪睡这个位太辛苦了。呵呵，我说没关系呢，我常睡这样的铺。景东人，就是这么温情。

小记二二顺媳妇上山才一天，二顺就悄悄窜来和我说，他家明天杀猪呢，让我说服老山一起下山。老山忙得没了样子，根本顾不上什么杀猪不杀猪的事，和他说连头也不抬地就否定了。我正忙着录气象数据呢，不去就不去啦。没一会儿，二顺媳妇来电话了，我赶紧逃了出去，怕听电话，怕听完电话老山又要问我怎么办。本来人家是等我去才肯杀猪的，现在我到了却不去，这话我好回么？

还是没逃得过，等我再回来时，老山马上安排好让我和二顺下山，自己一个人留在山上守工程。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我随二顺下山啦。现在我是乘客呢，这山路不用我开车，真好玩，一路的好风景，由着我尽情地看。等我们赶到天已经擦黑了，院里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呢，实在等不急了已经吃了一半，二顺媳妇迎着我就来，麻利地收拾好桌子，大碗小碗地，看得我直流口水。早饿啦，特别饿二顺媳妇做的菜。我们几个后来的入了席，二顺媳妇才忙问我，亲家呢？哈哈，问二顺得了，我才不知道她那好亲家老山是怎么回事呢。二顺嘀嘀咕咕咕地解释了半天，二顺媳妇好容易才把恼脸换成了笑脸。我偷偷在心里笑，这哪是想请我，明明是要请老山嘛。据说老山和他们做十几年亲家了，这份情怕真不是我这随意的来客所能理解的。

二顺家兄弟姊妹不少，我从没数清楚过。男的全是高头大马的彝家汉子，热情、温柔、英俊潇洒，还都特别能干，这乡里没人不夸的，女的呢，也全如大姐一般壮实、能干、秀美，能嫁到这样家里的媳妇当然也是一个强过一个的，二顺子是全家的骄傲，二顺媳妇当然也是百里挑了一的人才哦。不过，据我所知，二顺媳妇却不是彝族，而是一位汉族姑娘。她会说一口很地道的彝话，模样儿清秀，个儿不算高大却显得特别匀称，满身上上下下的线条全来自那自儿时就没断过的劳作，让你怎么看都觉得特别有力、饱满，这山里的女人的美和城里柔弱的模特儿的美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她美得让你一百个放心！二顺到观测站工作去了，十天半月也不回一次家，大小子当兵去了，就剩了媳妇和一个小儿子，家里几十亩山地、水田还有鱼塘，院里还养了七头猪和鸡，比我当知青时二十多个人的集体户里的事还多好几倍呢。

饭桌上就我一个女的，汉子们全喝酒，二顺媳妇的妈也来了，她可是我没见过的亲戚，好像全知道我是谁，悄悄把我的碗抢了去，再盛了半碗白米饭来，告诉我这是才出锅的。打量了一下这老人家，觉得不像是乡下人，哈，原来她家是景东城里人呢。

别的我不知道了，我就知道二顺媳妇本来是个城里的姑娘，嫁给了山里的二顺，成了二顺家的顶梁柱。

小记三逃上山走到半路，那车却说出问题了，水箱烧干啦，机油也漏啦，反正不走了。好在还有手机信号，打了个电话问老山，说是离站还有七八公里，并开了句玩笑说：“你们走回来得了。”我倒是太想走，于是问二顺，我们走吧。二顺说，不行，要是下雨了呢？我说，没事，不会下的。二顺说山里有老熊！俺说俺不怕，俺从来就没怕过熊！

驾驶员打电话找人去了，水又特别远，一时半会儿搞不到，车上除了二顺和驾驶员外还有两个打零工的，就算来了救急的车也没我什么事儿，我又搬不了东西，反正是个废物。说来说去，二顺就是不让我走！我总觉得二顺特别小看我，总觉得我是个城里人，没什么本事，走不动路……我怎么就是个包袱呢？但直接就走怕是不成了，于是假装到前面看看，转过弯给老山打了个电话，说我要自己走上山来，让他告诉二顺去。哈哈，这招真灵，待我转过山口走出一里多地远时，听到二顺大声叫我呢。快到杜鹃湖了，再走就没手机信号了，反正我在这儿出逃是出了名儿的，来时问老山我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就得了个回答：“只要你不逃走就不算麻烦！”我也不是第一次从景东出逃，再添一次也不就这“罪名”了么？

来哀牢山的次数都数不清了，可走哀牢山的机会却不多，难得有这么好的时机。天上乌云滚着由东向西去了，不时有阳光从云缝中透出，于是大山哀牢极壮极美地在我脚下。梯田延伸着，虽然没元阳梯田那么美妙，却也自有一番韵律，唱着歌儿似地告诉我它们的宁静，它们的与世无争。不时地有山民赶着牛、羊、猪走过，不时地有赶集归去的山民步履匆匆，这长长的车道上却再也见不到往来的车辆。

路，转过山嘴了，再往前就进入了原始森林，满山的枯藤古木，林间鸟儿鸣着，飞着，脚下的路起伏着，山里的空气洗浴着我，那时间，我觉得这个世界原来真美！来到水库了，今年水库的水特别满，离岸已经不远了，水库管理站的大狼犬朝我跑了过来，亲热了一番后，它思考是不是送我一段呢。好呀，有大狼狼送我多好的事儿呀。下面的路可就是老山他们去年才修好的环湖路了，全部穿过原始森林，有几个全年不能见阳光的暗角处，就算再好的天气也是泥沼般难以下脚，前两天乘老山开的车过这路时，发现他的驾驶技术居然了不得，那些泥地弯路，那些大坑大槽，过得顺顺溜溜的，哪儿还像个才拿本儿的新手呢？我和大狼狼说着话儿，没了年龄地跑着跳着穿过了潮湿的空气，奔到了老山们新建好的专家楼前，跑着进了老山的办公室。哈，人家不理我呢，还在电脑前忙碌，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乘车来的？”哈哈，我和大狼狼跑着来的！

小记四小键盘上山来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帮老山录气象数据。这事说了有半年了吧，不是他忙就是我没空，再就是……反正该去的时候没去，这会儿天冷得不行时才去。可不做这事儿我又做什么呢？总和小罗丹满山地跑也不是法儿呀，于是让老山把表给我。老山让新来的小罗翻出大本的表格，又从网上去调来了中科院的格式文件，然后再花了一个小时向我解释手抄表与电子表格间的一一对应，总算搞定，可以开始录了。感觉很不顺手，到底不是五年前的我，小键盘不再熟练，完全盲打已经不太可行。过去和小扎西一起录数据时我们总是一人报一人录的，准确率非常高，速度当然也不用说，可现在，大家都很忙，让小罗丹来报吗？哈哈，怕我会不耐烦她也不耐烦，到底才八岁的孩子呀，于是决定熟悉一下仍用盲打录。

整整一个上午，好容易才把一个月的报表录进去，还有两栏发生重大误差，电子表格的格式与手抄表的不一样，白录了！一份表有气压、气温、湿度、相对湿度、风向、风速、日照、降水、云量、地温……反正十几个项目，每项目又分每日三次，还有最高最低记录，密密麻麻的数字堆一眼看错就前功尽弃，哈哈，重复多次才算有了点感觉。从一月份开始，气温时而零下时而零上，气压时高时低，感觉着过去一年哀牢山上的晴晴雨雨，在滴滴嗒嗒的键盘声中沉思着。

有些日子了，再没了任何压力，没了任何命令，我真是太自由了，自由得失去了自由。有整整十年的时间，我一直和键盘、和数字打着交道，要说喜欢电脑，我恐怕最喜欢的就是键盘，当十指落到小小的键帽上时，会有美妙的音乐声响起，我的情感通过十指传给小小的键帽，再告诉电脑，告诉所有我想告诉的人和事。我有时会恐惧，假如有一天，我的手指不能用了，假如有一天，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不知道没了键盘的日子对我意味着什么。

那些数字，开始让我恐惧而后来让我亲切的数据在向我讲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讲着哀牢山上每一天发生的一切，每天共四个观测时，分别是2点、8点、14点、20点，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山路泥泞，老山和站里的人就得到三个点上记下所有表上的数据，电筒和长水靴、雨衣把他们武装得就如五十年代半夜查铺的《老房东》，也是哀牢山上的特色道具。我去每个观测点看过，也问过小杨那些表都有什么意思，气象我不懂，那些仪器也不知道，那些数据对一个不懂气象的人来说没有意义，老山不是做预报的，他们只是观测、记录，而这些数据也只对专家分析起一点点作用，真的，应该算不得伟大吧。二十多年来，他们一天天重复着，我手指下总会有些相同的数据出现，而且，我手指下的数据肯定不会超出某个范围，我甚至以为，昨天的数据抄在今天的表格中也不会有人发现是伪造的。但是，我可以肯定所有的数据都是真实的、准确的，因为，老山他们是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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