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因为我没能作到我对一个父亲的自我设计。小的时候，我生活在一个父母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的家庭里。我记不得他们为什么吵嘴打架了，但印象里他们总会在最后朝对方喊：“我和你离婚！”而另一个则会说：“走！谁不离谁不是人！”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打呀打呀，直打过了反右（我爸爸当了右派），再打过了文革（我妈妈当了走资派），一直打到二老离休的今天，也没见离婚。当然今天不再说“离婚”二字了，因为那已经没什么说头了。他们现在喜欢说：“如果现在是当初，我绝不会找你这样的！”他们这样一说，我们当子女的就会讪笑起来，说：“得啦，现在就去离婚吧。”他们反倒就不再吵了。

可当初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只觉得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很烦。我爸爸打人挺狠，有一次为了什么事他竟然用木头拖鞋在我的脑袋上打出了血。他哪里知道，那时我就会狠狠地想：快点长大吧，快点离开这个家吧。所以我在１９６７年会毅然决然地离开北京到内蒙插队，其中就有对家庭生活的厌恶。后来我又到了西藏，在那里干了五年。这总共十年的光阴里，我竟有９个春节没回家。一次妈妈问我：“你在外地会不会想家？”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真不人心伤害她，

就说：“很想……”其实我很少会想起家来，大概只有一次在梦中回到了家里，却在梦中被狠狠地打了一顿。那天夜里从梦中惊醒，我流了泪。心中很伤感地想：“你看啊，好不容易梦一次自己的家，却是这样的一个梦啊！”在黑暗里我点燃一支烟，心中暗暗地下了个决心：将来，如果我当了爸爸，就绝对不会打儿子一下！

可在这里我必须对华知的朋友们说句实话，我没有作到这一点，而且我打儿子比我爸爸打我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开始相信“老子反动儿混蛋”了……

儿子对我是什么感受？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想，“将来等我长大了早早地离开这个家”呢？反正他平日里很少会对我说些什么。他更依恋他的妈妈。有一次他妈妈的单位组织到大连玩儿，我就劝她一定去。我说放心，家里有我呢。她去了一个月吧。儿子天天盼她回来。有一天吃过了饭，我领着儿子在院子里遛弯儿，他突然就朝家里跑。我追回家一看，他象一可怜的小猫似的趴在他妈妈平日里常常坐着打毛衣的那个沙发上。我问：“儿子，怎么啦？”他说：“我还以为妈妈回来了呢。”终于，妈妈回来的日子到了。我接到了电话，说已经下了飞机。我告诉儿子，你妈再有一个小时就会到家。儿子站到了五斗橱前，抬头吃力地看上面的钟。这时我有点事就到外边去了。但等过了４５分钟回家一看，儿子依然站在那钟的前面。我惊讶地问：“你就一直这样看着钟了吗？”儿子点点头，说：“钟的长的针是会动的哩！”他说的是分针，他能看出分钟的移动，可见他看了多久。当他妈妈回来我把儿子对她这样奇特的思念讲给她听，她流着泪抱着儿子一个劲的亲，那动静真让我这个当爹的嫉妒。

他上小学之前，我经常会领了他骑车远足。他是个怪孩子，不喜欢逛公园，却喜欢到从来没到过的农村。在田野里他会开心地大叫，对小虫子好奇。有一天，我带领他骑车到了南口，返回的时候在离家还有五公里的望儿山下歇脚吃饭。在天我们爷儿俩都饿坏啦，就要了很多菜。可等吃完结帐的时候我才发现，兜里的钱还差了１４元！那是个个体小店，店主人见钱不够却不说一点点“算啦”之类的话。我又是个脸皮薄的人，不愿意让人家感觉自己是故意赖帐。我就对儿子说：“你在这里等着爸爸，爸爸拿了钱就回来。”然后对老板说：“请照顾我儿子一下，我回家取钱。”我骑车就跑，回头看时儿子站在里边眼巴巴地朝我喊：“爸爸呀，快回来！”就这样，我把儿子作了十四元钱的抵押！回到家里对妻子一说，把她气得够呛。说：“可真有你的！孩子还不得急死！”我顾着上擦汗就往回跑，当我远远看见望儿山的时候，就看见儿子小小的身影在院子的铁栅栏之间努力地探出头，奶声奶气地尖叫：“爸爸呀爸爸！”我的眼圈立时模煳了，心想：妈的，真是个望儿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