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和:夺命雪 作者:昭昭搜集


 

 夺命雪

作者:沈和

来源:草原恋合唱团网站http://cyl.getbbs.net/post/t7068223.htm

1972年5月13日,早。

老天爷铁青着脸,不时撒下点点冰碴,一夜之间气温骤降了10来度。幸亏临行前换上了阿珈额吉翻出的旧皮袍,否则,我怕是只有在马背上打颤的份儿了。

我的马群散落在洼地中,“巴图乌兰(儿马名,因经巴图调教得名)”和它的母马、马驹像往常一样落在大队马群的后面。这一夜没有新添马驹。冷风中,整个马群显得格外安静。

天凉,可以等到下午再饮马群。换了一匹既老实且又年老的骒马,准备到最近的营子里去消磨这大半天。

东北风陡然间加大了力气,细细的冰碴变成了坚硬的小雹子,风卷着冰雹铺天而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催马快奔,转眼便来到最近的蒙古包。相邻的两座包中,只剩下老额吉一人。接羔季节,人们都在羊群忙着对羔(对羔:接羔季节,要一日数次地将贪睡的羊羔赶起,和母羊对上号喂奶)。额吉开始烧茶,包外飞起了鹅毛大雪,风卷着雪不断从包顶灌进来,落在锅里和地毡上。雪好大,虽然边下边化,茶未烧开,业已积了厚厚的一层。新长的青草几乎都没了尖。

“阿拉华怎么还不回来?”我向额吉问道。额吉的儿子也是马倌,按理说,一早出去圈好马群也该回来了。

“这种天气,他哪敢回来,恐怕非得钉在马群中才行。”额吉回答。

“这种天气算什么?”我心中暗想。放马已足足放了四个年头,比这大的雪见得多了,能见度差到除了坐骑,什么也看不见的白毛风天气没少经历,这雪能有什么可怕的?

“干吗非得钉在马群中?”我不解地问道。

“这雪可不比冬天的雪。冬天的雪不融化,可这雪边下边化,人和牲畜被雪水湿透的话,会冻死的。”额吉说。

我顿时恍然大悟。的确,一到草原上,就听牧民们常说:“三九严寒不可怕,春秋冷雪夺人命。”而今这场雪难道就是所谓的“夺命雪”?我不禁紧张起来。想到那无人照料的马群,不安的感觉顿袭心头。

包外响起了蹄声,是老阿爸和女知青杨贞芳从羊群回来了。两人的棉袍都已湿透,看来,情势确实严峻。不等他们坐定,我向老阿爸问道:“外面牲口会怎么样?”

“哀魔日,哀魔日(可怕,可怕),什么牲口也呆不住,你的马群肯定跑啦!”

“糟糕,我怎么就小瞧了这雪,如今跑丢了马群可不得了。”我埋怨自己。雪这样大,草原无边无垠,10步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要找到牲畜,除了循着牲畜在雪地上留下的蹄印,绝无其它办法。可这雪不断地覆盖着蹄印,很可能连蹄印也找不到。此刻的我,如坐针毡不知所措了。

“雪能盖住蹄印,但是马群会甩下蹄子上粘的雪块,雪块不会马上消失。”老阿爸在关键时刻指点迷津,使我茅塞顿开。

胡乱往肚中填了点东西。怕雪湿透皮袍,外面套上杨贞芳借给的夹袍,又要了顶旧皮帽,赶紧上马,钻入茫茫的雪海之中。

狂风卷着雪抽打着人和马,似乎要把我们打翻。在这天地合一的雪的世界中,方向难辨。但此刻,狂风却成了确定我前进方向的唯一向导。马群只可能顺风跑。根据风向和早晨马群所在位置,我在心中测算着马群运动的方向。首要的问题是尽快找到雪中的蹄印。斜切着风雪,老马载我奔跑着。雪落在马身上,立刻融化,雪水渗进马的鬃毛;雪打在我脸上,化成冰水,顺颊而下。

雪已没过了马蹄,往日熟悉的山峦丘岗全都湮没在雪中。根据风向估算,我的马群要经过—个硝泡子。如果马群冲进已经解冻的泡子,就有被泥沼吞没的危险。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我的心。但愿马群偏斜一点,能从泡子的两侧通过。

眼前依旧是一片白。突然,雪地上出现了一片依稀可辨的牲畜跑过的痕迹,一片杂乱的凸起顺着风势延伸着。再过片刻,这凸起也会被雪掩盖得荡然无存。从宽度看来,牲畜很少,可能是“巴图乌兰”带着自己的“家眷”从这里跑过。

“得找到大队马群才行。”我继续追下去。又跑出两里多路,终于发现了大队马群的痕迹。我拨正马头,夹马顺风而下。

天更暗,雪更大了,鞍下的老马仍顽强地跑着。已经跑出了10来里路,硝泡子该是被甩在身后了,我暗暗为大队马群和自己庆幸,但愿“巴图乌兰”也能逃脱厄运。

早己进入了相邻牧场的地界,这是我从未涉足过的草场。前面有无泥塘沟壑和其它险阻不得而知。

蓦地,眼前出现了一顶蒙古包。我那马群的蹄印直楞楞地擦包而过。离包不远,老少数人正在风雪中拼命圈赶着一群羊。草原上的牧民素有助人的美德,但眼下他们自顾不暇,根本不可能顾及这跑过的马群。

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夹袍的后背早己吸饱了雪水,皮袍若继续湿透我还真有被冻死的可能。感觉得出,老马的体力已有所不支。“绝不能让它趴蛋(趴蛋:当地土语,指马累到极点后瘫倒)。”它一旦趴下,别说追赶马群,就连我的性命都难保全。我不得不悠着劲,略微放慢了追赶的速度。

马蹄印向前延伸。似乎没有穷尽;大雪纷飞,不知何时终了。面对雪幕望眼欲穿,渴望着会突然发现马群就在近前。已经消失了时间的概念,只感觉又追出了很远很远。渐渐地,雪中的蹄印变得越来越清晰,新鲜得如同马群刚刚跑过。我亢奋起来,“再努一把力,就追上!”不断抽打着老马,眼下顾不得心疼它了。

漫天大雪中出现了一片黑灰色。啊!那就是我的马群。马群仍在不停地奔跑,300多匹马挤在一起,前呼后拥。显然,马群在借助奔跑产生的热量来抵御雪水的侵袭。

冲进马群,套住了那匹嚼口最硬(嚼口硬:马性子急,不愿缓行)的青骒马。换马的当口,马群又跑出了一里多路。解下套马绳的一头——此时将套马杆当大鞭使才过瘾。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风驰电掣般冲将过去。

跑疯了的马群哪里截得住!刚将马群的头轰转了方向。马群的尾又顺风逃去。套马绳的抽打对马群毫无作用,我如同疯子一般在风雪中追着马群左右狂奔。实在把我逼急了,掉过套马杆,我用杆柄向马群横抡过去。声嘶力竭地吆喝,没头没脑地一通乱打,直至浑身冒汗,才制止了马群的逃跑。整个马群湿漉漉地挤作一团,小马驹紧紧贴着大马,连牲口似乎也知道相互依偎能带来温暖。停顿不等于胜利,马群随时有逃跑的可能。“嘿呀!哈呀!”我继续呐喊着,噼噼啪啪,套马杆毫不留情地落在马群身上。不知是屈于木棒的威力,还是被我的顽强精神所震慑,马群终于驯服了,开始慢慢地、艰难地顶风移动。

冰冷的雪水在脸上流淌,夹袍的前身也被雪浸湿了。往日能够轰着小跑的马群,现在梗着脖子一步一步往前挪,这雪如果下个没完,这风如果继续刮下去,我只身一人,能够坚持多久可就难说了。一种恐惧感渐渐向我压来。已到这般田地,除了硬撑下去,只能企盼着老天爷开开眼。

天色渐晚、风势渐弱,雪也变小了。马群开始边走边啃地上的草,小马驹不时钻到母亲身边吸吮奶汁,它们也跑累了跑饿了。我一直惦念着离群的那“一小撮”马,现在才有可能腾出工夫寻找。须臾,透过云层射出一抹落日的余辉,雪霰中离我两里开外散着一小群马,那就是它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管是否是天意,却真真使我大喜过望。

夜幕降临。苍穹之下唯有这马群伴随着我。草原上的人们都有这样的体验:无论在怎样恶劣的情形下,那怕只身一人,身边只要还有牲畜,便不会感到孤寂。在这寒冷的旷野之上,身边的马群给了我一丝慰藉。马群奔跑了一天累了;我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也累了,多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睡一会儿啊。

跟在马群的后面,慢慢地驱赶着它们。白天,我可以循着风向和雪地上的蹄印往回走,天黑了,风住了,雪也几乎化净了,唯有芨芨草、骆驼刺等大棵植物的顺风面还残留着一缕缕狭长的积雪。它如同指北针,为我指明了方向。

天越来越冷,被雪湿了的马靴硬硬的,下马步行方能缓解冻足之苦。耳边响着马蹄踏碎薄冰的动静和马群咀嚼青草的声音,引得我饥肠咕咕作响。数载马背生涯,饮风餐雪,这样可怕的暴风雪却是头一次领教。马群没丢,我还活着,这便是最大的幸事。与之相比饥饿与寒冷倒也不在话下。

天将晓,黑暗中辨认出兀立眼前的吐逊山。让马群沿山麓向上散去,顾不得换马,赶紧奔向最近的蒙古包……

第三天传来消息:这场暴风雪席卷了整个东乌旗。新公社的上百匹马跑进乌拉盖河,陷在苇塘中淹死、冻死了。除了牲畜,全旗还冻死了几个人。北京女知青曲彩玲为了追赶牛群,被这暴雪夺去了年轻的生命。据说,牛群被她赶进了一座牲口圈,她却倒在了圈门口。她倒下的地方距蒙古包很近。或许,她怕离开后会失掉牛群;或许,雪水已吸去了她身上最后的热量;或许……见过她遗体的人说:她的面容非常安详,似乎还流露着一丝微笑……

(作者原在锡林郭勒盟东乌珠穆沁旗阿拉坦合力公社,走场到满都宝力格牧场)


                                                                  ——原载《草原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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