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坟 作者:木瓜


 

 父亲的坟

第一次听到“XX山庄”这个名字时感觉意外,因为它不是指山里的某个村庄而竟然是一个坟场名字,这名字让我觉得埋在那里的人似乎还活着。

父亲62年去世就葬在那里。

第一次去“山庄”被大人带着懵懵懂懂,只记得进大门后有一大块空地,空地上三三两两的人们或站或走动感觉还挺热闹。空地四周伸展着许多高大绿色的树让我想到经常玩耍的儿童公园。

在树的缝隙处有个路口,一条窄窄的小路从这里伸展而去,小路的二旁绿色的灌木和小松树一溜成行,近处和远处有序地排列着一块块墓碑及碑后面一个个隆起的土堆。

我没有伤感也不害怕,甚至觉得就象是一次春游。

一年后的某日,年轻力壮的大哥和姐夫一早就去了父亲的墓地,听说是去把墓用水泥和砖头砌起来,因为原来覆盖在棺木上的土堆是经不起风雨长期冲刷的。直到黄昏时他俩才大汗淋淋、脸被太阳晒的红红的带着疲惫回家,母亲烧了一桌好菜象功臣一样慰劳他们。

终于完成一个心愿,饭桌上的气氛轻松而愉快。

父亲从此住进了“砖瓦房”。

之后我同二哥又一起去过父亲的墓,家里困难自然靠双腿走。

从我家出去拐到南北主干道共和新路后就一直往北,出了中山北路(现在的内环线)后车稀人少,二旁可见大片的农田菜地。我俩沿着路的一侧,身旁是一棵又一棵的大树往前连成一线,树上的叶子不知是刚掉落还是未长出来,细细的枝条上挂着毛茸茸的小球。我用铁丝做的弹皮弓夹着小石子不时瞄准小球打去,如果见到有麻雀讥喳在树枝上跳跃时更是兴奋不已。

“少年不知愁滋味”,同样,少年的我对失去父亲的日子习以为然。

一路玩着也不觉得累大约一个半小时到了父亲的墓地,我们用红漆将石板上刻的字认真地描了一遍。

几年后文革开始,先是批判什么“三家村”,我根本不懂其政治含义只是觉得有点新奇热闹。接下去开始了“破四旧”,如同突然刮起一股旋风,亢奋的学生们在大街上见人穿小裤管的裤子既拿剪刀当场剪掉;见有穿尖头皮鞋的则令其脱掉拿在手上赤脚走回去;女人烫发男人吹大包头则被当场用剪刀一阵乱剪。弄堂口的马路牌也被红漆涂掉改为“反修路”、“东风路”等等┄┄。

报纸广播为学生们的“革命”行动打气叫好。

母亲自然不懂这些,也不关心什么“四旧、五旧”的,只是凭直觉对“老头子”的坟担心起来。

在母亲关照下,我儿时玩伴也是我家亲戚同我一起去坟场打探。

一路无心玩耍只是神情严肃行色冲冲。

到了坟场,那曾经祥和安静绿色环绕如同公园一般的场境不见了,地面被挖的七高八低,墓地面目全非。

到处有胡乱堆起的新土和一个个被掘开的洞口,从洞口望进去可见棺木残痕以及死人那还未腐烂的泛红的肢体,有些肢体甚至就扔在地面上,残破的棺材板到处可见(听说好的棺木被一些当地农民拿回去做家具了)。放眼望去大约有一半多的坟墓被掘过。

我小心跨过不断出现的坑洞,绕过一个又一个土堆。跟在我后面那儿时的玩伴此时说什么也不愿继续随我往里走,他说怕,太吓人了,逃也似的只身返回外面等我。

我不害怕,真的,放眼望去乱坟堆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走动,我凭记忆在寻找,寻找我父亲那“砖瓦房”的家。

父亲的坟还在,没有被掘。简陋石板墓碑上刻着父亲的名字,碑后面是大哥和姐夫用砖和水泥砌起来的一个结实的长方形的台阶。

一路又匆匆回家,走进弄堂口既听到有哭声传来,拐进去后才知是从我家涌出,那是母亲的声音:“伤心哪┉,你这个死老头子呀┉”。

我告诉母亲说爹的墓还在,母亲不理,依旧嚎啕不止。

隔天,儿时玩伴问我:“你夜里做恶梦吗?”我说没有。

“我做了,吓死了!”他向我描绘着。

后来是十年苦难的下乡岁月以及回城后为生存的一番挣扎苦斗,自顾不暇谁还会想到那死去父亲的坟呢?

父亲的坟不在了,因为“XX山庄”的名字早已在这个城市里消失,那里也不再是埋死人的地方,一幢幢六层的住宅楼排列在那里,如今楼价每平米超过2万。

没有了父亲的坟,母亲依旧每年冬至要烧点纸给父亲,她在家门口烧,如果碰巧我在她就叫我,并念叨:“老头子呵,你三儿子给你送钱来了。”我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把母亲准备好的“元宝”放在圈里烧,当然在圈外也要烧一点,那是母亲关照的,说是给那些孤魂野鬼,否则他们要来抢的。

大约10年前,二哥自感身体状况不佳,于是计划身后事。

也许他觉得死后一个人很孤单,他想到了父亲。他要为父亲买墓地,死后要同父亲在一起。

他对父亲的感情要远胜于我。小时父亲很疼爱二哥,常常很慈爱地把他背在背上去看病或者其它,这也许与二哥身体不好有关。

我问二哥:“爹连骨灰都没有了,墓买来怎么办?”。

“放点他以前用过的东西,我这里有。”二哥早考虑好了。

前两年二哥过世遗愿得到落实。给父亲买的是双墓,一个孔里放的是父亲的遗物,边上那一个小方孔是为我母亲留下的。买墓花了不到2万元。如今房价已在高位徘徊,听说墓地价格也不甘示弱随之跟进。

凭着可怜早逝的二哥的孝心,飘泊了数十年父亲的亡灵才算有了归宿。

四十多年后我问大哥:“我记得当时爹睡的是棺材,这棺材贵不贵呀?”“二百出头,很一般的棺材”。

“二百多块呀?!”,我记得当时最低生活补助标准每人每月才8块钱。

“除了棺材,坟地要钱吗?”想到我们家又为父亲买了墓地。

“怎么不要钱,没钱谁给你放。多少不记得了,反正当时包括吃用开销及请和尚念经家里又花了二百多块”。

我又问大哥:“墓地不在了,‘XX山庄’当时是否告知过要我们自行迁坟或者他们将遗体火化后把骨灰交给我们?”“没有,从来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谁管你?没人管”。

没人管?看上去是这样但好像又不是。

我努力回顾:咱政府什么时候失去过对社会管理的能力呢?那些看似很乱的年代其实一切还不都在掌控之中吗?

坟场铲平了,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只是我记忆里的那被掘翻的坟地和那还未腐烂的泛红的死人的肢体总也消失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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