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母亲上央视 作者:冯敬兰


 

 我带母亲上央视

今年是我母亲的100岁冥寿,17年前的5月,母亲结束了她苦难动荡的人生,去和她的亲人团聚。

CCTV12频道9日、10日在《见证》栏目播出了纪录片《母亲的成长》,简要说出了我作为母亲,对“母亲”的再认知和终极理解的过程。http://news.cntv.cn/20110510/100094.shtml 我把一个人生坎坷、内心屈辱的母亲带到央视的节目中,让全国观众特别是年轻一代了解、认识和理解母亲,我感到很欣慰很自豪。首播结束后的午夜,女儿第一个在电话里对我说,太好了,很感动。次日上午重播后,收到更多亲友、同学的短信和电话,都说到了感动一词。其实,关于母亲的话题,我有许多话要说。

    
    我的命运多舛的母亲,49岁摄于北京东单一家照相馆

去年夏天,央视一个年轻编导读了我发在《读库》上的散文《北大荒》,登门来采访。采访提纲问题很多,关于北大荒、关于我的经历、关于家庭……,我回答了不少问题,不知道一个80后的漂亮小姑娘,能做出什么来,真心希望采访内容作废。今年五一之前,她又来补拍镜头,说在母亲节播出。有了母亲的主题,我心里才有底,早知如此,我会有更好的准备呀。我翻出母亲的一些遗物,希望他们能用上,可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兴趣。节目首播的时间,我只告诉了几个最亲近的朋友,说实话,心里很忐忑。没想到节目播出时,我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这让我不能不对80后编导刮目相看。她可能对我们这一代缺少了解,但是起码可以看出她在尽力理解我们。所以,谢谢央视年轻的编导刘兮和她的制作团队。

我的家乡河北蔚县,通常人们会说成“河北卫县”,播音员们用普通话说是“河北玉县”,只有知道我们那个地方的人才会说对——“河北雨县”,没错儿。邻近中国的心脏北京,却永远存在于中国边缘的一个地方,就是我的出生地河北蔚县。

我在家乡度过了短暂的童年,童年给予了我人生初始的幸福。我依稀记得,父亲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抱抱我,用胡子扎我的脸,再把尖叫的我举过头顶,吃饭时我总是坐在他的身边,四岁开始他就教我识字,红纸黑字的字块是父亲亲手所写,积攒了满满的一个红漆描金的木盒。童年也给予了我毕生最大的伤痛。我和母亲的命运,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改变的。

1956年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深夜,我被母亲从睡梦里叫醒,和父亲诀别。屋里黢黑一片,炕沿上的小煤油灯灯花跳跃,映着父亲惨白的脸,他躺在炕中央,两边是母亲、姐姐、小哥和我。二哥在宣化当兵,大哥在北京当工人,两个嫂子不记得哪里去了,关键时刻她们成为了外人。母亲一连声地质问:“你咋这么狠心?你咋这么狠心?你扔下孤儿寡母叫我们咋过?”我不记得父亲说了什么。我又冷又困,眼皮上下打架,完全不懂得眼前发生的事会影响我一辈子。等我再从懵懂中清醒,父亲已经脱去了棉制服,换上一件旧的棉袍,还戴了一顶黑色瓜皮帽,手绢盖在他的脸上。我记住了这个场面。

    
    父亲决定自杀之前,在我家堆放粮食和煤的耳房烧掉了自己的全部照片,可是漏掉了证件上这一张“一寸免冠照”。这是我记住父亲的唯一凭据。他去世那天才41岁啊,有多么苍老。

天亮是正月十六,父亲41周岁的生日。从此,母亲不再叫他的名字,也不叫谁谁的爹,她叫他三个字:“屈死鬼”。父亲变成了鬼,偶尔出现在母亲的梦里,但是从来不曾看望过梦中的我。长大后我才知道了父亲是肃反运动中的“屈死鬼”。当时我们的小镇为此自杀的并非父亲一个人。一位宁姓男人把砒霜放在烙饼里,夫妻和孩子们同赴黄泉。还有一个大婶,丈夫自杀后,她也跳进小镇中央的池水中自尽。那个用石条砌成的两丈深的大水池下,有一个常年奔涌的泉眼,池水总是盈满,却又不溢出来。那个投水自尽的妇女,在那段日子里常常挂在母亲的嘴边,如果没有我,我相信母亲也一定会投水而亡。

父亲带着自己的秘密和家族的秘密甩手走了,留给母亲的是如何把我拉扯大,怎样面对活着的艰困贫穷。我们经历的那些日子,我在自己的前半生一直难以面对。我的伤痛、自卑和愤怒,常常对着母亲发泄。这让我的青春期反抗格外地漫长。直到母亲去世,我才幡然醒悟。

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老年性痴呆已经严重到不认人了,可是偶尔会说出非常明白的话,就像她一生留给我许多人生真谛一样。她说:“娘死后,你不要总是想我,想三年就够了。”我笑着问:“想念您还有时间规定吗?”她答:“我想你姥姥就整整想了三年啊!”那是怎样的三年啊?我每时每刻都会想念她,经常以泪洗面。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呆坐街头的老人,他(她)的孤寂表情会立刻刺伤我,站在大街上的我,常常泪流满面,难以自己。在那三年里,我发表了多篇关于母亲的散文,没发表的更多。是文学写作最终治愈了我。三年过后,这种痛彻的思念果然结束了。再想母亲,眼前出现的是关于她的某个场面,一个笑容,一个姿势,一句有真理意义的话(我年轻时都归入她的“落后话”里)。

如今17年过去了,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对母亲的持久怀念和再认识,让我完成了真正的成长。母亲给了我感悟人生的智慧,使我有了自省和内视的能力。我不再抱怨,也不控诉命运的不公。我不再为自己惨痛的童年、穷困的少年而自卑,不再为自己成长过程比别人艰难而愤怒。我的内心变得强大,而为人则变得朴实、平和、宽容和自信。平常心,使我理解别人、理解世界有了更好的角度,是母亲给我的生命注入了这种新的力量。母亲不仅是我的生命源头,也是我的精神源头。

我们在成长过程中,伤害最多的人就是母亲。对母亲使性子、发脾气,蛮不讲理、口无遮拦、不当回事,母亲全都默默忍受和接纳。我们在成长过程中,得到最多的温暖也来自于母亲。母亲过世虽有多年,可是她留下的温暖还在,并将继续温暖着我走过一生。


                                                                    2011-05-18

 冯敬兰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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