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刑的精神病 作者:河水


 

 判刑的精神病

1967年秋,我住的大街小巷都张贴着一张大大的布告,上面有被枪毙和判刑的人的姓名和罪名,全是反革命!其中有个叫钱欲的,因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13年。

我认识钱欲,是我的邻居。他家三口人,一个卧床不起的奶奶,一个退休在家的父亲,姐姐嫁在外面,有时回来看看。那年钱三十岁,是个痴子,据说在大学读书时因失恋而痴,退学在家,无所事事,痴病发作时,便将家里砸个稀巴烂,家人只好强行将他送精神病院。文革开始,精神病院也“造反”了,无人管护,又送了回来,到66年秋时病情愈加严重,乃至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整日价坐在家门口,呆呆地望着马路上人来人往,嘴里自言自语,行人见了都绕着走,怕他那双直勾勾地眼睛。后来有一段时间不见他,不知家里把他送哪儿去了。

钱欲应说长得一表人才,一米七五的个,眉目清秀又不失阳刚之气,只是痴病发作的样子让人害怕。他清醒地时候待人很和善,特别是对小孩,他经常把路过门口的小孩“劫”到家里,给糖吃,给讲故事。小孩不懂得害怕,大人可提心吊胆地,又不敢去要,只好听天由命地等着,直到孩子放回才松口气,因此各家都不让自己的孩子在钱家门口玩耍。钱不发病的时候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在墙上涂写,他写的都是英文,写得很熟练、流畅,满墙壁都是,我在他住院时进去看过,虽然识不得几个单词和句子,但看得出写得非常标准,有功底。

钱欲一家是北京搬来的,全家都一口纯正的北京腔,钱欲一开口,就可以和收音机里播音员说得一样好听,这在上海很是难得。而北方人的生活习惯又让邻里们感到奇怪,比如他们家经常吃葱蒜,吃生菜,对我们来说犹如野人一般。他们家也是总传出一股难闻的气味,现在想来就是大蒜的气味。一次暑假里,我去找同学下军棋,路过他门前,此时,钱正坐在门槛上啃一只生茄子,见我走过,伸手就把我“捉”住,让我坐在他身旁,掏出一棵卷心菜邀我吃。生长在上海的我哪吃过生的蔬菜,坚决不吃,他笑着一口茄子、一口卷心菜地大嚼起来,他似乎对此恶作剧很开心,将我“释放”,又抓其他路过的学生继续他的玩笑……

文革初期,北京的红卫兵还未来上海冲击市委,上海的气氛相对平静,打人、抓人的事还没有发生,钱欲也还在精神病院治疗。每到傍晚钱家门前就会聚上一些人,都是京剧票友,他们会在一把京胡的伴奏下唱到很晚。钱父六十岁左右,胖胖的有点秃头,一脸的慈祥,他是琴师,也喜欢唱几句老生。钱的姐姐大概是京剧团的专业演员,有着一副好身段和好嗓子,她是唱青衣的,有时在票友前亮上一嗓子,搏得阵阵喝彩和掌声。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直到红卫兵开始抓人、游街、批斗、抄家……

我记得那天上午钱欲是被一辆卡车送回来的,大家担心他回来后又要发病,都关照自己家的孩子不要跑到他家门前玩,但下午钱就被警察带走,说是正式逮捕,之后好长时间就没了他的消息,再之后,就是那张白纸黑字的布告。

钱欲判刑后不久,长期卧床的奶奶便去世了,自此也没了他姐姐的身影,往日的琴声和票友销声匿迹,钱家从此大门紧闭,死一般沉寂。不知哪儿的红卫兵来抄过几次家,每次都捂着鼻子跑了。后来人们在苏州河里发现了老钱漂浮的尸体,他自杀了。

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钱欲这样的精神病人,怎么会成为反革命?他哪些行为构成反革命罪?是墙上的那些英文单词或句子?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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