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同:草原归去来 作者:米鹤都推荐


 

 草原归去来

作者:李大同

选自米鹤都主编《回忆与反思——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口述历史第二册(香港中国书局,2011年3月出版),

作者简介:李大同,祖籍陕西,1952年生于四川省南充市,《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原《冰点》周刊的掌门人。文革前为北京第26中学1967届初中毕业生。文革初期参加过红卫兵,因对当时的运动不理解提出十个问题,被列入团中央的《内参》上报。1968年底,和其他一些“黑帮”子弟独自前往内蒙插队。在10年的插队期间,蒙语一流,担任过大队会计和负责人,甚至荣获了那达慕大会的赛马冠军,深深博得蒙族牧民的喜爱。1979年,进入《中国青年报》,先后任驻内蒙古记者,学校教育部、科学部主任、高级记者。1995年在报内创立《冰点》时评栏目,翌年起成为报内之品牌栏目。1996年《冰点》被评为“中央主要新闻媒介名专栏”,后遭改组。


我的家庭

我家祖籍是陕西,李姓发源于甘肃陇西,先祖也可能是胡人。听家里一幺姑婆说,我们家见过的家谱可上溯到明朝末年。那时祖上在陕西带兵,明朝衰亡后,就开始迁徙。乾隆年间进入重庆,就再没有动过。

我爷爷是资本家、开明士绅。李家房子很大,两层楼,有抽水马桶,曾是地下党的联络处。本来,1949年新政权建立后,我的祖父和继祖母还指望着这房子过日子,当时每月租金收入200余元,可维持体面的生活。1956年以后让政府收为“经租房”,就不够生活了,每月父亲要补贴祖父。结果,租着租着房子没有了,无偿剥夺了吧。现在,祖宅地段是重庆的“王府井”,黄金地段。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父亲他们兄弟姐妹的路子是按部就班安排好的——重庆小学,成都中学,北京汇文高中(那时是全英语教学),然后上大学或去美国留学,都当了教授。我爷爷曾说,他的义务是让儿女都大学毕业,然后就不管了。6个孩子当中,只有我父亲一个早早参加了革命。

父亲原名叫李春禔,参加革命后改成黄天祥。解放后,我们子女又改回祖姓。父亲算是小知识分子,初中毕业。他1936年就参加了共产党在重庆的外围组织——民主救国会,比三八式干部早一点参加民主革命吧。去延安前,他在成都上中学。父亲这代人是有理想的,他是从西安步行到的延安。很多同伴要坐大车去,他说,我不能坐车,我要锤炼意志。我父亲是1938年初到延安的,到了延安先是在陕北公学,后去中央党校。他们那一代人参加革命就是为了抗日救亡。当时的知识青年精英,一部分参加了国民党军队,一部分人参加了共产党军队,其实都是为了抗战,打日本鬼子。在给父亲七十岁祝寿的家宴上,我问过他一个问题,“你这一生哪一段过得最有价值?”他回答说:“抗日战争。”父亲到延安三四个月后,就被派往敌后,到内蒙古大青山一带打游击。1944年,他是中共绥西地委敌工科长、武川县委书记。一次遭遇鬼子包围,他宁死不当俘虏,跳了崖,悬崖有20多丈高。他命大,正好跳到老乡的柴草垛上。但从大腿根到臀部的连接处摔断了,后来评定为二等甲级残废军人。

老乡看见是县委书记,赶紧把他抬到山洞里。腿后来接好了,但也瘸了,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半寸左右。后来把他转移到山西养伤,办干校。他在当地很有影响,在内蒙的关系也很广,后来自治区的主要领导干部乌兰夫、奎璧、克力更等,当时他们都在一块儿。文革中,父亲还对乌兰夫是否存在一个重大的历史问题,做出了否定性的关键证明。

1943年,父亲参加了在山西偏关的延安整风(抢救运动),差不多被整了一年。就因为他是小知识分子,是城市人,是从白区到延安的嘛,就要怀疑你。延安也发过来被迫“揭发”出来的材料。他结果被整成了托派。这把我父亲气死了: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怎么倒成了托派了!他那时年轻气盛,差点把眼睛都气瞎了,后来用针灸治了很久。那时,父亲气得半死,说我要退党!后来毛泽东在延安脱帽道歉,一风吹了。而我父亲要退党的那一句气话,却进入了档案。文革时还被翻出来当作罪证。

文革前,父亲曾让我们看过一本名叫《大青山》的书,是他的一个老战友写的,说的就是他们打游击那段的事。那时候,条件太艰苦了,连鞋子都没有,把藤条捆在脚上,晚上就钻进树叶堆里睡觉。处决汉奸都舍不得用子弹,用石头砸。八路军大青山支队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往延安运鸦片,用骡队往延安送。内蒙有种大烟的传统,就在河套地区。这件事被毛泽东高度评价:你们为延安送来了黑金子。

内战胜利后,父亲南下回到四川,参加接管川北。当时四川有四个行政公署:川西,川南,川东,川北。川北区党委书记兼行政公署主任是胡耀邦,我父亲是川北行政公署研究室主任,大概就是搞政策研究,笔杆子嘛。我父母结婚是在川北首府南充,耀邦是证婚人。父亲和耀邦关系很密切。耀邦从川北调北京的时候,不许开任何形式的欢送会,只让我父亲一个人去送他。

我父亲是1952年被耀邦调到团中央的。耀邦调北京原来不是要去团中央,而是要去建设部当部长。据说,当时团中央的领导年龄偏大,他们给毛泽东报了三个团中央第一书记人选:胡耀邦、陈丕显、谭启龙。三人都是长征时的红小鬼。毛圈了胡耀邦。耀邦知道了很不高兴,他不喜欢干团中央。当时团中央还有廖承志、冯文彬等老人嘛。冯文彬是带着他参加长征的人哪!但是还得去。让耀邦去,就是重组团中央。他去了,廖承志、冯文彬他们就调走了。耀邦重组的方式,就是把各大区的团委书记调到团中央来。另外,就是个别他熟悉信任的干部。他一个电报打给了我父亲:“你快来!”那时也逗,也没有什么中央组织部调令啊,耀邦一个电报,就把我父母调到了北京。当时我刚出生不久,还在襁褓中,父母就把我送到了重庆的爷爷家。

1954年,我都两岁了,母亲才到重庆把我接回来。那时我都不认她,我是奶妈的奶喂大的。到了北京,就在团中央的大院里长大。这时,团中央的大院已经起来了,在北京的中心正义路3号。五十年代,那里很幽静,有很长的街心花园,路口两端都有站岗的。

我父亲到北京先是在团中央办公厅,后来是团中央常委、宣传部长。《中国青年报》的反右,就是我父亲坐镇。中国青年报当时也打了不少右派,为了保总编辑张黎群和副总编辑陈模,要牺牲一些人,也不可能完全实事求是。张黎群说话冒了,说“党报是传声筒”,登在人民日报头版上,让邓小平注意上了。亏了毛的大秘书、他的好朋友田家英为他说话,团中央耀邦这边又力保他,才没有把他打成“右派”,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被撤消了团中央常委和《中国青年报》总编辑的职务,发配到了大西南。陈模是小八路,团中央也想保,怎么保?他当过彭真的秘书,就想让彭真出面说一句话。结果,不向彭真汇报还好,一汇报,彭真说:“陈模不是右派,还有谁是右派?”这下铁板钉钉了。

中青报是反右重灾区,远远超过百分之五。总编辑和部门主任一级进去好几个,包括著名右派刘宾雁等。我父亲和张黎群都是四川人,也都去过延安,但并不熟悉。这次反右派,两人角色相反,反倒惺惺相惜,彼此欣赏、尊重对方的人格,从此成为终生的“铁哥们儿”。我们后辈听起来,感到还真是一段佳话。


少年时代

小学我上的是北京东交民巷小学。这个学校就在台基厂,几乎算是干部子弟小学。学校被北京市委、市人委、团中央、公安部、高法、高检、国防科工委、外贸部、元帅府等大院包围着。除了机关勤杂工的孩子,基本都是干部子弟,贺龙、罗荣桓的女儿都上过这所小学。

我中学是在26中,是个男校,就是以前的汇文中学。我在小学始终是双百生,两门100分,上四中应该没问题。我上汇文中学时因为有个契机:团中央宣传部有个副部长的夫人,是汇文中学的党支部书记。她那年就动员团中央大院里的干部子弟,凡是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的,都去汇文,结果那一届,院里孩子基本都上了汇文。汇文当时也不错,是北京十所重点中学之一,历史悠久,1871年由美国教会建校,是毛泽东选集里提到的惟一一所中学;设备一流,校园也大,可以寄宿。报考时,我先去参观了一趟四中,觉得它太寒酸,就一个破烂的二层小楼,不能住宿,离家也远。而汇文中学呢,有很气派的五层教学大楼;还有五层的宿舍楼,是可以全住宿的中学;是北京唯一有正规网球场的中学;还有十万册藏书;有母腹中胎儿从一个月到十个月的真实标本,是当时北京设施最好的中学。骑车上学只需要15分钟。当时我们上生物解剖课一人一只兔子,别的学校哪有这个条件?有钱呀!

后来想想,当时学校对干部子弟在态度上还是有倾斜的。我记得,开学典礼第一天,入学仪式大会之后,校团委书记就点名把我们一些新生留下来,对我们说:你们是国家将来要依靠的力量。他们大概从档案中已经摸清我们的家庭背景,就是说,学校在政治上把我们当子弟对待。团委书记当场要求我们马上就写入团申请书。当时十五岁才能入团,我才十二岁,还早着呢。我记得初二时发生过一件事:上语文课时,我看小说,语文老师就拿粉笔头拽我,我哪儿受得了这个,拾起粉笔头就拽她。老师气哭了,跑出去告状。我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我以为要狠批我一顿,结果没有一句批评。他说:“大同,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将来国家要依靠的对象。老师有错误,你们要耐心帮助老师……”听了这话,我很意外,但并不太理解其中的含义,因为确实知道自己有错。当时,很多干部子弟的家教和革命传统教育甚严。我弟弟上小学时,先被送进育才小学,这是纯正的高干子弟学校,我父亲知道后,立即让转到东交民巷小学,说整天和干部子弟混在一起没什么好处。“不许有任何优越感”,是父母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我实际上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比别人“高一头”的意识。仅仅是从学校对待你和别的同学的态度上,会感到自己和别人有些不一样。那时高干有什么特权?除了工资高一些,三年困难时期有一点“特供”(几斤豆子、几两油什么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我是家里老大,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没穿破的衣服是要往下传的。有了新衣服总恨不能洗白了再穿,生怕穿得光鲜了,让人笑话为“资产阶级作风”。那时候是什么社会政治氛围啊!我有一段时间中午带饭在学校吃,就是带个红烧肉,班里同学都跳着脚喊“资本家、资本家”,气得我再也不在学校吃饭了。干部家庭要说有特权,主要是信息特权。

当然,我们生活要比一般家庭好得多。我在三年困难(大饥荒)时期,没有饥饿的印象。我听一个也是干部子弟的朋友说,当时他到别人家去玩,脚不由自主地就往人家厨房走去。看到人家有一小碗腌好的生肉,那家人中午要打打牙祭,他想都没想,就往嘴里放,嚼都没嚼,就往下咽,差点没被噎死。饿成那个样子!我没有这种体验。我问我母亲,怎么我对饥饿没有一点印象?她说,你们怎么能有印象?当时咱们家每月工资都吃光,保证你们的营养。你们牛奶都没有断,没有牛奶,就买炼乳罐头。

我们不仅没有饥饿过,而且没有觉得生活水平降低过。当时,依父母的收入,只有三个孩子,生活算是很好的了,星期天甚至还经常去北京饭店的“谭家菜”打牙祭,就是解馋。记得母亲经常让保姆买一口袋青蛙回来,五分钱一只,给我们做田鸡肉,作为补充。当时家家都养鸡,靠这个吃鸡蛋;机关还分给每家一小块地,种菜解决副食什么的。记得我们家的菜地主要种辣椒。

如果说有特权,那就是信息特权。我父亲是搞宣传工作的,各个出版社,经常送来本社新出书目、书籍的内容梗概,我父亲要做的就是打勾,打过勾的书,过两天出版社就会盖着赠阅的章送来。其中包括大量的所谓“封资修”的书、内部书、灰皮书。那时我还体会不到这些书的价值,文革中才知道这些东西是宝贝。小时候喜欢看的是中国小说,什么《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啊!有一次在书架上找书时,我父亲指着《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问我:你们为什么不爱看这些书呢?这是很好的书呀!我说没有意思!那会儿还没有开蒙呢!那些灰不溜秋的政治书,更别说了。


我的“文化革命”

中学上了两年,就文化革命了。文化革命真是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一场运动。红卫兵很快起来了。在北京,“八?一八”以前加入红卫兵的叫“老兵”。毛泽东接见以后的红卫兵,就不叫“老兵”了。我是1966年7月左右加入的红卫兵。

我父亲1964年已经调到中央农林部政治部当宣传部长。共青团九大以后,凡是年龄超过四十岁的团中央常委,一律走。那时他已经42岁。

文革初,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我也想知道毛泽东为什么要搞文革,积极地从正面去想。但总的感觉不好。我属于保守派。我敬重的老师,都弄得灰头土脸的。我骨子里有一种保守倾向。就拼命地学习毛选,读《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反复体会,当前的红卫兵运动,是不是如同当年的湖南农民运动?是不是一场痞子运动?那么,当前的阶级阵线怎么划分?总之十分困惑。你不能把老师当成地主老财,把校长当成土豪劣绅!再踩上一脚?不大对劲啊!有一天晚上,我给我父亲提了十个问题,写在一张纸上,放在他桌上。他平时很晚才回来,我们几乎见不到他。我说,你回答一下我的这些问题。那些具体问题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是对种种过火行为表示不能理解。这十个问题,立刻让团中央如获至宝。到处都在造反,竟然有这样的一些保守看法!

我写这个东西大概在1966年的7、8月份。我母亲在团中央办公厅工作,负责内参《团的情况》的编辑工作。当年她是和我父亲一块调过来的。她觉得我小小年纪,这样思考,很重要,就拿去提供给书记处参阅。结果,很快刊登在1966年下半年的一期《团的情况》上。这是团中央最高的内参件,往党中央书记处送的,我本人看过。我记得引语说:一个14岁的干部子弟李大同,向其父提出十个问题……这份《团的情况》有很多人知道,代表了当时中学生中的保守倾向。否则不会被当权者那么重视。

我本人还是红卫兵仪仗队的队员。1966年国庆游行:第一方队是解放军仪仗队,第二方队是红卫兵仪仗队。都是身高一米八以上的个头,在天安门广场上一夜一夜地练习走正步。我们这一排扛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中国红卫兵万岁!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万什么岁呀?1966年11月底我们串联回来,老红卫兵组织就不行了。满大街都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了。现在大家印象中的红卫兵好像就是一群打砸抢分子,实际上远远不是这样。红卫兵里分很多层次。老红卫兵只有半年就垮台了。

文革初期,我们的校长高万春,跳楼自杀了,他是14级干部。学校斗老师时,我也没有参与。这可能和自己的出身有点关系,看不惯。在北京,相比之下,汇文还是比较温和的。当时,传说崇文门一个中学的红卫兵把一个老太太的头削了一半,全北京的红卫兵蜂拥去看。文革中,有暴力行为的主要是初中的孩子。我虽然是初中生,但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曾有一次让我押送两个“地富”回原籍,由于临时取消,也没有送成。我本人和我这个圈子的人很少接近暴力。我们也去看过北京六中的“红色恐怖万岁”,感到很恶心。我们这类地方干部子弟,受父母熏陶,政策意识特别强,我们当时坚决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口号。马、恩、列、斯、毛,就斯大林还能凑合,林彪、总理出身什么?父亲母亲也是例子,知识分子干部哪有几个出身好的?他们是为了理想参加革命,不像多数老红军是为了有饭吃参加革命。我父亲去延安时,身上带着一百大洋啊!他对我爷爷说,你给我钱也走,你不给我也走,爷爷当然得给。我当年插队,带的是高级罗盘——军用指北针。一个罗盘25元钱,那时25元是什么概念?我妈带着我一边买这买那,一边数落:你们这叫插队吗?我离开北京时也带了100“大洋”,人民币,那时也是个不小的数。

后来,团中央给北京各个区的中学派了工作组。崇文区是团中央候补书记李淑铮去的,她是团中央工作组组长。我当时是年级文革组长,所谓“靠得住”的孩子。这时我们是拥护工作组,配合工作组的。文革一开始角色是“造反”,在工作组进入学校时就转换了。老红卫兵又基本上进入了革命委员会,或筹委会班子。毛泽东“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出来后,老红卫兵被打下去了,到1966年底,这时家里也地震沦陷了,父母亲都受到严重冲击。一天晚上,父亲正在办公室洗脚,一群造反派冲进来,把袜子往他嘴里一塞,就抬走了,再无音讯。从此我父亲竟然失踪了一个多月。

一开始,我天天陪我母亲站在中南海西门,等着往里给总理递信,别的也顾不得管了。人在哪儿呢?一个月了,没有音讯,后来我一个人经常去中南海西门口递信。谁都递,主要给总理。我父亲是农林口文革8人小组成员,谭震林是组长。总理后来下个命令:必须保证农林口黄天祥和另外一人的生命安全。北京卫戍区部队准备出动搜索了。总理下令后不久,一天夜里11点多,我们家楼下汽车喇叭响了几下,我们趴在凉台上一看,车没了,老头给送回来了,坐在地上,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腿被打断了,耳朵里流着血,全身衣服哪儿都是血,整个臀部青黑一片,我当时还拍了照作为罪证。造反派放他回来前还强迫他把衣服上的血迹洗掉,我父亲就是不洗。父亲太硬,太倔,打游击出身的人,什么苦没吃过?你不是不下跪吗?造反派迎面就踹过来一脚,那腿还不断?!

文革开始后,我听过他和梁步庭(原团中央书记,此时为国务院农办副主任,后任青海、山东省委书记)在我家的一次谈话。梁步庭说,老黄,走资派就走资派吧,只要不是“死不改悔”的就行,反正是跟着他(指毛)走的嘛。我父亲说:“那可不行,这是原则问题……”谁跟你讲原则呀?那时老头儿如果“中庸”一点,不会遭那么大罪。

我家老头是条铁汉,可这次,回家躺在床上,眼有点湿,说:当年被日本鬼子弄断,这次被娃娃们弄断了。很伤感。但是父亲和我们专门谈了一次话,他对我和我弟弟说:“你们要相信,你们的父亲绝对不是走资派,不是反革命,是跟着毛主席走过来的。你们要相信这一点。”当时团中央机关里,某书记的孩子已经贴出大字报,声明和他父亲彻底断绝父子关系。某书记,大院里有那么多他的大字报,回家和妻子交流不够,妻子绝望之极,在图书馆上吊自杀了。还有两个书记也跳楼自杀了。我相信父亲的话。那时,我和我弟弟,护着父亲到处转移,带着大口罩、墨镜,今天到一个老朋友家,明天到一个战友家。我们家的实木门,一寸多厚,三道插销,愣能给踹开,闯进来。天花板撬开,地板撬开,人没有办法呆了。白天不来,经常是夜里一两点,一伙人突然来了!主要是农大的造反派。这种日子大概有一年多吧,才逐渐平静下来了。

到了1968年,北京的风气也坏了,满街“拍婆子”的。一些年轻人骑个锰钢(永久13型)自行车,带转铃的,往街上一戳,见到漂亮的女生就上去:“交个朋友吧?”这让我受不了。我们院里一帮孩子,就开始跟卫戍区的一个教官练擒拿格斗。

那时,军宣队进驻各单位。当时驻团中央的军人中有一帮卫戍区的,有个老班长是“硬骨头六连”的训练标兵,又刚从越南战场上回来,他教我们擒拿、格斗。我们练得很苦,包括拼刺刀。每天下午还骑车到玉渊潭运河游泳,要逆流向上游至少十个台阶(相当于2500米)。回来饱撮一顿,再到篮球场,正儿八经比赛两场篮球。那时按毛泽东的教导办,“野蛮其体魄”!我当时可以潜泳60米,非常强壮,而且身怀擒拿绝技。后来教官和我们说,从今以后你们不能打架了,条件反射,一个反关节回击,对方骨头就会断。

另外一项活动,就是开始大量读书,还是按毛说的,“文明其精神”。我们是有先天条件的。家里书多。原来我们认为不好看的书,开始看进去了。我们大院里有个读书会,别管是什么书,懂不懂,别人说看了我也得看;如果别人看了我没有看,会感到耻辱,大家比着读。比如,当时看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热泪盈框;看《大骗子江奈生魏尔德》这种书,那叫津津有味,后来再版我买了一本,就没有当年的感觉了。还有《笑面人》、《约翰?克力斯朵夫》等等,那个震撼啊!现在再看那些冗长的叙述,已经受不了了。还有一些灰皮书:《赫鲁晓夫主义》、《大策略家赫鲁晓夫》、《新阶级》这些讲苏联东欧的书,使我们很早就开始思考:中国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九评》,我是来来回回看,看苏联方面到底说得有没有道理。感觉中国当时是有些问题的。可见干部子弟其中的一部分,是当时中国青年中最前卫的一些人。不是他们天生聪明,而是他们接触到的信息不一样。当然,如果你家是二机部的,可能你就接触不到这些东西,而恰好你家是搞意识形态的,就什么都有。有些东西,我们是偷偷看的。我父亲说:这些东西你们还看不了。他越说看不了,我们就越看。

当时还有理解不了的东西,但已经感到这个阵营是有裂缝的,有可以讨论问题的空隙,再不把共产党看成是伟大、崇高、天衣无缝的了。看中苏论战,觉得苏联有很多论据是站得住的。我们本能地就不接受核战争,那确实没有胜利者。看安娜?路易丝?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那是不得了的!就这样,我们脑子里开始装了很多反“正统”意识形态的东西。但不能说建立了一个系统,因为我们同时还在接受伪历史、伪知识,它们也在抵消着新信息和新想法。起码,我们不再“纯洁”了。我见到毛泽东时,就不会掉眼泪。情感上也发生着变化。

记得1967年,联动有一伙人,有一次冲公安部之前,跑到我们大院歇脚,说:“我们现在怀疑林彪。”我问:“有什么证据没有?”他们就讲了一大堆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觉得林彪也可以怀疑。江青更不要说,都骂得狗血喷头。那时有不少干部子弟,用最好的相机,把老画报上江青过去的照片翻拍下来,弄得人手都有一套,看:江青这个戏子!当时干部子弟对中央高层的神秘感很快就没有了。我们也受毛泽东很多讲话的影响,比如毛泽东1964年春节讲话就说得很对,上课看《红楼梦》也好,抄书也是学习,这个学生将来有出息。

老红卫兵其实很早就边缘化了。为了表示自己是正统,老红卫兵为此还举行过多次长安街游行。整个长安街,几万人带着最原始的红袖章、红领巾浩浩荡荡。这是怀旧示威。我们也去了,觉得有一种归属感。各个学校“老兵”成立合唱队,唱长征组歌。101中学有两个女生领唱非常优秀,我们听得热泪盈眶。那时学校我们也不去了,基本就是逍遥派,在家读书。


离开北京

开始上山下乡了,我们比较倒霉,一批一批都没有我们。先是东北兵团,然后是去山西插队,接下来是去陕西。我们这些人大概是读俄罗斯文学作品读多了,本能地厌恶农活。以前的下乡劳动没有留下任何美好的记忆:腰酸背痛,我个子又大,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拔麦子手上鲜血淋淋,我心说这辈子可不能干农活。

我们大院一些孩子说,我们得自己走,不能跟着学校走。去哪儿最好?哪儿最自由?你猜一开始我们最先选择了哪儿?鄂伦春自治旗!那儿是什么地方?游猎生活!整天骑马打猎多带劲啊!而且同苏联最近,一旦打起仗来,就是前线。那时干部子弟虽然家庭大都垮了却不服气,有一种抱负,也是给自己找心理平衡:是英雄,是好汉,咱们战场上见!练了一身功夫,在毛泽东时代“要解放全人类”的宣传教育下,总渴望打仗,像父辈一样建功立业。当时不少干部子弟去越南,甚至参加缅共,战死了不少。

我们给鄂伦春旗革命委员会写了一封信,说我们想到你们那里插队。人家很热情,很快回了信,说:“我们这里没有安置知青的任务,因为这里有克山病。到现在病因不明。”这下把我们给吓住了。赶快查医书,看克山病是什么病,一看是关于侵害到心脏的什么病,病因不明。好么!这地方可不能去!去哪儿呢?想不出去哪儿。当时有一伙人和我们一样坐不住了,家里全“黑”,也不想去农村,这就是李三友、秦晓他们五个人,都是四中的。他们决定去内蒙草原。其中路书奇是我们大院里的子弟,我们去为他们送行。这五个人去了草原后,每人每天写一篇日记。不久,这本日记就传回了北京,这是用一种奇特的方式与我们的沟通。写得特别有意思,一种全新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写了去草原一路上的艰辛,哎呀,对我们是非常大的刺激!心说这才是生活啊!像冯江华,他是原水电部党组书记冯仲云的孩子,他父亲在文革中死得早;李三友,西纠第一号通令就是他起草的,他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不便,我们管他叫戈培尔;路书奇是大院儿孩子中最成熟的一个,天生就是一个搞政治的,好像当时是四中革委会副主任。我们看了这本日记非常非常激动。马上决定走这条路!

他们走了大概不超过20天,我们就看到了那本日记。他们后来被当地政府顺利地收下了。我们决定也去草原。

我从决定到出发,只有两天时间。院里还有一个同伴叫朱力平的,也要去,他还有同学也要去。我们七联系、八联系,最后联系了十个人,清一色“黑帮”子弟,决定一块走。我对父母说,我要去草原!我母亲一听就急了:你能吃羊肉吗?她觉得羊肉对我是最大的威胁。我说,蒙古人能吃,我们也能吃。我父亲先说“你们想当‘盲流’?”(编者注:那一时期对没户口的流窜人口的统称)。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盲流”。他又说:我得考虑考虑,那地方,几十里地没有人烟,抗日战争我就在那里。他考虑的结果是:必须得学校同意,全国一盘棋,你们不能胡来。

当时学校已经是工人宣传队管理。工宣队那家伙,一脸不屑,你们还想插队?他的态度是,你们这些家里有问题的黑帮子弟,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也许巴不得有地方要我们。我回去就和父亲说:工宣队没有意见。他说,那就去吧。我当时的态度是:你们同意,我去;不同意,一分钱不给,我也去。因为在北京的日子,无所事事,无聊,我再也不想过下去了。没有棉衣,就把父亲下乡时的棉裤接长了一截儿,把他下乡的皮大衣带上,两床被子,一个褥子,衣服、药品;打行李,买东西,自己迁出了户口。

我们没有和内蒙方面联系。但有李三友他们的前车之鉴,我们以为会很顺利。迁户口时,警察问:迁哪儿?我们说,迁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其实去了才知道,我们整个就是盲流。

我们去内蒙是1968年12月15日。天气很冷了,上了路。火车坐到赛汉塔拉,下了火车,离阿巴嘎旗还有七百多里地。那时没有客车,只有卡车,要顶着北风往北开。我们到处求拉煤的、拉肉的,人家凭什么拉你呢?一开始我们递烟什么的,人家根本不理你。幸好我们带了最好的行贿的东西——毛主席像章,带了好几大盒。我们就说,我们还有东西,你来看一下。我们把像章一展开,哈呀,他们眼睛就亮了:这个我要,那个我要,要了好几个。然后说,行!第二天上车。两个女生在驾驶楼里,我们男生都在上边,没有篷子,整整走了两天,颠得浑身散了架,到了阿巴嘎旗。


“盲流”知青

这时我们才发现,十个人里,只有三个人身上带了钱。我是富翁,带了一百元钱,老曹带了一百元钱,另外一人带了三十元钱。其他人竟一分钱没有,因为父母都停发工资了吧。我们只好把所有的钱集中在一起,然后就打听在哪儿住最便宜。人家告诉我们最便宜的是残疾人开的福利车马店。在黑暗中我们跌跌撞撞地找到了这个车马店。骡马粪味儿,屎尿交加,扑面而来。一个退伍残疾军人在管事,问:一晚上多少钱?答:一块五;这么贵!有没有便宜的?说:大通铺,一人五角;又问,还有没有更便宜的?说通铺不生火,两角。我们就决定睡那两角的了。他把我们引进一个大通铺屋,连玻璃都没有,窗子上的一点破纸还噼哩啪啦地响。当时是零下20几度。我们把所有的被子铺开,靠着墙,一个挨一个地挤,带着皮帽子睡下。

那晚上还是睡着了。但是早晨一起来,满嘴边是冰碴子,因为你一呼气,哈出的气马上就会冻住。第二天,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吧,哇,所有的钢笔都冻住了。这儿不能多呆,得赶紧去旗里找安置办。安办的人说,我们这里没有接待你们的计划指标,不能收。他说:“你们是什么人?有介绍信吗?”“没有。”“有什么能证明你们是什么人吗?”“没有。”他们看着我们这些清一色的一米八的大个头儿,不像是知青。只有当时的破学生证,还有北京户口,可以证明我们是北京的。别的任何证明都没有。我们决定,到盟里的安办活动活动。我和另一个人就前往盟里去了。那时去盟里坐卡车要走200多里地,到盟所在地的锡林浩特,我们找到盟安办。他们说:“我们得等下一批指标来了再考虑接待你们,这次安排不了。”我俩一想,这个地方更住不起。赶紧往回返。这回是从东往西走,那天零下38度,6级大风,伙伴身体较弱,让他去车楼里,我就上到了车顶。司机很有经验,用毡子把我裹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毡筒里。但是车开出一百多里后,我觉得所有的冷气都往我的心脏集中,感觉快不行了。旁边是半扇冻牛肉。我当时敲敲牛肉,嘣嘣地;又敲敲自己的心脏,看看是不是也冻成那个样子。后来觉得要冻死了,不行了。用最后一点力气,敲了敲驾驶楼。急刹车!司机问我,怎么了?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瞪着眼看他们,摇了摇头,完全说不了话了。他们一看不好,赶紧把我弄下来,旁边正好有个道班房,进去,给我按摩,喝红糖水,半天才缓过来。还得走啊,司机又把他的羊皮大衣给我裹在毡子里面,接着走。走到夜里才回到阿巴嘎旗。等我们再找到那个车马店时,那帮家伙们,都到那个一人一块五的有火房间里去了。他们说夜里在被子里挤着还行,白天没法呆,大家都穿着棉衣在那儿蹦。说,不行,还得到有火的房间去。小房间,一人一块五,炕上能挤四五个人。接下来就开始了长达33天的抗战。我们每天从车马店到知青办去磨。到那儿就是:“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你得收我们!”“不收!”“你得收!”他看我们填的表,全是干部子弟。说:“你们肯定是联动的!”我们说:“我们不是,我们是反联动的。”后来,还是用毛主席像章打开了缺口。我们发现知青办四个人是两派,我们就采取各个击破的方针。先开始孤立那个主任——挖肃派,拿着大像章,把保守派的三个人买通。慢慢地都搞熟了。主任就说,好吧,我们派人到北京去了解一下情况吧。结果知青办专门派了一个人到北京各个学校了解我们的情况:是不是联动分子?是不是反革命?一了解,我们学生本人都没有什么问题。其实,他们就是走了一下形式,顺便旅游一下。真正解决的原因是毛泽东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已经发表了。这是最强大的力量。

李三友他们在北部伊和高勒公社,我们离那有四百多里路呢。所以也没法找他们。等那安办外调的人回来说我们没有什么大事,安办另外几个人也被我们买通,同意要我们了。他们决定把我们发配到“阶级斗争最复杂”的牧场去——阿巴嘎旗南部的白音德力格尔牧场。那里,从来没有去过一个知青。为什么说那里阶级斗争最复杂?因为,当时内蒙正在搞挖肃,清查“内人党”,唯有白音德力格尔是保守派占上风,挖不下去。当时去了内蒙的知青,普遍参加了“挖肃”,要表现出是输出革命来了。

我们出发了。白天坐马车,晚上睡庙里,弄点牛粪一烧,走了三天才到。去了以后呢?我们很快就参加了那个地方的反“挖肃”。我们的场长,叫乌力吉巴雅尔,是老复员军人,被打成“内人党”,让造反派抓到红星大队去拷打。我们天生就是保守派,听了听情况介绍,同情场长,决定一块参加抢场长的行动。于是去红星大队,提着镐头把儿,愣是把老场长抢出来了!我们这帮人什么阵势没有见过?又人高马大的。

那里是个牧场,是内蒙为数不多的公私合营的牧场。原来归大牧主所有,所有牲畜都是他的私产。与城市的公私合营、与资本家达成的赎买协议是一样的,作价以后,每年付他3%本息,三十年付完。实际管理权都已经是公家的了。场长刚回来时,被打得不能动了。但回来后人就安全了,为此,老乡们对我们不错。

这时,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从12月中出来,到收留了我们,到抢出了场长,已经筋疲力尽,我们决定回北京休整一下。这时我们还没有分配到大队里。另外有五个人已经去了红星大队,也是北京来的知青“盲流”,有廖平平(廖承志的儿子)、黄小源(黄静波的孩子)等。他们比我们晚到旗里,结果却比我们先下到了队里,他们也使了些“阴谋诡计”,还偷过我们的烟,也曾住在那个福利车马店。

我们回到北京,开始准备正式在草原上安家落户。实际上1969年春天,我们在北京过完了春节,再次回去,才真正进入了草原生活。


初受挫折

我们是把各人家里的书,有价值的全部运走。用大木箱子。其中包括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也包括当时的“内部小说”。其中包括《叶尔绍夫兄弟》、《茹尔宾一家》、《州委书记》等;我们还有全套的《摘译》;也有马恩列斯的书、中外历史的书;还包括传统文化方面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耀邦在团中央时主持编的《中华活页文选》,基本上是古文精品。

如果没有书,我们在草原怎么活啊?说句老实话,这么多年,如果我们没有这些书,人就废了。我记得有一本精装的《堂吉柯德》,被我们看散架了,不知读过多少遍,连人物对话都背下来了。《唐诗三百首》至少背下来二百多首……

我们带的书有多少?两个牛车,专门拉我们的书。在草原游牧,一年搬四次家,换草场,我们这个包,是原来牧主的大包。一次要用八辆牛车才能把我们的家搬走,其中两辆牛车,专门运我们的书。直到我离开草原,还有满满一木箱子书。其它除了不断传阅流失了,就是在没有柴火就要冻死时烧掉了。当然是先从最没有用的书烧起:第一本是《毛泽东选集》,第二本烧的是农业科学知识。刚下来时,我们还想用种树啊等农业科学,改变那里的面貌。在草原,实际上不需要这些农业科学知识。

我们下去,和一般知青不一样的是,我们思想上根本不是去接受什么再教育的,我们很狂:我们是要去掌权去的!是要改造那块地方去的。个个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管理一个生产队算什么?

我们后来也和李三友他们联系上了。我们虽然是在一个旗里,但他们公社在旗所在地往北二百多里,我们牧场是旗往南二百多里,我们之间有四百多里地。一个月能通一封信就不错了。别的联系根本不可能有。后来,到七十年代初,我们来了一次远征,四个人骑马去他们那里访问了一次,当时叫“千里北征”。到他们那里,我们骑了三四天。一人骑一匹,牵一匹,换着骑。

下去之后,生活很快就教训了我们。

首先,语言不通,感到就像到了外国一样。连说吃饭都听不懂,你还想“统治”?下乡前父亲还教过我两句蒙古话,说你会这两句话就饿不死了。结果我发现他们那儿的蒙古话和我们那儿的不一样。我们那吃饭叫:“浩勒亦得”。我父亲打游击地方,是伊克昭盟、河套地区,吃饭叫“布达亦得”。还别说吃饭,刚下分场,第一夜是住在老乡家的蒙古包里。可是,我们长这么大没有男女混居过呀!试想你脑袋旁边就是女主人的脑袋,好家伙!怎么睡得着?还有关于草原上性病的传说,吓死了!简直吓死了!瞪着眼,一夜没有睡着。这方面的事就忽略了吧。

我们第一次长虱子时,也吓傻了!人身上怎么能长这东西呢?人家告诉我用两手指甲一掐,“叭”就掐死了。我第一次掐时,浑身起鸡皮疙瘩,掐不下去,害怕,呕心。是别人帮我掐死的。后来一回到北京,就把所有的衣服放到蒸笼里蒸。第二天,虱子就没有了。我们回去告诉老乡说:我们回到北京就没有虱子了。老乡根本不相信!说天底下可能有没虱子的人吗?他们认为虱子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营地,住进了自己的蒙古包。男的一个,女的一个。知青当时每人有一百多元的安置费嘛。我们六个男生的钱可以买八个“哈那”(侧墙)的大蒙古包。我们去以后,因为是春天,哪儿有什么羊肉啊!我们就是到场部买些小米、面,没有肉。牧民一年也杀不了几只羊。开始牧民们从心里是很歧视我们的。他们也欢迎你,那时因为怕毛泽东,而一旦你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就没有人理你了。他们把我们当成内蒙曾经有过的盲流一样看待。那些盲流是困难时期闯口外,干那些蒙古族牧民不干的杂活、苦活、累活的人。汉人在牧民那里是低人一等甚至低人两等的。

但我们借着政治的余威,下去第二天,就跟他们的说,我们要放牛放羊。是毛主席让我们来的!我们得靠放牛放羊挣工分,吃饭啊。他们不敢不给。他们从最近的、离我们约一里地的羊群中,给我们分了一半羊群过来;又从离我们更近的牛群里,给我们分了一半牛群过来。我们可高兴啦!放牛放羊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跟着它们屁股后面走嘛?每一头牛身上刷了一道红漆,标志着是我们的了。我和一哥儿们放牛,走着走着,牛就没了。它们又回到原来的牛群去了,根本不理我们。不给我们马,我们追不上嘛。羊就更别说了,我们当中,三个人放着一群羊,白天还拢住了,到了晚上,下夜,出问题了。羊在夜里是要卧到它们拉屎撒尿有味的地方,而我们这里是生草地,它们怎么会卧呢?它们一叫,一里外原来的羊群也叫,它们就开始往那儿冲。我们把裤腰带解下来了,抽啊,打啊,羊群把我们撞得七倒八歪,天黑啊!一会儿一只都没有了。这就是牧民第一次收拾我们。

哥儿几个全儍了,一天牛羊都放不成,还好意思向人家要吗?还有可怕的事呢!一出去就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蒙古包在那儿。我第一天,在草原撒了泡尿就转了向。草原很平,走啊,走啊,有了坡,觉得人家看不见了,才敢方便。可回去时,怎么蒙古包看不见了呢?找不回去了!有一天,我出去方便一下,回来走了二十多里地,天都黑了,还找不回去。是牧民们打着手电把我找回去的。迷路是很可怕的,有了指北针也没有用,要看地形。

后来我们就商量怎么办。我说,这样下去永无出头之日。蒙古老乡们的生产、生活技能,我们一点都没有,生存技能低于一个五六岁的草原上的孩子。我提议,咱们不能在一起住了,一人插到一个牧民家里去。首先掌握语言,然后掌握生产技能。

我们和一般知青不同的是,这是我们选择来的。选择来的和分配来的不一样。我们无怨无悔,什么坎都得迈过去。谁让你选择了这块地方?如果是强迫来的,也许你会怨天尤人,低沉、颓废……。干部子弟还有点不同,深受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影响。越是艰苦,反倒越有一种亢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是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精神状态。受了一通折磨后,我们决定,必须先掌握蒙古人所有的生产和生活技能,包括语言,我们才能统治这块地方。当时脑子里真用了“统治”这两字啊。

我是毫不犹豫地走了。只有两三个人不愿意下到老乡蒙古包里,女生不敢,千金小姐,住到男女不分的蒙古包里,不可想象。有两个男的也不愿意到牧民家去生活,就去了配种站。我们雅干西勒分场是全内蒙的改良畜试点。羊是改良羊;牛是荷兰红改良牛;马都是顿河、卡巴金种马。当初最富的大队是红星大队,我们表示,我们不是冲着钱来的,是冲着好马来的。顿河是中挽马,卡巴金是高纯血,比蒙古马可高大、漂亮多了!

我下到的蒙古包,男主人曾经当过土匪,有一个老伴,还有一个他们领养的上海女儿。1960年代困难时期,从上海运来很多孤儿,让牧民们领养。


与牧民一起生活

和牧民在一起生活,早晨、中午都是喝茶、奶食;晚上一直到女主人挤完所有的奶牛之后,已经到十点多了,她才回来做顿饭。这顿饭,一年360天,有300天是面条汤。

他们也能做面条,面是商品粮,买来的。草原上全是商品粮,但定量很低,一个人也就十一二斤粮食。我们的定量和牧民完全一样,都是细粮:白面、小米、炒米,一个月大概就是十一二斤。其它就是奶食,如奶豆腐、奶片、奶皮子、奶碴子,大概就这几种。最好吃的是奶豆腐,是白奶豆腐,白奶豆腐就是奶还没有完全酸,微酸时制成奶豆腐。我下到老乡家里,第一次吃奶豆腐,手掰下一小角儿往嘴里放,当时就要吐。忍着不敢吐,跑到外面吐出来了。酸臭无比,咱们根本接受不了。茶呢?砖茶加牛奶加小米,喝一碗就够了,咸得很。还有一种是奶茶加炒米加黄油喝起来很香。

那种奶食品营养很高,但我们刚去喝不了。我们根本不会吃那些东西啊!天天就盼着晚上那顿面条。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半脸盆面条端上来了。老乡做面怎么做?一锅水烧开,削几个肉条放在锅里,这边水咕咕地响,那边擀面条。就切成三寸长,往锅里一倒。连汤带面,放点盐就行了。老乡就吃小两碗,吃完,舌头一舔,舔得锃亮,碗放下了。你猜,第一天我吃几碗?我连吃十碗!肚子里还空着那,刚垫了个底儿!可老乡都放下碗了。锅里虽然还有一点面条,但要第二天早晨给放羊的喝。我心说每天要盛十几碗,也太掉价了。就给家里写信:你们在北京给我买一个最大的碗寄来。

一个月后,碗寄来了,搪瓷的,其实就是一个小脸盆。我只盛一碗,半脸盆面条就下去了。那天晚上,我盛上那么一碗,躲在后面猛喝啊,喝得都撑了,跑到外面直溜弯儿。早晨起来一看那碗,我直笑,上面写着:社会主义好。

当然,不能这么下去。我就想,必须学会吃奶食。仗着年轻,大概有半个多月,奶食就可以吃了。肚子里有奶食品,就不那么饿了。生活关很快就过去了。

手抓羊肉,别提有多香了!平时,老乡吃一次肉,也是很算计的。把肉剔得就剩下骨头。肉留下来,慢慢吃,只喝汤。因为夏天肉稀缺。真正大块吃肉是冬天。秋天,就和分庄稼一样分肉食牛羊:譬如你家可以宰两头牛,五只羊,一天就得宰掉。然后挂在那里冻着。这时你可以猛吃肉。冬天,每天早晨都是肉,没有别的。夏天不行,羊很瘦,不能吃。一年基本上吃不上蔬菜,一天到晚喝茶呀。

家务事我也不怎么做,实际上是做不了。主要是干杂活。比如,剪羊毛时,就观察怎么剪,先从哪下手?然后学着剪。然后是调教生马,这是基本的生产技能。

你别看蒙古人生活很封闭,其实一个蒙古包里从早到晚能来几拨人。都要进来喝茶。然后就互相通告有什么新闻。草原上的消息,走得比电报都快。他刚把从别人家听到的什么告诉了你,你又很快把刚听到事情告诉另一家。一传十,十传百。

一个蒙古包与另一个蒙古包也就是十几米的距离。但是一个浩特组(畜群组)和另一个浩特组——也就是一个营子,要有二三十里地。一般一个畜群有三个蒙古包:一群牛,一群羊,还有一个是下夜的。羊群要有两个工,一个白天放羊,一个下夜。夜里需要人看着,一是怕它们跑,二是怕来狼。

我们牧场是两级核算。牧场是一级,分场是一级。决算在分场(大队)。一个分场有二十多个浩特。我们全分场也就两百多号人。

其次,就是怎么过语言关的问题。我们当时在盟里看到一种《蒙汉小辞典》,一人买了一本。里面有3700多个基础蒙语单词。我每天早晨就像背英语单词一样背蒙古单词。小辞典有汉语注音,但你用汉语注出来的蒙语和老乡说话,老乡听不懂。小辞典还有拉丁语注音,你一用卷舌音,他们就听懂了。他们是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比如“手”和“火”,我们听去都一样,都是“嘎了”;区别就在于是不是卷了舌头。蒙古文字是拼音文字,我大概过了三个月,日常的会话就能听懂50%了。

我的蒙文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三十多年没有接触了。前两年有个电影叫《疾风中的马》,给内蒙老知青专门放了一场。蒙语对白,中文字幕。我一开始还得看中文字幕,电影看到一半时,我的语言记忆就恢复了。后半部电影,我基本就不用看字幕了,听起来特有味道。在草原时,我曾用蒙文读党的十大报告,念得滚瓜烂熟。老乡都吓得要命,因为很多政治词汇是翻译过来的,他们听都没听说过,所以,觉得我的蒙语比他们说得都好。我们的蒙语是用拉丁语音来学的,学完了,请老乡来校正。所以,我们的发音非常准确。有一年内蒙古大学新蒙语系,一个教授带几个学生到我们那里实习,撞到我们蒙古包里,我和他用蒙语对话。当时,我刚刚去了半年,他说:你这半年的蒙语水平,超过我们四年级的蒙语水平。我多少有一点语言方面的天赋。我是我们这伙人里蒙语最好的一个。后来,我们逐步掌握了放牛、放羊、放马的技能。

我白天干各种杂活,跟着他们的孩子放羊。一方面看他们怎么放,然后我们再看书获得一些放牧知识。比如羊群要吃回头草,羊是一边走一边吃,吃五六百米后,要拦住,让它往回走。充分利用这片草场。然后再从另一边往前走。还要顶风赶羊,顺风,羊就跑了,回来时顺风走。各种知识,在一年到两年之间,我们基本掌握了。放牛难一些。放牛是散放,在阿旗北部放牛简单,因为那边缺水,方圆几十里只有一口井,所有的畜群都要到这口井来喝水,丢不了。可是我们那地方不缺水,是浑达克沙漠北部边缘。挖地一米多深就见水了,遍地都是沼泽、河流、湖泊,牛群在哪儿都能喝到水。所以,必须得对它们经常去的地方了如指掌,而且对地形也得非常熟悉。

掌握了基本生产技能后,我们的野心还没有死——我们要“统治”这块地方。这时老乡已经发现我们和原来的汉族盲流不一样了。发现我们半年时间就掌握了他们的语言,甚至只用一天的时间学习蒙文就初步能读蒙文文章。其实,我们在旁边摆着字母表,跟着字母表硬往下读。这在老乡看来真是奇迹。“知识青年”蒙语直译过来是:聪明的青年人。他们看我们很快会说蒙语后,恨不能把他们会的所有汉语说出来,原来他们是一句都不说的。就看着你,大眼瞪小眼。当发现我们奇迹般地掌握了他们的语言,觉得面子挂不住了,也拼命地说他们会的几句汉语。这时我们觉得我们可以控制这个地方了。

我们里面出了马倌,会套马;做马具——马绊、马笼头、马嚼子(甚至是银嚼子)、马鞍子。马鞍子工序最复杂也会做了。我们很快把老乡所有的看家本领都学会了。我们知青都分别掌握了其中的一项技能,而且我们不是一般的掌握,而是高手!我们做出的马杆子,让老乡们都赞叹不已。我们当中的路东文,是路书奇的弟弟,动手能力极强,马具做得最好。我也行。我们知青里头有马倌、牛倌、羊倌;而我,竟然从一开始就当了管理者。


我做了当家人

大概是1972年,牧场(总场)一级核算的体制彻底崩溃了。原来分场没有独立核算权,所有牧民都欠牧场的钱,牧场欠国家的钱,好几万。总场说,不行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核算权要下放到分场,让分场独立核算。这就需要有管理人员,有会计。可蒙古老乡谁会呢?只能选知青。那次开会,讨论谁能当会计,分场老乡一起举手大喊——大同!大同!为什么选我?因为我蒙语最好。另外,我生性老成。我在我们知青里年龄倒数第二,但老乡觉得我老谋深算的,很有主意。还是选了我。

在老乡家时,我们的收入不都给老乡,但要付粮钱、肉钱。或自己买了粮放在那儿,或是老乡买了羊后,下一只我来买。这时我们开始自己独立过了。因为我们有了充分的生产生活技能。我们能包羊群,两个整工,一人一天就能挣到十个工分了,我们也不要求挣得很多。知青们是“军事共产主义”体制,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谁能干多少就干多少,能挣多少就挣多少,收入都放在一起。

我当了会计,成了管理者以后就不干牧活了。当时我面对的局面是相当糟糕的。老乡们欠分场一万多元钱,分场欠国家一万多元钱。里外里,我们欠国家两万多块钱。没有一家不是一年干下来还倒欠公家的钱。老乡家穷得蒙古包都见了天,买不起新毡子换。冬天穿的袍子没有面了,只有白板羊皮,因为没有钱买布。甚至连烟都抽不起,就是摘一种树叶子,勉强当烟抽。在我们看来,这就是管理问题,无非是要开源节流。另外就是要贯彻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原则。

我是非常强硬的。那时老乡生活,每月都得先到我这里借钱。以前,他们要借多少就借多少,反正是不还的。现在不行了,我就算:你家包了一群羊,你的总收入将是多少,你的借款只能在你的总收入额度之内,超过一分钱也不借。老乡一开始骂呀——当面骂我是“黑汉人”!

我们还有一个分场长,他没有搞过经营管理,他不懂。出纳也是知青,所以我们说了算。当时开了几次大会。每一个浩特,你一年需要多少马鬃、马尾(搓绳子)都精确到“两”来计算。整夜开会。干部子弟对《人民公社60条》,《23条》都反复读过,知道这就是经营管理。我们就是让群众自己讨论通过,严格执行。开那达慕大会,老乡来借钱,不借!因为你一年都收入不了这么多,我不能让你再欠款。还是骂啊!但是,到这年年底分红时,我宣布:80%以上的家庭还清了欠款。就是在他们的总收入中,刨去已经借支的部分,其它的我不给他了,用来抵欠款。

他的羊群、牛群繁殖了,是他给分场带来的收入。他当年有多少工分,一个工分值多少钱(分场总收入除以总工分数),按每人工分,他应该分到多少钱。扣去了他的欠款,他实际应该拿多少钱。第一年他们大多数虽然没有拿到现钱,但他们已经不欠公家的钱了。

到了第二年,100%的家庭有了收入。这已经是多年没有的事情。我到牧场银行取钱的时候,要求都给我一元钱的票子,这样装到纸袋里厚一点。牧民除去他们所有借支,平均一家能拿五六百元的现金收入。我包在红纸包里,给一家一户发现金,老乡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我那年回北京腰里揣着五百元钱,如同现在大款的感觉!

自从文化革命开始,老乡们就再也没有见过现金。过去每年分红时,就是告诉他们:你欠了多少钱。而这年是,把他们一年吃的牛羊、借的款都折完了,还剩这么多的钱啊!我当会计后,分场第一年的工分值是1.2元,第二年工分值是1.6元,第三年工分值到了1.8元。这时老乡把我当救星看待了。后来,我那方章是很有名的。任何条子上如果没有大同的篆字印,你休想拿走一只羊。书记队长来要也不行,先问:有没有大同的印?公章都不行。这样,一举奠定了我们管理者的地位。不过,这时我们依然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那达慕大会的桂冠

我们在草原真正的胜利,在于我们是不是能在文化上战胜他们。我们很早以前就有了文化碰撞的意识。比如,有一次我到一个老乡家去,他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大家族首领,儿子是马倌儿。马倌儿用的刀子不能从供销社买,一定是弄一把钢锉回来做,钢锉是好钢。马倌儿要经常做马杆子,刀子钢要非常好。他用一个羊皮口袋一样的东西在退火,先把钢锉的硬度减低一点,然后再做成刀子。我看他儿子在羊皮鼓风机上把钢锉一直烧红,拿出来放在一边退火。这时他的爸爸,看着看着,就伸出手去拿,手刚一接触到钢锉,“刺啦”一声,手就冒了烟。老人惨叫起来。当时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我说,你没有看见它刚从火里拿出来,你干吗要去摸它呢?他说:“我的孩子,你不知道,我们蒙古人不是用眼睛看东西,而是用手去看东西的呀。”他的话对我震动很大!感觉到了文化的不同。

蒙古民族是个非常感性的民族,他们没有理性的思维。抽象的词他们文化里是没有的。记得我曾经拿着我父亲当年视察南洋玉器厂时人家赠给的一块玉,给自己刻了一个名章。蒙古老乡都有烟锅子,烟嘴多是玉石的。通常要用一个二岁马才能换来这么一块玉石烟嘴。我就问他们,你看我这块玉石值多少钱?他们都来看。这块玉章玲珑剔透。像咱们,看看就完了,蒙古老乡不,他们看过之后,放在嘴里舔,然后用牙轻轻地咬,然后再舔。感受着玉的温度和质感。最后告诉我说:“这是好玉!”他不是看了以后说,而是舔了以后才说。

再比如,1973年以前,我一直入不了党,来了一个阿巴嘎旗本地蒙古人当了我们公社书记。他很喜欢我们知青。他说:“大同,你怎么没有入党啊?”我说:“我父亲还没有解放。”他说:“你有你父亲的照片吗?”我说:“有,在我的蒙古包里。”他说:“哪天我过去看看。”有一天,他自己骑着骆驼到我们蒙古包里来了。聊了聊天,他说,把你阿爸照片拿出来我看看。我正好有一套父亲1955年出访苏联的照片。他就在那儿看。看完一张,再看一张,足足看了半个小时,最后对我说:“好人哪!”他仅仅凭感觉、看面相就能做出判断,他回去第二天就批了我入了党。

有段时间,滕海清来了,整个内蒙都军管了。滕海清原来是军区司令员。他继续挖“内人党”,整当地干部。他们以为知青是天然的依靠力量,让我们知青给他们当翻译。军代表把老乡训得都发抖啊!我们就用蒙古话对老乡说:“你怕什么?没有什么了不起!站好,别怕他们,什么也别说!”我们声色俱厉,看上去也像在训老乡。可军代表一看,怎么刚才还吓得腿都打弯了,一会儿一个个都直起来了?就怀疑了我们。后来派别的懂蒙语的人在旁边听,才知道我们说的都是反话。他们说这帮知青不能用,完全站在老乡那边,把我们都换了。还把我们打成“现行反革命集团”,把我们的羊群也给剥夺了。

我们没办法,曾经一度靠打零工活着。每天骑着马,到人家蒙古包去问:你这儿有活吗?你这儿有活吗?这么凑合活着,生活很不稳定。这大概持续了有半年时间,后来军代表撤了,我们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赵紫阳到了内蒙后,制定了很多符合实际的政策,还到我们牧场来视察过。其中一条政策是知青可以购买自留畜。我主张买。我们每人可以买6到8只母羊,一只羊才10元钱,可以让它下羔。但是我们那伙人坚决反对,说我们是无产者,不能有私有财产。我说,这不能算私有财产,我们放到老乡的羊群里,羊毛给他,我们只吃肉,可以省下买肉的钱。他们还不干。当时要是买了,我们到今天都是大牧主了。因为羊是成几何级数发展的。

再说文化碰撞。我们发现,若想让蒙古老乡把你当自己人,最终要在文化上战胜他。我们在智力上取胜,他们并不完全佩服。他们的文化,他们的看家的本事,最主要的:一是赛马、一是摔跤。摔跤,我们不行。我们知青中有一个天桥宝三儿的徒孙,技法很好,但一让蒙古摔跤手抓住,就像被铁钳子固住了,什么绊儿都使不出来了,因为力量差得太远。蒙古式摔跤不分级别的,100斤重的和200斤重的摔,摔得过人家吗?摔跤不行,我们就研究赛马。赛马是比摔跤更加神秘的蒙古文化。

什么样的马可以参加赛马?首先你得对这匹马有正确判断,看它是否有长跑的骨骼、肌肉和天分。一般的马倌都不敢说什么马能长跑。在蒙古赛马是往前走60里地,再往回跑60里地。一般的马根本不能一口气这样折腾120里地。我们在城市赛马场看的赛马,才跑1000多米,而在蒙古是长距离赛马。当决定了用哪一匹马参加赛马,还要进行神秘的拴养。控制它吃草,一直到把它皮下、肚子里的脂肪完全消耗掉,同时又不能伤害它的精神,让它浑身都是精肉了,它才能跑下这么远来。

拴起来是不让它吃草。马,你要不管它,它就不停地吃草。它是直肠子,一会儿,哗,一泡屎就泄下来了,不像牛羊还要反刍。最后把马拴得肚子就猎狗肚子一样呈弯弓型,浑身瘦骨嶙峋,但它不是弱马,而是具备了长跑的条件。平时拴这种赛马,至少要拴一个半月。在这四五十天里,每隔两天,要跑一次这种长距离,像运动员一样。跑的当中,既训练了马,也训练了骑手。让骑在马身上的孩子懂得如何驾驭这匹马。蒙古赛马全是让小孩子骑,是为了尽可能减轻重量。而且都是光背马,不能备鞍子,因此,参加赛马的人神秘感很强。

我们就想,要想让蒙古老乡对我们服气,就得在赛马上比他们强。最后就选了我的青马。我这匹马,老乡看不起,因为它是改良马。改良马不耐粗饲,不像蒙古马那么吃苦耐劳,什么恶劣的条件也能活着。改良马需要有好的草场。老乡觉得改良马不经造(折腾)。我们坚定认为,改良马有前途,蒙古马难看,矮小,卖不出好价钱。这就是文化的冲突。我们就要改良马当坐骑。

我这匹马,是牧场引进的卡巴金种马的第一代儿子。从小桀骜不驯。参加赛马那年,当我的坐骑也有三四年了。决定参加赛马后,我每隔两三个小时就拴它一次,然后观察它的粪便。夏天吃青草,马本来拉的都是稀糊糊的粪便,但是拴的马,高度吸收草里的养分,最后拉的粪竟然掉到地上都摔不开,得像骆驼粪一样掰开看。这是很神秘的。从老乡那儿听到不少拴马的秘诀,但我们认为大多是迷信的东西,不科学。我们则是根据从俄罗斯翻译过来的养马学——怎么调教马的心脏、肌肉,分别用慢步、快步、袭步来进行,而且一定要让它夜里吃草!蒙古老乡的赛马,夜里一口草都不许它吃。而我们不但让它夜里吃草,而且还加了葡萄糖,葡萄糖有活跃三磷三腺苷的作用。我们一直拴到参加那达慕大会,得了头马——冠军。

我1973年写成了《赛马日记》,成为手抄本流传,一直流传到北大留学生那里。他们看了非常惊讶!后来,有人编《草原启示录》,从我的日记中摘了一万多字,收了进去。又被文革研究者杨健注意到,把它当作史料引进《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中去。我的日记有四万多字,没有全部发表过。当年是在蒙古包里点了六根蜡烛,用了两天两夜写完的。开始在信纸上写,后觉得信纸会被蹂躏坏,又誊在一个破烂的纸本上。纸本很快传走,两年以后才传回给我。这个本我还留着,原始的名字叫《心弦》,是说赛马怎么牵动人的心弦。后来在《草原启示录》中改为《雅干西勒日记》。现在有了博客,我就把过去写过的东西都贴上了。

我们得了冠军,让老乡真服了!他们开始不把我们当汉人了,认为我们是自己人,而且比他们还厉害。他们有时甚至当着我们面痛骂汉人,根本忘了我们也是汉人。通过赛马,是一次重大转变。牧民们认为我们全面蒙古化了。我们自己也有了巨大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彷徨与孤独

 生活的转折,是大学重新开始招生以后。我们这些人不可能没有上大学的梦想。

1972年,北京外语学院的老师,来我们旗招生,问知青办:这里的北京知青,谁的蒙语最好?打听到我蒙语说得好,就来牧场找到了我。他让我找来一个蒙古老乡,说:你们随便谈话,我在一边听听。结果,他非常满意,说:“太好了,没有听出你与蒙古老乡说话的差别来。”其实他是法语老师。他通过听你说蒙语,考察你的学语言的能力。这个老师就决定要我。但回去一调档案,就黄了,不能要了。

1974年,我又有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又因为我父亲的问题,没有去成。1975年,还有一次。这一次,招生老师说:你来起草一个给农林部(我父亲单位)的函,只要他们说不影响你升学就行,我们有1%的“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指标。我亲自起草的这份东西,最后一句是:“黄天祥的问题审查,是否应不影响其子女的升学问题,请回函。”我想,回答不外乎:或者“是”,或者“否”。如果他们说影响实际就违反了当时的政策。结果农林部军代表那个坏啊!他们根本不回答你的问题,回函写道:“经查,黄天祥的问题目前没有发现和其子女有关”。你说这叫个什么东西?!那意思是说,还有可能查出我与我父亲有关的问题。

三次受辱,这个大学不能上了。

其实,到了1974年我们分场就只剩下我一人了。这时候感到很孤独。当时,造反派说我父亲是叛徒,起因是当年父亲被派到土匪组织中工作,感化他们出来打日本,别和八路军作对。结果土匪组织内部哗变,把我父亲捆起来了。可他们又不敢真惹八路军,就把八路军代表——我父亲给放了。这样,我父亲在文革中就被打成叛徒。造反派说:你要不叛变,怎么会放你呢?其实档案中早已经甄别清楚了。在这之前,我曾和梁步庭有一次对话,梁步庭曾经和我父亲同在湖北沙洋干校。我问他:“以您的政治经验,我爸爸的问题,还有没有可能翻过来?”他想了半天,说:“没有可能”。他那年去看胡耀邦的时候,还和耀邦说了这件事。耀邦很生气,质问梁:“你为什么不出来说话?你至少可以证明他不是叛徒。”梁步庭说:“耀邦,你不知道,我不说话就是态度”。在干校时,梁步庭与我父亲在厕所见面都不敢说话。开斗争大会时,我父亲太硬,雄辩滔滔,散会时人们说,这也不知道谁斗谁!他连走资派都不承认,太不知道妥协!

三次求学不成,我就真正考虑扎在草原上了。我开始设计我的蒙古包,一定让它要比老乡的富丽堂皇。我铺的是地毯,周围一圈是挂毯,然后是书架。一看,这个蒙古人就和别人不一样。我当时觉得这一辈子是走不了了。

蒙古老乡也真是想把我留下。我们大队有个叫颜金的老太太,德高望重,是妇女的首领。她专门和我谈了一次话。她说:“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说谁会嫁给我们这样的知青呢?她说:“不!想跟你的人多了。你跟我说,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你是要有文化的,还是要有钱的,还要长得漂亮的?方圆几百里地内的姑娘,我都可以把她领来!”她确实想让我当草原女婿。

但是另一方面,一个人在草原的这几年里,我深深地体会到:我们不属于草原。你总是在关心外面发生着什么,北京发生着什么,外国发生着什么。“美国之音”在草原上听得特别清楚,比北京清楚。我每天要听两三个小时。北京稍微有个政治上的风吹草动,就感到坐卧不安,就感到要发生什么变化。再看看老乡,他们的精神生活,只有马头琴,只有他们的歌曲,他们根本不关心外界的任何事。这时你觉得:他们才真正属于这块地方。这么偏僻,恒无变化,他们觉得这是与生俱来的。

剩下我一人后,曾经有一年我根本就没有在我的蒙古包里住过。这时,老乡感到我一个人住,会有问题。因此,你会看到蒙古的老规矩出现了:早晨喝完了茶,我正想要干什么呢,老远的,山梁上,一个老乡骑着一匹马,又牵着一匹带鞍子的马过来了,请我到他们家去。他知道你自己有马,为什么还要牵一匹带鞍子的马呢?这是一种迎接的礼仪:我牵一匹带鞍子的马来,你是不能拒绝的。老乡怕我一人太孤独。我在这个老乡家一住就是一星期。等我回来后,山梁上又出现另一老乡牵着一匹带鞍马过来……。很有诗意,也很感人,我又到另一个老乡家去住。

每家都有我的专用被褥,绸缎的。睡觉时,从大木箱子里拿出干干净净的被褥,给我用。这是专门给我做的。他们自己是羊皮褥子,羊皮被子,往身上一拉就行。我的蒙古袍,也是老乡给我做的。我成了个公共女婿。这一年我就没有回我自己的住处。从一个浩特到另一个浩特。那年年初,我只买了七斤面,回去已经成了硬块了。这时,我已是分场主任,党支部书记。好像成年在管理巡视似的。


猫头鹰和女尸

等我再次回到我的住处时,我屋子的玻璃碎了两块。炕上有两只死猫头鹰,你说不迷信吧,也有点毛骨悚然!猫头鹰进宅,好事不来啊!可能是猫头鹰撞碎了玻璃,进来出不去了。晚上我躺下睡觉,又有猫头鹰叫……我拿上枪推上子弹出去一看,木桩子上站着一只猫头鹰在叫。连打两天,打下两只,第三天还来。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冥冥之中感觉这地方不能呆了。

这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北部一个公社女知青和当地老乡发生了关系,怀了孕。当时,中央有个26号文件下来,大意思是:迫害知识青年的要严厉打击。其实,这女知青的事,不是什么迫害,是两情相悦。但把这个蒙古青年给抓了起来,判了三年徒刑。女知青在当地没有办法呆了。旗里认为,最干净的、从没有绯闻的地方就是我们白音德力格尔了。这时,旗委副书记、武装部王政委就对我说:“大同,能不能让×××到你们那去?我说那怎么行?我们这里怎么能来有这种丑闻的人?”我当时也不知道她怎么样。王政委分管知青工作,说:“大同啊,你得给我这张老脸啊!她在那呆不下去了。”我说,那好吧。她就搬过来了。

她过来以后才知道,这个女生家里很有背景。她父亲是中央某部的一个处长,她的大姑父是林彪的大哥张浩,她的小姑父是原云南省委书记。文革开始时,林彪还派秘书到她们家问有什么困难没有。这个女孩儿,属于女中豪杰一类,14岁就到了草原。那时和老乡发生性关系的,都是不懂人事的女孩儿。草原上的蒙古小伙子剽悍起来,也是很有魅力的。她糊里糊涂,怀孕六个月了都不知道。找她姑姑,才知道怀孕了。于是事情闹大了。

没有想到,一年以后,这个女孩子淹死了。在我们营地七八里外,有一片湖水。夏天,我们常到这个湖里游泳。当时,我刚参加盟里的一个学习班回来。上边想把我当成后备干部,让我和旗一级的干部参加这个学习班。当我回到我们知青的住房时,她不在,一夜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和老乡一直找到这个湖边,找见了我的枪和她的蓝头巾,但没有人。这在当时是很轰动的一件事,全内蒙都知道。结果,两三天捞不上人来,后来,北京的潜水队都出动了,38军的侦察排也来了,还是没有捞上来。我每天都在水里潜来潜去,在里面摸。那湖深不见底。当时因为水太冷了,水温高的话一天就能浮上来。结果到了第四天,尸体慢慢浮起来了。当时,我也是被怀疑对象啊。后来,1977年我在旗里的党校,遇到一位干部对我说:“你是好人啊。”我说:“你根据什么说我是好人?”他说:“你不知道,那个女知青死了以后,我就是调查组的,我调查了你们大队的每一个老乡,所有的老乡,异口同声地说,你是好人。一句你的坏话都没有。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见过。所以,解除了对你的怀疑。”她后来就埋在我屋前200米远的沙坡底下。你看,先是猫头鹰叫;之后又死了一个人。再往后,我们的狗又半身不遂了,很怪!它是一条能抓狐狸、非常优秀的猎狗。有一天早晨,突然就半身不遂了。我怎么喂它,它都不吃,看都不看一眼饭食,就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又一天早晨,我发现狗没了。狗临死之前,会恢复到狼的本性,不死在主人家里,要死在野外。它硬是用两条前腿拖着后腿,翻过我们前面的大沙包,到一个沙坑底下,死在那儿了。我挖了一坑,把它埋了,垒起一座小坟,插了一个木板:写着“爱狗”。

这时还发生了一件神秘兮兮的事情。我们牧场场部正南面有一个大高坡,高坡上有一棵巨大的树,在草原上老远就能看见这棵大树。这棵树在1977年莫名其妙地倒了。这一系列的事叠加起来,你再不信鬼神,心里也打鼓。让我觉得知青在这儿的气数尽了。已经到了第九个年头了。所有的伙伴都走了,新来了一个女的还死了,猫头鹰、狗、树……我也应该走了。

本来,我是坚决拒绝到旗里当干部的。旗里早就想调我去当干部或当中学校长之类的,我断然拒绝,觉得还是当牧民好。如果我在草原,我只当牧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这回,我接受了旗里的调令,先到阿巴嘎旗党校当教员。调令早在1977年初就下来了,我是到1977年底才走。我要培养出合格的会计和出纳才能放心走。我相中了一个马倌儿,上过初中,在当地文化水平就是最高的了。我让他住到我的办公室来,每天教他——收入怎么登,支出怎么登,怎么平衡,怎么计算工分。他和我住了半个多月,一天到晚打算盘。直到我觉得他懂了。

临走前,老乡们全来送我。这时,我的办公室还在夏营地,老乡们已经搬到冬营地去了。冬营地离夏营地有七八十里路!那天晚上,我们大队所有人家除了看畜群的外,都坐着牛车往大队部来给我送行。冬天啊,男女老少,杀牛宰羊开始炖肉。然后我们大队两个最好的歌手跪在我面前说:“大同,原来你让我们给你唱蒙古老歌,我们不敢唱。今天,你点哪一曲,我们就唱哪一曲。一个唱高音,一个唱低音。”蒙古人唱歌不能坐着,只有跪着才能发声,唱他们的长调。他们整整给我唱了一夜。我是喝一口酒,点一支歌;再一口酒,再点一支。我们的老马倌哭的,“江州司马青衫湿”啊!他70多岁了,五十年代全内蒙摔跤手第五名啊!袍子都哭湿了。他们真把我当成自己人了。我也很心酸,但我知道知青气数已尽。老乡们富裕有钱了;我们赛马赢了;蒙古语言文字学会了;接班人培养了;能走的人都走光了,我已经尽到最后责任了。

其实,到了党校也没有什么事做,一年培训一两次公社书记和旗里的局长们。讲毛选五卷,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但是党校有个很好的图书馆,我一天到晚就是读书。大概到1978年初,内蒙要开自治区团代会,把我借调到那儿去起草报告。

这时,我父亲已经平反了。父亲一平反,他过去的资源就开始发挥作用了。《中国青年报》要复刊,要招收第一批记者。听说老黄的孩子还在内蒙,怎么办呢?让他拿点作品来,看看能不能当记者?招第一批记者,报社都是三个人去考察:记者部主任、人事部主任、编辑部一个部门主任。每一个记者,当面考察,所有的作品都要拿来。我呢?没有在报上发表过一个铅字,没有上过几年学。后来他们问我:有没有写成文字的东西让我们看一看?我告诉他们:有一本《赛马日记》。另外有给家里人写的信。那时,给家里人写信经常讨论局势,一写就是上万字。我说只有这些。他们说拿来看看。报社一个副总编辑看后说:“很好。《赛马日记》证明文字功力很强,家信证明思想非常解放。”结果,一纸调令就发下去了。我是第一批记者里,惟一一个没有经过任何考察就进来了。

我开始当内蒙古记者站记者,干了两年后提升为机动记者,然后当编辑、编辑部主任。大体经历就是这样一个脉络。总的来说,我们草原知青,是以干部子弟为核心的一群人,保持了一种状态。不颓废,总是有生活的热情。在一种异族文化内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并能够施展抱负,还有不间断地阅读。当然后来回北京后,我也参加了自学高考,两年后顺利拿到文凭。在报社工作没有文凭不行。


草原文化再品味

当时决定在草原扎根,在草原也有一段初恋,但最终我放弃了。因为我认识到我不可能在草原永远呆下去,我是要走的。我在草原,会适应草原文化,而蒙古姑娘到了北京,会立刻枯萎。后来那个姑娘失恋后,人比黄花瘦。做出这个决定后,我也不敢去她们家了。她也是一个上海孤儿,但不是最初房东家的那个姑娘。

她叫琪琪格。别的上海姑娘连同肤色都被同化了,根本看不出是汉族人。唯独这个姑娘完整地保留了江浙一带人的肤色,一点都没能变,白白净净的,永远吹不红。我们知青开始曾恶作剧,告诉她:你爹你妈都在上海。她就“呸、呸!”地恼我们,根本不相信。时间久了,她信了。相信以后,开始拼命地学汉文,而且不愿意穿袍子了,喜欢汉人衣着打扮,让我们从北京给她买高级的香皂和雪花膏。人一旦有了民族归属感,她会下意识地改变作派。对我来说,那也是一段很美的初恋。我当青年突击队队长时,她是铁姑娘队队长。我们有一段时间建草库仑,日夜在一起,感觉很美好,夜里两人在月光下骑马徜徉……当她已经完全投入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可能娶她,我肯定是要走的。我没想到能在草原呆十年,太久了。原来想能呆四五年就不错了。如果我不是和牧民有这种交情,根本是呆不住的。

我给他们当家的时候是他们生活最好的时候,蒸蒸日上。当时我们已是经济收入最好的分场。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因为我们是牧区,没有多少可学的。但我也是先进知青的代表,去过大寨。担任分场主任以上的知青,组织到大寨参观过。我属于被自治区培养的干部苗子,当时还找不到像我这样蒙汉兼备的苗子。上完盟里的学习班后,还要到自治区的学习班去。

但是在那地方,汉族永远不能担任各级政府的一把手。有些人,在汉族区长大,一句蒙语不会,但他是蒙族,就能当一把手;你一口流利的蒙语,也永远只能当二把手。二把手基本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干事。

蒙古族的文化,除了赛马、摔跤,还体现在所有的器物上。也可以说是马具文化,比如,马绊。马晚上要吃草,你不能让它走远了,就设计出一种马绊。让两条前腿和一条后腿被绊在一起。可以走着吃草,但不能走很远。

马绊是用皮条拧出来的。一开始,我们以为,最好的马绊,做好以后,应该能直直地竖立着。但是我们发现,我们做的马绊,给马戴上以后,马的蹊部,总会被磨出血。我们特别奇怪,拿我们做的马绊和老乡做的相比较,看不出什么区别来。后来,有一次,一个老牧主到我们包里来喝茶,他叫金巴。原来整个牧场都是他的。他一看我炕桌上的紫檀木算盘,就说:“这是我的。”我心说,这个还乡团,还记着呢!但是牧民们都说,所有牧民的活技,手艺最高的就是这个老金巴。我们对老金巴说:“给你酒喝,你帮我们做一个马绊。”他说:“什么酒?”我们说:“北京二锅头。”草原上的人喝不到这么纯的高度酒,他们喝的都是破薯干酒。他尝了尝:“嗯,好酒!”喝完了,说:“皮条呢?”拿过皮条,往脚上一缠,然后就“欻、欻……”往手上吐两口唾沫,根本不让人帮就干起来。我们做的时候,还得一个人拽着皮条,另一个人用刀。他干起来就像耍杂戏一样,手在飞快动着。一会儿,一个马绊子做出来了。猛一看,他做的和我们做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就问他:“你做的马绊和我们做的马绊,到底有什么区别?他说不出来。只是说:“这是我做的嘛”。但是特别怪,用他的马绊,马蹊就是不出血。后来,我们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对照,就发现,他的马绊和马腿接触的部位,皮条割得要比我们的窄两毫米。细微之差,就差在这两毫米上!你知道吗?这就是文化。

更奇妙的是,我们把马绊涂上油,挂在杆子上,老乡们进来喝茶,抬眼看到这个马绊,就说:“这是金巴做的吧?”一眼就看出来了。同样一个马绊,人家一看,就知道是金巴做的。他从哪儿看出来的?人家做的就显得高贵、不凡,真让人暗暗称奇。他做的器具是有一种人的气度在其中的,你不能不服气。

他进知青蒙古包都是小心翼翼的。他认为你是汉族,又是北京来的,偶尔看到你这儿没什么人,他才进来喝茶。我们也没有想问他过去的事情,只是想把他的手艺偷下来。让他做马嚼子、绊子,我们看着他怎么做,拿他的做样本和我们的比较,哪儿粗,哪儿打结扣;特别是马绊子前腿分岔处,到底分多少?一把,还是一把半?我们原来没有把握。金巴一来,一按他的做,就弄清楚了。草原的牧主和内地的地主不同,牧主都是劳动能手。因为他有生产资料,劳动技能他们最全。连个牲口毛都没有的,就是二流子。当然“地主”也是被执政党扭曲的概念,很多地主富农也都是劳动能手。

另外那里有一个汗贝喇嘛,也是一个大牧主,阿巴嘎旗原来就叫汗贝庙。汗贝喇嘛一看就雍容华贵,气质不凡。草原上原来的精壮汉子,身高马大、漂亮的都要去当喇嘛,而喇嘛不能成婚,导致人种退化,剩下的都是歪瓜劣枣。共产党来了让喇嘛都还俗,延缓了种族上的危机。原来蒙古族是多么剽悍的民族!后来不行了。

还比如套马。如果让汉族人去套,就比较功利。冲上去,把杆上的套一扬,套在马脖子上,往后一坐,杆子往后一抻,就算是套住了。但是蒙古人不然,他们一定要在飞跑追逐当中甩出最漂亮的弧度来。杆上有一米多长的绳,套马时,一定让绳套兜起来,再往前一送,让它整好套在马嘴上,再一抖,让绳套正好兜在马咽喉处。这才是最漂亮的套马。而且不能用两只手。即使撒了杆子,全场也是一片喝彩。

他们的摔跤也令人神迷。我们分场的伦德格曾代表内蒙到外蒙参加比赛。他身高一米八几。他讲起当年他的摔跤,听得我们目眩神迷。

伦德格将近40岁的时候,基本上不怎么摔了。这时东乌旗来了一个摔跤手,叫乃登。乃登曾经作为后备苗子选到国家摔跤队,得过全国轻量级冠军。但是他无法忍受城市生活,就跑回到草原。他这个全国冠军摔那达慕还不是小菜一碟?内蒙各地开那达慕大会时,他就戴上十几个马笼头拴在马鞍子上,到处参加比赛。每到一处,肯定拿冠军,奖品是一匹二岁公马。那时,那达慕大会上,经常看着他骑着一匹马,牵着一溜二岁马,咵、咵、咵地过来了,都是他的奖品。1963年,查干诺尔公社(牧场附近)那达慕会期间,乃登牵着五匹马来了。他知道伦德格的厉害:一腿扫过来一般人都得横着出去。我们那儿一个老复员军人叫嘎拉登,是伦德格的助手。他一看乃登牵着五匹马来了,就是已经赢了五个那达慕,摔倒了天下英雄,吓得把马笼头揣到怀里。一个那达慕大会,512个摔跤手,他一路下来要摔倒多少人啊?我问伦德格,你赢了还是输了?他说,你猜。我说,如果纯凭技术,你赢不了他。他说:“对!我是赢在经验上。”他就给我们讲了那次摔跤的经过。那次就是他们俩决冠亚军。

他说乃登也很小心,两个人互相架住以后,以一只脚为轴心,另一只脚慢慢挪动,找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出第一脚。真正的摔跤高手是要借力打力的,永不先出招儿。你一旦先出招,他就会四两拨千斤。伦德格这种传统的摔跤手更是这样,从不主动出招儿。他们开始就是慢慢地走,走了十几分钟,两人都没敢出脚使绊儿。全场屏心静气,都不敢出声。伦德格说,走着走着我看到旁边有一粒豆子大的小石头。我不动声色,继续往那边挪。蒙古摔跤手的靴是平底的,等看到乃登一只脚整好踩在那个小石头上,我“啪”的一脚,闪电般地打过去,乃登脚下一滑,单腿一个膝盖沾了地。他输了!听得我们惊心动魄。

这种文化是让我们折服的。平时,我们体会不到那么细致的东西。后来,每次那达慕会上伦德格是当然的裁判长。有一年让伦德格表演,乃登已经是超级冠军了,他的摔跤服上有80颗银钉,他把自己的摔跤服捧到伦德格面前,意思是,只有伦德格才配穿这套服装。这一切,我们都很欣赏,感到崇高,有一种荣誉感!这就是让我们感动,没让我们绝望的草原。

有一次,我到场部开会,路过一家浩特,连马都没有下,开玩笑地说:“今晚我在你们家吃饭!”结果牧场的会一直开到夜里,我黑灯瞎火地往回赶。一下马,一进那家门,锅上正在咕嘟咕嘟蒸着包子。我路过他们家时,他们家的面条已经切好,要下锅了。一听我说要到他们家吃饭,面条不吃了,当即杀羊。切肉丁,包包子。包子包好了,一家人都不吃,等着大同来。我一进门,就拿酒。这时,你会感到这地方值得呆。他们生怕我走了。即使后来我走不了,也不会绝望。

他们的生活态度是完全听天命的。没有任何追求。我就这样活着,祖辈让我这样活着。除非你给了他新的刺激和引诱。那年,我把对我们最好的牧民老乡老戴请到了北京。我说,老戴你这辈子洗过澡吗?他说没有。我说到北京愿意洗澡吗?他说:“洗,洗。”到了北京下了火车,我们在东单的一家比较高档的清华池要了单间。单间外面有床,里面有淋浴,也有澡盆。五角钱。老头一进到大屋里,看到大池子里一池赤条条的人,就傻了。他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跌跌撞撞的。我说别紧张,咱们是单间。脱了衣报,胳膊肘上黑嘎贝儿厚厚的,我帮他用丝瓜瓤搓啊,搓啊!所有内衣都让澡堂洗干净熨烫后再拿来,消灭虱子。一辈子没有洗过澡的人洗完以后,舒服死了,红光满面的。

我们带内蒙老乡到故宫、长城、颐和园,所有名胜都去了。连自然博物馆都去了,大开眼界。在草原上,蒙古包门都向东南,一到北京他就晕了,不辨方向,到处都是窗户。有一次在王府井,差点把他丢了。我们还给他专门制作了一个大相册让他带回去,上百张照片呀。据说,老头讲了一年,相册上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实际上,到后来我们已经不认为我们是知青了,而是汉文化的使者。在和蒙古文化较量了一番后,双方握手言和。文化是平等的。你有你永远胜出的地方,我也有我永远胜出的地方。总之,在草原,我们过得还是比较愉快的,甚至可以说是形成了一种气质。

在很大程度上,这段生活决定了我们以后的人生态度——积极、乐观,熬得住,不怕孤独和寂寞。这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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