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油灯》长篇连载:第七章 鸦片时代
作者: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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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油灯》长篇连载: 第七章 鸦片时代 燃情岁月 归芯的调函这次到达师部后,当兵的不再敢轻易往回打了。小敖几天内就办好了一切手续,简直一路绿灯。当初审过他的政委甚至满脸堆笑地问他,什么时候调回北京,并许愿说:“你拿来商调函,我立刻批!”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为何昔日的刀斧手都变了善人? 出来后,认识的兵团战士悄悄告诉他:“他们对你们几个怕得要死,说你们通了天……”看来,北京军区工作组能到阿拉坦调查,本身就给兵团施加了无形的压力,小敖一回来,更往兵团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要真是阶级斗争或所谓“516”运动的伟大成果,也不至于改正啊!他们不得不收敛了许多。 整整两年的等待,归芯的户口终于回到了北京。 办好户口那天,父亲又严肃地跟她谈话:有了户口,今后就是工作问题,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有个工作就很不错,不能挑挑拣拣。 分配工作的权限还在安办。她便隔三岔五往那儿跑一趟。 好几个年纪不大的老油子挺诚恳,主动向她交底儿:“千万别着急!说挑挑拣拣不行,以后不再管,纯属瞎掰,吓唬老实人呢!”“不好就坚决不去!咱都泡一年多了,怎么着也没怎么着,还不是照样给分!”她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安办突然通知她和同院儿的小勤一块儿去。当时,小勤的户口也办回来没多久。到那儿一问,两人都被分到汽车公司当售票员。这可是个辛苦又没技术的差事,两人听了都失望得直憋气。沉吟了半天才说,回家商量商量吧。安办的人果然黑着一张脸:“还商量什么!不去今后就不管了,关系退到街道!”民革大院儿的人,基本出身都有问题,底气毕竟不足,便全都不说话,耷拉着脑袋往家走。 一进门,母亲就跑过来问:“分了吗,什么工作?”“售票员!”归芯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回答。母亲一听就有点儿急:“什么?天天上来下去挤车,你身体能吃得消?”父亲走过来拉了母亲一把:“你懂什么?少说两句吧!”然后他紧皱双眉回身对着归芯,“我的意见还是去。等,你能等着天上掉馅饼?我们这种条件,要有自知之明……”父亲的话像一磅重锤砸在她心口,是啊,能有地方儿要就不错了。再说,在家白吃了两年饭,已经二十七八的人,有什么资格再挑肥拣瘦?她不情愿,可又实在无奈,只能嘴里喃喃地说:“别说了,我去还不行吗?”“我看,售票员也不错,全民所有制……”父亲还在她耳边吹风。“去,我一定去!”她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小勤比归芯小三岁,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她父母都已七十出头,母亲又是家庭妇女,有严重的哮喘病。民革大院儿像归芯父母这样原配的不多。她父亲解放前当过县长,结婚时隐瞒了自己在家乡原有妻室。她母亲是个老姑娘。小勤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女儿从小被母亲管得极严,但都很有出息,考上的都是当时的市重点中学。“文革”一开始,满院子的人都不再有出息,她们的出息当然也就跟着泡了汤,随大溜儿到山西插队。如今,因小勤得过肝炎,一直比姐姐身子弱,她家就先把她办了回来。同归芯家里差不多,都是放宽了政策才不算“黑五类”的。为了年迈的父母,她也得赶紧有个事儿做。 小勤是个挺漂亮的姑娘,一张雪白的银盆脸虽显得有点儿宽,但身材修长,五官端正。这几年,她不知怎么搞的,行事做派竟与时代同步,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守在家里不怎么出门儿,现在可好,只要听说归芯的弟弟黑皮在北京,就一个劲儿往她家跑,主动与黑皮拉近乎。黑皮虽比她大两岁,可在男女的事儿上一点儿不开窍。只能红着脸,吭吭哧哧,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等小勤前脚走,他后脚儿就叽咕:“没事儿赖着不走,一劲儿没话找话,真讨厌!”母亲也瞧不上小勤的主动,惋惜地说:“怎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儿,一眨眼变疯丫头了?”父亲也反对黑皮跟小勤来往,还嘱咐归芯:“你也少理她,这丫头挺难缠的!”这就算一锤定音了。当时归芯就想,也就是我弟弟,除了长得还行,一个窝囊废,有什么可追的?她最看不上这种男人。归芯觉得小勤挺可怜,连一个不像男人的,也闹成了水中捞月一场空。 两人报到时又碰了面。归芯分在八路车,小勤分在十三路车。 到汽车公司那年,小勤刚好二十五岁。一辆汽车的司机与售票员早早晚晚磕碰在一处,有时就难免生出情絮。当时,十三路汽车上的一对搭当闹出的风流韵事正沸沸扬扬。女方是结了婚的。丈夫听说了这事儿,竟持刀去捉奸,将男方划了个大花脸儿。男的丢不起这个人,从此下落不明。女方不让卖票了,坐在那里当预备。 小勤上到初三就去插队,由于在女中上学,又大拨轰一起走,接触的基本是自己的同学。现在,突然和一个男人的距离变得没有一个车厢长,且是朝夕相对。小勤与那男人搭当了半年,不知怎么就铁了心要跟他。可那司机舍不下老婆孩子。小勤却钻牛角尖儿。也许,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是一相情愿;也许,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男方只想玩玩儿,但她玩儿不起,她要正经嫁人。 青春躁动起与生俱来的情欲,又由于长久的压抑,像木柴堆积得太多,点燃就是毁灭一切的大火,这火在她的体内容纳不下,分裂着她的头脑与身体。这回,她不是疯丫头,而是真的疯了…… 再次见到小勤,她刚从安定医院(专收治精神病人的医院)出来。归芯在院子里碰到她,冲她点头。她木木地瞪着归芯,眼光全没了往日的灵动,叫归芯脊梁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归芯和她应付着寒暄了几句,便逃跑似的溜走。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望着她的背影,一阵心惊。她整个人都大了一圈儿,不是胖,是浮肿,像碱放多了发起来的馒头。 后来,爱打听事儿的母亲对归芯说,小勤要结婚了,对方是个二婚头,人很老实。她终于能有个归宿,归芯暗暗为她高兴,但愿她的病能好,空洞无物的双眼能再度灵动起来。 初冬,快举行婚礼的时刻,小勤失踪了。那时,她的母亲已经去世。老父亲拄着拐杖,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发愣,冬日的阳光落在他稀疏蓬乱的白发上,显得格外刺目。老人没有报案。不知是因为绝望,认为小勤死了比活着强,还是离家出走在她已不稀奇。 那一年冬天很冷,护城河里的冰结得厚厚的,一直没有小勤的消息。 来年春天,护城河解冻了,从河里浮起一具女尸,经证实是小勤。似乎她失踪那晚,有人曾见一披头散发的女子,在护城河边徘徊。这些都是听母亲说的。归芯再没有迈进过小勤家的门坎儿,她不忍听,更不忍看。
归芯弱不禁风的样子确实和售票员搭不上边儿,就连一贯充满原则性的小敖姥姥,听说她当了售票员,都大吃一惊,问她:“挤上挤下的,你这身体吃得消吗?”小敖知道她当了售票员,更是义愤填膺。回北京后,他对归芯说过:“你爸可真够缺德的,为表现自己积极,愣不顾自己女儿的死活……” 那时有规定,售票员到站必须下车,乘客全上完了,售票员才能挤上去。高峰时期,车少人多,司机要学会甩客,售票员要学会车正往前溜的节骨眼儿跳上车,把挤得往外冒的人愣推上去,自己不能掉下来,更不能被车门夹住。归芯恨不得风吹就倒,要做到这些,非得将吃奶的力气尽数使出来才行。她跟了几天车,有惊无险,没掉下来过,但磕碰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慢慢儿练吧,只能自己救自己。 在八路干了一个礼拜,她就被调到新组建的郊区车队。 除早晚上下班高峰,郊区车上人不太多。但家离得远了,上班还是辛苦。公交车实行两班倒,时间没有定数,一星期一轮班。有时早上三点起床,有时下午三四点才上班。归芯最怕上早班了,轮到早班,她就睡不着觉。因为害怕迟到,她常常睁眼等着闹钟叫。 除了搭当,司售人员一般只在站上打个照面。不知怎么形成的风气,男女见面,总是又搂又抱。男的说:“想我了吧?”女的半推半就,一脸媚笑,啐一口:“呸,想得美!”可眼神中充满诱惑。然后就给男的一拳,男的捏住女方的手,两个人连打带闹,恨不得滚到地上。刚开始,归芯特别吃惊,后来也就见怪不怪。当然,司机们对一脸严肃的她不敢这样。 工作异常单调:上车,下车,挤来挤去,扯着嗓子吼,问有没有人买票。北京人好像很少有买票的,掏钱的似乎全是外地人。想抓逃票的,逮着个本地人,你问吧,准有月票,闹不好还把你损一顿:“没票?费话!没票坐车干吗!”要不,就是抓着个老实的外地人,因为蹭票对他不依不饶。售票员与乘客发生冲突,一般就为这些。脾气不好的,一般是女售票员,特别是三十岁以上的。工作辛苦,又没任何盼头儿,心里烦,还有家务拖累,不拿工作撒气拿什么?男售票员不一样,他们干不长,除个别有问题的,基本干个一年半载,就被送去学司机。但女售票员想学开车太难,不说百里挑一,起码也是十里挑一。 碰见捣乱的乘客,归芯就冲他们大度地一笑,弄得人家不好意思。遇到没钱的外地人,她就放人一马,谁兜里有钱愿意叫人劈头盖脸数落?她感觉不是体力无处发泄,而是精力没处发散。这跟放羊不一样,人少时,你也不能拿本书看哪!人多时,只能拼尽体力,将人流挤上车,什么也不能想。而车上人少的时间,望向窗外,除了汽车、自行车,就是雾样的烟尘,看不到蓝天白云,更没有令人遐想的无涯绿色。无聊会像一群蚂蚁,从脚心爬到指尖,又从指尖爬进心里。 为打发无聊,一上车,她就扯着嗓子说话。不停报站,介绍沿途的换车站与景点儿,动员乘客主动买票。到了站,她也不歇着,墩地、擦玻璃,大搞卫生。站上的车差不多都脏兮兮的,玻璃上尽是土,地板上渍着挺厚的油泥。干了没多少日子,她那辆车的玻璃亮了,连车厢的地板都露出原本的红油漆色。司机王师傅是个四十多岁的退伍军人,也被感动得坐不住了。一到站,就提着一桶水,将车厢上的浮土擦得干干净净。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后来,竟然主动提出给归芯介绍对象,说是他的战友,在部队当团长。别说还有小敖,就是没有她也不干。几年的整挨下来,她最怕当兵的了,想起来脊梁都冒凉气儿。她含含糊糊支吾了过去,王师傅也就没再提起。 车上有一拨常客,看见微笑的归芯不停介绍这介绍那,态度又好得出奇,眼瞅着车厢一天比一天干净。有两个气度不凡的老者,逐渐跟她熟了,人不多的时候,常跟她闲聊,一个好像还是著名的京剧演员,感慨道:“像你这样的售票员,从来没见过!”另一个则邀请归芯到他家玩儿,她当然没去,心里却充溢着感激。 日复一日地售票,全身心地投入车厢的清洁。数九寒天,她被冻得患了重感冒,照样坚持上班。站在车上,一股凉气从脊椎直往上冒,接着又冷汗直流,两腿哆嗦……可她一直咬牙扛到下班。回家一试温度,居然发烧39度多。在床上躺了三天,温度尚未退尽,她一边吃中药,一边继续跟车。母亲急得不停叫:“这是上班还是拼命啊?”小敖从外地回来,她竟从来没有请假接过站。后来,就连小敖都对她说:“你可别这么干,你这么干,让别人怎么办?跟着你拼命?” 她刹不住闸。就像一辆高速奔跑的汽车,已经失去了控制。不为追求进步,更不想讨好任何人,她只是机械地做着这一切,像抽鸦片,已经逐渐上了瘾。莫名其妙的荣誉接踵而来,她被选为车队积极分子、理论学习积极分子、全场先进工作者甚至交通局的先进工作者。开着人人羡慕的会,举着人人羡慕的奖状。那时的先进,只有精神奖励,没有任何物质利益,但人们对荣誉的追求特别强烈。归芯却傻乎乎地站在领奖台上,找不到任何感觉,那实在不是适合她的位置。回家后,她赶紧将奖状塞到床底下,就像当年她对待学校发的优良奖状。这些东西改善不了她的真实处境,如同黑布上一抹红色的点缀,黑布还是黑底,谁也不会注意那上面染上过的一点红色。
因为是新开路线,为庆祝车队诞生,总得闹出点儿喜庆气氛来,出出墙报、写写打油诗。队里人文化都不高,只有归芯一个高三的学生。知道她肚里有墨水儿,就叫她写。她胡乱对付了一首,什么“蓝天上的白云笑,枝头喜鹊飞又跳,飞来跃去传捷报,开线,开线,××路诞生了……”没料到,几句破烂打油诗居然还得到上下一致好评。工人嘛,都挺实在,就看干活儿好赖来评判人。他们认为归芯不但干活儿好,还有文化水儿,就是比他们强。车队的书记和队长都是工人出身,也是这态度,从此对她挺器重的。 既然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就得像模像样对国家大事说点儿啥,似乎也该懂点儿革命理论。场子里也紧跟形势,成立了工人理论宣传组,让每个车队选派一名理论辅导员。队里一齐举手:“就是归芯,选她了!”车队领导也痛快地点了头。这样,她成为理论辅导员,一个礼拜脱产一天去理论组。说是辅导,也就是代表工人阶级,结合形势,写(实则为抄)大批判文章。 理论组只有归芯一个女的,其余全是小伙儿,凑在一处,便没了正经。组长是场部的宣传干事,大家都叫他大胖。他是归芯前几级的校友,因为出身不好,没能考取大学,被分到了汽车公司。干了几年,由于笔杆子挺硬,在领导面前又一贯要求进步,所以受到重用,终于脱离了工人队伍。但他还是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在这些没模样儿的人面前,他终归露出了原形儿,忍不住跟着瞎侃。侃着侃着觉得不对头了,赶紧击鼓收兵,不停拍手说:“停,停!赶紧拿出书,咱们说正经的,要不,咱哥们儿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众人正聊到兴头儿上,也只能会意地互相瞅一眼,懒洋洋地拿起“正经”书,装模作样开始“批林批孔”。还没发几句言,其中准有一位提出一个离经叛道的问题。得,严肃的会场又走调了!好一阵,才能被大胖费劲地又拉回来。他不知该恼还是该笑,叹道:“要是我跟科长据实汇报大家的表现,这理论组就得散!还是替你们瞒天过海吧!不过,你们也得给我点儿面子,该写的批判稿一份儿不能少!”“放心吧,大组长!天下文章一大抄,不愿写还不会抄?保证按时交稿儿!” 组里惟一的男售票员,是个挺俊气的小伙子,身材高大,气质不俗,一问,他叫苗昊,曾在草原插过队,就在阿拉坦附近。再一问,他女朋友竟是阿拉坦查干队的伊依,两人是在兽医站认识的。归芯认识伊依,她是阿拉坦最温柔、最美丽的姑娘,说起话来小鸟依人般娇滴滴的,有一对受惊小动物般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男人不由会生出万般柔情,把持不了的就忍不住会产生邪念。犯了流氓罪的谢军医见过她一次,从此便念念不忘,只要见到阿拉坦的知青就打听她。可惜他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相情愿。归芯打量着苗昊,觉得他和伊依真是天生的一对,太般配了。 因为有这层关系,苗昊在理论组见到归芯,每次都特别热情。他性格开朗、健谈,自己的事儿全都倒给了归芯。他是独生子,父母是三十年代初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文革”前,他父亲是某中央单位的局级干部,母亲是一所重点大学的系总支书记。由于父母都参加过白区工作,“文革”一来,遭殃是顺理成章的,全都成了“叛徒”和“特嫌”。父亲至今还押在监狱,母亲长期关在牛棚,直到被折磨成精神分裂,才开恩被放出来。因为母亲丧失了自理能力,需人照料,他才得以困退回京。伊依的父母也都是老革命,同样在劫难逃。母亲没能挺过来,由于长期抑郁得了癌症,1972年去世了。父亲已经七十多岁,所以她也调回了北京。好在命运没将他俩拆散。说起这些,苗昊愤愤地说:“革命革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人整自己人,整得这么凶,这么狠,真他妈的!”他文质彬彬,说话从不带脏字儿,让他能骂“他妈的”,着实是义愤填膺了。 因为是干部子弟,他认识的也多是同一类人。有时,还能搞到点儿内部读物,给归芯传阅着看。他关心政局,知道的小道消息似乎也特别多,学习时,就挺爱侃这些。那时的人把传播小道消息当做精神会餐。若听到传说,毛主席批评了中央文革的某位人物,即便是捕风捉影,觉着也挺解恨,全都爱听。所以,她和苗昊越来越合得来。苗昊曾有点儿遗憾地说:“小伊依要是像你就好了,这些事儿她一点儿不感兴趣。我管她叫小兔子,就会守住自己的窝吃草。手不闲着,收拾这儿,收拾那儿的……”当时归芯想,女人要是能安心当男人可爱的小兔子也许是种福分,她就是想当也当不成啊!关心政治,爱动脑子,又能做什么?也就是弄几本内部读物,传些小道儿消息,清谈清谈,最多也就是东林党式的人物,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看到英俊有教养的苗昊背个票包儿,归芯总为他遗憾。曾问他怎么不等着找个好点儿的工作?他说,家里这种情况,也不会有好工作等他。再说,当售票员,将来还有机会去学司机呢。文革前,苗昊出身好,家里经济条件也不错,上着重点校,功课门门优秀,这种天之骄子,他当初的最高理想仅仅会是当个汽车司机吗? 理论组最有特色的是副组长柳雷,毕业于全国重点大学北京工业学院(现在的北京理工大学),学的是工,属于保密专业。他学历这么高,居然在宣传组当个专业不对口的干事,一打听,这老兄出身也好,是正宗的工人阶级。这是怎么了?归芯不知道谜底,也就越发好奇着想要寻根究底。 车队有个把归芯当哥们儿的司机,是个退伍军人,整天嘻嘻哈哈,叫学信。他跟柳雷也是哥们儿,据说他正上大学的妹妹与柳雷特别谈得拢。柳雷都三十出头了,两兄妹就经常张罗着给他找对象,可没有一次成功。学信笑着对归芯说:“这老兄,给他介绍的对象没有一个连,起码也有一个排,他愣就没一个看得上的!哈,你说邪门儿吧?”后来,学信就给她讲了柳雷的爱情故事。柳雷既然是学保密专业,毕业后自然分到军队的一个保密单位。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工作后,两人顺理成章进入了谈婚论嫁。保密单位嘛,个人的婚姻必须通过组织审查。可他女朋友出身资本家。一外调,自然属于被禁止婚恋的。组织上找柳雷谈话,为工作和他本人的前途计,要求他必须和女朋友一刀两断。青梅竹马啊,怎能说断就断?在柳雷眼里,失去了女朋友,就失去了最美的梦,他的生活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他自然一口回绝。女朋友知道了这个消息,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不能影响他的前途,还是散了吧!他死活不同意,回信对女友说,你等着,我要申请转业,怎么着也要回去与你团圆。女友却再也没有回信。柳雷悲壮地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闹腾了差不多两年,他终于转业回到北京城。欢天喜地去找女朋友,她却早已成为别人的妻……学信一边嘻嘻笑着,一边诉说着这个也许充满血泪的故事。血泪已像自来水一样普通而常见,人们都应该麻木才更常见而普通。
大约1974年春夏之间,施朗从内蒙古回到北京。 他也自由了。他获得自由的时间比小敖晚了几个月,但对两人来说,自由的意义却不相同。 小敖是劳改释放犯,施朗出来的时候太阳晒着光头,什么帽子也没戴。 施朗对兵团还是骂骂咧咧。也是,白白折磨了他三年多,愣没个结论,更没有平反和恢复名誉,放出来就算完事儿了。施朗这会儿大有胡传魁又杀了回来的气势,当初落花流水的狼狈样儿已经不见。如今是鸟枪换炮,他感觉自己的形象光辉灿烂:响当当的反林彪英雄啊!曾几何时,他的头顶还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说不定哪天,他也许就永远见不到第二天早上升起的太阳。可命运竟然对他微笑。现在,牧民和不少知青见了他都会竖起大拇指:“啊呀,你到底有几个脑袋瓜儿,怎么就这么灵?”是啊,能先知毛主席的接班人竟然是个野心家,这能是一般水准吗?只是,兵团不声不响将他放出来,连个屁也不放。所以,他就得不依不饶讨个说法儿。他分析了形势,兵团已是江河日下,四面楚歌。凭他敏锐的洞见,兵团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头了。对他而言,这就像刚结束了一场赌博,过去的一切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他是真害怕了。在“三招”,他曾日日夜夜后悔着,放着好好的艺术不搞,鬼迷心窍闹什么政治!这回侥幸出来,他已下定决心,从此不过问政治,要重新捡起他丢弃的艺术。因此,就是讨说法,单枪匹马闹也不是事儿。人多势众,出事儿起码也有垫背的。他开始撺掇乌兰队知青与他一起上告。招兵买马,首先动员那几个和他住同一个蒙古包儿的知青校友,动之以战友之情,晓之以正义之理,然后,又叫上有同情心、心又细的邓富,一起收集兵团的“黑材料”。既然兵团江河日下,传的坏事儿就挺多,许多原先敢怒不敢言的人也开了口。这次回北京,他打算再叫上几个同学签名。归芯、蓝菲当即爽快地签了名,还帮着整理和抄了不少材料。 在家里,施朗的战略也颇为成功,他已顺利入住老爸家。尽管时事多变,老爸还一直在老干部的位置杵着。审时度势之下,施朗决定跟老爸重归于好。眼前利益是得有个窝儿,解决吃饭睡觉的问题;这长远利益嘛,他将能回归正宗干部子弟的队伍。回归并不复杂,向老爸表个态,和他曾经崇拜的哥哥划清界限就行。再说,界限在“三招”就已经划下了。没文化的后妈更好对付,整天就知道扯着嗓子吼。还真奏效,对着后妈多叫了几声阿姨,夸她做的菜好吃,她就眉开眼笑了。从此,施朗算是又进入这个革命家庭了。 回来不久,施朗就去看归芯。那两只不大的眼睛暖暖地望着她,看得她不由心里热热乎乎的。想到他和小敖一起关了那么久,也算是生死哥们儿了。天底下同生共死的能有几个!要不是工作组去了,他和小敖照旧是一条藤上的苦瓜,此刻还都被关着。兵团也真太不讲理,当初说他有反林彪的滔天大罪,可“批林”都批这么长时间了,硬是还将他关着不放。想起他的远见卓识,归芯真挺佩服。这毕竟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就像当初他关在“三招”时一样,归芯还是想尽可能给他帮助。革命离去后,她给小敖送物送钱,哪一次也没落下他。现在,她发现施朗坐车来找她,要倒好几次车,一路挺不方便。“你怎么不骑车呢?”“没有车啊!”归芯立刻将自己家的自行车借给他骑。 几个在北京的知青每次去施朗家,他也还算热情,都能在那儿混顿饭。他后妈的手艺确实不错,特别是他老爸亲自烧的汤,味道鲜极了。施朗却背地里嚼他后妈的舌头:“我老爸没少笑话我后妈的小家子气!人家来借米,她舀出一碗,得颠来倒去晃几下,把碗里的米晃平了,才能倒给人家,生怕吃亏呢!”其实,施朗也未见出有什么大家子气,归芯当时就直愣愣地嘲笑过他。当然,他刚走出“三招”,兜儿里没什么钱,只能白吃他老爸和革命。 那时,蓝菲还在北京,正与归芯来往频繁。对于乌兰队的遭遇,归芯自然没少跟她念叨。这些个轰轰烈烈的往事虽已逝去,但事件和主要人物的悲壮色彩,确有几分传奇。长期以来,蓝菲对事物的判断已形成逆反,一般人认为的好人好事她也许会不屑一顾,对于有争议的人和事儿,她却会不自觉地充满好奇。对乌兰队这两个身陷囹圄的核心人物更是如此,她甚至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认为他们不一般。再说,从一些了解他们的知青口中,哪怕是批判他们的,她也确实理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这是两个罕见的非常人物。 小敖和施朗的毛病归芯不是不知道,可两人都已遭了大难,一个是她的深爱,对另一个又有种说不出的倾慕,因此,在她嘴里,尽是这两人的优点。听她这么多姿多彩地一叙述,小敖和施朗简直有点“高、大、全”了,怎能不叫蓝菲怦然心动!当时她就想,这也许正是她日夜想找的救星与英雄!还没有见面,她几乎就开始崇拜他们。因此,她无论如何也得和这两个人见面! 在内蒙古,蓝菲在卫国家见过刚出来的施朗一面。一堆知青热热闹闹地又打又闹,举着白酒瓶子,碰得铛铛乱响。而施朗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喝闷酒,脸越喝越白,竟毫无醉意。蓝菲想起有人说过,脸越喝越白的人不好斗。她悄悄打量着这个有一张狼脸的男人,更加感觉他的深不可测。 归芯去见施朗时,自然约着形影不离的蓝菲一块儿去。蓝菲那么想了解施朗,她自然是满口答应了。施朗虽见过蓝菲,但第一次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只觉得这是一个嘻嘻哈哈的小丫头,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再说,他那时还惦记着革命呢!在黑漆漆的绝望中,革命变得美艳绝伦,温柔似水,所有的缺点和不如意都被梦幻洗去,她已成为支持他活下去的女神,为了她,他绝对不能死!当时,他就迫不得已做了决定,把他一直崇拜的哥哥揭发出来,不然,他就得挨枪子儿。在生与死的抉择中,他选择了前者。他怕死,他对自己解释说,这是为了革命。在那样的高压与恐怖下,革命给他写的条子上居然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大大的字:“你的爱人”,革命不断给他寄钱、粮票和送东西。她硬是横下一条心,生是他的人,死做他的鬼!没有了他,革命怎么活得下去?黑夜中的回忆,往事像被搁在放大镜下观察,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他是有点儿对不住革命!将来要是能出去,他一定要好好待她,要对得起她的一片痴心。若再碰她一个手指头,这粗暴的手就该剁掉才对…… 现在,施朗终于回转大千世界,大千世界绚丽多彩,不再同于“三招”的黑暗。审时度势,他不免又开始飘飘然了。反林彪的英雄太需要一座通天的桥,他将带着英雄称号过桥飞升。他立刻便想到革命的爸爸,一个知名度挺高的老红军出身的将军,认识那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于是,在对革命的思念中这座通天桥一天比一天更高地耸起。欲望驱赶着真情,如今,它只配蜷缩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角落,又逐渐被挤压成碎片排泄出去。 那一阶段,施朗和归芯见面比较频繁。大多数时候,是她约着蓝菲一块儿去见施朗。 施朗的话匣子大敞,绘声绘色,向她们讲述着在“三招”所受的“磨难”。乌兰队住进“三招”的竟有五人之多,人多势众,哨兵尽管最恨他,那时也没敢把他怎么样。后来,同案的陆续出去,只剩下他一人。哨兵们可把他整苦了。毒打、饿肚子属家常便饭,最惨的是把他关入单间儿,上铐子。一共反铐了他整整八天,正铐了三个月。正手上铐还能勉强行动,反铐那就猪狗不如了。反铐竟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苏秦背剑”,一只手从腋下强拉到背后,另一只手从肩头硬扭到背上,然后用铐子铐住。仅仅铐几分钟,胳膊便会锥心刺骨地疼。吃饭,只能爬过去,像狗一样,用嘴啃;大小便,则像牲口似的就地解决…… 两个姑娘睁大眼睛听着,惊心动魄。有一瞬,归芯心里有些疑惑:林彪已然摔死在温都尔罕,他的日子本该好过些才对啊?是真的吗?可他编故事干吗?转念一想,一个活人竟要受这些非人的折磨,同情心马上掩盖住疑问。施朗在“三招”的后期,曾传来他疯了的消息…… 如今,在她们面前,他神经健全,依然是一个侃侃而谈的男人。女人天生柔情似水,这些悲惨的故事像掘土机,掘开蓄水的堤坝,把她们与生俱来的感情刺激得奔腾而下,她们不由对施朗生出无限的同情与怜惜。 小敖和施朗太不一样了,对狱中生活向来闭口不谈。或许,回忆也是一种酷刑,抑或他怕伤害归芯那颗敏感、柔弱的心。每当归芯问起,他总是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问这些干什么?”从他嘴里,只能听到他怎么上瓦、挑土、学木工……普通到和自由的生活几乎无法分辨,平凡到你分不清是在自由的蓝天下,还是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 蓝菲尤其是个将幻想当做食物的女人,心中还充溢着被压抑的激情,有一种献身癖。虽然逆反,但她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随时准备着为她所认为的正义献身。这股激情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她。她渴望受苦,甚至渴望牺牲。当她决定下乡时,也是被一种献身的火点燃。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像个亡命徒,只是找不到方向。看见施朗的那一天,她就觉得他似乎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她非常想了解他,更想从他身上找到迷失的方向。所以,她总是主动问他一些政治问题。看着蓝菲那双燃烧的眼睛,施朗不动声色。他开始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想,表演的艺术就在于抖包袱,抖出去的越早,就越倒观众的胃口。要想迷倒蓝菲,就要保住自己的神秘感。因此,他常常答非所问。 有一次,大家都到吟一家去玩儿。吟一历来好与施朗探讨和争论理论问题,施朗引用了列宁的一段话,吟一说不对,列宁没有这么说过。施朗特别自信地说:“当然说过,不信,咱们打赌!你打开《列宁文选》,翻到××页×段,我要说错了,认罚!”吟一也和他较上了劲儿,真走到书柜那儿去翻书。归芯说:“咳,一句话的事儿,认什么真啊!”蓝菲却起哄地拍手:“查,快点儿查,看谁说得对!谁输了谁做饭!”吟一打开《列宁文选》翻到那一页,乐了:“行,还真有你的!”除了归芯,几个人都把头凑过去看,施朗引的那句话,就在他说的位置,前后差不了几个字。蓝菲一边叫着让吟一赶紧做饭,一边在心里暗暗佩服施朗。这几本厚厚的书,他居然如此烂熟于心。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何以能信?这得要多大的毅力和多好的记忆力啊!她不能不更对施朗刮目相看了。但是,这个男人对她来说,至今还是个迷,跟他在一块儿,总叫她有点儿不自在。好像他总在设防,让人轻松不起来。可越是这样,越是引起她探究这个人的好奇心。 归芯与蓝菲的母亲也熟了,经常去她家。 当时,只有她母亲一个人在北京,一间小小的房间,布置得颇有情趣,一看就是个有艺术细胞的家庭。 一天,聊着聊着归芯信口开河地说自己对马列主义早已不信。蓝阿姨深深瞧了她一眼说:“对马列主义你究竟了解多少?”那一瞬间,归芯有种被透视的感觉。的确,除了那几本马列主义的必读书,像全集之类的她一本也没读过。后来,她把这事儿告诉小敖,小敖狠狠骂了她:蓝阿姨说得对,你就会胡说八道,对不知道的东西,有什么权利去贬低?你只有研究透了,才有资格说三道四。 然而,归芯只热爱文学与艺术。在她面前,施朗似乎也特别喜好这些。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谈的几乎都是这方面的事情。和过去一样,聊音乐、绘画,特别是过去和现在看过的小说,分析里面的人物,过把艺术享受的瘾。施朗甚至告诉归芯,他在“三招”构思过一部长篇小说,已经写了二十余万字,积了厚厚一摞。他说:“睡不着的黑夜,我觉得自己的思想无法控制,汹涌着往外流淌,我必须写下来!找不到纸,我就在手纸和废烟盒儿上写。”一听这个,归芯就兴奋地要求:“你写的东西在哪儿呢?给我看看!”但是施朗说,他全撕了。归芯就鼓励他,应该重新写过。施朗表示,自己今后不打算搞政治了,准备画画和写小说。他甚至谈起过去的理想,其实是想当个电影导演。归芯当时就想,以施朗的渊博与艺术修养,他会不会是个极有创造力的导演呢?“文革”膨胀了他的政治雄心,一团野火烧毁了他的艺术才华,结果是跌进炼狱,一事无成。 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惋惜。 施朗身上有种磁性,不自觉地吸引着她。 与施朗聊天是种享受,远离尘嚣的搅扰,忘记种种的烦恼,她需要这种感觉。有一天,他们走在王府井外文书店的门口,施朗忽然对她说:“我觉得你的素质和水平比小敖强……”他没有再说别的。这话叫归芯像喝了一口很甜的水,可她立刻觉出施朗是在奉承她。她现在已被掏空,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要是她真比小敖强,怎么会总期望靠在他的肩膀上?当这肩膀不能再倚靠时,她又为什么会像秋风中的落叶,凄惶着找不到归宿? 他们有过许多单独相处的时光,可互相之间连一个手指头也没碰过。在施朗方面,他们之间梗着一个不好对付的小敖。再说,他不敢试,他失败不起。而归芯呢,从来就认为施朗不是一个可以倚靠的对象。在她爱幻想的脑瓜儿里,或许也曾闪烁过施朗是个不错男人的念头,但是,当他出现在她面前,那滔滔不绝的嘴巴,不怎么清澈的眼神,无论如何引不起她想亲近的念头。与人交往,归芯特别在乎真诚。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不够真诚。跟小敖在一起,什么时候心里都是踏实的,和施朗就不行,心眼儿还得多转几下,有点儿累。不知道为什么,归芯总觉得他的眼神就像穿在他身上的衣服,显得不那么干净与利索。小敖就不一样,虽然皮肤黑,浑身上下却透着干净,特别是那双眼睛,纯净得一点儿杂质都没有。也许就因为这些,归芯和施朗的关系不能深入半步。她想把头依靠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但一分钟也不曾有过这种念头,将自己的头放在施朗的肩上。 那不是可以踏实地安放女人头颅的肩膀。
从北京返回内蒙古后,施朗就和小敖、邓富住在了一起。 老实疙瘩邓富似乎是个特例。干活之外,他坚持每天读书,闲下来便谈文学、说历史,反倒比以前升华了。 施朗回来后被分在基建队,名义上是打石头、挖井,算力气活儿。可如今,基建队没啥正经活儿,只需每天吊儿浪当混个几小时,很是悠闲自在。 但他毕竟不是甘心混一辈子的人。闲了,就拿出从北京带来的颜料与纸笔,开始所谓的绘画生涯。过去,一心想着从蒙古包里出马列主义,强挣着要做接班人;现今,这双手乍一拿起纸笔,还真有点儿费劲。可他不气馁,一边在纸上涂抹,一边嘴里念念叨叨:“没事儿,达?芬奇还是一张张画鸡蛋练出来的呢,哥们儿苦练几年,说不定就成达?芬奇第二呢!”画着画着他却有些精神恍惚。搞政治易上瘾,这瘾现在还不能全戒。心思不能全放这儿,他有时只能看着自己的作品摇头。 他对狼仍是情有独钟,就是练笔,也多是画狼。在这方面他的自我感觉相当不错。当他得意地在小敖和邓富面前显摆他画的各种狼时,他们可不客气。小敖指着画上的狼说:“这狼怎么画得三分像狼,七分像狐狸啊!你跟狼这么亲,干脆钻到狼窝去体验生活吧,那就能画像了!”邓富也说:“这……这怎么……黑乎乎的一团?”“这你们就不懂了是不是?”施朗不大的眼睛由于不满而努着往大了睁,“这叫现代派!”“得了吧,我们也不是没见过画儿!”““我看……你这画儿生炉子挺合适!”老实人邓富有时说话也挺损。两人其实就是开开玩笑,图个乐和。施朗的面子却挂不住了,脸一抹搭,开始摔盆儿打碗儿。他的坏毛病也不知是怎么有的,急了,手头有什么都敢招呼。是不是有志当领袖的人物都这脾气? 一次他怒发冲冠,居然把下乡时发的半导体摔成了两半儿。这是哥几个了解外界信息的惟一渠道,这回全成了聋子。没的听了,他也别扭,把摔得嘀里当啷的半导体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小敖看着气大了,压不住火就骂:“他妈的,你摔什么不成,偏偏摔半导体!还晃什么,想听?听个屁!”原先,三个人听完新闻,每每发表评论。这回听不成了,还有啥侃的?小敖和邓富一句话也不跟他说,都拉着脸。一连几天,邓富都在埋头修半导体,屋里的气氛仿佛凝固。这无声的压力无疑对他是种折磨,他尴尬地几次想打破沉默,可又张不开嘴。后来,半导体在邓富一双巧手的鼓捣下,终于发出了声音。那一刹那,大家都笑了。他赶紧借这个碴儿下台阶儿,于是,三个人和好如初。 可他还是没接受教训。一次,为了什么又急了,第二次抄起邓富身边的半导体想摔。这回邓富也急了,急得说话都利落了:“慢着,这半导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给人修理的,砸了人家的得赔!”他的手在半空生生就停住了。看着施朗的样儿,邓富和小敖都笑了,小敖说:“行,以后一看你要急,就把别人的东西放你手头儿,看你小子敢砸不敢砸!非治治你这臭毛病不可!有钱,你就赔吧!” 施朗不久前探亲回来,戴回一块手表。他神气活现地举着手,离得远远的,便向小敖和邓富炫耀:“怎么样,哥们儿这表是全钢的,新产品!”说完,他有点儿诡秘地一笑,接着开始向他们吹表的历史:过去的国产表都是半钢的,现在开始有了全钢的……小敖只有一块半钢的上海表,邓富根本没表,看来,他要领导革命新潮流了。“离那么远干吗?让我们也开开眼。”小敖好奇地揪住他的胳膊。施朗却硬将胳膊藏到了后面。两个人扑过去,把他摁到炕上,表被摘下来了。小敖晃了两下,什么动静儿也没有。邓富仔细看了看说:“什么表,是……玩具手表,一钢表壳儿!”他居然能想得出买回个表壳儿戴着蒙事,两个人笑得在炕上打滚儿。施朗这回倒没急,也跟着笑。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戴个假表蒙事,是让你们长见识。知道吗?这表的历史就像人类的历史一样,在飞速发展,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电子表、中子表呢!”他这种想入非非还真有点儿预见性,20世纪末真成电子表的时代了。 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镀金时代》大家伙儿都看过,因为施朗丰富的想象力和不切实际,邓富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赛勒斯上校”。塞勒斯上校在壁炉里点上根蜡烛,让人以为他真烧得起壁炉,但越呆越冷,打开壁炉,才发现了真情。这点子虽然荒唐,但一般人谁能想得出来?也许只有老塞和施朗能。 施朗干什么煽乎什么。那时,场部食堂的饭缺油少盐,好不容易吃一回水萝卜炖羊肉,施朗举着碗比谁吃得都香,恨不得把碗边儿的渣滓都舔干净,却不住摇头踩毁:“这炖的叫什么啊!好好的水萝卜都叫他们糟践了。”吃饱喝足了爱乏,三个人躺在炕上,他把手支在后脑勺儿上开始侃:“吃的这水萝卜叫我想起了国宴。知道吗,国宴上第一道上的都是凉菜,就这水萝卜……”他一脸神往的表情,“水萝卜被厨师削成玫瑰花、凤凰什么的,做成各种凉菜的点缀。这一摆上台面,你们猜怎么着?简直成工艺品了,让人都舍不得动筷子!这第二道菜嘛,也有水萝卜……”“行了,行了,别馋我们哥几个了!”小敖说。邓富也开了口:“你……你吃过国宴?听你说得像真事儿似的。”小敖说:“吃过个屁,还不是吹牛解馋,图个精神享受!”这话又刺到了施朗的痛处,他沉默了,脸色也沉暗下来。 一次,他与邓富两人躺着,邓富闲得无聊,就用手比划着当蚊子,嘴里“嗡嗡”叫着,在他鼻子上方旋转。他“砰”的一下将邓富的手打掉。邓富抗议说:“你……你凭什么打我?又没碰着你!”“你侵犯了我的领空!” 有志当领袖的人,说话确实与众不同,鼻尖儿上的地盘儿也成了他的领空。 施朗发现,革命走时留下的大盆还在贾贞手里。他已经听说贾贞整革命的事儿了,再看贾贞那张脸,越看越气,见着她用革命的盆洗衣服,就觉得格外刺目。终有一天下了决心,要将大盆要回来。可是,一个堂堂男子汉张口向一个女人要盆,总有点儿不好张嘴。他就在屋里排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字儿:“贾贞,这……大盆也该还了吧?”然后觉得自己的口气不行,摇摇头,在屋子里绕一个圈儿,又开口说:“贾贞,我们的大盆也该物归原主了吧?”还是认为不行,就又兜一圈儿,再重新来过。 自从施朗宣布了他的要盆计划,小敖和邓富就大有隔岸观火的意思。现在,看着施朗这么费劲地表演,小敖觉得特别滑稽,笑道:“为一个盆,你累不累啊?”邓富又开始拿“老塞”逗闷子:“累……累什么?我们塞勒斯上校不累!闲着也是闲着嘛,得找点事儿乐和……乐和!”
1974年秋,小敖离开北京刚几个月,就又从内蒙古回来,给连队买电锯。 在牧业团,木工活儿全是手工操作,还不如呼市监狱。 小敖极想改变牧区的现状,开始向钢嘎和邓富他们念叨买电锯的事儿。钢嘎听了,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邓富懂机械又懂电,对小敖说:“电锯当然是好东西,可……可咱牧区没电啊!”是啊,电锯怎么能离得开电呢?这一来,他一连懊丧了好几天。别看邓富口齿不灵,可他心思细巧,一直在琢磨这事儿。没几天,他就来找小敖商量,能不能用拖拉机的发动机代替电机?两个人立刻去找全团最好的拖拉机手商量,还真商量出了结果。把拖拉机开动起来,在后动力轴上拿皮带轮与电锯相连,就能带动电锯。邓富许诺,等电锯买回来,这个改造工程就交给他,保证完成。 小敖高兴极了,下一步就是向赞巴连长和指导员吹风。小敖在连部领导那儿的面儿照旧挺大,说了几回,连长他们就让他往团里打报告。没多久,团里批下来,同意买台电锯。连里索性准他回北京买,也算照顾他,公私兼顾。 自打小敖回到内蒙古,没几天,连长和指导员已对他相当不错。不错首先表现在他们老婆身上。两个女人见了他,总是特别亲热,熟了,就对他说,到我们家去修理修理凳子吧。其实,也就是一锤子俩钉子的事儿。干完了,硬拉着不叫走,非留下吃饭,顺带着还让他喝几盅。指导员也是蒙古人,喜欢喝酒,但酒量不大。小敖虽然不好这个,可是天生好酒量,从没醉过。人喝得晕乎乎的,与对方的距离就显得特别近,政治界限也没了:“早听连长和贫下中牧在底下说,你这人仗义啊……”指导员摇摇晃晃还竖起大拇指,“来,再喝盅!”赞巴连长本来跟他就熟,坐到一个饭桌上,总是往他碗里夹菜、劝酒,话却比原来少多了。喝着喝着,有时就叹一口气,甚至露出满脸歉疚。一次,他喝醉了,把酒杯往炕桌上一摔,像个孩子似的哭了。泪珠子扑嗒扑嗒往下掉,也不擦,一边抽泣一边说:“我……我对不起……你们哪!明知你们是好人……你是为了保护我们蒙古人,受了这么多罪……可我还跟着整你们。易归芯在这儿时,我也没照顾她。我不是人,不是人哪……”小敖的眼泪也差点儿没掉下来。他是什么身份,连长却有胆量在饭桌上和他说这话,也不怕有风险。可惜,一块儿战斗过的知青,再也没勇气说这番话了。也许,他们心里正对他有种种埋怨呢。 这一段日子,小敖表面上有说有笑,心里却特别灰。他最怕平庸的生话了,就是要饭,他也想要得有声有色。而现在他像一只被缚住了翅膀的鹰,只能望着蓝天长叹。 好歹他又回北京了,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归芯。在归芯不上班的时间,他就拉着她去逛商店,买电锯。他们转遍北京的五金商店,比较着电锯的价钱。在“东风市场(东安市场)”,小敖看到一种功能最理想的,一问价儿,没想到要将近两千元,可他只带了一千多块公款回来。质量次的比较便宜,但他不愿凑合,要就要最好的。当机立断,他决定把自己带的钱垫上,将电锯买下来。他琢磨,团部的车过不了几天就过来,他住在表姨家,只留几天的饭费就行。 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团部的车没按时过来,一连误了十几天。多了十几天和归芯泡在一起,本来该高兴的,可囊中却羞涩起来。按说,归芯也挣钱了,但她的工资只有三十多元,还得给家里交饭费,每月手头也就一二十元。两个人大手大脚惯了,离归芯开支还有好几天,他们手里就剩下一毛钱。吃饭还不成问题,可出门就犯难了。 那天,他们从姨姥儿家往外走,溜溜达达到了大街上,有个卖冰棍儿的老太太冲他俩喊得特欢:“冰棍儿,冰棍儿,小豆、奶油冰棍儿!喂,小伙子,不买两根儿尝尝?舍不得掏钱?”老太太叫上板了,能不往外掏钱吗?想掏,可也得有啊!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中均有无奈。归芯没有迟疑,掏出被焐得热乎乎的一毛钱:“买根儿一毛钱的奶油冰棍儿!”红果冰棍三分一根儿,小豆的五分,但归芯知道小敖最爱吃奶油的,索性最后奢侈一把,仅有的一毛钱花光就踏实了。“姑娘,怎么不买两根儿啊?”“我不爱吃冰棍儿。”她回答得很干脆。也许是这干脆得罪了老太太,她撇撇嘴,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用一种讥嘲的口吻说:“你们俩……不般配!”这话像小刀子狠狠刺了她一下。过去就有人说,她像小敖的姐姐。现在,父亲又偶尔用非常挖苦的口吻说:我看,欧小敖长得跟个拉煤球儿的差不多。她心里这份儿别扭啊,一边走,一边对小敖说:“这老太太怎么这么讨厌,多什么嘴!”“嗨,你听她瞎咧咧呢!”小敖竟毫不理会。他心里正感动呢。归芯一点儿不犹豫,把剩下的最后一毛钱献给了自己。这事儿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一边吃着冰棍,一边温柔地拉紧归芯的手。 那阵子,对姥爷的监控有所松动,亲戚朋友可以到友谊医院去探视了。 这次小敖回来,大姨去看姥爷,竟在他床边儿煽风点火,说小敖在表姨家又吃又住,竟不给人家一分钱。姥爷一听就火了:“什么,他这么不懂事儿?就说我说的,不许他在那儿住!”大姨像得了圣旨,匆匆跑到表姨家,趁小敖不在,对表姨一家子说:“老头儿发话了,说小敖不懂事儿,不让他在这儿住呢!”姨姥儿听后明显的不高兴。表姨看了表姨夫一眼,犹犹豫豫说:“那……就让他走?”“走,让他去哪儿啊?一个没妈、爹不认的孩子,让他流落街头?”表姨夫正色道。大姨听了这话立刻瘪了:“这事儿你们商量吧,反正不是我的主意。”大姨一走,小表妹说话了:“不能让敖哥走,我去跟姨姥爷说!”小表妹到医院去看姨姥爷时,真做了他的工作。说小敖一直给饭钱,而且,他也没地方去,总不能露宿街头吧?听了这话,姥爷闭着眼睛不说话了。 这事儿让小敖知道了,他心里这份儿堵啊! 找了个借口,他住到了吟一家。 吟一正犯病,闹得一家子鸡飞狗跳。但他见了小敖,开口聊他的“精神决定物质”,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他说,当然是先有了桌子的蓝图,才会产生桌子……一找到听众,他的病似乎也好了许多,说话都透着正常,不再说他老爹的眼睛或肚子里安着摄像机,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之类的话了。宋阿姨便说:“我们吟一最喜欢你了,见了你病都去了不少,真希望你多陪陪他!”小敖住进吟一家,宋阿姨觉得是帮了他家的大忙,别提多高兴了。那些天,她下班回家,就变着法儿给小敖做好吃的。 一不小心,小敖将脚扭了。第二天,脚面便肿起老高。虽一瘸一拐地走,他却不大介意。但宋阿姨把这当成了大事儿。她到医院给小敖开来泡脚的中药,吃完晚饭,就到厨房熬药。药煎好了,倒进盆里,晾到脚伸进去刚好不烫的温度,她先用手小心试试,再把盆端到小敖跟前,像劝孩子似的说:“温度正合适,乖乖儿地把脚伸进来吧!”等药水泡得差不多凉了,她又拿过软软和和的毛巾,给小敖擦脚。小敖不好意思,要自己擦,她死活不让:“你活动不方便,还是我来吧。我就爱伺候人!”盆收拾好了,她擦干净手,又非要给小敖揉脚。小敖坚决不让,可宋阿姨比他还拗,一边拿起他的脚,一边说:“知道吗,我是专业水平呢,专门学过按摩的!” 宋阿姨的手特别柔软,按在他肿胀的脚面上,刚开始是凉的,逐渐变暖,那暖流一直流进他的心田,痒痒的、酥酥的,又渐渐地涌上他的眼眶。他仿佛看见亲爱的妈妈在对他微笑。 宋阿姨温柔的表情真像妈妈呵。
小敖回来买电锯那次,终于和归芯定下了结婚日期。 如果不是那场劫难,他们结婚该有三四年了。都快三十的人,再拖下去要到什么时候?两人决定等小敖1975年夏天探亲回来就办婚事。 听到归芯打算结婚的通报,父亲不温不火地笑了。他说:“我不早表过态吗?对你们的事情我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不过……结婚可不是发昏啊!总得有个落脚的窝吧!两地生活这个问题怎么解决?总之,具体问题你都考虑清楚了吗?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可以把你背在肩膀上,但要再把欧小敖也一起背起来,老实说,我们承受不起。”父亲那箭矢般的目光又一次击穿了归芯的灵魂,她不自觉地垂下眼皮,脑子里嗡嗡作响。 “现在这条件,结什么婚哪,头发昏吧!”母亲也在一旁敲边鼓儿。 是呀,房子就是一座具体的高山。没听说汽车公司有宿舍,老师傅们住房都困难,她这新来的算老几? 她突然发觉,在她和结婚之间竟存在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归芯正为结婚的事儿发怵,搭当王师傅病了。车队给归芯派来一位司机,是个小伙子,姓林,比她小四五岁,从部队复员不久。因为出身革命干部,又是党员,兼着车队的团支部书记和好多职务。小林长得五大三粗,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说话挺逗,有几分像小敖,使归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大伙儿在一块玩儿或聚餐时,小林总抢着花钱,张罗着买酒买肉。那大方劲儿,不由叫归芯又想起了小敖。他高举啤酒瓶,一边豪爽地大笑,一边说:“哥们儿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啊,今日有酒今日醉!”那做派一点不像装模作样的团支书,更叫归芯生出好感。看来,他的实在劲儿也像小敖。与小敖一样,他待人特别热情,见谁有难事都爱往前凑。 小林看着归芯在车上的实干劲儿,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好,甚至动员她入党。她很感动,也颇为感慨,空闲时,便给小林讲她读过的书,甚至讲这些年的厄运。虽然叙述得零星、拉杂,小林却听得很有兴味,目光中充满同情。 小林和小敖的阅历完全不同,但脾气、禀性像极了。 有时,归芯就会产生一种错觉,恍惚中,会以为站在面前的是小敖而不是小林。 一天晚上,已快到下班的时间,车厢里突然变得空无一人。归芯松了口气,伸伸累得发麻的双腿,坐到汽车发动机旁的椅子上。在汽车的轰鸣声中,归芯向小林念起了普希金的抒情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气馁!在愁苦的日子,要心平气和,相信吧,快乐的日子会来临。”她陶醉在自己的朗读中……她的身体仿佛在飞升,天上的缪斯(诗神)在向她招手,在缪斯的牵引下,她看见小敖站在云端的另一头……她的眼睛一定在燃烧,完全忽略了小林的感受,汽车晃荡了一下,突然停住:“糟糕,发动机出问题了!”小林跳起来,把大包的盖儿掀起来。沉浸在诗情中的归芯一时无法回到现实中,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也许是想帮忙,却差一点栽进发动机里。小林扑上来扶住她,不知怎么,她已经倒在了小林的怀里。那怀抱是温暖的、宽厚的、结实的,一瞬间,归芯真的产生错觉了,她感到自己是在小敖的怀抱里…… 很快,两个人同时清醒过来,仿佛在重击下突然分开了。小林手足无措,嘴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我……我……”他甚至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归芯的脸红得发烫,默默坐回自己的位子。还好,灯光很暗,谁也看不清她的脸。窗外的冷风袭来,使她错位的灵魂彻底清醒了。小林的气质有几分像小敖,毕竟不是小敖呀。 后来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她和小林仍旧只是普通朋友,要好的朋友。 然而,她的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她蓦地感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小敖的关系竟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要是小林不是一个孩子,又将如何? 1975年新年将要来临,蓝菲回来过年,两人又见面了。她甚至买了一张郊区月票,几乎天天泡在归芯的车上。归芯上班她也上班,还帮着擦玻璃和墩地,人家还以为她是新来的实习生呢。车队不少人很快都和她混得特熟,特别是小林他们几个,见着她又说又笑。就连车队的书记也注意到这张总是嘻嘻哈哈的脸,跟她开玩笑说:“老坐我们的车,买票了吗?”她精神地一扬脖子,将月票举得老高:“不但买了,还是月票呢!”后来,如果她有事儿没来陪归芯,书记就会有点儿失落地问:“你那个黑俏黑俏的同学呢,怎么没来啊?” 归芯休息时,两个人在一起还是想着疯玩儿。人少不热闹,就经常叫上小林他们哥儿几个。 疯玩儿其实是掩盖内心的脆弱。两人关在屋里时,脸上灿烂的笑容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被一种无奈与压抑所替代。 蓝菲还没有男朋友。在内蒙古,追求或想要追求她的男知青没一个排肯定有一个班,更有好心人张罗着给她牵线搭桥。光棍儿汉们见到笑得肆无忌惮的蓝菲,一个个都忍不住产生非分之想,认为自己特别有戏。就连小敖后来都承认,在草原时,远离了归芯,在和蓝菲最初的频繁接触中,她那燃烧的眼睛是撕破他惨淡生活的一道闪电。曾有两天,他心里对她产生过爱慕之情,甚至错位到差点儿将她当作了归芯。那时,有好几个乌兰队的男生对蓝菲示爱。由于一概拒绝,有人就发话了:“既然没这意思,就别招啊,这不是玩儿人吗!”在北京,她也有几个男知己。有的只是谈谈心里话,有的却是隔着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关系就会进一层。但她不能。她进北京的希望等于零,不能坑人。除非她明码标价地拍卖,只为解决北京户口。可她又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怕将来自己会在心里往自己脸上吐唾沫。再说,父母的遭遇也叫她对家庭这玩艺儿不寒而栗,像她这种已经打上烙印的人,还配成家吗?与其让后代步自己的后尘,还不如断子绝孙! 这最后一点,归芯和蓝菲的想法太一样了。 她和小敖的爱情长过八年抗战却没有结果,结果让严酷的现实掐住了脖子。这婚怎么个结法儿?向前看,未来像蜘蛛张着巨大的黑网在等待她,没有任何出路。可这话不知该怎么跟小敖解释,说出来就会伤害他。他们的观念不同,他一直认为婚姻是爱情瓜熟蒂落的惟一归宿,只要两人牵手,哪怕是在火上烤,也是他的幸福。 她的全部苦恼只能一骨脑儿倒给蓝菲。蓝菲认真听着,长久不说话。 后来,蓝菲光彩逼人的眼睛里忽然闪出奇异的光,她对归芯说:“如果你们能结婚,在结婚那天,我要送给你们一份儿礼物,知道是什么吗?”她脸上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只有一句话: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一线光明!”哪怕微弱如羊油灯般的一点光明,也是她一种很苦很苦的期待吧?风中摇曳的羊油灯,捻儿那么细,亮得那么困苦,那么执拗,抵御得了白毛风的肆意摧残吗?漆黑一团的天空,细若游丝的一线光明难道不会被黑暗吞噬? 她为归芯和自己苦恼着。路在何方?她同样找不到出路。 一半出于归芯旁敲侧击的请求,一半自告奋勇,她主动给小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她说,结婚是需要稳定的生活条件和足够的经济基础的,尽管人们需要自己的小天地,但世界上没有单独存在的小天地,它是依存于大天地而生存的。现在,大天地的条件似乎不适于小天地的存在。因此,她认为他们的婚期应该再拖一拖。 小敖没有回信,也没有给归芯写信。她们以为,他大概默认了这种意见。 自从发生了小林那件事儿,归芯就特别渴望见到小敖,她感到恐惧,害怕长久的离别会将他们的爱情掏空。在蓝菲的信发出一个月之后,她给小敖寄去了一封信,上面写了这样一句话:“……既然婚期无限期延长,你就快回来吧,不必等到夏天了……”
两颊凹陷着,小敖在仲夏时节回到了北京,知道结婚的希望已然落空,但他还是不能不回来。“婚期无限期延长”——短短七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不小心,把他心中完美无缺的油画捅了一个大口子。从此,他心中归芯的形象跌落了,和普通的俗人竟没有多少区别。要是当初不同意结婚,何必答应呢!这不是涮人吗?苦苦追求了将近十二年哪,一直以为珍藏的是一幅稀世珍品,一觉醒来,却发现对面挂的油画脸上破着个大口子,你会不会发疯? 他觉得自己完全绝望了,一次次认认真真想到了死,甚至想到种种了结的方法。但是,这毕竟是他珍藏多年的油画,那被他焐热的画布包含着他所有的梦想与热情,他怎么舍得撒手而去?丢弃十二年来爱的梦想,比放弃自己的生命还难啊!接到“婚期无限期延长”的信后,他辗转反侧,整整三个星期夜夜失眠,愤怒煎熬着失望,当黑暗向他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恨归芯了;可是,当太阳把窗户点燃,他心中的黑暗又仿佛被冲开了一个缺口,那一瞬间,他感到那恨其实是深入骨髓比生命还沉重的爱。恨也难,爱也难,放弃难,拥有更难。他像陷入了沼泽,求生不能,欲死不甘。 小敖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彻骨的心寒与绝望。 人的命运如同一台高速旋转的机器,总以惯性向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转。仿佛惩罚远远不够似的,只为让你看清世道的严酷。 施朗向来自诩为最有精神追求,这会儿也变成了利益小人,在他面前充分展示,叫他不能不失望透顶。 一天,邓富从旧场部串门儿回来,说加木桑病得挺重,劝他去旗里找个正经医生看,但他说没钱。邓富说这话时,施朗也在场。小敖就对他说:“咱们给凑点儿钱,让加木桑去看病吧!”施朗的脸立刻沉下来:“别跟我说,我没钱!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气得小敖嘴角直哆嗦,隐忍了半天才没发作。想当初,他和施朗倒霉的时候,谁管归芯与革命来着?他当即从兜里把钱都掏出来,只留下五块做饭费,剩下的全交给了邓富,让他捎给加木桑。后来,他把这事儿写信告诉了归芯,归芯回信说:“……你做得对,我为你感到骄傲。”可他一点不觉得骄傲,就像有一块大石头堵在心口上。 1975年,听说中专生将落实政策,一律转为国家正式职工。从打探到这个消息的那天起,施朗便投入了百倍的热情,开始为自己的铁饭碗奔走。从转正那天起,他的言谈话语便不时划出一条界河,处处透着居高临下。 一个目标接一个目标,紧接着他又开始上蹿下跳,跑补发工资的事儿。关在“三招”三年多的工资终于补发了,共两千多元,等于发了一笔不小的财。钱到手那天,他当着小敖和邓富的面,一边数着一叠厚厚的票子,一边得意忘形地说:“这回革命和我结婚,要办得像个样儿!”随即他瞥一眼小敖,眼里忽然生出一种愤恨,“哼,我们去看牧民,同学一个也不看!”小敖听得心里一惊。也许,他只是信口开河,但毕竟透露了真情。什么意思?不就是说同学们都对不住他施郎吗!可他有什么对不住施朗的?不是为了施朗与闻起,他能有今天?施朗可曾为打死李树人的事儿主动承担过一分一毫的责任?昔日的战友为何变得如此无情无义? 6月中旬,小敖请了探亲假,准备回北京。 临走,施朗问:“7月革命就来草原,你不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小敖摇摇头,连话都懒得说。他成心要避开这场婚礼。既然施朗已经说了绝情话,他还留下来做什么?再说,看见了婚礼,想起他和归芯没有结果的爱,他的心将会锥心刺骨地痛,他怕自己承受不住。 回北京没几天,雅颂就来找他。雅颂已有了工作,在一家纺织厂做挡车工,挺辛苦的,常上夜班,但有大把的时间。趁归芯和雅颂都有工夫,他们相约着去了趟颐和园。那天,雅颂还带着姐姐。她姐姐是工农兵学员,正在北京某所大学念书。雅颂的姐姐雅风比妹妹显得文静,见人笑眯眯的。雅颂平时见着归芯,有说有笑,不知为什么,一有小敖在场,就显得有点儿别扭。而有小敖在,归芯一般都不怎么说话,似乎他已经替她把话说完了。现在,两个人的关系陷入僵局,她就更不愿意说话。小敖的脾气变得愈法糟糕,说起话来有时特别伤她。前几天,在吟一家,为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儿,当着一屋子同学,小敖居然冲她声色惧厉地喊,说她“卑鄙无耻”。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卑鄙无耻了?“婚期无限期延长”,不过是种文学修辞,她绝没想到会把他伤得如此之深。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就是砍了她的手,她也不会写这句话的。她的本意,只是希望再等一等。不错,她一直对婚姻心存恐惧,但是,如果小敖坚持,即使她心存犹豫,即使一步一回头,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她也会往前走。可为了这句话,小敖却耿耿于怀,似乎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颐和园的水很绿、很清,归芯低头望着水面长时间地出神。 小敖坐在另一条船上,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一改常态很少说话,只顾一个劲儿往前划。 归芯抬起头时,发现自己坐的船已被甩出去老远,远得让她的心都疼了。她呆呆望着离她越来越远的小敖,金色的阳光正撒满他的全身。一瞬间,她的眼眶里充满了眼泪。透过泪眼,金色的灰尘漫天飞舞,越飞越远…… 也许,她要永远失去他了。 过了两天,小敖又见到雅颂。那天,只有他们两人。走着、走着,来到了文化宫,坐在一条面对湖水的长凳上。雅颂对小敖说,她姐姐雅风一直想见他,因为在她这个妹妹嘴里,小敖是个不一般的男人。可是,颐和园的那次见面,令雅风非常失望。回去后,她对雅颂说,这个男人显得很颓丧,就像火焰熄灭后的一堆灰烬。小敖沉默不语。雅颂看着他说:“不对!当时我就对雅风说,别看他现在如同一堆熄灭的灰烬,一旦有机会,就会重新燃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雅颂两只不大的眼睛里仿佛具有穿透性的火焰,一直燃进他的内心,“现在,你就像一个在大海边流浪的孤儿,找不到彼岸,可总有一天,你会游上岸的!鲁迅先生说过,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他的心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抚摸了一下,接着又被刀子捅了一下,“流浪的孤儿”,这几个字确确实实描绘出了他的真实处境,让他心如刀割,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默默哭了很久。就在他默默哭泣的时候,雅颂无声地将一只手放到他的手掌上,一丝温热传导进他的心田,疼痛仿佛稍微减轻了些……当时,要不是他努力控制自己,他真想扑进雅颂的怀里。男人的心常常比女人更脆弱,落魄的男人更需要异性的抚慰,特别是一个了解他的女人来支撑。世界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最了解他的不是他爱若生命的归芯,却是雅颂;在他受伤的心最需要抚慰的时刻,他心爱的姑娘给了他一刀,支撑着他的又是这个雅颂。 在沙场轰轰烈烈拼杀,战胜淋漓的鲜血与死亡,有一种张扬的悲壮与激情,那是属于勇士游刃有余的世界;但面对惨淡的人生,被平庸、自私、冷漠及庸俗包围以至活埋时,你到死都将默默无闻。 看来,真正严酷的考验该是惨淡人生。 从此,他似乎对雅颂产生了一种依恋,希望她随时陪伴在自己身旁。两个人的来往又变得一天天密切。
准新娘几乎个个一副幸福得半醉半醒的傻模样,革命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纠缠,日夜不安。 从家里到火车站,竟没有一个人来送她。 临走,父亲甩出一句岩石般坚硬的话:“走出这个门,你就不再随我的姓了!”母亲和兄弟姐妹们,偷偷打量着父亲那张暴风雨前夕的脸,都不敢迈出家门了。她孤零零地坐在火车上,心里顿时觉得空落落的。拿起针线包,从里面摸出施朗送她的橡籽。她一边小心摩挲着,一边仔细察看。光滑、圆润的橡籽表面,竟有一个非常醒目的瑕疵。一刹那,她的心像立在风雪中的一棵孤树,不停哆嗦:“不吉利,多不吉利啊!爱情的信物竟不完美!”火车提高了速度,眼前飞过的不再是田野和道路,而是一大串令她不安与痛苦的往事。 革命忽然有一种直觉,不是对幸福的感知,而是对灾难的预感。 她蓦地觉得自己像是去赴死,而不是去迎接幸福。不知怎么,眼泪便扑簌扑簌流了出来,眼前一片模糊…… 从内蒙古回家之后,她就大病一场,一病竟快两年,卧床不起。 父母看她神经兮兮的样子,就恨施朗,好好一个女儿,要不是碰上这个丧门星,怎么会搞成这样?真该枪毙了这个“反革命’!他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儿:“和这反革命一刀两断,划清界限吧!”她却捂着耳朵不听。唉,曾经是那么一个叫父母骄傲的乖乖女,现在像被施朗洗了脑,吃了秤砣铁了心啦!父母不好死逼,心里却失望透顶。 她的病渐渐好转,又有了工作。这时,有许多人主动来攀高枝儿,有说媒的,也有自己上门拉近乎的。父亲的心思就是盼着她嫁一名军官。将门出虎子,不是虎子,弄个虎婿也是美满姻缘啊!阿姨叔叔们都围着劝她听从父母的安排。但是,她不能,她已经是施朗的人了,这一辈子,她心里就只能装着这个人。 她的病好了,父亲却突然病倒,病得很重。 散发着腐气的死神,竟在傲视枪林弹雨的老人头上耀武扬威。不轻易言败的父亲软软地瘫在床上,呼唤着爱女革命的乳名。她奔到床前,老人哆哆嗦嗦拉住她伸过来的手:“你……答应……答应我……”他喘息着,苍白的脸上掠过殷殷的期待,“与……那人……划清……界限……他是反革命……”老人说不下去了,他开始艰难地喘气。一个护士飞奔过来,把氧气面罩给父亲扣上。老人的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在氧气面罩上方定定盯死了她。这也许就是父亲最后的遗愿!革命全身像筛糠似的抖,却不点头。她是多么爱父亲,尊敬他老人家啊!她愿意为父亲赴汤蹈火,甚至为他去死,但是,她不能骗他。从小,父亲不就教育她,做人的根本是诚实吗?她从没撒过谎,在父亲临终的床前,她也不能说谎。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碎了。父亲的心也一定碎了,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睁得很大的眼睛里慢慢流出来…… 经过几天几夜的抢救,父亲竟然起死回生般活了过来。 从此,他不再原谅自己的爱女,仿佛她是路人,生生死死与他毫不相干。 车窗的玻璃映出她颧骨突出的脸,眼睛里布满疑虑。很难想象,这曾是一张丰盈的娃娃脸。车轮滚滚向北,每前进一步,离施朗的距离就近了一步,两人的命运被拴在一起已为期不远,可她却对这个神圣的日子充满恐惧。违抗了家庭的意愿,牺牲了一切,回头的路已被堵死,付出这样的代价是否值得?她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从跟施朗搅在一起的那天始,从精神到物质,她几乎就没有再痛快过一天。她为施朗付出了一切。这几年,她每月的工资只有二十二元,为了施朗,她拼命节衣缩食,每顿只吃一二两粮食,买几分钱的青菜。她把从嘴里抠出的钱和粮票一分一两地攒起来,寄给关押中饥寒交迫的爱人。施朗从“三招”出来后,她仍坚持寄,就怕他没钱、没粮票,宁可自己肚子瘪瘪地受委屈,也不能让他受憋。她的家乡是出名的大火炉,一到夏天,人就是扒了皮也得往外冒大汗,她却连一根三分钱的冰棒也舍不得吃。这一切,她都瞒着家人、朋友,瞒着所有的人。眼看着,一个丰盈的姑娘体重从一百二十多斤下降到九十多斤。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这位“将门小姐”是为了苗条而减肥呢!这些年,她一直自己安慰自己说,施朗是办大事业的,是在为正义牺牲,她的献身是值得的。可是,真的值得吗?她一天也没有停止诘问自己。他是那么令人难以捉摸,她今后就能搞懂他吗? 火车颠簸着,她的心也颠簸着,终于来到北京,见到了昔日的战友。她先是笑,然后忍不住问归芯:“你说我跟施朗合适吗?”不会说假话的归芯竟一秒钟都没犹豫地回答:“从来我就没觉得你俩合适过!”接着,归芯笑了,指着蓝菲说,“我看她和施朗倒挺合适……”她已经给革命介绍过蓝菲,蓝菲把美丽的眼睛侧过去,既没表示反对,也没表示赞同,多奇怪啊!后来,革命到吟一家去,又问过类似的问题。施朗对革命的暴力,吟一亲眼见过,一直认为两人的关系不正常。因此,他严肃地说:“既然你觉得施朗对你没真感情,就不要去结婚吧。” 只有小敖力排众议。他认为,施朗已经遭受了这么多磨难,面对坚贞不屈、恩重如山的革命,他当然会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珍视这份高尚的情感,绝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无情无义。他竟然替施朗向革命保证:“他在‘三招’曾几次对我表示,将来出来之后,一定要好好待你!你一定要相信他,相信你付出的代价值得。”小敖还说,你们经历过这么多的磨难,能走到今天太不容易了。这种结合,是对惟利是图世俗婚姻的挑战,向人们展现了一种精神,证明人世间尚有真情在。 好心的肺腑之言,真诚的大包大揽,具有非常的煽动性,说得流泪的革命笑着上了火车。 小敖不是狼,更不是狐狸,他是冒傻气的猪,吃不着葡萄,却幻想葡萄是世上最甜美的东西。 他一直关心着革命,希望她能幸福。 当初,听说了施朗对革命的暴行,曾义愤填膺地大骂:“有种跟爷们斗啊!打女的,算什么男子汉?大家伙儿真该把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抽,看他还打不打?”革命单纯、真挚、能吃苦,放弃了那么好的条件,作出那么大的牺牲,这样的好姑娘打着探照灯也难找啊!不知是否出于阶级兄妹的情谊,他对革命有种不同一般的感情。他甚至幻想过,如果施朗和革命成不了一对儿,他和归芯也没戏的话,没准儿他们能成呢! 未来的新娘子由蓝菲陪伴回到了草原。婚礼办得风光与热闹之极,牧民纷纷来庆贺婚礼,同学衷心为他们祝福,大块儿吃肉、大碗儿喝酒……面对这喧闹的场面,革命的心沸腾了,她把不安和疑虑统统抛在了九霄云外。 终于安静下来,只剩新郎和新娘。 施朗深情地望着自己的新娘,她的脸颊幸福得发红,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这时,蓝菲却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革命对这个魅力十足的女孩子不知为何有点儿害怕。 对比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施朗喝酒向来不醉,可看着坐在革命旁边的蓝菲,他今天有点儿醉了。眼光不自觉地离开新娘,像蚊子吮血似的紧盯在蓝菲身上。在这个特殊的晚上,他再也忍不住了,开始抖他的拿手包袱。他激动地站起来,大谈马列主义的种种真谛,大谈马列主义是拯救世界的经典……那一晚,他像走火入了魔,慷慨激昂地对着蓝菲大谈他的信仰与追求…… 早已被排除在信仰与追求之外的蓝菲眼睛越来越亮。虽然所谓的“红五类”认为她是“狗崽子”,根本不配谈这些,甚至她本身就该属于革命对象。但性格倔强叛逆的她内心始终觉得,他们的主张是错误的、荒谬的。她是要革命的,而且时刻准备为真正的革命事业献身。今天,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尊重她理解她的人,要不,施郎怎么会对她大谈信仰与追求呢?革命在新婚之夜就这样被冷落在了一旁……
小敖清楚,再在内蒙古呆下去,他和归芯的关系也许就真走到尽头了。 每每想起那句“婚期无限期延长”以及归芯父亲充满轻蔑的目光,他满心的怨气便会涨得胸口鼓鼓的。但是,让他首先提出分手,他下不了这个决心。苦苦挣扎中,他不得不去求助姥姥。他说:和归芯两地分居,又没有调到一起的希望,连家也成不了。为这事儿,他伤透了脑筋,已经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整整三个月睡不着觉。 姥姥望着他两颊凹陷的脸,真着急了。 她从来就反对走后门儿,除了拼命工作,基本没向组织上提出过个人要求。但为了她最疼爱的外孙,她终于张了嘴,向组织要来一张邢台地区的招工表格。当时,姥姥所在的部与煤炭部合并,下属企业正大量招工。部里规定,凡是干部有子女插队的,都可以报名。她认为,小敖只是外孙,自己当然没资格要招工表。这回,她也是豁出去了。 招工表拿来后,她一看就傻了。上面写着,凡招工者,都要自愿下矿井。谁都知道,下煤窑可不是好玩儿的,砸死砸残的事儿比较平常。孩子的妈妈已然去世,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将来怎么向姥爷交待?不过,再要让她为这去走后门儿,让人照顾她的外孙不下井,真比宰了她还要命。这工作还要不要去?她一时没了主张。小舅破天荒第一次自告奋勇,和已结婚的舅妈一块儿去找政治部的人打听。管人事的负责同志一听就乐了:“咳,填表是形式!放心吧,凡是干部子弟都不下井。”小舅夫妇回来这一学说,姥姥一颗心才放回肚里,欢天喜地把小敖叫来填表。 正在这时,中央下来文件,对姥爷的问题“敌我矛盾人民内部处理”,准备将他下放到河南一座县城。姥姥和小舅夫妇都在北京工作,当然不可能跟着下去。一个病老头儿,孤身一人被扔在穷乡僻壤,能行吗?摆在小敖面前有两种选择,一是去姥姥推荐的招工地,二是跟姥爷走。他想都没想就决定选择后者。可姥爷坚决不同意,他说:“我的问题还没解决,你跟着我前途肯定受影响,工作也不一定能安排。我已经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你还年轻,路长着呢!还是自己去奔前程吧!” 招工的事儿很快传进小敖父亲的耳朵。他火烧屁股似的去找领导表态,说小敖是他儿子,因为有问题,他早就与他彻底划清了界限。舅妈听说了他办的损事儿,开会时,指名道姓站起来说:“这孩子一直跟姥爷、姥姥长大,你从来和他没关系。有没有问题他姥姥负责,不用你负任何责任!”父亲人缘儿本来就差,从此同事们更加看扁了他。 当时,许多插队知青都以困退名义调回北京。街道曾主动找上门来,对父亲说,他可以要求一个困退名额,调回一个儿子。这次,在河南插队的小波很仗义,对小敖说:“这几年你罪没少受,苦没少吃,处境比我难多了,还是你先回来,我再熬一熬吧。”看着多年没见面的哥哥,小敖心里暖烘烘的,小波长大了,血毕竟浓于水!两人结伴去找父亲商量。不料,父亲当头几句话就拦住了他们的舌头:“表儿,已经让我退回街道了。我身边明明有人嘛,何必需要这种特殊照顾?”小波一听这话,急了,瞪着眼睛,准备跟他大闹。 小敖拉着他就往外走:“算了,算了,不值为这个吵……”“真他妈孙子,像个当爸爸的吗?”小波直着脖子喊。 虎毒尚不食子,父亲究竟为了什么?小敖心里愈来愈恨这个当父亲的了。但怎么能真恨给了你生命的人?而那给了别人生命的人,又为什么要毁坏这个生命?忽然,他就对亲爱的妈妈有些埋怨。父亲一生其实并没有真正爱过妈妈。当年他费尽心思,不过是像《红与黑》中的小镇青年于连追求侯爵小姐玛特儿,只为考验自己的能力与满足自己的野心。当可望不可及的东西终于搞到了手,他便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了。这时,不平等关系中失落的自尊会格外膨胀,他眼中妈妈的缺点变得格外醒目。要是妈妈早点儿撒手,在天津时就撒手,也许父亲会是一个事业有成、幸福的男人?而现在,他把对妈妈的怨恨完全倾倒在长得像妈妈的儿子身上…… 父亲兴起的风并没有作成浪。1975年8月,小敖终于离开了度过八年光阴的草原。 临走,他办妥了最后一件事儿。他买回的电锯,是全团第一台,并且是在连部没有电力设备的情况下安装的。为电锯的安装,他、邓富和那个拖拉机手又忙了好几天,试着用拖拉机带动电锯的皮带轮。 那天,小敖准备正式开工破木头。他一边往电锯前搬运木料,一边兴奋地哼着心爱的苏联歌曲。一回头,便看到几十个牧民站在他身后,睁着好奇的眼睛。远处,几十匹马正在靠近,更多的牧民陆陆续续聚集过来。显然,牧民们几乎都知道电锯要开动的消息。足足近二百人,都穿着崭新的蒙古袍,像来赶那达慕大会。他们把这当做盛大的节日来对待! 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打着招呼,等着远处五彩缤纷的一片聚拢。 这些可亲的牧民还不知道他即将离开呢!他将离开亲爱的草原,离开熟悉的畜群,离开八年半的生活,那些个甜蜜的回忆,那些个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将远离……但愿这离别只是历史的暂别! 电锯开启了,木板一块一块从他的手指中飞出。 牧民们看呆了,全都张着大嘴,竟连赞扬声都凝结在半空,很久很久才爆发出齐刷刷的欢呼……
小敖来到邢台,被分配到煤炭指挥部的下属单位。 不久,姥姥所在的部门又与煤炭分了家。今后,他只能完全靠自己了。 他所在的单位工作属于流动性质,几十个人住在一顶硕大无比的帐篷里。他每天坚持五点半起床,先去挑水,捅开炉子给全班的人烧开水,然后便坐下来读书。在监狱,他已养成读理论书籍的习惯。凡是当时能搞到的各流派的理论读物,他都找来看。身边的工人绝大多数是从附近农村招来的,与书记、队长沾亲带故,或本人就是干部,只是没什么文化。 大多是抛下家里的孩子老婆出来的,忍不住常想家。特别是第一个冬天,钻进凉嗖嗖的被窝儿,不免勾起对炕上暖被窝儿的万般思念。一早一晚儿就爱聊做梦谁谁的老婆钻进了谁谁的被窝儿。一面说笑,一面打打闹闹,驱赶想家的心情与寒冷。打闹中常有人胳膊肘儿碰到坐在铺上读书的小敖,就有点儿不好意思,看一眼他举着的厚本子,再瞧一眼呼呼冒热气儿的大壶,会挺感激地说一句:“呦,大哥,敢情你天天为人民服务呢!”因为他天天挑水,干活儿不惜力,而且天天捧着本旁人看不明白的天书,便觉得他不是一般人儿,不免肃然起敬起来。凡是比他小的,都发自内心称他一声“大哥”。 后来,传出小道儿消息,说他曾蹲过大狱。有那好事的,就伸长脖子打听。一问,还真有那么回事儿。个别人就开始用那种照妖镜般的透视眼看他。看就看吧,他已经习惯了,甭说X光,就是伽玛射线他也不怕。有不少喜欢他的,问清楚了,则到处替他正名:“人大哥是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才进去的!知道吗,仗义……” 班长姓李,小敖管他叫老李。他原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在队里挺有威信,虽言语不多,说话却有份量,上上下下都爱听他的意见。 老李却命不济,只有一群闺女。全家人做梦都想打翻身仗,闹得老婆年年怀孕,一身是病,可儿子终究没能生出来。为给老婆看病拉下不少饥荒,家里的日子特别艰难。他连正经烟卷儿也抽不起,只能抽大炮卷烟(自己动手卷),烟叶儿还是自家种的。 小敖见他对粮票特别珍惜,便说:“老李,反正我粮票多,干脆全给你吧!”老李慌得一个劲儿摆手:“不中,不中!这是钱呢!”“什么钱哪?在你们那儿当钱,在我这放着也是废纸!拿去,全拿去!”他趴在炕上把所有的粮票集中起来,硬塞给老李。 看着老李满眼的感激,他动了恻隐之心。在自己眼中没用的东西,在老李居然是雪中送炭!从此,他开始有心地为老李收集粮票。当时,归芯的四姨在粮站工作,换全国粮票特别方便。他就给归芯去信,让她在北京也收集粮票,然后寄给四姨去换。这么一折腾,陆陆续续硬是给老李弄来好几百斤粮票。老李每次都推脱不受,可哪里拗得过小敖!后来,他老婆来探亲,特地给小敖捎来一篮子他最爱吃的红薯,感激不尽地说着道谢话:“真得好好谢你啊,你那些粮票可管了大用场,妮子们不再饿得哦哦叫啦!” 不久,队里像中国所有的地方一样,开始轰轰烈烈批宋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矛头其实是指向周恩来总理。对每天必须应付的大会、小会,小敖从心里起腻。他往往一言不发。 自从林彪事件出来,小敖便时常想:如今怎么跟姥爷曾经说过的一样,用人就像割韭菜,用一茬儿割一茬儿?老同志遭受迫害,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甚至整到了他所敬爱的总理头上。他不能不联想到老年的斯大林……他是受正统教育长大的,一直对伟大领袖、伟大的党和这个国家充满热爱。姥爷跟他说过,上至总理,下至部长,见了主席,全都必恭必敬,发自内心地服气。有主席在,谈古论今,指点江山,根本没有其他人发言的份儿。就是想说,那水平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所以,主席穿着睡衣接见部级干部,这些封疆大吏也照样觉得理所应当。在他们脑子里,主席就是一个帝王,而且是雄才大略、敢于藐视秦皇汉武的帝王。一个伟大的声音听惯了,就觉得是自己的声音,甚至成为自己的大脑,变得不会再思考了。要是他老人家说你站错了队,你就一准儿站错;要是说你反革命,你也就真的觉得自己反革命了……但林彪事件出来之后,对小敖的震动太大了,使他生出不少疑问,并对这场运动该不该搞发生了怀疑。不久前,他读过一本书,叫做《新阶级》,对他触动很大。那里面说,极权主义“已渗入社会和个人的所有毛孔,它深入了科学家的视界,诗人的灵感,甚至情人的梦境。”这意味着它不但要控制所有人的言行,还要控制他们的思想与灵魂。他想起曾经和现在流行的“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每一个人不但要在一言一行上与江青们一致,哪怕有一丁点儿独立见解,都是犯罪,将遭到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甚至连思想深处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都要公开忏悔,深挖狠批。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这是不是生活在极权主义的铁幕之下?而极权主义离法西斯主义又有多远?主席为什么要重用那些政治上的疯子,特别是重用自己的老婆江清这种人?是否确实像这本书所说,是社会主义制度存在根本问题? 不久前,他读了《史记》,更是感慨万千。 春秋战国,诸侯割据,战火纷飞,没有集权统治,却是思想最活跃的年代。那时,允许各个流派并存,所以给个性创造出广阔的生存空间,从而有了中国最灿烂的古代文明。那会儿,洋人没准儿正刀耕火种呢!可现在,“十五年超英赶美”成了一句兑现不了的豪言壮语。只怕是越来越落得远啦! 只容许一个思想,只要一个声音,就像大自然只允许一种草和一种动物生存。试想,如果世界只允许一个物种存在,地球还能保持生态平衡,还有可能延续吗? 像《牛虻》中的亚瑟对他的蒙太尼里产生了怀疑:他的爱有多深,痛苦就有多深…… 那天,他习惯性地在报上瞎划着练字,不知怎么“毛主席”这三个字竟靠在了铅印的“贼”字旁边。因为是信马由缰,他根本没在意。由于写字笔误,或弄脏了老人家的画像,甚至把屁股坐在老人家的照片上,就被批斗关押,打成反革命的,这方面的案例不胜枚举。当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而又紧,架上一支纸箭,也有万钧之力。 有心人就坐在小敖身边,散了会立刻去汇报。于是,支部开会,决定他的命运。 会议冷场了一阵,还是老李打破了沉默:“小敖这人一直表现好着呢!我看也不是故意的,咱就别毁人一辈子吧?”与会者都对小敖印象不赖。再说,人家姥爷可是大干部,毛主席的同志呢,能对毛主席有深仇大恨? 小城市和农村的老百姓与大城市的不同,对造反派那套一直不怎么买账。什么走资派、革命派的,他们认为,只要是老干部,哪怕还关着审查,那也是革命的功臣。老李这一发言,大多数人立即表态:“撂着吧,撂着吧!”意思是不追究了。 散会后,老李又去一个一个做工作。这阶级斗争的大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居然逃出了又一场劫难。作为当事人,小敖却一直蒙在鼓里。过去了一个月,老李才提醒他以后小心,别再往报纸上瞎划拉什么。
闻起从呼市监狱出来后,在阿拉坦呆得时间不长。不久,他便回到北京,着手办理病退手续。他自己说,是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回家的。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蓝菲,爱得疯狂,自我感觉似乎也看到过希望,可当他傻乎乎去向蓝菲表白时,却被顶了回来。他想不通,觉得自己被涮了,忍不住四处诉苦。可蓝菲坚决否认,声色俱厉地诘问道:“你老实说,我给过你希望吗?”他真的说不出来了,蓝菲什么时候给过他希望。细细回想,蓝菲甚至连夸奖和欣赏他的话都没说过一句,只是跟他嘻嘻哈哈。然而,蓝菲要是对自己没意思,为什么总往他们那儿跑,那对勾魂儿的眼睛不停在自己周围转来转去呢?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施朗设下的圈套。 闻起哪儿能是施朗的个儿?有人说,就是施朗把他卖了,他也准将眼睛瞪得溜儿圆,在那儿卖力地替施朗点自己的卖身钱呢。 施朗跟革命结婚后,本来对自己的泰山大人是寄予厚望的。凭着革命家里的社会关系,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当他志得意满,大造去革命所在的城市探亲后再不回来的舆论时,像一头嗅觉灵敏的狼,嗅到了鲜活猎物的踪迹。一对美丽眼睛里的依恋情絮,逃不过他的眼睛。别看蓝菲表面上开放,多年来,她却将自己的童贞像钻石锁在保险柜里似的珍藏。现在,施朗热烈地向她表白了爱意。而她呢,同革命一样,也认为施郎是干大事业的,早已无可挽回地深恋着这个心目中的英雄,只苦于不能夺人所爱。然而,施朗将一去不返,她再也见不到他。这就构成一个充分的理由,为了这个“十二月党人”,她豁出去了,将自己的童贞作为祭品献上,献给他就如同献给自己所珍爱的事业。这是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晚餐,因为他们今后再也不会见面,施朗以后会和革命安心过他们的日子,她谁也不会伤害,能伤害的只有自己。她义无反顾地奉献了…… 不料,施朗竟失望地返回草原。 老岳父不喜欢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婿,什么也没许诺,只打算让他到南方某兵团,一切从头做起。如此说来,他在这场婚姻中什么也没捞到。从那天起,他就下了与傻丫头分手的决心。与蓝菲发生关系后,面对革命,他觉得就像面对一段木头,竟连一丝一毫的性欲也没有了。一件穿烂的旧衣服,已到该扔的时候!回到内蒙古,他立刻对蓝菲表明心迹:立刻跟革命离婚,尽快与她结婚。对于施朗的突然归来,蓝菲傻了,这个打算更叫她受不了。她宁可做施朗的地下情人,也不愿当他万人骂的新娘。施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她说:“这事儿由我来解决!” 为遮人耳目,他想到抓个垫背的。 自林彪事件后,不少人都佩服施朗,闻起回到内蒙古后,当然会跟屁虫儿似的追随在其身后。垫背的现成摆着。他开始造舆论,说蓝菲对闻起有意思,要不怎么三天两头往那儿粘乎?没来内蒙古之前,闻起曾见过蓝菲一次。那是辩论对联时,她这个“狗崽子”曾不顾一切地跳上台去反对“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论点。她的形象犹如守护城池的雅典娜,当时就美丽而灿烂地刻在了闻起心里。因此,他的呆劲儿这回犯得比哪回都厉害,美滋滋地觉得自己特别有戏。这一鼻子灰碰惨了,愣把自己的“童恋(他自己称为童男之恋)”给毁了。 “童恋”被毁,闻起不怨施朗,却觉得自己被女人害惨了。 从此,他对爱情的看法变得全没了神圣的感觉。 他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见到一个稍微像样儿的女人,嘴就变得像蜜糖。靠着蜜糖嘴儿,他给姑娘灌迷汤,也算颇有收获。一次,在大街上撞了一个老太太,他愣和人家的孙女谈了好几个月恋爱。爱来爱去真成了乱爱,到后来枪口竟对准自己的大姐归芯。一天,他向归芯靠近地坐过去,色迷迷地直视她说:“你怎么越来越年轻,愈来愈漂亮了?”然后,他的声调变得软绵绵的,“那时候,小敖去外调了,包里只剩下咱俩。当时,如果我有意思,提出和你好,你说实话,我有没有希望?”归芯赶紧把身子往一边儿挪,然后有点儿轻蔑地笑了:“你是不是有病,昏了头?问出这么荒谬的问题,我可是你大姐啊!”归芯没真生气,只是奇怪,这个她一向视为小弟弟的人,一直呆头呆脑不开窍,怎么会变成今天这副德行?细问之下,闻起说,是蓝菲把他的“童恋”毁了。 听了闻起的话,她半信半疑。 平日总见蓝菲嘻嘻哈哈,后面跟着一群男生紧追不舍,故事仿佛特别多。她有时就觉得她的笑声太大,逼视男生的目光太亮。蓝菲虽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若是真伤害了闻起,也确实做得太过分了。她心里不由对蓝菲结了个小疙瘩。 一天,施朗、蓝菲、归芯和吟一又聚在闻起家玩儿。蓝菲突然肆无忌惮笑起来,狠命地挖苦闻起。那一瞬间,归芯忽然觉得她对闻起不公平。鬼使神差,她当时又想起了吉善。她曾多次跟蓝菲讲过吉善的过去,对他的善良赞不绝口。蓝菲十分好奇,要求归芯带她去见吉善。在吉善那家小小工厂的门前,她介绍他们认识了,后来,又一块出去玩儿过几次。因为吉善照相技术好,就让他去抢镜头。可是,从吉善嘴里知道,蓝菲曾单独去找过他好几次,而且,归芯听出了吉善的弦外之音,似乎对这个招眉惹眼的姑娘颇有好感。她后悔了,后悔不该带着蓝菲去见吉善。蓝菲是绝不可能跟吉善好的。有着沉重往事的吉善,如果再次陷入蓝菲貌似开放的网,他脆弱的身体与神经将会又一次无法承受……蓦地,对眼前的蓝菲,她感到无法忍受,脸突然涨得通红,莫名其妙冲她吼了一句:“你别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蓝菲一惊,归芯绝不会知道她和施朗的事儿,可是,为什么能说出这句戳她心窝子的话,难道是上帝的声音?她受不了!她再也无法面对归芯,只有赶紧逃跑。 归芯当时就后悔了,有口无心,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伤害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她无助地望着施朗:“我……我不是有意要说这话的。她不会真生气吧?”施朗的脸色有点儿难看:“她是真生气了……” 第二天,蓝菲托施朗还给归芯一本从她那儿借的书,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儿,上面写着:“我可以原谅不了解我的人,却不能原谅了解我的人说这种话……”看着这小小的条子,归芯喃喃地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施朗含含糊糊哼了两声,似乎对她们关系的好与赖漠不关心。 就这样,归芯因为一句话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
从此,蓝菲几乎从归芯的生活中消失。 她们曾经那么情投意合、两心相知,却为了一句不经意却又致命的话分道扬镳。 后来才知道,施朗做过不少离间的手脚。他疑心深重,也偏爱在黑暗中搞些小动作,以己之心度别人之腹,总以为人家要算计他,老想防一手儿,便刻意把他身边的女人与曾经了解他的人隔开,免得两头儿通气儿,坏了他的名声。 但是,施朗仍旧常常去找归芯谈天说地。 当归芯与小敖的关系出现裂痕时,归芯曾找他讨教怎么办。他迟疑着,半天才说:“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事儿,别人不好掺和。”归芯觉得这话在理,自己的事儿怎么能问别人?她只有苦笑。可是,她又去问谁呢?她觉得自己实在像极了祥林嫂,万般无奈,惟有瞎叨唠。 有一天,在施朗面前,她又犯开祥林嫂的毛病。 施朗的脸色闪烁不定,后来仿佛下定了决心,铁嘴钢牙被撬开似的,满脸露出痛苦之色:“唉,有些事儿我不愿多说……特别是关于小敖的……”“怎么啦?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呗,干吗吞吞吐吐?”“算了,算了,我不想说了……”“干吗说半截儿话?说吧,说吧!”归芯恳求他。“你知道吗?当初在‘三招’时,就是小敖卖的我……”归芯的脸由于吃惊而变红了:“不会吧?小敖不是那种人!”“我就知道你不信!你要不是死缠着问,我说这些干什么?这事儿闻起最清楚了……哪有一个不卖我的?算了,算了,都过去的事儿,再提还有什么意思?”施朗显得非常大气地摊开双手,仿佛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对他已是一地鸡毛。可这是有关小敖人格的大事,她怎么能轻易放过?施朗的表情,不由让她不信。当时,又有几个人不揭发他的?他的罪行是反对林副统帅啊!小敖是受正统教育长大的,说不定他真认为施朗有罪呢?说不定,真说不定……她也觉得有点儿含糊了,就为小敖解释:“他绝不会成心卖你,最多是无心的……”“也许吧……”施朗模棱两可的回答使她的心都发疼。 这事儿不能不搞清楚。既然闻起知道得一清二楚,归芯去他家时,当着施朗的面,想来个三堂对证。她问闻起,小敖究竟出卖过施朗没有?闻起的脸色很尴尬,沉吟了一会儿,说:“这话很难说……”“什么叫很难说啊?”“你这不是难为我吗,你自己去想呗!”他话中有话。归芯的心立时一阵抽搐。小敖会干出这种事儿吗?卖人,不就是变节分子、叛徒吗?她还是不能全信。 后来,小敖回北京探亲,归芯便追问他,然后赶紧安慰道:你也许是无意的?小敖一听,像点着的炮仗蹿了起来,吼道:“我卖他?我卖了他,怎么本来没我什么事儿,我判了刑,我坐大牢?他倒没事儿出来了?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他妈都不信我,信他们?我还能说什么!操,为他们遭了殃,到头来还成不是人了!” 这可是往心尖儿上捅刀子,小敖这回算心寒透了顶。 别人怎么说他不在乎,可施朗和闻起是他同患难的哥们儿、难友,是拴在一根儿绳上的蚂蚱。这可好,还没怎么着呢,倒先窝儿里掐起来!自己把心掏出来,他们嚼巴嚼巴吃了,吐出渣滓,还骂是苦的。 要说卖人,这应该算是施朗的专利。 自“文革”以来,施朗一直对江青崇拜得五体投地。他曾经讲江青出身低微,受过很多苦,水平如何如何高,就连字都写得漂亮,照相更是无人能及……她才是毛主席最好的接班人,林彪只是打仗的天才,做接班人不太合适。这些话引起小敖与他激烈争论。一个演员,最多算个文人,也能当接班人? 施朗这一回来,曾想通过江青、王洪文的关系向上递个人的申诉材料,要求兵团给自己公开平反。这事儿被他闹得人人皆知。蓝菲劝他注意一下影响,社会各界对江青一伙儿都是什么态度啊,躲都躲不及,怎么还往上凑?他却认为江青得罪一些人是必然的,因为她有魄力、有能力、有权力,老家伙们谁不嫉妒?要解决问题只能找江青他们。他还说,他和上海“工总司”的创始人关系很好,那人是王洪文的救命恩人,他可以直接告到王洪文那里。 施朗的告状信正式出台后,曾将北京的本队知青来了个总动员,得意地叫大家观赏。信里,他除了吹嘘自己反林彪的“英雄事迹”,便是向江青他们表示效忠,自然,更没忘记抖搂小敖当年与他的那场争论。 归芯当即便问:“你这不是揭发小敖反江青吗?”施朗却把话头岔开,装没听懂。小敖心里明镜儿似的,表面却装糊涂。这是在“三招”早就揭过的旧疮疤,就让他再裱糊自己一回吧! 施朗曾经在给他们的信中说过,誓言是写在纸上的,友谊是融化在血液里的。原来,他的血竟比水淡。 血比水淡,又何止施朗一人!人血是水,已经见怪不怪了。
大约是施朗第二次从南方探亲回京,他又主动来找归芯了。 那天,他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显惨白,心事重重,仿佛遭遇了致命的摧毁。 这是怎么啦?没等归芯开口问,他先说话了:“我和革命离婚了,你不知道吧?”“啊!……”尽管归芯从没认为这是一桩合适的婚姻,还是惊讶得目瞪口呆,“不会吧?怎么搞成这样?”“真的,我们……手续……已经办完了……”施朗的声音如压着三座大山,无力得有点儿像呻吟。他艰难地从洗得发灰的蓝布褂子兜里掏出一张不大的纸片儿,递到归芯眼前。那纸片儿似乎是证件、证明一类,已被揉搓得发旧、发干,看来,掏出来的次数太多了点儿。归芯无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原因?”她不是想探究别人的隐私,只是不能不关心。同一天去插队,共同经历过生生死死,就这么两对儿,一对不上不下在打持久战,一对竟昙花似的一眨眼成过眼云烟。生活怎么了,竟变得如此面目狰狞? 施朗慢慢道来。他们离婚不是因为感情破裂,而是由于在“三招”时,哨兵的虐待、非人的生活与高寒,使他得了“睾丸萎缩症”,无法再过夫妻生活。对于这个离婚原因,归芯一时不能理解。她几乎没听说过为这么个理由而离婚的,起码在她身边没发生过这种荒唐事儿,这原因说得出口吗?再说,人要是情投意合,又何必在乎对方有没有性功能?在那个禁欲年代,以这种原因作为离婚理由,也算开风气之先了。要是这事儿放到她身上,她可没这么厚脸皮。她暗暗奇怪,一贯正统得出奇的革命,怎么一眨眼变得如此现代派了?同时,施朗跟她讲述这事儿的口气,也让她惊异。他竟一口气道来,没有丝毫吞吞吐吐。 这可是在向一个异性说话,诉说自己已经不再是男人啊! 归芯还是不能相信这一切,问道:“病又不是不能治,就不能让革命再等等你?”施朗伤心地摇头:“我也没办法。革命太想要孩子了,夫妻生活的要求太强烈。我求过她,让她再等我治一年,不行再分手,可她不肯等……”往下的话不用再说,归芯心里一下子对革命异常失望,“她怎么变化得这么快……”她喃喃自语。施朗立刻接过话碴儿:“唉,地位不同啦……”是啊,人家革命是军队的高干子女,本身是科研院的干部,什么好的找不着,偏要和一个没了命根子的人搅在一起?也不知施朗这病还能不能治好?仿佛从她眼里看出了疑问,施朗说:“我这病没希望了……我老爹找了全国最有名的医生,是给毛主席看过病的。他给开了一种进口针,特别贵,一针差不多二百块呢!说是打一针就能好,可给我一连打了三针,一点儿用都不管……唉!”他沉重地叹吁一声。 以后,当着归芯的面,他又不停拿出那张揉烂的证明展示,让内蒙古的同学们看。归芯为他难过,太难过了!多可怜啊,一个堂堂男子汉,就这么叫非人的时代给毁了。同时,她也感到一种不满,那是对曾经共患难的朋友革命的不满。施朗不就是有点儿病吗?没到瘫在炕上的份儿,你就这么绝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忙着结婚!看来,人这东西就只配共患难。你曾经信誓旦旦——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好女不嫁二夫,一转身,就又变成另外一张脸了。 其实,是施朗首先拿着医院开的诊断书向革命提出离婚的。至于诊断书怎么搞到手,就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了。反正他善于表演,又肯下功夫钻研,吃点儿药、搞点儿什么名堂易如反掌。刚开始,革命坚决不同意。可他更加坚决:我这辈子不能再过夫妻生活了,别耽误你的前程;司马迁受宫刑后才写出千古好文章,垂名史册,咱俩不离婚,我就无法安心搞事业;跟着我随时有被抓、探监的可能,有了家庭的牵挂,会对我束手束脚…… 与革命最后一次相聚,他日日夜夜都在念这些经,谈离婚对他事业的重要。他不让革命睡觉,革命听得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简直像在受审。半梦半醒中,革命终于明白,自己已成为他未来大业的绊脚石,不离婚,简直大逆不道。万般无奈,她只能同意施朗的安排。 70年代的南方城镇比首都更加闭塞和封建。革命的父母及兄弟姐妹虽看不上施朗,但认为生米已煮成熟饭,就应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才过了几天,也不跟家里商量,就煮出这锅丢人现眼的饭。面对革命全家的沸腾,施朗倒打一耙,称自己因为满足不了革命的性需求,被逼无奈才离婚的。全家人对革命愤怒了:当初你是非他不嫁,现在你是说蹬就蹬啊。整个一个性欲狂嘛!从此,全家人都不用黑眼珠子看她。单位里更是一传十,十传百,背后对她指指戳戳。 害人害到这份儿上,该收手了吧?革命不是路人,是施朗的恩人啊! 世间有一种动物叫做螳螂,公母交配后,母的立马儿把公的嚼巴嚼巴吃了,然后繁殖下一代。施朗反其道而行之。为了要成大气候,他就得“无毒不丈夫”。一个有志于当政治领袖的人,岂能心慈手软。但要讲求战略战术。于是,他进一步对革命细嚼慢咽,不让一点儿渣滓从嘴里流出来。 分手之前,施朗已向革命保证,他们今后还是朋友,保持兄妹关系。哥哥给妹妹去信了,说得恳恳切切:你还这么年轻,不能为了我苦守一辈子,趁年轻赶紧再找一个吧!我看,还是在了解你的人中找。咱包儿的杜林就挺合适,过去曾是一个学校的,人不错。如果你有这意思,我愿意给你做媒……在他怂恿下,革命回信说杜林这人不错,她一直对他有好感。但在第二封信中,她说她认为自己和杜林不合适。施朗把第二封信掖着,将第一封信拿着去给杜林看。杜林看了信,轻蔑地笑了,这是哪儿和哪儿啊,全乱套了。革命是不是想老公想疯了?效果达到了,乘胜追击!施朗又带着满脸的沉重,举着革命的第一封信,在乌兰队同学中传阅。这一来,革命的形象算毁到了极点。对施朗印象无论好与坏的,全部都开始同情他,蔑视革命。归芯呢,简直都懒得提笔给革命写信了。 多年以后,当第二个受骗者蓝菲揭出真相时,归芯就想,施朗也许该搞点儿兼职。从当业余演员做起,说不定能走红,把明星什么的全盖下去。
因为要照顾姥爷,小敖经常请假,往返于河南与北京。 自从闻起从呼市监狱出来,两个难友又见了面。刚开始,两人挺亲,闻起的妈妈王阿姨与小敖更投缘。后来,即使他和闻起的关系已疏远,和王阿姨的感情依然很好,王阿姨常让他到家里来。因此,只要一回北京,闻起家他便去得挺勤。王阿姨总是嘘寒问暖,忙着让小女儿给他做好吃的。 在吟一和闻起家,见到宋阿姨与王阿姨,小敖会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就连心情也变得轻松,妙语连珠,引得满屋人哄堂大笑。闻起的妹妹小秀是个特别活泼的女孩儿,不停围着小敖转,小嘴儿甜甜的。闻起便悄悄告诉他要提高警惕,说小秀当过北京街头著名的“婆子”,没事儿就在街上“耍流氓,招男的”。这话让王阿姨听见了,把他大骂一顿:“……你小子怎么这么糟践你妹妹?”小敖却没看出小秀耍流氓的痕迹。只听她自己说,曾有个要好的男朋友让王阿姨给搅和黄了。在他眼里,小秀能干、可爱,待人特别热情,就是偶尔说话有点儿出格。例如,和小敖熟了以后,她就咯咯笑着,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看我好看吗?”小敖的脸皮不算薄了,可也只能垂下眼皮,干笑着不说话。小秀立刻眼睛一转说:“好看是好看,可比不上归芯啊!”小秀可比归芯活络多了,走起路来都像跳舞,就连做菜时,也忘不了揪着围裙的两个角儿,在原地轻盈地转一圈儿,然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样的女孩子招男孩儿是当然的,给戴上一顶“婆子”的帽子,就过分了。 回北京自然常常见到雅颂。 几次听归芯说起,雅颂厂子里有一名修理工,长得高高大大,出身干部家庭,相当善聊,似乎对雅颂有些意思。回北京后,雅颂介绍他认识了这小伙子,是有些夸夸其谈,但这话他没对雅颂明说,还一个劲儿夸小伙子不错。他确实希望雅颂能有个好归宿。不知是否雅颂把小伙子与他做了对比,自从两人见过一面之后,雅颂在他面前就绝口不再提那个人。雅颂对他一如既往地痴情,只要见到他,所有的男人似乎都黯然失色。然而,他却给不了雅颂任何许诺。雅颂的个人问题就一直在那儿悬着。他清楚,自己对雅颂这种不明朗的依恋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他实在离不开归芯。 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他想到了吟一还没有女朋友。吟一和雅颂互相了解,家庭背景也差不多,他打算给他们俩做媒。他把这意思对雅颂说了。不料,雅颂一听就哭了,说:我看上的是你,我一直在等你。如果你让我嫁给吟一,为了你,我可以嫁……这怎么可以呢?把两个不相爱的人愣捏在一起,他不能让雅颂为他作这种牺牲。这事儿到此也就夭折。 春天已到,该换季将棉袄脱下来,换件毛衣或毛背心,但小敖没有。那时,买毛线需要票儿,雅颂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一斤半纯毛线,一针一针为他织了件他正需要的毛背心。看着他将毛背心套在衬衫上,雅颂用暖暖的语调问他;“合适吗?”确实非常合适,针脚也相当平整,他心里也暖洋洋的。他忽然就想到了归芯,归芯就从来没有在这方面关心过他。身不由己,他的心似乎与雅颂靠的更近了些。 雅颂也觉得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有希望,追小敖追得更紧,恨不得天天都想见他。雅颂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女朋友叫丛聪,人如其名,非常聪明,博览群书。只是三岁时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有点儿瘸。丛聪知道了她与小敖的事儿,不但不劝阻,还鼓励她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丛聪说:“只要小敖一天不结婚,你就一天有权追他。”所以,她对小敖说:“丛聪说了,我有这份儿追你的权利,我会一直等着你……”她甚至问小敖,他们什么时候能结婚,还要带小敖去她们家,见她的父母。 一时之间,小敖似乎陷入了三角恋爱的尴尬境地。 内心深处,他其实从未有过跟雅颂结婚的念头。这是不可能的。归芯的父母对他冷眼相向,雅颂的父母就不会吗?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 只是,面对痴情的姑娘,他实在不忍心伤害她,说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爱上她。他知道雅颂对他的真情,她甚至比任何人都关心他,但她能完全操纵自己的命运吗?再说,两人并不合适。雅颂的相貌是比归芯差,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他向来不以相貌批判女人;可自己是个火爆脾气,雅颂更是点火就着,两个人能长久和睦相处吗?雅颂的“较真儿”更让他受不了。就在几天前,他们一块儿坐公共汽车。有人不小心踩了雅颂的脚一下,她竟不依不饶与人家大吵了一顿。当时,小敖恨不得找个地缝儿往里钻,太丢人了。车这么挤,不小心踩了一脚,对方说一声对不起是他的教养,没说对不起,也不至于大叫大喊啊。 当时,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有教养、甚至是逆来顺受的归芯,两个人的反差太大了!他身上穿着雅颂织的毛背心,归芯知道是雅颂给织的后,只用有点儿酸溜溜的口气说了句:“嗬,挺小气的雅颂,到你身上还真大方……”他瞪着眼珠子说了句:“你少废话!”她就再也不吭气儿了,只用水灵灵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不敢想,归芯和雅颂的位置若颠倒了,会有怎样的急风暴雨。归芯总是这样,她的那个“忍”字竟像一把锋利的刀,刀刀扎在自己的良心上,还能怎么样呢?人家姑娘已经把能给你的都给了你,你的良心难道让狗吃了? 他只能像沙漠中的鸵鸟,把头藏在沙子里,懵懵懂懂地混。 旁观者对他和归芯之间的危机看得清清楚楚。在闻起家,王阿姨好几次对他说:“要是我们闻起能找到归芯这样的媳妇,长得又漂亮,脾气又好……那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可惜,他没有这么好的命哦!”说完,她意味深长瞅他一眼,“小敖,我把你当亲生儿子看,你可得对得起人家啊!要不然,我不答应!”后来,王阿姨又几次要找他认真谈话。但他与归芯的关系是一道难解的微积分,找出准确的答案太难。他不敢谈,只能借故推脱,依然把头埋在沙子里。
归芯那么敏感,她如何感觉不到小敖离她愈来愈远? 那句“婚期无限期延长”,像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固执地梗在他们中间,无论怎样摇撼,它竟纹丝不动。 五一劳动节将临,由闻起首先提议一块儿去登泰山,乌兰队几个已办回来和没办回京的都纷纷响应,甚至连腿有毛病的局外人丛聪也闹着要加入这支队伍。小敖刚巧在京,大家都动员他也参加。他却说在邢台打篮球比赛将脚又扭了,旧伤添新伤怎么能爬山呢?只剩他和归芯两个人时,归芯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一有游山玩水的事儿你就特别兴奋,干吗要为我错过这次机会?”“没有你去多没意思啊!”“对你有什么没意思的!我对爬山向来不感兴趣,就是脚是好的我也不会去的!”小敖的语气有些冷。 在大家的竭力劝说下,归芯终于决定去了。六人同行,坐的是4月30日的晚班车。吟一与她面对面枯坐,其余四个人在热热闹闹打扑克,不时传来丛聪得意的笑声,想是又成了赢家。雅颂借故母亲正在生病,也没有来。“真巧了……”归芯的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同时感到一阵凄凉。 清晨六点,他们已从火车上下来,走到了泰山脚下。大家笑闹着,说要比赛,看谁第一个爬到山顶,就连丛聪也很兴奋。昂奋的情绪驱走了归芯心中的空寂与凄凉,她也开始快步往上爬。由于是节日,爬山的人特别多,一时竟有些摩肩接踵。最吸引人视线的是许多不知有魏晋的小脚老太太,蹒跚着往上走几步,虔诚地磕一个头,又目中无人地继续前行。据说年年如此,她们到娘娘庙去祈福。 归芯气喘吁吁爬到半山腰,并未见什么出色的景致,却看见一道希奇的“风景”:两三个汉子,赤肩露体,挑着担子,侧着身子,异常艰难地往上登一步,然后旋转一百八十度,向上迈出另一只脚。肩上压的担子太重,为了保持平衡不栽下山涧,全部动作都特别迟缓。她看得简直呆了,耳中仿佛响起了纤夫的号子,想要为这几个挑夫鼓劲儿。他们爬了大约只二三十米,便放下担子歇息。山上的气温较低,不活动的话,穿棉袄正合适。这些挑夫尽管赤裸着上身,却个个大汗淋漓。归芯与闻起走过去,主动与一个挑夫搭讪起来。问他们挑的是什么,回答是往山上挑吃的东西。问他能挑多少斤,他回说不一定,要看每天的体力如何,但起码一次也要挑百十来斤吧,一斤给一分钱,谁不想多赚几个啊…… 爬到山顶天已黑透,人满为患已没了住的地方,只好在破庙内坐一夜。归芯彻夜未眠,脑子里像过电影,满是磕头的老太太、赤身露体的挑夫,他们一个劲儿往上艰难地攀登、攀登……老太太们固守着千年不变的理念,哪管是否早已破除了迷信,哪管是不是革命大批判的年代;挑夫们为了眼前的实际利益,养家活口或只为填饱自己的肚子。无论为了追求精神还是物质,他们都只在乎一个简单的目标。可什么事情到了自己这儿就会异常复杂起来,总是顾虑重重。革命当初起码有结婚的勇气,自己为什么就前怕狼后怕虎呢?为什么一直踌躇不前,又不住在为自己寻找借口……迟疑的哈姆雷特,自己太像这位犹豫不决的悲剧王子了!她突然觉得在这座山脊再也待不下去了。天快点儿亮吧,天一亮她就下山,赶回北京,去见她的小敖!由于身边没有了小敖,世界闻名的山峦在她眼中也变得索然无味。事情也许并不复杂,她爱小敖,小敖也爱她,谁也离不开谁。爱情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吟一在哪儿也呆不住,她一动员,就痛快地答应与她一起下山。尽管闻起他们一再挽留,尽管还可以请假,两人却在第二天晚上赶回了北京。一天一夜徒步上下泰山,体力确实耗到了极限。足足有十天,归芯的腿都疼得拉不开栓。 回来的第二天,归芯就去上班了。当晚,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她正在往家走,准备换过衣服后,去见小敖。在王府井大街,她忽然发现小敖与雅颂挺亲密地走在一起。绕不过去了,她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去。雅颂有点儿不好意思,忙向她解释,他们俩是碰巧遇上的,小敖打算给同事买香烟呢。归芯非常大度地一笑,说:“咱们一块吃饭吧!”但她的心却在下沉,一直落到脚踩的地底。她悄悄打量一眼小敖,他的外衣敞开着,里面穿一件毛背心,眼睛像被针扎了一下,落到地底的心不由自主疼起来。那是雅颂织的,与她没有关系,却温暖着她爱的人的身体!她残酷地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人,把他无可奈何地推入别人的怀抱里……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就在小敖和归芯陷入冷战的时刻,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内蒙古的信,那是从来不爱多言多语的邓富写的。邓富在信中高度赞美了归芯,说她在那样艰难的处境下,独自一人,敢于并成功地告下“御状”。邓富说:那么弱不禁风的一个女子,却用柔弱的肩膀扛起超乎想象的份量,那种柔弱包容下的韧性是庸俗脂粉绝不可能具备的……他没有想到,邓富的文笔如此优美,说出的话又如此有份量。邓富与归芯接触甚少,对她的了解怎么居然会比自己深?自己的眼睛难道瞎了?十几年的患难与共,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啊,他心中对归芯的无比柔情被掀起来,读着读着,竟泪如雨下,久久地泛滥在脸颊。 不久,小敖与雅颂又来到文化宫,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长凳上。雅颂又开始追问他,什么时候打算和她结婚,什么时候能去她家……面对这些令他极为尴尬的问题,他只有将话头岔开,说一些感激雅颂的话。他说,在他人生溺水的时刻,雅颂如同他的救命稻草,将他打捞上岸,给了他活下来的勇气……雅颂对他的感激话似乎不感兴趣,截住他的话说:“我不如归芯,是她把你从监狱救出来的,不是我……”这话像一条鞭子,一下子把他从雅颂身边抽出去老远。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回归的如释重负,像当初在盟里一样,他第二次悄悄下了离开雅颂的决心。内心深处,他确实深深感激雅颂,是她在自己最无望的时刻陪伴在自己身边,不停激励自己。但是,每每跟雅颂在一起,都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会在他的全身弥漫,他的五脏六腑会变得空空荡荡。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伤害她,不爱一个人也会伤害她? 看来,他对归芯的要求太过苛刻。现在,当他的脚踏到了地面,他才意识到,是人就会犯错误,更会有动摇的时刻。为什么就不允许归芯动摇呢? 对于雅颂,他也感到特别歉疚。人应该学会说“不”,可他始终没有学会这个早就该说的字。他一直以为,要是对雅颂说出这个字,就会伤害到她。可这样拖来拖去,让雅颂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是更加深了对她的伤害吗?“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雅颂重复着这句话。他明白,他欠雅颂的情,这是一辈子还不清的债。 而归芯几乎已经绝望。现在,她与小敖只剩下肉体的亲昵,没有了见面时的心跳,没有了说不完的体己话,更没有了往昔的喜乐……他们的爱情还会有结果吗? 终于,她给已回到邢台的小敖写了一封信,她写道:“我们的关系就像一架天平,永无止境地悬在那里,只要加上一个小小的轻轻的砝码,它就会无情地向一边滑去。可是,跟你分手,就好似在扯碎我的生命,我实在没有办法下这样的决心。现在,我将砝码交到你手里,一切由你来决定吧……”信投入信筒的瞬间,她感觉已将自己鲜活的生命投了进去…… 小敖缠着十几年情丝的手又如何能拿得起砝码!他们的爱情伴着共同的青春、幻惑、与人造洪荒中的流放岁月,世界变冷了,可生命依然延续。在白毛风中牵手,在大浪没顶时同游,他们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如今,他们却迷失了。 收到归芯信的那天傍晚,邢台下起了大雪。 雪花在帐篷外面漫天飞舞,天地间一片白濛濛。小敖久久伫立在门外,任飞旋的雪花柔柔地拍打自己的脸颊,那么湿润、幽凉,眼前渐渐有些模糊,他想起普希金在《叶甫格尼 ?奥涅金》中描绘的塔季雅娜:纤秀的身材,小手捧着危险的书籍,在幻想中漫步……逐渐,塔季雅娜幻化成了他的归芯,在这个下着大雪的黄昏,一遍又一遍用纤细的手指在结着厚厚冰花的玻璃窗上写着一个不变的名字:小敖,小敖…… 雪,纷飞着,夹裹着光明与黑暗、爱与恨、生与死,飘着,飘着……
何等残酷的幽默! 原来,沙化的不仅仅是千千万万知青的生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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