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大荒》之二:生硬的革命者记忆
作者:冯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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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北大荒》之二: 生硬的革命者记忆 第二天,队里召开欢迎大会,授给我们每人一个忠字牌(即用红电光纸裱糊的心型纸板,有碗大小,中间贴一个黄色的“忠”字),戴在胸前。宣传队还表演了忠字舞。,只有进入黑龙江,才沿路看到这个阵仗,边疆省份发明的“忠字化运动”还真不一般,太好笑了。会后,每人领到一把锄头,从此,我们就是北大荒的人了。 北大荒的“大”,除了辽阔还有气魄。每个生产队的耕地都是几万亩,地块以数字排列,叫一号地、二号地,一块地号几千亩,播种、收割全部是机械化作业。机械不能干的活,人才去干,譬如玉米和大豆要用人力锄草间苗,一块大豆地横3000米,竖2000米,眼看着不远,半天锄不了一根垅。譬如麦收秋收,粮食进了场院,翻场收场、装袋入囤,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譬如连阴雨中的小麦地,大雪埋没的大豆地,都要人力收割,站在没踝的稀泥或没膝的雪地里弯腰挥镰,滋味真不好受。 我们初来乍到,正是麦收季节,每天都有几十吨小麦从地里拉进晒场,从早上三四点一直干到晚上八九点,那不是干活而是打仗。一看天边有可疑云朵漂移过来,经验丰富的场院保管员就招呼大伙儿赶紧收场,连队上空响起紧急钟声,后勤人员跑步赶来,连刚卸套的驴马也牵来加入战斗。起先嘻嘻哈哈的我们,往往不等把小麦收拢苫好,大雨就瓢泼般砸下来。北大荒的天空瞬息万变,优秀的场院保管员就是气象专家,我们队的保管员、老铁道兵李顺义还是全国劳动模范呢。天热活忙,人人汗流浃背,有次我不听老同志劝告,穿了件半袖衬衫,结果两臂的“阳面”晒出了累累水泡,水泡融合,大个的赛过鸡蛋,火烧火燎夜不能寐,就那样也没有误过半天工。把小麦全部摊平,它们晒太阳,我们躺在阴凉地的片刻,别提有多舒服了。 到连队过了大约半个月,副指导员老董(山东支边青年,当年27岁)找我谈话,说队里决定让我担任气象员和出纳,气象员只要6小时一次去气象站记录风向、风速、温度和湿度就行,出纳的主要工作是发工资和日常的资金收支。气象站在大野地里,半夜的查看实在犯难,我既怕鬼又怕狼,虽有要好同学陪着,也止不住心里发毛。出纳的活儿不难,我第一次发工资,从分场领来钱,不懂得要事先点好装袋,而是当场数钱,来一个发一个,好在最后亏得不多,就几毛钱。这些工作都是“业余”,一做完我就上场院去干活。 一个月后,小学校开学在即,连里又决定让我当小学老师,立刻着手准备开学的工作。看到同学们天天晒得面红耳赤,衣服后背全是白花花的汗碱,累得不言不语,一头栽在铺上,我觉得自己好象做了亏心事。有天下工后,趁大伙儿去食堂打饭的空挡,一个同学对我说:麻杆儿,你知道同学们说你什么吗?你根本就没过劳动关,怎么能当老师?我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当晚就去找指导员,坚决拒绝去小学校。1958年转业的解放军前军官,胖胖的孙指导员听完了我不当老师的理由,呵呵呵地笑起来,像哄小孩儿一样拍着我肩膀说,女同志干会计和教员,是咱们这里最好的工作,队里让你干是对你的信任啊,当然,也看你还小,长得这么单薄,重活你哪干得了?我说我没过劳动关,老头儿说,劳动关可以慢慢过嘛,等你长结实了再大几岁也可以过嘛。 我负责教一年级和六年级。一年级的新生是我挨家挨户招来的,一共30人,最大的12岁,最小的5岁。5岁的小姑娘叫小燕,长得特别可爱,脸蛋上两个小酒窝,天生一副笑模样。妈妈起初不同意小燕上学,才5岁,大名还没起嘛,就去上学?我说大名叫海燕好不好?苏联作家高尔基有篇散文就叫“海燕”,她妈妈一高兴,就把女儿交给了我。马德花也是我上门招来的,她是个皮肤白皙的小姑娘,一头棕黄的头发天然卷曲,粉嘟嘟的脸蛋,胖胖的小身子,跑起来摇摇摆摆的,憨厚可爱,像个洋娃娃。马德花6岁多,显然比小燕“成熟”,从我去她家招生的那天起,就成了我脚前脚后的小“跟班”,给我拿粉笔,帮我擦黑板,上课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做完作业总是想第一个让老师看。一年后当我辞职不干后,马德花几次跑到宿舍看我,总是追问:冯老师,你咋不教我们了呀?眼睛里满是遗憾和不舍。 开学了,边疆的学校也在百废待兴中。我教的“复式班”有一年级新生30个,六年级老生3个,是3个老师中学生最多的。没有课本和教学大纲,每天教什么,没人告诉你,全凭自己编。一年级还好说,从1、2、3和A、B、C开始。六年级就很伤脑筋,只能从毛选里挑短文,再编些应用题,算做语文和算术两门。还教体育和音乐,体育就是大小孩子一块玩老鹰捉小鸡,音乐课就是唱革命歌曲。上课了,给一年级讲课时,六年级就抿着嘴笑,像是上边来听课和检查工作的领导,给六年级讲课时,一年级的孩子就大眼瞪小眼。有时看到他们交头接耳,拉起一个厉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小孩子转身指着六年级:“他们说冯老师的外号叫麻杆儿。”真是的,哪里有什么师道尊严?如果看我气急败坏,大孩子反而像家长似的安慰我说,冯老师别生气啊他们不懂事。3个六年级的大孩子都十五六了,我干脆让他们仨做助手,分片包干指导一年级。几个月下来,大孩子虽没长进,小娃娃们却有了不小的收获,会做简单的算术,学会了汉语拼音和一些汉字。当然,也有几个小孩子把字写成蝌蚪文,特别是12岁的那个男孩,幼年得过大脑炎,他总把一个字分开写在两个格里,愣把中文弄成了日文。 一年以后,我坚决要求去农业排劳动,孙指导员被我闹得烦不胜烦,答应可以考虑我的要求。新学期开学在即,一个晚上,全队在大食堂集中收听毛主席最新指示后,孙指导员再次宣布让我当老师,我嚯地站起来,大声宣布坚决不当老师。老头儿非常恼火,手里扬起上级党委对教师名单的批文,严厉斥责我必须服从命令。散会后,与会者照例集合连夜游行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我拦住指导员,和他大吵大闹。第二天,我就被派往农业排劳动。 写到这里,我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同学中许多是“老高三”、“红五类”、共青团员,而我,出身不好、初中文化、白丁一个,凭什么总是受到“优待”?领导明明是出于对我的爱护,不让我做重活,把最好的工作给了我,我却执拗偏激,蛮不讲理,毫不领情。当我懂得感激和感恩时,那些关心爱护过我的北大荒前辈们,已经下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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