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自传体小说连载8) 作者:马金


 

  旧梦,遗留在霸王岭下

五十一、电站落成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与世长辞。犹如巨星殒落,举国哀痛。紧跟着的形势变化是粉碎了“四人帮”,中央这拨乱反正的毅然举动得到了万民拥护。中国这艘巨舰在新的舵手带领下于汹涌澎湃的激流中寻找着前进的方向。在这转折点上,知青们普遍的愿望是上层领导能重视知青问题,给知青带来实在的好处。

悲痛过后,我们的生活依旧,工作依旧。但渐渐地,人心有些浮躁,知青们预感到情况会发生变化,暗地里都在捉摸和谈论上层领导对知青问题的观点是否有转变,例如让知青回城或改善知青目前的生活状况。在这种形势下,我也产生了朦胧的盼望,但偏向于后者,即改善知青的生活;对于回城,我的要求并不强烈,自以为全部知青回城是不现实的事。

短期内,情况并没有多大变化,城市里还在动员知青下乡,虽然响应号召的人数已经极少,仍可证明政策没改变。对于迟迟不到来的转机,人们并没有放弃期盼。偶尔听到别的生产队有相识的人抽调回城,大家就互相转告。好像在回城的队列中,自己又向前靠了一步,迟早会轮到自己。这种谈论就好似望梅止渴,我不感兴趣,很少参与。我想,什么事情都要顺其自然,不能强求,假如婉婷同意和我结婚,我会放弃那也许确实存在的机会,马上和她结婚。

与我想法相同的还有人在,生产队里又多了一对新人。陈家栋与周爱红结婚了。他们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关于回城还是扎根的问题。他们没回家乡举行婚礼,不论男方或是女方家庭,都反对这种婚姻。父母们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坚持到最后,调回城市工作再决定婚姻大事。家栋与爱红的婚礼依然是按照农场的惯例,燃放一串鞭炮,把两人的床板合铺成一张大床,再请前来祝贺的人们吃几粒糖果,就算是完成结婚仪式了。

经过我们流血流汗的共同努力,水坝终于竣工了,几天前已开始蓄水。原来的山谷,眼下已变为一座长条状的水库,蜿蜒于山谷间,水面平静如镜。立于水坝一角的是一座小型发电站,说准确一点,那里只有一台水轮机和一台5千瓦的发电机,另外,就是一块装有几个电闸和拉着几组输电线路的配电板。遮盖它们的是一间简陋的油毡棚。可别小看这小水电站,全队人都将其视若宝贝。

一天晚上,晚饭后我们在宿舍里闲聊时,志成说:“黄副队长今天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管理发电机。水坝建好了,领导正在觅识人来学习发电技术。你们说,去管发电机好不好?”看他嘴角那掩饰不住的笑容,我便知道这问话是多余的,为的是让我和建平羡慕他而已。

“啊!真的吗?那当然好啦!”我真的为他高兴,便欢喜地说。“我先前听说是让永韬去学发电的,怎么好事突然落到你的头上了?”“我哪知道!下午黄副队长才找我说的,”志成摇了摇头,答不上来。

建平坐在床铺上抽烟。他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这也不是啥好事,管发电机的人不是脱产的,白天仍要参加劳动,天黑后去开水闸发电,到该熄灯时再去关上水闸,再打下电路开关,很简单的事。永韬整天想着如何调动回省城的事,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他说话时,烟雾也慢悠悠地从鼻孔里飘出来,然后弥漫在小房间里。

建平不仅足智多谋,他的消息总是十分灵通,许多事儿他都了解内情。他这一说,不由得志成不信。志成叫了一声“哎呀”,连声说:“原来是兼职的呀,我才不干呢。哎,白高兴一场。”我说:“怎么说也是学一门技术,做熟练了,对自己的将来有好处,艺多防身啊。你还是接受领导的安排为好。”我说的可是心里话。若是把这工作交给我,我会愉快地去做,而不在乎是否兼职。

志成犹疑地说:“怕是掌握了这门技术,到时有招工的机会,队里不让我走。那就是天大的冤枉呵!”建平说:“你想城里大张旗鼓地来招工吗?没可能的事,现在看来,只是个别有靠山的人才能调回城。你家里有这本事吗?”志成无奈地摇晃着脑袋:“没有,我父亲是‘臭老九’,穷教员,哪有这能耐。”第二天,童志成就去学习管理发电机了。志成以前喜欢钻研物理,摆弄那台小小的水力发电机,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原来,管理发电机的人白天只是参加半天劳动,可以休息半天,志成乐坏了;那天听了建平的话,他已作好了白白贡献时间和劳力的准备。

开始发电这天,十七队的人们简直是在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每人脸上都流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生产队的食堂宰猪杀鸭,给全队人员加菜,以庆祝水坝的竣工和水电站的落成。

吃过晚饭,人们就坐在床前或房门口,眼巴巴地等待天黑。我和建平跑到水坝上,去观看志成操作那台发电机。听说在白天他已经试验过发电机的运转,应当不会出啥意外。水坝上已有十来个人聚在那里,都是因好奇跑来观看新鲜事物的。玉珠蹲在机房里,专心致志地检查发电设备。她不时指挥志成调试这、调试那。志成则忙个不停。

“你俩不许走进机房,”玉珠拦住我和建平。“电是很危险的,不小心碰到就没命了。志成,你明天写个牌子:‘电房重地,闲人免进’,挂在机房门口。”我们正想钻进那座用油毡纸搭建的低矮的机房,听她一说,忙刹住脚。

玉珠继续吩咐:“志成,去看看水面是否还有漂浮物。”志成从机房中走出来,向我们抱拳示意,意思是对不起,他无暇招呼我们。他嘴里唯唯喏喏地答应玉珠的话,双手操起一支竹耙,打捞起一根在水库里漂浮的枯树枝,以免树枝被水流卷进水轮机中把涡轮卡死。

“志成,开闸!”天还没完全暗下来,玉珠就下令开闸放水。显然,她此刻也很紧张,很心急。志成用力旋转阀门上的铁圆环打开水闸,水流顿时哗啦啦地冲了出来,沿着窄窄的、落差很大的水道奔流。水轮机带动发电机飞快地旋转起来,发出呜呜的声响。

配电板上那只灯泡亮了。玉珠望了一眼电压表,又发出一道命令:“送电!”志成猛地合上电闸。竖在水坝上的电线杆顶端的灯泡闪了几下,然后发出明亮的光芒,照得大坝亮堂堂。站在大坝上的人们兴高采烈地拍手高呼:“哗!有电啰!”。玉珠紧绷的脸这回才露出了笑容。
生产队里响起了一阵鞭炮声,还有人们的喝彩声,情景比水坝这边更加热闹。听到这不寻常的喧闹声,我们才急匆匆地赶回宿舍,去感受那喜庆气氛和享受那宝贵的光明。

有了电,生活中多了一道绚丽的光彩,使我憧憬着将来的美好情景。家栋与爱红的结合,也给我那颗飘逸的心添加了兴奋剂,我更加渴望能与婉婷结为鸾凤,在这山区安家立业。我重新思考如何做婉婷的思想工作。

石室是我和婉婷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仿佛就是我们的家。在里面我们不觉得枯燥乏味,反而会尽情领略和享受那种宁静的气氛。小小的石室能使我们暂时地逃离现实,摆脱烦恼。我常常由衷地赞叹大自然的奇妙,竟把几块大岩石堆砌的如此完美。这形成了千万年的石洞似乎就为了今天招待我们,为我们二人而造,为我们二人而存在。

我让婉婷坐到身边。我紧紧地依偎着她,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头和秀发。这种时候,我的思想会变得空灵,世间的一切都变得美好。婉婷的感受也许与我有些差异,我觉得她得到的只是一种松弛,或是一种逃避。她委身于我,却从不作进一步的打算。或许,一次错误的婚姻对她来说是沉重的打击,从而使她的思想和感情变得麻木。但愿我真诚的爱会缓解她心中的痛苦,进而彻底地唤醒这种麻木。

我在她的身上抚摸了好一会,婉婷才转过头来,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她眼中隐约含着泪水,那是一丝回忆的痛楚,还是对我的感激?我不愿去细想。婉婷能离开恐惧和折磨,我的心头甚感宽慰。我尽自己的能力为她付出,不是要图回报。

石室门口的小树在山风的撩拨下,不时地摇晃,发出若有若无的飒飒声,好像为我们起舞。婉婷的身体康复后,容貌更加美丽动人。她不哭泣时那双充满柔情的眼睛很有神采;除了偶尔摆出姐姐的架势来教训我时会瞪大眼睛之外,她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柔,饱含亲切与妩媚。石室内的我搂着风姿卓绝的心爱人儿,嗅着她身上飘溢出来的那种无法形容的香味,便渐渐陶醉了。我把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面地拥抱着她。我的手在她身上热烈地摸挲,嘴巴配合着鼻子也自上而下地在寻找那香气的来源;我真希望吻遍她全身每个部位。

婉婷将我那颗已经俯伏在她腹部的脑袋托起,吻了一下我的嘴巴:“锋,别这样,你会难受的。我们现在还不能……”我听话地抑制住自己的激情。我一贯以来都很尊重姐姐,不会做出越轨的行为。多少年来,面对着姐姐那闪耀着光彩的嫩滑肌肤和动人心魄的胸部轮廓,我至多产生一些幻想,从不敢僭越雷池半步。现在好多了,姐姐已经允许我对她亲吻和抚摸,我还能不满足吗!

“我们结婚吧!”我脱口说出了这句心底里的话。“我们队里的水电站开始发电了,晚上再也不用靠煤油灯照明。如今打倒了‘四人帮’,前途开始明朗。我们的生活已明显好转,日子有了奔头。家栋与爱红上个月结婚了,他们做出了榜样,要扎根海南。好姐姐,你也过来和我一起生活吧。”婉婷凝望着我,平静而严肃地说:“锋,别人做出的决定不一定适合你,不要这么快捆住自己。婚姻是一根绳子,它会紧紧地束缚着两个人。”“我就希望让它束缚,最好绑得紧紧的,使我俩合二为一。”婉婷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在我的额头连吻几下:“不用说了,我知你的心。说说别的吧。玉珠做了件好事呀,水库这么快就建好啦!”我接她的话说:“是的,我们好感激她呢,要不,我们怎能拉上电灯。现在每到晚上,家家户户的电灯开亮后,宿舍区就变得亮堂起来。我有时会故意在外头遛达,专门为了看那一束束从各个窗户射出来的灯光。真的,那灯光很美妙!这样好吗?今晚你在我们那里吃晚饭,入夜之后,看看我们的电灯,我再送你回去。”婉婷笑道:“不必了,我知道是怎回事。亏了你还是城市里来的人,活像个没见过电灯的乡巴佬似的!点上一盏灯泡就高兴成这样。”“姐姐又在抢白我了!我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那水坝是我们亲手建起来的,是我们用自己的力量改造了环境,使生活前景充满光明。这种感受是外人无法体会的。”“对,我一个外人确实体会不到,”婉婷说。她将“外人”二字说得特别重。

我急忙分辩:“我不是这意思!我哪会把姐姐当外人?!恰恰相反呢!”我狡黠地睃了她一眼。

“你又占我便宜了!”“我怎么占你便宜?”“你说‘恰恰相反’,‘外人’这词的相反不就是‘内人’吗?你以为我听不懂啊!你欺负我,该打!”说着,她举起小手,在我的胸脯上擂鼓似的敲了无数下。

“别打了,我投降!”虽然那温柔的敲击一点也不痛,但我必须求饶。

“没打痛你吧?”她问。她把拳头松开,用手掌轻轻抚摸我的胸膛。

“疼!”我故意说。

婉婷慢慢地给我按摩胸口,半闭着眼睛又在想啥心事。她的心思就忒多,啥事都考虑得十分周详,想得十分长远。

过了一会,我抓住她那温软的手说:“好姐姐,我不疼了。”由于我们正面对面,我说话时已是四目相对。见她柔情无限地望着我,我便要求道:“我想你再吻我一下!”婉婷听话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虽然只是轻轻一吻,但我依然觉得很甜蜜。我让她吻我,是为了验证我们之间的关系程度。她能听我的话给我一吻,没有一点犹疑,证明了我在她心中的地位不仅仅是弟弟,她是爱我的。

“姐姐刚才又巧妙地转了话题,”我指出说。“我们已经这般亲密无间了,你应向我敞开心扉,不应总是回避我的话题。”“我愿意向你敞开心扉,但我想,你不一定理解我的苦心……”“姐姐说吧,我能理解的。”“好兄弟,我喜欢你,也爱你!但我不能与你结婚。我不值得你爱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如今知青已陆续回城,你父母一定也盼着你回去。我们一旦结婚,招工就没你的份了。我们的爱虽然甜蜜,但我知道那时间不会延续很长,我心里的想法是能和你在一起多呆一天算一天,不敢想那么远。”“哎哟!我的好姐姐呀!你怎想这么多事情呀?你怎能说你不值得我爱呢?你是唯一值得我爱的人。我也没想过要回城市去。我就不回去,偏要在海南和你过一辈子。再说,我在这里清静惯了,已经不习惯城市里那种喧闹的环境啦。”“好兄弟,未来是难以预料的,别那么草率地下决定。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还是保持这关系吧,不管今后的生活中发生什么突变,只要我们真诚相待,就能用最合适的方法来解决问题。说不定明年你就可以回城去了……如果命运要将你留下,我一定听你的话,在霸王岭下陪伴你一辈子。”我清楚,和姐姐争论问题我永远拗不过她。我只能又一次暂时妥协。不过,我仍然很开心,开心的原因是:我们虽然一直没确立恋爱关系,姐姐实际上已经是我的恋人。她能坦然地接受我的拥抱、爱抚和亲吻,说明她心里已默认了我们的恋爱关系。她之所以不肯用语言来承认这层关系,完全是为我考虑,意思是我随时可以离开她。如果我们言明了恋爱关系,我就有了责任;她深知我讲信用,有了责任我就再也不会离开她。但她不希望“绑”住我,她希望我回到城市去,回到父母身边。甚至,她还愿意我找一位比她更合意的姑娘做伴侣。姐姐呀,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紧紧地拥抱着她,对她说:“姐姐:我理解你的苦心!但是,我不想你整天为我考虑,你也要考虑自己的事,考虑我们两人的事……”

许多事情是这样的:既然有了开头,接下来就会源源不断,知青的回城就是如此。正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知青们想尽千方百计,以各种手段打通门路逃回去,似乎是溜得越快越好。

柳永韬为了回省城而闹了个可悲的笑话:一天,他生吃了几只草鱼胆,然后诉说肝部疼痛,让碧霞送他到场部医院作检查。他听人传说:吃了鱼胆,再进行体检时,可以验出患了黄胆肝炎的病征来。到时可以凭医院证明搞病退。结果是刚到医院他就晕倒了,检查结果是鱼胆中毒,好在到了医院,抢救及时,否则连性命也搭上去了。

也许,永韬的父亲怕他再做傻事,不久就把永韬弄回了广州市。到底是当官的易办事。歪门邪道我是连想也不敢想,靠我父亲拉关系搞调动更是不可能的事;父亲只是一位普通工人,搭不上有权力的关系。因此,我只好老老实实地继续在农场干自己的农活。

年底,我的同乡关枝培也由父母在家乡打通关系调动回了阳江。关枝培为人忠厚朴实,能吃苦耐劳,虽然笨口笨舌,没啥才华,但我仍然喜欢他。人们怎么也想不到,不声不响的关枝培倒先回城去了。看来,只要家乡有调动函过来,农场一般都同意调动。关枝培一走,使得余下的几位同乡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人们日常的谈话几乎只有“回城”这个话题了。

知青们确实是陆续返城,不能说对我完全没有刺激,可是,我知道自己的父母没这本事,没法子找门路把我招回工厂去。为了不让自己受别人的情绪感染,我只好麻醉自己,一心一意地去想着如何与婉婷一起打发时光。在假日里,我们经常相约,一起闯进霸王岭山麓的森林中,在漫无边际的林海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五十二、放歌南山

那本旧日历让我撕掉最后一页,新的一年到来了。我将新买的日历挂到原来的位置——床背墙壁那枚生锈的铁钉上。望着封面“一九七七年”几个毫无生气的黑体字,我喟然叹息:“又一年了!”这是我来海南的第七个年头。

日子在不紧不慢地过着,我也从中学会了顺水行舟的生活方式,随着生活的变化而调整自己的心态,既来之,则安之。在其余知青叫苦连天、度日如年的时候,我却没感觉生活有多苦,除了劳动的辛劳之外,其余感觉尚好。我知道,这完全是因为有婉婷的陪伴,我的生活才这么舒心如意。

春节期间,婉婷回家乡探亲。我和建平在徐总务家里搭伙过年。郁民也回来过节。我们真没想到,他与海燕谈恋爱了,两人相亲相爱、似漆如胶,令人羡慕不已。徐总务和爱人春英很喜欢这位未来女婿,希望他们在年内结婚。在郁民和海燕的张罗下,徐总务那原本简陋的家给布置得张灯结彩。我们在徐总务家里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度过了一个春节。

万物复苏,春意盎然。林段旁边的野花一丛丛、一簇簇的竞相开放,像是给橡胶林段挂上硕大无朋的花环。在我眼中,海岛的春天一年比一年更美丽多姿。

绚丽多彩的春季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天空中经常弥漫着飘飘扬扬的雨丝。我很不喜欢这连绵不绝的毛毛雨,它使人郁闷心烦。就在这样的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人们传说着一件事:章俭辛和黄玉珠在去场部开会回来的途中,两人在和平生产队的一片橡胶林里鬼混让人撞见了。和平队的民兵们闻讯赶来时,他们两人正衣衫不整地披着让泥水弄得一塌糊涂的雨衣慌张地逃离。和平队的民兵把他俩带回生产队,才弄清他们的身份。因为他们抵赖,且又是干部,所以和平队的领导对他俩没作处理就放了回来。但是,在农场里,这种事情传得最快,这宗丑闻很快就随着纷飞的小雨传回了十七生产队,也许还会传遍全场呢。

这回再也没人怀疑传说的真实性,人们十分鄙视这两位领导,甚至有人背地里骂他们是狗男女。我的心情很糟,玉珠在我的心目中刚刚变好的形象,忽喇一下又完全崩溃了。我恨透玉珠,不单是因为她做了违反道德的事而恨,更主要的是她毁掉在我心中刚刚好转的形象。我愿意她是我心目中那种值得敬佩的干部,不希望她是那种令人鄙屑的人。

听说章俭辛的老婆在玉珠的房间里把她臭骂了一顿,也许是为了不至于使老公丢官,她也掌握得很有分寸,没将事情闹得太大。

四月初,腰圆体胖的刘润年调动回城了。眼看不断有知青离开海南岛,曾经发誓要在海南扎根一辈子的人也动摇了,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家栋和爱红想办理离婚之事,他俩结婚还不到一年,现在已开始酝酿离婚。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好聚好散,因此他们之间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丝毫的争吵。

知青们在谈论回城的事情时又换了一种形式,大家聚在一起时总是把已经离开农场的人作范例,分析他们调动回城的途径和窍门。其中最使人留意的是病退:身患某些疾病的人可以搞病退,奥妙所在是没患病的人也可以通过某种关系搞到疾病证明书,顺利地退回城市去。人们甚至将柳永韬生吃鱼胆的案例也进行分析,试图查找出他失败的原因,探讨成功的可能性。

我没热衷于这些讨论,依然我行我素地一意孤行。对我的落落寡合和沉迷不悟,志成很不以为然,多次给我指点迷津。我全一笑置之。为了挽救我,他甚至给了我当头一棒,说婉婷设的是温柔陷阱,叫我别再往里钻。我怒不可遏,差点与志成闹翻了。

五一前夕,婉婷给我留了字条,说五一节与我去茅庐看看。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去过那里,真的该去走走,一来是为了探望秉南夫妇,二来可以在茅庐里度过一个舒适、愉快的节日。

我到溪畔等她,然后一同往回走,到南山坡去。路上,我对她说了章俭辛和玉珠的事。

婉婷啐了一口,说:“丢人!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走得夜路多,必然会遇到鬼。真羞耻!”“奇怪的是,出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没事似的。场部咋就不处理呢?”我心有不平地抱怨道。

“官官相护罢了。张副场长是章俭辛往日在部队时的老领导,多少也会有照应的。对了,说起场部领导,我想起来了:莫奇调到劳动人事科当科长了。你知道吗?早想告诉你,一直不记得。”我高兴地说:“太好了,好人终有出头日。莫奇,不,是莫科长了,他真是一位好领导。”说着说着,我们就走上了南山坡。

我们进到茅庐,见到茅庐里的那张竹榻竟然没积聚灰尘,想必是吉瑛平日里经常过来打扫。

婉婷放下草帽,在竹榻上坐着休息了一会,我就与她一起走过秉南的家——那间离茅庐不远的草屋。也许是听到了我们走路的脚步声,吉瑛走出门口。看到来的是我俩,她露出满脸欢喜,高高兴兴地把我和婉婷迎接进屋内。

秉南带上赫罗上山打猎了,只有吉瑛在家。一段时间不见,我觉得吉瑛的身子有了变化。由于与吉瑛很熟悉,在她的面前我没啥顾忌,便端详起来:她的腰肢变粗了,腹部微微拱了起来。我知道她一定是怀孕了。

我们一坐下,吉瑛就嚷开了:“可想你们哪。你们近半年没过来呢。工作很忙吗?”我说:“也不太忙,只是不想过于打扰你们夫妻俩。”吉瑛爽朗地说道:“哪有干系!我们很想你们给这山坡带来欢笑呢。我还有喜讯要告诉你们!”婉婷含笑问:“什么喜讯?快说来听,让我们分享你们夫妇的快乐!”说着,她扫了一眼吉瑛的腹部。

“我怀上孩子了!”吉瑛双手抚摸微隆的肚子,欣喜地说。

“恭喜你们啊!”婉婷说。“你快要当妈妈了!真为你们高兴!”她边说边乐呵呵地欢笑。

吉瑛也发出嘻嘻的幸福笑声:“谢谢!你们呢!婉婷姐也快点体验这种喜悦呀!”婉婷脸上微微发红,含羞道:“我哪有这福气?!就有,也是日后的事情了。先让我们为你们夫妇祝贺!”吉瑛脸上展开了灿烂的笑容:“好呀!待秉南回来,就和你们一起喝酒,大家高兴高兴。”婉婷摆手说:“哎呀,谢了!这个我可受不了。”大家欢欢喜喜地说笑着。我很喜欢这样的说话场合,更喜欢谈及这类话题。婉婷似乎并不介意,我心中那份高兴真是无法形容。

“文锋说过,你很会唱歌,你教我唱歌吧。”聊了一会,吉瑛要求道。

婉婷说:“谁不知道黎族人能歌善舞,我向你学唱山歌才是。”吉瑛毫不推让,她爽朗地笑着说:“没问题,我教你唱黎族的山歌,你教我唱外国民歌。文锋说你懂唱许多外国歌曲,是吗?”婉婷说:“哪里,你别听他胡说,我只懂几首较流行的外国民歌。你先教我唱山歌好吗。到三月三我也去和你们的小伙子对山歌。”其实,婉婷不知能唱多少外国歌曲,我简直数不过来。吉瑛却一点也不怀疑婉婷的话。她说道:“你懂几首就教几首吧,多了我也记不了。我教你山歌可以,但你不能去和我们的巴曼(小伙子)对歌。黎族的巴曼只与黎族的帕扣(姑娘)对歌。我们唱的都是情歌,对上了是要结婚的。”她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道:“要不,我教文锋一段歌词,再教你一段歌词,由你俩来对唱。”我手舞足蹈地叫道:“好啊,我对上了,婉婷姐就要嫁给我啦。”婉婷朝我撅一下小嘴,笑道:“你先别开心,唱歌你能唱赢我?我想未必。”我走到吉瑛身边,拉着她的手摇摆着说道:“我有老师在此,还怕唱不赢你!你虽然嗓子好,但对歌重在歌词的意思。”婉婷向我瞪眼叫道:“你小心点,别碰大嫂,她现在是要受特殊保护的。”我伸了伸舌头,忙放开吉瑛的手,跳开几步。哈哈!吉瑛怀孕后竟升级了,以往婉婷称呼她瑛妹,今日却改口叫大嫂了。叫大嫂也对,我和秉南是结拜兄弟,秉南的妻子当然是我们的大嫂了。

吉瑛轻拍自己那微隆的肚子笑着说:“我是粗生粗长的,哪有这么金贵,连碰也不能碰!”“总之他碰不得,”婉婷认真地说。

“好的,我挨也不挨她,”我向婉婷保证。接着转向吉瑛:“吉瑛,你教我唱情歌,一定要让我对上她!”吉瑛年纪比我小,我是一直叫她名字的,觉得叫嫂子很别扭。吉瑛原本就很客气,对我也尊重,所以从不计较这些称谓。

吉瑛看看我,又望望婉婷,高兴得咧嘴直笑:“别争了,你俩谁赢都一样!文锋赢了就娶婉婷姐为妻,婉婷姐赢了就嫁给文锋。”婉婷面露羞涩,避开吉瑛的话题说道:“你们少数民族真淳朴,唱歌就能定情,不必考虑诸多因素。可惜我们汉族不是这样。”吉瑛说:“唱歌能透露一个人的内心情感,男女双方通过歌声把心里话说出来……”“你快教我唱吧!”我心急地央求吉瑛。

吉瑛说:“好的。不过,我们还是到屋外去吧。山歌应是在山坡上唱才好听,才能放开喉咙来唱。”“行啊,面对大自然更有情调!”我欢喜地答应着。

于是,我们走出草屋。屋前不远处有几株枝干笔直的槟榔树,我们各自走到一棵槟榔树下,背靠树干,面对面站立。

站好后吉瑛说道:“对歌有几个阶段,首先是试探对方的才智,唱出的是考智慧的歌词。如发问的人唱道:‘我举个例你对例,乜的住坡也住溪?乜的劈树不用斧?乜的翻土不用犁?’”我听懂之后,转身面向婉婷现买现卖地唱道:“我举个例你对例,乜的住坡也住溪?乜的劈树不用斧?乜的翻土不用犁?”婉婷茫然,望着吉瑛求救。吉瑛道:“对方应答道:‘你举个例我对例,青蛙住坡也住溪?雷公劈树不用斧?山猪翻土不用犁?’”婉婷学着吉瑛的话语唱了一遍,当唱到“山猪翻土不用犁”时,她用手指指向我,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

“好呀,你说我是山猪!我就做山猪给你看!”说着,我左右手各伸出食指,举到自己嘴边向前伸着,扮成长着獠牙的山猪,躬身向婉婷冲去。

婉婷一边笑,一边在槟榔树下左转右拐地躲避我的追逐。当我的头部撞向她时,她就大叫:“停下,你快停下!一不小心碰到大嫂就不好了。”精明的婉婷拉有孕在身的吉瑛来做挡箭牌。还挺奏效的,吓得我连忙站定,不敢再玩闹了。

吉瑛叹了口气,说:“看你俩,才是美满的一对儿。秉南呆似木头,从不会逗我玩的。”婉婷说:“文锋像小孩,整天就懂闹着玩。别管他,我们继续学歌。”吉瑛这才接着往下说:“试探了才智,互相了解后,就用情歌来挑逗,这时男方就对女方唱道:‘哥有蜡烛无灯笼,就像铜锣闲挂墙。借妹灯笼哥插烛,哥送蜜浆妹来尝。’”“哥有蜡烛无灯笼,就像铜锣闲挂墙。借妹灯笼哥插烛,哥送蜜浆妹来尝。”我一句接一句地跟随她唱,觉得很好玩,欢乐极了。“吉瑛呀,我是不是要将‘妹’改成‘姐’啊!”“也行。或者不必改,你在心中将‘姐’当成‘妹’嘛!”吉瑛答道。

婉婷微嗔道:“大嫂不要偏心,你还不快点教我,我应当怎和应?”吉瑛说:“女方如果喜欢对方,就答道:‘侬有灯笼又无烛,好比空箩无米装。哥欲爱插借哥插,烛插灯笼是正常。’”吉瑛的歌喉很好,也许是与黎族姑娘从小就练唱山歌有关。她的歌声使我体会到那浓郁的黎族风情。在每个“三月三”的夜晚,不管是山坡还是溪边,到处都荡漾着这种淳朴的歌声。末了,她补充道:“就这般唱吧!呵呵,你也将‘弟’当作‘哥’就得了。”“侬有灯笼又无烛,好比空箩无米装。哥欲爱插借哥插,烛插灯笼是正常。”婉婷也跟着唱了一遍。

我听得津津有味。也暗自佩服吉瑛的聪明,她是要我们从心底里忘掉年龄上的差异,我当婉婷是妹妹,婉婷当我是哥哥,我们就能欢乐地唱歌,愉快地生活。

我正想让吉瑛继续教我唱山歌,却瞥见婉婷皱了皱眉头。我知道她发现问题了。因为我也品出了古朴的歌词中隐含的意思。果然她说道:“好了,今天就学这些。我们不用学那么多,有些歌词也不太适合我们唱。再说,我们汉族不靠对歌找伴侣。”吉瑛并没介意,见婉婷说不学,她就说道:“不唱山歌就不唱,我跟你学外国民歌。我很羡慕懂唱外国民歌的人。我参加过一次本族人的婚礼,新娘会唱几首外国歌曲,简直把宾客惊呆了。”婉婷说:“好的,我教你唱加拿大民歌《红河谷》。”说完便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耀在我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吉瑛也展开嘹亮的歌喉,随着婉婷唱起她羡慕已久的外国民歌。歌声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也不散去。树林中的雀鸟发出啁啾的和鸣。

酷热的夏季再度考验着我们。我到海南来已近八周年了,仍然很怕海岛上空那可把脑袋晒出烟来的烈日。橡胶树枝叶繁茂,蔚然成林,假如在林段里干活,我们就能得到树阴的遮蔽。可现在是开辟魔鬼山谷,我们每天都在艳阳底下劳作,我的皮肤让太阳烤黑了。

说来也怪,原先大家都害怕这魔鬼山谷,谁也不敢走进山谷中。如今山谷四周的树林已被砍伐掉,我们在山谷中来来回回地走动,却啥事也没发生。我心里暗笑:这魔鬼也怕人多。其实我明白,那是因为山谷四周没有了屏风似的树林,在山风吹拂下,瘴气再也不会积聚了。新开垦的坡地是用来种植茶树的。场部派来的农业专家经过调研,看中了这魔鬼山谷,说在这里种植茶树最好不过。

我记不得刚进山来开荒时是怎样熬过来的,那时的工作肯定比现在开垦魔鬼山谷辛苦。看来,这修地球的工作是没止境的,海南仍有许多荒山没开发呢。好在,如今星期天还能如常休息。

星期日的早上,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人,建平和志成已不知去向。

太阳一出,天气又变得闷热,我拉了一把木椅走出房间门口的走廊里,手捧书本坐在椅子上阅读。时而有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约九点半钟光景,我见到敬棠从生产队大门口走进来,想必是来探望玉珠。见到他,我不由得产生出一股怜悯心:玉珠做出这等羞耻事,而敬棠却蒙在鼓里,真委屈他了。

走近时,敬棠与我打招呼:“文锋,早啊!你真勤奋,一早就在读书。”我站起身来,答道:“哪里!无聊罢了,看书可打发时间。你更早啊,怎么飞过来的?”“我昨天就来了,在东风队老乡那里住了一夜。”“难怪你能这么早到达。你……来看玉珠吗?”我嗫嚅着不知往下该如何说。玉珠的事,告诉他不好,但不告诉他似乎也不好。

听到玉珠的名字之后,敬棠脸色霎的变得阴沉。他飞快地向女宿舍方向扫了一眼,然后朝我走近一步,低声说:“我知道了玉珠的事,我不会再看她的了。上次伟鸣说过她的事之后,我就渐渐疏远她。只因她到底还是我表妹,我才久不久要来问候一回……我今天是特意来看望你的。”我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听说了玉珠的事,更想不到他是专程来找我的。我丢开了思想负担,心情轻松地让他进房里坐:“你进来吧。找我有啥事?”“没大事。许久没见面,找你聊聊。”他嘴里说道。我见他的神情凝重,心里一定还有事情的。

他坐下后,我安慰他道:“把玉珠丢到脑后吧,别想她了。”敬棠说:“其实我没想她。我的性格与表妹合不来,一向以来都是我迁就她。只为我母亲喜欢表妹,才牵扯上这门婚事。我不赞成近亲结婚。我是站在遗传学的角度反对的;近亲结婚会在后代的健康问题上存在隐患。”“啊,是这样。我正担心你承受不了残酷的现实呢。”听了他的表白,我更觉轻松,放心地说道。“再找另一位姑娘,好姑娘有很多。”“这必然。但要讲缘分的,好的人不一定看得上我。我喜爱的人却像离我远远的,就算我走近她身旁,也无法知道她心里想啥。没姻缘不成哪。”他望了望我,问道:“你信姻缘一说吗?”我即刻答道:“我信姻缘,不但人类存在姻缘,甚至连植物也有姻缘的呢。”提起姻缘二字,我便想起了我和婉婷发现的那两棵抱在一起生长的树木,我们叫它姻缘树。在莽莽丛林中,那棵高山榕和那棵母生树紧密地生长在一起,不是姻缘又怎解释?

敬棠说:“你说得对,我也听说过:檀香树和洋金凤是喜欢生长在一起的夫妻树,它们互相依存;檀香树潇洒挺拔,洋金凤端庄秀丽,两棵树相依相偎地生长在一起,确是植物中的奇特现象。所以,你说植物也有姻缘一点也不为过。”我想举出高山榕和母生树的例子,但又觉得姻缘树联系着我和婉婷的秘密,于是欲言又止。

敬棠想了想接着说道:“我想询问一件关于你自己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可以向我透露,就如实告诉我。如果不方便,你可以别回答,当我没问过。”“好的。你问吧。”我答道。见他说得这么审慎,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望着他的嘴巴,留神地听他要问何事。

敬棠也将目光投到我脸上,神态严肃地问道:“你与婉婷现在是啥关系?”他问的竟是我和婉婷的事!仓促间,我不知道应如何回答他才好。我爱婉婷,一直在追求婉婷。婉婷也与我关系极其密切,但她又从来没答应做我的爱人。敬棠那锐利的目光在搜索我脸部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焦急地等待我的回答。

犹豫再三,我只好说道:“我们仍是姐弟关系。但我喜欢她。”“她喜欢你吗?”“我想是的,她也一定喜欢我。”“是吗?你是否向她表白过?”“有的,表白过许多次了。”“她答应过吗?”“没有。”敬棠将视线移向窗外,望着远方,没再发问。他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奇怪的敬棠兄,怎么今天关心起我的事来了。见他再没提问,我提议道:“我陪你去探望秉南好吗?你很久没见过他了。秉南早两年结婚了。”“哦!太好啦。他比我年长,早该结婚啊。黎族人的风俗和我们不一样,黎族小伙子十八、九岁就结婚的了。”他停顿一下,想了想又说道:“今天不行。一来我没带礼物;二来我还要赶回东风队,有点要紧的事要办。改天我们再去拜访秉南兄吧。”“也好,有空你再过来吧,”我说。

又坐了一会,敬棠就向我告辞。他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留给我满腹狐疑。

中午,建平回来后,我和他说起早上敬棠来访的事。

建平搔搔头说:“不好!毋庸置疑,他也喜欢上婉婷了。他是在试探你与婉婷的真实关系,才好作自己的打算。”“不会吧?大家都知道我和婉婷是有着说不清的关系的,早几年就已闹得风雨满天。他还不知道?”建平说:“别人说是一回事,从你口中说出又是另一回事。你为何不明说你与婉婷是在恋爱呢?”我如实地答道:“因为事实上婉婷没答应过要嫁给我。他问得挺认真,我也必须认真地回答,我不想对他说假话。”建平叹了口气:“唉!你真笨!老实得要死。要是敬棠追求婉婷,你就平添一位劲敌。如果你明说自己是和婉婷在恋爱,以敬棠的为人,还不至于会插足进来。但你却说是姐弟关系。这样一来,他去找婉婷就没有顾虑了。”建平是我们的军师,他的分析大致是准确的。我后悔了,心里有一股酸溜溜的味儿。我拿自己与敬棠作比较,真是相差一大截呢。无论是家庭背景、地位、学识,还是身材、相貌,自己无一能与敬棠相比。还有:敬棠比婉婷大半岁,在年龄上也有优势。假如他是我的情敌,将如何是好……但细细一想,我又安下心来:我相信婉婷,她心中只有我,她不会爱别人的,那怕他再好再完美。经过一番自我安慰,我才渐渐使那股酸味淡化。


五十三、试探姐心

敬棠开始追求婉婷,对我来说无疑是有压力的,虽然自己不断自我安慰:婉婷不会爱上别人!但我总是觉得不够踏实,光有自信是不行的,上回已经有过一次教训,因为两人之间缺乏沟通,致使婉婷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因此,我想尽快见到婉婷。我要摸清她的心思,前车可鉴,别再出意外。接连几天,我每天都写一张字条,放到姻缘树的树洞中,约她有空时出来一聚,说有要事相告。

星期五我收到了她的复信:

“亲爱的锋弟:

近日安好?来鸿已阅。弟弟急于约见愚姐,当有喜讯乎?爱弟的喜讯或许会让姐姐落泪,姐仍期盼这天的到来。弟的欢乐就是姐的欢乐,弟的喜讯就是姐的喜讯。我在预感着什么,那感觉很真切。莫非这天终于来临!

闭目遐思数年间之经历,不禁泪湿衣襟,我的好兄弟,姐对你感激之至。愚姐原本生如槁木,心如止水,是弟弟以诚挚之心使我心生涟漪,渐复青春活力。弟弟给予我幸福,给予我快乐。这种幸福和快乐,哪怕是一天,或是一小时,乃至一分钟,我认为足矣!许多人终其一生未必能获得。

如今,姐姐别无它望,只为弟弟的美好前程祝福。

我们周日早上9时溪畔见,届时再详谈。

祺祥!吻你。

                                                                           姐:婉婷”

哎呀!这姐姐呀,她以为我有了回城的喜讯,要告诉她,才这么急着约见她。真是天大的误会。

星期天,我和婉婷在溪畔见面。刚站住脚,她就说道:“我昨晚做梦了,梦见我去欢送弟弟回城市去,还有莹倩和建平也在场给你送行。”我笑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姐姐整日盼望我能回城,才会作这梦。好姐姐,没那回事,我约你出来只为想见你。”说完,我嘻嘻地笑。我笑得有些没来由,完全是为了掩饰自己没说真话。我不能明说是约她出来试探她是否喜欢敬棠的呀。

婉婷没深究。接着,我们爬上山坡,来到石室。这是我们两人的天地,在这山林中阒静的石洞里,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寂寥,反而因它静谧而觉得无比舒适。我想,假如添上一些必须的日用品,这儿完全可以当作一处住宅,一个由我和婉婷二人组成的家。家门口有可直接饮用的纯净溪水,山坡上有可食用的野果,如果再开辟一块菜地,生活应没问题的。古时候人们逃荒或避难时不就是这样走进深山老林里安居的吗?我正在做白日梦般胡思乱想,婉婷双手抓住我的肩膀轻轻地摇晃几下:“你在想啥?咪咪笑呢!又在打鬼主意了?”我回过头,笑道:“让你猜对了!那天,我们在秉南家里,不是说起那南山坡像世外桃源吗?我在想,这石室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呢。我们在山溪里养些鱼,在溪边种些菜,就能在此生活了。”婉婷轻叹一声,说:“嘿!别净想些无谓的事啦,想坏你的脑子。我虽然喜欢清静,但我还知道我们无法离开现实社会。我们能偷半日闲,躲到这里来消磨时光已算是十分幸福,再想那些不能实现的事就又寻回烦恼了。”“好的,我不幻想了。我的好姐姐,我听你的。”我顺从地取消那异想天开的念头。说着,我侧过头去亲了几下她的脸蛋。她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亲吻过后我问:“亲爱的好姐姐!怎么你很少主动吻我?”“你问这干啥?”“我想知道你是否从心里爱我。”婉婷先是惊奇地望我一眼,接着怔怔地凝视着我。许久,她才慢悠悠地说:“好兄弟,你问得好。我同样这样问过自己,但是,我理不清头绪,找不出答案。我每次亲吻你,心里总有一种负罪感,好像自己是一个坏姐姐,在对弟弟做不该做的事情。我喜欢你亲吻我,觉得甜滋滋的,幸福得很,而且心里也坦然。你说,这算爱吗?”“算的,算的。你从心里喜欢我,就是爱。问题是你一直将我看成弟弟,才会产生那种亲吻弟弟的感觉。在我们结拜不久,班里召开过一次讨论会,玉珠在会上反对我们结拜姐弟,我们不是当众宣布解除姐弟关系了吗?从那时起,我们已经不算姐弟了。只因我口里叫惯了,才一直这样称呼你。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叫你姐姐好吗?吉瑛也教过我们,要我从内心将你当作妹妹,你从内心把我当成哥哥,这样就得了嘛!”“这有何用?我毕竟比你大三岁,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不想自欺欺人,我是你姐姐。”“我悔恨当初怎么就与你结拜姐弟,不直接追求你!真是傻透顶。但话说回来,就算你是我结拜姐姐,也没问题。我们没血缘关系,完全可以相爱、可以结婚的。”她抬手抹了抹眼眶,扭头飞快地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说:“傻兄弟,这道理难道我不懂吗?还需要你教!我喜欢做你的姐姐。就算我们结了婚,我也是你姐姐;你的爱人姐姐!”“‘爱人姐姐’,妙啊!你创造了一个新词语。你是我的爱人姐姐。”听到她这句话,我万分高兴,乐得飘飘然。我紧紧搂住她,口中甜甜地叫了一声:“爱人姐姐!”她没答应我的叫唤。我摇晃着她的肩膀问:“你怎不答:‘哎’!”她举起一只小手,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别胡闹了!再闹看我打你这专门捣蛋的傻兄弟。我是说,假如我们日后结婚的话,我也是你的爱人姐姐!听清‘假如’二字了吗?”我从来就不怕她那半嗔半喜的责备,继续调皮地说:“现在咱们演练演练,熟习一下这亲切的称呼也无常不可。”婉婷没理睬我。她合上眼帘,躺在我怀里不言不语,像是困了的样子。石室的右上方斜斜地还有另一个洞口,吸引着山风穿洞而过,使得石室里很凉快。在这清凉而清静的环境中,确实好入睡。我搂着她,希望她能在我怀里美美地睡一觉。

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突然问道:“玉珠的事现在怎么了?”我不喜欢在这种时刻说别人的事,见她问起,只好回答:“玉珠被场部罢免了副队长的职务。章俭辛依然当队长,像没事的人似的。大概是张副场长或是什么其他上级领导在暗中保护他。”“玉珠这人,一贯争强好胜,这回弄得连头也抬不起来,够她受的,这叫自作孽。”不知为何,我同情起玉珠来,我觉得她挺可怜的。应当受惩罚的是章俭辛那坏蛋,可事发之后,似乎责任全由玉珠承担,他却逍遥法外。我为此愤愤不平。

我说:“出事才好呢,这样玉珠才能醒悟和悔过自新。我恨不得宰了那肥佬章,没有他在玩弄权术,利诱玉珠,我想,玉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现在可好,玉珠被千夫所指,他却没事,你说可恨不?”婉婷没表态。我想起了敬棠找我的那件事,便又说道:“敬棠也知道了这事情,上星期他还找过我,说他再也不理睬玉珠了。他还问起我和你的事。我琢磨他是喜欢上你了,才要弄清楚我们的关系。”“是吗?你怎答他?”“我说我们仍是姐弟关系,不过我承认自己喜欢你。我还说你也喜欢我。这样回答对吗?”“你怎答都可以。我想,他对我是有那层意思。他来过几次我的宿舍。虽然他没说出心里话,但我还是能看得出他的来意。他是很谨慎的人,没把握不轻易开口。玉珠的事是俊朗对敬棠说的,俊朗很讨厌玉珠,说她丢了家乡人的脸。他要让敬棠看清玉珠的真面目。”“让敬棠知道也有好处,他可作自己的打算。只是玉珠再也没有希望了,敬棠肯定不会要她的。”“你还怜悯她?”“不,鬼才怜惜她。”我挪动一下身体。“我们背靠背好吗?”她惊奇地瞪了我一眼,反问道:“为何要背对背?”虽然她不理解我为何要这样做,但还是转过身来,靠在我的背上。

“不为什么,只想换换姿势,”我答。“我见不到你的脸,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握住。”她把右手从背后伸过来。我抓住后就开始问:“我问你一件事,请你如实回答好吗?”婉婷用力捏捏我的手心,说:“凡是你的问话我从来都是老实回答的,这还需要我承诺?”“那好吧。我要问的是:你喜欢敬棠吗?假如他向你求婚,你会答应他吗?”话说出口,我顿觉轻松。我真的不敢面对着婉婷问这些话。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毫不犹疑地用平静的语气答道:“敬棠的人品和性格都很好,还知书达理,是恋爱的好对象。但我不会喜欢他。我也不想结婚,如果要结婚,我会找一个……”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不说了。

我既着急又紧张地追问:“找一个什么人?”“找一个大笨蛋!”“我吗?”她在背后咯咯直笑:“你承认自己是大笨蛋了?!”我猛地转过身来,抱住她说:“我愿意做你心目中的大笨蛋!”

六月中旬,我回家乡探望父母。还在春节前,我就开始申请探家了,但是,直至现在才获准假期。也好,这是海岛最热的一个月份,我回家乡就当避暑吧。

我已很少与杨丽通信,这次探家,我却告诉了她。几年没见,我总惦记着这位昔日的小伙伴。这回,我约她一起回家乡,两人见见面,互相了解近况,也是好的。我觉得我应当这样做,昔日的好友,不要因为做不成情侣而疏远。起程之前,我收到了她发来的电报。她在电报中答应了我的邀请,并说她已动身回家了,在家乡等我。

我想给父母一个惊喜,故没告诉家里我要探家的事。当我踏进家门时,母亲眼睛瞪得大大的。

“啊!是锋儿回来了!”母亲高兴地叫道。见我突然归来,她乐得眉开眼笑。

“是的,早想回来看妈妈了,只是没获准假期。哥哥结婚时,我就很想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你哥哥收到了你寄回来的信和钱,他知道你没假期回来,不会责怪的。再说,那次婚礼办得很简单,是你哥哥的意思。他说不要铺张浪费,在农村里一分钱也有用处呢。”“哥哥的日子实在过得好艰苦!”我感叹道。想了想,我又朝母亲说:“如果哥哥回家来,妈妈要准备一些鱼干和食油之类的食品让他带回乡下。以前你不是也给我预备过吗?”“你以为我是偏心的母亲啊?只对你好!每次他回家来我都买些生活必须品让他带去的。可是,自从他结婚之后,就很少要家里的东西。你那犟脾气的哥哥总是说结了婚生活好过些,但我认为也不会有太大改变的,农村到底是农村……”母亲一面帮我放置好几件简单的行李,一面说。“你哥哥已做了真正的农民,你可是必须回来的呀。我经常与你父亲说起此事,让他托人想想办法调你回城市工作。我说给你听:今年有许多知青给招回城了。有人说,两兄弟都下乡的就有机会抽调其中一个回来。你兄长自愿在农村安家,这希望就落到了你身上。晚上你父亲下班回来我再与他说。”回家的兴头让母亲这番话给搅了,我的心忽然乱了起来。我想与她谈谈我和婉婷的事,可心里又十分清楚,母亲是绝对不会同意我在农场结婚的。于是我只能说:“妈妈,顺其自然吧。不要给父亲出难题。他不知道还以为是我给他施加压力呢。其实我那里的生活环境与农村完全不一样,生活并不艰苦……”我那轻松的语气并没有给母亲带来一点欣慰。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要回来,你一定能回来的。现在形势不同了,我虽是家庭妇女,但我能看得出来。”她把一杯开水递给我:“喝口水,你就休息一会!坐了半天车,挺辛苦的。”“谢谢妈妈!乘车回家是最快乐的事,我不觉辛苦。”母亲继续说道:“你的房间早些天我才打扫过,床铺也抹干净了,你进去歇歇。我再到菜市买点菜去。”说着,她提起篮子,匆匆忙忙地走出家门。

我到海南这么多年来,家里我住过的那间房间依然保留着,那几样简单的家具、摆设几乎从没搬动过,还是我当初离开家时那个样子。我抚摸着床前那张洁净的书桌,桌面摆放着我少年时做的飞机和坦克模型;那飞机和坦克模型光洁如新,就像我昨天还玩弄过似的。我又拿起那瓶在书桌上摆放了七、八年而没有尘迹的墨水瞅了瞅,接着拉开抽屉望望:里面还留有几本课本和作业簿。再看四周:一床被子方方正正地叠在床的一角,一双拖鞋整齐地摆放在床前的地面……

上几次探家,我的房间里的情景也是这般,可是我却视而不见,认为这是妈妈应当做的事情,或者以为那是妈妈知道我要回家,才将这房间打扫干净。这次回家前我并没告诉家里,可房间里依然干干净净,可见妈妈是经常进来打扫这房间。我心里既感激又难受,热泪在眼眶中盈溢。我知道母亲为何会保留住房间里的摆设,还时时保持它的清洁,她是盼望我最终能回来这儿住,她甚至十分肯定地这样认为。可是,我却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地回到父母身边生活。

我没休息,只是愣愣地坐在床前感慨一番。接着,我洗了把脸,就去看望伟鸣。

兰姨坐在家门口摘着小白菜的黄叶子。地上堆着一小堆被摘下来的菜根和老菜叶。见我来了,兰姨放下夹在两腿之间的那只装着蔬菜的竹箕,站起来让我进客厅里坐。她将双手往身上的围裙上擦拭几下,就忙着泡茶。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兰姨边往茶壶里倒茶叶边问。

“我是今天回来的,刚到家不久。妈妈买菜去了,我就过来看望您和伟鸣。伟鸣好吗?”“你真有心,总惦记住伟鸣。他身体还好……刚睡着觉,待会儿我去唤醒他。你先坐坐,喝口茶。”“他的身体好我就安心了,我确实十分挂念他。看来结婚真是对他有好处。”兰姨端着一杯刚沏好的茶水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见了他,你千万别提结婚之事。唉,可怜的孩子!”我双手接过杯子,惴惴不安地问:“兰姨,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兰姨忧伤地说:“那姑娘婚后不久就跑回娘家了,我拉下老脸皮上亲家门求了几次,但她就是不肯回来。也许伟鸣命该如此,我也没法子,由她去吧。”“他们离婚了?”“没啥离与不离的,他们结婚时就没进行婚姻登记。她一走,也就了事了。”“当初怎么没想到进行婚姻登记?”“我有意这样做的,不是疏忽。伟鸣的情况我清楚,所以我要留一条退路给别人。都是自己儿子不争气,我不会埋怨人家。”“你刚才不是说他还好吗?”“我说他身体还好,但精神依然是那么呆滞。一会见他,你就知道了。我这就去叫醒他。”说着,她走进里间。

几分钟后,伟鸣就随着他母亲一起走出客厅。

伟鸣的模样着实使我吃了一惊,他的两眼呆滞无神,衣衫不整,头发留得很长,乱糟糟,蓬蓬松松,似乎从没梳理过。我觉得他胖了些,眼眶没以前那么深陷。见到我,伟鸣并没流露出一点兴奋,更没有我想象中那种激动场面出现。他朝我点点头,然后随随便便地坐到我身旁的另一张沙发上。他丝毫也没留意我,好像我是他家的常客,前几天才离开他,甚至是一直在他身边似的。

我心里想:从这情况来看,伟鸣的精神状况更不如以前。

“你吃饭了吗?”我正想着,他突然问道。

这很普通的问话却使我怔了一下,我有种感觉:这问话似乎并非出自他的口。我愣了一会才答道:“啊,啊,还没呢,才下午四点左右,哪会这么早吃晚饭。我母亲刚去买菜。”他平静地说:“我们家里有菜,你就在我家吃吧。”原本热情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平淡,像小学生背书。

兰姨已端起竹箕,坐到一边继续摘菜叶子,听到伟鸣的话,也热情地接口说:“是的,你就在我们这儿吃晚餐吧,正好和伟鸣边吃边聊。你们已有一年多没见面。”我忙说:“谢谢你们!不必了,母亲不许我这样做。今天我刚到家啊。”“那么,改天备了好菜再请你。”伟鸣仍然用那平淡无味的语气说。除了那平淡的口吻有点不太合适之外,他的说话很正常,常用的客套语也掌握得很好。

“你还继续练手提琴吗?”我小心地提问。

“有的,”他简短地答。

“你还记得莫队长吗?”我又试探地问。

“莫队长?”他眼光一闪,提高了一点声音反问道。

“对,莫奇,莫队长。”他低下头,喃喃地说:“他不是队长了。他走了。”“你记起来了!”我高兴地叫了起来。我想,终于找到切入口,这话题也许能重新点燃他心中的热情之火。要不,他那冷冰冰的样子使我很难受。

遗憾的是,他只是摇了摇头。

“记得那仓库吗?又闷又臭的仓库。莫队长在里面练写毛笔字。”这回他点头了。

“莫队长调回场部当官了,现在是劳动人事科科长。”“哦……”他长长舒了口气。“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又恢复了平静,不再言语。

伟鸣的话语不多,问啥答啥,记忆不太好。他完全不像我那位自儿时起一块长的伙伴,像换了个人似的,而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忍住心酸又与他谈了一些话题,但怎么也找不回往日的伟鸣。他的神态举止甚至使我认为他像一位看破红尘、不问世事的出家人。真是奇怪极了。

我很懊恼,很无奈。突然,我向他发问:“伟鸣,你看看我是谁?”伟鸣鼓起眼睛望着我,细细地辨认起来。

“文锋,你傻了吗?”兰姨惊讶地问。


五十四、憾事连连

靠埠头的江边停泊的船只比以往增加了许多,那些拱着圆篷的木船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使江边一带几乎看不到水面。每只船的船头都伸出一张跳板,搭在岸上,给人们上下船时使用。水边沙洲的沙子不再像往时那么洁净,它失去了光泽,呈现暗黑色。我们每走三、五步远,就能看到一些让沙子埋藏了半截的塑料袋或断尼龙绳之类的生活垃圾。这一片沙滩的环境在变化,越来越差了。见到眼前的情景,今后我再也不会到这沙滩散步。啊,这就是我印象中美丽的漠阳江畔吗?我一边漫步,一边皱着眉头轻摇脑袋。

我叹息道:“太可惜,人们为何不爱护自己的生活环境……”“什么?你说什么?……环境?”杨丽问。

杨丽似乎没理会这些无关要紧的事情。她大概也是一边散步一边沉思,但想的事情显然与我不同。她的步子迈得比我小,当发觉离我远了,就赶紧快走几步,跟在我身旁。我们已有三年多时间没见面。杨丽的容貌又有很大的改变,往日那圆圆的脸蛋瘦削了,不知何时起,她蓄起了头发;那飘扬的长发已经齐腰长,比我上次见到的短发好看多了,那头短发连脖子也遮不住。

“我说这沙滩太脏了。我想起我们小时候在这里垒沙堡时的情景,那时的沙子多干净。”“是的,我们还将身体埋在沙堆里呢。现在双脚走在上面也嫌脏。只因城市里人口越来越多了……”“你还记得向辉吗?”说过一些即景的话题后我忽然问道。

“怎么不记得。读书时,曾经坐在我背后那位经常打架的坏家伙。”我觉得奇怪,杨丽竟骂向辉是坏家伙:“你怎么这样说人家,你很讨厌他吗?”“记得有一次,他将我的辫子用铁钉钩在他的桌面上。下课时,我一站起来,就把我的头发拉得很痛。他还哈哈大笑,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时,我真恨不得咬他两口。唉,算啰!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刚才说的也是那时的印象。你为何提起他来?”
“我与他同在一个农场里,只是不同生产队。”“哦。这么巧。”“他现在回家了,不过并非抽调回来,而是从海南逃回来逗留城市的……”接着,我将向辉因为婉婷受欺负而打了东风队副支书的事情简略地说给她听。

杨丽默默听完后说道:“这是你的过错了,为了一个女人而害了同学的前程。”“有这么严重吗?”“怎么不是呢。你不知道!一个没户口的人在城市生活多困难。工作固然不用说,永远不能进单位做一名正式员工,就连粮食、食油等生活必须品也没供应呀。将来成家更……你真是!糊涂到极点……”杨丽恼怒地数落起我来。我低垂着头,不敢吭声。最后,她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望着我问道:“你不是说过那女人已结婚!”“结婚不久他们就离婚了,”我回答道。婉婷结婚,我曾写信告诉过杨丽。但她离婚之事我却没与她提起过。

“为了你?”“怎么你也这么说!?她结婚以后,我们只见过几面,而且都有其他人在场。我是在事后才知道她离婚的……”我委屈地分辩道。

她冷笑一声,以揶揄的语气问:“听你的话意,不只我如此说你了?”“是的。在这件事情上很多人有误会。”她没理我的感受,不客气地接着说:“俗语说:‘无风不起浪’,人家是有夫之妇,你干嘛还插一只脚进去!”“我实在冤枉呀!我根本就无此心,”我哭丧着脸叫道。“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我愿她婚后幸福。但她那混蛋的老公对她很不好,很刻薄地限制她的人生自由,还时不时借故打骂她。所以……”“算了,我犯不着、也没兴趣管你们的事。我只想说句逆耳的衷言:你最好别再与她往来,如此可少惹闲话,同时也避免掉进陷阱……”她是第二个对我说“陷阱”二字的人。上次志成说婉婷设的是“温柔陷阱”,我差点和他打了一架。我忍无可忍地回敬她:“陷阱?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我们一见面就要吵架?”她说啥我都能忍受,但这句所谓的“衷言”确实太伤害婉婷了。

“老伙计,别发火!我是为你好。亦是女人的我难道不懂女人心?”这就是我昔日的小伙伴,如今的老伙计,一向的说话语气。小时候她也经常如此,总爱将自己的臆测作为真理。豆蔻年华的她坦荡无邪,这样处事我只当她刁蛮,从不与她计较。眼前的她再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我就觉得格格不入,甚至十分抵触。

见她自以为是,我不得不以尖锐的话语说道:“你不要自以为聪明。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我觉得你并不了解我!否则,当年你就不会那么冷酷地拒绝我的追求。”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一边用手指绞着衣角。许久,她才无奈地说:“你更不理解我。当时我一心只想着继续读书,根本不容我考虑其它事情……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现在道歉你肯接受吗?”“你以为我心胸这么狭窄,还记恨那些事?啊,我们话题扯远了。我们不是说向辉的吗?现在一起去探望他如何?”她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半开玩笑地说:“你拉我出来就是这目的?让我陪你去找向辉。”我也挤出笑容说:“嘻嘻!你真是小肠肚,专与我计较这些。你们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也该见见面了。”“上回你探家时,约我出来散步,结果是让我陪你去找陈亚玲;这回又要我陪你去见向辉,不是预谋你怎解释?”我答不上话来。她没等我答辩,接着说道:“是的,我好长时好间没见过他了。难怪啊,原来他也去了海南。其他在附近下乡的同学,偶尔仍会碰见……”说起同学来,我们的语气渐渐变得平和,说说笑笑地沿着漠阳江边往前走,几乎走至沿河路的尽头,才来到向辉的家。

这是一排参差不齐的低矮瓦房,向辉的家就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面朝江河,人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滔滔的江水。这一带的江面已没有船舶停泊,江水顺畅地奔流着,河岸边没有沙滩,一条由大石块垒成的防波堤沿着江边伸展。

向辉的门前有一小块空地,空地上竖着两根木桩,木桩之间绑着几根绳子,绳子上面吊着一条条大大小小的鱼在晒鱼干。家门口的两边摆放着几样渔具;渔具中有小眼渔网和罾,还有捞蚬用的竹耙。乍看这景象,就像来到了一座渔村似的。

大门半掩,我轻轻叩了几下门。里间有人应声走出来,正是向辉。见是我们到访,向辉面露欢颜,连忙招呼我们进大厅里坐。

“向辉,你还认得她吗?”我见向辉望了一眼杨丽,没多大反应,只是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于是指着杨丽问道。

“你的朋友?我曾经见过吗?”向辉反问我,说着,回过头来仔细打量着杨丽。良久,他才惊讶地叫出声来:“你是……杨丽!”杨丽微微一笑,说:“算你啦!没将我抛到九霄云外。你也完全变样了,若非文锋带着我,撞面也认不出你来呢。”“可不是吗?时间真能改变人。在我脑海中,你依然是那活泼大方的小姑娘样貌。”向辉说。说着,他再次回过头来望望杨丽。

杨丽哈哈一笑:“呵呵!这么说,我们是不见面好啊,能留给你一个美好印象。如今见了我这老太婆,感到索然吧?”向辉忙不迭说道:“哪里!哪里!女孩子成熟了更可爱!文锋,对吗?”我不知如何答才是,只好陪他们嘻嘻一笑。

坐下后,杨丽风趣地说:“看这里的景象,活像一处渔村!而你也像一位打鱼人……哈哈!”“你做捕鱼的营生吗?”我问向辉。经杨丽一说,我望了一眼向辉,只见他身穿短衣短裤,露出的手臂和腿部呈古铜色,还真像个渔夫呢。

“是的,”向辉坦然答道。接着他解释说:“这里近河,居民们有空都会到河里捉鱼耙蚬,卖了帮补一下家计。所以,说此地是渔村也不为过。就拿我来说,现在成了打鱼专业户了!我的户口还在海南,想进工厂是办不到的,只好以打鱼为生。”“这样能够生活吗?日子很艰难吧?都怨我,使你落到这步田地……”提起户口一事,我深感内疚。向辉情深意重,我欠了他很大的恩情。我真希望能帮到他什么。

向辉给我们斟了茶,坐到椅子上,大手一挥,故意以十分轻松的语气说:“我生活得可好呢!自由打鱼人!多逍遥自在。我弟弟接了父亲的班,有工作了。父亲又有退休金。我卖鱼的钱也够买柴米油盐的。还愁啥呀?”他话虽这样说,但我觉得打鱼非长远之计。想了想,我试探地问:“你可否考虑再回农场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近两年了,也许他们不会再追究。”向辉连连摇头:“不!不!我当年已打好再也不回去的主意。我才不信,没有户口就活不了。只要勤快,干什么也能挣碗饭吃。”杨丽含笑问道:“渔翁呀,今天你没去捕鱼吗?”向辉说:“哈哈,叫老了,我的同学。我一大早就出去了,刚回来。有时我还夜里去捕鱼,夜里船只来往少,容易作业。捉到鱼,清晨就能拿到菜市去卖;晏了,工商管理所的人就会找麻烦。现在打回的鱼,要等中午工商管理所的人下了班,才能拿去卖。如果给他们逮住,不但没收鲜鱼和称杆,还要罚款。”“这点卖鱼钱也不易赚呀!”杨丽吐一下舌头说。

接着,我们各自谈了自己的近况。说着、说着,我们又扯到读书时的旧事上。同窗相见,话题颇多,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没了。时近中午,我和杨丽才起身告辞。向辉送我们出来。

六月二十一日是端午节,此前的一天,街坊邻里就开始互赠粽子等节日礼品,好不热闹。因为我从海南回来探亲,给我家送粽子的人忒多。母亲一一道谢,并打点礼物回赠,要我陪着她一家一家走。说真的,这种事情我很不习惯,但没办法,礼数迫使我得这样做。兰姨也送来一大盘香芋糕,说我在海岛上没吃过,让我今年好好尝尝家乡的特色糕点。她对我母亲说了一大番好话,感激我以前对伟鸣的照顾。兰姨走后,母亲依例准备了一袋粽子和果点让我送给伟鸣。母亲为人谨慎,处世通情达理,总是做足礼尚往来的工夫。

如今的节日一改“四人帮”横行时期那种冷清样,端午节这天,荔园巷家家户户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人们又按照以前的习俗欢度这传统节日,每家的大门口都挂着菖蒲和艾草,辟邪驱秽。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手捧粽子在小巷里边吃边玩耍。好在我今年回家乡过端午节,若在海南岛,肯定见不到这种久违的节日氛围。

傍晚,母亲忙碌着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餐桌。我想帮忙却帮不上,母亲总是将我拦住,不让我插手。自从我回到家里,母亲每天都买回许多我喜爱吃的肉和菜,每餐煮的菜会比平常多出几样;我爱吃的并非山珍海味,多半是普通的海鲜和蔬菜,就是自小吃惯了的那些,花费不大,只是烹调时辛苦了妈妈。今天的菜肴更是丰盛,盛菜的碟子把餐桌摆得满满的,对我来说是真正的筵席了。

见妹妹还不回来,我埋怨说:“妹妹咋搞的,平时不帮忙做家务,今天是端午节,应当在家帮妈妈干活才对,可是一天都不见她的影子,吃饭时间到了也不回来。”文娟今年高中毕业,一时还找不到工作。城里仍在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但运动的力度似乎不大。已有两位兄长下乡,妹妹不用为下乡之事而担心。于是,她就无所事事地过日子,整天跟着同学东游西荡。

母亲把一碟我喜好的豉汁鳗鱼摆到我面前的桌面上,嘴里说道:“随她吧,不就是煮几顿饭吗,妈妈做得来。留饭菜给她就行了,我们不必等她。”我说:“妈妈也该管束她,不为帮忙做家务,要防止她在外头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坏。”父亲来到餐桌前坐下,点头表示同意我的话:“是要管教,让我来说她!要求她没事少出家门。女孩子在外头混当然不好。两位哥哥如此听话,唯独她任性……锋儿长大了,如今多懂事!”母亲望着眼前的满桌饭菜说:“如果你哥回来过节就好了,一家团聚,那才美满。”我说:“我回来之前写信告诉哥哥了,也许他正忙着夏收夏种的农活。兄弟不能见面,真遗憾。”我们不等妹妹了,反正那一桌饭菜至少会剩一半。吃饭之前,父亲深情地看我一眼,以一种满有把握的语气对我说:“锋儿,你在农场好好干,再坚持一阵子吧。父亲会尽最大努力把你调回城里来。现在接二连三地有人往回迁,可见事情应不太难办。我已托人问过……算是看见黄鳝尾(喻事情有了眉目)。就由你哥哥在乡下吧,是他自己选择的……”我这次探家,父母亲特别欢喜,他们的脸上整天都含着笑意。父亲与我说话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

也许是母亲的催逼,忠厚老实的父亲也会想主意,托人打听情况。听父亲的口气,我回城之事是有指望了。亲情在呼唤我回来,我必须回到父母身边,看来这又是一件注定了的事情,就像当初注定我要离开家乡一样。我的脸上浮起一阵喜悦的笑容。过了一会,这笑容又被一层阴霾掩盖了。父母在期待我调回家乡,但在农场里,还有等待我回去的婉婷姐。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想着哪一头,是希望回家乡,还是继续留在海南。我的思维停滞了,一时判断不了问题。

我把已经端起的饭碗放回餐桌。说道:“爸爸,你不用过于为我操心,该回来时,命运自然会把我安排回双亲身边。”我原本不相信所谓命运,只因自己拿不定主意,才将自己的未来交给命运来决定。

母亲立即反对:“你说什么呀!我好不容易才动员你父亲去走动走动,你又乱说一套!啥叫命运,命好的话你就不用下乡啦。”我知道做什么事情都要经过努力才有结果,等待是被动行为。只因我心里有鬼才如此说。

“妈妈,未来的事情是说不定的,顺其自然岂不更好。再说,我不想逼着爸爸到处找人走后门,低声下气地求人帮忙,那不是爸爸办事的作风,太委屈爸爸了。”父亲干咳几声,接口说:“如果能办成事,这算不了什么,为人父母必须这样做。县里一位领导同志对我说过:我们家里有两个孩子下乡,你母亲和你妹妹都没工作,全家靠我一份微薄的收入生活,我们家庭算是困难户,以‘照顾家庭困难’为由,可以申请把你调动回来。”“容易办理吗?”我随口问道。

“这是模棱两可的事情,看来要花钱疏通才行。”“我反对这样做,我们家里哪来钱托人办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妈妈解下围裙,坐了下来,盯了我一眼说:“锋儿的语气不对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住妈妈?你不想回妈妈身边吗?也学你兄长那样在当地结婚?”好厉害的母亲,她的眼睛似乎看透我的心。

我慌忙说:“不,妈妈,没有这事。”“没有就好……”我不敢再吭声,只顾低头吃饭。如果我此刻说出我想在海南岛与婉婷结婚之事,端午节这顿晚餐就肯定会让我搅了。我绝对不能这样做,先搁下吧!再说,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父母,就连我自己也难以取舍,又怎说服父母呢。

墙上的旧鱼尾钟“当、当”地敲了六下。那铿锵的声音打破了宁静。我忙转话题说:“六点钟了,妹妹还没回来!太过分了,待她回来,爸爸要狠狠训斥她一顿。”“也许某位同学留她吃饭也说不准,”母亲为妹妹开脱。

“是妈妈纵容娟妹,才致使她如此任性,也许还会变坏呢。”“你们兄弟俩不在家,只有女儿陪伴我。我当然呵护她了。”说起妹妹来,父母不再谈论关于我回城的话题。我也就暂时抛开那怎么想也想不通的烦恼事情。

节后的一天,杨丽来找我。

“你探访完所有同学、朋友了?”我问。

“只走访了几位要好的同学,”她答。“不想每家都去,那样既耗时间也耗精力。先是探访,然后接待回访,虚礼、客套话说个没完,我讨厌这种应酬,太疲惫了,倒不如轻轻松松玩几天。我们暂时是有闲阶级,结伴同游如何?”我饶有兴趣地答道:“好呀,到哪儿玩?”“到处逛吧!从城里到郊外,随便走。”“这合我意!”作为一名离乡的游子,在异乡之时对故乡的一切都十分怀念,偶尔回乡,真的很想一睹她的风采。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陪着杨丽在故乡的名胜古迹中游览。

这天,我们来到一座叫“石角寺”的大寺庙,这是阳城八景之一,名为“石角禅林”。

来到寺庙前,杨丽说:“在我读小学之时,母亲带我来此寺庙向僧人求签问卦,求的是一支上上签,那解签的大师说我长大了会出人头地,事业有成。母亲高兴得连忙烧香拜佛。如今,‘出人头地’变成‘锄头耙地’了。母亲哪想到,我长大了要背井离乡。现在,母亲暗地里仍然在求菩萨保佑我平安无恙。”我说:“做父母的大概都如此,盼望儿女成龙成凤、平安幸福!”“你求过签吗?”杨丽问我。

“我不信神佛,从没求过签,”我答。

说着,我们已进到寺里,只见寺庙空空如也。墙壁、柱子和门窗的表层油漆已剥落,显得斑斑驳驳。乌黑的神台积满尘埃,佛像在文化大革命之初就被红卫兵砸烂了,莲花池也干涸了,有些院落还让人占着居住,灶台就设在香案上。我想:人们在危难之时总希望求助神灵的庇佑,那是何等愚昧;菩萨连自身都保不住,谈何庇佑众生!

我说:“我们不必求神拜佛,希望是靠自己去实现的。听我父亲说,他打算找人帮忙把我调回来。”“是吗?这事说来容易,真办起来还是很难的。我父母就找过人帮忙,至今仍没头绪。”“你打算今后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一点长远计划也没有,”杨丽答道。

“你父亲认识人多,让他再想想法子,会有希望的。”杨丽问:“希望?什么是希望?你说得清吗?”我答:“希望就是自己想要实现的事情。”杨丽说:“也许我是悲观主义者,我很赞成一位匈牙利诗人的说法。我念给你听: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当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就这样,所谓希望,只是一个娼妓,或是一个骗子。”我不想与她争论,只好默认她的看法。实在我也说不清此事,自己就有无数希望,但哪个能实现呢。

昔日诵经、解签的和尚已不知何处去了,空荡荡的院落显得清幽幽。经过“破四旧”运动的洗涤,这里的情形和往日已大相径庭。我们在空寺庙里走了一圈,了无兴趣,只好离开这已是空有其名的“石角禅林”。

短短的二十天假期很快过去了,我和杨丽各自起程返回自己的岗位,继续修地球。

我把向辉的目前状况与婉婷说了。她说向辉的生活虽然艰难,但比她想象的要好。她一直惦记着向辉,总是说自己害了向辉,使他成为没有户口的飘泊人。知道了向辉的近况,她才稍微放下心来。

七月份雨水特别多,又是一个雨天,大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天。傍晚时分,我正在宿舍门口观看天空,估算大雨还要下多久。天灰蒙蒙的,像是就要入夜,其实时间还早,只因天上布满乌云,天要比平时黑得早。

志成披上雨衣去水库发电。临出门时对我说:“文锋:你陪我去一趟电站好吗?”“怎么啦?”我转头望着他问。

“因为大雨天,到处湿沥沥的,我怕独自去发电有危险。你陪我去,在旁边看着我就行!出了事也有人呼救。这电老虎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小心为妙。”“好吧!我当一回保镖。”见他说得有道理,于是我穿上雨衣,随他去水电站开闸发电。

走在路上时,我对志成说:“下了一天雨,水库里的水一定很充足,今晚通宵发电都行。最起码也要推迟两小时关闸。你说好吗?”志成嘟哝道:“这鬼天气,我还想早点关闸,好好睡一觉呢。”我说:“如果明天还是雨天,仍不用出工。你可以白天再睡觉啊。”“睡觉还怕多呀。你真笨!”说着,我们已走近水库。我见到水坝之上有一个人影。大雨天,谁会在坝上?我们加快步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玉珠。

水库的水涨得满满的,大水漫过泄洪槽倾泻出去,发出哗哗的响声。

玉珠对志成说:“今晚不发电了,开闸排洪,把水库的水泄掉。”志成犹豫着说:“这个……这个,得请示领导。”如今玉珠不是副队长了,志成也许觉得不能听她的指挥。

玉珠忧心忡忡地说:“看来,这雨短时间内是停不下来的,水库不能长时间处于高水位,如果再有山洪下来,恐怕水坝承受不了。”志成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只要开闸发电,水位就会下降。何况,水库里养着鱼,一旦开大闸排水,鱼儿就全跑了。”志成没有理会玉珠的警告,说着,照常放水发电。

玉珠望了一会远处黑沉沉的大山,愁眉紧锁。水库旁的小闸门一打开,混浊的水流沿着水渠奔涌,推动水轮机,带动了发电机,电灯亮了。一切如常。

玉珠带着满脸愁云,无奈地离开水坝。走了几步,她回头对志成说:“我向领导汇报去,你在这里注意观察,留意情况变化。”见已正常发电,我便走出电站回宿舍去。不久,志成也溜了回来。因为水力发电机基本不用人守候就能自动工作,所以志成经常离开发电机房,跑回宿舍来,到将要熄灯时才去关闸。今天情况可是有点特殊,而且玉珠也吩咐他要注意观察情况的变化,照理他应当留在水坝上。可是,他依然跑了回来,钻进被窝睡觉。

雨越下越大,入夜不久,我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响,电灯眨了一下就完全熄灭了。紧接着就听到哗啦啦的流水声,声音很响、很急。

我叫道:“不好了!水坝也许出事了。”我想起玉珠说过的话。

志成从被窝钻出来,急忙跳下床铺。他提起马灯,连雨衣也顾不得穿就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我在黑暗中摸出火柴,点亮窗台上的另一盏马灯。

“听这响声,肯定没好事!我们也要跟去看看,”建平说。

“是的,很可怕的声音。地也有点震动呢。我们马上去吧!”我回答。说着,我们披上雨衣,匆匆地赶去水库那边。经过女宿舍时,我见到玉珠呆立在走廊里。她嘴里说着:“完了,全完了。果然山洪暴发了。”当我们赶到水库旁,见到队里的领导全在现场。巫俊朗站在许立铭旁边,手执手电筒四处照探,查看灾情。志成蹲在远处的一个高坡上,像傻了似地一声不响。在手电筒的光柱和马灯的光线的照耀下,眼前的景象的确让人发呆:水坝垮了,小水电站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水库已不复存在。一股浑浊的山洪继续在山沟中以荡涤一切的势头滚滚而下,汇入大水河。

徐徳轩痛心地自责道:“好好的一座水库转眼没了!电站也没了!唉!全没了!吃过晚饭我还来看过一回,见它静悄悄地平安无事,就以为它很结实,能挡住大水,结果是我错了,我错了!”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虽然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流泪,但我能感觉到他哭了。
李崇值也哀叹道:“大自然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和无情。这是洪水走了千百年的通道,我们忽视了这点,没加以防范,确实是我们犯了一个大错误。”水库被洪水冲垮了我也很痛心,但我认为它本不应该这么容易就垮掉的,便不无埋怨地说:“山洪是厉害,但有人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本应避免发生。昨晚玉珠对志成说,要他开大闸排水,暂时不要发电,将水库的水泄到最低水位。如果我们作了这样的处理,山洪就能顺利通过。可是……”李崇值听到了我的话,猛地扭转身,瞪着眼问:“玉珠预见到这种可能性,志成怎么没作相应的处理?”事情重大,我顾不得许多,便如实回答:“志成担心放掉水库的水会让里面的鱼全跑掉,同时认为开闸发电水位就会下降,所以没采纳玉珠的建议。”“童志成过来,”李支书举起手电筒向志成照去,大声叫道。

志成全身湿透,眼前的情景把他吓得脸色苍白。他耷拉着脑袋走向李崇值这边。

李崇值两眼直盯住志成,大声地问:“昨晚黄玉珠说要开大闸排水,暂时不要发电,有这回事吗?”志成低头回答:“是,有这回事。可她已不是领导,我不能听她的指挥。”听到如此的回答,李崇值怒不可遏,他厉声说:“黄玉珠同志虽然不是领导了,但正确的意见不管是谁提的,都要采纳。至少,你得向领导汇报,让领导研究处理!你真糊涂!”志成嗫嚅道:“我虽没采纳她的建议,但她说自己向领导汇报去……”没等志成的话说完,在一旁没吭声的章俭辛开口了:“昨晚,玉珠确实向我说过她的看法。我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因此没立即作处理。是我估计不到,决策失误。”志成悄悄地退到章俭辛的身后,不敢做声了。此时徐德轩和巫俊朗察看完灾情也围拢过来。

李崇值听了章俭辛的话,沉默了一会,叹息一声:“唉,重大的事情真是大意不得呀!弄不好就是玩忽职守。但客观原因也是我们缺乏常识,没摸清大自然的规律,‘吃一堑,长一智’。这是对我们的官僚主义思想一个很好的警告。”李崇值虽然在话中用了“我们”二字,但我能听出那“玩忽职守”和“官僚主义”的话语其实是指向章俭辛的。可是章俭辛好像并不在乎这种指责,他大言不惭地说道:“没啥大不了的,不破不立,待今年冬季一到,我们再干它几个月,一座新的大坝又建起来了。”李崇值望了一眼仍在黑暗中滚滚奔流的山洪,担忧地说:“说起来轻松,干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再建水坝,必须要建得更高、更牢固,那要花费很多人力和物力。如今橡胶树已长大,要加强管理,作好开割的准备,不一定抽得出人来。就算重建水坝,那已经是另一座水库了。我们确实是犯了严重的错误,给国家和集体造成了损失,不能轻描淡写地了结。我们要找出导致灾祸发生的根源,并向场部汇报这一情况。”章俭辛不以为然地说:“自然灾害总是难免的,实际上不可意料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至于说得那么严重。事情既然已发生,我们领导班子就要团结一致,你别自己找大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李崇值坚持道:“我不是给领导班子扣帽子,事情发生的经过总是要向上级汇报的。损失了的东西就是损失了,已无法挽回,主要是我们做领导的要有勇气承担责任。我不指某个人,我们整个领导班子一起来承担这一责任,这样才能更好地汲取教训。”章俭辛还想说什么,徐徳轩走前两步说道:“水库塌了,电站没了,再什么说也不能找回来。我建议明天开个专题会议研究一下,看应当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天亮后再来做善后工作。”
两位主要领导没吭声。支部副书记许立铭打破沉默:“是啊,现在天黑水猛的,也做不了什么,我们只好等明天再来收拾残局。”巫俊朗正在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块上蹭着胶鞋底的泥巴,也接口说:“对,白天才能看清楚。最好能找回那台发电机。”“就算找到发电机,大概也坏了,”建平嘀咕了一声。

章俭辛昻起头,双手叉腰在原地踱了几步,然后满不在乎地说:“小题大做!明摆着是天灾,还研究个啥。”此时,有十来个人陆续向这边走来。李崇值沉吟片刻,点头同意徐德轩的建议:“好的,我们先回去吧,如何处理事故,我们开会决定。”接着,他转向刚赶过来的人群大声叫道:“大伙别再往前走了,沟里危险!再出意外就不得了了。大家回去,天亮才来看看我们该做些什么。”我见到土坡不远处默立着一个人影,那黑影的轮廓像是玉珠。见我们在往回走,她也掉转身匆匆地消失在夜幕中。

回到宿舍躺到床铺上,我的脑袋里仍有一种声音在轰轰作响,就像那滚滚的洪流奔腾不息。直至深夜,我仍没入眠,睡不着啊!全队人花了一年多时间的劳动和无数心血建起来的水库和发电站转眼间崩溃了,化为乌有,真让人心疼。


五十五、心声深沉

由于我向领导说起志成没接受玉珠的建议,从而导致山洪冲垮大坝一事,志成好些天没与我说话,他埋怨我出卖了他。我的心里很不好受,丢失了大坝真的使我很痛心,当时的情形使我不得不说啊。我向他作过多次解释,他仍没消气。他总是担心场部会对他作什么重大的处罚,而这可能的处罚全是因我的一句话带来的。志成担惊受怕地熬过了半个多月。一天,建平打听到消息:水库被洪水冲垮的事件上报场部后,上头并没有责备十七队的任何人。到底是场部某些领导暗中袒护章俭辛,还是上头领导认为大自然的破坏力确是不可抗拒,与人无关,我们无法弄清楚。知道上级没怪罪下来,志成不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并渐渐地与我和好。后来我们又听说:队里的领导班子开会研究,决定还要重修水库。这一消息使我感到了安慰,不久,我们的电灯又能重新亮起来。

关于我调动回城的事情没了下文,父亲来信时总是安慰我,让我耐心等待。我想,可能是遇到了难题。杨丽就说过“这事看来容易,真办起来还是很难的”这话。我从没期盼能回去,也就没有失望。我依然是按我的信条:“顺其自然”地生活,所以不觉得日子难熬。

十月底,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使知青们激动不已:恢复高考了!证实了这一消息之后,志成在宿舍里不停地走动,嘴里兴奋地说:“终于等到这一天!我们有出头之日了……早就应当停止推荐上大学,那样只会埋没人才,极不公平。文锋、建平,你们报考吗?”早上听到这消息时我也一度兴奋过,经过一天时间的消化,我的心已经平静。我不无遗憾地说:“我考虑过,这确是知青们出头的一条光明大道!但是,谈何容易啊,我们丢开课本七、八年了,何况我没上过高中。让建平陪你去考吧。”建平挠着头皮说:“不错,我们离开学校太久了,而且现在距离考试只有四十多天,时间太紧迫,简直是临阵磨枪啊。何况我白天要授课,你们白天要工作,复习时间很少,能有把握考上吗?”他最后一句话像是在问我和志成,但心底里也许是在自问。

志成毫不怀疑地答:“行的,机会是平等的,当知青的谁不是这样。工夫不负有心人,只要努力了,会有结果的。我当年带来的课本仍然保留着呢。”说着,他在床前停下脚步,打开床尾那口大木箱,从箱底里翻出那几本残旧的高中课本,紧紧地揽在胸前。

我向建平说:“建平,你去碰碰运气吧!也许录取分数线不会很高。”“行,就尝试一回,算是对自己的知识进行一次检验。”建平终于下定决心。当晚,志成和建平几乎是通宵达旦地温习那些丢开已久的数、理、化。

次日,同乡中的建平、志成、陈家栋和林劭年四人满怀希望地报名参加文化大革命之后首次高考。考试时间是在十二月十日至十二日,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做准备。我能体会到他们的压力。虽然我理智地放弃这次机会,但心里暗暗恨自己平时没学习课本知识,以至机会来临自己没能耐获取。

进入冬季了,由于种种原因,生产队里并没有按预期计划重新建造水坝。我们仍然靠煤油灯照明。队里的领导层产生了明显的派性,章俭辛队长一边是一派,李崇值支书这边又是一派。几乎做什么事情领导班子的意见都不统一。一个单位没有团结一致的领导班子,必然办不成大事。

高考的结果是:志成并没有实现他梦寐以求的大学梦,反而让为人谨慎、平时并不惹人注目的林劭年脱颖而出。十七队共有七人报名参加考试,仅林劭年一人收到了一家师范学院寄来的入学通知书。志成刚来海南时,还经常看那些带来的课本,但后来让艰辛的劳作浇灭了那点希望之火,他就把那几本旧课本压到箱底了。他好后悔自己没持之以恒地学习,以至这次考试名落孙山。知道自己榜上无名,他几天吃不下饭。建平与志成的心态不一样,这次落榜似乎是他意料中的事情,所以并不介意。几天后,林劭年荣耀地起程上学去,令留下来的人羡慕不已。就这样,我们又送走了一位同乡。

一九七八年的春节将至,走不了的人们只能安下心来迎接新年的到来。今年春节婉婷不回家乡探亲,她说要陪我在岛上过年,为此我非常高兴。眼看年关将近,我却接连十几天没收到婉婷的信件。她将我放在姻缘树洞那只铁罐里的信取走后就算了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心绪不宁,心里面像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婉婷为何不回信?是让旁人发现了这联络点,把信偷去了,还是她太忙根本没写回信!我不断揣测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星期天一到,我再也忍耐不住,决定上门找她。

我沿着生产队旁边的橡胶林绕道向婉婷的住处走去,这样走虽然远了点,但可少碰见一些人。进入东风队以后,我加快了步伐,经过几栋房屋的转角,便直奔婉婷宿舍。

我轻轻地敲了三下门,里面传出婉婷的声音:“进来。”婉婷的声音刚发出,我已几乎在同一时刻推门闯了进去。还没站定,我就愣住了,房子里面又摆回了莹倩的床铺和桌子。莹倩出嫁之后,她的木板床和桌椅都搬走了,房子显得宽敞了许多,现在突然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一切如旧,好像时光倒流回往日莹倩没出嫁时似的。莹倩呆坐在自己的床上,我慌忙收敛自己的惊愕神色,与她打招呼。

“请坐!”莹倩微微点了点头,简短地说。

我坐到婉婷床边的椅子上,满腹疑惑,但没敢开口询问。婉婷披了一件衣服,对莹倩说:“我们出外走走。”说着,她带着我走出屋外。临出门时,我微笑着向莹倩说声“再见”。我觉得,我的笑容有点生硬。

莹倩站起来走向房门口,连声说道:“你们有话就在房里说吧,反正我也有事要出去。”我明白莹倩为何会有这一举动,她大概是为自己重新搬回来居住给我们造成不便而产生歉意,想将房子让给我们谈话,然后自己出外漫无目的地乱走。婉婷当然不会让她走,她顺手掩上门,就与我一起走了出来。

有几个人在不远处向我们这边张望。我们的行动从来就这么引人注目。婉婷结婚之前和我很要好的那段时间,人们认为婉婷比我大几岁不应和我相好,就因为有这微不足道的理由而留意我们的动向。婉婷离婚之后,有关我们的流言蜚语更多。对我好的人有时会把这些情况反馈给我,让我明白自己的处境。我从而知道,许多人都不由分说地把我视为拆散水养和婉婷的婚姻之人,在这些人那僵化的头脑中,那怕是不和谐的婚姻,也认为是不宜分开的。因此,这些无聊而头脑僵化的人总是注视着我和婉婷的一举一动,那怕是没能获取到足以指责我们的活动内容,只是知道我今天又来看望婉婷,这也可能成为他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这种不分是非的行为使我很反感,甚至讨厌之极,但我无法把人们的想法改变过来,只有暗自苦恼。有时,我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受监视的犯人,与婉婷接触就好像是在做违法的事情,必须偷偷摸摸地做,尽可能地掩人耳目,稍有不慎,让人瞧见了,将会使我罪上加罪,后果不堪设想。我就带着这种负罪的心情,与婉婷一前一后地走着,拉开约有两、三米的距离。我们迅速地转入房子背后的小巷里,尽快地逃出人们的视线范围。

走出防风林,我们就到了另一个无比开阔的世界。融入这大自然中,我的心胸豁然开朗,刚才因为别人的注视而产生的那种厌烦情绪很快就消失了。我快跑几步,走到婉婷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莹倩怎么又搬回来了?”我急着想弄明白这件使我惊异的怪事。

婉婷说:“他们离婚了。我真不明白少龙是在玩什么鬼把戏,他为了自己能调动回城,半年前提出和莹倩暂时离婚,说回城后再复婚。莹倩为了他的前程,同意了。现在可好!少龙调动回韶关已有几个月了,事情却没了下文。莹倩写了几封信给他,他却一直拖着,不肯办理复婚手续,到底安的什么心?”婉婷愤愤地望着西北面的大山,好似在向远方的少龙问个究竟。

“咳,简直将婚姻当儿戏!”少龙夫妇的行为使我十分惊讶。想了想我说道:“既然他俩说好日后要复婚的,莹倩可以回去找他理论啊。”婉婷说:“莹倩有她自己的想法,假如少龙变成了那样不负责任的人,硬缠住他也没意思。嗨!人怎么会这样的啊。过桥抽板,忘恩负义!唉!”为了朋友的事她悲凉感喟,停了一会才接着说:“莹倩作好了最坏的准备,申请调回东风队和我做伴。这些软骨头,没用的男人……我想,我和莹倩两人互相照顾过日子,打发下半生算了。”我的心很郁闷,不单是为莹倩的事情郁闷,而主要是为自己。这个梁少龙,败坏了男人的名声。难怪婉婷最近没给我写信呢!原来有此事在搞混着。婉婷自己经历了一次错误的婚姻,现在又目睹莹倩的婚变,也难怪她对男人有偏见。这不是把我给害了吗!早段时间,婉婷还对我温情蜜意,现在给这件变故一鼓捣,她好像对我不理不睬的了,几个星期都不给我写信。我更怕的是,她心中刚让我点燃的那一朵希望之火,也许会随之熄灭!听她刚才的说话,就明显是在表示不结婚嘛。我急了,赶紧接着她的话说:“世间的男人就像世间万物一样,各有各的个性。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茫茫人海中出现一两个孬种并不奇怪,他梁少龙一人是不能代表所有男人的。”婉婷微微一笑,望着我说:“放心,我的好兄弟,我所指责的男人不包括你。你的心像水晶般透明,我不会拿你与任何人相比,那样简直有辱我们的情谊。说真的,这些年来,我的心中只藏有你一个人,再无别人了。姐姐我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认了你这位好弟弟。为了莹倩的事,我的心情最近有点不好,也就没心思给你写信了,请弟弟理解。”我舒了口气,心中的担忧解除了,我为这段日子自己胡乱猜疑而感到可笑。我们不停地走着,尽量远离生产队,并且要离开橡胶林。我们没有预定目的地,只是随意地走。不久,我们信步走到一片旷野中,野地里长满幼细如丝的小草。四周寂静无人,这里很适合我们促膝谈心。于是,我们坐在那泛着微黄的草绒上,仰面向着太阳,让身躯吸取冬日早晨那温暖柔和的阳光。

我接回刚才的话题,发问:“你刚才说和莹倩互相照顾,打发下半生是什么意思?”“我说的是国语,你还听不懂?”她幽默地反问道。

“那我怎么办?”“你有空的时候可来探望我们啊!帮我们把水缸挑满,再劈些柴火,做些我们女人力所不及的事。”她一本正经地说,像是早有计划似的。

我靠近她身旁,搂住她双肩,让她倚在我的胸前,“我不愿意那样,我只希望和你相依为命,同甘苦、共患难地度此一生;我们可以一起照顾莹倩,如果她需要。”我说着,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接着抚摸她的脖子、手臂和双掌。我将她手掌上的纤纤小指不停地摆弄,以身体语言传达我对她的爱,使她明白我们早已是无拘无束、亲密无间、不可分割的一对。

婉婷将头枕着我的臂弯,斜靠在我怀里。她没有回答我的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时而望着天空飘浮的云彩,时而望着远方的群山。许久,她才开口:“此刻,我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感觉,我真希望就这样躺在你的怀里,没有旁人的骚扰和干涉,直至永远、永远……遗憾的是,我们总得回到现实中。”我说:“只要我们光明正大地登记结婚,就能永远在一起,谁也没权干涉,谁也不敢骚扰;我再也不想象目前这样躲躲闪闪地相会,有如偷情般的秘密来往。你说,我们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婉婷说:“讲真心话,做女人的那个不想有一副坚实的肩膀来依靠,那个不想与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只是我根本不配当你的爱人,你我一旦结婚,我会拖累你一辈子的。”我说:“不,你错了,能娶你为妻是我最大的幸福,就算未来的生活有苦难,也是苦中有乐。人生必须经历这一阶段:结婚,养育下一代。啊,对了,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事:吉瑛生了一个儿子,虽是瘦小些,但挺机灵可爱;我见过了,找时间我带你去看看。”婉婷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啊!是吗?婴儿样貌像秉南还是像吉瑛?”“我看婴儿像吉瑛多些,眼睛很有神采,笑得很好看,甜甜的,就像吉瑛的笑容。到时候,我们也生一个胖娃娃,最好是女孩,模样当然要像你……”“你又调皮……看我打你……”婉婷面露娇媚的佯嗔,举起小手,却迟迟没打下来。

我抓住她举高的那只小手,拉到嘴边吻了一下,正正经经地说道:“我并非打趣你,我们的确应该认认真真地谈好结婚这件大事情。我们婚后肯定要生小孩啦。我们的年纪都不小,已经相识了八个年头,假如没姻缘,我们不可能融洽地相处这么长时间。”婉婷坐正了些,转过身来,面向着我,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神色凝重地对我说:“说到姻缘,我跟你讲一件事,就是那姻缘树的事情。”我瞪大眼睛,假装惊奇地问:“对了,姻缘树里住着月下老人,你准是见到他老人家从树洞里钻出来,对吗?我也梦见过他老人家将一根红线绑在我俩的脚上。”我故意乱说,逗她开心。

婉婷抽回小手拍拍我的嘴巴,神态严肃地说:“别贫嘴,莫打岔。我想告诉你那两棵树的真实情形:那棵高山榕其实是杀手,你是否发觉它现在将那棵母生树缠得越来越紧,可怜的母生树迟早会让它绞死。当初,你说那棵母生树代表我,而那棵高山榕代表你,说你拥抱我,保护我。我心里明白,那是你心中的愿望,我很高兴,也就没多想。但我现在却认为,那棵高大挺拔的母生树应是代表你,而缠绕着母生树的高山榕是代表我;多灾多难的我迟早会把你拖垮,就像那棵寄生的高山榕会将它依附的母生树绞得奄奄一息一样。”我真的觉得无比惊讶,婉婷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我端正了一下身体,握住她的手说:“那两棵树的实际情形我们暂且别管它,我要跟你说:它们只是霸王岭区莽莽森林中的两棵树,不能真正代表我和你。区区两棵植物的命运又哪能代表我们的命运呢!当初我是触景即兴说出的比喻,只因我不了解那些寄生植物的特性,所以用错比喻。假如你认为兆头不好,我们往后就别称它们作姻缘树了。我听敬棠说:檀香树和洋金凤是相依为命的‘夫妻树’,它们总是生长在一起,互相依存。我们再去寻找两棵生长在一起的檀香树和洋金凤作我们的姻缘树好啦。”婉婷茫然地望着我,忧心忡忡地说:“我体弱多病,如果你娶了我,这对你无疑是一个负累,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和水养结婚近一年时间,也没怀孕,或许我真是不能生育啊!一想起这些我就感到我是不宜再婚的了,尤其是不会想到与你结婚,因为我不想害你。我坦白地说,我是深深爱着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为你献出我的一切,但就是不能与你成婚。”我将她搂入怀中,急切地吐露自己的心声:“婷,对我来说,你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想当初,我刚来海南岛的时候,举目无亲,是你出于对我的爱护而与我结拜为姐弟,从此以后,你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我,使我能幸福、快乐地度过那几年的时光。随着时日增长,你的身影渐渐地把我的心占据满了。你对我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你是无数优点集中一身的人,可以说你是大多数男子梦寐以求的理想对象。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恨你,这应了一句话: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但我爱你不只为此,我对你的爱完全出自于心中的一种直觉,一种无法解释的依恋,这种对你的依恋已使你在我的心中有了无法取代的地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认识你之后,我对其它姑娘简直是视若不见……”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说一边伸手抚摸她的脸庞,她的脸颊虽然已没往日那么圆润,但却更加清秀可人。我故意不提她的身材婀娜娇媚,模样美丽可爱,以免影响我对她的内在美的评价。

数年来,我没对她说过评价她的话,因为我认为没这个必要,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说这些话纯属多余。我今天才搬出这些话,主要是为了消除她的自卑感。稍停一下,我又对她说:“话说回来,你既然可为我而献出一切,我又何尝不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至于生育问题,那只是你的估计,其实你和水养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大约半年,离婚前几个月,你不是搬回单身宿舍住了吗!再说,医学发达的今天,许多疑难杂症都是可以治愈的;退一步说,就算是没孩子,只要我们两情相悦,也可以相依为命地共度此生!这总比彼此分居两处,互相牵挂好得多吧!”婉婷没有做声,许是在思考我所说的话。我给予她温存和抚摸。经过一阵耳鬓厮磨、轻怜蜜吻,婉婷开始让步。

她伏到我的肩头,将小嘴转向我的耳朵,娇滴滴地问:“你真要娶我?你思考清楚了?”我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用思考,我只等待你的下嫁。”接着,我又紧追不舍地补充道:“我们算是说定了!”她恳求道:“容我再认真考虑一下!”我爽快地说:“好,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答复我。”“时间再长些。”我迁就她说:“好吧,以农历算,你明年答复我,不过要在新年的第一天。跨越两个年度,时间够长了吧。”婉婷抬起头来,用小指戳了一下我的额部,说:“刁钻鬼,说得好听,今天是一月二十九日,年初一是二月七日,一个多星期就说成两年。不过,就按你给的时间,年初一那天准给你一个答复。”停了一下,她又接着说道:“不过丑话说在先,这结果可能是肯定,也可能是否定,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我坦率地告诉你,离婚后,我真的从未考虑过和你结婚之事,因为我一直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想法。也许你对我有误解,以为我既然爱你就可以和你结婚,其实这种想法不对,爱和结婚是两回事,我对你好是出于我的自愿,爱你和得到你的爱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幸福,在我还做得到的时候我可以付出,也可以接受;当你日后不需要我时,你可以离开,我的心也坦然些。但是,如果我们结婚了,那是有约束力的,那根红线会将两人捆绑到一起。在漫长的岁月中,哪怕有一点变故,我恐怕再也承受不起了。”她神态庄重,认认真真地说着。认识她以来,她从未如此认真地与我说起婚嫁的话题,我相信,这番话是完完全全出自她的内心,我听了十分感动。

我拥抱她,在她耳边说:“请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辜负你。年初一上午九时,我们在溪畔相见,我希望你能微笑着赴约。”婉婷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扭转身体,背靠我,慢慢地说着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悄悄话。

我接到一封杨丽的来信,掂着厚厚的信封我的心在想:不知道她的生活又起了什么波澜。我们之间的通信已经很少,必定是有事相告才给对方去信。我展开一看,长长的内容写满五页信笺。有两个主要话题,其一是:她参加了本次高考,但没被录取,艰苦的劳作使她把课本知识几乎忘光,很是懊恼;其二是:父母给她找了一个城里人作对象。她回去相亲了,男的比她年长十二岁,且样子也不如意,但对方有本事把她调回城里。她告诉我,说决定以婚姻作赌注,博一回。对下乡女知青来说,这大概是回城的一条捷径。我马上给她复信,为她没能实现大学梦而惋惜,为她找到一条回城之路而恭喜——尽管这恭喜是违心的。

而我,是没有这种便道可走的,这也许就是男女有别吧。我还是安下心来在海南结婚算了,自己总觉得,希望回城市去有些异想天开。再者,这块热土洒有我的血和汗,我对她有了一定的情感。眼前的橡胶树已种植了六个年头,由于品种好,土地肥沃,加上我们辛勤的培育和管理有方,树干长得很粗壮,树冠枝叶茂盛,林段里一片繁荫。橡胶树行间的覆盖草因为见不到多少阳光,叶子变得枯黄。林中的茅草基本绝迹,覆盖草完成了它的使命,自身正在逐渐消亡。我们亲手种植、栽培的橡胶树再过一、两年就可开割,我真盼望这天快些到来,我要亲自手握割胶刀,让第一杯胶乳在我视线中流出。记得我刚来海南参加建设时,曾为自己能献身于祖国的橡胶事业而感到无比兴奋。经历我们八年的辛劳,在血和汗的浇灌下,已使眼前这一片片橡胶林茁壮成长,很快它就能为祖国作贡献,产出洁白的胶乳。

望着葱郁的橡胶林,我脸上露出了欢慰的笑容。

月莲走了过来,笑眯眯地望着我,问道:“看你满脸笑容的,可是有喜事?”我答道:“见这橡胶林长势喜人,我感到很欣慰,故此脸露喜色。不过,我也真的有喜事呢。”“不说我也知道,是婉婷应允你的求婚吧。”“差不离,”我含糊地回答。“她会屈服在我坚毅的意志上的,一个星期后就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新的一年我们将有新的开始。”我毫不掩饰自己对幸福期盼的兴奋心情。

月莲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恭喜你。又一对鸳鸯……就这样决定啦?你不想回城了?如今可是回城风越刮越劲……”她收起脸上的笑容,神态凝重地与我谈起知青返城的话题。

“我不抱回城的希望,先实现数年来的愿望再说。”月莲语气冷静地说:“跨进这一步,就不可回头了,要考虑周到才好!”我想,月莲神色的改变,也许主要不是因为谈及回城的话题,大概她也在想着自己日后的归宿。自从她让葛劳儿那畜生糟蹋过之后,就再也没谈恋爱。月莲和婉婷同年,现在已是二十八岁,若非心灵中留有阴影,早该结婚了。

我突然想起要为月莲做点事,为她和建平拉拉线。我对她说:“你有想过自己吗?是回城还是在此扎根?我有个想法,对你说说行吧!?我们坐下来谈谈。”说着,我先坐到橡胶林行间干枯的覆盖草上。

月莲犹疑了一下,才坐下来。她用一种悲凉的目光望了望我,轻轻地摇摇头。兴许,她估计到我要说什么。

我谨慎地说:“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应该忘记它,在人的一生中,谁也保证不了不出现痛苦的事情,”我停顿一会,等待月莲表态。她却沉默不语,于是我接着说:“建平这人挺好的,不如你们……”“我谢谢你的关心,”月莲打断我的话说道。“但是不用你费神,你不理解我的内心世界。我已看淡许多事情,自己与人无碍,与世无争地生活算了。早几天我看《红楼梦》时,读到暗喻惜春命运的那句诗:‘独卧青灯古佛旁’,心里就有一种空灵的感觉,产生出家的冲动。只怨现在没尼姑庵,否则,我是必然入庵去。”“你这想法断不可取!”我对她说。我要遏制她脑海中这种不应有的念头,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她。过了这么多年,月莲仍没想开,我真希望她能遇上心仪的人,正常地、好好地生活。

我正在搜索枯肠,找话来开解月莲的心结。她却站了起来,摆摆手说:“算了,我们不谈这些,别影响你的好心情。我们走吧。”

星期五,我写了一张纸条,约婉婷年初一早上九时到溪畔会面;虽然我们已有口头的约定,但我还是再用书面的形式约她。几天后就是农历新年,这去旧迎新的日子可是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我知道婉婷不会忘记上星期天的约定,只怕她带着我不想听到的答复来会面。

我带着纸条来到姻缘树旁,用厌恶的眼光打量这棵包裹住母生树的高山榕。我首次留意到,这棵高山榕以其编织成网状的气根紧紧地围绕住母生树确实不怀好意;可怜的母生树犹如巨蟒缠身,箍得它再也没有生长余地,等待它的必然是逐渐枯萎,直至死亡。我感到莫名的悲哀。不可思议,简直令人难以接受,寂静无声的植物世界也如此残酷,这高山榕居然会恩将仇报地绞杀它寄居的宿主,真是残忍之极。

我绕到两棵树的背后,发现母生树的根部长出了几株蘖枝,因缺乏阳光,蘖枝显得很弱小,但它们却顽强地生长着,枝条已抽出一人多高。可怜的母生树大概已感到时日无多,正在以培植新株的方式来突破高山榕的包围。这是母生树的特性,它能在母树的树头或根部繁衍后代。

我再也不会称这两棵树作姻缘树了。我和婉婷之间的感情是其它事物所无法比拟的。我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就是给进行生死搏斗的两棵树命名为姻缘树和打了极其不恰当的比喻。

我伸手进树洞中取小铁罐时,手臂碰到那凉丝丝的高山榕气根,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我将留言条放入罐中,压紧铁盖后迅速放回树洞。我觉得那树洞有如魔怪张开的血口,便猛地将手抽出,生怕它把我的手咬住。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用带着恐惧的眼光望了望眼前那棵高山榕,冷丁丁地打了一个寒噤。我赶紧快步逃离此地,小跑般走回十七队。

除夕夜,我辗转反侧,脑海里一会出现那棵高山榕在无声地绞杀母生树的场面,一会又出现了婉婷那紧锁眉头的面容。直至凌晨,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五十六、终获芳心

年初一早上,我比约会时间提前半小时来到溪畔,在那座跨越溪涧的小桥上徘徊,心中忐忑不安。婉婷今天将带来我等待已久的答复,但这答复是肯定的或是否定的还很难说。我对婉婷的追求是下定决心的,非娶到她不可。可是婉婷的性情更是古怪万分,她刚柔并重,软硬不吃,如果她不乐意,我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奈何她不得。好不容易才使她正视我的追求,更难得的是她居然爽快地答应要作出最后的决定。我亦明白,在她经过认真考虑后得出的结论十分重要,假如她认为不宜和我结婚,日后难以改变她的想法。所以,婉婷今天的答复至关紧要。我真不敢想象,假如她拒绝我的求婚我会怎样。

我正想着,远远地见到婉婷正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来。飘然而至的她满面春风,她的倩影与四周春意盎然的景色微妙地融为一体。她走到我跟前,就像是从图画中走出来的仙女。婉婷今天穿一件粉红色的丝质上衣,下身配着一条黑底白花涤纶长裙,脖子上不经意地轻绕着我送给她的那条花纹淡雅的丝巾;柔软的衣裙和丝巾在春风的吹拂下微微飘动,我觉得用“飘然而至”来形容她的到来十分恰当。

在她向我走过来的同时,我也快步迎上去。“哈!哈!你今天很漂亮,”走到她面前时我笑着说。“精神面貌好极了,我真高兴。”我笑得很开心,那是由衷的笑声。我的话不是恭维,她今天的确是神采奕奕,那种透过她全身每处地方散发出来的飘逸神采使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更具魅力。这是极好的征兆,试问一下,假如她不是心情极佳,如何会有这飞扬的神采?假如她不是想通了,作出了奉献芳心的决定,又如何会有极好的心情?我悬于心中的那块大石倐地失去了重量,飘走了。我乐颠颠地牵着她的手左右晃荡。

“我们到石室好吗?”我笑呵呵地问。我是在按照预先想好的方案行事,我想,如果我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我将与她到石室里共度这新年的首日。新年伊始,我们携手憧憬新的生活。

“随你意,”她低声答道。她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脸庞像一朵绽开的山芙蓉。在这充满春意的旷野中,在柔和的春风吹拂下,面对美丽的心上人,我完全陶醉了。我搂着婉婷的纤腰,伸过头去在她那绽露笑容的脸上一左一右地亲了两下。

听到她“随你意”三个字,我的心里乐开了花。我拉着她的手,沿着山溪边的岩石往上爬。我们精神饱满、精力充沛,很容易就爬上了山坡。进入石室,我俩并排坐到那块长石板上。

坐下后我说:“从今天开始,我们还是将信件放在原先那个石洞里吧,我讨厌那棵高山榕。”“好的,那是我们最初的联络点,本来好好的,是你要改变地方。”我说:“当初我见到那两棵生长在一起的树木,就与我们相依相偎联想到一起,进而想起‘姻缘’二字。对不起,我太笨了。”“那时,我也没想起榕树是植物杀手。”“我们不谈它!提起它我也打哆嗦。婷,你决定了吗?”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明知故问。

虽然我心里明白她已作出了嫁给我的决定,但还是想听到她亲口对我说一遍。哪知,她却故意与我作对,久久也没回答。良久,她叹了口气后说道:“我什么也定不下来。世间之事原本就极少能定下来的,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改变,许多事情都会改变。过不了几年,我将会变成老太婆,而你风华正茂。我不知道那时候会怎么样。再说,我已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我已嫁过人啦,根本就不值得你爱。还有,知道我曾结过婚,你父母会同意你娶我吗?唉……早知如此,当初,你首次问我时我就该答应你。真是老天作弄人,我不知道和你在一起到底是给了你幸福还是给你带来磨难。都是我不好……”说着,她的眼睛变红了。

我转过身来面向她,紧紧地将她抱住,急促地打断她的话:“我的宝贝!我已说过千遍万遍!我永远不会嫌你老,也不会嫌你结过婚,我接受一切现实。我相信,我父母也不会介意你的过去,他们相信儿子的眼光,我给他们找的儿媳是最贤惠的……婷,别多想了,我会使你永远幸福!你明白了吗?”婉婷趴在我的肩膀上嘤嘤地抽泣。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背,喃喃细语,给予她鼓励和爱抚。我明白,她是最后向我作一次“警告”,她需要再听一遍我的承诺。许久,她停止抽泣,接着像是进入了睡眠般没有动静,没有声音。我也几乎是屏息呼吸,好好地享受这种难得的静默。一切问题都在这静默中化解了,两颗心同时在这静默中完全沟通。

不知过了多久,婉婷才抬起头来。她凝视我片刻,猛地将她那小嘴贴到我的嘴唇上,给了我一个深深的、热切的、长久的亲吻。认识婉婷八年来,这是她主动给予我的第一个真正的亲吻,以往她吻我时从来都是点到即止,就像蜻蜓点水般;那种短促的吻只是亲切的表示,是代表一种信息或是一种形式。她习惯克制自己,不让内心世界过于流露,八年时间的接触使我对她已有较深的了解,今天她将心扉敞开,给了我一个发自内心的热吻,那就是她决定了与我共度一生。

我紧紧地拥抱着婉婷,两颗心融合在一起。我抚摸她的肩膀、手臂、头发。她在微微颤抖,那也许是由于过度激动而产生的反应。我又何尝不是激动万分!渐渐地,我的感觉极其不妙,脑海里时而一片混乱,时而又像是一片空白,我进入了失去思维、失去理智的可怕状态,只有一种潜意识在指挥着我的所有行动,而我所有的动作只有一个目的。我抱起她越过长石,双双躺在长石背后的大石板上,石板光滑而冰凉。整个石室化为迷人的仙境。婉婷迷迷糊糊地任由我疯狂地摆弄她的身体,她的鼻息加重了,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手忙脚乱地解开她的衣服上的纽扣,双手哆哆嗦嗦地扯下那条染印着耀眼小白花的黑长裙。

“不!不!”婉婷突然尖声地叫了两下。赤裸的她横躺在石板上,双手抱着膝盖,娇小而雪白的身躯蜷缩成一团。

我让她这不应有的两声惊恐的叫唤吓呆了,愣愣地跪在她身旁。我的意识迅速地恢复。当我明白了自己正企图作什么事的时候,我十分自责,我举起双拳用力地砸自己的脑袋和胸部,“婷……我……对不起!万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只能重复地说这句话。

婉婷竭力撑起身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用哀求的声调说:“锋,别这样,请你千万别责怪自己,不关你的事。这是自然产生的害怕,我有一个心魔……”在她的哀求下,我激动的自残举止停了下来。她将手搂住我的脖子,重新躺到石板上。因为被她的双手套住脖子,我整个身体便压到她的身上。

“想要你就要吧!”婉婷羞涩地在我的耳边小声说。

我抬起头来,怔怔地俯视她那粉红的脸蛋和波光盈盈的双眼,许久,才明白她的话意。一种无法形容的醉意般的感觉从我的心窝发出,迅速向全身传递,使我整个身躯飘飘然。我痴痴地凝视她,脸上尽显幸福的笑意。但是,我已失去了刚才那股疯狂劲。

山风在石室外边吹着,山林中只有阵阵林涛声,偶尔还夹杂几声清脆的鸟鸣。有一缕阳光穿透树冠投射在石室入口处,随着树叶摆动,光线也一闪一闪地明灭。在这仙境般幽静的场所,对着仙女般的心上人,我的心中涌出一阵甜滋滋的感觉。我开始摸索着探讨人生的美妙之事,可是并不成功。

“都怪我,是我刚才惊吓了你。不用急,下次再来吧!从此刻开始,我是属于你的了,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管什么清规戒律了……”婉婷双手摸挲我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安慰我。躺在她那软玉温香的身体上,听着她那温情脉脉的慰藉话语,我得到了另一种享受,这种享受是令人心荡神移的。

时间在静悄悄中滑过,石洞入口处的阳光消失了。我看了看手表,已接近中午十二时。我扶起婉婷。“我们找午餐去,”我说。我根本不觉得肚子饿,但已到午餐时分,应该到山里找点野果吃才是,这大年初一不能没有午餐。

婉婷整理好衣裙,挽着我的手臂走出石室。我们逆溪流而上,来到那棵曾经给我们提供过午餐的馒头果树下。但树干上只有一串串青青的嫩果,那是不能吃的。我们继续在树林中寻找能吃的野果,但毫无所获,山里须到夏秋才多果实。

“你饿了吗?”婉婷问。

“不饿,”我如实答道。我怜惜地望着她,为在这春季的山林中找不到食物而表示歉意:“我是想找点野果给你吃。大年初一要你跟随我出来捱饿,真是万分过意不去。”“我不需要吃东西,”她说,“不如回石室去!”“好吧,”我无奈地答应她。但是,当我转身时见到山溪边有几丛美人蕉,于是补充道:“不过,我想请你尝点花蜜再回去。”我牵着她的手,小心地走回溪边。因为她穿裙子不方便,我抱起她穿越过一片带刺的大叶草莓;假如在夏秋季节,那些微酸中带着清甜、宝石珠子似的红草莓可好吃呢!只是那草莓藤上的尖刺很容易钩破丝质的衣服,必须小心采摘。来到美人蕉旁边我才将婉婷放下来。

“啊!好美丽的花儿,”她高兴地叫道。那些叶子阔大的美人蕉正开着鲜红的花朵,十分娇艳。

我拔出一朵花来,花蕊的蒂部便溢出一滴晶莹的花蜜。我将那滴蜜汁滴到婉婷的小嘴里,“含着花蒂吸一下,”我说。她轻轻地吮了一下,咂了咂嘴巴。

“甜不甜?”我得意地问道。

“傻兄弟……不,傻冤家,”她忸怩地改了称呼,“你就用手捧着山泉水给我喝也是甜的,何况是花蜜。”她那脸上挂着久久不消的笑意,显示出她的幸福心境。

幽谷空寂,春风徐徐,我们幸福地在花丛中穿梭,尽情地享受这无意中遇到的花丛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小小的几滴花蜜,滋润着我们如醪似蜜的爱情。我们悠然自得,竟像不吃人间烟火的山野精灵。

我接连又拔下几朵花儿递给婉婷。我正自欢喜,却见到婉婷脸上的笑意倏忽间收敛起来,她的脸色紧接着也变得灰白。凭多年的经验,我意识到事情不妙,但弄不清她神色剧变的原因。

“别摘了,我不要。别再摧残可怜的花儿!”婉婷急促地叫道。她那乌溜溜的明眸迅速暗淡下来,她的身子也微微地颤栗。

我追悔莫及,恨不得刮自己几巴掌。我感到手中的花朵像一团团剧烈燃烧的火焰,正灸灼我的双手。我慌不迭地将那些似乎在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扔掉。但已无济于事了,因为婉婷的心已让它灼伤。

我声音发颤地叫道:“婷,你怎么啦!我听你的话,决不再摘花……”我心慌意乱、捶胸顿足。

婉婷软绵绵地靠在我身上,微微合着眼帘。我抱起她,一步步往山下走。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是抱着一个人,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回到石室。石板很凉,我没将婉婷放下;我仍然紧紧地抱住她。我喘息着,眼泪无声地流淌,可怜的心肝宝贝,假若你有不测,我一定随你而去。我心想,在这清幽雅致的石室里,我们相拥着度过人生的最后一刻,那也是无憾之事。

远处传来几阵隐约的爆竹声,声音低沉而微弱,大概是东风队的人们在庆祝春节。没有了婉婷的呢喃絮语,石室里沉静得可怕,偶尔传来一阵风声也变成古怪的啸叫。

婉婷手脚冰凉,脸颊苍白,但神态却很安详,容貌楚楚动人,整个身躯就像是由无瑕的寒玉雕琢而成。我想起了童话故事中那位让巫婆施了妖法而昏睡的白雪公主,婉婷此刻也成为白雪公主了么?我又想到了白马王子的吻能使白雪公主苏醒,于是低下头去吻她的小嘴,可惜婉婷并没有醒来。

我搂着婉婷呆呆地坐在长石上,消极地等待事情的发展。我心想,准是婉婷的癔症又犯了,可是我已没有力气抱她回东风队;我得休息一下,再作打算。我将耳朵贴在婉婷胸前,她的心跳均匀,没有显得特别快或慢,我又用手指试探她的鼻息,发觉呼吸也缓慢而平稳,这些症状都与上次她发病时不同,我的心稍微镇定些。但我的脑海里仍然思绪万千,从某种意义上说,婉婷实在太脆弱了,如果她这次仍然能平安跨过大难,我要想尽办法弥补她那受伤的心灵,我要好好地呵护她,给她安全感,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

我听天由命地等待了约莫半小时,婉婷才渐渐苏醒。她眼盯盯地望着我。“我怎么啦?”她疑惑地问。

“你刚才太累了,我抱你回石室来,”我假装平静地说。

她哭了起来,呜咽道:“你在骗我。我觉得脑袋很晕,昏沉沉的,准是旧病又犯了。”我明白瞒她不住,于是说:“你是昏迷了,但这次发病的状况与上次不一样,你的脉搏和呼吸都很均匀。现在,你不是清醒过来了吗!没事了。也许,你是饿晕了,低血糖也能使人昏迷。我们马上回去吃午饭吧。”“我的身体潜伏着这个怪病,将来准是你的一个沉重包袱,你何苦要娶我呢!我们只相爱,但不要结婚,岂不更好?我有精力时,就陪你玩,陪你笑,陪你在这霸王岭中穿来钻去;到我觉得再也没能力陪伴你时,我就吞下一瓶安眠药,舒舒服服、清清静静地睡一觉……”她继续抽泣,以辛酸的语气说着钻心的话语。

我用衣袖帮她擦干眼泪,斩钉截铁地说:“傻话。我们一定要结婚!你别胡思乱想。我们只有在一起才能互相帮助,否则,我会牵挂你,你也会惦念我,那简直度日如年呐!我们在一起,不论困难再大,条件再艰苦,只要我们真心相爱,相濡以沫,就一定能生活下去。”婉婷停止了哭泣,可是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我扶着她站起来,走出石室。潺潺溪流似乎在低泣,飒飒山风好像在哀鸣。我睁着让泪水迷糊住的双眼,搀扶着她慢慢走下山坡。


五十七、喜讯无欢

在春节的五天假期里,我每天都陪伴着婉婷。我们一起到歧雅峒逛商店,买回许多饼干和罐头之类的食物。然后,我们是在霸王岭山麓中享受美妙的时光,我们手牵手地在山林中游玩,石室成为我们的山中居所。我们真的变成“野人”了,就像小两口过日子般过着“野人”的生活。我们习惯了在大自然开阔的天地里相见,不喜欢到有人烟的地方,不管是东风队还是十七队,似乎没有地方适合我们相聚。如今,许多人都知道了我和婉婷又走到一起,但我们在野外的秘密行踪却无人知晓。每当我们出游时,十七队的人以为我去了东风队,而东风队的人又以为婉婷到了十七队。我们远离人群,在山野中度过这春节假期。我们每天都是直至太阳快下山时才走出山林。在这些我渴望了多少年才实现的甜蜜日子里,我真正拥有了婉婷,拥有了她的全部。

春节过后不久,队里又有三位知青回城,邓三全和周爱红办的是调动,回广州市当正式工人,另一位是阳江知青陈家栋,他是病退回去的;大学没考上,他就一病不起,不久,还真的让他拿到了一纸疾病证明书。一起走了三个人,着实使队里原本就躁动不安的知青们骚动了好一阵子。就在这时,我接到家里来信,父亲在信中向我报喜,说是家乡政府近期要派员到海南农场商调一部分知青回城当工人,目的是为有生活困难的家庭解决实际问题。这次招工大部分的名额是在家乡定下名单带到海南来的。因为我家里兄弟俩都上山下乡,而且我哥哥已在乡下结婚,算是扎根定居,所以父亲争取到了一个名额。父亲在信中说我的名字已报上了知青安置办公室,要我做好回家的准备。我想,父亲近年来为了能把我调回身边工作,肯定作了不少努力,经过不少折腾和奔波,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这对全家来说的确是一件大喜事。但这一喜讯并没有激起我的兴奋,对我来说这并不是高兴的事情,因为这一变故,给我带来一大烦恼。

出于对婉婷的真心爱慕,我苦苦地追求了无数个春秋,如今,婉婷终于答应我的求婚,而我又要回城市去,这不是天作弄人吗!我离不开婉婷且不说,若真是抛开她而独自一走了之,对她来说必定是致命打击。若是告诉家里,说我已决定在海南岛安家,扎根海岛一辈子,哪会怎么样?兄弟俩走同一条路,并且选择相同的结局,从此再没一人回到双亲身边。如果我作出这样的决定无异于要父母亲的命。唉!命运为何在此刻才将我放到这人生道路的三岔路口啊!假如在双亲还没看到儿子能调回身边工作的幸福曙光,我就在这异乡结婚定居,也许他们会认命,认为那是大势所然。如今有了机会,我不回去就不同了。

放工后,我独自来到大水河边,在那里徘徊了许久,想理顺纷繁复杂的思绪。后来,我干脆脱下外衣,跳到还带着寒意的河水中。我在水中仰泳,慢慢地浮动着,蒙着水珠的眼睛望着让余晖染红的天空,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条铺满彩霞的道路。是的,那是一条通往幸福之路,我要和婉婷携手向前,奔向那美好的明天。对,我带婉婷一起回去,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主意已定,我匆匆游回岸边,穿好衣服小跑着赶回宿舍。我取出纸笔,一张留言条一挥而就:“亲爱的:请星期日上午九时到溪畔等我,有要事商量,不见不散。”吃过晚饭,我溜了出去,来到溪边树林中,我从高山榕的树洞中取出小铁罐,将纸条放入罐中。春节至今,我们没有写过信,只要放假,我们天天在一起,所以就没写信了。我对婉婷说过,此后再也不用这树洞作联络点了,我憎恶这棵霸道而残忍的高山榕。于是,我离开高山榕,把铁罐放到石洞里,捡起几块小石片把洞口封住,左看右看,觉得没留下任何破绽,才喜滋滋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回走。

两天后,也就是星期六,整天我都心绪不宁,工作时精神恍惚。石洞那处联络点我们以前虽然用过,但停用许久了,现在再次使用,我不知道婉婷是否会记起应该到那里查看留言。好容易熬过一天。晚上,我急匆匆地走到联络点,从石洞中取出铁罐,打开盖子一看,我写的那张字条还在里面,取出才见到字条下方多了一行清秀的文字:“如无意外,明日上午见。吻你!”。我真是欣喜若狂,要知道,这是很重要的约会啊。我们真的是“有要事商量”呢。

翌日,我一早就起床了,来到河边,盥洗完毕。往回走的时候,见到志成眯着惺忪的双眼往河边走,好像仍未睡醒的样子。

“早上好!”我笑着向他打招呼。“睡意未消,你怎么就爬起来啦!”我今天的心情特别好,笑容明显地挂在脸上。

志成蹙额锁眉地说:“全拜托你呢,天没亮就嘈醒我。不过也好,我们待会钓鱼去。我发现一处小河湾里有很多鱼,到那里钓鱼保准有大收获。”我笑着说:“实在对不起,我今天不能陪你钓鱼,或者下个星期陪你到大水河钓最后的一趟鱼吧。”听到我这句话,志成的睡意全消了。他瞪大眼睛问我:“你!你……你要离开这里了?回城去?准是!我听到消息了,说家乡最近要派人来海南招工。这次真的有你的份?”我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后悔不迭。我立即收起笑容,压低声音说:“嘘!小声点。”我向四周张望一下,旷野中只有我们两人,这才接着说道:“坦白告诉你吧,我父亲来信说,这次招工有我的名额嘞,假如中途不出差错,我很快就要回城了。不过,现在仍须保密,请你不要对其他人说。”说完,我迈步往前走。志成一把将我拉住,继续追问我是通过什么方法取得名额的。我其实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环节,只能如实相告,说是父母在家乡搞定的。

“我马上到歧雅峒去拍份电报回家,让家里的人想想法子,”他自言自语道,并且转身跟随我往回走。

我望着他的样子觉得挺可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于是对他说:“就算再急你也应当洗过脸再出去啊。”他犹疑片刻,仍然跟随我往宿舍走,嘴里说道:“我的小水壶里还有一点水可用来洗脸。不怕你笑话,我是很急……对,要拍加急电报。”回到宿舍,建平还没起床,我把他摇醒,将招工之事对他说了。我想,既然已告诉志成,而志成又想起了拍电报叫家里人走关系这个补救办法,如果我不将此事告诉建平,日后他知道了也许会责怪我。建平听后,也是精神一振,立即从被窝里钻出来,想问些详情细节。

我坦诚地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看,你与志成一起到邮局拍份电报回去吧!”建平起床后披上一件衣服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十指不停地敲击大腿,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我们没打扰他。因为我要赶时间出去,生怕婉婷见不到我走了回去,所以也焦急地跟着他在房子里转起圈来。

志成拿起挂在床头墙壁上的那只军用水壶,将里面的水往一条干毛巾上倒,水壶底朝天了,毛巾才浸湿一半。他手举那条半干半湿的毛巾往脸上胡乱擦了几下。扔下毛巾,他就催促道:“建平,你就不用想了,拍份电报用不了多少钱,这可是一生中的大事啊,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建平没吭声,他又跺脚道:“怎么啦?你俩就懂得绕圈子,我可要走了。”建平停下脚步,平静地对志成说:“你走吧,我不出去了,不需要。”我盯着建平,不解地问:“这是为何?你告诉家里,说有这回事。办成办不成都无损失,就当碰运气罢,有什么问题呢?”建平道:“由命运来安排吧!该走该留命运会作出决定,我不想给家里制造压力。谢谢你们关心。”我理解了他的心情,没再劝说。志成迫不及待地拉着我走出房门。我回头和建平对望一眼,我的眼光中流露出对他的敬佩。

我和志成二人各有各的着急,于是快步如飞,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溪涧那座小桥处。我对志成说:“溪畔到了,我就在此处等人,你自己去歧雅峒吧。”我脱口说出“溪畔”二字,那是我和婉婷给这里起的地名,原本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但是,此处的确是小溪旁,我说“溪畔”志成也能听明白。

“等小瀑布吗?”志成简短地问道。

我含笑颔首,也不知他是否看到,因为他的脚步一直没停下来。

我看了看手表,才8时半,离约会时间还有半小时。我走下路基,在小桥底下寻觅鱼虾的踪影,以打发时间。我蹲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果然不出我所料,几分钟过后,就看到了一条石斑鱼,它灵活地在清澈的溪水中来回游动,我静静地欣赏那鱼儿在岩石与水草间穿梭。后来,我捋起衣袖下到水中追捕那条小石斑鱼,就像是人与小鱼在进行一场追逐游戏。最终,我在一处石罅中将它逮住了。小石斑鱼只有巴掌长,离开水面后,由于惊骇而激烈摆动着身体。我看了看它那可爱的模样,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它那斑斓而滑溜溜的身体,就把它放回水中。

“小渔夫,还不快点上来,”婉婷在小桥上面娇声叫道。我顾着捉鱼,不知她何时已来到。

我连忙洗干净双手,沿着路基的石壁往上爬,婉婷伸出手拉了我一把。见我站稳后,她想抽出小手,可我没放开。我想起了《红楼梦》一书中黛玉笑宝玉像渔翁那一段描述,于是轻轻地晃荡着她的手笑着问:“你称呼我‘小渔夫’,难道你想当‘小渔婆’不成?”“咦!不好听。叫我‘小渔女’吧!我们日后在霸王岭中隐居,我每天陪你到溪中捉鱼。”她笑着戏说道。

“小渔女,今天我们去哪儿?”我依例问道。我心中估计她仍会说“随你意”三个字。

“随你意,”她答道。正如我所想,我哈哈大笑。她不解地望着我,“小渔夫,你笑什么?”我止住笑声,说:“因为我猜你会说‘随你意’三个字,结果你真说了,所以我笑了起来。”“你坏。你拿人家取笑,”她装成恼怒的样子,好让我哄她。

“对不起啦!我的小渔女,”我赔了不是,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们今天到茅庐去吧。在那里方便些,中午饿了有烤番薯吃。”我想起年初一那天在山上找不到东西吃的狼狈样,没带食物不敢再上山了。

来到南山坡,我们在玉米地里找到秉南夫妇,他们正在给玉米除草。黎族人种庄稼一向以来对作物疏于管理,他们种下庄稼后只等待收割,收成好坏好像不在乎;但秉南夫妇在我们的影响下,也明白了对庄稼加强管理的好处,懂得了除草输肥能使庄稼增产的道理,这确是一大进步。我真希望他能将这些经验在族中传播开去。

我和婉婷捋起衣袖帮他们拔草,秉南忙走过来阻止,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干活。他说:“你们到茅棚去谈爱情吧!这里没你们的事。”吉瑛更正道:“是‘茅庐’,不是‘茅棚’;是‘谈情说爱’,不是‘谈爱情’。”“一样,一样!”秉南咧嘴一笑,把我们赶走了。

来到茅庐,我心情忐忑地对婉婷说:“今天叫你出来的确有要事商量,我们坐下平心静气地研究好吗?”我神色凝重,择词谨慎。

婉婷狐疑地望着我,似乎在猜测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是的,再难决定的事情她已经定了下来,还有何事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商量。

我们坐到竹榻上,大家都扭转身体斜对着。我小心地说:“父亲来信,说他帮我争取到了招工名额,我不久就可以回城了。虽然如此,但我不一定回去,故此与你商量。”婉婷紧张的神态倐地消失了,她毫不犹豫地说:“大好事呀!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迟疑地说:“但……但我不想回去,除非你和我一起回去。”听了我的话,婉婷也犹疑起来,她蹙着眉头,想了一阵子,然后说道:“不,还是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跟随你回去岂不成了黑人黑户了,没有户口、没有工作,你叫我如何生活。”“那么,我也不回去了,我陪伴你在这霸王岭下扎根一辈子。”我既是赌气也是认真地说。

“听我说,”婉婷脸色泛红,有些激动。“你千万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俗语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再说,你也要替日夜盼望你回去的双亲着想啊。”我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你跟随我回去吧,就算你没工作,我也可以养活你。向辉跑回家乡已经两年多了,不是照样生活下去吗?可见户口并不是那么重要。”说着,我痴痴地望着她,等待她颔首示意。

婉婷的头像拨浪鼓似地摇动,连声说着“不”字:“不,不!不!我不能这样跟你回去。我和向辉哪能相比,我可不懂打鱼。没户口、没工作,让我回城市当寄生虫,叫我如何面对你父母!这样吧,你先回去,等再有招工机会,我也可以回家乡,进工厂,然后我们再想法子调动到一块。你说好吗?”“这比高等方程式还复杂,等到牛年马月也许还不能团聚。算了,我也不回去。我们就在这里安家。”我平静地说。为了和婉婷在一起,别说在这霸王岭下,就算是在天涯海角我也不怕。

婉婷噔地一声从竹榻上跳下来,跪在我面前,双手包住我的膝盖,眼睛泛红地望着我,恳求道:“小冤家,你就听我这一回吧,乖乖回去。你回去以后一百个放心,我此生此世非你不嫁。”我慌忙扶她起来,两人站立着搂在一起放声痛哭。认识婉婷以来,我对她的话都是惟命是从,可是此事我绝对不能顺从她的主意,我根本不想选择婉婷说的那条权宜之计,我只想尽快和她结婚,此后两人每天、每时、每分钟都在一起。啊!上天为何偏偏在我们将要结婚时把这个难题扔到我们面前?我们国家为何要有这么严格的户籍制度?我国公民为何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居住地和职业?我的脑海中腾起无数无法解答的大问号,我感到极端悲哀。

在别人看来,我突然间得到招工的指标,可以回城市当工人,那是喜从天降啊,是十分幸运的好事!可是,我却为此而烦恼无比,我无法忍受离愁别恨的折磨。我们抹干眼泪,重新坐下来,我望着婉婷说:“刚来时我就说过,我们今天要平心静气地商量此事。现在你我都不要冲动,慢慢寻求共识。”我话是如此说,但心里再清楚不过,路只有两条:一是婉婷跟随我回城,做一位没户口的黑市居民;二是我们一起留在这霸王岭下成家立业,甘苦与共。假如婉婷不肯跟随我回城,那么,毫无疑问,我只能选择第二条路。答案似乎有了,余下的问题是如何说服婉婷。

婉婷语气坚决地说:“不用商量了!盼了多少年,终于等来这样的好机会,你必须回父母身边。往后的事情日后再说。”我挪到她的身旁,让她将头贴在我的胸前。我恳切地说:“你听听我的心声,它在怦怦地响,这颗炽热的心全为你而剧烈跳动。婷,我们尽快结婚吧,明天我们就去领取结婚登记证,你说好么?”我希望用我的爱来感动她,使她与我共订白头。

婉婷还是摇头:“不行,我们一旦结了婚,招工就没你份了;城里招工一般都不要成了家的知青。”婉婷不肯跟我走,我的心情很烦躁,没好气地说:“你就别提招工一事了,难道你还没明白我的心吗!”我感到自己的语气太冲动,便稍停一下。接着,我将话说得更清楚些:“婷,请你答应我吧!我要和你结婚,在此共同生活,白头偕老。我的父母将来老了,还有我妹妹照顾呢。现在我们没必要作那么长远的打算。”婉婷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我。我吓了一跳,生怕她的癔症又发作,忙伸手扶住她,“心肝!宝贝!”地乱叫。许久,她才回过神来,轻叹一声:“唉!你真是痴心人啊。别人结了婚的,为了回城还闹离婚,你却放弃回城的机会闹着要结婚。你对我这没用之人为何如此痴情。我何德何能可消受这等福份啊!”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喃喃自语,“你的心我早已明了,但你越是爱我,我也越是要为你着想啊!我不能太自私了,否则,我会内疚一辈子的。”我轻轻地摇晃着她,使她留意我在说话:“婷,你考虑问题时要想到我们是两个人呀,这不存在是否自私的问题,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已经分不清你我了。你听我说,我不想咱俩劳燕分飞,孑身回去我会坐卧不安的,回到家里的也只能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那样生活有何意义,倒不如在这里与你携手荷锄修地球。”婉婷怔怔地坐着,我的话她似乎一句也听不进,她还是重复那句话:“你先回去吧,我定会随后而到。”我想起了张医生的叮咛,说婉婷不能受刺激。我将这一话题打住了,免得她过度激动。我希望找些轻松的话题谈谈,可我的思维似乎枯竭了,平时与婉婷在一起时那滔滔不绝的话题不知到哪儿去了。我们只好默默地相对而坐。

不知不觉已到了午餐时间,秉南夫妇过茅庐来请我们过去吃午饭。我了解婉婷,她平时就不敢吃那些老鼠肉干和蚂蚁蛋之类的黎族饭菜,此刻更是没胃口。我于是说:“不用了,谢谢!你们吃吧。送几根地瓜给我们就行了。婉婷爱吃我烤的地瓜。”“是啊,吉瑛说你用土窑捂的地瓜很棒卡(黎语:好吃),请你把那方法教给我吧!”秉南说。

吉瑛回家取来番薯和锄头。我示范如何挖泥块,如何砌土窑。秉南满有兴趣地看着。土窑垒好后,吉瑛找来柴草蹲在土窑前烧火。婉婷仍然坐在茅庐里没出来,眼下她正心事重重。

番薯烤熟后,秉南夫妇俩午饭也不吃了,陪我们一起吃番薯。秉南大口咬着那散发出香喷喷的热气的番薯,边吃边不停地说:“棒卡!棒卡!”我和婉婷因心中有事,都是吃而不知其味。婉婷勉强咽下小半截番薯,喝了吉瑛送过来的椰青(未成熟的椰子,专喝里面的汁液),就停口了。

下午,我送婉婷回东风队。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似乎要说的话早已说完,其它的话题都是多余的。


五十八、爱似无情

接连几天,我每天都与婉婷进行书信形式的争论,两人各不相让。她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城侍奉父母,说这比一切都重要。可是,我这回不能听她的话,我除了动员她与我一同回去,就是让她接受我的结婚请求,两人在此安家。我认为只有这两种选择,还列举了许多理由,目的是为了让她接受我的建议。然而,我讲的诸多道理都没能说服婉婷,她一点也不让步。星期五,她在信中斩钉截铁地给我下命令:“你一定得走,不许任性!否则的话我将再也不理睬你。”这是她给我下的“最后通牒”,我几乎没有反驳的余地。

当天晚上,志成对我说:“文锋:我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家乡的招工人员来到场部了。你与莫科长的关系较好,赶快去打听一下,看看是否真有你份,再顺便问问怎样才能符合招工条件。”我内心很苦恼,这苦恼完全是由招工引来的,还谈啥招工呢,于是淡淡地说:“随他吧,不紧要。”我真希望没有发生这招工的事儿,好让我一如既往地在艰辛与平静中生活。体力的付出并不要紧,多年的磨练,使我已经接受了这里的一切,能扛起这已经做惯了的繁重工作。除了深深地爱着婉婷之外,我似乎别无它求。

志成先是大惑不解地看着我,过后又像明白了什么,担忧地问道:“这是至关重要的事啦,连这样的事情你也不感兴趣!难道你真的让小瀑布迷住了?要在农场结婚?”听了志成的话我很不高兴。但他又是说中了我心里所想的,使我想发火骂他嘴巴也硬不起来。

建平坐在床边,他的手指头又在大腿上不停地敲动,当手指的动作停止后,他慢吞吞地说道:“志成,别抱希望了,我想,这招工名单想必早已拟定,一切都晚了。”志成说:“这点我也想过,可是我又想道:也许除了内定的人员外,还有机动的名额呢,早点打听清楚也好活动活动。”我冷笑一声,没有回答他。志成只好与建平商量。

十七队里,阳江来的青年已走了大半,就余下我和建平、志成、付立勋四人。立勋的情况我不了解,建平打算听天由命,我是拿定主意不回去,只有志成一人为招工之事心急火燎,他像无头苍蝇般在室内乱打转。

次日,我就接到了场部的通知,要我到场部劳动人事科办理调动手续。我打算拖至下星期再作去留的决定,因为我希望事情能有转机,或许婉婷到最后关头会迁就我,与我一起回城。她不愿意我留在这山区和她一起生活,只余下跟随我回城去这一条路了。

星期天一早,我急匆匆地快步往东风队走去。我径直来到婉婷宿舍,急促地敲了几下门,出来开门的却是莹倩,我走进房里,只见婉婷懒洋洋地将身子靠在折叠好的被子上。

“你来了,”婉婷微微地动了动身子说,话语中缺少了往日的热情。

“是的,”我说,“昨天我接到场部的通知,要我尽快去劳动人事科办理调动手续。我特来向你拿最后的主意,我们到底走哪条路?”婉婷语气坚决、不容置疑地说:“没别的主意了,你先回去吧,回到家乡之后写信给我,那时自有答复。”我也铿锵有力地告诉她:“那么,我决定了:我不回去。”我以为她会感到愕然,然后放软语气,和我商量去留的问题。但她却没作出什么反应,好像早已料到我会如此说似的。

莹倩借故走出了房子,我明白她是有意将这块小空间留给我们。莹倩走后,婉婷平静地对我说:“既然你作出这样的决定,那我也只好作出一个决定啦!好兄弟,我们好聚好散,从此分手吧!各走各的路,彼此无牵无挂!”她的语气极其平和,就像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日早晨随口问我是否去野外漫步一样;但钻进我耳朵时,这几句貌似平静的话语却不亚于重磅炸弹。我惊愕得一时语塞,整个身子就像给魔法师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愣了多久,才说出一句话:“婷,你在逗我玩是么!你快对我说:你的确是在跟我开玩笑!”我想不出其它的话,心里只盼望她能如此说。虽然我感觉到事态正在向可怕的方向发展,但我依然不想说那些要生要死之类的话。我心想,假如婉婷离开我,我即便真的想死,也只有选择默默地死,决不将死字言于口中。

婉婷摆出一副恬淡的样子,并不为我的反应而动容。我们已相识八年了,我很清楚她的表情语言,她的表面越是冷静,表示事态越严重。我再三地要求她收回刚才所说的话,她却淡然一笑,一字一板地说:“真的,我们该分手了,我们的缘分已尽,此后不再有丝毫牵连。”说完,她依然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发黄的墙壁。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整个身体有如一座精雕细刻的大理石雕像,毫无生气。

我仿佛置身于梦中,眼前的婉婷和我以往所认识的婉婷判若两人。我捏捏自己的人中穴,接下来又咬咬手指,以验证自己是否在梦境里。遗憾得很,眼前所发生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我的头脑转不过弯来,我一点也不理解,平时充满柔情蜜意的知心人儿此时为何会变得冷若冰霜。我流泪,我哀求,可一点都没用。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她忽然飘然而起,像梦幻女神般在室内游动,更衣换鞋、梳妆打扮,一切都在毫无声息中进行,就像无声电影里的画面。

“我有事要办,马上就得出去,”她平心静气地对我说。接着问:“你是留在这里呢?还是回去?”她问话时我从她那冰冷的脸上觉察到了一丝慽容。我答道:“我在此等你回来。”“我要出去一整天,你还是回去吧。”说着,她整理好衣裳,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

婉婷一走,房间里死一样的沉寂,我孤独呆坐,搜肠刮肚地思量,却想不出丝毫法子,于是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我锁上房门,拖着失去灵魂的躯壳机械地走回十七队。

走进宿舍,我立刻躺倒在床上。志成坐在他的床头唉声叹气,他家里没能为他争取到招工名额,场部的关系大概也搭不上。建平则走到我的床前关心地询问我的情况。我说:“我的情况糟透了,明天再与你说吧。我得休息一会,有点不舒服。”说完,我扭转身体面壁而睡。我并非说假话,我确实感到头痛欲裂,连说话的精神都没了。

晚饭时,建平叫醒我,他已帮我打回了晚饭。我一天没进食,肚里空空的,觉得很饿,却毫无食欲。我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之后,倒到床上又昏沉沉地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的早晨。窗外春雨蒙蒙,难怪夜里那么好睡。经过一夜睡眠,我的精神似乎好些了。我慢慢地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思绪清晰了许多:分手之说明摆着是假的,婉婷设的是苦肉计,迫使我因绝望而走回城之路。想明白事情的原委,我的心情好了很多。虽然我的心里仍觉空荡荡,但我还能正常地参加日间的生产劳动。

我度日如年般的挨过一个劳作日。吃过晚饭,我急匆匆地赶出东风队。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的小雨虽然已停止,可是天空中仍然阴沉沉,那毛毛细雨随时还会再次飘洒下来。泥路坑坑洼洼,低凹处积满了雨水,车压人踏,路面满是泥浆。这样的天气加上这样的路况,假如没有急事,人们是不会外出的。我因急着要见婉婷,所以毫不犹疑地踏上了这条泥泞道。我要对婉婷说:我理解你的心,知道你是在故意说些违心的话语。你不必为我着想。我是绝对不会离你而去的,只有我俩时刻在一起,这才是你给我的幸福。

婉婷不在,莹倩招呼我坐下等待。我觉得莹倩的神态有点古怪,不知是何缘故。因为我有自己的心事,所以对莹倩的反常举止也没深究。

“你来了,我正想找你过来呢!因天气不好,才不敢叫你出来。”婉婷提着一桶水进屋来,脸上挤出一副勉强的笑容,她用往日称呼我为兄弟时那种随便的语气对我说,只是声音略带沙哑。我感觉怪怪的,好像她刚哭过。她继续以那种沙哑干涩的声音说:“睡醒一觉想通了吧!你以前不止一次地说过,说一定听姐的话。你还记得吗?我希望你遵守自己的诺言。”我怕她给我设下圈套,没有立即作答。我望着她,意思是等待她的下文。莹倩知趣地要借故离开房子,我急忙说:“倩姐,你看家吧。我们出外面谈。”“不,今晚我不想出去,”婉婷说,“倩,你不用走。晚上天气不好,文锋马上就要回去了。”一切都不如我想象的,我让她弄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莹倩还是出去了,也许她预感到这里将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所以不想留在房里。莹倩走后,我说:“婷,我明白了,你是假装和我分手,好让我安心回城,对吗?”婉婷没回答我的问话,反问道:“今天你办理调动手续了吗?”“没办。我绝对不能独自回去。”我口气坚决地说。

婉婷说:“你回去吧,事情并非你想象般,我不是和你说笑,我们本来就不应相爱,那是一个错误。”我说:“我什么都不管,就算是一个错误,你我也必须承担这个美丽的错误。”我心想,我一定得与她针锋相对地斗下去,决不能留下一丝商量的余地,当她拗不过我时,最后就会投降。

婉婷平静地说:“可惜的是,那已成了历史。你必须面对现实,我已和敬棠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犹如大晴天猛然间打了个霹雳,让人猝不及防。我内心承受不了这种倏忽间骤增的压力,精神好像瞬间就要崩溃;我的脑袋在迅速膨胀,似乎马上就要爆炸。我的身体在摇晃,双脚再也支撑不住身躯的重量,屁股重重地跌坐到木椅上。

婉婷将身体转向窗户,对我的失态一点也不理睬。我呆坐良久,突然间像是猛然觉醒,大声地说道:“你乱说!你骗我!我不信!”我口里虽然如此嚷着,内心却很明白:一位姑娘是不会乱说自己和某人已登记结婚的,婉婷更不会拿自己开玩笑。但我转念一想:上次我对她说敬棠喜欢她时,她还说她不会喜欢敬棠!为何她会闪电般地与他结婚,其中有诈也说不准。

婉婷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红皮本子,递到我面前,说:“不看一下也许你不会真的相信,这是今天下午才取到的结婚登记证书,你仔细看清楚。”我睁开盈满泪水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本子上贴有敬棠和婉婷的双人照,下面写的是林敬棠和黄婉婷的名字。我不会怀疑这本子是假造的,但我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何说变就变,连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留。

“你也许不明白我为何这么快就登记结婚吧!”她又猜透了我的心,缓缓说道,“敬棠最近来过几次,向我求婚,我本来已经拒绝了他。但是,昨天我改变主意了,我亲自去找他,答应嫁给他。他已获准出国,正在办理移民手续,因此我们要立即结婚,好同时为我办理跟随他出国的手续。”原来如此,原来你是想出国,你也太贪图富贵了。我产生出一种酸楚感,无比失望地直摇头。我心目中那位仙女的形象在渐渐变形、扭曲。我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为的是不让她看到我的软弱。我的心在碎,表面上却顽强振作起来,我想说些类似英雄就义时所说的慷慨激昂的话语:“你走吧,没有你我照样活得很好!”“贪图享受的人,你不值得我爱!”“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会为了你的离去而倒下的!”……但是,我一句也说不出。

痴痴呆呆地沉默半晌,我像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猛然站起,什么话也没说,头一昻就冲出了漆黑一团的屋外。此时,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我仰首望天,叹道:“老天啊!你也为我悲伤!为我落泪……”婉婷追出来,打开雨伞举到我头顶上,另一只手将一把手电筒塞到我手中,恳求道:“锋,带上雨伞和电筒!这雨一下子不会停,今晚没月光,路很黑……”我不但没接雨伞,还故意张开手掌,让那支手电筒掉到身后的泥地上。我加快步伐,踉踉跄跄地走上通往十七队那条布满泥泞的路。婉婷捡起手电筒在我后面追赶。我瞥见她扔掉了雨伞,双手高高地擎起手电筒,尽量让光柱照着我脚下的路面。她一边跟随我跑,一边嘶哑地叫喊着。我没听清她喊的是什么话语,我没理睬她,更没停下脚步,不久,我就将她远远地甩在后面。

我曾认为,我已为婉婷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一旦她离开我,自己定会发疯,但事实上我并没立即变成精神病患者,我要让理智去战胜冲动,希望自己平安度过这个不寻常的难关。回到队里,我没再流眼泪,除了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之外,我没有其它反常现象。

翌日,我强迫自己抛开思想负担好好工作,言行举止尽量显得与平常一样。起初还能做得到,但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像万箭穿心般痛苦,最后竟然到了不能自已的地步。

晚上放工后,我连饭也没吃就飞跑着去东风队找婉婷。她住处的门窗紧闭。我喘着粗气用力擂起门板,口里叫着婉婷的名字,要她开门让我进去。

我听到脚步声,有人慢慢地向门口走过来,这时传来婉婷的话音:“倩,别开门,叫他回去吧。”她的声音更加沙哑。

莹倩隔着紧闭的门对我说:“文锋,你回去吧。婉婷身体不舒服,还睡在被窝里呢。”“好倩姐,请你开门啊!我看看婉婷,说几句话就走,”我哀求道。

“不能开……”还是婉婷那嘶哑的声音。脚步声渐渐远了,大概是莹倩走回自己的床位去。

“婷,请你开门呀,不见你我不会走的,”我声泪俱下地叫道。

不管我如何哀求,婉婷就是不开门。我觉察到有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远处观望,可我一点也不在乎,用“旁若无人”来形容我此刻的状态再贴切不过。我在婉婷的宿舍门口哭闹约半个多小时。天色开始变得灰暗,夜幕即将降临。此时,我身后走来了一帮人,我以为还是来看热闹的,没在意。当来人站到我跟前时,我才看清是黄水养。还有陈国照等几名壮汉凶神恶煞地站在我的背后。

“你在此撒什么野,快点走开,”水养瞪大眼睛,两只紧靠鼻梁的眼珠露出凶光,厉声训斥道。“不知趣的话有你好看的!”“小爬虫!与你无关,走开的应是你。”我愤怒地回敬他。

水养也许是让我激怒了,捋着衣袖走前一步,企图打我。我虽然自知打架并非他的对手,但我决定借此机会扇他几个耳光,以泄我几年来积压心底的愤恨,但是,前提必须是他先动手打我。就在这会儿,婉婷宿舍的门吱地开了,水养回头望了一眼因没有点灯而显得昏暗不清的屋内。他犹疑了一下,最终放下了已举高的手。

“拖开他!”水养向跟随他来的人喊了一声。

陈国照和另一名壮汉恃强凌弱,一人一边地扭着我的双手,将我架起来强行拖走。

我奋力反抗,但无济于事。几个人半抬半拖地架起我的身体往大路的方向走去。我叫喊着,挣扎着,在这样的时刻,我仍然希望婉婷走出来让我看一眼。我使劲扭着脖子,望着婉婷的房门口,只见到莹倩提着一盏马灯从房里走出来,她的双眼在灯光的映照下有一丝微光在折射,那是盈眶的泪水。莹倩走前几步,以颇有感触的眼神望着我,嘴里喊道:“文锋,你是好样的,不似那些负心郎。你回去吧,婉婷是为你好,你别辜负她,回家乡去吧。”莹倩的话我听不进耳朵,我不想接受类似的话语,但她的泪光我见到了,连她都在同情我,婉婷却无一点怜悯之心。我一心想见婉婷,那怕见她一面也好。可是,她并没有走出门口。我的双臂让他们拉扯得很痛,但更加疼痛的是我的心,我的心像让人用尖刀剜割一样刺痛。

他们把我拖出东风队大门口,摔在地上。我爬了起来,歇斯底里地争吵着,冲撞着,非见到婉婷不可。但他们人多,且个个仗势欺人,几个人一字排开,拦住大路口。我无论如何也闯不进去。僵持了几十分钟,我终于精疲力竭。无奈之下,只好拖着疲倦而沉重的双腿慢慢地走回十七队。

赵春山班长来到林段,笑着跟我说:“文锋,劳动人事科又来催办通知,让你尽快到场部办理调动手续。恭喜你呀!终于可以回城市了。你别干啦,现在就走吧。”“我不回去,”我冷冷地说。

全班的人听了我的话都很愕然,他们简直不相信,还以为我在说糊话,或者是闹着玩。于是,人们吱吱喳喳地议论起什么来。

赵班长说:“你留在这儿结婚吗?必须征求父母的意见,仔细考虑好再决定。”听赵班长一说,大家又以为我要和婉婷在此结婚才放弃回城机会,纷纷劝说,叫我不要意气用事,要慎重考虑婚姻和前途那个重要等等。

我告诉他们:“我既不结婚,也不回城。”我心里清楚,我是在以自我牺牲的办法来还击狠心的婉婷,我要故意作贱自己,让她为此内疚。志成听我说不回城,用一种既兴奋又怀疑的眼神审视着我,反反复复地问是真是假。当他知道我真的不想走时,便恳求我将这个招工的指标让给他。这时,我才想起自己这个指标不能浪费。我说:“我的指标要给建平。”“把招工指标给我吧,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一辈子感激不尽。”志成紧张而激动地说。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眼睛露出一种乞求的神色。

我狠了狠心,没答应他的恳求。接着,志成又去求建平。建平心肠软,帮他说服我。最后,我同意把回城指标让给他。

次日我又到东风队找婉婷,但再也找不到她。莹倩说她搬走了,搬去热带作物研究所。我不相信,我知道她还在东风队,只是因为怕见我而搬到了另一间房子去住。我这回真的像一个疯子。我在东风队乱窜,一间房子接一间房子地寻找婉婷。可是,她藏匿得很好,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最后,还是让水养带人将我赶了出来。

过后几天,我几乎每天都神魂悠荡地晃出东风队。为此,赵班长耐心地给我开导,但是,我仍不能抑制自己的行为。来到东风队,我没再大叫大嚷,而是藏匿在墙角或树丛中,静静地留意生产队四周的动静,希望能发现婉婷的踪迹。可是徒劳无功,我连婉婷的影子也没见着。也许她真的走了,搬到敬棠那里。

在我内心十分痛苦的当儿,志成还为他使用我的招工指标遇到了麻烦而求我帮助他解决。我真是烦躁得要命。我已经没这种精力了,所以不想搭理他。但在他的哀求下,我还是动身陪他去了一趟场部,找莫奇帮忙,将我的名字更换成他的名字。志成于星期五启程回家乡了。

十七队里就剩下我和建平、立勋三位阳江知青。婉婷离开我之后,我失魂落魄,做事有首无尾,性情也变得暴躁起来。

我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地爱离群独处,不是独自在河边呆坐,就是在山林中游荡。对我的反常举止,人们议论纷纷。建平知道婉婷已和我分手,于是想方设法开导和安慰我。

我不想呆在宿舍里,愿意远远地躲着那些用异样眼光望着我的人们。接下来的星期天,我带着忧郁与哀伤,去拜访秉南夫妇。

吉瑛生小孩后,秉南在原来那间茅屋前面又加建了一节,可算作客厅,也可算是专门建来给儿子的房间。在新搭建的草棚靠墙处安放了一张竹榻,吉瑛坐在上面陪孩子玩耍。

“伢子,贵客到了。”吉瑛拍打着爬在竹榻上的儿子那光屁股,嘴里叫道。

那瘦小的孩子瞪眼望着我,机灵的眼睛里闪着欢乐的神采。赫罗从里间蹿出,围住我边打转边不停地摇晃尾巴。我摸摸牠的头,牠便在我身旁蹲下。随后。秉南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鱼叉走了出来。他把鱼叉横挂在墙壁的两只竹钩上,与我握手表示欢迎我的来访。
吉瑛问:“婉婷姐呢?怎不和你一起来?”提起婉婷,我的脸色倏地变了。我沉默良久,才回答她的问话:“她没来,她以后再也不会陪我到你们这里了。”“发生什么事?”秉南和吉瑛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她已经和敬棠结婚了。”我简短地答道。一句话,他们就全明白了,不会再多问。

秉南搓着手掌,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我。想了许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我带你到大山中打猎,走进大山,你就会忘记痛苦的事了!”我回答道:“好的,以后空闲时我就跟随你钻山林,打野猪。啥也不想。”吉瑛也安慰我说:“长着漂亮犄角的鹿终有伴侣。你就像长着漂亮犄角的鹿,所以不用担心,好好生活,你的前面还会有好对象的。”吉瑛哪知我的心啊!但她出于一片好意,我还是对她的宽慰表示感谢。

吉瑛从她的胸口中取出那枚檀香木牌,递到我手中:“我把这护身符送给你,它可以保佑你平安,给你带来吉祥。”我说:“不,不,我不能要你的灵牌,那是你的贴身宝贝,我不能夺人所爱。我现在的烦恼是暂时的,过去就没事了。”见我不肯要她的灵牌,吉瑛说道:“那么,就让我帮你安神定魄。你的精神有点恍惚,那是魂不附体呢。我能替你驱除哀伤,健康的灵魂就能回到你身上。”说完,她拿着那件宝贝,要帮我作法治病。说真的,我不大相信那玩意的功效,说什么“魂不附体”更是荒谬。但她的诚挚之心使我感动,我只好乖乖地听她吩咐,看看她要怎么摆弄我。我记起上次她帮婉婷作法驱魔的情景,精神反而更加恍惚。

吉瑛把小孩从竹榻上抱起,交给秉南。秉南接过孩子,抱了一会就将孩子放到地上。他从墙壁取下粉枪,往枪管里填充弹药,作着出发打猎的准备。那瘦小的孩子便在房屋里爬来爬去,嘴里发出“嗷哇”、“嗷哇”的欢叫声,显得很兴奋。

吉瑛让我躺在竹榻上。她将那块光洁的、带着幽香的灵牌紧贴我的肌肤来回按摩,口中一会念几句驱邪的咒语,一会又唱几段我听不懂的歌谣。为这世界上还有如此关怀自己的人,我的心里涌动幸福的浪潮。也许这种心灵和肉体的享受是一种很恰当的治疗,我的心胸渐渐变得舒坦,精神也焕发起来。她耐心地、虔诚地做着这项神圣的工作,直至我露出笑容为止。

半个多小时之后,我从竹榻上站起来,觉得心情真的轻松了,身体也有了活力。这黎族的巫术真是神奇无比,不可思议。谢过吉瑛之后,我向秉南说道:“秉南兄,我的精神已好转,咱们这就进山打猎!”“好呵!好呵!”秉南扛起猎枪,爽快地答应着。

吉瑛把孩子抱回竹榻上,走到墙边从钩子上取下刚才秉南拿出来的那柄鱼叉,拉住我说:“今天你们不要去打猎,秉南原本是要去捕鱼的。你暂时还需要好好休息,同时需要补充点营养。就让秉南到河里捉鱼,你在竹床上睡一会。中午我们煮鱼汤喝,鱼汤补身子。”秉南点头道:“好!好!下次我们再打猎,今天我去捉鱼。你在这里休息。保证你有鱼汤喝。”说着,他从妻子手中接过鱼叉,出门去打鱼。

“秉南兄,你等我,我同你一块去打鱼。”我叫道。说着,我不顾吉瑛的好心劝阻,冲出茅屋跟着秉南到大水河里去捕鱼。

此后,每当放假,我就去找秉南,跟随他进山打猎。我尽可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忙碌和有意义,试图以此来抹掉那些不可磨灭的记忆。吉瑛也时常用她的灵牌为我驱邪。这时,我就静静地躺在竹榻上,听她讲述黎族的民间故事,听她吟唱欢乐的民族歌谣。遇到秉南夫妇不在家,我就钻进茅庐——那间秉南为我和婉婷搭建的草棚,那里曾经是我和婉婷的小天地。我躺在沁凉的竹榻上玄思遐想,有时想得痴痴呆呆的,一躺就是一天时间,也不觉得饥饿。


五十九、同病相怜

一天,晚饭过后,我在着手整理秉南和吉瑛提供给我的黎族史料,打算写一本有关黎族民风民情的书。加上早些年自己所搜集到的有关资料,这方面的素材还不少呢。我想,等自己写完初稿,再给秉南和吉瑛看,请他俩提些意见,作点补充,料能完成计划。我是刻意地找点事来做,使我的脑袋没空闲想婉婷,心情就不会忧郁。

刚动笔不久,坐在门口看报纸的建平往房里叫了一声:“文锋,敬棠来了。”刚理出头绪的思维中断了,我恼怒地将钢笔扔到桌子上,满肚怨气地走出房门口。敬棠站在房前走廊外几步远的地方,眼睛四处张望。他手中拎着一些东西,看到我之后急促地说:“文锋,你可以出来一下吗,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说完,不等我回应,他就转身朝生产队外头走去。

见到他,我的心中就腾起一把无名之火,这不速之客来此干啥?想找我打架不成。我横眉怒目地跟在他身后,真想三拳两脚将他撂在地上,痛痛快快的、狠狠的揍他一顿。他却全然不觉我的恼怒,急急地自顾走路。远离宿舍区后,他才不再紧张。我们走到十七队小学的教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敬棠扭转身向着我,彬彬有礼地说:“文锋,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我和妻子明天就要启程出国。也许你已知道,我们要移民到马来西亚。我妻子让我来向你辞行,她身体欠佳不能前来,请你多多包涵。”我怒目而视,眼睛像要喷出火来。妻子!妻子!你抢走了我心爱的人,还故意刺激我,真是太过分了!我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强压怒火,沉默良久,才回敬他一句:“去吧!去吧!你们离开祖国去做二等公民吧。关我何事呢!?”敬棠面露愧色,用歉疚的口吻说:“你说的没错,出国去原本是不太好,国家培育了我,我应当为祖国效力。但是,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现在父亲老了,要我去接他的产业,我不能违抗父命……不论到那个国度,我都是炎黄子孙,我不会忘本。”他那软弱的性情决定了他说话的语气,就算我如何挖苦他,甚至骂他,他大概也不会发火。我心想道:还是算了吧,这种结局是婉婷的抉择,原本与他没太大关系。

“那么,你们心安理得地走吧,”我说。“代我向婉婷问好。我祝你们一路顺风!”我的语气温和了些,但心中的伤痛使我与他无话好说。

见我语气平和了,敬棠高兴地说:“谢谢!你的理解使我宽心。承你贵言!也祝你生活平安、幸福!还有一事相求,我想请你代我转告玉珠表妹,说我走了,出国去,并说我已原谅她,希望她从今以后自珍自爱,好好生活。”他将手中的一只提包和一个小包袱递给我,“劳烦你替我把这只提包转交表妹,里面是一些她以前送给我的物品和我临行前送给她的小礼物,让她留作纪念。这小包袱里的东西是婉婷送给你的礼物,小小意思,千万别见笑。我们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留下一些普通物件,仅作纪念大家过往的一场相识。”我冷冷地说道:“谢了!何须客气。大家相识一场又留下了什么?回望往昔,一切都像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我们虽有幸相识,却因无缘而作别。过往之事,就让它烟消云散岂非更好……”只因他那“一场相识”之说,引来了我的万分感慨。他懵懵懂懂地听着,不知应如何作答。他是否理解我的话意我毫不关心,此话我并非对他而发。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等他开口就扭转话题说:“我带你去见玉珠吧!既然你已谅解了她的过错,何不当面对她说。”“不,不!”敬棠紧张起来,做出立即要走的样子。此时,我才明白他刚才为何不敢在宿舍区停留。“我现在已和婉婷结婚,见了她怪尴尬的。还是请你把我已结婚的事跟她说吧,此事就拜托你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我洗完澡,便提着那只提包,来到玉珠的宿舍。我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谁呀?请进,”玉珠隔着门问道。几下急促的脚步声过后,房门“吱”地拉开。玉珠惊奇地望着我,脱口说道:“是你!”我语气生硬且不留情面地反问:“你想是谁?”她讪讪答道:“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只因你许久没上过我们宿舍,故此感到意外。”“没事我不敢骚扰,”我鄙夷地瞟她一眼,冷冷的说道。“你表哥刚才来了,托我送这包礼物给你,他还有话要我转告你。”说着,我将提包递到她手中。

一听“表哥”二字,以下的话她几乎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喜形于色地追问:“表哥来了!他人呢?”不待我回答,她已冲出宿舍门口,向外张望;屋外一片漆黑。

我见她这般神态,起了一丝怜悯之心:“别看啦,你表哥早走了。他叫你……”“等一下,”玉珠打断我的话,望了望房内,房间里,月莲正倚在床头看书。“我们到外头去吧,”她说。我颔首默许。她慌忙将提包放到自己的床铺上,再拉过被子压住,然后快步走了出来。

“你就穿这些?”我看了看她的衣着,怀疑地问。她身上宽松地套着一袭浅蓝色的绸缎质料睡裙,上面绣着几朵硕大的菊花,黄花绿叶,十分鲜艳惹眼。

“没事,外面黑麻麻的穿什么也看不见。”她说着,在头里走了。我只好跟上。“这套裙子是姨母上次回国看望表哥时捎带给我的,上面的图案是仿古湘绣,制作十分精良,挺名贵呢。”她卖弄道。

华丽的衣着对我来说没多大意义,我注重的是人的本质、人的灵魂、人的内在美。试问:用一袭英女皇所穿的华贵礼服套在一个木偶身上,人们会喜欢那木偶吗?我想答案是否定为多。所以,我不想附和着称赞她的睡裙如何漂亮,只是默默地跟着她朝着大水河边走去。她带领我走的不是人们平常所走的那条通往河边埠头的大路,而是拐进了西边那条极少人走的小路,小路通往那阴深的镬底潭。生产队四周的地形我们都很熟,黑地里走路完全不碍事。走上小路后,她开口问:“我表哥说了些什么?”“他说已经原谅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开门见山地说。“叫你以后别再做那些对不起祖宗的事,振作起来,好好地生活……”借着微弱的星光,我见到她羞愧地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我所转告的话,真是又可恨又可怜。

我们来到靠近河边的那棵凤凰树下,这棵树早些天还开满了火焰似的花儿,现在也许正在凋零;因是晚上,树上的情形看不真切,我只觉得脚上踢着许多撒落的花瓣。我不由得想起了很久以前曾在这里驯过公牛悍夫,后来悍夫变得又乖又可爱,可惜的是牠已不幸被炸死。
我停下脚步,说:“我们就在这里讲吧。”我想,我要借今晚这难得的机会开导玉珠,用辛辣的言辞鞭笞她,就像以前教训悍夫一样,希望她能彻底改变过来。

玉珠停下了脚步,与我面对面地站着,急切地追问:“表哥还说了些什么?”“你表哥很关心你,嘱咐你今后一定要自珍自爱。他明天就要和他的妻子启程出国了,特托付我代他向你辞行。”我言简意赅地切入正题。

“表哥要出国,和他妻子?”霎时间,玉珠失态起来,她猛地伸手抓住我的双臂,使劲地摇着。她像是要我把话收回,说根本没那回事。就像我当初听到婉婷说她已和敬棠结婚一样,我也不能接受。但事实却是十分残酷,无论如何,事实总归是事实,那是无法改变的。

“是的,他和婉婷一起移民马来西亚。我和你都失去了心上人,想不到我们的命运是殊途同归啊。”我感慨地说。我和玉珠虽然在对待生活的立场上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我们竟然有着相同的爱情结局,用“殊途同归”来形容似乎不大合适,但我一时找不到其它形容词。

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我改变了口气,以婉转的言辞向她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听着、听着,双脚一软,整个人趴到了布满落英的地上。

起初,我还以为她晕了过去。我蹲下身来,朦胧中见她还睁着眼睛,于是想把她从地上扶起。哪知她已浑身瘫软,再也站不起来。我只好坐到地上,让她将身体倚在我身上。她的身体温暖而软滑,这种肌肤接触妙不可言。一瞬间,我有点迷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什么。我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玉珠的身体会有那种迷人的柔滑感,我相信完全是那层裹着她的绸缎所起的作用,那睡裙的料子手感好极了,薄薄的紧贴着肌肤,细腻柔滑。我此刻才领悟到高级衣料的唯一好处,或许会因此而改变我对名贵服装的观点呢。

我紧紧地搂了她一下,手掌从她的身体上滑过,她没戴纹胸,身上只有那薄薄的一层绸缎;我是有意识地再领略一下那种柔腴的、令人产生迷惘的感觉。玉珠软绵绵地靠在我怀里,她没有阻止我的无礼,或者说她对我的无礼没有反应。倒是我自己猛地缩了手,我脑海中产生了一阵歉意,我感到自己很对不起婉婷,为了她,我不应再碰其它异性。这种想法极其怪诞,婉婷已嫁他人,但我仍想保持对她的钟情,潜意识让我不能做出对不住婉婷的举动。

我刚才脑海中会产生兴奋,只因碰到玉珠那软绵绵的身躯时产生的感官刺激,但这仅仅是异性之间身体接触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觉而已,面对着一位我所鄙视的异性,面对着一位数年来给我造成了不少麻烦的女人,我没有性的冲动,更谈不上爱慕。

“死婉婷,狐狸精!骚娘!难道你没人嫁了……”玉珠只是身体显得酥软无力,嘴巴却硬得很,一句接一句地找些恶毒的粗言恶语咒骂着。

我虽然恨婉婷离我而去,但不知何故,一听到玉珠骂婉婷,我就十分愤怒。我一把将玉珠从怀里推开,毫不客气地说:“不许你骂婉婷,你再骂她我马上走开。”玉珠委屈地哭了起来。她说:“傻小子,婉婷都已跟了我表哥,你还护住她干嘛!”是的,我为什么要护着她,这连我自己也不理解,何况是玉珠。为了掩饰自己对婉婷的迷恋,我分辩道:“我不是护着她,我只是不喜欢你提起她。还是说说你自己吧,你不觉得表哥不娶你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吗!”她沉默了许久,才悔恨地说:“是的,是自己作的孽,我不应恨别人。”既然她已醒悟,我估计今晚的谈话已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鉴于玉珠此时的身体情况,我不能再刺激她,于是站起来说:“知道错就好。我们回去吧。”玉珠挣扎着站立起来,摇晃了几下。我正想伸手扶她,岂知她已双手将我揽住。她小声地恳求:“等一下。文锋,请你别忙着走;表哥已经走了,你就陪我一阵子吧。我对你说说我们之间的事情。”我惊讶起来,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事情呢?我想分开她的双手,但她的手把我搂得好紧,拉也拉不开。好奇之心使我乖乖地陪她重新坐下,我要听听她到底说些什么。

“一直以来,你都很恨我,因为我喜欢和你作对,是吗?”她变了一种语调,柔声地问。

见我没回答,她接着说:“八年前,也就是从我分管你们那帮新战士时起,我就特别留意你,你的相貌和气质很像我表哥……”奇怪,她至今仍说我像她表哥,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后来,我见婉婷对你忒好的,心中不由得十分嫉妒,就像婉婷要抢走我表哥似的,有时冷静地想想也会觉得自己好笑。怎能料到,当时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八年后会变成现实,真是一种神奇的预感啊!”玉珠将头抵住我的肩膀,她那双拶住我背部的手微微发颤。

待情绪稳定些,她接着说:“由于嫉妒的原因,我讨厌婉婷与你在一起,我恨你们,我非得将你们拆散不可。当初开辟十七连这个新点时,原本婉婷也有份过来的,是我通过林连长阻止她来。”听了她这段自白,我混身哆嗦了一下,我咬住嘴唇,才没骂出声。

我使劲拉开玉珠环绕在我身体的双臂。她在黑暗中胡乱摸抓,最后捏住我的手腕。她抓到我的手之后接着说下去:“可是,我想尽办法也没能阻止你们相好,表哥又很久不过来看我一次,我的内心觉得十分空虚和寂寞。那姓章的豺狼趁虚而入,引诱我堕下他精心设计的陷阱中……”说到这讳莫如深的话题,她停住口。

我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那是悔恨交加造成的。我想安慰她几句,话到嘴边又不愿意说出来;我想骂她几句,但在此情此景中也骂不出口。

良久,她才再次往下说:“他向我许诺,说要把我提升为副连长。不久,他真的把我和徐德轩两人的职位对调了。他还说日后要想法把李崇值调走,让我当指导员……我原本以为自己当上领导,地位高了什么都好办,以为自己从此有本钱使表哥对我另眼相看,以为可以轻易地控制和摆布你……可是,一切都事与愿违,我得到的只是众叛亲离,我越来越孤立,而你和婉婷却越来越好,我真是恨之入骨。我一直在做着两件截然相反的事情,一方面是在必要的时候对你进行打击报复,另一方面又暗中保护和扶持你,不许别人伤害你,只因你身上有我表哥的影子。从你当副班长到当班长,都是我左右章俭辛才决定的,陈家栋和付立勋两个活宝整天哈巴狗似地围着我转,可我从来没给过他们好处,原因就是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你不喜欢的人我也不喜欢。他俩后来能当上副班长,是孝敬姓章的换来的。记得那次你放牛时让牛毁坏了橡胶苗的事件吗?是我保住你才使事情不了了之。你调去武装连不久,团部就派人来十七连调查你的情况,说你涉及一件偷渡香港的事件。我担心极了,马上托人去了解情况和讲情,团部办案人员才对你从轻发落,也没把这件事情的记录放进你的档案里;如果档案里有这样的记录,你是一辈子也无出头之日啊。还有你调砖瓦连的事,当月莲告诉我,说你已调到砖瓦连,我就很挂心,我知道那里的工作很辛苦,怕你熬不住,于是硬要章俭辛向团部提出,把你调回十七连。那时婉婷已准备和水养结婚,我以为她不可能再和你相好了。你回来后,我能每天看到你,从而减轻我思念表哥的痛苦。可是天不助我,不久婉婷就闹离婚。我知她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我忙申辩道:“不,那是人们的误会,我是在她离婚之后才与她重新有来往的……”玉珠摇了摇手,说:“你别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了,我说的是她。我是女人,我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后来,她不是很快就缠上你啦。我肯定她会再找你的,所以又千方百计地阻挠你们,还让姓章的把你的班长职务撤了,可就是不能将你俩拆散……现在,你们终于散了,她再次从你的身边飞走了,但我真是万万没料到,是我的表哥带着她飞走的。呜……呜……”玉珠把往事一古脑儿全说了出来。说到这里,她又哭了。

我百感交集,找不到话来对她说。心想:就让她哭吧,哭出来,她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些。我做梦也想不到,原来我与她之间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我和婉婷相好玉珠从中阻挠,这我早已觉察,但每当我厄运将至,每次都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原来是由于她从中搭救,是她一直在保护我。她对我有这些恩惠我从不知晓,她的内心藏着这么多事情,竟从没向我透露过半点,八年来,她一直默默地忍受我对她的误解,包容我对她的怨恨。特别是最近几年,我们平时相遇,我给她的多是冷眼,她的心里一定很难受,可是她从来没向我作过也许会对她有利的解释。眼前这个翻云覆雨的女人,对我来说是恩怨各半,我真的不知应如何看待她。

她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向我诉说,包括对不起我的事情也毫无保留地讲出来。我想,她之所以和盘托出内心的秘密,大概是向我表示忏悔,请求我原谅她。既然玉珠能觉醒,我也应该大度些,何况早已时过境迁,我就当作是在听她讲别人的故事吧!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听着,她自己却因新伤旧恨交织在一起,显得很伤心,哭得很悲切。

有一个长久以来梗在我心中的悬疑她没有说到,而我非得解开这疑窦不可。我问:“我调去武装连是你推荐的吧,你能告诉我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这样做?”她止住哭泣,低声地说:“是的,是我在领导班子讨论人选时力争让你去的。那时我已从姓章的口里得知婉婷要调进十七连,才急于把你支开;再者,我也认为你去武装连锻炼确实有好处……我十分后悔我的所作所为,我实在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对我的积怨很深,我不敢奢望你原谅我,但求你能理解我为何会这样做!”说完,她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只为证实此事而已。她说了出来,我心中的怨恨也没复萌。生活就是这样,坎坷和波折是必有的环节,我已基本想通了。

见她无休止地哭,我便对她说:“别哭,别哭,让人听见,我们可说不清啊。”我必须制止她哭泣。一对男女黑地里呆在一块,女的在不停地哭,万一让人见到了,必然会引发旁人无穷的想象力,产生无端的臆测;有时流言是十分可怕的,特别是有一定表面现象佐证的流言,是使人跳下黄河也洗不清的,所以我不得不留意。

玉珠仍旧在哭,不过将哭泣的声音压低了些。一弯娥眉月从霸王岭的背后悄悄地爬上天边,朦胧的月光使她那由于悲哀而不停抽动的身影凸现在我的眼前。我挪近了一点,像哄小孩似的劝她别哭。

“让我靠在你肩上好吗?”玉珠怯懦地问。我没吱声,我不知道应如何处理这种复杂的关系;她大概是将我幻想成她表哥,她要找一个肩膀代替她表哥的肩膀。我没有阻止她的身体向我靠过来。我想,我们此刻是同病相连,就迷糊一会也不过分。

玉珠没有再说话,她靠在我的身上,陷入了沉思之中。夜幕下的旷野里,各种喜欢夜生活的小动物和昆虫发出的叫声此起彼伏,使人联想到四周布满危机。我想离开此处,但玉珠却一动也不动。我理解玉珠此刻的心情,早些天,当婉婷离开我的时候,自己也正是如此痴呆迷惘啊。

我静静地陪伴玉珠坐了很久。

夜风微微吹来,我感到了寒意的侵袭。我触碰一下玉珠裸露的手臂,那肌肤冰凉冰凉。出于恻隐之心,我挪动身体,将她的身躯搂紧了些,使她不至于受凉。玉珠像突然间惊醒了似的,双手撑着地面,艰难地扭动着,从我的怀里挣扎出来。

“文锋,谢谢你啦!我很感激你对我的谅解,感激你能心境平静地听我将心里的话说完。让我独自坐吧,我的身体是脏的,别玷污了你。我现在明白了,表哥就是嫌我的身子肮脏才不要我的。”她喃喃地说。奇怪的是,她这次说话时没有再哭,语气非常冷静,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在检讨自己的过失,“千错万错,是自己做错,我没理由责怪表哥,都是我不好……”夜雾越来越浓,连月光也穿透不过那厚厚的浓雾,四周一片迷蒙。我想,不能再等了,是时候回宿舍了,于是说:“我们还是回去吧!你不要想得太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有明天。从今以后,你要按表哥所希望的那样好好地生活。”她哀叹了一声,说:“唉!怎样生活都无所谓了。”听到她这种回答我很气愤,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想破罐子破摔?”她没吭气,只是苦笑了一声。我按捺住火气,关心地说:“你千万别自暴自弃,这是不可取的,也辜负了你表哥和许多盼你好的人的一片心。”说着,我站起来。玉珠没再出声,默默地跟着我往回走。


六十、遗梦悠悠

三更半夜,突然间一阵嘈杂声把我惊醒,屋外人声鼎沸。我翻身起床,趿住鞋子就往外走。外边许多人正提着马灯、举着火把往河边走去。月莲站在队部门口指手划脚的说着什么。我跑过去听了一会,可不得了啦!发生的事情竟是:玉珠投河自杀了!犹如五雷轰顶,我感到头部剧痛,头盖骨像要裂开,紧接着是两耳嗡嗡作响。

“半夜里,我起床小便,见玉珠那张床上的被铺还整整齐齐的,人却不见了。突然间,我见到她的桌子上压着一张纸条,便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份遗书……呜哇!呜哇……她在遗书中叫我们明天到镬底潭寻找她的尸体……”月莲边说边哭,听的人都惊呆了。

我发狂似地跑回宿舍。建平从蚊帐里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问:“外头吵吵嚷嚷的,发生了什么事?”“建平,快!快起来救人,玉珠可能投河自尽了!”我声嘶力竭地叫。

听到我的叫唤,建平连滚带爬跳下床铺,披了件衣服就跟我往外走。我们向着我数小时前还和玉珠走过的那条小路往前狂奔;我们来不及拿灯火,也顾不得小路坎坷不平,只管一脚高一脚底地往河边奔跑。

来到镬底潭,那里已经聚了十几个人。大家都举高马灯和火把沿着潭边四处照,却没有一个人下水打捞。我心急火燎地呼喊:“大家下去吧!到水里找!”没有人响应,没有人理我,也没有人附和着叫喊。那些哄乱的人似乎全是来看热闹的,而不是为了来救人。我起初对这些袖手旁观的人们的冷酷感到愤怒,感到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难怪,玉珠给人们的印象太差,没有人会对她有感情。我想到了玉珠称他作“豺狼”的章俭辛,举目四望,却见不到他的影子。我感到悲哀,替玉珠悲哀。我转身望了望黑古隆咚的潭水,恳求般地对建平说:“你陪我下去吧!给我壮壮胆。”建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脱了衣服。我将外衣扔在岸边的草丛里,和建平一起扑嗵地跳进漆黑的水中。潭水冰凉刺骨,但我已顾不得那么多。我奋力下潜,一次,两次……潭底下只有淤泥和枯枝,我越游越远、越潜越深,到了潭的中间位置我无能为力了,我在的确没法潜到潭底时,才游回岸边。建队至今,我因为怕这镬底潭有水怪,就算在白天,也很少来此游泳。我今夜能自告奋勇地下潭里救人,只因玉珠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与我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关联,让我了解了她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我知道她已经醒悟。她悔恨自己过去的行为,就应该有新的开始,不应当这样悄然离去。

在我和建平两人跳下水之后,巫俊朗等几位汕头青年也跳下水中。七、八个人在水中寻找了个把小时,并没有找到玉珠。岸上的人开始劝我们上来。大家见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找到溺者也救不活了,才放弃寻找。

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河边,我和建平走在最后。回到宿舍,换好衣服,我再也不能入睡。我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心中产生出深深的内疚,自己昨晚对玉珠所说的话是否有过火之处?而使她觉得无地自容,觉得绝望!我又想起悍夫,我在凤凰树下教训过牠一顿,虽然牠乖了,听话了,但最后却死于非命。如今玉珠也……天意哪,我不应该到那不吉祥的地方和玉珠谈话,我悔恨之极。
昨晚我和玉珠出去月莲是知道的,人们会不会联想到玉珠的死与我有关?我将怎么解释呢!没必要解释,我一点也不怕,就算别人误认为是由于我的原因导致玉珠死亡,我可以从容地去偿命;自从婉婷离开我那天起,我对死亡已毫无畏惧。

天亮后,几乎全队的人都来到了大水河畔。由于镬底潭与大水河相连,人们怀疑玉珠的尸体会否漂进大水河,一帮人便沿着河边往下游走去,一直走到很远、很远,可是仍然没找到玉珠的尸体。

我想起了黎胞符秉南,打算去找他来帮忙。走过乌木桥,我匆匆忙忙地爬上南坡,秉南和吉瑛正在山腰上种木薯。我喘着粗气急促地说:“秉南大哥,请你帮个忙。我们有一个姑娘跳到河里去了,你帮我们找她上来吧。”我不敢说是打捞尸体,怕他嫌秽气,不肯干。

秉南听了我的话,慌忙把锄头交给吉瑛,跟随我跑下山来。我们来到镬底潭边,他看了一会碧绿的潭水,恭恭敬敬地面对着深潭,将两手平摊胸前,口里叽叽咕咕地念着我们一点也听不懂的咒语。然后,他从岸边一棵榕树那低垂的枝桠上摘下一片叶子,将树叶含在嘴巴上吹着,随着叶子的振动便发出了一种尖锐的声音。他一边吹奏,一边沿着潭边慢慢地走着。

我经常听人说黎族同胞会念咒作法,想不到这次亲眼看见了。许多人跟在秉南的后面走着,看他如何将死尸从河里召唤上来。我原本是想请他来潜水打捞尸体的,哪知他却在装神弄鬼,我感到他的做法很愚昧和无聊,又不好贸然制止他,便由他吹着树叶在潭边来回走。一片树叶在他的嘴中竟能吹奏出那么多不同的音符,这点确是十分神奇。我眼睛盯着潭面,希望真有奇迹出现。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水面依然静悄悄,跟随他来回走的只剩下两三个小孩。终于,秉南停下脚步。他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地,嘴里叫道:“微啊!噢呀!(黎语:天啊,地呀!含意是有冤屈)”。叫喊完,他来到我面前对我说:“那人不回来了,河神要留她下来。”真是无稽之谈,少数民族的人太迷信了,简直不可理喻。

“河神喜欢相貌好的姑娘,她一定很美……”秉南还在说着连篇鬼话。

我不想听他的无稽话语,也不想与他辩论,科学的道理一下子是解释不清的。我压制住自己的不满情绪,用商量的语气对他说:“秉南兄:请你想个其它的办法!告诉你吧,她是敬棠的表妹,也是我的朋友,我想她回到岸上来。你很聪明,将来可做道公。我恳请你动动脑筋,如何用你的力量将她弄起来。”“她是敬棠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妹。”秉南挺一挺胸膛,凜然地站立着,若有所思。随后他点了点头:“好!好!你稍等一会,我有办法的。”说完,他朝着河的上游走去。

不久,秉南撑着一只独木舟顺流而下,独木舟上放着几根长长的毛竹。他将独木舟撑进镬底潭,停靠在岸边。接着,他从独木舟上取下那两根长长的毛竹竿,将两根竹竿接驳起来,用山藤蔓紧紧地扎住,竹竿的另一头倒扎着一段小树杈,他拔出腰刀,将树桠杈削尖,竹竿末端扎着的小树杈变成了一把钩子。我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想用这把钩子来钩起玉珠的尸体。

秉南把竹竿伸下水中。他站在独木舟上,沿着锅形的深潭用竹钩慢慢地探索着。几个来回之后,他的竹竿像是钩到了东西,他吃力地将竹竿往上拉,那独木舟在水中摇晃着。竹竿拉尽,玉珠的身子真的挂在那倒扎住的小树杈上。

岸上的人群骚动起来,有惊呼的,有叹息的,有吓呆了的,还有因害怕而连连后退的。我和建平、俊朗等几位男青年连忙踏入水中,从秉南那根吃力地移向岸边的竹竿上接过玉珠的尸体,把她抬上岸来。

由于心情深沉,我只是紧握秉南的手,表示感谢。我已不能说出其它的话语。

“架拉估茂、架拉估艾!(黎语:她是真的死了,还是假的死了?)”秉南咕咕哝哝地说着,撑着独木舟离开了。

玉珠穿着一条她平时最喜欢穿的蓝色尼龙裤子,上身穿着许多层衣服,最外层的是一件深灰色的斜布外套。她的尸体灌满了一肚子水,膨胀得鼓了起来;她的脸也让水泡得肿胀,样子很难看。在众人的簇拥下,我们将玉珠的尸体抬回队里。徐徳轩总务带领着几位老工人找来一些树干和茅草,在卫生所门前的空地上搭起起一间没墙壁的临时草棚,然后搬出玉珠的床板放在草棚里,用来停放玉珠的尸体。
我看了玉珠最后一眼,才由建平劝回宿舍。我坐在床上,六神无主,脑袋似乎变得空洞洞。

下午,场部派来专案组处理玉珠自杀事件,由劳动人事科科长莫奇带队。法医对尸体进行查验,侦察人员翻查了玉珠的遗物后,又到镬底潭转了一圈,莫科长和陈立新向张月莲等人进行了调查取证。

我在等待专案组的传讯,因为我是玉珠死前最后接触过的人,所以专案组的人应当会找我。月莲是知道我和玉珠一起出去的,而且我们在外面逗留了很长时间,按表面情况分析,我有着摆脱不了的干系。我不想将昨晚和玉珠在一起的全部过程公诸于众,如果专案组问起,我只能有选择地说一些,任由他们相信或不信,就像玉珠所说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整整一天,生产队全部人几乎都没有正常工作。专案组离开时把章俭辛也押走了,将他押送回场部停职审查。我听说,在玉珠的遗书中,还揭发了章俭辛利用职权奸污了江秀芝的罪行。真想不到,秀芝为了换取调动回省城的机会,竟屈就于章俭辛的魔爪之下。

次日,徐徳轩领着几位老班长操办玉珠的后事。玉珠入敛时徐师傅不让我靠近,大概是忌讳。我只能站在远处张望。我的心情十分沉重,眼眶中充满了泪水。玉珠虽然有她的过错,但我谅解她;其实,她是受害人,是那禽兽不如的肥佬章把她害了。
副支书许立铭和赵春山、郑聚鑫、余植勤等几位老班长抬起棺木向河边的小山坡走去。队里大多数人参加了送葬,我也跟随在棺木后面,默默地送玉珠最后一程。

凤凰树下不知何时已挖好了一个长方形的墓穴。送葬的人们来到凤凰树下,密密麻麻地站在墓穴的四周。凤凰树上的红花已凋零殆尽,地上落英满布。我听到身后的付立勋说:“玉珠真会挑地方,竟要我们把她埋在这棵凤凰树下。往后我一个人可不敢走这条小路到河边去了。”站在付立勋旁边的陈少达附和道:“是的,一个好地方让她一人独占了,她根本不配葬在这儿。”我扭过头去,瞥了他们一眼,冷冷地说:“这棵凤凰树婆娑的树冠荫蔽的范围可大呢,玉珠一人占不了那么多地方,会留一块位置给你们。”他俩怔了一下。付立勋嘴角抽动,也许是想找话回骂我,但见我捏紧拳头,冒火的双眼正紧紧地盯住他,于是将骂我的话咽了回去,把头扭向一边。

原来是玉珠在遗书中留下了愿望,她希望人们将她埋葬在这棵凤凰树下。人们并没有计较她以往的不是之处,慷慨地让她达成一生中最后一个愿望。

棺木徐徐放下墓坑中,我走上前去,掬一抔泥土撒下坑里。随着李崇值支书和徐德轩总务铲起泥土往坟坑回填。玉珠也将在她生命最后几小时逗留过的地方长久安息;至于她为何挑选这棵凤凰树下做她的安息地,相信只有我一人知道。

安葬了玉珠遗体过后两天,玉珠的父母和弟妹们获悉噩耗赶来了。玉珠的母亲和妹妹在玉珠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几位干部和老工人尽力劝慰。玉珠的父亲和弟弟手执玉珠的遗书,追究引起玉珠自杀的外部责任。那份洒着玉珠的泪水的遗书中讲到章俭辛如何利用他手中的权力,威逼利诱她就范,对她进行了无数次摧残,并因此而导致心爱的表哥离她而去……

几天后,章俭辛被正式拘捕,他的行政职务随即被取消。生产队长职务暂由徐德轩代理。真是大快人心。可是,我的心情仍很沉重,早应处理的事情推迟至现在才了结有何高兴;章俭辛早就腐败堕落,失去当领导的资格,却直至玉珠赔上了自己的生命才将他拉下马,岂不是代价太大了吗。

一切恢复平静之后的一天,我在橡胶林段里遇到月莲。我向她表示了谢意。由始至终,她都没有说出我那天晚上陪玉珠外出之事。

我问她:“难道你不怀疑玉珠的死与我那晚叫她出去有关吗?”月莲坦率地说:“当然有关,我很清楚这点。但直接的责任不在你身上,你只是给玉珠带口信的人。此前我就听说了婉婷和敬棠结婚之事,但一直隐瞒着,没敢告诉玉珠。那晚,你给她带来敬棠的口信和她以前送给敬棠的物品,她知道表哥不要她了,这才是她投河自杀的起因。要知道,玉珠很喜欢她表哥。表哥离开她,她才真正醒悟,明白是章俭辛毁了她。最终,她将怨恨全归咎于章俭辛了。”我又问:“你为何没向领导汇报我和玉珠那天晚上曾出过外面的事?”月莲说:“婉婷嫁给敬棠对你的打击已够大的了,我不想节外生枝,给你添乱。再说,玉珠在遗书中已说得清清楚楚,罪魁祸首就是章俭辛那豺狼。”我由衷地感激她对我的理解和爱护,于是对她说:“再次谢谢你,我的好莲姐。”月莲婉尔一笑,说:“你又姐姐、妹妹的啦!一个婉婷姐已使你神迷智乱、要生要死,往后就别认那么多姐姐、妹妹了。你也不要责怪婉婷,她行事虽怪僻,但所行必有她的道理。我了解婉婷,她是深深爱着你的。此次她与你分手无非是为了你好,她用心良苦日后你自会理解。”顿了顿,她又推心置腹地对我说:“文锋,说真的,这里的生活环境不适合你,往后再有机会,你就回城去吧!你也不小了,找位城市姑娘结婚,别耽误自己的青春年华。听我说,别太执着,往事一去不复返。”我默然无声,心中对月莲更加崇敬。一直以来,我与她都没有很深的交往,但她却能如此了解我,在我最需要人关怀和帮助之时,她暗暗地帮助我;在我迷惘消极之时,她诚恳地提醒我和鼓励我。要不是她刚才的告诫,我也许真会认多一位姐姐呢。

不久,场里召开了宣判大会,章俭辛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快慰,因为世上仍存公理。

婉婷出国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月莲来到我的宿舍,与我促膝谈心。她语重心长地启发我,要我面对现实,重新振作精神好好生活。我支支吾吾地应付她。临走时她交给我一封没封口的信件,说:“今天我收到了婉婷从马来西亚寄来的信,信封里还捎带了一封写给你的信。这怪僻之人,连回邮地址也没写上。”“不奇怪,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淡淡地说。“她有理由不希望我们再有联络。”我刚才还假装平静,淡然处之,但月莲一走,我立即将信笺取出,反反复复地把那封简短的来信看了几遍。以下是信的全文:

“亲爱的锋弟:

你好!愚姐本欲悄然消失,与你永不牵连,无奈思念萦绊心间,抹之不去。夜阑人静,自忆姐弟情谊,思绪万千;披衣灯下,执起秃笔草拟片言,作为问候。

我已伤透你的心,不敢奢求饶恕。原以为,我果断离开你,能迫使你回到高堂身边。虽有共同损失,理应值得。岂能预知,你竟对回城机会不屑一顾,辜负为姐之期望。见你如此倔强,我便深知又错了!此乃无法弥补的憾事,让主惩罚我一辈子(顺告知:我已接受洗礼,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事已至此,耽悔无益。往昔如梦,梦境醒来是早晨。迈步伊始,望你踏上新的生活道路。

临行前送给你的枕套等物品,全是我一针一线亲手做成,原本是为我们结婚而准备,但我无福消受,希望你另觅佳人,早日用上它。此生不能与君结连理,但愿来世再相逢。

我的生活尚好,居室之外亦有成片胶林及高耸的椰树,景象与海南相仿,只是往日之心境已不再。

因我已为他人妇,不便与你直接鸿雁传书,故托月莲转信予你,以示光明磊落,见谅。

我永远想念你——可爱的兄弟!

祺安!△△。

                                                               姐:婉婷”

信末的△△两个符号必是代替“吻你”二字无疑,那是往日她给我的信件中常用的格式和字眼。我冰冷的心不觉有了一丝暖意,这熟悉的笔迹,这熟识的说话口气,全都和以往一样,真是见字如见人啊。我脑海里闪过无数欣喜的记忆片断,那是我从姻缘树的铁罐中取出她写给我的信时的情景;每当我看到她的信——或是一张简单的纸条时,都会得到无限的快慰。

伟鸣回家乡之后,他的床位一直空着。我将暂时不用的物品全堆在那张床铺上,上次敬棠带来的小包袱我也随手扔在那里。我一直没打开这个小包袱,我不想看那里面有什么物件,我那破碎的心境使我对一切都不感兴趣,我不想要她送给我的任何东西。婉婷在信中提到的“枕套等物品”,想必是在这小包袱中。于是,我拎起那个由粉红色小花图案布料扎成的小包,解开蝴蝶结一看,里面有一对做工精细的钩花枕套,一张绣花床罩,一条绣花帐眉。那清秀而美丽的图案设计及精细的绣工,我一眼就认得是出自婉婷那双巧手。她用尽心血刺绣出这些物品是准备我们结婚时用的,她没带走,她将这些东西留给我,她甚至还愿意我将这些物品和另一位姑娘结婚时使用。啊!她心目中一直都记住我们曾是结拜姐弟,她一直像姐姐呵护弟弟般爱护我,为了弟弟的幸福,她可以牺牲一切。我想起了那次婉婷患癔症住院时医生对我说过的一段话,他说:“患有癔症的人就算没发病,思维方式也会与常人不同,在关键的时刻会产生极端和固执的想法。”这就对上号了,她确是产生了一种极端的想法,想用离开我的方式强迫我回父母身旁。多么纯洁的感情!多么真挚的爱!多么愚蠢的伟大!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恨什么呢?我心中的怨恨在迅速消失。

我跑出房门,来到月莲的宿舍。玉珠走后那房里的布局改变了,这应是月莲为免睹物思人所为。一见月莲,我劈头就问:“好心的月莲,你就大发慈悲!将婉婷的通信地址给我。我有话要对她说。我相信婉婷在写给月莲的信中会有她的地址,我知道肯定有的。”我故意用绝对肯定的口气说,使她不至于再骗我——假如有地址的话。但月莲只是无奈地摊开双手,恳切、动容地说:“痴心的文锋呀!你和婉婷真是古怪的一对,一个专门不留回邮地址,一个苦苦哀求着想要。这不是难为我吗!”说着,她取出那封信,递给我看。此信不像写给我的那么简短,长长的写了好几页纸。婉婷在信中除了倾诉她与月莲之间的情谊之外,还恳求月莲关心照顾我,要她给我指点迷津,帮助我踏上新的征程。可惜的是,信中真的没有留下地址。

我失望地告辞出来,月莲在我身后说了一句安慰的话:“或者日后她还会有信来,那时再留下地址也说不定,到时我准告诉你。”

虽然理解了婉婷的行为,但我的心情依然没有多大好转,不管什么理由,她离开了我都一样让我伤心。不过,我已不至于像早段时间那么神不守舍。我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中,尽量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情,经过一段时间自我调节,我的生活逐渐恢复到了基本正常的状态。

当我从浑浑噩噩的生活中清醒过来时,才得知外面世界的巨大变化。知青回城风已席卷整个海南岛,六十年代末和本年代初到海南来的知青纷纷以各种各样的名堂和手段使自己重新回到出生地。先锋农场的知青所剩无几。在我认识的人里,张莹倩调回韶关了,因为有幸回城,她才得以和梁少龙复婚;钟初鹏从武装连调回三连就开始精神反常,恍恍惚惚地熬了几年,于去年办了病退,回海口市了;陈亚玲还没走,我去看望过她,她的性格完全变了,原本天真活泼的她变得沉默寡言,明亮灵活的眼珠也变得暗淡无光、迟缓呆滞。她独自守着一间死气沉沉的大宿舍,同室的女伴都回城市去了。谈起往事,她就向隅而泣;郁民在农场安下了家,生活还算安逸。他和海燕结婚后生了个女儿。宣传队去年解散了,在莫科长的帮助下,郁民调到场部生产科当科员,海燕调到场部广播站当广播员。在十七队,广州、阳江两地来的青年几乎已走光,补充的劳动力是本场高中毕业的职工子女。

七月份,付立勋也调回家乡进了工厂;他父亲退休,让儿子接班。八月份,建平亦办好手续回城了。宿舍里只留下我孤单一人。我一点也不急,孑然一身地生活是我如今唯一的愿望。婉婷虽然已随敬棠远去他国,但这霸王岭下仍然留有无数的回忆让我留恋,莽林溪涧、山崖石壁,到处都留有我和婉婷的足迹。闲暇时,我不是到茅庐去点燃炭火煨番薯就是去石室纳凉看书,有时甚至在森林中独自乱窜。我的心中已没有一点畏惧,就像自己真是霸王岭中的野人,是这美丽的大自然中的一分子。

迎着太阳出,伴着月亮归,我的生活又开始有规律地向前延伸。生活无波无浪,我也无欲无求,任由平静的日子消磨自己的生命。我与婉婷亲手培育的橡胶苗,现在已长大成林,明年就可开割。我就当先锋农场十七队第一代割胶工吧。一想到割胶,婉婷在林段中翩翩起舞般割胶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这记忆已牢牢地印于我的脑海深处,在八年后的今天,它仍像当日所见一样清晰。

天不从人愿,我这种由辛劳和悠闲合二为一的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九月中旬,哥哥文铎带着阳江县知青安置办公室的调动函件风尘仆仆地来到霸王岭下找到了我,像押解犯人般带着我在生产队与场部之间奔走。由于有莫科长的帮助,几天内我就办好了调动回城的手续。为了不伤父母亲的心,同时实现婉婷的期望,我只好乖乖地回城去。

我把这几年所买的全部书籍装在那只大木箱中,将它送给月莲。月莲见我终于要踏上归乡之路,十分高兴,反复叮嘱我“要忘记旧事,开始新的生活”。我含糊地应承着。我将那床旧棉被扎好,收拾起所有的日常用品,打算把它们送给符秉南。我一家一户地与徐队长(场部已经正式任命徐德轩为十七队队长)、赵师傅等关怀爱护我的人们告别,向他们真诚地说声谢谢。

临行前一天我只做两件事。这天上午,我独自到石室坐了半天,将悲哀和痛苦收藏到那些隐蔽的石罅中,在青石板上洒下几滴惜别的眼泪。午饭后,我提着打算送给秉南的几大包东西跨过乌木桥走上南山坡。我先悄悄地来到茅庐,进去躺在那微积尘埃的竹榻上,让灵魂漂洋过海地去寻找那已离我远去的零碎旧梦。我在虚无缥缈的玄思遐想中整整呆了一个下午。

时近傍晚,我走出茅庐来到符秉南的家里。秉南夫妇正在那间既是卧室又是厨房的草棚里煮晚餐。他们那瘦小的孩子已懂走路,正脚步蹒跚地在屋子里乱跑。见我突然到来,他们十分惊诧。

我默立了一会才开口说:“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回家乡工作。我是来与你们告别的,明天起,我将永远离开这霸王岭山区,离开这酷热的炎州。这是我用过的物品,如果你们不嫌弃,就留给你们使用吧。”说着,我将带来的那床旧棉被和那些日常用品放到茅屋的角落里。

秉南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分不清那是表示高兴还是表示难过。他垂手站着,既不祝贺我,也没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事情也许是太突然了,致使他找不出一句该说的话。吉瑛嘟哝了一句黎语,我听出那意思大概是:“鹰总得高飞,不会老呆在矮树林中”。她拉过一张竹椅,站到上面举高双手解下在草屋顶上吊挂的一只兽皮小包,从里面取出一袋植物种子。她将那些种子装进一只光滑铮亮的竹筒里,拧上竹节做成的盖子,然后把它递到我的手中。

“这是什么?”我接过竹筒,疑惑地问。

吉瑛忧悒地说:“你要走了,我们不舍得你离开,但你总是要走的。日后,吉瑛再不能为你唱歌,秉南再不能陪你喝酒。你再也尝不到我为你煮的番薯和木豆。这竹筒里装的是你喜欢吃的木豆的种子,你带回家乡种植吧,木豆树成长后每年都会有收成……”她还记得我说过喜欢吃木豆,而且希望我日后能吃上自己亲手种的木豆。我十分感动。“谢谢!这是珍贵的礼物。我一定把这蘸满友情的木豆种出来,”我高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家里阳台上的花盆中能否使木豆正常生长,但我是决计要种的。

在秉南夫妇盛情挽留下,我与他们共进晚餐。我从带来的包袱中取出一套精致的玻璃杯,那是我往日买来在高兴或苦闷时和建平喝酒用的,现在带来送给秉南。以前我在他家喝酒全用大碗,喝起酒来虽然豪放,但实在顶不住两碗,这回有了小杯,我们可以频频举杯,既文雅又惬意。

“再来一杯,碰!”秉南用粗糙的手擎起那只小杯子,和我碰杯。

我也爽朗地叫道:“好的,我们干杯,一醉方休!”碰过杯,两人一饮而尽。吉瑛忙提起酒坛,小心地把两只小杯子再斟满。

仍然是熏干的野猪肉和田鼠肉,还有那带着特异香味的山兰酒,但我却像品尝美酒佳肴般享用这顿晚餐。

到了该离别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告辞道:“再见吧!好朋友。他日如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你们。”秉南伸出那双褐色的大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了几下。我感到有些疼痛,但忍住没叫出来,我知道那是与好友离别的复杂心情驱使他做出的激烈动作。接着,他用右手掌在我的背上拍几下,说:“你走吧,好的种子在哪里都可长出好苗。”他解下那把随身配带的腰刀,双手擎着恭恭敬敬地递给我:“这把腰刀送给你,带回去作个纪念。”我摆了摆手:“不,我不能带走它。”吉瑛抱起孩子,来到我跟前,让孩子与我握手道别。她对我说:“你带上这把腰刀!它可为你披荆斩棘,开创前程。”虽然秉南的馈赠真诚,吉瑛的话寓意深远,但我真不想接受他这份礼物,其一,我知道那把锋利的腰刀是秉南的心爱之物,我不希望它与主人分离;其二,我带着它不方便,在归途的车、船上让人检查出来说不定还会误当预谋作案的利器呢!那岂不自找麻烦。于是我再次婉言谢绝:“秉南兄,不,我不能夺走你的心爱之物,它只有在你的手中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见我不肯接受他的礼物,秉南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他左寻右找,屋里没有任何对我有用的物件。吉瑛将孩子放到竹榻上,解下颈项上那根红丝线,从胸口处扯出那块檀香木牌,接着她悄悄地将那块灵牌塞到秉南的手中。在婉婷离开我而使我失魂落魄时,吉瑛曾经想把它送给我,说这灵牌可以使我安神定魄。我知道她将那块小木牌视为灵通宝物,是她的护身符,是她的心爱物件,所以坚持没要。如今她为了丈夫有礼物赠予我,再次慷慨割爱。

秉南转忧为喜,他走到我面前,把那块灵牌挂到我脖子上,神色虔诚地说着喃喃的黎语,语意是请这圣灵宝物紧随我,替我消灾解难。我抚摸那块尚存体温并发出异香的小木牌,心情无比激动。我虽然不相信神灵之说,不相信它真能辟邪驱魔,但此物件是特殊的纪念品,它包含无限情谊,它带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我当即向他们表示:“好的,我郑重地接受你们这份珍贵的礼物,我将它连同我们之间的友谊一并带走,日后思念你们时就取出来看一看。”吉瑛听了我这句话,脸上露出欢颜。她眼望住我,拍着手掌唱起歌谣:“打起个叮咚,吹响那嘟噜,侬为你送行……敲起叮咚响,离别心最慌。人情偏又少,吞丘献亲人……侬向亲人来贡敖,侬请亲人尝槟榔……灵牌挂颈上,祝福留心间。妖魔全挡驾,光耀照前程!”(“叮咚”、“嘟噜”是黎族的传统乐器;“人情”:指赠送的礼物;“吞丘”,黎语:唱山歌;“贡敖”,黎语:敬酒。)吉瑛的歌声一起,秉南就摆动双手,随着山歌的节拍在房子里蹦跳几圈。也许,这就是他们对好朋友要远行的欢送仪式。

待他们歌罢舞止,我走出茅屋,站在南坡上,举目望着葱郁的霸王岭:山脉中,那原始老林高低起伏,长臂猿的叫声和归鸟之鸣呺隐隐约约地从林中传来,使人想象出那茂密的树冠之下充满神秘,那里面有另一个世界。秉南和吉瑛陪我站在霸王岭的小山腰。他们茫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何凝望这座大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我的脑海里突然浮起苏轼《题西林壁》中的这一诗句。
我静立在山坡上遐想。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了吉瑛的歌声,是往日婉婷教她唱的那首加拿大民歌《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耀在我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在吉瑛那优美的歌声撩拨下,我回想起陪伴婉婷放歌南山的日子,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如今想起仍是甜滋滋的,觉得无比幸福!逝去了,一切已不会重现,那些日子也许注定只是一场梦。

夜幕渐渐降临,天空的颜色由浅蓝变为深蓝。大山在迷蒙中显现一片墨绿。连绵起伏的山脉仿佛将我包围,让我与她合而为一。我伫望大山,脑海里浮想联翩,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时的情景是极其美妙的,也是最浪漫不过的。此刻我更明显地感到,霸王岭那博大的胸怀的确有一种诱人的魅力,使我不想与之分开,使我不愿离去。

夜色笼罩大山之后,我才与两位异族好友道别,慢慢走下山来。见我有些醉意,秉南和吉瑛坚持要送我过河,他俩一前一后把我扶过乌木桥才放心往回走。我也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几次,直至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我失踪了一个下午,哥哥担心得坐立不安。见到我安然无恙地回来,他才放松那根紧绷的神经。哥哥没问我的行踪,他理解我的心情,知道我之所行必有原由,只要我能平安归来就好。

翌日,亦是中秋节前夕,我在哥哥的陪伴下,踏上了返乡之路。这回,我是真正离开霸王岭山区,回自己的故乡去。我的心中竟产生出一股类似八年前离开家乡时那种感觉。不,如今的我思想和情感都复杂得多,这次的回归和那次的离别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觉得无限惆怅,心中翻涌起甜、酸、苦、辣无数种滋味。这种感觉令我步履沉重,同时潸然泪下。我回首含泪挥舞手臂:再见吧!曾与我一起,胼手胝足、抛洒血汗开荒垦殖的人们,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给我的帮助和支持;再见吧!霸王岭,我将自己八年中的每一个梦都留给你!不管是美梦、恶梦还是破碎的梦,任由你让她随风飘散还是将她藏入林涛中,我真的不想把她带走。


(全书完)

 

  马金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41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