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和她的学生

杨老师是我初中时的数学老师。1963年到1966年，她为我们两个班授课：初等代数、平面几何，还有平面三角中反三角函数之前的部分。1966年是“文革”开始之年，所以，我们都没有读过高中。1977年我考入理工科院校并在工程技术领域混了几十年，数学基础全赖当年杨老师的谆谆教诲。

今年是杨老师九十寿辰，她邀我们这些老学生一聚。算起来“文革”结束的1976年已是杨老师退休之年，也许我们就是她教过的最后一批学生了。

聚会气氛非常热烈。我们这些早过青春年华的学生在老师面前又是致辞又是唱歌又是拉琴又是舞蹈，比之当年更显活跃。杨老师也喜形于色。当年，我们在课堂上正确回答了杨老师的提问，她就是这样的笑脸。否则，她会一脸严峻，将指着黑板的手缓缓放下，轻声说道：“坐下。”这是一种无形的督促。所以，我们对数学课不敢怠慢。

杨老师无疑是个好老师，但在那个革命无孔不入的年代却历经坎坷。其实，她就是嫁了一个在民国政府里当过官的丈夫，这就成了“国民党官太太”，反动之极，罪莫大焉，正是革命的好对象。而我们当时正处青春躁动期，满脑袋革命人生的憧憬，一经蛊惑教唆后就翻脸不认人。“少小无端爱令名”（1）。更何况那“名”之上还堆砌了好多看似崇高的东西。

“文革”中期有个“清理阶级队伍”（2）运动，变本加厉地把侵犯人权的恶浪推向高潮。杨老师在劫难逃。我们两个班联合组织了个“批斗会”，发言众人中竟然有我。我那时追求革命已入化境，绝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只恨自己不能把批判文章写得妙笔生花，在批斗会上更是慷慨陈词。

学生批斗老师——在人类历史上，在世界范围内，我不知道除了中国的“文革”之外还在何时何处发生过。我当年已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了，应该对自己的言谈举动负责任。至少，保持沉默还是应该做得到的吧，但是我没有。

这是我一生的耻辱。

此后不久，沧海桑田。我们从叱咤风云的“革命小将”变身需要接受“再教育”的“知识青年”，缴出城市户口奔赴“广阔天地”去也。然而高瞻远瞩的伟大领袖百密一疏，居然没有想到当时农村生态之糟糕、农业生产之落后、农民生活之困苦的状况会对我们这些头脑昏热的中学生产生急速冷却作用，从而出现他不愿看到的反思。

无须“贫下中农”耳提面命，现实就是最好的老师。一切都是常识，一切都是常理，而正确认识事物所需要的基本逻辑推理能力肯定与杨老师当年讲授的几何课有关。不敢说大彻大悟，但至少我已经会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用自己的脑袋来思考。总之，如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样：“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

大约是1972年前后的某一个晚上，从乡下回来探亲的我去拜望杨老师。当时她的境遇仍然不好，住在底楼的一间房里，拥挤不堪，灯光暗淡。

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杨老师仍然是当年讲台上的言谈风度。她关心我和我的同学们在乡下的生活情况，话并不很多。我则有一种在老师和长辈面前尽情倾述的欲望，毫无顾忌地大谈对现实的不满、对“文革”的反感，以示对过去的反省。杨老师没有接过话题，但我相信她是愿意听到自己的学生说出这些话的。

1995年，我参与组织了一次同学会，诚挚邀请杨老师参加。老同学们一一作了自我介绍，“追忆似水年华”，并纷纷对杨老师表达敬意。大家拍照留念。我想起一句歌词：“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就把它写在纪念照上。

几年前我又和几个同学到杨老师家，说了很多家常话。八十多岁的杨老师竟然还上网、炒股。她思路清晰，语言流畅如当年授课。说起过去学校的是非，她褒贬明确；说起我们“横着揩鼻涕”的往事，她的幽默语调让我们回到了学生时代。告辞时，她非要把我们送到楼下，说下楼散步本来就是她的每日要务。

那天聚会，杨老师谈古论今，关心的事并不比我们少。说到一些敏感的图书，她说没看过就借给我们看看。她还说起“一辈不管二辈事”，深得“儿孙自有儿孙福”之真谛。她所追忆的大都是别人对她的善意，还说一生中遇到了几个好领导。如当年同在“牛棚”（3）中时，身为老革命的“走资派”（4）校长就劝慰她不要放弃希望，以亲身经历说起“延安整风（5）一开始好凶好凶，后来也还是要甄别平反的”云云。

聚会上我表演了一段方言小品，调侃对象是“文革”中的“样板戏”（6）。杨老师笑弯了腰，我也深感欣慰。

后来我找到一张1966年5月的旧照，杨老师坐在第二排居中。她身前身后的小男生都只有十五、六岁，满脸稚气，全然不知一月之后自己会被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红色风暴之中、经历不堪回首的十年。而今我们已经六十岁了，但杨老师仍然是我们的老师。如果余生有幸还有二、三十年，我们能否也像杨老师一样保持清醒头脑、健康心态，坦然面对生活中的一切？

    注：

1、清龚自珍诗：

少小无端爱令名，也无学术误苍生。白云一笑懒如此，忽遇天风吹便行。

2、清理阶级队伍：1968年下半年，在“新生红色政权”即各级“革命委员会”领导下进行的一场暴力抄家、肆意批斗拘禁某一部分公民群体（即所谓“阶级敌人”）的政治运动。

3、牛棚：“文革”中非法拘禁普通公民的地方。当时称这些公民为“牛鬼蛇神”，所以关押他们的地方就叫“牛棚”。

4、走资派：即“文革”中所谓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以刘少奇、邓小平为代表。“文革”中几乎所有党政干部都先后被扣上这顶帽子。

5、延安整风：1942年前后，中共在延安发动的一场整顿党的作风、清算“王明路线”、确立毛泽东领导地位的政治运动。

6、样板戏：“文革”将几乎所有文艺作品都定性为“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大毒草”而予以铲除，惟有若干“样板戏”和极个别小说、电影是无产阶级文艺，可让平民百姓从中受教。首批被定为样板戏的文艺作品有八个：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奇袭白虎团》；革命现代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革命交响音乐《沙家浜》。

                                                                         2011-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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