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来了，吃饭时忽然谈起了三姑奶奶。老爷说三姑奶奶非常聪明好学。高小毕业后，家里不让她再上，她就在家里看书学习。后来三姑奶奶背着家里去考学北洋大学，考上了，却遭到家里的痛斥和反对。曾祖母早亡，三姑奶奶无人向以诉衷肠。老祖坚决不让她上，令其呆在家里等嫁，并不得无故跨出院门。三姑奶奶从此变得郁郁寡欢，每日只以书报为友，不久便抑郁成疾，得了肺病，二十岁时便命归黄泉。三姑奶奶死后，老祖把为她准备办嫁妆的五百块现大洋全部都用在了她的葬礼上。三姑奶奶没能得到上大学的准允，却得到了一个隆重的葬礼。

听至此，我惊诧得眼镜差点没跌下来。从小就听奶奶说三姑奶奶是看《红楼梦》看死的，本以为那是真的，今天却听到另一番真相。我目瞪口呆，半晌不语。不愿意多想又不由地多想。为什么奶奶从不说三姑奶奶考上大学，家里不让上的事？为什么每当奶奶说起三姑奶奶一天到晚看书时，脸上总会有一丝嫉妒？为什么奶奶要说三姑奶奶二十岁了还没出嫁，以至看《红楼梦》看死了？即使是姑嫂不合，也不该用看《红楼梦》看死了去诽谤一个青春夭折了的未婚姑娘吧？但愿奶奶以前所说的话不是谎言，但愿那谎言后面没有恶毒。

人死了是不能为自己辩护的，有多少死去的人曾经被活着的人诽谤。 历史有没有真实？真实是不是历史？活着的人撰写历史，胜利者拥有历史。三姑奶奶被封建礼教压迫致死，却又背了个莫须有的“看《红楼梦》看死了”的辱名。要不是老爷这次无意中说出真相，我至今还会以为三姑奶奶真是看《红楼梦》看死的呢。这世界上令人怀疑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千万不可轻信，包括对你的亲人。由于人们对自己亲人的爱，人们更容易相信亲人的谎言。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三姑奶奶家在北京，不去考北京那些适合女孩子读的文科学校，却偏偏考了个天津的工科大学？她是否盼望着能够远走高飞，远离家庭的束缚？她是否在用考工科而不考文科来表述她对男尊女卑的反抗？三姑奶奶早已不在人世，没人会知道她当初的心事想法。而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得到她当初考理不考文，考外地不考北京的答案。但愿三姑奶奶地下有灵，为今天许多女子没必要再为争取上学的权利而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而感到欣慰。

我为三姑奶奶叫屈，也为自己庆幸，庆幸自己生在了一个不同的时代。共产党千不对，万不对，有一件事我却终身感谢，那就是共产党倡导“男女平等”和“男女具有同等受教育的权利”。正是这种社会大环境使我当年心有底气，能够不顾家庭的反对，坚持参加高考，尽管其中受了不少委屈，我还是走进了大学。我很高兴我能够实现三姑奶奶那时不能实现的愿望。（写于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