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母亲的眼泪
作者:黎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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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母亲的眼泪 我1950年出生,父母都是教师,填表写家庭出身时,我填写“职员”;至于在父母的政治面貌一格里,当然填写“右派”了。只是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摘了帽子,才填写“群众”。 追求进步,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是我们很多“地富反坏右”子女都具有的强烈愿望。
上中学后,我从同学A那里听到一个故事: 一中学学生与妈妈同看《白毛女》电影时,看到母亲因同情女主人公喜儿而流下了眼泪。 该同学问道:“妈妈,咱家不是地主家庭吗?地主不是总剥削农民吗?您怎么会哭呢?”她的妈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孩子,咱们家对农民没有这么狠,对他们挺不错的……”说完了这个故事后,A问我:“你说,那位母亲会对女儿说谎吗?她的眼泪是不是虚伪的?”我学到的知识,和A同学是一样的——地主属于剥削阶级,它的本性就是剥削,怎么会对农民“不错”呢? 听到这一故事,我眼前浮现了那位边看电影、边流泪的地主母亲的形象;但我也想到了自己在书本上学到的真理——地主阶级是不折不扣的剥削者,它和农民是不共戴天的。 真情流泪与虚伪作秀的两种地主母亲形象在我脑海中徘徊。我疑惑着:这个世界会有好地主吗? 反正我学到的书本上没有这样说过。
当在报刊上看到了雷锋日记时,我豁然开朗了。 雷锋在日记里这样说: 看问题不仅要看现象,还要从现象中抓住本质。有人说南方的地主剥削农民轻些,农民受的苦浅些,北方的地主狠些,剥削农民重些,农民受的苦深一些,这都是不正确的。张三地主是活阎王,李四地主是笑面虎,这绝不能说张三地主不好,李四地主好些。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作为还未成年的孩子,我当然相信人民的好榜样雷锋的话——雷锋贫农出身,又是孤儿,他是党员,觉悟高,那是不用说了。 何况雷锋的话还上了党报、党刊,那更不会有错。 那个看了《白毛女》而流泪的地主母亲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去……
17岁,我到了内蒙牧区插队,由于我没有包羊群,大部分时候都在打零工,就有机会和打零工的牧主及其子弟们在一起干活。我所在的牧场,放牧牛羊或马群,是相对高等的工作——它是由牧民来做的;而打草,盖棚圈等零活,则被视为低等工作——由牧主们完成。我除了春冬两季在牧民家帮工之外,夏秋两季与牧主或其子弟一起盖棚打草。 逐渐地,我已经能把牧主子弟与贫下中牧相区别开来了。说起劳动,他们都是兢兢业业,看不出彼此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当然,我还是把握住了一个明显的特征:凡神情爽朗,或不时发出豪迈的笑声的,大都是贫下中牧;而谨小慎微,表情黯淡的,大都是牧主或其子弟。另外,在集体劳动中,干那些最危险或最吃力活计的,一定是富牧子弟。 至于阶级性——地富的反动性与贫下中牧的革命性,我在他们的行动中并未观察出来,只能从表情上大致区分,如是而已。 改革开放以后,我听说,牧主们大多已经去世,不少牧主子弟在发家致富方面一直走在前面。他们似乎比一般牧民更善于经营,富裕的步子迈得更快一些。在国家放弃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方针后,这些牧主、富牧子弟开始展示着自己的生产能力……
阴差阳错,我返京后,在大学讲台上讲起古代文学来。 在讲课过程中,我逐渐有一种感觉——我讲的主要“地主文学”。例如宋代大词人辛弃疾的一首《西江月》: 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行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 辛弃疾叙述了他被贬闲居期间,在检查、巡视他的山园时,看到了有小孩子在溜进他的枣园,在用长竿准备偷打他的枣子!当然,我们的大慈大悲的辛老汉,不会来责罚这些可怜的穷孩子,他悄悄地观察着儿童怎样偷打他的枣子,兴致勃勃。他此刻,最怕的,就是有过路行人惊散了这些为解馋而偷枣的毛孩们。 在讲解这一有趣时刻时,一个事实赫然显露:辛弃疾是地主——还是蛮大的地主呢!你看,他在自己的地盘上种了那么多的松竹(“连云松竹”),还有了那么一大片梨林。枣子满山坡,满园地,他是一个富有的大地主呦! 辛弃疾是中国诗词上的大作家。自我懂事以来,还未见过有谁把他作为反面人物批评过;他一直被视为中华民族优秀人物的杰出代表。可是,我看到,被贬时的辛弃疾占有大量土地,他所建高楼建筑令人惊叹不已。那么,为何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大批判者们对他的地主身份,奢华生活,没有追究、清算呢?甚至在“横扫一切”的文革中,他也能逃过一劫? 讲课时必然会遇到那位名垂青史的大名人——“先忧后乐”的范仲淹。他也是地主!他所筹建的用来帮助家乡族人的“义庄”,就是通过捐赠的形式,以自己一部分田地中的田租,用于慈善的目的。范仲淹能够用他的力量来帮助自己家乡的族人,但范仲淹毕竟首先是位地主啊。他如果没有大量土地,哪来能力去帮助他的同胞呢? 范仲淹、辛弃疾是地主,他们所写的诗词,必然打下了地主文化的烙印,也可以说是我国古代贵族文化的烙印。而那些传诵古今的歌颂或同情农(渔)民的作品,恰恰是以范、辛为代表的地主知识分子创作出来的。范仲淹的《江上渔者》不用说,辛弃疾的写乡村农民生活的小小词章,在宋代词史上被公认为是写得最好的,按照阶级观点,怎样解释呢?过着富足生活的地主,竟然会写出同情、讴歌劳动者的优美诗词! 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在讲那位大名鼎鼎的南宋诗人范成大时,我的感慨更深了。 范成大,曾经代表南宋出使金国谈判,他在金人的威逼恫吓面前,大义凛然,不辱使命,不仅为南宋人所钦仰,就是连金人,对他的风采,也是钦佩有加。范成大退休后,在苏州所拥有的建筑,名目有“北山堂、钱岩观、镜阁、寿枥堂,”等等,其它的“亭宇尤多”,真是数不胜数。他在自己拥有的土地上,种植了大量的梅花,构筑了“农圃”。(见注解)孝宗亲自给他所在地题名“石湖”,文人名士聚集赋诗,极一时之盛。像范成大这样的官僚,占地更多,种植的植物,也更丰富多彩。而就是他这样富庶之极的地主,在中国文学史上写了具有里程碑式的六十首农事诗《四时田园杂兴》,其包括农事范围之广,描写之动人深刻,在古代诗歌中可以说达到了一个高峰。你看他的诗作:“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写农民的劳动,多么充满热情,多么生动有趣。“采菱辛苦废犁锄,血脂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描写统治者对农民的剥削之残酷,沁满了诗人的血泪。 写出乡村农人生活最出彩的,恰恰是辛弃疾、范成大这些拥有很多土地、个人生活非常舒适的士大夫文人,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按照当时的阶级斗争观点来分析,生活条件与政治地位迥然不同的地主与农民,是不可能有感情上的共鸣的。 其实,地主并非是铁板一块,为富不仁者有之,宽厚待人者,也自有人在。而仁义多情如范仲淹者,亦不乏其人。我国古代的灿烂文学,大都出于地主知识分子之手,这一事实更告诉我们,所谓贵族(或地主)文学,精华在所多有,早已深入国人骨髓,不是一个阶级分析的观点就可以轻易抹杀掉的。 因此可以明白,在建国后、文革中,人们曾高呼批判、清算古代封建地主文化,同时却屡屡歌咏范成大、辛弃疾这些“地主作者”的作品而声音不绝的原因了。 魅力!当一批富有魅力的文学佳作放在你的面前时,你沉浸于其中,竟然忘掉了你念念不忘的批判原则或立场时,你就应该反思这原则、立场本身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中文系古代文学所教授的文学作品,大都是“地主文学”(也有少量民间文学)——地主知识分子的作品。很多脍炙人口,传诵不息的文学精品——我国文学之瑰宝,出自他们之手,是不争的事实。怎么解释? 魅力!对国家、百姓、生活的热爱,不断修养、辛勤创作,是他们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也与他们有更充足的经济条件与读书时间有一定关联。 看来,对“地主文学”,否定不了,因为它一直在我国世代传承。当然,它并非完美,且有不少缺点、不足,正如一切事物都不可能完美一样。 那个流泪的地主母亲,在我眼前,又渐渐清晰起来。孟子说,人人都有“恻隐之心”——同情贫苦农民的眼泪,难道只能从贫苦人眼里流出,而与地主母亲无缘吗? 我们都相信人类的这种普遍的良知,朋友,对麽?
文穆范成大,岁晚卜筑于吴郡盘门外十里。盖因阖闾所筑越来溪故城之基,随地高下,而为亭榭。所植皆名花,而梅尤多,别筑农圃。堂对楞伽(QIE,阳平),临石湖,盖太湖之一,范蠡所从入五湖者也。孝皇尝御书石湖二大字以赐之。又有北山堂、钱岩观、镜阁、寿枥堂。他亭宇尤多。一时名人胜士,篇章赋咏,莫不及铺张之美。(宋周密《齐东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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