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七、八岁以前我还是很佩服老爸的，觉得自己的爸爸
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勇敢，最能干的人。可稍大一点后，这神圣的光
环就在我心中消失了。我觉得老爸的聪明是表面的，而且觉得他很自
私。到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便开始和老爸较劲儿了。我从小就觉得老
爸不喜欢我，总觉得和他有一点隔阂。老爸也直言不讳，不止一次地
当着我的面公开表示几个孩子中他最不喜欢我。记得七，八岁时，一
位邻居来串门，闲聊中，老爸问道："我这几个孩子中，你最喜欢谁？"
这邻居也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一语便道出了我的名字。老爸听了很不
以为然，进问道："为什么？""勤快，有眼里见，有礼貌。"老爸摇了
摇头："我不喜话她，这孩子太认真，什么事儿都爱打破沙锅问（纹）
到底。""这才好呢吗，毛主席说了''共产党员讲究的就是认真二字，
就是要多问几个为什么''。"老爸一声冷笑："他可以多问别人几个为
什么，可千万别问他老人家''为什么''。"老爸又转过身指了指正在旁
边玩着的我说："这是个右派苗子，长大了是要挨整的。共产党容不
下这样的人"姑姑来了说我文静，有个小姑娘样儿，转身又责备我姐，
说她象个假小子。老爸听了非常不高兴，立即反驳说女孩子就应该有
个泼辣劲儿。
"这孩子太娇气，太敏感，而且心又太重，不好"。老爸对姑姑说
。我记得老爸后来不止一次地这样对亲戚们说。
一日，一个男孩儿向我姐挑衅，我姐便朝那男孩儿当胸一拳。老
爸隔窗看见了，一脸得意之情，转过身对我说："看见没有？你姐就
敢。如果你能象你姐那样敢给欺负你的男孩儿当胸一拳，我每天早晨
给你买油饼儿吃。"有一次我从外面玩儿完了跑回家，一进家门只见
老爸一看见我，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哈，原来
是你呀。我说的呢，我明明有五个孩子，可怎么数怎么是四个。我便
掰着手指点名儿，谁谁在，谁谁在，谁谁在，谁谁也在。对呀，不是
全都在吗，怎么五个就变成四个了呢？我正捉摸着呢，怎么回事呢？
你就跑了进来。嗨，原来是把你给忘了。"我当时听着觉得还挺好玩
的，就使劲儿地笑。可后来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五个孩子中他凭
什么就把我的名字给忘了呢？那一定是我在他心中无地位。多少年后
我对此还耿耿于怀，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便旧事重提，说他当年数数
时之所以把我给漏了就是因为我在他心中向来无地位。老爸听了便说
："你这孩子就是不识逗，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孩子忘了呢？你爸又不
是老母猪，没事儿呆在家里数崽儿玩儿。"老爸重男轻女，在家里时
不时地发表一些男尊女卑的言论。刚开始时我是敢怒不敢言，后来便
明里暗里地和他较劲儿，再以后就是双方针锋相对的唇枪舌剑。老爸
是个顺毛驴，见我和他故意较劲儿，对我便也更加苛刻和看不惯。老
妈抱怨说老爸对我不公平，老爸则说老妈对我偏疼袒护。爹说爹有理，
娘说娘有理，我夹在中间，开始时小心处事，一点儿不敢得罪老爸，
后来自然而然地便和老妈结成了统一战线。老妈说她怀我时全家都盼
着我是个男孩儿，不想生下来却是个女孩儿，让全家人大失所望。那
时老爸一说老妈偏疼我，老妈就说："是呀，从她一生下来，她奶奶
就不喜欢她，你对他也就是那么回事，她又身体不好，我再不偏疼她
点儿，这孩子就没活路了"。
老妈说老爸对我不好是受我奶奶影响。她说老爸虽然不喜欢我是
个女孩，但开始时对我也还说的过去，只是我奶奶死不待见我，一来
二去，老爸对我也不待见起来。我妈说我爸对我是时好时坏，我奶奶
影响少时，就对我好点儿，我奶奶影响多时，就对我坏点儿。
有一次我奶奶说我自小就有主意。她说我一岁多刚刚会走的时候，
只要她稍不注意，我便扭达扭达地溜了。溜到胡同里，便双手一背，
紧紧贴着墙根儿站着；一见有和我妈年龄穿着相似的妇女走过来，我
便走上前去扯人家衣服，一看不是我妈，又马上退回到墙根儿那儿接
着站着。等她出来找到我，把我领回家，可不一会儿，她一不留神，
我就又溜了。"你出来说她，她就低着头跟你回去，也不哭也不闹，
可在家没呆一会儿，你一不注意，她就又溜了。每天都要这样跑出来
好几次"。我觉得挺好玩儿，就把这话学给我妈听，不想老妈听了却
一脸悲情，不无愤怒地说："孩子知道什么，谁对她好她就喜欢和谁
在一起，这么点儿的孩子不愿在家呆着，非要在太阳底下晒着等她妈，
这说明了什么"？本来我还在那儿高兴着呢，老妈这一席话顿时使我
兴致全无。
我对老爸心有芥蒂，平时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向他张口要钱。有时
学校组织电影，如果老妈不在，我宁可不去，也不跟老爸张口。可是
有一次是一个政治宣传片儿，老师要求所有的学生必须去。我中午回
家，家里只有老爸在，我万般无奈，就在那儿耗，后来实在没办法了，
眼看就到该去上课的时间了，才迫不得已地对老爸说因为学校组织我
们看电影每人需要交五分钱。老爸听了立即从兜里掏出一张一毛钱的
票子，边给我边说："拿去吧，那另外五分钱留着买冰棍吃。"我一点
儿没想到老爸会这样大方，平常我跟老妈要电影票钱，老妈一般都不
多给，最好时也就多给你三分钱，一根小豆冰棍的钱。今天可好，第
一次跟老爸要钱就多给了我五分。那天我高兴了一天，晚上还偷偷地
向我妈进行了汇报。过了几天我正要出屋去玩儿，老爸忽然把我叫住
问我平时为什么从不向他要钱，我站在那儿不知如何回答，过了好一
会儿才说："因为我想要钱时，您都不在家。""是不是怕我不给你？"
老爸笑着。
"也不是。"我支支吾吾，我不想告诉他我就是不想让他觉得我有
求于他。
"反正你有你妈给你作后盾，你总能拿到钱，对不对？"老爸总以
为老妈会偷偷给我钱，这实在是冤枉了我。其实老妈抠得很，从不会
无缘无故给我一分钱的。
"以后没必要什么钱都跟你妈要，你可以跟你爸要，你爸不会不
给你的。"尽管老爸说了这句话，我依然如旧，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向
老爸开口要钱。
我和老爸的矛盾到我上中学时开始浮出水面。在一次激烈的争执
之后我便和他公开对立起来。激烈时，我会几个星期不叫他一声爸爸
。
那是某个星期日的上午，像往常一样，我起床后便开始收拾屋子，
然后把全家过去一周里的脏衣服攒在一起。先用一大盆凉水把那小山
般似的床单，枕套，脏衣服一件一件地用凉水搓一遍，然后再在大铝
盆里冲上洗衣粉，拿过小板凳，坐在那儿开始一件一件地，从浅颜色
到深颜色地洗起来。我在板凳上全神贯注地地洗着衣服，老爸坐在床
上神情专注地拉着二胡。快到十一点钟的时候，老爸忽然停止了他的
二胡演奏，告诉我说快十一点了，该去做饭了。我听了，气不打一处
来，心想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忙，我又不是女奴，凭什么就该这么为
你们服务，还没有洗完衣服就得去做饭。于是，我坐在那里权且没有
听见，只顾低着头洗着我的衣服。
"都十一点了，还不去做饭"。老爸又一次说道。
我则继续装听不见，一声不吭，继续使劲儿洗着衣服。老爸见我
对她充耳不闻，便提高了声音："我叫你做饭呢，都十一点了，你听
见了没有"？
"我洗衣服呢，洗完衣服再说"。我抬起头简单回答了一句，便又
低下头搓起衣服来"先做饭，吃完饭你再洗"。
老爸这话使我非常气愤，真想对他说：您不会去做，只是由于怕
他，便说道："我不饿，我不吃了"。
"你不吃，我们吃，起来做饭去"。
这时我已气得不行，终于忍无可忍，便说道："您不会自己去做
吗"？
老爸见我竟然敢这样回敬他，便厉声叫道："我叫你去做饭，你
跟我犟什么嘴"。说着便冲过来一拳打在我的肩膀上。不知是从哪里
来的勇气，我站起来顺手就把床单，枕头扔得满地都是。一边哭一边
叫道："我从早上一起来就干活，没歇一分钟，凭什么我就该做饭？
我又不是童工，童工还有工资呢，您凭什么这样对待我？您不是我爸
。我不想要您这样的爸爸。从今以后我没有爸爸"。
老爸本还想打我，见我一步不让，且又说出一车子委屈的话来，
反倒消了火，不理我了。我却委屈得不行，趴在床上抽抽泣泣，哭得
天昏地暗。过了大约有半个小时，我还在那儿哭泣，老爸却进来笑着
对我说："饭我已做好了，起来吃饭"。我哪里有胃口吃饭，便理也不
理，继续抽抽泣泣地哭泣。老爸便走过来拉我："炸酱面，甭儿好吃，
你爸爸做的，你还不吃"。
"我不吃"。
"真不吃"？
"当然不吃"。
老爸无奈，又受不了我的倔强,便气极败坏地说："不吃甭吃，永
远甭吃"。
那天我一天没吃饭，到晚上眼睛哭得已成了两个肉泡泡。老妈下
班回家，一看我两眼红红的，忙问怎么回事。我本来早已结束了哭泣，
一见老妈询问，眼泪顿时又象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叭拉地滚滚流下
。老妈便问老爸："干吗来着？她干么这么哭呀？"老爸便在一旁说："
这孩子动不得，快成了沾不着了。她愿意哭，就让她哭吧，别人有什
么办法"？
老妈见问不出来便着急起来，走过来搂着我说："快别让妈着急
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则哭得更凶了，呜呜噎噎地说："我爸打了我，打了我肩膀一
拳"。
"因为什么呢"？
"我正在洗衣服，她让我做饭去，我没去，他上来就打了我一拳"
。
老妈立即转身和老爸争执起来："因为什么正经事儿？我跟你说，
就这一次，今后不许你打她。闺女大了，别说她没做什么错事，就是
错了，也由不得你做爸爸的动手。她今年都十三了，一天比一天大了，
你做爸爸顶多说说而已。你见着谁家做爸爸的自己闺女大了还动手打
的？从今以后，你主要教育儿子，闺女归我。今后她有什么错误是我
这个做妈的责任，你甭管"。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闺女一哭，你立即就跟她一头"。
"什么叫我跟她一头？她本来就身体不好，这肯定是一天又没吃
饭，你做爸爸的就一点不心疼"？
"我心疼什么？她愿意饿着，我管的着吗？""她好不着着的，愿
意饿着？""你有本事走，把你闺女也带走"。
"你别说废话，走哪儿去？"老爸也知道自己理亏，后来也就就坡
儿下驴地说："行，行，今后我只管儿子,她我不管，就你管"。接着
又说："就你这样护着她，护不出好来。她趁早儿早早滚蛋"。
"我自己的闺女我知道,你让她滚哪儿去"？
这次是我第一次和我爸爸公开对抗，从此之后，我便索性豁了出
去，把以前的暗较劲儿变成了公开较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