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悬疑小说连载一):第一部 悲莫悲兮生别离 作者:庄生


 

 

  食指(连载一)

  楔子

公元前278年5月初五,有位一袭白衣的老人,徘徊在汨罗江畔。远处道中,群群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匆匆而过;汨罗江上,破烂的木船也载着难民,顺流而下,舱中不时传出悲凉的叹息和哭泣。

老人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他举首远眺,似看见楚国郢都烽烟席卷,烈焰将高大的梓树烤成焦炭;秦兵在楚王陵寝铁蹄驰骋,陵墓一片焦土。想到故国沉沦,老人心如刀绞。几十年来,他先被贬官,再被流放,逐于汉北江南,风餐露宿,受尽艰辛。对出身名门贵族之家、又曾官至左徒的他来说,简直生不如死。赴死之念早已萦绕心头,至今未死,是因对楚王还残存着一线希望:期盼楚王在国家危亡之际翻然悔悟,亲贤臣,远小人,重新启用他。可残酷的现实终与愿违,楚怀王客死秦国,顷襄王更加昏庸,如今秦军铁骑踏破郢都,王臣仓皇出逃,他报效祖国的心愿化为泡影。哀莫大于心死,此刻老人踌躇于江畔,泥垢复面,乱发如草,不知该走向何方。老人且走且吟,发出悲怆之声:

“皇天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皇天啊反复无常,为何令百姓震恐遭殃?人们离散相失,春耕时分迁往东方。----屈原诗《哀郢》)

一位渔父手持船桨,由远处走来。他鹤发红颜,目光炯炯有神,不像出没江波的渔夫,倒像道行高深的隐者。渔父到老人近旁,抬头一看,吃惊道:

“这不是三闾大夫吗?您怎会落魄到这个样子?”“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因此被放逐了啊!”老人答到。

渔父闻声叹气,摇摇头说:

“圣人都不拘泥于外物,能随着世事变化而应变。既然世人都混浊了,您何不也搅泥沙扬波澜,让自己也变得混浊些?既然众人都喝醉了,您何不能也品醪糟饮酒浆,让自己也大醉一场?何必沉思苦想,独显清高,非把自己送上流放之路呢?”老人不以为然,争辩说:

“我听说,刚洗了头的人一定会掸掸帽子,刚洗了澡的人一定会抖抖衣服。我岂能让洁净的身体,遭受污垢的沾染呢?我宁可投入湘水,葬身鱼腹,怎能让清白如月的情操,蒙受尘世之俗埃呢?

渔父听完,微微一笑,敲打着船桨高歌而去:

“沧浪之水清啊,可以洗我的帽缨;沧浪之水浊啊,可以洗我的双足。”渔父的歌声渐行渐远,可老人听来,那歌词却如利刃剜心,将最后一点求生的欲望击得粉碎。“苍天呀,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的忠心吗?”老人面向北方俯身深深叩拜,坐起来将一大袋沙石缚在身上,艰难地向汨罗江中走去。

狂风大作,刹那间天昏地暗,乱云由远方涌来;汨罗江波涛汹涌,排排巨浪似野马飞奔,一波接一波冲向老人。老人踉跄地走进波涛,水由浅而深,当江水齐胸时,老人举起手,将食指指向阴暗的天空,用尽全力发出最后的呐喊:

“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宁肯速死让冤魂随江漂泊,只怕我死后将祸殃不断;不等说完遗言便投身大江,因痛惜那糊涂的君王听不明白!------屈原诗《惜往日》)

一道闪电撕破云层,惊雷炸裂,天地之间似乎都回荡着老者的呐喊之声!

江水没过老者,江面上只露一只食指直刺苍穹,大浪蜂拥而来,终于那只食指也被狂涛淹没,暴雨倾盆,江面茫茫一片,万物无踪。

江畔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子声嘶力竭的呼喊:“父亲啊,你在哪?”随之又有呼声自雨中传来,是那位渔父的声音:“不好了,快救人啊,三闾大夫投江了!”顷刻之间,江面上划来许多小船,大家都焦急地呼喊着三闾大夫。忽然风停了,雨住了,汨罗江上除了渐趋平静的波纹,什么也没有。

公元前278年5月初5,在楚国郢都被秦军攻破不到三个月,诗人屈原投汨罗江而死。“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这是屈原死前发出的警世的预言、愤世的诅咒;谁也不会想到,这句遗言竟一语成谶,屈原之死成了连绵祸殃的先兆;直到两千多年后,他预言的祸殃依然发生着。

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终会发芽,不管是一年后,或是一千年后。


注:

屈原与渔父对话,译自楚辞《渔父》,原文如下: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於鱼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第一部  悲莫悲兮生别离

1、云鹏来访

我要讲的故事,开始于千禧年的第一天。“千禧年”的叫法,据说源于基督教教义,载于《新约》中“启示录”第20章。对这段教义,基督教各派有不同的解释。有的说是基督降临的日子,有的说是撒旦作乱的日子,我不信教,但自千禧年元旦起,一连串的噩梦让我相信,那的确是恶魔跑到世上作乱的日子。

不知是哪本书说过,人的思想具有磁性,你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你吸引过来的。一个不好的感觉,会引来一连串噩梦;而笑口常开的人,总会有好运气。我不知这个说法是否科学,但九年前,与我不期而遇的一连串悲惨之事,正是从一个不好的感觉开始的。

不好的感觉是何时冒出来的,已很难说清。九五年,单位要建网络,别看单位里高级知识分子成堆儿,可都是搞社会科学的,与计算机和网络一点不沾边。俗话说挫子里拔将军,单位有几个懂点儿计算机打字儿的,就成了挫子里的将军,被派去搞网,其中就有我。一忙三年,到九八年总算把网整通了。本以为可以喘口气,谁知通了网更要命。一会儿这上不去网了,一会儿那邮件收不到了,一会儿这的电脑中了病毒了,一会儿那的打印机打乱码了,整日东奔西跑,如救火队一般,没有一天不熬夜的。

劳累之外,还有担忧和痛苦。张湾三年,孔化营两年,房修处一年,农民工人都当过,一滴汗水摔八瓣,知道挣钱的不易。这回建网单位投了近千万,钱经自己手大把大把花出去,人像坐着个没底儿的船,终日惶恐不安;官场和商场上的应酬多了,免不了请客送礼,一顿饭吃个几百上千的,就觉得像在犯罪。心情不好,睡眠就出现问题,入睡慢,梦多。后来发展到彻夜难眠。几晚睡不着,人就没了魂儿。年轻时偶尔也失眠,但第二天必会犯睏,晚上沾枕就着。可千禧年前那段时间,持续失眠,每晚辗转反侧,不管是数数儿还是听催眠曲,都不管用,只好吃安定。虽勉强能入睡,凌晨两三点钟又必定醒来,眼巴巴地看着窗外星光渐稀,晨曦微露,对未来的日子就有些恐惧。这种不良预感,大概就有磁性,正将一连串噩梦吸引过来。

千禧年的第一个夜晚,我无精打采坐在书房,想看书又看不进去。电视台都是文艺晚会,又唱又跳,热闹得很。失眠的人,对声音异常敏感,恨不得天地万物全变成哑巴,周围不要有一点动静。越怕有动静,耳朵越灵,四面八方好像都在跑火车。没辙,只好躲进书屋。即使门关得很严,喧闹声仍旧冷风般从门缝里挤进来,令我无可奈何。手里的书也如一片枯树皮,丝毫引不起兴趣,眼睛看着书,脑子却在走神儿。不知呆坐了多久,忽然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我正在诧异谁会在千禧之夜来访,夫人已将王云鹏迎了进来。

看过《我的张湾》的同学一定记得王云鹏:五七干校红卫连连长,一米八几的个儿,英俊的小帅哥儿。我俩一起试制“九二0”,一起麦收抢场,一起保护虎子,捉弄造反派李沙牛,一年相处使我俩成了好朋友。那年冬天,在沙河畔拉砂礓修路,他为了挡住溜坡的架子车,被砸在车下,多处骨折,当天就被送回北京。我想他伤得那么重,即便保住性命,恐怕难免会落下残疾;谁知七三年春我从干校返回北京,一进十八号院,见大广场上几个年轻人在打篮球,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龙腾虎跃,不是云鹏是谁?

“你恢复得这么好!没瘸没拐!神了!”我惊叹到。

“多亏了双桥老太太呀!”云鹏乐呵呵地对我说。

北京城我辈之人,大概都对“双桥老太太”有过耳闻吧?“双桥老太太”是河南省夏邑县人,丈夫是解放军将领。1949年,老人随丈夫进京,驻防京东通县。此后,长期在双桥卫生院(医院)的骨伤科行医。去年105岁寿终。老人是“罗氏正骨法”的第五代传人,“一掌击、一脚踢”,“借病人之力、用病人之实”,多少在大医院治不好的骨疾病人,到了老太太那手到病除,其医术近乎神奇。她曾给徐悲鸿、齐白石等名人看过病,有一年邓颖超扭伤了腰,躺在床上不能动,周总理把当时还没大名儿,被称为“老王家的”的罗老太请到中南海。罗老太帮邓颖超推拿按摩,不一会儿邓颖超居然可以下地走动了。总理听说老太太没大名儿,说“总叫‘老王家的’不像话,新社会人人都该有名字,你这么有名气,索性就叫‘罗有名’吧。”老太太从此有了大名儿叫“罗有名”。不过老百姓还是喜欢称她为“双桥老太太”。

王云鹏那年回京,便是托人找到双桥老太太给接的骨,没半年,欢蹦乱跳,一点看不出有啥毛病。高中毕业,还入伍当了兵,还进了特务连,练得好身手。后来转业到公安局刑侦队,成为一名出色的刑警。刑警忙,难得有时间和朋友聊天,可云鹏却是我的常客,不是来闲聊,是来说案子。我从小喜欢福尔摩斯,4个长篇几十个短篇,全记在脑子里。在红卫连宿舍,晚上常给伙伴们讲,云鹏特别喜欢听,有时讲到节骨眼儿上,熄了灯还不让睡,磨着我非得讲完不可。改革开放后小说解禁,我把能买到的推理小说代表作读了个遍。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别看我不是警察,却很喜欢分析案子。云鹏遇到疑难案件,常来我这坐坐,和我说说案情,我云天雾地忽悠一番,虽说是纸上谈兵,正所谓旁观者清,我的分析常让他柳暗花明,对破案有所帮助。

以往云鹏来访我会很高兴,可今天不同,我正为失眠发愁,要是再听他侃大山,更睡不着了。我懒洋洋地半躺在沙发里,与云鹏握握手。我的心思一定在脸上流露出来,云鹏用他钢锉般坚硬的大手握住我枯瘦的手说,“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呀?”说归说,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对面沙发上。我暗自叹了口气,知道今晚肯定又要睡不着了。

“你从阿富汗来?”云鹏看着我,狡黠的一笑。

“你又在考我。”我叹口气,闭着眼睛背书:“推理是这样的:这位先生是医生之类的人,但他有军人的气质,因此显然是军医,他一定刚从热带回来,因为他面部肤色黝黑,然而这并不是天生的,因为他手腕处的皮肤颇白。他憔悴的脸色很清楚地说出他曾受过病痛,他的左臂曾受伤,因为动作显得僵硬而不自然。一个英国的军医会在热带的什么地方遭到磨难而且还使左臂受伤呢?显然是在阿富汗。”“你从阿富汗来”,看过《血字研究》的同学大概会有印象,这是福尔摩斯与日后成为他好友的华生初次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位天才侦探诞生的定场词。我背的那段话,是福尔摩斯向华生解释,他如何看出华生是从阿富汗来的,是福尔摩斯第一次展现他独特而精妙的演绎推理。《血字研究》是柯南.道尔的处女作,在张湾时我给云鹏讲过好几遍。三十年过去,他依然没忘。

“真是俺师傅,记得倍儿准!”云鹏赞叹到。“现在让我来推理一下,你近来过得咋样?”他看着我,摇摇头说:“看来不妙呀?你最近严重失眠,靠安定睡觉?今晚你心情不太好,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我对他的推理一点不惊讶,因为我手头是本医书,讲失眠的,桌上有个装安定的锡纸板,是为了与书上介绍的安眠药对照,从卧室拿来的;而我的情绪萎靡不振全都在脸上写着呢。多年刑警生涯,使云鹏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多么细微的线索也甭想逃过他的毒眼。

“我没什么,倒是你一脸苦相,是不是又碰上什么疑难案件了?”云鹏的模样的确让我有些吃惊。他面色苍白,胡茬儿老长,憔悴的似乎比我更可怜。记得他上次来是在去年10月。有个失踪案,发生在西客站。一个姑娘在地下车库停了车,穿过地下通道去联发大厦,路程不过六十多米。停车场保安看到她离开,联发大厦那边却不见人影,她就此失踪了。那天云鹏来聊这案子,虽略显疲倦,但思维敏捷,腰板挺直,目光中透着睿智和自信。怎么两个月没见,他头发白了许多,腰也弯了背也驼了,一下变成个小老头了?其实我的感觉有些过分,看惯了云鹏英姿勃发,生龙活虎,猛然见他有些憔悴,就觉得他老了许多。云鹏和我同岁,都属羊,月份比我大些,所以叫我老弟。他在警界摸爬滚打二十多年,从一个小警察干到刑侦队重案组头头,什么样的恶性案件没见过?那年侦破横二条胡同“人肉包子案”,他把勘察现场的录相带放给我看,那阴暗冰冷的小屋中,冰箱里冻着人体器官,床底下埋着累累尸骨,血淋淋的画面,让我夜夜噩梦,他看着那画面却平静如常。可能是经历太多的血腥,已麻木了神经,不论面对什么案件,他都能镇定自若。可眼前的他,目光之中却隐隐有些胆怯,有些困惑,这神色我从未见过。我猜一定有什么惊天大案发生了,搁着过去,我一定竖着耳朵听他讲;可眼下却没有一点兴趣。我知道,如果听他说案子,今晚就甭想睡觉了。

“怎么了?西客站失踪的姑娘还没找着?”我敷衍地问了一句。

“没有,但也没有谋杀证据,还算是失踪。”我知道一般失踪案不归云鹏管,北京一千多万人口,每天走失的人不知有多少,须有确切证据证明被害,刑侦队才会接手。既然那姑娘还算失踪,说明那不是困扰云鹏的案子。

“什么案子把你累成这样?是不是白宝山死而复活,又窜回北京来杀人了?”白宝山尽人皆知,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96年至97年,他在北京、河北和新疆先后杀害15人,被公安部列为“1996暨1997全国一号案件”。在缉捕白宝山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北京、河北和新疆公安部门出动警力数万人次,云鹏为这个案子可谓废寑忘食,熬过多少不眠之夜。

“他?”云鹏用极蔑视的口吻吐出这个字,“他小子不过是狡兔三窟,溜得快,猫得住,再加上那个傻婆娘给他打掩护,让我们逮他费了点功夫。可是打他在石井山热电厂第一次袭警开始,我就坚信这小子跑不了!事后看,我们分析的案犯特征,除了当过兵这条不符外,其它基本吻合。我当时就说,除非他躲进深山老林,再不作案,否则法网恢恢,他总有落网一天!瞧,我没说错吧?不到两年,这小子就地正法了!”说到这,云鹏眼中闪亮了自豪的光芒。

“那,是什么案子难倒你这英雄汉呢?”“难倒我?没有呀!咱是谁?天大的案子也难不住咱!”云鹏一付打肿脸充胖子的样儿。

“算了吧,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几天没刮胡子了?满身烟味,一天至少抽三包吧?眼睛红得像兔子,一定熬了几宿儿吧?你上楼的脚步声,有气无力的,就像饿了三天似的,你平时可总是一溜小跑呀?还有,今天是元旦,你不和家人一起过,跑我这来干嘛?或是你破了个大案,上我这来显摆?可瞧你那脸苦笑!肯定是遇到棘手的案子,走进死胡同了,上这找辙来了。怎么样,推理靠谱儿吧?”云鹏尴尬的笑了笑,“到底是咱师傅,眼比我还毒!是有个辣手的案子,我给你说说?”我把头摇得像拨楞鼓,忙不迭地说:“打住打住,我帮不了你!最近让失眠闹的,脑子里一锅浆糊,你破不了的案子,去跟头儿说,找我有啥用?我又不是警察!”“这案子非同一般呀!不骗你,它比莫格街凶杀案还神秘,比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还恐怖,比人骨拼图还血腥,比希腊棺材之迷还诡异……,要是不听后悔一辈子!”“我要是听了,后悔十辈子!”我一脸冰霜。

你就听听,你脑袋瓜灵,一准儿有高见!”云鹏赶紧给我戴高帽。

“戴高帽也没用,求求你,别再讲你的永远破不完的案子了,让我睡个踏实觉吧!”云鹏很失望,他阴下脸来看我,“你真不想听?”“真不想听!”云鹏沉默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我不敢正视他,装作闭目养神。

许久,他无奈何地点点头,站起身说:“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睡觉在你这比什么都重要。我马上走,不过明天我还得来,这个案子我必须要给你讲,人命关天呀!”别看我俩平常嘻嘻哈哈,云鹏生起气来,我还真有些怕他。他有牛脾气,凡事说到做到。今晚若不听他说,明天必定还会来,反正伸脖一刀缩脖也一刀,看来是非听不可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这么固执地要我听,人命关天我就必须要听吗?我又不是警察!唉,没办法,谁让我俩有三十年的交情呢?

“等等,是杀人案吗?”我喊住他问。

云鹏转过身望着我,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连环杀人?”云鹏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此案非同寻常?”云鹏使劲点点头,跟着说:“我破过这么多大案,还真是头遭见,不瞒你说,我都怀疑作案的是不是人?要我看,他简直就是个鬼!”泯灭殆尽的好奇心终于被云鹏唤醒,我叹了口气,“坐下吧。”云鹏笑了。他重新坐回沙,仰头望着天花板,不由自主地向兜里摸烟,突然想起在我家是不准抽烟的,不好意思地停住手。我不看他,只看着窗外那些隐隐约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松树枝,静等他开口。

“你还记得李霏霏吗?”云鹏问。

“李霏霏?演过什么电影?”我觉得这名字像个电影演员。

“不是演电影的,是咱们大院的那个李霏霏!”“李霏霏?咱们大院?你说十八号?”云鹏点点头。

我的思绪漂向远方,从童年的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忽然,一个大眼睛,双眼皮,总爱在花前月下读古诗,全身透出一种古典美的小姑娘,闪现在我脑海。

“我记得,小学她还和我一班呢。我记得是文革开始那年,对,是66年,她父亲被红卫兵打死后不久,她就随母亲搬走了。说起来已经三十多年没见她了,她怎么了?”“她死了。”“死了?”我有些惊讶,更准确说是有些感慨。三十多年没见,李霏霏已和陌生人差不多。况且人过了不惑之年,对生死已能坦然处之,虽说是小时同学,毕竟多年不见,不至于很悲伤。

“什么时候死的?”“上个月”。

“死于谋杀?”“非常残忍!”“什么人干的?”“不知道。”“杀人动机?”“不知道。”“怎么杀的?”“不知道”“怎么会?”云鹏长叹一声,“唉,说来话长,你别嫌我啰嗦,这案子真他妈的有些邪门!”
随着云鹏的叙述,这桩食指案闯入我的生活,如今想来还有些后怕,后悔那天不该让云鹏坐下。我知这是命中的劫数,无可躲避;大洋彼岸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引发了大洋这边一场风暴,本案正是这样。只不过引发飓风的那只蝴蝶,不在大洋彼岸,而在遥远的过去。那薄如蝉翼的翅膀轻轻一动,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命运就像多米诺骨牌,你只需推倒第一块,后边自有确定的轨迹,任何人力不可抗拒,不可改变。


2  翰林院疑案

都说往事如烟,李霏霏的往事,的确像烟一样缥缈。三十年的经历,云鹏所知的,不过以下这些。

当年,霏霏的爸爸惨死后,她随母亲搬到文联的宿舍,文联是她母亲的单位。69年她随母亲下了干校。71年她母亲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开除公职,押回原籍劳改,她又随母亲回到老家湘西溆浦。73年母亲病逝,她在当地插了队。第二年,公社一个领导贪图她的美色,图谋不轨,她逃离村寨,有4年音信皆无。直到粉碎四人帮,才返回插队的村子。78年她在当地参加高考,得了头名,远超北大录取线。但那时左毒尚浓,她政审没通过,北大不敢要;省里一所大学惜她文才难得,冒险将她收了。4年本科读完,她去了美国读研。她有个姑姑在美国经商,非常有钱,且终身未嫁,无儿无女,拿她当亲女儿。她读完博士,便帮姑姑打理生意。98年老太太病逝,留下遗嘱,所有财产由李霏霏继承,霏霏一下成了富人。她办完姑姑后事,立刻回了国。

“这么说,她从八十年代就去美国了?难怪音信全无。”“连档案都找不到了,幸亏她小时候住咱大院,我有印象,到文联找老人儿,顺藤摸瓜,才了解到这点儿情况。”“她干嘛急着回国?想到国内发展?”“似乎不是。她回京后,在翰林院一号租了一套高级公寓,深居简出,既不游山玩水,也没做生意,不知整天干啥。”“她住翰林院一号?”我有些惊讶。

“翰林院你熟?”“没进去过,可就在我办公室北窗外,我天天免费观瞻。”九十年代,翰林院一号名噪京城,成为富人豪宅的代表。它坐落在东长安街北侧,二环以里,周围全是高级写字楼、大饭店、政府机关和高档商厦,可谓寸土寸金之地。清朝时翰林院内雕梁画栋,假山鱼池,景色怡人。解放后,大院被几家单位占了,其中就有我们单位。九十年代初,开发商相中这块风水宝地,斥重金拆迁,贴着我们单位后院,建了一座高层豪华公寓楼。每当夜幕降临,其灯火辉映星光,华丽的穹隆宛若白宫。我隔窗眺望,想象着其室内是何等豪华,其居者是何等奢侈,常发些“朱门酒肉臭”的感叹。想不到,小时多灾多难的李霏霏居然会住在其中。

“早知她住那,倒是该去拜访一下。我一直想开开眼,看看富人家里啥样呢!”我对云鹏说。

“听完霏霏的事儿,恐怕你不会再这样想。她住15层,三室一厅。北京风沙多,灰大,她请物业找了小时工搞卫生。能到翰林院当小时工,也不易,须经过家政培训,外地人不要,只要北京的,可靠。她雇的小时工姓张,24岁的姑娘,很机灵。上个月17号,小张和往常一样,上午十点到了翰林院一号,穿大堂到电梯旁,通过门禁和霏霏打了招呼,霏霏开启了电梯门。”“电梯还有门禁?这倒是头一次听说。”“高级公寓嘛,保安措施当然严格。你知道吗?不是有钱就能住翰林院的,经营商要进行资格审查的。前一段经营商拿出50套公寓房出售,广告词里有两句话:‘仅供成功人士,演艺明星不卖’,你说牛不?”“老观念里,演艺优伶,数下九流,再有钱也不算上等人;再说有些大腕素质确实差,为了出名,喜欢炒作绯闻,翰林院书香门弟,那样的人住进来确实给翰林院跌份。”“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翰林院满楼‘公卿王侯’,大门自然难进。院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保安几乎都是复转军人,个个干过侦察兵,全一米八大个儿,身手了得,薪水也高得很。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就不干公安,一定去翰林院当保安!”“那你就白听福尔摩斯了,”我摇摇头。

云鹏苦笑,接着说:“翰林院的一层是大堂,外人进来,保安先要详细盘查。电梯和楼道门都有指纹识别和门禁;住户进来要验指纹,指纹是入住时存进指纹库的,隔段时间更换一次,并不一定只用食指。”“这招儿是对付间谍的,翰林院成了安全部了。”“识别允许三次,三次失败,系统自动锁死,大堂保安会收到警示信号。”“那外人跟在住户后面进入电梯怎么办?像晚上去提款机提款,我用卡刷开门,别人跟着进来,这种情况很常见呀?”“哈,你别看翰林院挺大的,里面不全是公寓,有些是写字楼,与公寓是隔开的。公寓房也就一百多套,保安对谁是住户门清儿。如果外人跟随住户进来,保安必须核实身份才会放行;如果外人独自来访,则必须通过门禁与受访者沟通,家中门禁是可视的,主人可以看到来访者,由主人操作门禁打开电梯或楼梯门,外人才能进入。院内和大堂里装有多部探头,全方位监控,监控资料保存三个月。”“真是森严壁垒啊!”我感叹到。

“住户大门表面看是厚厚的红木,其实内包钢板,非常坚固;门锁是电子锁,没钥匙,刷卡;各房间都在隐蔽处安装了报警装置,如有意外,可随时报警。保安接到警报后,一分钟内即可赶到。警报有两种形式,一种尖叫声,很吓人;一种没有声儿,外人不会察觉。”“看来形容森严壁垒还不够,应该说是‘固若金汤’了!”我再次感叹到。

“那天小张按了门禁,和霏霏通了话。霏霏开启电梯门,小张坐到15层,来到霏霏门外。她按按门玲,屋内没有动静。再按,依然无人应声。她有些奇怪,拉了一下门柄,门竟然开了,但屋内无人。小张站在门外喊了霏霏几声,无人应答。她仔细向内张望,站在大门外只能看到客厅,客厅内一切陈设如常,没有任何异样。她犹豫了一会儿,走进屋里。先察看了霏霏的卧室,屋里没人,保险柜锁着,没有被撬迹象;她又到厨房和卫生间看看,也没人。最后她来到书房,书房背阴儿,又拉着窗帘,黑黑的看不太清,但肯定没人。小张感觉哪里有些异样,她打开灯,四下瞅瞅,当看到写字台时,她吓得惊叫一声!”“桌上有什么?”“一截儿手指头。”“人的指头?”“是的,一截纤细的指头,指甲精心修剪过。”“是女性的,难道霏霏被人杀害了?”“小张当时也这样想,她立即报了警。”“慢,”我打断云鹏,“你刚才说,小张在大堂与霏霏通过话?”“对。”“语气?声音?肯定是她吗?有没有被胁迫的迹象?”“很幸运,翰林院的门禁有自动录音。我们把霏霏的话音与过去的录音比对,声谱完全吻合。我反复听了两人的对话,小张说:‘阿姨,是我’;霏霏说:‘小张吧,等着,我给你开门’,语气很平静,不像被胁迫。”“从大堂到15层,用不了1分钟吧?”“25秒,我坐电梯掐了表,如果中间不停,正好25秒。”“电梯中途有人上下吗?”“小张说没有。”“25秒,能杀人剁指?”“事情的确蹊跷。”云鹏点点头。“听说翰林院一号出了凶杀案,我们不敢怠慢,立刻赶到现场封锁了大楼。刑警、法医、物证专家、痕迹专家,在霏霏家里折腾了一天,一无所获。”“什么都没发现?”“没有血迹、尸体、凶器,没有外人的足迹和指纹,什么可疑物都没有。床铺得整整齐齐,衣柜挂得井井有条。有些异样的只有两处:一是鞋子,小张说都在,尤其出门常穿的鞋子,一双没少,全在鞋柜里。还有进门要换的拖鞋,平日都放在门口玄关处,可那天却整齐的放在卧室床前。

“可能新买了一双鞋?”“屋内外没有新鞋的足迹,小张说霏霏从不在卧室换鞋。”“是有些奇怪。另一个可疑之处是什么?

“客厅有个座钟,停了。”“几点停的?”“四点零八分。”“电池没电了?”“那钟是个老古董,上发条的。黑檀木的钟身,下端有个厚厚的底座,钟门是镶有圆型玻璃的木门,玻璃蒙子上画了一朵云,表盘白色,表针黑色,座钟背后有两个发插孔,我上了上发条,钟就走起来,说明钟是没上发条才停的。”“窗户有没有打开的?”“没有,所有窗户都关得很严。”“没有一点儿可疑之处?”“除了拖鞋和挂钟,一切都无可挑剔!一位痕迹专家和我打赌,如果这里有凶杀,他从15层跳下去!”“的确不像,谁能把杀人现场做得这样干净!”“但是李霏霏确实不见了。噢,对了,还有桌上那截儿指头,也很奇怪。它放在一张白纸上,可纸上没有一点儿血迹。”“没血迹?不是刚切下来的?”“没错,法医说至少有十个小时了。”“那是头天夜里切下的?这有些匪夷所思。保安措施这么严密,怎么电梯和楼道里没装探头?”“原来装了,但住户不干,说像住监狱,没有一点儿个人隐私了。开发商只好把楼内探头拆了,只保留了大堂和地下车库入口的。”“等等,有地下车库?”“有,在地下一层。”“她有没有可能从地下车库开车走了?”“不可能,她的车还停在车库。”“凶手有可能将李霏霏杀害后,从车库运走吗?

“也不可能,车库和大堂一样,有指纹识别和门禁,没有许可,凶手无法上楼;车库入口有探头有保安,车子进出都有登记。我们查了那天的登记和监控录相,那天上午只有一位开车来的外人,是位大夫,看老年抑郁症的专家,每周二五上午给公寓里一位老太太做心理治疗,看了有半年了,保安对他很熟。”“你们封锁大楼时,他还在楼内吗?”“不在,他做完治疗已经走了。从保安记录的时间看,他开车离开时,小张正好到了霏霏家门口。也就是说小张坐电梯上楼时,他正乘坐电梯下楼,方向相反。而且老太太住5层,他要杀霏霏,得向上坐10层,绝对来不及。”“室内没有其它通道,通风口之类?像史泰龙和斯特里普合演得那个电影,叫《终极刺客》吧?斯特里普就是通过通风甬道作案的。”“肯定没有,除非她是蜘蛛侠,能从窗户爬出去,但窗户都关得好好的。”“可能化妆易容,装扮成某个住户从大堂出去?”“像《天龙八部》的阿珠?你真有想象力!大堂有探头,进出都有录相,我们核对了那天上午出去的住户,录相与实际相符。”我想了想,脱口而出:“当一切可能性都不存在时,”云鹏紧接着说:“‘剩下的无论有多不可能,必定是事实。’福尔摩斯第一条定理,对吧?那么,你认为事实是什么?”“我认为李霏霏还活着,就藏在楼内某处!”“根据?”“电梯时间、现场痕迹、密室环境等等,都说明不可能是凶杀,特别是鞋子!”“鞋子?”“她的鞋都在屋内,屋里又没有新鞋印,说明她失踪时没有穿鞋。倘若她被谋杀,即便她当时穿的是拖鞋,有可能从脚上脱落,也不会规规矩矩的摆在卧室呀?如果与小张通话者的确是霏霏,那么给凶手的时间,只有25秒!要杀人,这点儿时间够紧吧?凶手还有功夫把小张的鞋放进卧室吗?他又何必要把鞋放进卧室呢?而且现场没有任何外人进入的痕迹,也说明那鞋是霏霏自己留在卧室的。其次,你说那截儿手指是十小时以前切下的,这就更不可能是凶手所为了,唯一的解释是霏霏在头天夜里自己切下手指,洗净后放在桌上,并仔细清理了血迹。那天上午,她给小张打开电梯后,就光着脚溜了出去,藏到大楼的某个住户家,或是某个储藏室之类的房间,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你们应该挨家挨户搜查,包括公共空间。”“挨家搜?怎么可能!想想住户得都是什么人!当今社会,别说搜有钱人,就是老百姓家,没凭没据,你能随便搜吗?公共房间我们倒是彻底搜查了,一无所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怎么就肯定她被谋杀了呢?还记得《歪嘴的人》吗?”云鹏一愣,想了想说,“好像是个失踪案,是不是福尔摩斯帮一位女士,找到失踪的老公?”“是的。”“有点印象,记不太清了。”“案子的主角叫圣克莱,他是个外来者,在伦敦郊区买了别墅,并和一个酿酒商的女儿结婚生子。他没有固定职业,但自称在城里的几个公司有股份,每天早晨进城打理生意,傍晚归家,日子很宽裕。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几年,一天圣克莱夫人进城去取包裹,当她走到一条贫民窟的街道时,突然听到一声惊叫,抬头便看见她丈夫,正从一座破旧小楼的二层窗子俯身看着她,表情很惊慌,双手狂乱挥动,然后突然从窗口消失了。此时凑巧有一队巡警经过,夫人马上呼救,并带着警察冲上楼去,从她丈夫从窗口消失,到她带警察冲上楼,也就是转瞬之间。”“我想起来,他们在楼上只看到一个要饭的跛子。”“对,二楼房间里没有圣克莱,只有一个相貌丑陋的跛子,但在窗帘后发现了圣克莱的衬衣、鞋袜和帽子;窗台和地板上发现有血迹。窗外是条大河,当时正逢涨潮,河水很深。后来在河里发现了圣克莱的外衣,一切迹向都表明圣克莱是被人从窗户推下去,掉在河里淹死了,唯一缺失的就是他的尸体。”“我记得打捞上来的外衣口袋中装满了铜钱儿。”“对,六百多铜币,这是唯一的疑问,而福尔摩斯的解释是,那个跛子杀死了圣克莱,为了将外衣沉入河里,匆忙中把乞讨来的铜币装进外衣口袋。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警察看法也相同,于是那个相貌极其丑陋的跛子成了唯一的疑凶,被关进拘留所。”“我对铜钱儿印象特深,可我忘了后来是怎么破的案?”“案子的转折在一封信。几天后,圣克莱夫人接到一封信,这信竟然是‘遇害’的老公写给她的。福尔摩斯从这封信中发现了推理的错误,并马上找到了失踪的圣克莱---被关在拘留所里的那个跛子。”“我想起来了,那个圣克莱擅长化妆,他发现乞讨竟然收入颇丰,便装扮成乞丐,以乞讨为职业。几年来他早出晚归,并不是去城里经营生意,而是装扮成乞丐在街头讨钱。为换装方便,他在贫民窟租了一间房子。没想到那天刚卸装,便让夫人撞见,为了不让太太发现他所做的营生,只得飞快地重新扮成乞丐。你提这个故事,难道它与霏霏的案子有相似之处吗?”“都是在瞬间消失,这不是很相似吗?”“你还是怀疑霏霏会易容?”“我不是这个意思。圣克莱案告诉我们,不要只盯着案发的瞬间,当你对案中主角并不了解时,很容易被假象误导;福尔摩斯被误导,就是因为他不了解圣克莱的过去。而霏霏在美国待了那么些年,你知道她干些啥?假如我说她是个联邦特工,你还会对她的失踪惊讶吗?”“你可以编‘007’了!”“我只是打个比方。”“不过这句话我赞成,‘当你对案中主角并不了解时,很容易被假象误导;’我感觉自己就正被某种假象所迷惑,但就是理不出头绪。”云鹏的赞同让我高兴。“我敢打赌,她一定还活着,就躲在楼内。”“唉,打赌你准输!”云鹏长叹一声。

“你们找到尸体了?”“是的。”“在大楼里?”“不,在河里。”“河里?李霏霏投河了?”“不是,是另一女的。圣诞节那天,木樨地大桥有个女的投河自杀,离咱院儿不远呀,你没听说?”“我在晚报上看到的,她和李霏霏有关?”“那倒没有,她是外地的,是殉情而死的。不过在捞她时,在桥下捞上来一个很大的包裹,缒着一块大石头,若不是那女的凑巧在那投河,一时半会儿很难发现。”“那倒是,河面的冰挺厚的。包裹里是李霏霏的尸骨?”“你猜对一半,有尸无骨。”“有尸无骨?什么意思?”“只有肉,没有骨。全身的肉都从骨上剔下,煮熟儿,细细切成片。法医数了一天,眼儿都数花了,不多不少,整一千片。”我心里忽悠一下,“千刀万剐”这个词蹦到眼前,这不是凌迟处死么?是什么人对李霏霏这样仇恨?

“每片肉都切得很整齐,连内脏都洗净煮熟,均匀切块儿。我干了二十年刑警,杀人案破了不知多少,这么处理尸体的,独一份儿!这家伙心狠手辣,白宝山都小巫见大巫,和《沉默的羔羊》中那个汉尼拔有一拼!”云鹏表面不露声色,可透过他的目光,我看出他仍在为霏霏的惨死而震惊。我无法想象,当那湿漉漉的包裹被打开时,云鹏他们是什么感觉?比起横二条杀人现场还要恐怖吧?在隆冬寒夜听到这样的惨剧,我不禁身上发抖。

云鹏沉默了,我俩呆呆坐着,像两个木头人。

“厨子?屠夫?外科大夫?谁会有这样的刀工?藏尸、肢解、抛尸,有谁具备条件?不可能是外人,只可能是公寓住户!”我自言自语。

“你以为杀猪的能住翰林院?”“你说的对,不能光盯着住户,物业、保安、保姆,翰林院所有的人都要查。”“已经像过筛子似的滤了N遍,但至今没找到一个可疑的。”“会不会像《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为了继承遗产?”“这不是巴斯克维尔庄园,霏霏也不是亨利爵士,翰林院更没有史丹普尔顿。如果是为继承遗产,只要人死就行,没必要千刀万剐吧?”“是呀,”我拍拍脑袋,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懊恼。“怎么没见有报道?应该发动群众提供线索呀!”我说。

“这案子是绝密,在局里都没公开,只有领导和重案组的人知道。你想想,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在富人公寓发生这样的凶杀案,影响多恶劣?要是传出去,局长的乌纱帽还不得撸喽!公安局大门还不得让媒体挤破喽!好在霏霏没啥亲人,似乎也没啥朋友,至今还算风平浪静,但保不齐哪天消息走漏,捅到网上,那我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我一下理解了云鹏肩上的压力,理解为什么他一月之间苍老了许多。这案子真的是太残忍、太诡异、太骇人听闻了!

“能确定死亡时间吗?”“煮熟的尸体,法医还是头次见,死亡时间难以确定。不过法医推测,投入河里至少7天。”发现尸体是26号,26减7,是19;把尸体剔骨煮熟切碎,至少也得要一两天吧?失踪是17号,看来死亡也在那天,至多不会迟过18号。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没接着打捞?说不定骨头也抛在河里。”“捞了,不敢在白天,是夜间捞的,把木樨地河段趟了好几遍,没发现什么。”“包裹里没有一点儿骨头吗?”“没有。”“那怎么能断定是霏霏呢?”“包裹里有一截儿食指,经指纹比对,确认是霏霏的。看来凶手有意留下指头,让我们确认死者。”“只有食指,没有其它指头?”“没有,其它手指显然也切成碎片了。”“凶手为什么要在包裹里留下食指?为什么要在公寓里留下一截儿指头?这显然是精心设计的,凶手目的何在?”“公寓的指头不是霏霏的,是另一个女人的。”我愣了,“你说是另一个女人的指头?”“对,这正是案子的难点。在霏霏家,我看到指头就感觉不对劲,怎么会一点血迹都没有呢?指纹对比果然不符。我想到头天在门头沟王平镇发生的一起案子,一个女企业家,在她租住的农家院里离奇死亡,现场看像自杀,但她的右手食指不翼而飞。经过指纹比对,霏霏家这截儿指头,正是那个女企业家的!”一截食指,从门头沟农家院,跑到翰林院霏霏家,真是天方夜谭!

“事情还没完,分析案情时,又牵出两桩案子,都是去年发生的,都是中年女性,都是食指被残。加上李霏霏,四桩食指案!”云鹏的话让我更加惊愕。

“难道京城里出了个疯子,专跟手指头过不去?不过案子越多,线索就越多,快给我讲讲那三桩案子!”此刻我已把睡觉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夜已深,电视的歌舞声悄然停止,耳边除了窗外呼啸的风声,就是云鹏的话音。他讲了另三桩食指案,那的确都是非常怪异的案件。单纯复述可能令人乏味,让我改变视角,带同学们走进那三个与食指关联的故事。


3、血色玫瑰

第一件食指案发生在99年9月24日,那天是中秋节。

中秋节那天,秋月早早醒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出门晨练,而是倚在床头,拿着陪伴她二十年的小镜子,细细端详自己的脸。今天是她的生日,44岁生日。每年的生日,她都会对着小镜,看看鬓间又添了几根白发,额头又多了几条皱纹。中秋月圆,父母叫她秋月,是愿她永远像中秋明月那样美满。可她如今知道,月满则亏,秋天后面,是寒冷的冬天。

秋月的童年还算幸福。她生在一个电信工人家庭,是独生女,这在倡导“英雄母亲”的年代不多见。秋月很漂亮,白白净净,像月光那样清纯,明眸皓齿,笑起来很好看。上小学时,她永远是班上的活跃分子,特别在文体方面。她的柔韧性好,跳皮筋,从脚脖子起步,到大腿,到腰,到肩,到头顶,到大举,乃至当桩的女孩踮着脚尖,将皮筋举得不能再高了,其她女孩子只能靠拿大顶才够得着那皮筋时,她轻轻劈叉抬腿,便像只蝴蝶于皮筋间翩翩起舞。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至今她还记得那成套的跳皮筋的歌谣,记得她穿着花裙子,甩着两条小辫子,在皮筋中间轻盈翻飞。

上帝好像总不会把好处都给一个人。秋月长得漂亮,但学习不太好,拼了命也只能考个七八十分。这使她的美貌对老师同学的影响力大打折扣,“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老师的法宝,”一个学习不好的孩子,即便漂亮,在同学中也拔不了尖儿。好在秋月既不想当班干部,也不奢求三好生,只想随大流;爸妈也宽容,考试能及格,就是好孩子,并不指望与那些干部大院的孩子比,祖坟上没长那棵草。

所以秋月的童年真的挺快活,哪怕在文革中,她仍旧无忧无虑。爸爸是工人阶级,妈妈贫苦出身,根红苗正,永远不会受冲击。她快快乐乐地上完小学和初中,71年初中毕业,学校要从毕业生中挑一部分上高中,这是文革以来第一次招高中生,听说毕业后可以直接上大学。朋友劝她报名,她使劲摇头,她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儿,上大学更甭想。那届初中生基本都留在城里,秋月分到公交公司,当了一名售票员。

从此秋月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从公主坟到郎家园,再从郎家园到公主坟,这是大一路的线儿。大一路走长安街,宽畅,痛快。虽说盛夏寒冬,在车里的滋味不好受,但毕竟还有春花秋月的好季节,人要知足,知足者长乐。秋月乐呵呵地颠簸在长安街上,一干6年,出落成个大姑娘。成长的烦恼随之而来,车上常有些小混混或老色鬼,痴迷她的美貌,趁着人多车挤时偷偷揩她的油,或者死皮赖脸地纠缠她。这时一个棒小伙儿,叫大崔的,闯进她的生活,他在重型机械厂当翻沙工,上下班常坐她的车。每当有二流子讨她便宜时,那小伙子总会把拳头----翻沙工的拳头---伸到小流氓眼前。结果,胆小的,屁滚尿流逃下车去;不服的,免不了鼻青脸肿。从此花前月下,海誓山盟,79年她成了崔夫人。两年后她生了个女儿,女儿生在桃花盛开时节,起名叫小桃。

秋月深信女儿赶上了好年头。粉碎四人帮,国家能繁荣,人民能富强。事实似乎也大体如此,国家是越来越繁荣了,身边的许多人也的确越来越富裕了。可到她家却相反,灾难一个接一个。先是父亲85年查出胃癌,挨过一年多手术和化疗的痛苦,花光了家里微薄的积蓄,还是走了。三年后,母亲又死于一场交通事故。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女儿升初中那年,大崔在厂里出了事故。他到一条地下管道里干活,这条管道通电时烈焰熊熊,像火葬场的焚尸炉。所以进管道前必须拉闸并派人守着,防止别人误合闸。那天看闸盒的人忽然肚子疼,忍不住跑去上厕所,一个工人鬼使神差走来合了闸,大崔在管道里瞬间成了焦炭。

濒临倒闭的厂子没有钱,抚恤金少得可怜。领导还算有良心,分给秋月阜城门一套小两居。多年守寡的婆婆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一病不起。秋月失去丈夫又送走婆婆,眼泪都哭干了。她像没了魂,不说不笑,整日发呆。在车上不是撕错了票,就是报错了站,连在调度室打打杂都做不好。领导没办法,只好让她提前退休。

从此只有女儿相依为命。女儿青出于蓝,长得比她还漂亮,学习也强得多,回回考试都是年级前三名,她为女儿操心的只有一件事:钱。靠她那点儿退休金,只够娘儿俩糊口,要供女儿读书难免捉襟见肘。秋月此时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要让女儿上好高中,好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找个好丈夫。女儿的才智足矣,唯一的障碍只是个“穷”字。

好在不用上班,每天有足够的时间琢磨如何节支。秋月开始用小本记账,白菜一棵几毛,香菜一撮几分,早中晚吃的啥,电走几个字儿水走几个字儿,一切开支全都记在小本上。每晚躺上床,盘算哪笔开销还可“挖潜”,哪项支出还可“节流”。厕所笼头下总搁着个桶,一滴一滴接水,听说这样水表不走字儿;电视不敢看,费电,没事儿只能听听半导体;买菜不去门口的超市,宁肯骑一个钟头车到大钟寺,蔬菜批发市场的菜便宜得多。

一次买西红柿,挑了10个放在秤盘上,小贩秤完说一块钱,她觉得多些,拿下去一个最大的,“九毛”,小贩扫了秤一眼说。“少一个最大的,才减一毛钱?”她心里小算盘飞快地一打,丢给小贩一毛钱,把那个最大的西红柿拿走了,弄得小贩直瞪眼。过两天又到小贩那买西红柿,还是10个,还是一块钱,她又拿下去一个最大的,小贩记得她,心说又来上回那套,“七毛”,小贩随口报价,秋月立马扔下七毛钱,把9个西红柿拿走了。她把这事讲给女儿听,女儿笑着说,“妈妈你可以当CBO了!”她不懂什么是CBO,但她知道光靠牙缝里抠钱不够,还要开源。可是她当了二十多年售票员,除了卖车票,还能干点啥?一天她路过官园花鸟鱼虫市场,见几个男的在马路边卖热带鱼。鱼装在玻璃瓶里,她认得,叫孔雀。她一询价儿,一般的一块一条,好看些的,如银河、草尾、蛇王之类,竟卖四五块。她眼前一亮,忽然发现开源之路就在脚下。

秋月儿时爱养蚕,养鸡。她养蚕,吐出的丝又长又亮,她养九斤黄、大芦花和莱克亨,一个鸡蛋二三两,一只鸡一个月下29个蛋。她也养过热带鱼,像孔雀、红箭和黑玛丽。她知道孔雀最好养,冬天不用加热棒,放在暖气旁边就活得好好的;还特爱下小鱼,一个月生个百八十条不成问题。从此秋月重又养起热带鱼,不为玩儿,为了生存。只一年,她的家里便成了孔雀世界,她养的马赛克孔雀卖到十块一条,而庸容华贵的礼服孔雀,具有金属质感的蛇王孔雀,更令那些租摊卖鱼的大户都羡慕不已。小小的孔雀帮她攒齐了女儿上重点高中的钱,又攒够了上名牌大学的钱;小桃也替妈妈争气,以高分考入人大新闻系。当看到女儿的录取通知书时,秋月抱着女儿哭得泪人一样。

此时晨曦已露,一抹朝霞透过小窗,温柔的抚摸着秋月的脸。清风吹进,带来阵阵秋的气息。那不是花香,北方的秋天没有月桂那样浓郁的花香,只有淡淡的菊、雅雅的荷,和漫山遍野的红枫黄栌。秋月喜欢秋的气息,喜欢听秋高气爽的蓝天下那飞鸣的鸽哨声,听檐下麻雀的窃窃私语。她凝视着小镜,看朝霞为她轻轻搓些胭脂,将她装扮得像个新娘子。二十年前她就用这柄小镜,将自己打扮成新娘。小桃三岁时拿它玩耍,不小心摔断了手柄。大崔要给她另买一个,她不肯,用“502”粘上接着用,直用到她第44个生日。镜子里的她,恍若二十年前的新娘,历经磨难的她,皮肤还是那细腻光滑,目光还是那么清澈如水。每到生日,她总照照镜子,想从鬓间找些白发,眼角挑些鱼纹,以证明自己老了,但造物主总不给她机会。

她看着屋里大大小小的鱼缸,色彩绚丽的小精灵在水中翩跹起舞,不禁感谢上帝对她的眷顾。她盘算着明年在官园市场里租个门脸儿,除了孔雀,还可以养些高档鱼,像七彩、埃及燕啥的,一条卖到几百块。顺带还可以试试水草,像莫丝,十块钱一片,绑在巴西木上养个把月,一出形就能买到上百元。秋月踌躇满志,觉得劫数已过,往后的日子该是步步高了。

周五是小桃回家的日子。下午秋月做了女儿爱吃的梅菜扣肉。她正在厨房忙着,女儿风风火火跑进门来,把一个精美的蛋糕盒往妈妈眼前一放,笑嘻嘻拉着妈妈说:“妈,瞧我给你买的蛋糕好不好?”“你又瞎花钱,”秋月嗔怪女儿,“你给妈做碗面条妈就知足,买啥蛋糕?就咱娘俩儿,哪吃得完!”“妈,一年就这么一次,平常没机会买,过生日再不让买,啥时候能解我的馋虫呀!”小桃乐呵呵地对妈妈撒娇,“妈您猜猜,这蛋糕在哪买的?”“哪买的?味多美呗,那的西点做得最好。”“哈,我就知道你猜不着,告诉您,‘巴黎贝甜’,王府井新开的,特好吃!”“巴--黎—贝--甜?”秋月觉得这名字挺拗口。“一定很贵吧?”“138,不贵!”“我的天,138还不贵?味多美68的我都觉得贵呢!你又不挣钱,花这么多钱买蛋糕,太奢侈了!”“妈,谁说我不挣钱?跟您说,这蛋糕钱就是我挣的!”“你上哪家饭馆洗盘子了?”秋月最怕女儿勤工俭学耽误学习,一听这话便有些着急。

“妈,我没洗盘子,我得了普利策奖了!”小桃满脸自豪。

“你得什么奖了?普什么特?”“普-利-策,全球新闻大奖!”小桃淘气地笑着说。

“别蒙妈,你才大一的学生,得什么大奖!”“现在得不着,将来肯定能得着。哈,是我们班自己搞的一个活动,对老北京特色做一次采访,请老师当评委。我写的《花鸟鱼虫访官园》得了一等奖,奖金二百!”“真的?写花鸟鱼虫也能得一等奖?”秋月有些不信。

“妈,您可别小瞧官园,那儿不单花鸟鱼虫好,还有好多老北京民间的玩艺儿。像核雕手串鼻烟壶,蝈蝈蛐蛐儿油葫芦,全都是咱老北京的特色,老外最喜欢逛呢。”“怪不得周末总有老外来转悠,赶情他们好这个。”娘俩儿说得正高兴,小桃忽然听见似乎有敲门声,她止住话再听听,又没有了动静。她有些奇怪,走过去打开门,门外并没有人,只见地上放着一朵玫瑰花。那药开得正艳,青枝上系着一条红丝带。“真漂亮的花呀,”小桃赞叹着,“不过这丝带系得可不咋地,”的确,那丝带系得歪七扭八,一看就是个生手。

小桃拾起花,关上门,把花藏在背后,若有所思地回到秋月跟前。

“妈,好呀,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呀!”她故作神秘地笑着说。

“什么?保密工作?”秋月让女儿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近是不是背着组织和谁单线联系了?老实交待!”别看小桃年纪不大,冰雪聪明,心眼比妈妈多得多,每逢有大事,秋月必定要和女儿商量,小桃开玩笑说她是“组织”,妈妈遇到问题都要“向组织报告”。此刻她又拿“组织”和妈妈开涮。

“什么单线联系?这哪跟哪呀?”秋月更糊涂了。

“喏,您闭上眼,我叫睁您再睁开。”秋月顺从地闭上眼,小桃把花拿到母亲眼前,“一二三,睁眼吧!”秋月睁眼看见玫瑰花,“哟,这是谁送的?”“谁送的?问您呀,这不是送您的吗?”“瞎说!”秋月脸刷地红了,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给她送过花。结婚前不兴,结婚后不用,大崔走了她眼前再也无花。十多年孤灯孑影,今天怎么忽然会有人给她送花呢?她想了想,脸色一变,拉住女儿手说:“别是你在学校谈恋爱了吧?妈可跟你说过,这么早谈恋爱可不行!”“妈,瞧您!”小桃把嘴撅得老高。“尽瞎猜!真要是男朋友送花,那也该是情人节呀过生日呀,今天当不当正不正的,给我献什么花呀?”“倒也是,”秋月点点头。她相信女儿。可这花到底是谁送的呢?她左思右想找不出个主儿来,总觉得有些怪异。小桃找个花瓶搁些水,插上花,放到窗台上。“妈,玫瑰伴秋月,正应了那句老话,花好月圆呀!”“这孩子,就会拿你妈打镲!”秋月轻轻打了一下女儿的头。

那晚赏了月,小桃睏了,回屋睡下。睡到半夜,有声音将她惊醒。侧耳静听,像是妈妈在和人说话。奇怪,深更半夜,谁会来找妈妈?她轻轻下地,打开屋门看看,妈妈屋的门虚掩着,屋里黑着灯,不像有外人来。但妈妈的确在说话,话音急促,似乎在吵架。大概怕吵醒她,妈妈尽量压低声音;可越说声越大,语气有愤怒,也有恐惧和委屈,甚至还有哀求。奇怪的是,只有妈妈说话,并无人回应,这让小桃难以理解。莫非妈妈买手机了,此刻在打手机?她侧耳细听,妈妈好像总是重复着一句话:“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妈妈做了什么?为何总在说不是我?”小桃头很纳闷,不知该不该进屋去看看。忽然,妈妈一声惨叫,那声音刚出口便戛然而止,好像被东西堵住了嘴。小桃大吃一惊,冲进妈妈屋打开灯,眼前景象匪夷所思。屋里只有妈妈,拳缩在床角,披头散发,惊恐地望着窗外。她的脸急速抽搐,肌肉扭曲,眼睛凸出。更诡异的是她把食指放在嘴里,不,应该说她用牙拼命咬住食指,发出咯咯的咀嚼声,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鲜血顺着嘴角涌出,流淌到睡衣上。

“妈妈你怎么啦!”小桃大声呼喊着,扑到床前,使劲从妈妈嘴里拽出手指,那是右手的食指,已经被咬断了,只连着一层皮。秋月一把推开女儿,用血淋淋的断指直着窗户,依旧不断重复着那话:“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小桃看看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弥漫在夜色中,路灯将斑剥的树影投洒在窗上。

庄生:后来呢?

云鹏:小桃叫了120,将妈妈送到医院。经检查,除了右手食指被咬断,身上没伤。

庄生:确认是秋月咬断的吗?

云鹏:确认,咬痕与牙印完全吻合。

庄生:秋月对此如何解释?

云鹏:她无法解释。

庄生:什么意思?云鹏:她疯了。

庄生:精神分裂?

云鹏:对,极度恐惧导致精神分裂,已转到安定医院。如今她对任何询问,不,应该说如今她唯一会说的话就一句:“不是我”。

庄生:你勘察现场了吗?

云鹏:疯子不归我管。庄生:有没有立案?

云鹏:小桃第二天报了案,她坚持母亲是被吓疯的。片警到她家去看了,没有发现外人入室的证据,结论是自身原因导致精神分裂,不予立案。

庄生:自身原因?

云鹏:一个贫困女工,家庭连遭不幸,不堪重负,精神失常,这理由似乎说的过去。

庄生:荒唐!要疯也应该在大崔死时,可她没疯,因为什么?女儿!你难道不理解一个母亲的心?为了女儿她要把一切痛苦扛下来!如今生活有了起色,女儿也上了大学,否极泰来,她怎么会疯?

云鹏:话是这么说,可人没死,很难立案。如今恶性案件这么多,动不动就是灭门的,哪顾得上这种小案子。

庄生:哼,秋月要是个高官大款,恐怕就不是个小案子了!

云鹏:唉,可惜她不是!

庄生:她家在几层?

云鹏:楼高六层,她住四层。

庄生:有防盗栏吗?

云鹏:没有,楼外是大街,有碍观瞻。

庄生:那么说各家都没装?

云鹏:是的。

庄生:那天晚上她的窗户开着还是关着?

云鹏:玻璃窗开着,纱窗关着。

庄生:屋里有没有点蚊香?蜡烛?油灯?煤炉子?

云鹏:没有。

庄生:有没有闻到异味?

云鹏:小桃说没闻到异味。片警出现场已是第二天上午,屋里除了床上有血迹,没有任何异样。

庄生:没发现手机?

云鹏:没有。

庄生:可小桃听到她和人说话。

云鹏:只能认为她是自言自语。

庄生:没检查那朵玫瑰花?

云鹏:没有。

庄生:最大的疑点,你怎么会漏掉?

云鹏:我不是说了嘛,当时案子没到我这,刑警不管神经病的事。

庄生: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云鹏:霏霏尸体捞上来的第二天。霏霏家一截儿指头,包裹里又有一截儿指头,绝非偶然。恰好我一个徒弟,去年在那片儿实习,听说过秋月的事儿。他跟我一说,第二天我就去她家看了。可惜,一无所获,时间太久了。我问了花的事儿,小桃说扔了。

庄生:扔了?

云鹏:她是那么说,我不太相信。当时派出所没立案,小桃很生气,和片儿警吵翻了。我看得出,现在她对公安根本不信任。

庄生:可惜,要能找到那朵花,或许有线索。

云鹏:你说秋月让花吓疯了?

庄生:还记得《魔鬼的脚》吗?

云鹏:魔鬼的脚?不记得了。

庄生:福尔摩斯在海边度假,住在一位牧师家。有位崔舍纳斯先生也租了牧师的房子,与福尔摩斯作邻居。他家有一栋别墅,由他姐姐和两个弟弟住着。一天晚上,姐弟四人在别墅里玩牌。大概十点多钟,崔舍纳斯回租的房子睡觉。第二天一大早,仆人跑来告诉他别墅出事了。他立即赶到那里,屋里景象非常可怕:他的两兄弟及姐姐就像昨天他离开时那样坐在桌边,扑克牌仍摊在面前,蜡烛已经燃尽。他姐姐坐在椅中已僵死,而两个兄弟则坐在两边大笑、狂呼、高歌,完全疯狂。死者疯者的脸上全都带有极端恐怖的表情----恐惧的抽搐,让人一看就害怕。

云鹏:这场面倒和秋月那晚上有些像。

庄生:福尔摩斯一番调查,原来凶手正是崔舍纳斯。

云鹏:我想起来了,他是不是使用了一种有毒的植物?

庄生:对,西非巫师用作神裁判的毒物,一种植物的根,形状像半人半羊的脚。将这种根的粉末撒在火焰上,它的烟雾能刺激大脑,产生极度恐惧,使吸入者发疯或死亡,因此人们叫它“魔鬼的脚”。

云鹏:你怀疑玫瑰花上撒了毒?

庄生: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云鹏:毒气也可能来自窗外呀?像武侠小说中的迷魂散、断魂香,不就是用根管儿,从窗外吹进屋里吗?

庄生:有可能,但是在四层窗外放毒,除非是蜘蛛人。如果下层有防盗栏,还有攀爬的可能,可是没有。

云鹏:小桃说,秋月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有没有可能,凶手做个假人儿,面目狰狞,吊到秋月窗前,弄出动静惊醒秋月。当她看到窗外的鬼影,一下儿吓疯了?

庄生:假如你在睡梦中被惊醒,看到窗外有个鬼,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云鹏:我会大声呼叫。

庄生:对,一般人看到恐怖的东西总会大喊大叫,而秋月那天不是。

云鹏:她自言自语。

庄生:没错。从小桃被惊醒,到她冲进妈妈房间,她听见秋月一直在说话,而且总在重复说“不是我”,这显然不是看到了什么鬼影。

云鹏:那她为何要看着窗外?

庄生:她没看窗外!

云鹏:她看哪儿?庄生:她看窗台上那朵花儿!

云鹏:(沉默许久,点点头)如果那花儿上有毒,你是对的;但很可惜,那花儿没问题!

庄生:你怎么知道?你并没得到那朵花儿。

云鹏:我得到了。

庄生:小桃给你了?

云鹏:不,从另一桩食指案得到的。

庄生:另一案里也出现了玫瑰花?云鹏:是的,我接着给你讲第二个案子。

 

4、柔荑之死

第二桩食指案发生在1999年12月7日,那天是大雪节气的第一天。

柔荑一早来到单位。她走进办公楼,停在电子大屏幕前,注视着滚动着的红色字幕。虽然她早已知道字幕的内容,也知道今天这个内容将会在电子屏上播出,但是当她看到那一行行鲜红的字迹时,心情依然有些激动。屏幕上的文字如下:

“张柔荑同志任前公示部属各单位:经部务会议决定,拟任张柔荑同志为住房和城乡建设部科技交流促进会副会长。根据《建设部关于领导干部任前公示制实施办法》,现将张柔荑同志基本情况进行公示。公示期为1999年12月7日至13日。公示期间,单位或个人均可对张柔荑德、能、勤、绩、廉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以口头或书面形式向人事部门反映或举报。

张柔荑,女,1955年12日出生,1974年参加工作……。”柔荑认真读完了屏幕上的那段话,确认没有一个错字。她很佩服拟稿人文笔的精练,不到一百字,便将她的经历说得一清二楚。她快步走进办公室,在写字台前坐下。往常只要她在写字台前坐下,马上就会打开电脑,浏览一天的工作安排。可今天她没有,她静静坐了许久,一直看着桌上那个小镜框。镜框里是一张黑白老照片,上面是五个城里姑娘和一个农村老大娘,笑嘻嘻地站在桃花盛开的树下。这是她赴延庆大柏老公社插队时照的,是她们户五位同学与房东大娘的合影。刚才屏幕上那句“1974年参加工作”,便开始于这天。看着照片上她那天真的笑容,多少往事浮现在她脑海中。

柔荑出生在一个干部家庭,父母都在国家机关工作,家里兄妹五个,她最小。大概因为是老疙瘩,爸妈最疼她,难免有些娇气,爱哭鼻子,为此常让哥哥姐姐取笑。不过论学习,柔荑却是儿女中拔尖的;哥姐考了九十分就喊万岁,她却每每为没拿到一百分而掉眼泪。“唉,看来不该叫你柔荑,名字把你给带软了!”妈妈打趣说。“柔荑是什么意思?”她问。“你爸看《诗经》起的,你去《诗经》里查吧。”妈妈告诉她。

那时没电脑,没古狗百度,要查个词挺麻烦。柔荑把家里的《诗经》找出来,认认真真一页页查,查出是出自卫风《硕人》中的一段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书中对“柔荑”的解释是“初生的茅芽”。柔荑立刻向爸爸抗议说:“妈说的对,我的名字起得不好,太软弱,我要改名!”“改什么?”爸爸笑着问她。“叫张金刚!”哥哥拿她逗乐,哥姐哄堂大笑,气得柔荑又眼泪汪汪。

“柔荑呀,别小看这个‘柔’字。”爸爸拍拍她的肩膀说。“有句话叫‘以柔克刚’;‘柔’并不是软弱,‘柔’是坚忍,是坚毅,是百折不挠,像水滴石穿。虽然你现在比哥哥姐姐‘柔’些,但我看得出,你做事有股韧劲儿,就冲这条,你将来准比他们有出息!”凭着出色的学习成绩,71年她被学校选拔上了高中,那是文革开始后的第一届高中。她的学习成绩在年级总是名列前茅,老师同学都相信,如果从这届高中生中直接挑人上大学,她肯定是最佳人选之一。但是反击右倾回潮的政治运动,将她们一锅端去了“广阔天地”。

她在农村干了两年。75年底,七三届知青开始分配工作。第一个消息是部队来知青中招女兵,听说是技术兵种,先上培训班,然后分配到三总部机关。全县20个名额,给了大柏老公社1个。那年头当兵像当公务员,更不要说是技术兵种机关兵。由于柔荑表现出众,公社将她推荐到县里,档案也随之转到县武装部,知青办老李对她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又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没问题。

体检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眼看着同学们一拨一拨回城了,她的事却似泥牛入海,直到送走同屋最后一个伙伴,县里才传来消息,20个人选都定了,却没有她。这消息好像晴天霹雳,将她惊呆了。公社老李偷偷告诉她,有个知青将她掉了包。那知青的爸爸是部队的领导,一个电话打给招兵的参谋,自然一路绿灯。最终她起大早赶晚集,搭上知青分配的末班车,在春节前匆匆回了城。回城那天坐的是辆大卡车,满车知青都是别的公社的,她一个不认识。大雪纷飞,卡车在蜿蜒公路上缓缓爬行,刺骨寒风像小刀一样割着她的脸,孤独的心也冻成了冰。她默默流泪,又默默擦去泪水,生怕别人看见。望着渐渐隐去的军都山脉,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切从头开始。”她去了一个古建修缮队,分配她当木工。她从辨别斧锯刨凿,从看大样认木作开始她的学徒生涯。 女孩子干木匠,就像男孩子绣花,那斧头锯子握在手里有千斤重,锯木头曲里拐弯像地图,刨木板七沟八梁一面坡,就像狼窝掌。可事在人为,她学徒一年,练得拉锯挥斧像拿绣花针;落叶松水渠柳,什么木料一眼辨得出;窗花斗拱,雕龙刻凤,老师傅都刮目相看。队里看她是个人才,77年批准她参加高考,条件只有一个:大学毕业还得回来效力。柔荑一鸣惊人,考中清华建筑系,大学毕业回到修缮队,成了一名工程师。

当时古建修缮经费很少,每年都是小打小闹,没啥大工程。柔荑在大学对建筑设计与城市规划最有兴趣,下功夫最多,可学了那么多东西,在修缮队能用上的很少,柔荑难免有些失落。她想人挪活树挪死,与其在这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如出去闯闯。于是她暗地里到一些大的建筑公司或规划设计单位联系,想要调动工作。哪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跑工作的事有人向领导打了小报告,领导做她的工作不要走,她低头不语。领导火了,对她说:“看来鸡窝里藏不住凤凰,翅膀硬了总要飞。行,给你仨月,找着单位你调走;找不着你辞职!”这下开弓没有了回头箭,柔荑四处奔波,投简历,问信息,两个多月跑下来,竟一事无成。也难怪,那会儿公家单位除了国家分配,就是关系介绍,自己上门推销自己的极少见,总让人觉得不靠谱。柔荑每到一处,不是遭白眼,就是吃闭门羹,顶多说个“研究研究”,一听就是推辞。爸妈为她着急,帮着联系了几个单位,因为与专业不沾边,她都不想去。

眼看到了期限,柔荑挺着急。这天到城建部规划院,和人事部门磨了半天嘴皮,人家理都不理。正是寒冬腊月,柔荑跑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又冷又累,出来坐在办公大楼门口台阶上,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光阴似箭,想想自己年满28,竟找不到一个满意的工作,心一酸,眼泪止不住又流出来。

“你怎么了,姑娘?”耳边忽然有人问。她一抬头,见是个头发花白的妇女,穿着很朴素,一脸皱纹很沧桑,笑容却很亲切。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陌生人,觉得她好像自己的妈妈,心里一委屈,忍不住哭起来。

“你怎么了?钱包丢了?挺漂亮的闺女,哭得花脸似的。”那老人拉她起来,递给她个手绢,“你是规划院的?”她接过手绢擦擦泪,小声说“不是,我是来找工作的”。

“找工作?”那老人有些诧异。“你有单位吗?”“现在有,马上就没有了。”她答到。

“在哪工作?”老人问。

“古建修缮队。”“你什么学历?”“清华建筑系,77届。”“喔,是个秀才。”老人对她很感兴趣,拉着她的手,“来,咱们聊聊。”那天与老人相遇是柔荑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柔荑把这看作是上天的恩赐。她坐在老人那间陈旧但很整洁很温馨的办公室里,向老人倾述了她的经历。老人听得很认真,听完又问了她一些专业知识,然后和她聊起家常。她问她木匠活扔没扔,很认真地说她儿子正要结婚,想请她帮着打套家具,然后哈哈大笑,告诉她就是她想打家具也没地方搞木头,开个玩笑罢了。她和老人谈得很开心,忧郁的心情一扫而光,临走时老人留了她家电话,说帮她打听打听。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因为那老人不像大领导。

接下来的事如同做梦。几天后,就在三个月期限将满时,她接到修缮队电话,说城建部规划院给队里来了商调函,让她赶快到队里办手;同一天,规划院人事处也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同意调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完电话抱着妈妈不撒手,泪水又哗哗地流。妈妈羞羞她的脸皮,“都大姑娘了,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哭鼻子呀?”她笑着擦干眼泪,“妈,这是最后一次!”真的,她从此再没有哭鼻子。

一个月后她去规划院报到,分配工作竟是给院长当秘书,这让她诚惶诚恐。当她来到院长面前时,她愣了,冲着她微笑的,竟然就是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

从此她从工程师转换为领导秘书,一切又都重头开始,比起学木匠,当秘书在某些方面要更难。秘书是领导的拐棍、耳目和喉舌,记忆力要好,知识要丰富,文字要漂亮,要善解人意,能上下沟通八面协调,而这些恰好是柔荑的长处,她在这个位置上如鱼得水,干得十分出色。她几乎三年一晋升,两年一调级,不到十五年时间,她已经从小科员走到了副厅级。此刻她看着插队时那张合影,忽然想到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天她满44岁。在生日这天看到自己职务晋升的公示,她觉得就像收到一件厚礼,“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她对自己说。

电话铃响,她拿起接听,是传达室李师傅,“张处,有您的快件。”她去传达室取回快件,是一个漂亮的细长的礼品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朵鲜艳的玫瑰花。

青杉刚进办公室,就接到柔荑电话,话音透着喜悦:“老公,谢谢你的礼物;我也有个礼物给你,现在不说,晚上再告诉你!”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柔荑便挂断了电话。青杉笑笑,心说这个柔荑呀,都四十大几了,还是急性子。想到夫人,便不由自主看看桌上的小相框,那是他和柔荑的合影,照于玉渊潭的春天,正是桃花盛开时节,蓝天花树,碧波湖影,映出灿烂的笑容。

青杉与柔荑的相识颇有戏剧性。青杉是杭州人,大学毕业分到城建部规划院,在综合办当办事员。单身汉,住院里的集体宿舍,办公室有什么迎来送往、加班加点的事,都派他做。一天上午,办公室主任给他打电话,说院长秘书出差回来,今晚十点火车到京,手头带着一份重要文件,一个人怕不安全,让他跟院里要个车,晚上去接个站。“叫什么?”他问。“姓张,就叫张秘书吧,”“好的,”他满口答应。

那天晚上规划院篮球队约了场比赛,他是球队主力,下午备战训练,晚上八点开打。打得正在兴头上,忽然想起主任交待的事情,一看表,九点一刻了,急得手忙脚乱,顾不上洗澡更衣,穿着运动背心短裤,百米冲刺跑到车队。不凑巧,车全出去了,那时出租很少,价钱也贵,一般人打不起。情急之下,他抄起自行车,风驰电掣奔向北京站。热在三伏,他骑得大汗淋漓。到了出站口,旅客正出站,人头攒动,他也没个接站牌,只能扯着脖子喊:“规划院张秘书!规划院张秘书!”惹得人人侧目而视。眼瞅着旅客出完,接人的也陆续散去,就是不见张秘书人影。

他茫然环顾四周,只见身后站着个美女,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拿着根冰棍,边吃边笑盈盈地看着他。“您是张秘书?”他不好意思地小声问,姑娘点点头,“张柔荑”,她说。他一颗心落了地,可又有些恼火,“我喊半天,你怎么不应声呀?”“我应声?我能应声吗?瞧你这样,不像接站的,倒像跑马拉松的,不会做个牌呀?我要应了声,众目睽睽,全看咱俩耍猴了。”青杉心说这丫头嘴真厉害,我才说一句,她跟了十句,搁平时早急了!可人家是院长秘书,不能惹,连忙赔罪:“大姐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姑娘噗哧笑了,“谁是大姐?我准比你大呀?行,我就当回大姐,车呢?”“车队的车都派出去了,我给您叫个出租吧?”“让我一个人坐出租?不怕人家把我劫了呀?你不是有车吗?”“您说自行车?”“对呀,你受点累,把大姐送家去吧,军博,没多远,这会儿路上也没警察,骑车带人没事儿。”青杉带上柔荑往家走。一聊才知两人是校友,青杉比柔荑小一届,可岁数却比她大一个月。“看来叫大姐不对,叫师姐才对,”柔荑乐呵呵地说。

当时青杉28岁。杭州人杰地灵,青杉江南才子,眉清目秀,风流倜傥,是多少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可他总不开窍,眼看身边哥们儿一个个成家立业,他还是嘻嘻哈哈,像个大男孩。可一见柔荑,却让他的心悄然而动。他隐约闻见她的体香,感受到她的体温,路颠簸时,她不经意地搂住他腰,他能感到那手的温柔。路灯下的长安街变得朦胧,两人的身影在路面摇曳,青杉忽然对穿着过于单薄而有些害羞,为一身汗臭而难为情。从来在女孩面前落落大方的他第一次感到了拘谨,而那轻轻搂着他腰的手让他有些心旷神怡。他把柔荑送到家,蹬车回院,晚上辗转反侧,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

第二天马上向一位同学打听柔荑,他也给领导当秘书。

“她呀,刚来不久,听说是咱黄浦一期的。”(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俗称“黄浦一期”)同学神秘兮兮地说:“这丫头来头不小,听说原来在一个修缮队当木匠,是老院长到人事处点着名调来的,一来就当了老院长的秘书。我看,八成是她亲威!你小子是不是花心了?可别赖蛤蟆想吃天鹅肉,你高攀不上!”青杉也知高攀不上,强压爱情之火,照样嘻嘻哈哈当大男孩,可夜深人静时,举头望明月,内心深处总有些怅惘。

转过年来,院里开始整党,发动群众提意见。青杉在办公室打杂儿,一直心有怨气,借整党之机,给院长贴了大字报。意见主要两条,一是不关心群众生活,集体宿舍环境脏乱差,无人过问;二是不珍惜人才,他堂堂清华建筑系高材生,放在综合办当跑腿的,误人子弟。

大字报贴出第二天中午,有人敲他宿舍门。他开门一看,门外站着柔荑。

“你?”他有些意外,不知大秘书为何登门拜访。

“怎么,不欢迎?”柔荑笑嘻嘻地看着他。“你不是贴了大字报吗?院长让我来看看,你提的脏乱差是否属实。”“请进请进,”他连忙把柔荑让进屋来,又慌忙去开窗,屋里一股臭鞋烂袜子的味道。

柔荑环顾四周,“你一个人住?”“不,还有一个,出去逛街了”。他看看屋里,脸上有点发烧,房间实在太乱了。

柔荑指指桌面,那上面厚厚一层土,“你几天擦一次桌子呀?真是脏乱差,一点不假,可这不是院领导的事,是你们自己太懒!”“我没说宿舍,我反映的是厕所和澡堂!”他争辩着。

“一码说一码,公共环境脏乱差,院里会治理;可你们屋里的脏乱差,是你们自己的事。你赶快打扫卫生,明天我来检查!”柔荑说完转身出屋,飘逸的长发从他脸前拂过,一下迷了他的眼。

那天他干了一下午,整得里外溜光,就差没给墙面刷大白了。他还跑到花房顺了两盆茉莉摆在窗台上,顿时满屋花香。“大哥,你布置新房呐?我是不是得搬出去住了?”同屋伙伴和他逗乐。“滚你的!明天院长大秘来查卫生,今晚赶紧把你那些臭鞋烂袜洗干净,否则明天我一把火烧喽!”柔荑第二天果然来了。看着干净整洁的小屋,和穿得西服革履的青杉,她抿嘴一乐:“你可以当新郎了!”过了一个月,青杉被调到城市设计研究室,从事他喜欢的风景园林规划设计。他知道一定是柔荑帮了忙,应该答谢她,可不知该如何答谢。烟酒不能送,手饰项链自己外行,送花难免有求爱嫌疑,万一人家有男朋友,岂不是自讨没趣?前思后想,买了只金笔作礼物,战战兢兢给柔荑送了去。

“你这是干嘛?贿赂革命干部,整党可还没完呢!”柔荑瞋怪地看着他。

“不是不是,不是贿赂,是感谢,感谢革命干部,不,感谢大秘书,不是不是,感谢柔荑同志,为民解难……;”平时灵牙利齿的他,在柔荑面前成了结巴,急出满脑门汗。

柔荑嫣然一笑。“一只笔就把我打发啦?总得请我吃顿饭吧?”“成成,你说哪吧?”青杉求之不得。

“这样吧,桃花开了,周日咱们去玉渊潭看花,晚上你请我吃老莫。”青杉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幸福的日子。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玉兰洁白,迎春金黄,一切都充满诗情画意。柔荑一袭白裙,淡妆素抹,幽幽香气飘来,不知是花香还是体香。两人穿行于桃花林中,没有电影中常见的追逐奔跑,只是并肩漫步。他们谈巴黎圣母院,谈悉尼歌剧院,谈埃菲尔铁塔,谈故宫、天坛、圆明园,谈人类建筑史上引以为荣的精品。也不知环绕花林走了多少圈,也不知你应我答聊了多少话,只见日头西下,明月初升,周围渐渐寂静,花下只剩他们俩。柔荑累了,背倚桃树看着青杉,青杉也看着她,两人似乎都能听见对方的心在咚咚跳动。默默站了许久,青杉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将柔荑搂在怀里;柔荑闭上眼,踮起脚尖,深深地吻在青杉唇上。

转眼结婚十五年,他们恩恩爱爱,生活美满。唯一让公婆不太满意的,是柔荑不要孩子。青杉知道柔荑事业心很强,他也忙,两人都无暇照顾孩子,所以他也不勉强。每年柔荑生日,他都会送她件礼物。今天他还在想送点啥,柔荑就来电话说谢谢他的礼物,他想一定是柔荑弄错了。下午他去给柔荑买了一块生肖羊翡翠挂件,柔荑属羊。玉是老坑种,水头很好,润泽透亮,翠色阳绿。晚上回家给柔荑戴上,果然熠熠生辉。

“哇,老公,你送花就行了,干嘛还买这么贵的东西!”柔荑高兴地吻了青杉一下。

“我没送花呀?”青杉有些莫名其妙。柔荑也有些奇怪,“不是你送的?”她指着桌上花瓶中插着的那朵玫瑰花,“一早送来的,我还以为是你订的花呢?”“没有,我肯定没订花,你没看见送花人?”“没有,是快递送来的。奇怪,不是你是谁呀?燕子?晓菲?明儿我打电话问问。不管它了,我也送你一个礼物。”“送我什么礼物?我又没过生日。”青杉笑笑。

“礼物就是,”柔荑像年轻时一样调皮地一笑,说:“我的任命公示啦!”“真的?那今晚真应该喝两盅啦!”那晚上青杉喝了半斤茅台,酒劲上来,倒头便睡。柔荑给他脱衣盖被他都不知。睡到半夜,忽然惊醒,一摸身边没人,隐隐约约听见柔荑在客厅说话,可客厅黑着灯。“深更半夜,谁给她打电话?她怎么不开灯?”青杉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公家的人,单位有急事,半夜打来电话也可能。青杉闭上眼想接着睡,可柔荑话声越来越大,语气很忿怒,话音很急促。他侧耳细听,柔荑总在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好像在向谁辩解。青杉有些不安,这么多年,他从没听见柔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坐起身,感到酒劲还没消,头有些晕,正想喊柔荑,便听见她大声惊叫,声音凄楚,令青杉打了个冷战。他跌跌撞撞冲向客厅,开灯一看,大吃一惊!

只见柔荑穿着睡衣,披头散发,正跑向客厅的落地窗,地上洒下一行血迹。青杉以为她在梦游,冲她大喝一声。柔荑闻声回头,瞥了青杉一眼。就在这短暂瞬间,青杉看见她紧咬着自己的手指,鲜血从嘴角涌出,面部肌肉扭曲,状似疯魔。没等青杉缓过神,柔荑已拼命撞向飘窗。青杉扑过去想拉住柔荑,但他只拽住了柔荑睡衣的丝带。一声巨响,客厅玻璃窗被撞碎,柔荑像只折翅的大鸟,投向黑暗的深渊。

青杉扑到窗前,十五层的高度,让他还来得看见一团白影下坠。外面正下大雪,漫天银鳞托着他的爱妻落向地面,青杉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丝带,以为自己做了噩梦。

庄生:同样是在生日这天收到玫瑰花,同样是在深夜出事,简直就是秋月案的翻版。柔荑也咬断了右手食指?

云鹏:对,和秋月一样。

庄生:警方在现场有何发现?

云鹏: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

庄生:柔荑有没有打电话?云鹏:手机座机都查了,没有打进或打出。

庄生:这样说柔荑也在自言自语?

云鹏:看来是这样。

庄生:查了那朵花吗?

云鹏:查了个底儿掉。所有检测手段都用了,结果没问题。

庄生:真的吗?我认为那朵花最可疑!你肯定?

云鹏:公安部的权威都请了。老弟,如果我们连一朵花都搞不定,那真是饭桶了!

庄生:查出送花者了吗?

云鹏:没有,传达室只记得送件人是个男的,三四十岁。快件是柔荑签收的,查了她办公室,没找到签收单,大概路上随手扔垃圾箱了。现在京城里快递公司很多,送快递的全是男的,全是三四十岁,找起来如大海捞针。

庄生:尸检有什么发现?

云鹏:除了咬断食指,身上只有撞碎玻璃时的划伤和坠地时的摔伤,没有其它创伤;胃里没有可疑残留物,血液中没有检测出任何迷幻药成份,大脑解剖没有发现癫痫或癔病的迹象,如果单看现场和尸体,可以认定为自杀。

庄生:难道也和秋月一样没立案?

云鹏:没说不立案,也没说立案。大小是个官员,虽说北京城掉块砖头能砸着仨局长,但死在公示之日,毕竟事属蹊跷,不敢轻易说是自杀。可要立案,总得有点儿谋杀的迹象,你说柔荑的案子,有谋杀的迹象吗?哪怕是一点点儿?

庄生:这就怪了。我一直怀疑那花经过处理,比如浸了迷幻药水,或者撒上了柯卡因,在一定时间后会挥发毒气,使吸入者疯癫。如果那花没问题,那秋月案和柔荑案,真成了密室之迷。

云鹏:还有霏霏案。

庄生:对,三桩案件都在室内,没有发现凶手和凶器,没有可疑物,门窗紧锁,夜深人静,典型的密室案。

云鹏:对作案手法你怎样看?

庄生:还记得密室案的分类吗?

云鹏:一共五类吧?

庄生:对,我们用排除法来试试。第一类:非谋杀。死者是意外死亡或自然死亡,只是由于巧合,看起来像谋杀;或者死者是自杀但布置成谋杀现场。

云鹏:这条可以排除,霏霏被碎尸,肯定是谋杀。

庄生:第二类:密室外杀人。凶手利用工具,通过通风口、小孔、空隙等在室外杀人;或者把尸体通过某种方法移入密室。

云鹏:可以排除。出事时两人都在室内,而且柔荑跳楼是青杉亲眼所见。

庄生:第三类:房外制造密室。比如作案后先离开房间,再利用惯性、弹性或某些装置等,让门从内上锁。

云鹏:秋月案我不敢肯定,但柔荑与霏霏案我敢担保,屋内干净之极,绝没有外人进入!

庄生:有把握吗?

云鹏:我无需唠叨对指纹脚印有多少识别和采集的方法。记得你讲的《黑彼德》,福尔摩斯说:“从来没有一个案子是由天外飞来的东西所犯下的。只要罪案是由两只脚的人所为,它就一定有某个凹痕,某个擦伤或某个小东西稍稍移位,能被科学化的侦查者探知。”你看,犯罪痕迹识别对一百多年前的福尔摩斯都不是难事,何况二十一世纪的专家!

庄生:那么再看第四类:非密室。比如房间有密道,门没有上锁,但使人产生错觉,认为房间是上锁的。

云鹏:房间肯定没有密道,至于门没上锁而误认为上锁,与第三类差不多,同样可以排除。

庄生:最后一类:密室证人即凶手。发现并向警方报案的人,正是作案者。

云鹏:这更可以排除了。报案人是小桃和青杉,都是受害者最亲近的人。

庄生:小桃似乎不可能,但青杉一定可靠吗?在对他彻底调查之前,似乎不可轻易相信他吧?

云鹏:完全可以信任,有一个细节你忽略了。

庄生:什么细节?

云鹏:就是那句“不是我”。青杉听见柔荑反复说:“不是我”,而小桃听见秋月说的也是这句话,现在秋月在安定医院也只会说这句话。青杉不认识秋月,也不知道秋月的案子,秋月出事那天他在广州出差,有多名同事证明。如果青杉说谎,他说的情况怎么会与小桃说的一样?我相信,青杉没撒谎,他不可能是凶手。

庄生:如果五种可能性都排除,这个密室案岂不成了鬼案?

云鹏:难道没有第六种可能?

庄生:是什么?

云鹏:玫瑰花是个警告。

庄生:警告什么?

云鹏:假设许多年前,有几位女性,共同参与了某个神秘事件,其中有一个主使,假定她的名字叫“玫瑰”。这个事件对每个参与者都生死攸关,因此所有参与者一起对玫瑰发誓,,如果泄密,千刀万剐。此后有人背叛了誓言,导致玫瑰锒铛入狱,苦捱铁窗生涯。去年玫瑰出狱了,她立刻追踪背誓者,惩罚出卖者,那朵花就是她发出的一个警告。

云鹏:但是秋月和柔荑见到花时,好像并没有害怕?

庄生:是的,这点有些奇怪。大概玫瑰花很常见,往事也很久远,她们对玫瑰已放松警惕。那天晚上,玫瑰想必通过某种方式向她们传达了信息,使她们意识到玫瑰来了,背信弃义者将遭受严厉的惩罚。她们陷入巨大的恐惧中,不由自主面对玫瑰花喃喃地说:“不是我,不是我”。

庄生:听着像《基督山恩仇记》。能吓疯一个,吓死一个,她们究竟参与了什么事情?这个玫瑰一定穷凶极恶,残暴无比,比白宝山还厉害!

云鹏:敢把人肉煮熟切碎,说是魔鬼也不过分。

庄生:你的故事虽然离奇,但不失为一种合理推测。那朵玫瑰花的确传达了恐吓和威胁,就像《四签名》中,一封来自印度的信能把薛豆少校吓得一病不起!

云鹏:我本以为这个猜测是最接近事实的,可第三桩食指案发生后,我发现我错了,那朵玫瑰花并非都在传递恐吓和威胁。

庄生:为何这样说?

云鹏:因为第三位受害者死得很安详,这使得这个鬼案子更加扑朔迷离。下面我把第三桩食指案讲给你听。


5、魂断西落坡

柔荑出事一周后,15日下午,肿瘤医院外科主任办公室。

春芳注视着肝外科主任张洁,从她的表情判读自己的命运。窗外天空灰蒙蒙的,一丝阳光挣扎着穿过阴霾,有气无力地投射在张洁脸上。张洁想努力挤出微笑,但她不会演戏,她的苦笑让春芳明白,死期大概不远了。

“老同学,不要瞒我,是晚期吗?”她问。

张洁点点头。

“还有几天活头?”“手术……”,张洁话刚出口,春芳立刻打断她:“我不做手术!告诉我,不做手术,我还能活多久?”张洁盯着春芳,摇摇手,“听我说,手术不能做了,只能化疗。情况因人而异,有人两三个月,也有的活了两三年。”春芳点点头,“与其受两三年罪,倒不如死了消停。”“千万别这么想,活着就有希望。你要是不想化疗,我给你找个老中医看看,中西结合,试试。”“谢了,别操心了,我知道这病,我爸就是这病死的,那罪受的!那会儿我就发誓,将来我要是得了这病,不开刀,不放疗,不化疗,自己找个地儿上吊去,绝不让家人跟着遭罪。瞧,还真让我说着了!”“你不会真找个地儿上吊去吧?你可别吓唬我!”张洁瞪着春芳,心里有些害怕。

“到底是发小儿,知我者张洁也!”春芳一脸轻松地说,“黄泉路上没老少,能活四十多年,也够本了,如今儿子也出国了,我死了大不了老梁再娶一个,没啥牵挂的。”“瞎说!好容易挣下这么大产业,一闭眼都不管了?那还不把老梁急死呀?唉,你的病跟老梁说了吗?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说说?”“不用,我会跟他说的。你忙吧,我回公司了。”春芳起身离去,张洁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叹口气,“唉,轴脾气,一辈子改不了!”春芳坐进车里,先给老公打了个电话,“我要去门头沟会个朋友,今晚就住在西落坡,不回家了。”“会谁啊?大老远的?”老公有些不解。“回来再跟你说。”春芳合上手机,开车由长安街一路西行。车窗外寒风呼啸,路旁的国槐在风中瑟瑟发抖,太阳消失在乌云背后,天渐渐昏暗下来。不一会儿车已开过木樨地大桥,春芳瞥了一眼熟悉的街道,仿佛一下子又回到童年。

春芳的童年不能说幸福。她父亲是铁路局工人,母亲没工作,靠糊火柴盒挣点钱。与秋月不同,春芳兄弟姐妹有六个,一个低收入家庭,要养活六个孩子实在是很困难的事。春芳从小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接姐姐的,补丁落补丁。饿肚子是常事,吃不饱就要想辙,在六个孩子中,春芳心眼儿最多,最机灵。夏天,她去树上捡蝉蜕卖中药,地下挖蝉猴腌着吃。冬天,她在雪地上支个箩筐,洒点谷粒逮麻雀烤着吃。为了少买学习用具,她琢磨出不少高招:削铅笔,先在下刀处刻道印,一次半公分,削得整齐又不浪费;擦橡皮,先搁腿上蹭两下,把橡皮上的污渍蹭干净,好擦又节省。她没钱买糖吃,可天天垃圾箱里刨糖纸,大白兔米老鼠的糖纸最贵重,高粱饴黄油球次之,酸三色是玻璃纸,最普通,但也洗干净夹在书里。攒糖纸不为玩,是拿来和同学换铅笔橡皮。别看春芳家庭条件差,可她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左邻右舍提起她,都说这孩子聪明又懂事,将来必有出息。

74年高中毕业,春芳去牛栏山插了两年队。76年招工回城,她分到通讯器材局的仓库,当了一名保管员。她工作认真,人又聪明,不到一年,将仓库里的物件儿,大到电话交换机,小到分线盒,什么型号,什么用途,什么价格,哪生产的,啥时进的货,销量如何,全弄得门清,简直成了通讯器材的行家。改革开放后,信息化飞速发展,电话进入寻常百姓家,通信器材供不应求,利润丰厚。春芳有经商天赋,被领导提拔去搞市场营销,生意挺红火,后来索性辞职下海,自己当老板。十几年打拼,资金似滚雪球越滚越大,不但有营销公司,还在北京和东北建了工厂,员工近千人,年产值上亿。昔日穷孩子,今天大老板,春芳名符其实成为改革开放的创业者,和第一批先富裕起来的人。

有钱却当没钱过。春芳不买豪宅,住的小三居还是当年器材局分的房子;不买好车,开一辆POLO,被儿子戏称“破锣”车。但她并不是葛郎台,每年她都捐出大笔慈善基金和赈灾钱。老公有时不理解,问她是不是想入党,想当先进?或是信了佛,想做大善人?她淡淡一笑,说既不想入党,也没有信佛,只是苦日子过惯了,舍不得把钱花在享受上。其实,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秘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多少来年她一直试图解开它,或者忘却它,可她既解不开又忘不掉。这个隐藏心里的死结就像条皮鞭,时时抽打着她,拷问着她,令她痛苦万分。她遇寺烧香,见佛磕头,路过教堂也会进去祷告。神父说人人都是罪人,人是在罪孽里生的,这并不能令她稍稍减轻负罪感。她不知用什么方法能够救赎自己,她能够做的,就是用钱消灾,可她知道这于事无补,灾难早晚要降临到她头上。

今年开春,她忽然感觉肚子发胀,食欲减退,身上乏力。起初没在意,只是吃些乳酶生之类助消化的药。可不见好转,反而逐渐出现恶心呕吐、腹泻,人也消瘦下去。她从小生病就是个“扛”字,扛了四十多年没得过什么大病,这回就有些麻痹,以为扛扛就能过去。从春扛到夏,扛到秋,终于扛不过去,便血,腹水,只得去找张洁。她预感到她得了肝癌,她父亲当年就是这病死的,她体内一定有基因。而且她知道,肝癌晚期,等于判了死刑,不管开不开刀,做不做放疗化疗,都一样。当年父亲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在病床上痛苦地喊着“老天爷,我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害我?”想到父亲的惨状,她就不寒而栗。她想大概自己作了孽,老天爷也来惩罚她了。她暗下决心,与其在病床上饱受折磨后死去,不如早些自我了断,只是那心中的死结再也无法解开了。

上周三晚上,她躺在床上看晚报,忽然一条消息引起她的注意。那条消息的标题是:“郁鑫花园昨夜一女士神秘坠楼,警方透露死者跳楼前咬断食指”。春芳匆忙浏览了消息,马上给秘书打了个电话:“派你个活儿,郁鑫花园昨晚有个女的跳楼自杀,你去打听一下这位女士的情况,越详细越好。”周五一上班,秘书已经把一份详细的调查资料放在她的案头,她翻开卷宗,一张熟悉的面孔在向她微笑。她禁不住颤抖起来,眼前一片血光。看完材料,她慢慢将一页页打印纸送入了粉碎机,自言自语地说:“下一个轮到我了”。

她暗暗做着准备。清理了账目,写好了遗嘱,然后静静等待。终于在昨天晚上,她的手机显示了一条陌生人发来的短信:“明晚西落坡。”短短五个字,她等了多少年!

她抬头看看镶在墙上的一幅大照片,苍茫的冬季,寂静的山林,天色昏黄,落叶铺地。山村小路曲折通幽,远处二人骑马一人步行,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渐行渐远。整幅照片透着一种悲凉之气,让人感到压抑和苦闷,那正像是西落坡的景色。

西落坡位于门头沟王平镇韭园村。两年前的初冬,她和老公由京西古道去爨底下,回程路过王平镇,偶然听老乡说不远有个韭园村,村里有马致远故居。马致远是元曲四大家之一,那首《天净沙.秋思》无人不晓: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春芳与老公游兴大发,开车寻去,见山路两边很多柿树,树上结满了沉甸甸、黄澄澄的柿子,沐着初冬的风霜。寻到韭园村,才知这个村是由韭园、东落坡、西落坡和桥耳涧四个小村子共同组成,马致远故居在西落坡。两人来到西落坡,枯藤老树就在眼前,一群群乌鸦,黑压压的落在老树上,显出老树昏鸦的悲凉和苍劲;真的有小桥流水,那溪水竟还有潺潺流淌声;而那“人家”却只剩几间破败的茅屋,透着萧瑟,甚至是肃杀。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村民赶着马车由山间小路走来,颇有几分古道西风瘦马的意境;而春芳此刻想起悲凉往事,一下领悟了那“断肠人在天涯”的悲哀。她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这里将是她的归宿。

她说服老公,在西落坡租了一个农家院,稍做装修,成了她周末休闲的“别墅”。

此刻,她一路风尘赶到西落坡。又是夕阳西下时分,刚才遮闭了阳光的阴云忽然散去,西天撒下一抹红霞,她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她走进小院,开锁进屋,听见身后有动静,她慢慢转过身,看着一位黑衣人,眼里痕着泪水,轻轻说:

“你终于来了。”

接到春芳的电话后,老梁心里有些不安。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俯视着三环路上熙熙攘攘的车流,像一串串踽踽爬行的蚂蚁。他忽然觉得人活得像蚂蚁一样,终日劳碌,不知为了什么。穷时想发财,有钱了才知道,发财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就像小时羡慕坐小汽车,而今开上了车,当路面堵成停车场时,又不禁留恋骑飞鸽到处乱钻的乐趣。由此他想到春芳,春芳干工作不要命,他觉得她活得很累。“她见朋友干嘛去西落坡?”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奇怪。平常去西落坡都是两口子同行,且都是周末,像今天这样一个人跑去见朋友,还是在周三,还在那里过夜,过去从未有过。“她去见谁呢?”老梁喃喃自语。

老梁是春芳的中学同学,模样平平常常,最大特点是老实厚道。他俩一起插队,一起招到通讯器材局,春芳当仓库保管员,他当班车司机。后来春芳跑销售,有用车的地方他常帮忙。春芳自己开了公司,对他说:“老梁,你也来吧,万事开头难,老同学帮我一把。”老梁二话不说,辞职下海,给春芳跑腿。没两年,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日进斗金,公司规模不断扩大,陆续进了不少大学生。那时春芳还是单身,年轻貌美又是老板,让年轻人个个得了相思病,今天这个送花,明天那个送电影票,竞争可谓激烈。春芳一笑置之,对谁都不抻茬儿,倒是对老梁特别亲热。和那些风华正茂的帅哥相比,老梁自感木讷而愚钝,没文凭,没模样,没能耐,以前公司人少他还能顶个人用,如今来了那么多高学历的,他待在公司简直就是春芳的累赘,不如趁着人还没老,去开个出租车。正琢磨如何向春芳开口,事情突然有了戏剧性的转折。

那是个春天的晚上,春芳在保利大厦宴请一位港商。宴席散后,他开车送春芳回家。春芳不胜酒力,下车一步三摇。老梁只得搀扶她上楼,这是他第一次与春芳“亲密接触”,握着春芳的手,像捧着青花磁器,;扶着春芳的腰,比搂个火盆还烫手。好不容易送进家门,春芳唉呀一声,吐了一身。

老梁扶着满身污秽的春芳,见她醉眼朦胧,喊也不应,叫也无声,实在没辙。只好小心替她脱去吐脏的外衣,抱到卧室床上由她睡去,把脏衣服搁到卫生间的洗衣机里洗着,再看看春芳的客厅,不住摇头。春芳那时单身独居,虽说是女性,但一天到晚忙事业,没空搞家务,那家住得比男生宿舍还邋遢。老梁人勤快,车擦得比镜子还亮。眼下看到屋里这样乱,便拿拈布动扫帚,把屋里打扫干净。进厨房到垃圾时,见案台上锅碗盆勺乱堆着,叹口气,心说这日子过的,又挽起袖子洗碗洗盘。洗着洗着,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只见春芳站在厨房门口,酒意阑珊,醉眼朦胧,穿了件粉红真丝睡衣,绡纱半透,香气袭人。老梁吓了一跳,赶紧扭回头接着洗碗,嘴里说:“酒醒了?你不该喝那么多,伤身子,睡去吧,我拾掇完就走。”春芳不吭声,默默走到老梁背后,搂住他的腰,把滚烫的脸贴在他背上。老梁手一抖,一个盘子哐啷掉在水池里,摔成八瓣。他转身夺门而出,一溜烟开车跑了。

第二天老梁来接春芳上班,一路上忐忑不安,不知见了面说什么。春芳倒是落落大方,坐进车来向他笑笑。老梁开车上路,忽听春芳问:“老梁你属什么?”“属猴。”“前两天客户送我一个小玩艺儿,给你吧。”春芳从手包里掏出个小盒,放在座位上。

到公司春芳下了车。老梁打开小盒,里头是三个小猴绒布玩偶,一个捂着嘴巴,一个捂着眼睛,一个捂着耳朵,憨态可掬。这是什么玩艺儿?老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随便打听。晚上带回家,被当导游的妹妹看见,大呼小叫起来:“哇,哥哥,你哪来的日光三猿!”“什么日光三猿?”老梁不明白。

“就是这三个小猴呀!这可真正是日本日光市东照宫的‘日光三猿’呀,我在东照宫旅游时见过,做得真像!”“你说这是日本猴子?”“哈,不是,是咱们中国的猴子!好像是汉朝的出土文物吧?”“出土文物?这布猴子是出土文物?”“不是,出土的是仨土猴,这是仿制品。听说这仨土猴表示的意思是‘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鉴真东渡把仨土猴带到日本,变成了日光三猿,劝诫人们不说闲话,不看尘俗,不听流言。现在女孩子常拿它送给男朋友,以示爱情。哥哥,老实交待,是不是女的送的?”“这猴子能表示爱情?为什么?”“你真笨,如果有人希望你嘴不乱说,眼不乱瞅,耳不乱听,这人会是谁?”“谁呀?”“还能有谁?你老婆呗!”老梁的脸红到脖根儿。那一夜他彻夜难眠,眼前浮动着春芳的倩影,他发觉自己其实早就深深爱着春芳,只是由于地位差异,他的爱一直被压抑,甚至想都不敢想。春芳昨晚大胆的举动引来了他爱情火山的喷发,他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第二天他开车来接春芳,当春芳坐进车时,他伸开有力的臂膀将她搂在怀里,没等春芳说话就紧紧吻住她的红唇,春芳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瘫软在他怀抱里。

他俩很快结了婚,公司那些帅哥靓女们对老板的婚事百思不解,想不明白春芳看上老梁什么?但是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如果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坚强的女人,那么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也总有一个忠实的男人,老梁正是这样一个人,他给了春芳一个温暖、安全、稳定和快乐的家。

美满的夫妻生活一年年持续着,他们有了聪明活泼的儿子,今年去美国读书了。不知是不是与儿子分别给春芳带来忧伤,他明显感到她近来情绪低落,身体也不好。他一直劝她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她总在推托,弄得他发了火,春芳也发了火,这是结婚以来两口子第一次吵架。上周五春芳从公司回来,忽然对他说,她已经去医院全面检查了,体检结果一周后出来。他高兴之外,又有些担心,因为春芳的眼神儿中隐约有些悲伤。他总感觉好像有什么灾祸正在酝酿中,有什么恶魔要从他怀中夺走爱妻,他必须好好保护她,绝不能让她受到丝毫伤害。今天下午他早早开车来到公司,谁知春芳办公室空无一人,接着便接到她打来的电话。老梁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扫视房间,发现一切文件资料都收拾过,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而春芳一般对案头的整洁并不太在意的。

老梁匆匆赶回家。他想拨打春芳手机,又怕她还在开车。他像没了魂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他注意到,昨晚他换下来的脏衣服已经洗干净晾在阳台上;他打开衣柜看看,他的衣服也被整理过,该熨的熨了,该收的收了,叠得整整齐齐,而这些活平常春芳是不做的。他打开写字台抽屉,同样也被收拾过,保险柜钥匙放在抽屉里,底下压着一张纸,上面是存折存单的账号和密码。“她要干嘛?离家出走?”老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拨打春芳的手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手机里的声音让他更加忧虑,春芳的手机是从不关的。

他几乎要立刻驾车奔向西落坡,可在他坐进车内时,他犹豫了。春芳说去西落坡会个朋友,可他知道门头沟那边她并没有交情很深的朋友。如果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为何不请到家里来?是不是不想让他看见?如果是,那他跑去西落坡,岂不是事与愿违?想到这,老梁没敢轻举妄动。

那一夜他没有睡,每隔半小时打一次手机,手机始终关着,他几乎要急疯了。到了第二天凌晨,他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毅然驾车奔向西落坡,“就是春芳骂我一千回,我也要去!”他在车里大声喊着。

天还没亮,稀疏的星辰在夜空中冻得微微颤抖,树枝也在寒风肆虐中呻吟。老梁的车疯狂地向门头沟飞奔,他顾不上探头和红绿灯,顾不上那些限速标志。不到一个小时他已来到王平镇,路变得坎坷不平,他不得不放慢车速,向西落坡开去。

小山村出现在眼前,乡村还在沉睡,一切都静得有些怪异,没有鸡鸣犬吠,没有晨鸟啾啾,万籁俱寂。

他来到农家小院前面,看到了春芳的POLO,稍稍松了口气,车在,人也应该在。

他下车来到院门口,侧耳静听,院内没有一丝响声。他轻轻推了推院门,门无声地开了,他迈进院里。农家小院只有三间北房,房门开在当中一间,里面是客厅,左右两个套间,一是卧室一是厨房,屋前有块菜地,眼下荒着,长满杂草。

老梁来到屋前,轻轻拉门,发现门从里头插着,他又松了口气,“人在屋里呢!”他蹑手蹑脚走到卧室窗下,灯黑着,卧室挂着窗帘,看不见里边。他不知道该不该喊春芳,万一来的是女友,和她一起睡着,打扰了客人不太好。他犹豫再三,回到门口,扒着客厅的玻璃窗望里瞅。客厅里摆着一个茶几俩沙发,正对屋门。黑暗中,老梁感觉那沙发上似乎坐着一个人。他使劲揉揉眼,定睛望去,确实有个人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难道春芳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敲敲门,轻轻喊了两声春芳,那人没动静。他有些着急,使劲敲敲门,大声叫春芳,那人还是一动不动。他跑回车里,拿出手电筒,回到平房窗前用手电筒往客厅里一照,顿时天悬地转,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客厅里,春芳端坐在沙发上,胸口插着一把刀。

庄生:春芳被谋杀?

云鹏:不能确认。庄生:当胸一刀还不能确认?

云鹏:我到了现场,很蹊跷,门是从里边用插销插上的。这插销样式老,可有个优点,在门外不可能利用惯性、弹性或某些装置,让门从内插上,制造假密室。门插着,窗户也都从里面关着,如果是他杀,凶手从哪逃走?这是疑点之一。疑点之二,刀上只有春芳的指纹,而且从纹理上看,春芳是反握刀柄,这很像是自杀。

庄生:可能有暗道?

云鹏:仔细搜了,肯定没有。

庄生:会不会是凶手逼迫春芳自杀?

云鹏:有可能,但他如何逃走?

庄生:看来还是自杀?

云鹏:但是现场发现了陌生人的脚印和指纹,而且春芳的右手食指不见了。

庄生:这么说有外人进入,有没有玫瑰花?

云鹏:有,在客厅茶几上。

庄生:看来脚印和指纹一定是凶手留下的,指纹有没有记录?如果是某个罪犯的指纹,这案子就好破了。

云鹏:指纹库检索没有结果。在霏霏案发前,我们对这个陌生人一无所知;翰林院出事后才发现,那人竟然是霏霏。

庄生:春芳在西落坡见的朋友是霏霏?

云鹏:对!

庄生:怪不得春芳的食指出现在霏霏家,看来,你前面的假设靠谱儿!

云鹏:我的假设?

庄生:没错!可以设想,当年秋月、柔荑、春芳、霏霏还有那个神秘的“玫瑰”,当然可能还有其她人---现在还不知道追杀是否结束---共同参与了一个神秘事件,这个事件对每个参与者都生死攸关,参与者一起发了死誓。此后有人背叛了誓言,导致玫瑰锒铛入狱,度过漫长的铁窗生涯。去年玫瑰出狱了,她立刻追杀背叛者,玫瑰花就是她的追杀令。我想,她送玫瑰花,可能是先逼她们自裁,不行再动手。结果秋月吓疯了,柔荑自杀了。霏霏听到风声,马上约春芳见面,大概是想商量个对策吧?但显然她们束手无策。结果春芳自杀了,霏霏也没能逃出魔爪,她死得最惨。

云鹏:你认为春芳是自杀?

庄生:肯定是自杀,只有自杀才能形成密室,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

春芳一路风尘赶到西落坡。夕阳西下时分,阴云忽然散去,西天一抹红霞。她走进小院,开锁进屋,听见身后有动静,她慢慢转过身,看着一位黑衣人,她眼含泪水,轻轻说:“你终于来了。”那黑衣人正是李霏霏。

“你接到玫瑰花了吗?”霏霏问。

春芳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朵花,放在茶几上。“坐吧”,她指指沙发,两人缓缓坐下。

“秋月疯了,柔荑死了,你打算自么办?”霏霏看着春芳。春芳沉默许久,轻声说:

“没办法,谁都难逃一死,与其被千刀万剐,不如自己了断。”“你决定了?”春芳点点头,从包中拿出一把利刃,突然用力一挥,她的食指一折两段,鲜血四溅。她忍住巨痛,颤抖着将断指递给霏霏,“带走吧,希望它能替你消灾。”霏霏接过食指,起身离去。

春芳送霏霏出门。夜幕降临,寒风咆哮着扑进门来,仿佛要吞噬一切。春芳插上插销,慢慢坐回沙发。“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她触景生情,定会想到这两句诗吧?她最后看一眼尘世,握住刀刺向自己的心脏。

云鹏:很精彩,可惜法医并不认同。

庄生:法医认为是他杀?

云鹏:对。

庄生:根据什么?

云鹏:春芳死得很安详。我一到现场就觉得怪异,她胸口插着一把刀,居然面带微笑端坐在沙发上,像在睡觉,像做美梦。这和秋月和柔荑出事时的情景完全不同,她们当时都极度恐惧,庄生:癌症晚期,等于判了死刑,她可坦然赴死。

云鹏:但法医说她这样死法儿,只可能是服安眠药。刀刺心脏,疼痛如同电击火灼,人必有挣扎之态,痛楚之情,绝不可能如此平静。法医认为,她是在麻醉状态下被刺死的。你想想,处于麻醉的人,能刺死自己吗?

庄生:会不会是其它原因致死?

云鹏:法医确定是刺死的。

庄生:血液中有麻醉剂成份吗?

云鹏:没有,但麻醉不一定非用麻醉剂呀,比如针灸,过去不是有针灸麻醉给人动手术的吗?

庄生:对,还有武功高手的点穴,你可以写武侠小说了。

云鹏:这案子的确像小说,按法医的说法,当时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

“秋月疯了,柔荑死了,你打算自么办?”霏霏看着春芳。春芳沉默许久,轻声说:

“没办法,谁都难逃一死,与其被千刀万剐,不如自己了断。”“你决定了?”春芳点点头,从包中拿出一把利刃,突然用力一挥,她的食指一折两段,鲜血四溅。她忍住巨痛,颤抖着将断指递给霏霏,“带走吧,希望它能替你消灾。”霏霏接过食指,起身离去。

春芳送霏霏出门。夜幕降临,寒风咆哮着扑进门来,仿佛要吞噬一切。春芳插上插销,慢慢坐回沙发。忽然,一个黑影出现在她面前。

“想好了吗?是自己死,还是我帮你了断?”那个黑影的声音像鸱鸮。

春芳颤抖着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握刀刺向自己的心脏,但她已没有力气,刀尖只扎破衣服。

那个黑影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春芳鼻前,春芳深吸一口气,全身渐渐放松,进入昏睡状态。那黑影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握住春芳的手,用力一推,利刃深深刺进了心脏,鲜血随之涌出。黑影冷笑一声,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庄生:按他杀说,现场必有另外的脚印。

云鹏:没有,除了春芳,只有霏霏的脚印。

庄生:春芳也不可能等凶手出门后插上门。

庄生:不可能,那时她已经死了。

庄生:凶手难道会凌波微步,乾坤大挪移?

云鹏:我不知道。干了这么多年刑警,我头一次遇见这样神秘的对手:做了四个案,没留丝毫痕迹,翰林院那么严密的保安措施,凶手能在瞬间杀害霏霏并转移尸体,我真怀疑他是人是妖!

庄生:的确神秘,看来得寻找突破口。还记得福尔摩斯第二条定理吗?

云鹏:凡作案必有动机,查明动机,案子即可迎刃而解。

庄生:对,我觉此案必须从动机入手。而查动机先要搞清,她们何时何地曾一起相处过?福尔摩斯破获“四签名”案件,就是从莫斯坦队长和薛豆少校当年同在印度军团这条线索查起,最后发现是亚格拉宝藏引发血案的,杀人动机是为了夺宝。

云鹏:你说得对。我设想“玫瑰警告”时,已经想到她们四人必定在某个时期一起相处过。我把秋月、柔荑和春芳的档案调来看了,她们在不同的中学念书,秋月初中毕业当了售票员,柔荑和春芳高中毕业在不同的郊区插队,两年后一个去了古建修缮队,一个去了通讯器材局;再后来,一个大学毕业走入仕途,一个经商下海当了老板,秋月则成了提前内退的下岗女工;霏霏69年下干校,71年回湖南,文革后在外地上大学,毕业去了美国,去年才回京。从简历上看,她们四人风马牛不相及。

庄生:这就怪了,难道她们从未相处过?

云鹏:不,后来我找到了她们相处的时间。

庄生:什么时候?

云鹏:62年至66年,她们四人都在会城门小学读书,是同班同学。

庄生:什么?你说霏霏她们是同班同学?那她们也是我的同班同学了?我小学一直和霏霏一班呀!

云鹏:没错,她们也是你的同班同学!

庄生:我的天!真难以置信!凶手害了四个女生!到底为什么?

云鹏: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庄生:怪不得你急着找我,你是想让我帮你们找其她女生吧?没戏!连男生我都忘了,女生更甭提了!

云鹏:找人不劳大驾,这是我们的长项,我全找齐了。你们班26个女生,目前还有21个;除了遇害的,有俩病逝的;在北京的16个,外地有5个,姓氏名谁,做什么工作,家庭情况,我都知道。

庄生:那就好,赶紧调查,看好我们班女生,没准这个疯子还会杀人呢。

云鹏:这个自然,我们已经采取措施了。

庄生:得,案子我听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也睡了。

云鹏:别,还没完呢。我今天来,是请你协助我们破案。

庄生:协助破案?借调?单位一堆事呢!云鹏,我能帮忙的肯定尽力,不过这案子我觉得帮不上什么忙,但凡我想到的,你都想到了,小学的事太久远,我提供不出啥线索。

云鹏:未必,有些事你知道,我不知道,这忙只能找你帮!

庄生:你饶了我吧,我都精神衰弱了,几天没睡过塌实觉了,今晚上听你讲这么玄的事儿,肯定又得失眠,你就别折磨我了!

云鹏:如果我不来折磨你,可就有别人来折磨你了,比我要狠得多,你哭都来不及!

庄生:为什么?

云鹏:因为你已经成为本案的重大嫌疑犯了!

 

6、为何赠诗五十弦

“今天不是愚人节,你开什么玩笑!”我看着云鹏,等着他狡黠一笑,那是他“逗你玩”时的招牌表情。但我马上发现他是认真的,因为他眯缝着眼,将一双眸子缩得像白昼的老猫瞳孔,目光如刀穿透我的心,他动真格时才这样。

“我是重大嫌疑犯?”我也盯着他看,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问你,你是不是常在网上写诗?”“偶尔。”“你的昵称是什么?”“五十弦。取自‘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李商隐的诗。”“那我告诉你,霏霏有首绝命诗,是写给你的。”“给我的?这真是天方夜谭!三十多年没见,她会写绝命诗送我?不可能!”“春芳的食指搁在一张纸上,纸上打印了一首诗,”云鹏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复印件,你看看吧。”我接过来在灯下细看,是一首词:

金缕曲..赠五十弦一诺与君重。怨封狐、瞒施草艾,忍花飞血。辜负韶华同树蕙,九畹秋兰尽绝。奏一曲、广陵残阕。怒触不周天柱折,问庄君谁手弥天裂?君望予,几呜咽。

今书此词非扬名。索琼茅、灵氛既卜,命中当劫。结茝木根惩背信,莫忘媭娘警说。虽体解、余心纯雪。明日怀沙哀郢去,拜庄君葬我西江月。凭一死,解千结。

我默读几遍,不明所以。多年不见,她怎会在死前送我一首隐晦朦胧的词呢?我瞧着云鹏,想到一个否认的理由:“‘五十弦’是个昵称,网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用,你怎么能肯定这个‘五十弦’就是我呢?”“昵称相符,姓也相符,这难道是巧合?不,肯定不是!而且我知道,你和霏霏在网上唱和不是一天两天,称得上是亲密诗友。”“这都哪跟哪呀,我什么时候与李霏霏和过诗?这么多年,今天我头一次听到李霏霏的名字!”“她在网上的昵称叫柳依依。”我愣了,柳依依,这名字太熟了,原来她是李霏霏!

去年春节,七天长假无所事事,我整日在网上闲逛。一天偶入文坛随意浏览,看见一个叫柳依依的,贴了三首卜算子(新韵),咏梅竹松岁寒三友:

其一:咏梅几缕醉魂香,一段冰晶骨。已是寒冬葬百花,独自将春护。

护也不争春,只报春归处。待到春来不见她,功过凭人述。

其二:咏竹

破土即孤直,独翠寒霜日。虽处幽皇少见天,不堕凌云志。

尖嫩入佳肴,根老燃薪炽。最喜洁身做管笛,吹尽人间事。

其三:咏松默默伫崖间,却被樵夫妒。斧砍刀斫为哪般?魂断黄泉路。

粗者筑宫阁,细者撑棚户。广厦凭谁起万间?是汝铮铮骨!

我吟诵一遍,感觉写得很有味道,一时手痒,便用新韵和了三首:

卜算子.和柳依依君岁寒三友其一:咏梅窗外一枝花,暗香飘床榻。身在南乡梦北家,泪影潸潸下。

梦醒立花前,夜静悄悄话:“可晓花烛几日红?迎娶春娘嫁”。

其二:咏竹

莫道晚霜寒,却把新梢盼。一夜谁搓万尺胭,笑把春娘扮?

别去挂尘冠,苦等君来见。酒润心头数寸泥,捎与南飞雁。

其三:咏松

岭下与梅约,岭上期竹许。三友相邀卷玉帘,笑看风和雨。

春到送梅归,秋至别竹去。放散笙歌见月阑,独作凌云笔。

诗发上去不大功夫,柳依依便跟了一贴:“咏梅词第二句‘香’字出律。”我一看,是仄声位用了平声字,忙回一贴:“好眼力,不知有何仄声字可用?”柳依依马上回复:“有‘馥’字。”我把‘馥’字搁嘴里嚼嚼,觉得与‘暗’字不太搭配,回了一贴:“似不太自然,由它去吧。”柳依依回贴道:“出律乃做诗大忌,不可马虎!”好家伙,遇上个较针儿的,只得反复推敲,将“暗香飘床榻”改为“馥蕊香床榻”,虽不满意,好歹合上律了。柳依依又来贴说正在写一组咏花词,恳请指教。我想一组无非三五首吧?恭敬不如从命,允诺勉力和之。谁知柳依依洋洋洒洒,竟咏了三十种花,且每咏一花换一个词牌,几乎将常见小令和中调用了个遍。我是脑汁绞尽,才尽词穷,后悔当初不该冒失出手。后来又发现柳依依不单写古诗,新诗也写得非常好,不禁为之倾倒。难免猜测,这个柳依依究竟何许人也?莫不是在娘肚里就胎教学诗了?有心认识一下,在留言箱中发了个便条:“可问尊姓大名,在哪工作?”她回复说“漂泊之人,相对依依”。我看了半天没明白,也不好再问。此时恍然大悟,“漂泊之人”是说她从海外归来,“相对依依”正是指她的名字。《诗经》有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与“依依”相对的正是“霏霏”二字。这个李霏霏呀!

云鹏见我沉吟不语,便打破沉默:“怎么样,想起来了吧?”我点点头,“是的,如果她是柳依依,我们的确有网上交流,可从未见过面。她这首绝命诗是啥意思,我也看不懂,会不会是凶手伪造的?”“物证专家鉴定,诗是用霏霏的打印机打的,我们查了霏霏的电脑,硬盘做了格式化,而且是底格,数据都没了。打印只能在电脑未格前,而格式化需要时间,凶手不具备条件,我认为不是伪造。这首诗请研究古诗词的教授看了,他们也看不太明白,但是有关‘庄君’的几句,意思比较清楚。”云鹏说完又掏出一张纸递给我,上面写着:

有关“庄君”句的释义:

一、“一诺与君重”:(我)一直郑重遵守对(庄)君的承诺。

二、“怒触不周天柱折,问庄君谁手弥天裂?君望予,几呜咽”:(共工)怒触不周山,将天柱撞折,(我)问庄君究竟有谁能够弥补天的裂缝?(庄)君望着我,痛哭失声。

三、“明日怀沙哀郢去,拜庄君葬我西江月”:我像屈原为郢都悲哀一样,怀抱沙石赴死,拜托庄君将我葬在江河,与月相伴。

“看到了吧?”云鹏严肃地说,“按照专家的解读,你的嫌疑太大了。你和霏霏见过面,她向你承诺过什么,询问过什么,并在诗里向你拜托。那句‘虽体解,余心纯雪’,分明是她预见到将被千刀万剐而在向你表白。她为何向你表白?因为是你要杀她!因她死你手,她才会拜托你将她葬在江河。你的单位与翰林院一墙之隔,有作案条件;你的家与木樨地桥近在咫尺,便于沉尸;你曾与霏霏、秋月、柔荑和春芳是同班同学,有结怨的可能,‘凭一死,解千结’,是不是霏霏希望通过她的死,解开你与她们的仇怨?她本想把诗给你,但她醒悟了,知道你内心的仇恨实在太深,无法化解,于是她把诗留在现场,留给警方,她放上春芳的食指,就是明示警方,这四桩食指案,均是你所为。我的福尔摩斯,我分析的如何?”他再次眯缝着眼,将眸子缩得像白昼的猫眼,目光如刀投向我。我不禁打个冷战,仿佛真的杀了人。

冷静,飞快转动呆滞的大脑,思索我不是凶手的理由。不在场证明?四桩案子凶手都没露面,杀人于无形,不在场又怎样?没有作案动机?案子至今动机不明,在没搞清动机前,我怎么证明自己没动机?没蹲过监狱?凶手入狱只是云鹏假设,还有其它可能,没入狱不说明问题;不知道西落坡?网络时代不存在不知道,古狗百度一键在手搜遍天下……;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六神无主时,忽然想起霏霏那首词,刚才情急看得不细,好像有些不对劲。于是稳住神儿,再细读一遍,不禁长舒一口气,像捞着了救命稻草。我抬头对云鹏说:“这词不是霏霏写的。”“根据?”“霏霏从不出律,而这首词多处出律,绝非霏霏所写。”云鹏眯缝的眼睛慢慢睁大了,目光的锋芒也渐渐内敛,他拿过诗稿用手摸了一下,好像他能摸出真假。

“对了,专家也说过这个词儿,‘出律’,我问什么是‘出律’,那些老学究,越说我越胡涂。你能讲讲吗?”“你真想知道?外行听格律常识,会很枯燥。”“我想知道,案情需要。”“那好,汉语拼音没丢吧?”“不就是‘波坡摸佛,得特讷勒’吗?”“对,汉字都分声母和韵母,像‘波’是声母b和韵母0相拼,韵母相同的字,叫同韵字,用在诗里,叫押韵。押韵是格律诗的规矩之一,押错了韵,就叫出律。”“这个我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光’‘霜’同韵,就是押韵。”“正确。如果古人语音与普通话相同,写格律诗就简单了,只需按普通话,用同韵母的字。虽然细节有争论,但大面儿错不了。很可惜,古人的语音与今天普通话的发音有很多差异,比如‘东’与‘冬’,‘送’与‘宋’,今天同韵,古时不同。这个古时,大约是在隋唐,像‘东’与‘冬’,那时字音是有区别的,所以不能押韵,而晚唐以后,‘东’与‘冬’的发音渐渐混而为一,变得没有区别了,可古人沿用老习惯押韵,还是不能把它们混用,为了规范和便于查找,古人就编了一些韵书。最常用的一本是南宋刘渊编的,俗称《平水韵》。他将常用字分了106个韵部,一首诗只能用同一韵部的字押韵,押错了就叫出律。像上平声分了15个韵部,第一韵部以‘东’作代表字,称为‘一东’;第二韵部以‘冬’为代表字,称为‘二冬’。做诗时,韵脚用了‘一东’的字,就不能用‘二冬’的字,用了就是出律。《红楼梦》里,黛玉要香菱写诗,指定用寒韵。香菱想得发呆,探春隔窗笑着说:‘菱姑娘,你闲闲吧,’香菱怔怔地说:‘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这里就是指‘闲’不是寒韵部的字,不能用。普通话里‘寒’与‘闲’是押韵的,可古音却不押韵,这是今人用古韵做诗的难点。”“这下我明白了,押错了韵,就叫出律。”“对,这是出律的一种。另外还有一种,四声还知道吗?”“知道,汪王往忘,晕云允运,对吧?”“对,也叫阴阳上去。古人将阴平阳平,也就是一声二声字,通称为平声字;将上声去声,也就是三声四声字,通称为仄声字。格律诗的要求之二,就是规定了诗句的平仄安排,该用平声字的地方不能用仄声字,反之亦然。用错了,也叫出律。”“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对不?”“对,这是格律诗的基本句式之一。唐格律诗都押平声韵,宋词则灵活得多,有平声韵,也有仄声韵,还有平仄互换押韵。但具体到某个词牌,规定押平声韵就不能用仄声,规定用仄声韵就不能押平声,规定平仄互换就不能不换。像这首《金缕曲》,词牌规定是押仄声韵,所有韵脚字都必须是仄声字。可‘今书此词非扬名’这句中的韵脚‘名’字,不论古今均属平声字,应仄却平,就叫出律。”云鹏若有所思地看着诗稿,“照你的说法,这诗出律的地方可不少,像‘绝’、‘劫’、‘说’、‘结’这几个句尾字,不都是平声字吗?”“不,这些虽是韵脚字,却并不出律,这又是一种古音与今音的差异。古人的四声叫做‘平上去入’,平声包括了现在的阴平阳平,就是一声和二声;上声去声和现在差不多,入声字古人规定都属于仄声,这就给今人带来了麻烦,因为入声如今只在某些方言中有,在普通话中已经没有了。”“现在没有入声字儿了?”“字有,只是在普通话里没有入声那种发音了。古时的入声字,在普通话里分别归到阴阳上去四声之中。归到上声去声的好办,反正它们也是仄声;可归到平声的就麻烦了,明明现在是平声字,却要将它作仄声用。你刚才说的‘绝、劫、说、结’等字,还有‘国’呀‘德’呀等等,都是入声字作仄声用。这是用古音写格律诗的另一个难点。像‘沁园春’这个词牌,首句四字的格律是‘仄仄平平’,主席诗词首句写了‘北国风光’,‘国’字今天不是仄声,主席岂不是出律了?其实‘国’字是入声字,恰恰合律。”“这可就难了,平声字成千上万,谁记得住哪个字过去是入声字呢?”“所以今人分了两派。一派求宽,主张依今音写格律诗,今天发平声的,就都算平声,今天同韵母的,就都算押韵,诗协还为此推出了《中华新韵》来替代《平水韵》。有些人甚至连平仄也不讲了,只要七个字一句,凑够八句,就叫七律,这就有些宽得没边了。另一派求严,主张沿用《平水韵》,分辨入声字,严守格律的平仄。李霏霏就是严派,且严得一丝不苛。她在网上赋诗填词应该超过百首,基本都是依古韵,偶尔用新韵,也必在诗前注明‘新韵’。这首绝命诗是依古韵写的,竟然几处出律,绝不可能是霏霏手笔!你们可以去查,她的诗若有一字出律,我把脑袋给你!”“这么说,若有出律,必定不是李霏霏所写?”“对!”“这首诗有几处出律?”“共有四处。”“哪四处?”“上阙第一句:‘一诺与君重’,其中‘与’字位置应用平声字,‘重’字是韵脚字却押错了韵;下阙第一句:‘今书此词非扬名’,其中‘词’字位置应用仄声字,‘名’字既错平仄又错韵,是双重出律。‘与、重、词、名’,这四字均属出律。霏霏诗若有一字出律,她都像吃了苍蝇,何况四处出律,这绝非霏霏所为!”“我倒觉得她是故意为之。”“你说她故意出律?”“是。”“为什么?”“不知道,可能她想告诉我们什么?与、重、词、名,与、重、词、名,这几个字组合起来有什么含意吗?”“你说她在写密码?”“有可能呀!她想告诉我们什么,又不能直接写,便用一种曲折的方式传达信息,于是故意出律。平常人看不出,可你能看出来,所以她写给你。我有预感,破案的关键,说不定就在这‘与重词名’四字上!”“与重词名,这有什么意思?”“换一种排列方式呢?”“名词重与?重与名词?与名重词?”“与词重名?”“与词重名!”我差点蹦起来,这句话有意义!

“怎么讲?”“‘重’的字义有‘重量’,又有‘重复’。如果用‘重复’义,‘与词重名’,就可以解释为‘(凶手的)名字与词牌名相重’,这个词牌有两个名字:《金缕曲》和《贺新郎》,如果这首词的确是霏霏所写,那她可能在告诉我们,凶手的名字是《金缕曲》或《贺新郎》的谐音!”云鹏苍白的脸泛起红晕,目光闪烁出喜悦的火花,他像只昏昏欲睡的猎豹突然发现了猎物,一下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双手抓住我的肩头大声说:“你行!到底是我老师!”我的肩膀让他掐得生痛,急忙拨开他的手说:“小声点,大半夜的,瞎喊什么!”他激动地在屋里踱步,好似圈在笼里的猛虎在打转。忽然他拿过诗稿上下打量,又把诗稿塞给我,“直觉告诉我,这诗肯定是霏霏写的,字字句句,都是深思熟虑,你说呢?”我又一次默诵这首词,对云鹏点点头,“的确,除了出律的两句,其它诗句完全是霏霏的口吻。你知道吗,她的诗有个特点。”“什么特点?”“她特别喜欢屈原,喜欢楚辞,所以在她诗里常能看到楚辞中的词语。她能滔滔不绝地背诵离骚,那时她才小学三年级。我读柳依依的诗时,就发现她喜欢引用楚辞,当时感觉她像谁,可说不出。现在想来,我是感觉她像霏霏,只是几十年没见霏霏,名字已经淡忘。”“这首诗也一样?”“是呀,像‘封狐’、‘蕙’、‘九畹秋兰’、‘琼茅’、‘灵氛’‘结茝木根’‘怀沙’、‘哀郢’,这些都是楚辞里的,以《离骚》最多。这可不是想模仿就能仿的,霏霏九岁就读屈原了!”“你能把诗译成白话文吗?”我从书柜里拿出楚辞,一边查一边翻,不一会儿,在诗稿背面写出我理解的译文:

我对君的承诺重于千钧只怨大狐瞒着我施用艾草,导致忍花飞血辜负了青春时光共同种植的蕙兰,使那百亩秋兰全都灭绝只得含泪弹奏一曲残缺不全的广陵散共工怒触不周山,将天柱撞折问庄君,谁的巨手能够弥补天的裂缝君不回答,泪如雨下几度痛哭失声

如今我写这首词并非为了扬名寻来灵草用以占卜,神巫已经为我测卦,说我命中当有一劫揽取木兰之根联缀了芷草,用它来惩罚背信弃义之人,可莫忘记媭娘的警告虽然我的肉体被分解,但我的心依旧纯洁如雪明天我将怀抱沙石,像屈原哀痛郢都沦陷一样赴死拜托庄君将我葬在西江月出之处凭我的一死,解开千百个仇恨的孽结

云鹏认真将译文读了几遍,目光中再次闪现喜悦的火花,他显然悟出了什么,而我也有所感悟。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看出了什么?”我说:“上半段有玄机”;他说:“下半段有奥妙”。我递给他一张纸,“咱们把各自的想法写下来吧。”不一会儿我俩都写完了,互相交换观看,我写的是:

“根据上半段,我有几个猜测:一、当年霏霏等人的确做过某个承诺,这个承诺是对一个叫庄君的人做出的,而且这个承诺生死攸关,是非常郑重的;二:有一个叫封狐的人,瞒着霏霏或庄君施用某种有毒的艾草行凶,导致严重后果;三:诗中引用嵇康临刑前弹奏广陵散曲的典故,暗示从容赴死,说明霏霏知道自己会死,却不躲避死亡,则霏霏有可能是自杀,或是听任封狐杀害;四:庄君对封狐瞒施草艾造成的严重后果可能负有责任,他似乎并不赞同封狐的做法,但无力阻止,只能悔恨痛哭。综上归纳:本案由一个承诺引发,作案动机是惩罚违背承诺者。凶手有两人,封狐和庄君。封狐用某种艾草杀人,庄君移尸抛尸。霏霏与庄君关系密切,而且庄君对报复一事感到后悔。可见,最危险的人物是封狐。”云鹏写的是:

“从下半段可知,一、凶手通过某种植物作案,而这种报复手段本应用来惩罚背信弃义之人,如果用来伤害好人会遭报应,某个叫媭娘的人对此曾经警告过。二、霏霏知道自己会被分尸,但她并不逃避,她想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三、霏霏对庄君是信任的。她拜托庄君将她葬在河里,则分尸抛尸的应该是庄君。四、霏霏想通过自己的死,解开与凶手的仇怨,但凶手的仇恨显然不只对霏霏一人,‘解千结’说明凶手的仇人可能很多。结论:本案的案犯是封狐和庄君,作案手法不详,但涉及某种花草;一个叫媭娘的人熟悉这种植物,曾对作案人提出过警告。凶手要报复的看来不止四人,霏霏希望她的死能感化凶手,化解仇怨,看来庄君已被感化,但封狐是否感化未知。最坏的可能:封狐还会杀人。”云鹏看完我的推论,乐了。“用你们文人的话,这叫‘英雄所见略同’;用我们糙人的话,这叫‘点炮仗的放屁,响(想)到一块了!’”“你不怀疑我了吧?”我问,云鹏终于露出狡黠的一笑,“没来时我是半信半疑,一见你,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你!”“为什么?我脸上又没写字?”“推理,一个很简单的推理。假设有个人杀人放火犯下惊天大案,他有个好朋友恰巧是破这案子的警察,有一天好友找他讨论这件案子,他会持什么态度?欢迎还是拒绝?”“显然应该欢迎。”“对,这是求之不得。一能了解警方掌握了什么线索,二能掌握警方破案的目标和方法,三可以设些迷魂阵,诱惑警方犯错误。可你今天整相反,根本不想听我讲案子,满脑袋瓜儿都想着失眠的事儿,一看你那无精打采的样儿,我就知道没你事儿。”我如获重负,握住云鹏的手,“知我者,云鹏也!”“我跟你说过,如果我不来折磨你,可就有别人来折磨你了,比我要狠得多,你哭都来不及,我真不是吓唬你!当我们查出霏霏赠诗的五十弦是你时,局里非常重视,马上要传你去问话,组里人建议是不是先把你拘了,省得你听到风声跑到天涯海角,抓起来费劲。我说放屁,这个五十弦是我发小儿,有我在,你们谁也不许去招他,吓着我伯父伯母,别怪我不客气!他那儿我自会去问,真要是犯了事儿,我带他来自首,他敢跑?上天入地我也把他薅来!”云鹏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让我又看到张湾大院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豪杰,仿佛我俩又一同蹲在大柳树下,他一边大口吃炸酱面,一边想着如何对付造反派李沙牛,保护虎子。二十八年过去,他仍是我的英姿勃勃的红卫连连长。

“不瞒你说,霏霏出事前,市局已经要调我去大队当头儿,重案组由我的副手接班,这案子本该由他负责侦破。霏霏案发后,我跟市局说,大队我先不去,等我破了这起案子再说,此案不破,别说去大队当头儿,就是这身警服,我都不好意思再穿!局里老人儿悄悄劝我,这案子扑朔迷离,少见的大案难案,破不了惹身骚,前程都耽误了,何苦呢?别人躲还躲不及呢,你倒碎催上赶着往上靠,这不自找苦吃吗?”我看着云鹏,鬓间白发见多,额头皱纹见深,不禁叹口气说:“是呀,这么多年,你破了多少大案,既然有升迁机会,就该抓紧奔高处走,何必为这个案子耽误前程呢?”云鹏摇摇头,从兜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我,“你看看。”我接过照片,四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映入眼帘。不用说明,我一眼就分辨出哪张是秋月,哪张是柔荑,哪张是春芳,哪张是霏霏。都是二八芳龄,都是风华正茂,可各有各的美。秋月美得娇艳,柔荑美得沉稳,春芳美得大方,霏霏美得古典。看着同学的倩影,想到她们死得死了,疯得疯了,我一阵心酸,眼里浸了泪。我抬头看看云鹏,他竟然已是泪流满面。

“都是同龄人,”云鹏的话音有些哽咽,“都是七三届,都是我们的好姐妹,就这么一个一个没了,活着的也生不如死,后面还不知要死谁,我心痛啊!心急啊!我一看到这些照片,就恨不得立马儿把害她们的人碎尸万段!当年在干校拉沙礓砸断腿,被送回北京,你给我写信,有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是说悲伤无过于生别离。生别离都如此悲伤,那死别离呢?这些年我是破了不少案子,可和这案子都没法比,它太离奇、太残忍、太复杂。说实话,来之前我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咱俩这么一谈,我算见着点亮了。老弟,你要帮我!”云鹏紧紧握住我的手,就像当年沙河岸边看豫剧时,为了阻挡汹涌的人流,他紧紧挽住我的臂膀一样。一股热血冲上了头,我感觉周身冒汗,原本冰凉的手被云鹏的大手攥得火热。我坚定的向云鹏点点头,“我会的,为你、为我自己、也为霏霏她们!”窗外忽然响起小鸟啾啾的叫声,夜色逐渐从松针间消失,天光渐亮,微薄的晨曦悄悄爬上窗来,想不到我和云鹏竟长谈了一夜。我起身送他出门,在门口,他转过身,庄重而潇洒地给我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下楼。

走到楼梯一半时,他回头对我说:“睡觉很重要,不行早点瞧大夫,听说翰林院那个大夫治失眠有一套,想看我帮你联系,他是首都精研中心的,叫汝砚扉。”

 


第一部后记:

亲爱的同学们,《食指》第一部写完了,大家可能满脑门子问题,究竟谁是凶手?凶手为何作案?如何作案?这鬼异莫测的连环杀人结束了吗?云鹏能不能很快破案呢?

我遗憾地告知各位,血雨腥风并未结束,杀手的游戏刚刚开始,在此后漫长曲折的侦破过程中,还会不断出现受害者,不论云鹏或我,都经历了许多痛苦折磨。结局也不像传统故事那样,坏人消灭了,好人胜利了,这种浅薄的大团圆模式无助于我们对社会作深入思考,倒是悲剧更有清洗灵魂的力量。表面上这是一个破案故事,但其重点并不在叙述侦破过程,如果能把它当作社会问题小说来读,你会收获更大。

春节快到了,在阖家团员欢度佳节之际,刀光剑影也应回避。所以让我暂时搁笔,等到赏完元宵花灯,到三月第一周,再回来讲下面的故事吧。

向实验中学校友、五七中学校友、十八号院的同学、海外同学和所有读者们致以新春的祝福!

向一直为我校错的小猪、末末及其他指正过我的同学朋友们致谢!

去年为新浪诗坛笔会写过一首词,今转贴过来,算是对《食指》第一部的题解吧:

青玉案.迎春夜咏(应笔会作)

西风夜啸长安路,又吹绽、花千树。火树银花开几度?一朝笙竹,一朝鼙鼓,兴废谁能悟?

辋川曾记清凉谱,盛世何来共工怒?地绝天倾谁砥柱?鸟巢歌舞,鹿园离黍,功罪评千古。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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