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
作者: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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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蝶 “火勒旮弃(小偷)!”古今中外,民众对江洋大盗总喜欢津津乐道,对小偷小摸却深恶痛绝。这位仁兄来到草原不久,尽管他蒙话学得不错,骑马功夫、套马技术在北京知青中出类拔萃,只因一念之差,背上了这样的恶名。 大约1970年冬季,知青们都回了北京,只有我一人住在大队办公室的一间小屋里,里面一大间是会计室,平时没人,锁着门,玻璃窗外特意加了层木板窗。第二天起床,有人发现会计室被盗了,木板窗撬得七零八落,玻璃窗大开。大队领导闻讯赶来,发现门没动,贼是从玻璃窗钻进去的,办公桌抽屉撬得乱七八糟,可能怕出声音,没撬开,查来查去,发现唯一值钱的半导体收音机没了。这是一台海燕牌半导体收音机,在当时几乎是最好的了,个人家买不起,我们大队由公家买了一台。查来查去,没有任何线索,领导们认为八成是路过的坝前农民随手牵羊偷去了,虽然这半导体隔着层墙,几乎就在我头上,始终没人怀疑我,其实牧民们心中有杆秤,谁怎么样都清楚,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过了整整一年,人们把这事快要忘光了,忽然,北京公安局的长途电话打到了公社,问胡格吉勒图大队是否丢了一台海燕牌半导体收音机。原来偷收音机的正是新安队的北京知青陈文生,他回京探亲,拿到委托行卖,由于手续不全,让人举报到了公安局,警察没费力就破了案。 雨果《悲惨世界》里的主人公冉阿让,也是一个小偷、一个劳改释放犯,这个形象的成功,一扫人们世世代代对小偷的鄙夷。二百年前法国的贼种冉阿让竟有发财、当市长的机会,二百年后的知青陈文生又将遭遇怎样的坎坷呢? 原上草J和锦达都提到过这个人,他们是同学,又是一个蒙古包的战友,按说我没资格评头品足,但我唯一的长篇小说中采用了他的名字,让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我与他素昧平生,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却让他背上了骂名。小说可以虚构,人物的名字更是随手拈来,同学的,朋友的,道听途说的,认识不认识的,说来可笑,偏偏有人对号入座,有位奶奶级的美女,读了我的书后,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以致大病一场,声称要与我重温跳忠字舞时的友谊。幸亏我事先声明故事是假的,否则,集所有人类丑恶于一身的陈文生,在阴曹地府里不跟我打场笔墨官司才怪。 原上草J博客中的《包长相亲》说的就是这位老兄。“从别人家借来一对红色的木头箱子,放在屋子里最显眼的位置。还找来点煤堆在外边。陈文生对此很满意,他笑呵呵地对我说:‘我先把她骗来再说,办完事就把箱子还人家。’陈文生的家当是一无所有,就连下乡时从家里带来的被子都没了。白天穿什么晚上就盖什么。每天离不开的就是那个烟袋锅子。吃啥都不讲究,不饿即可。晚上睡觉说梦话都是蒙语。”当年的陈文生穷的一无所有,他的窘迫与我的景况如出一辙;要说骗,却与我的邻居北京知青李某人有一拼,他到坝前相一位北京女知青,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从大队会计那里借来的,却生生把人领了回来。锦达兄不解我为什么在小说里采用了陈文生的名字,尽管两位好友客气,没为他们的包长打抱不平,我也深感愧疚。其实我的近邻李某人才有书中陈文生的影子,如今他们两口子早落得孤家寡人,当年的知青战友没有一个与他们来往。 1979年,牧区分产到户,连最穷的牧主也分到了数额均等的牲畜,在草原上,饲养牲畜几乎是唯一的来钱途径。陈文生有了老婆、孩子,可贫穷与他如影相随,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钱养家糊口。没人分给他一星半点牲口,连一根毛也没有。怪谁呢?谁让你是知青! 陈文生的心理彻底失衡了,说到底是被逼无奈,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老婆是农业队的农民,穷是不必说了,人家嫁给你个穷知青图什么?还不是为吃一口饭。陈故伎重演,在一个刮着白毛风的黑夜,他自作聪明,认为暴风雪和黑暗会把一切痕迹都掩盖了,偷偷地把牧民家的几十只羊赶回了自己的家。因此被判蹲大狱十五年。 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在白音花粮站,有位穿黑棉袄的妇女正往牛车上装粮食,那身打扮一看就是坝前的农民。别人告诉我,那是陈文生的媳妇。我问卖粮的,大老远的她为什么从哈日根台跑到这儿来买粮。卖粮人说他们一家的户口还在白音花。那女人长的并不难看,除了一身脏兮兮的棉袄与草原风情格格不入,脸上看不出什么悲苦的表情,她就一个人在哈日根台农业队养活着三个孩子,一直等到数年后陈文生出狱。 原上草J说:“他非常适应牧区的生活环境。老乡们都对他的套马技术赞不绝口。”陈文生能放马,蒙话也不错,绝非等闲之辈,人们也许有所不之,他也有过刻骨铭心的初恋,他心仪的姑娘就是同来的一位北京知青。从《梁山伯与祝英台》到《山楂树之恋》,从古至今,人们一直在寻找真正的爱情。陈文生长的精神不精神,潇洒不潇洒,他的初恋女友长的漂亮不漂亮都不重要,他们中间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或者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重要了,因为他们是知青,是书生,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我们把他们称为梁山伯与祝英台又何妨,他们之间若既若离朦朦胧胧,始终得不到的爱情也许才是真正的爱情。 祝英台的初恋是从陈文生的追求开始的,她拒绝了他的爱,恐怕不是因了他的名声狼藉,而是寒冷、空旷、荒凉、度日如年的大草原。想想同包的姐妹吧,一位女知青回不了北京,在寒冷的大草原上一个人百般无奈,与丑陋的年纪与她父亲相仿的干爹同居,结下了孽种,干爹被打成反革命,轰回了农村老家,女知青却因此沉沦堕落,后来嫁给了当地的外来人,孤苦伶仃在草原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只一河之隔的金星队有位女知青,也因回不了北京,孤孤单单一个人留在大队部过冬,好心的有家室的保管员照顾她,让她有吃有喝有烧的,可一男一女单独在一起就是干柴、烈火,就是发了情的母马与追逐的儿马,结果也把肚子搞大了。在回家的路上,姑娘左思右想交不了差,她住进西乌旗的朋友家,清晨,人们叫不开房门,闯进去掀开被子一看,姑娘躺在血泊里,昏迷不醒,手腕上割得血肉模糊,幸亏抢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知青,谁让你是知青!虽然你也是人,却不能有七情六欲,虽然你们豪迈地说我们与共和国一起长大,可命里注定要由你们这一代人的血祭奠。 逃离草原是所有知青的心愿,祝英台万般无奈,曲线救国,先回河北老家,再择机回京。 陈文生在狱中表现良好,监狱的领导也同情他的遭遇,大约十年后提前释放。在哈日根台农业队夫妻二人相依为命,他决心抛弃已往的生活和最初的过失,他打算静下心来长期赎罪,他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面貌变得粗俗难看,他养活着三个孩子,再难也没去偷。可是在外人眼里,他是小偷、劳改释放犯、是一贫如洗没有牲畜的牧民、没有土地的农民,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名知青。 他悲惨的命运令知青战友们大为震惊,回过草原的知青早就酝酿如何资助他。以锦达夫妇为首的新安队知青纷纷慷慨解囊,战友们的情义让陈想不到,更出乎意料的是,最大的一笔善款竟来自当初弃他而去的初恋情人祝英台。 祝英台不但为他捐款,还把他的一双儿女接到北京,舍着老脸,到处托朋友帮他们找工作。草原来的孩子文化不高,将就把他们安排在一家超市打工。可惜,时间不长,没文化,没修养,也许从小就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的两个孩子,工作干不好,城市里难生存,只能回了家。虽然不知他们会不会走上一条其父般凄惨的不归路,但贫穷注定会伴随他们一生。为什么不让我们上学?为什么不给我们工作?为什么回不了北京?为什么没钱?为什么?为什么?孩子,不要埋怨你们的父亲,谁让他是知青。 知青们的好心没能救陈文生一命。其实靠养牲畜挣钱最不容易,其中的苦衷我是领教过了。养牲畜急不得,要让它们慢慢地繁殖,慢慢地长大,由十只变成几十上百,由一头两头变成一大片。牲畜不能生病,不能丢,不能吃,人要寸步不离,冬天的草料贵的出奇,饲养牲畜的成本大大的提高,一年熬到头,只有出的钱,没有进的钱。何况这些年草场退化,自然灾害频发,夏天干旱,冬天暴风雪,盖牲口棚,买草料,钱从何来?养牲口不成功,自已的孩子一事无成,陈文生的心碎了,贫病交加,生活的绝望,前途的绝望,让他彻底崩溃了,据说是因心脏病,瞬间失去了生命。陈兄,不要怨天尤人,这是你的命,谁让你是知青! 祝英台回到河北农村老家,一来离北京近多了,回家方便,二来有亲戚照顾,少受了不少罪。塝地除草割麦子,在农村又是另一个世界。她一个姑娘家,哪受得了这许多罪。乡下的年轻人都躲着她,干农活知青绝不是好手,只能拖累人。好歹住在亲娘舅家,虽然每天累得臭死,土屋子暖炕,不愁吃不愁烧,也算丰衣足食,可无法排解的寂寞接踵而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正是情窦初开时节,哪个女孩不思春,在牧区看到儿马母马交配也禁不住想入非非,舅舅是小队长,对她体贴入微,依仗权势给她派了不少轻活,什么计个工分,看看场院,舅舅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一来二去与外甥女有了关系。男女私情,什么都能瞒,唯独这肚子瞒不了,当祝英台挺着个大肚子回家时,在父母的逼问下,不得不招了实情。一家人气疯了,通奸也就罢了,可这是自家的亲舅舅啊!这不是人啊!丢了大脸了啊!祝英台的父亲一怒之下,什么都不顾了,跑到县城里告状,说舅舅强奸外甥女,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闹得整个县城沸沸扬扬,法院把小队长从严论处,判了几年徒刑。闺女丢了人,在家乡是呆不下去了,臊也得臊死,母亲没辙,早早地回家,把工作岗位腾给了自己的女儿。 城是回了,在北京也有了工作,可祝英台心灵的创伤却从此无法愈合。三十大好几,好歹找了个二婚草草结了婚,硬着头皮入了洞房,却从来不与夫君过夫妻生活。也怪不得男人,一来二去,就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可这男人也是没能耐的主,只玩的起,却养不起,不用说关键是没房。一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是同床异梦终其一生闷闷不乐。 没有爱情的滋润女人易老,易病,绝非危言耸听,恰似一朵美丽的花,失去了阳光雨露就会枯萎一样。祝英台终日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没有爱情,没有性生活,不满五十就被癌肿缠身。受尽了肿瘤的折磨,瘦的皮包骨头没了人样,她蜷缩在病床上,临终前,弥留之际,神志稍有些清醒,就向看望她的知青好友吐露心扉:如果我跟了陈文生就不会这个样子,就不会这个样子…… 原来她心里一直装着陈兄,一直爱着他,甚至一生都在懊悔,都在为自己当初拒他于千里之外而赎罪。假如人的一生可以重来,他们能结婚,不但祝英台获得了幸福,陈兄也一定会走上不同的道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不能怪你祝英台,谁让你们是知青。 陈兄死不瞑目,不知他心里是否还惦念着祝英台?他不肯说出口,也许是没机会说出来,但他心里明白,她一个工人,并不富裕,对自己十分苛刻,甚至吝啬,却把大把的钱给了他,那是她最后残存的一点点爱呀。 陈兄在人世间没有获得幸福,他终日躺在那片荒凉凄冷的旷野里,好大一片荒地,四周除去那望不穿的黑影和打不破的寂静,其它一无所有。陈兄,你等着吧,在那片寂寥的原野上,有一日会传来一声霹雳。在一场暴风雨过后,你们远隔千里的坟冢会突然崩裂,你们二人双双化蝶,在《梁祝》的伴奏下,在鲜花盛开五彩缤纷的草原上,在繁华的让你们魂牵梦萦的北京城,两只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永不分开。 201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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